《太子女师》 1. 第一章 [] 朱墙黛瓦,飞阁流丹,古铜色风铃坠在屋檐一角,被吹斜了春雨的寒风扰得叮铃作响。 细细的雨丝如同缕线飘落尘台,一条一条密密的洇湿地面,很快又干涸由新的雨丝掩盖,如同绣布上杂乱却精美的落针。 有宫女撑了油纸伞拾阶步入廊道,抖了抖从伞褶里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冲候在长春殿外的太子近侍观林明媚一笑,弯着眉眼问道:“今个儿太子殿下有心情学琴么?” 观林悄无声息的扭头瞧了一眼静谧的殿内,里面没有任何响动传出,俨然那位没有任何想要召谁过来的迹象,不由地遗憾将脑袋扭回,摇了摇,叹气说: “哎,太子殿下近来事务繁忙,明秀姑娘不妨过几日再来替宋女师来问。” 宫女明秀眼也不眨,丝毫不见气馁,还是一副温婉的笑脸,福了一身以示告退:“好,谢观林大人,我省得了。” 她重新撑开伞幕,步入雨里,清丽身影缓缓湮没在雨中。 - 回到瑶音阁,明秀将伞交由室外侯着的低等宫女,转而踏入一方兰香馨室,只见暖烟溢出青釉莲花形的香炉,被沁入屋内的冷风吹得晃晃悠悠,而在那置着香炉的黑色檀木高脚案几旁,设着一席琴案,架着一张绝美古琴。 这张琴名唤“焦尾”,乃是琴圣宋吟之毕生最是钟爱的名琴,三年前他将这把琴传给了自己的孙女宋泠然。 “宋女师,太子殿下今日事务依旧繁忙,观林大人让我们明日再问。” 明秀一面禀着一面去取搭在三足红木衣桁上的赤狐裘衣,欲给正在抚琴的女子搭上。 抚琴的女子相当惫懒,仅着一件蝶戏粉牡丹的白色小衣,连御寒的罩衫都不曾穿。那如乌黑瀑布般的青丝婉伸膝上,未曾梳一个发髻,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却惊人貌美。 她素手拨过焦尾,柔荑肤白如雪,玉指削若葱根,拨出的琴音刚起调却“嗡”地一下戛然而止。 宋泠然秀眉蹙起,启了下红唇却又抿紧,半晌她垂下蝶翼般的睫羽,淡淡道:“明日起不必再去问了,等召吧。” 明秀见宋泠然神色微恙,心里也是纳罕不已,道:“自宋女师您教习以来,殿下学琴一向勤勉,怎地……感觉殿下最近倦怠了许多?!” 宋泠然诡异沉默,眼睫微微颤动几许,神色令人琢磨不透,只手下琴音犹如玉石流泉般倾泻而出—— 太子有意避而不见,还能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那日她轻薄了他。 * 宣楚九年,皇后推崇女学,兴办女院,诏令当代名儒与大家进京,为自己所创立的“坤德院”坐镇。 诏令一经发出,无数名士名家赶来京都,齐聚皇宫,唯琴圣宋吟之三请而不闻,于第四次堪才让孙女宋泠然代为入京。 是日,天空阴云密布,昏暗似要落雨,大风鼓动城旗,猎猎作响。一袭白衣背着琴孤然立在城门前,仰面望着高大的城墙,衣袂翩跹,乌发凌然,似要欲羽化登仙一般。 原经皇后授旨,宫中御乐坊首席亲自率人出城相迎,可一干人在城门外苦等许久始终不见宋吟之的身影,直至旁侧传来女子黄莺般的声线,道: “等我么?” 十五岁的少女,稚容如花苞青涩,举止却异常沉稳。 众所周知,宋家世代单传,琴圣只有这么一个孙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却没想到他自己不来,竟舍得让孙女过来?! 未及多想,御乐坊首席将宋泠然迎进了宫—— 御花园内,皇后邀皇帝与文武百官一同赏听来京的乐艺大家献艺,宋泠然一曲《宴山亭》技惊四座,传如绝响,二十三位大家个个比她年长,却个个黯然失色,颜面尽失。 有道是“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宋泠然的天赋丝毫不逊色琴圣当年,无疑招来其他大家的嫉妒和攻讦:“陛下,娘娘。我等奉旨入京,其间未敢有丝毫怠慢,连随身名器亦顾不上取,宋吟之久请不至,却让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过来,着实藐视天恩。恳请陛下及娘娘惩罚宋吟之,并将这小丫头片子逐出京城,以示天威。” 一刹那,满堂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那个迎风而立的十五岁少女身上。 只见少女抱琴姿态婉约,亭亭净植,一袭白裙飘逸,宛若水中白荷。 她未有失色,仅泠泠若泉地说道:“家祖病重,不宜远徙,故我私自代之,未让祖父知晓,孤身来京。既师以高者论,何必在乎年纪,泠然出生十五载,抚琴十二载,恳请皇后娘娘公平待之。” 话落,诽谤的大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唯闻皇帝拊掌大笑,对同样笑容满面的皇后说道:“宋吟之有个好孙女,孝心可嘉,琴艺无双,安置在你的坤德院浪费了,不如请给昱耀做师父,如何?” 哗—— 御花园内举座皆惊。 太子薄珩,字昱耀,取“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之意,乃是皇后膝下长子,聪慧绝伦,持重审慎,十七岁便已深得百姓及臣子的拥戴。 皇后着实愣怔,想起自己那君子六艺独独怠于乐艺的长子,雍容略生迟疑,道:“太子勤于书射,无心乐理,已是连辞了好几位名师,宋姑娘才十五岁,怕是……” 怕是管教太子不住。 皇帝笑着摇摇首,抬抬下巴示意皇后往某处看。 于是皇后侧目,茫然一望,只见数步之遥外,梨树花瓣溶溶如雪落,洒在一人的身上。 那人衣色雪青,身量挺拔,缀在衣上的暗纹泛着粼粼银光,通身流转着华贵与疏离,梨花簌簌落在他的肩头,细蕊沾染了他的眉睫。 遥遥地,那双乌黑凤眸淡淡望来,犹如无声的风箭穿梭而至,显现出几分沉静和肃然。 皇后倏地一笑:“ 2. 第二章 [] 雨过天青,湿润的空气还散发着草木的气息,栽种在庭院的玉兰花恰好开了一树,色白微黄,浮动着清幽的芳香。 宋泠然在瑶音阁待了六日不曾出门,总算决定饶过自己,将此事揭过不再回想,然后召来明秀替自己梳妆,欲往凤华殿拜见皇后,令其准允自己出宫。 她已想好,倘若皇后问起缘由,她只管说与太子不合,回头皇后问询太子,想必太子聪慧会给她一个台阶。 眨眼间,明秀替她挽好了发髻,取出妆奁里一支点翠珊瑚腊梅簪,笑问:“宋女师,今天还簪这根簪子吗?” 宋泠然对着铜镜,从铜镜里看清了簪子的模样,赤色珊瑚的簪身点缀着栩栩如生的白梅,赫然是太子所赠,顿了一顿,吩咐道:“还是用我入宫时系的发带吧。” 不仅仅是这支簪子,梳妆台上所有首饰以及胭脂水粉皆是太子所赠。在尊师重道这方面,太子做得极好,大抵是怜惜她孤身入京无人照拂,女子常用之物他一应遣人送来,一样不落甚是妥帖。 言毕,明秀目露疑惑,想不通宋泠然今个儿怎么转了性儿,明明她以前很喜欢戴这支簪子的…… 不过,她也并未多想,只管拿起发带给宋泠然系上。 待得更完衣,宋泠然从容起身走向琴案,将焦尾放进琴囊中。她来时孤身,除了爱琴和盘缠什么也没带,去时也不必收拾什么,可以立刻抽身。 却是这时,瑶音阁外隐约一阵响动,低低的谈话声伴着院中鸟儿啾鸣传进耳朵。 宋泠然诧异侧目,看向正在收拾妆台的明秀,明秀是个机灵人儿,连忙道:“奴婢出去看看。” 片刻,她去而复返,急匆匆道:“宋女师,长春殿来人了,太子殿下有请。” 宋泠然怔了一怔,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复又低头整理琴囊的绳结,装作若无其事,脑海里一派思绪万千。 她原以为在辞行之前,太子是不会再见他了,如今意外召见,是也作了放她出宫的打算么……如此倒是再好不过了,她入宫三年未曾归家,早已十分想念远亲。 “宋女师?!” 见宋泠然久久未动,明秀迟疑地喊了一句。 宋泠然敛了心思,掩了掩眼睫,应道:“走罢。” - 长春殿外,太子近侍观林挎剑把守,见宋泠然前来,恭谨喊了一声:“宋女师。” 宋泠然矜持颔首,慢声问道:“殿下在里面么?” “在琴室。” 宋泠然了然,转身踏进殿内,直去琴室,让明秀在殿外候着。 今日琴室焚了香,是宋泠然在宋家时惯用的香——返魂梅,具有清心静神之效,被香学大家黄庭坚称赞“一炷焚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 仍然是那张罗汉榻,丰神俊逸的男子端坐在上,静阅手中一本曲谱,另一只手执着盏精致无暇的翡翠白玉杯。他的手指修长,指头略有薄茧,手背青筋微微显现,骨节分明,而那卷本谱赫然是鹤薮琴集里的秋篇。 宋泠然翻过鹤薮琴集不下千遍,仅凭太子手执曲谱的厚薄程度来判断,便知太子正在看秋篇里最为有名的一曲《夜泊舟》。 竟不知太子对乐理真正上了心,私底下找了琴谱来看,宋泠然放轻了脚步,不敢出声惊动;太子已然闻到动静,微抬狭长凤眸,一对黑棕色的瞳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滑过,投来平静而又深邃的目光。 面对太子,宋泠然鲜少觉得自己有为师之尊,偏偏太子总是恂恂有礼,每每见她总是不紧不慢的给她行师礼,使得宫中众人都对她尊敬万分。 再见薄珩这张貌比潘安的脸,宋泠然难免想起自己做过的轻佻之事,面颊浮起尴尬之色,薄红染透耳根。 男女之间无非就那么点事儿,即便不戳破不点明,各自心里也是了然,容不得狡辩和抵赖。 索性宋泠然也未曾想过逃避,见得薄珩从容搁下曲谱和茶盏,徐徐从榻上站起,双手交叠于腹前,低低垂眼唤她:“宋女师。” 宋泠然眼睫一颤,亦然垂下眼,表面维持着庄重矜傲,心里却颇为羞愧……在被轻薄的情况下,太子竟还有修养给他行师礼,可惜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真真枉为人师。 琴室中沉默悄然流转,宋泠然不敢抬首瞧薄珩的脸色,一双杏眸望着窗外的翠绿修竹,胸口难抑噗通狂跳,犹如擂鼓。 这时,忽闻薄珩道:“老师今天教学生哪首曲子?” 宋泠然终于松了口气,为着这僵持的气氛被打破,想了想,道:“殿下既看了鹤薮琴集,那便教殿下一曲《夜泊舟》吧。” 薄珩遂召来宫人,让人将挂在墙壁上的“飞星”取下,抬步走向琴案,将《夜泊舟》抚给宋泠然听。 淙淙琴音,宛如流水,听琴者仿佛可见月下一山,山上一寺,寺下一湖。他的的心境极是恬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情,是以除却这一月一山一寺一湖,再也听不到旁的东西,可谓技法有之,情感不足。 宋泠然实在想不通,为何才几日不见,薄珩的琴艺退步成这样,红唇微微抿起,心里发沉得厉害。 倏地,薄珩的嗓音夹杂在琴音中响起:“学生今日请老师过来,实是有疑问向老师请教。” 宋泠然正色:“殿下请讲。” “前两日学生修习《伤琴论》,见一琴乐大家曰‘琴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而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杂这一字,包含情乎?”他的音色如山间银泉般清冽,兼具玉翡般清润的质地。 宋泠然微滞,凝眉仔细思忖了一番,认真道:“世有梁祝,又有孔雀东南飞,所谓‘琴者,心也;琴者,禁也’,先因心动而后琴动,才会诞生那么多脍炙人口的乐章,情之一字自然不可被涵盖其中。” 又听薄珩道:“老师既言‘琴者,禁也’,其‘禁’有涵养性情规束自我之意。可若是情难自禁,又当如何?” 宋泠然不假思索地答:“自当抱琴守心,以正邪念。” 话落,宋泠然蓦地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娇容惨白,菡萏指甲掐进掌心里。 她眼睁睁望着薄珩缓缓止弦,一双乌眸宁静凝视着她,向来恭顺的眉眼流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疏离,他极为沉凝的审视着她,俨然想不通她明知应该抱琴守心,为何又会对他生出不齿之心,目光幽然似海。 霎时,宋泠然如食酸枳,喉咙直冒酸水 3. 第三章 [] 回到瑶音阁,宋泠然已然心定,大抵是羞耻过了头,再无羞耻的余地,抑或者是知道羞耻也没用,她竟然不再困于此事,反而想起了进宫的场景。 得知皇后诏令时,祖父宋吟之的确病重,因风寒引发积年旧疾卧病在床,只能带病入京。 宋泠然拦住了宋吟之,郑重地跪在他的榻前,一字一句地说:“琴之一道,百态入音,当初阿祖可以为谱曲上边塞,我亦可以为阿祖入皇宫。恳请阿祖给泠然一个磨炼自己的机会,泠然也想像阿祖一样,谱出流传后世的曲子。” 毫无疑问,整个宋家唯她天赋最高,只有她才能代宋吟之进宫。 彼时,她琴心如磐,锐意进取,认为皇宫也是百态之一,存着入宫增长些见识的心思。 药香苦涩中,琴圣面容枯槁双眼浑浊,望着孙女的眼神却极为欣赏与怜爱,他答应了孙女的请求,将传家之戒从手上摘下来套到了孙女的指头上。 “施施,阿祖等你回家。” 宋泠然小名唤施施。 徐徐地,宋泠然在琴凳上坐了下来,想起临走时太子说的那句“老师天赋冠绝古今,若是行差踏错,会很可惜”,只觉自己愚蠢万分。 是的,她那样好的天赋,不该耽于情爱,且既无心攀附于太子,她又何必为太子一席话羞愧难当。 所谓情心亦是琴心,喜欢一个人实在没什么好丢脸的。 而那轻薄之举…… 做已做了。 后悔也无济于事。 宋泠然豁然解脱,解下琴囊,将焦尾归于原位,再不为此事郁郁在心。 * 翌日,朦胧晨光从菱花纹窗子里透入,光束中混杂的细小灰尘如萤飞舞,洋洋洒洒落在窗台上,沾染了窗妆台上的净瓶杏枝。 明秀带着低等宫女推门而入,入目即是紫帐掩映的如意月洞门架子床,以及满地凌乱的稿纸,迟疑喊道:“宋女师。” 只见宋泠然坐在月洞门中间,身上挂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薄衫,露出几处雪白的肤色,还剩几处被缭乱不成髻的乌发遮掩着。 似是一夜未眠,她的眼睑处青黑了几许,手边锦被上放着稿纸,还有几张陈于枕上。 明秀弯腰捡起脚边的一张稿纸,发现是曲稿,浅浅笑道:“宋女师宿夜未眠,伏案至晓,是在作新的曲子么?” 宋泠然揉了揉太阳穴,似觉头痛,疲惫作答:“嗯,偶有灵感。不妨事,你们先出去,我自己收拾即可。” 昨夜,她辗转反侧,想起鹤叟因情抱憾作出了《夜泊舟》,便也想试作一曲,结果作着作着跟自己较上劲儿了。 明秀粲然一笑,挥手让其他宫女都退下,自己则慢腾腾的将曲稿一张一张拾起,放在书案上,道:“那宋女师可有作出令自己满意的曲子么?” 宋泠然闷不作声地将脸往双膝里一埋,瓮声瓮气道:“没。” 明秀惊讶了一瞬,随即安慰道:“婢子不善音律,宋女师不若找太子殿下讨论一二?” 宋泠然木然抬起头,嗤地一哂:“他亦不善,帮不了我什么。” 好、好罢。 无奈地,明秀只好转头去衣橱里给宋泠然拿今日要穿的衣裳,碎碎问:“宋女师,今个儿穿这套月白色缎面提花袄裙好么?” “嗯。” 用完早膳,宋泠然照例研琴,续作昨夜没作完的曲子,几番修修改改不甚满意,又浪费了一沓稿纸。 这时,有宫人来禀宁远伯幺女云三小姐求见,云三小姐名唤云娉婷,芳年十六,是宫中女院的学生。 之前,宋泠然去女院代了两次课,与云娉婷相识,所有学生都对她退避三舍,唯云娉婷性子跳脱不计身份。 这不,宋泠然还没让明秀去将她迎进来,云娉婷自己已经风风火火的提着裙角跃进了门,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但见她一袭嫩黄色的银杏提花缎面袄裙,簪着牡丹吐蕊绒花发簪,衣襟坠着个红玉璎珞项圈,煞是娇俏可人。 见到宋泠然,云娉婷笑容清甜,圆眼弯成了月牙儿:“宋女师,女院放堂啦,我特意摸过来找你玩儿,顺道蹭个饭。” 宋泠然眼中亦然漾起笑波,命明秀给她搬来凳儿坐,堪才回道:“那我今午让小厨房给你做栗子糕和红烧肉。” 栗子糕和红烧肉都是云娉婷的最爱,可惜女院的伙食由御膳房定,御膳房又只琢磨今上的口味,所有菜肴口味偏清淡。 唯有宋泠然有个小厨房,是太子专门遣人为她所设,平日里她吃什么,都由小厨房经手。 云娉婷呜呜假哭,抱着宋泠然的胳膊反复狂蹭,撒娇道:“宋女师,你对我最好了。” 宋泠然视她如视宋家女徒,心底极是怜爱,温柔地轻轻摸她的脑袋,接着听她喋喋不休地讲起女院的琐碎来。 云娉婷道:“宋女师你是不知道,今早长乐郡主带了一把琴来,说要私下办个听琴会,大家都觉得稀罕,一问才知道那琴是太子殿下赠的,永宁公主前脚迈进学堂,后脚就把学堂给掀了,还哭着闹到了太子殿下那里去,我们这才提前放了堂……” 长乐郡主是太子的堂妹,因从小养在太后膝下,与太子感情甚笃,反而是永宁公主小时不慎遗落在宫外,虽是太子的亲生胞妹,却与太子生分得很。 说来,自打永宁公主回宫后,整个后宫时常被搅得不得安宁,似乎所有的宫人私底下都更喜爱长乐郡主一点。 偏生圣上自觉亏欠,总是对永宁公主的行为不加拘束,使得宫里宫外见她如见女魔头,表面敬着暗地里却嫌着。 是以,长乐郡主与永宁公主不睦已久,为着一把琴大动干戈也不足为奇…… 宋泠然甚是敏觉,适时问了一句:“太子殿下送了长乐郡主一把什么琴?” 云娉婷答:“听说此琴名唤‘飞星’,宋女师你知否?” 宋泠然自然知晓,飞星与纤云出自同一琴匠之手,皆是在她进宫以后制成的,莫非薄珩以为她有意继续纠缠,故而连一把琴的联系也要撇个干净?! 这可真是…… 宋泠然自嘲一笑, 4. 第四章 [] 宋泠然淡淡颔首,乌黑的眸子扫过兰园门前的花团锦簇,未曾在里面见到云娉婷,一对远山似的黛眉不动声色地蹙了起来。 其实,宋泠然不喜出席这般场合,在宋家时也鲜少出去应酬;而在场千金见了她也是望而生畏,犹如老鼠见了猫,颤颤瑟瑟,毫无骄矜可言。 犹记得,宋泠然初来京都时,因为出身乡野,孤身无所依傍,并不被京都的贵女们放在眼里。她虽被选作太子艺师,由皇帝钦点,但一则没有正统的官职,无法与太子少傅少师平起平坐,二则太子怠于乐理,难说对她有几分看重。 在宋泠然头次赴宴时,贵女们见她浑身上下不饰一物,纵有美貌撑场,也难掩寒酸,便让她坐了冷板凳,百般排挤打压。 谁知此事惊动了太子,太子单独召见了筹宴之女的父亲,羽睫纤长淡漠诘问:“孤之师,高于孤;卿之女,亦高于孤乎?” 霎时,应召的臣子寒意窜上脊背,额头冷汗直冒,忙不迭领罪:“臣管教无方,还望殿下宽恕。” 无人知晓这位臣子是如何支着两条软腿从太子书房出来的,只知晓他回去以后令得女儿禁闭思过两月,抄经百卷。 至此,但凡有点心眼的都不敢再冒犯宋泠然,生生将“宋姑娘”改成了“宋女师”,敬她如敬太子本人。 其后每逢佳节,太子的谢师礼便如流水一般送进瑶音阁,什么锦衣华裳、脂粉首饰、古玩字画……谁都看得出太子对宋泠然的尊敬和照拂。 须臾,永宁公主和长乐郡主的车驾也停了过来,一前一后钻帘而出,由贴身宫女小心搀扶,身后皆跟着抱琴的琴奴。 两人一个身着紫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裙,一个身着金线绣花官缎衫裙。不同于永宁公主,长乐郡主的额头上还描了鲜红花钿,嫩白耳垂上的金累丝镶宝莲耳环衬得她愈发娇艳如花。 永宁公主仅冷冷瞧了长乐郡主一眼,便忍不住嫌弃骂了一句:“狐媚子。” 长乐郡主也不恼,用涂了丹寇的长指甲拨了拨云鬓上的金钗,含笑地走到宋泠然的跟前行礼—— “宋女师肯赏薄面于长乐,长乐心中甚是欢喜,待宴毕宋女师与我一同回府上,我有宝贝赠予宋女师赏玩。” 宋泠然神色恬淡,委婉拒绝:“谢郡主美意,只是泠然对除了琴以外的东西一贯不感兴趣。” 永宁公主发出一声嗤笑,饱含嘲讽之意,毫不客气地上前将长乐郡主拨开,对宋泠然道:“好琴都在公主殿,任是多少把都能请名匠做得。宋女师,改日本宫给你发请柬。” 宋泠然仍是面不改色,“谢过公主美意,泠然有焦尾足矣。” 顿时,长乐郡主和永宁公主相顾无言,心知此次听琴会宋泠然不会偏向任何一个人,只得转身进入兰园里面。 作为太子私园,兰园无疑又大又气派,其布局之规整端方有序,景色之优美繁不胜收。但见亭台楼阁掩映于绿荫之上,假山奇石罗列于流水之中,穿过雕梁画栋的九曲游廊,即是灼灼盛开的梅林,眼下春意正寒,梅花朵朵独占枝头颇为傲然。 长乐郡主忽然道:“太子皇兄喜梅,曾说梅之清群芳妒,冰姿有仙风,玉骨天成。一会儿琴会以梅为题,谁若胜了我求太子皇兄亲手为她折梅簪襟,另赏流霞酒一壶,你们觉得可好?” 一干千金公子们自然连声应和,尤其是贵女们表情甚至称得上是惊喜,揣着几分惴惴不安道:“只是……太子殿下一向事务繁忙,今日抽得出空来兰园?” 长乐郡主不甚确定,稍作迟疑犹豫是否要改口,就听得永宁公主倨傲道:“无妨,皇兄再忙也不会不理本宫,介时由本宫去请便是。” 尾音刚落,她无不讥诮地望向长乐郡主,仿佛在说“本宫才是正统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直逼得长乐郡主露出恼恨的神色来。 此事且就如此定了,宋泠然于人群中不易觉察地拢起秀眉,这几日授课她与太子看似如常,实际上比之前疏离了万分,私下里她不想再与太子有过多的接触,怎地一场听琴会也要将他卷进来。 而在这时,一位贵女突然喊了她一句:“宋女师,你与太子殿下交往甚密,可知太子殿下今日有空与否?” 宋泠然迎着那贵女期待的眼神,冷淡道:“我与殿下不过授艺之交,从不过问殿下行踪。” 闻言,贵女面露失望之色,冲宋泠然歉然笑了笑,再不说话了。 一行人来到芳华小榭,小榭的华亭临水而建,四周的草木十分葳蕤,鲜艳的冬红成片成片将水岸点缀。 亭中,厚厚的毡帘半卷半放,以抵挡起风时的寒冷。许是长乐郡主提前吩咐过,亭子四角燃了炭炉,炉上煨了温酒,散发出清冽的酒香。 宋泠然才刚踏入亭中,就感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然后听见长乐郡主说:“宋女师,梅之曲以《玉妃引》最为有名,你看我们弹《玉妃引》如何?” 宋泠然心不在焉地答:“甚好。” 于是,长乐郡主命琴奴将她的琴呈上来,亲手解开琴囊,取出飞星供众人观赏。她举办听琴会为的就是这一刻,听着身旁千金公子们的艳羡之语,挑眉斜视永宁公主。 一刹那,永宁公主脸色极其难看,转头瞪向自己的琴奴,冷厉斥骂:“蠢猪一样的东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本宫的琴呈上来。” 长乐郡主故意问宋泠然:“宋女师,飞星太子皇兄常弹么?” 宋泠然抿了抿莹润的红唇,“常弹。” 长乐郡主更为愉悦,拨下两根琴弦发出动人音色,“太子皇兄还是更疼我,永宁皇姐你说是不是?” 永宁公主冷笑道:“待你输了此次竞琴,才知谁更没脸。” 言毕,一行人席地而坐,开始依次抚琴,弹的正是长乐郡主方才提过的 5. 第五章 [] 宋泠然的琴声极是好认,是悠远的、宁静的、脱俗的……即便《幽梅吟》是一首表达女子闺怨的曲子,也会因为她自身的秉性,弹出较少的烦闷,更多的哀婉,犹如才女游园,对梅轻吟。 这首曲子薄珩曾听别的乐师弹过一回,彼时无意路过御乐坊,听到凄婉哀切的琴调从坊内断断续续的传出,他觉得甚是絮烦,未曾想今日宋泠然弹起来倒是悦耳十足。 定了定,薄珩转过黑棕色的瞳珠,梅色夹着清冷的光从他眼里析出,他神色泰然,问了一句:“云三小姐,你同宋女师很熟吗?” 云娉婷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臣女时常去宋女师那儿蹭饭,偶尔会向宋女师请教琴艺,故而识得宋女师的琴声。” 薄珩向来机敏,很轻易就听出了云娉婷的话外之音,又问:“是御膳房做的东西不合胃口?” 云娉婷连忙否认:“不,御膳房的东西很好,是臣女在家里吃的东西口味重,所以到了宫里也总忍不住想贪嘴吃些甜的辣的。” 薄珩明了,不徐不疾地道:“父皇年老,容易脘痞,御膳房顾忌着父皇的龙体总是会将东西做得清淡些,明日起孤会吩咐御膳房,让他们记一记你们女院的口味,做些你们喜欢吃的。” 顿时,云娉婷脸上又惊又喜,她早知太子贤名远盛,却不知太子对人如此体贴入微,怪不得朝堂内外都爱戴他呢。 须臾,两人又将话挪回到了宋泠然的身上,一面走一面闲聊。云娉婷一贯是嘴上不把门的,将自己与宋泠然相处的趣事如同倒豆子一般悉数倒出,“宋女师比我还会爬树,摘得果子又大又甜,还会教我分辨果子熟与没熟的差别……” 薄珩凤眸微垂,只静听不出声,心中频感意外,他以为宋泠然性情冷淡,私底下定然也是循规蹈矩,竟不想她如此不羁。 一时间,脑海里浮出宋泠然挽袖爬树的画面,与平日里授琴的严肃形象大相径庭,他哑然无言,忽闻得梅林上空的琴声一变,《幽梅吟》没弹完的半阙衔接了一首从没听过的曲子。 这曲子情绪渐起,弦调渐扬,仿佛才女游园逢佳遇,一朝得知音。才女情窦初开,青涩混沌,未明心意,已先有情,其中缠绵之意犹如泠泠春雨连绵不绝,使人不禁怜心丛生。 继而,这琴音又转向更高处,如烈火烧荒原,快马疾扬蹄,怎么听都有股子不拘无束轰轰烈烈的意味——才女怕是被情郎拒了,恼羞成怒,索性包袱一卷,远走天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自个儿逍遥快活去。 薄珩顿觉好笑,问云娉婷:“云三小姐,这首曲子你听宋女师弹过吗?” 云娉婷懵了一下,竭力回想片刻,摇头道:“未曾,宋女师鲜少弹这样的曲子。” 薄珩轻叹:“这大抵是她新作的曲子罢……” 的确,这就是宋泠然新作的曲子。 其实,宋泠然亦不喜《幽梅吟》,嫌其太过儿女情长,怨怨怼怼,不如《玉妃引》好听。奈何长乐郡主以《玉妃引》为题,其他人已经弹过,自己再弹未免有炫技的嫌疑。 不过,方才意兴上头却是让她灵感大发,令她情不自禁抚了昨日没作完的新曲,顺其自然地补足了未完成的后半阙。 如今,一整首新曲作成,宋泠然指尖落下最后一个琴调,明眸熠熠发亮,她微微喘着热气,恨不得立刻回瑶音阁,将新曲的琴谱记下来。 亭中掌声雷动,皆是被宋泠然的琴技所折服,竟连《幽梅吟》都改得动,还改得天衣无缝,险些听不出是两首曲子。 千金公子们一窝蜂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宋女师,你方才接的是哪首曲子?弹得真真是前无古人。” 宋泠然白颊如点胭,害羞得沁出薄薄绯色,微笑应道:“即兴发挥,不必捧杀我。” 长乐郡主立刻笑道:“哪里是捧杀,宋女师的琴技令人动容,连水里的鱼都忍不住浮上来听。” 这时—— “皇兄。” 突兀闻得永宁公主唤了这么一句,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永宁公主拉去,齐齐转头望向了亭外的来人。 披着鹤羽大氅的太子双手拢着袖子姿势板正,身旁跟着鹅蛋脸圆眼睛的云三小姐,前前后后都是簇拥的宫人。 宋泠然没料到薄珩会跟云娉婷一起过来,愣神怔忡,就见云娉婷蹬蹬上了台阶,跑过来凑在她跟前笑,“宋女师。” “娉婷。” 永宁公主率先给薄珩见礼,其他人也一应躬下身去,长乐郡主潦草福了一记,立刻挤到薄珩的跟前,气得永宁公主抿嘴不悦,自顾自娇声道:“太子皇兄,你来得好快,长乐还以为请不来你呢。” 薄珩没有立刻予以回应,慢慢地望向了宋泠然,宋泠然故意视而不见,低着头同云娉婷说话,一丝笑意虚虚地漫在唇角。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亭外的湖光水色,宋泠然掀起眼皮,便见薄珩恭谨地唤她:“宋女师。” 宋泠然眼睫一颤,不得不掀起眼皮,佯装淡定地与他对视,微笑道:“殿下,这里不是长春殿,随意就好,不必如此墨守成规。” 薄珩颔首,“嗯,皆依老师之言。” 见状,亭中人皆是一震,果然太子殿下最是守礼,也极是器重宋泠然,任何时候都不忘抬举宋泠然的身份。 此时,贵女们尚因薄珩的到来雀跃不已,公子们却因第一次见到宋泠然,惊艳于她的容貌与琴艺,无可避免地起了一丝蠢蠢欲动的心思。 这会儿,不净杂念彻底被压实咯,公子们看宋泠然的眼神愈发尊敬。 随即,薄珩侧目瞧向长乐郡主,煦然问:“孤与幕僚在兰园叙事,长乐你专程请孤过来是为何故?” 不待长乐郡主开口,永宁公主踏出一步,愤愤不平地说道:“皇兄,长乐在此举办听琴会,以你亲手折梅簪襟作赏,适才我们已经比过,最后是我赢了,本是我欲请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