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1. 第 1 章 [] 《春日游》/春溪笛晓 /第一章 /2024/02/25 “纪云彤,你找盈盈说了什么?!” 纪云彤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未婚夫,只觉得荒谬至极。她不甘落后地怒瞪回去,气道:“你是我的未婚夫,我只是让她离你远一点,我有什么错?” 纪云彤和顾元奉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两人从出生起就被家里人凑做一对,纪云彤也一直以顾元奉的未婚妻自居。 顾元奉却早就烦透了纪云彤,因为纪云彤总是仗着未婚妻的身份管东管西,还总拿他跟几个堂兄弟比较,说什么他再不努力就要被他们给比下去了。 她以为人人都像她们家那么乱糟糟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顾元奉一看到纪云彤就觉得烦。 “她是我的朋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你这种人连朋友都没有吧!”顾元奉骂道,“你再敢到盈盈面前胡说八道,我们就解除婚约吧!” 纪云彤如遭雷击。 顾元奉说出口时本还有些后悔,见到纪云彤那副模样以后又觉得合该把话说狠一点,要不然她还真觉得自己非要和她成亲不可。 他才不是非她不可,她那么喜欢他那几个堂兄弟,不如嫁他们去! 一直到顾元奉转身走人,纪云彤都没回过神来。 顾元奉说要和她解除婚约。 纪云彤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她和顾元奉从出生起就有婚约在身,她一直觉得自己及笄后就会嫁给顾元奉,所以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顾元奉身上。 可是顾元奉为了别的女孩子说要和她解除婚约。 顾元奉亲口说的。 纪云彤眼睫轻轻颤了颤。 如果顾元奉不娶她,她该怎么办? 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她从出生起就和顾元奉定下婚约了呀,不嫁给顾元奉她该怎么办? 她一直在为顾元奉的前程操心,怕他比不过几个堂兄弟,怕他以后不能顺利袭爵,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如果不能嫁给顾元奉该怎么办。 纪云彤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开箱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积蓄。 里头值钱的东西还是不少的。 因着她有一桩好婚约在身上,所以族中长辈都对她另眼相待,逢年过节给钱银和赏赐都很大方。 顾元奉逢年过节也会给她送点礼物。 以前她觉得自己肯定会嫁给顾元奉,所以对这些东西都不甚在意,只觉得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 现在看着这些积蓄却安心了不少:哪怕婚约解除了,她的日子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只不过没了那桩好婚约,这些东西不一定保得住。 纪云彤思量片刻,决定把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连着手头的银钱一起置办成店铺和庄子。 哪怕自己不善经营,租出去或者在有需要的时候转手卖掉,总归比东西干摆在这里保值。 纪云彤拿定了主意,叫来自己心腹大丫鬟绿绮,命她把几户准备当陪房的人都找过来。 既然有可能嫁不成了,这些人也要另作安排。 她一个退过婚的人,想来大房那边不会给她找比顾元奉更好的婚事——想找估计也找不着。家里这种情况以后肯定是靠不住的,所以她得自己准备好退路。 纪云彤把各项事宜安排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以前从未这样为自己打算过,一番忙碌下来竟觉得……不为嫁给顾元奉后的生活做准备,也挺有意思的。 入冬后,底下的人物色到几个不错的庄子,纪云彤正好不想待在家里,便决定亲自出城去看看。 天有点冷,好在马车中铺了毛毯、烧了暖炉,一路上倒不至于受冻。 到了地方,纪云彤跳下马车,抬头看着冬日暖阳下的原野,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今天出城做少年郎打扮,随行的绿绮也扮作小厮。她边给纪云彤披上披风,边和纪云彤介绍这个庄子的情况:“这边民风淳朴,地也肥沃,不少贵人都在这里置办了庄子……对了,顾家也有个庄子在附近。” 纪云彤脚步微顿,本想转身就走,忽地又想到备选的几个庄子里头只有这边有温泉。 顾家的庄子在附近就在附近,她又没必要避着他们。 是顾元奉悔婚,又不是她悔婚,见了面也不该她绕路走。 纪云彤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进去看庄子。 除了很不巧地和顾家庄子凑在一起,这庄子还真是怎么看怎么好,而且因为庄子主人急着要用钱,给的价格还相当低廉,纪云彤逛了一圈就决定把它买下来。 光是这温泉池子就值了。 纪云彤买到了心仪的庄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她问领路的管事这边有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城去实在可惜。 管事介绍道:“要说有什么好玩的,这边恐怕没有。不过好吃的小人倒是知道一处,山脚下的牛首村里有位张大娘,她做的馄饨味道那叫一个绝,许多达官贵人过来都爱去吃上一口。” 纪云彤便领着绿绮转道到山下的牛首村里找传说中的张大娘。 许是因为牛首村占据着交通要道的缘故,这小小的村落竟开着好几家店铺。 正是吃饭的点,张大娘家的馄饨铺子热闹得很,已经坐了不少游人和客商。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纪云彤让绿绮坐下一起尝尝张大娘做的馄饨到底好在哪儿。 这么冷的天气,那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时确实诱人得很。 几口小馄饨下肚,纪云彤只觉整个肚肠都暖和了。她对正在招呼客人的张大娘夸道:“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馄饨!” 张大娘乐道:“寻常农家手艺而已,哪有贵人你说的这么好?”她热情地给纪云彤多舀了几个馄饨,说是送她的,“你这孩子太瘦了,该多吃点。” 纪云彤笑眯眯地道了谢,心里也觉得自己是该多吃一点。 时人以瘦为美,她为了让顾元奉出去有面子,看到很多好吃的都忍着不吃。 现在想想,那个心里眼里只有婚约的自己好像有点傻。 绿绮有些担忧地看着纪云彤。 纪云彤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愉快地吃完了自己面前那碗香喷喷的馄饨。 两人吃饱喝足,起身正要往外走,忽见三个人从外往里走。 全是熟人。 为首的是顾元奉,旁边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周颂,另一个则是……前段时间纪云彤去警告过的,顾元奉的红颜知己姚玉盈。 姚玉盈今天也是一身男装,看着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两拨人撞到一起,周颂先反应过来,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顾元奉,乐道:“看看,你的小未婚妻追你追到这里来了。” 顾元奉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冷眼看向对面的纪云彤。 纪云彤懒得搭理他们。 既然顾元奉不想娶她,她也懒得管他和什么人厮混在一起。 十几年的羁绊一朝斩断,纪云彤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舍不得。 以前她觉得顾元奉出身好、长相好,人也还算聪明,就算缺点儿上进心也不是不能掰过来。现在想 2. 第 2 章 [] 纪云彤回到家,被大伯娘喊了过去。 老太太去世后家中就是大房在管事。 纪云彤父母在外为官,带了弟弟和妹妹到任地,只留她一个人在老太太身边尽孝。 既然从小没怎么相处过,她与父母自然不怎么亲近。 母亲生她的时候险些大出血没了,一直不怎么喜欢她,老太太病故后也没打算接她过去,她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在本家住着。 纪云彤对父母的冷淡没什么怨言,母亲生她遭了大罪,又给了她那么一桩好婚事,她还有什么可怨的。所以她虽和父母关系平平,却也不忘在年节托人把家书和节礼捎过去,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 “听说你买了庄子和铺子?”大伯娘开口询问。 纪云彤点头:“有些首饰和旧物不是时兴的款式了,卖掉换成庄子和铺子比较值钱,到时候我出嫁带出去也更给我们家涨脸。” 大伯娘听后一噎,心里有些泛酸,她嫁入纪家的时候什么陪嫁都没有,一直被婆母拿来说事,妯娌也都看不起她。 纪云彤才十四岁,却能自己买铺子和庄子,真就是同人不同命。 “你有主意就好,我也是看你年纪小才过问几句,你别怪伯娘多事。”大伯娘拉着纪云彤的手说道。 纪云彤“嗯”地应了一声,乖巧地回握大伯娘的手。 大伯娘也是可怜人,三叔战死后三婶守了寡,两人没留下孩子。族老提出让大伯兼祧两房,意思就是大伯去给三婶帮帮忙,让三婶给三叔留个后。 这么荒唐的事,大伯竟还答应了。 更荒唐的是三婶连生了三个女孩儿,族老就让他再兼着努力努力。这不,大伯娘这边只得了个大儿子,三婶那边已经怀上第四胎了,也不知是男是女。 再这么生下去,也不知哪边才算是兼的了。 这还只是大伯娘面对的糟心事之一。 糟心事之二是老太太生前偏疼小儿子,掌家的事一直交给小婶婶去打理,等到老太太去世以后交给大伯娘的已经是个空壳侯府。 问就是侯府本来就不富裕。 还是三婶拿出钱出来应急,才叫侯府的日子不至于捉襟见肘。 代价是大伯又宿三婶房里去了。 纪家这一摊子事说出去着实惹人发笑,难怪顾元奉瞧不上。 纪云彤问道:“大哥回来了么?” 提到儿子,大伯娘脸上的笑容就真切了几分,忙说道:“回来了,刚还问起你呢。现在他在书房温书,你过去和他说说话吧,他读书上的事我都不懂,你多跟他聊聊。” 纪云彤应了一声,起身去书房找纪家大郎。 纪家大郎今年十六,大名纪兆丰,小名冬郎,一听就知道是下雪天生的。他长了一张肖似大伯娘的脸,阔脸盘,浓眉毛,自带一股正气。 这脸生在男子身上还可以,生在女子身上便不怎么讨喜,是以大伯娘在夫家的处境一直不怎么好。 “三妹妹你回来了。”见到自己堂妹,纪兆丰忙起身拉纪云彤坐下。他脸色涨红,带着明显的喜悦:“你怎么猜出这次诗会的题目的?我提前做的诗得了张大学士的夸,他还要收我当学生。” 纪云彤道:“猜题有什么难的,多读读邸报就可以猜出来了。还得是大哥你自身有才学才能入张大学士的眼,要不然就算提前十天八天知道题目也是枉然。” 纪兆丰敛起笑说道:“三妹妹说得是,我太高兴了,有点得意忘形。” 纪云彤道:“你的拜师礼我帮你准备,免得出什么岔子。” 纪兆丰又有些不确定:“真的要拜师啊?当时张大学士也就提了那么一句,后面我都挤不到他面前去……” 纪云彤恨铁不成钢:“就算只是张大学士酒到酣处随口说的,你听到了就是真的。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反正拜不成师你也没损失。” 纪兆丰见她恼了,忙说道:“好!那就劳烦三妹妹你帮我张罗张罗。”他也知道自己母亲不擅长这些,只能让自己这个早熟的堂妹辛苦一下了。 纪云彤摆摆手,笑着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还等着大哥你以后当我的依靠呢。” 纪兆丰立刻保证:“我从小就把你当我亲妹妹,以后顾元奉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帮你出头!” 纪云彤笑了笑,没和他说自己和顾元奉可能成不了亲的事。 眼下帮纪兆丰拜个名师才是最重要的。 侯府的爵位传到纪兆丰这一代就不是侯爵了,纪兆丰要是不争气一点,袭爵后估计只能得个闲差。 纪家上一辈都是拉拔不起来的,不拖后腿、不打歪主意就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 至于这一辈么,四房的堂弟已经被老太太宠坏,三房的三个妹妹和她玩不到一块,纪云彤扒拉来扒拉去,也只有纪兆丰这个堂哥还可以扶起来。 纪兆丰马上就要拜师了,没必要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夫家可以换,娘家换不了,她得给纪兆丰的仕途争取个好开局。 纪云彤道:“你拜了师,剩下的我就帮不了你了。”她屏退了其他人,与纪兆丰说起心里话,“我说句难听的,我们家中长辈都是靠不住的,等你与张大学士关系亲近以后可以请他为你的婚事把把关,争取能娶个好嫂子帮你主持中馈。” 纪兆丰到底还是个只知读书的少年郎,听后不由面上一红。他知道纪云彤说得有道理,认真点头应道:“我晓得的,三妹妹已经帮我太多了。要是能拜师成功,我一定会好好跟着老师学习。” 纪云彤得了他的保证,便着手去给纪兆丰张罗拜师的事。 她不仅准备了拜师礼,还请出位与张大学士交好的金陵名士来当见证。 一切安排停妥,纪云彤才让纪兆丰登门拜师。 张大学士本来确实只是喝多了随口讲了那么一句,可见到纪兆丰还带着他的老友来当见证,先是愣了愣,接着才哈哈笑着说道:“好,好,你这学生我收下了。” 骤然拜得这么一位名师,纪兆丰的身份一下子水涨船高。 须知这位张大学士可是当过帝师的,虽然自请过来金陵养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京师那边对他依然十分看重。 不少人都纳 3. 第 3 章 [] 塾馆周围是竹林,雪已经化完了,竹叶在朔风中轻轻拂动。 恰逢腊八,孩子们没有来上课。纪云彤沿着悄寂的林间幽径往里走,不一会就瞧见竹林深处的几间茅屋,看着虽然简陋,走近却觉幽静清雅。 那日见过的年轻书生没在读书,而是坐在檐下用破开的竹篾在编制着什么。 听到纪云彤主仆二人的脚步声,书生抬起头望过来,清俊的脸庞上霎时间满是诧异,接着他慌忙放下手里的竹篾,起身迎向提着谢礼的纪云彤。 纪云彤笑盈盈地道:“那日多亏了你帮我们修好马车,要不然我们就恐怕要被那场雪困在路上了。”她说话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半点突然造访别人家的局促。 书生忙说:“小事一桩,不值挂齿。” 纪云彤没和他客气来客气去,径直把谢礼塞到对方手里,说道:“都是些文房四宝,你要是用不上就拿来嘉奖你的学生。买都买了,你就别让我拎回去了,多累人。” 书生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纪云彤的注意力落在他正在做的竹制品上,讶异地问道:“你是在做灯笼吗?” “对,做灯笼,”提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书生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道,“孩子们喜欢,快过年了,给他们做几个。” 纪云彤眼睛亮亮的,看着书生说道:“我也喜欢。” 对上纪云彤的笑脸,书生又有些结巴了:“那我、我给你也做一个。” 纪云彤马上搬了张学生坐的矮木凳,坐到边上准备观摩他做竹灯笼。 趁着处理竹篾的空档,两人还交换了姓名,书生名叫柳文安,本来就是牛首村人,他父亲以前不仅干木匠活,还兼任村中塾师。 后来他父亲得了急病去世了,他便边守孝边暂时接替塾师的伙计,免得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业。 至于他的母亲则早早被接回娘家,去年便改嫁了。他觉得这样挺好,他已经可以养活自己,母亲能有个好归宿的话他也高兴。 “那柳贤兄你出了孝期以后是准备去应试吧?”纪云彤好奇地问。 柳文安谦虚地答:“我的学问还不足以应试,得再多苦读几年再说。” 纪云彤的目光转到柳文安正在处理竹片的手上。 旁人看人都爱看脸,她不一样,她爱看手。 顾元奉的手就很好看,她以前时常光明正大地在他射箭以及写字时盯着看。顾元奉说她不知害臊,她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可是未婚夫妻,她看自己的未婚夫有什么不可以? 现在纪云彤觉得吧,不看就不看,世上好看的手又不止顾元奉那双。柳文安的手就很好看,整体修长而有力,指侧因为长期握笔而磨出了薄茧,一看便是用来写字的手。 纪云彤盯着看了一会,才想起人柳文安可不是她的未婚夫。她不动声色地聊起了别的话题:“我想学做灯笼,你能教我吗?” 柳文安道:“当然可以。” 他放慢动作演示给纪云彤看,显然已经习惯了耐心对待每一个人。 纪云彤只跟着学了一刻钟,便已经把竹灯笼编得有模有样。她星眸灿亮,转头由衷地向柳文安道谢:“多谢你教我,我还以为编这个会很难。” 柳文安说:“是贤弟聪慧过人才学得这么快。” 纪云彤把竹灯笼举高到眼前晃了晃,低低地说道:“有年腊月,我父母难得回来金陵过年,父亲心血来潮给弟弟妹妹扎了花灯,他们高兴地提着灯跑过来给我看。我以为扎这个很难,所以没有我的,原来不难呀。” 柳文安微顿,看向眼前唇角犹带着笑意的少女,第一次有些恨自己嘴拙,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起。 他默不作声地给纪云彤编起了新花样。 纪云彤也只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 都已经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回想起来其实也没多难过。 她的目光很快又转回了柳文安的双手上,仗着学编灯笼的由头光明正大地欣赏了半天。 临近黄昏,纪云彤愉快地提着最好看的灯笼走出竹林。 不想她们主仆二人才出了牛首村,又遇到正要回温泉庄子的顾元奉一行人。 纪云彤今天心情好,再次迎面撞上顾元奉他们也没冷言冷语,而是笑盈盈地和顾元奉打了个招呼:“好巧。” 顾元奉见纪云彤笑眉弯弯,心也软了下来。她已经好些天没来缠着他了,应当是意识到自己不该去他朋友面前胡说八道了吧?他说道:“这么晚了,不好再回城,你跟我们一起去庄子上住一晚吧。” 纪云彤先是一怔,接着才说道:“不用了,我有自己的庄子。”以前她没想明白,顾元奉去哪她就跟到哪里,换成自己被人这么黏着也会觉得烦。所以吧,两人之间闹成这样也不能全怪顾元奉。 为了不破坏今天的好心情,纪云彤回完话就准备转身离开。 顾元奉没想到纪云彤会这么说,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已经伸手抓住纪云彤的手腕。 纪云彤差点没拿稳手里的灯笼。 她很不高兴地转头看向顾元奉。 纪云彤的脸全拣着父母的优点长,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瞳眸亮而有神。近距离对上这样一张脸,纵有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 顾元奉收紧攥着纪云彤手腕的手掌,耐着性子说道:“别胡闹,你们纪家在这边哪有庄子?” 纪云彤有些后悔跟他们打招呼了。 现在她听到顾元奉说话就没来由的烦躁,大好的心情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 纪云彤边挣开顾元奉的手边没好气地回答:“我上个月刚买的。怎么?就许你们在这边买庄子不许我买?” 她正想着该怎么赶紧把顾元奉打发走,忽听有人喊了声“三妹妹”。她抬头看去,只见她大堂哥纪兆丰骑驴找来了,还背着个沉甸甸的书笈。 纪兆丰走近后才发现顾元奉他们也在,讷讷地说道:“你是要跟顾贤弟他们一起过腊八吗?” 纪云彤道:“不是,凑巧碰上的。外面太冷,我们先回庄子再说吧。” 纪兆丰“哦哦”地应了两声,不好意思地朝顾元奉他们憨笑了一下,迈步跟在纪云彤身后进了庄子。他嘴里还积极地向纪云彤献宝:“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糕点,还有云来楼的酥油小烤鸡……” 纪云彤手里好东西多,要是买衣裳首饰,他们大房那点钱全掏光了都买不着让纪云彤看得上眼的。 吃食就不一样了,他知道纪云彤爱吃什么,能变着花样给纪云彤多买几次。 说话间兄妹俩渐行渐远,顾元奉只能听见纪云彤软声回着纪兆丰的话。 具体说的是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顾元奉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刚才这只手还抓着纪云彤的手腕,触感温热柔软却宛若无骨,仿佛一松手就再也捉不住它。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感觉? 旁边的周颂见顾元奉神色不对,赶忙说道:“奉哥你才刚在这边买了庄子她就跟过来买,真是做什么都离不开你。” 顾元奉回过神来,更觉自己刚才那种感觉荒诞至极。< 4. 第 4 章 [] 纪云彤回到家,正好纪母那边派人来了,是个慈眉善目的嬷嬷。 只是这位嬷嬷说起话来虽然温和,语气里的意思却很明显:“夫人怕姑娘年纪小,做事不周全,让我过来帮姑娘的忙。” 纪云彤笑了。 以前她都不太接触同龄人的圈子,一心为日后嫁到顾家做准备。所以前年父母守完孝离开的时候,她主动揽过了为父亲那些故交走年礼的活,一来为了扩大婚后能接触的交际圈,二来也可以提前拿这些事练练手。 纪云彤自忖自己过去两年没出什么差错,更没贪昧家里什么东西,年礼置办得各家都挺满意。 结果母亲派个嬷嬷来“帮”她,直接就说她年纪小,做事不周全。 纪云彤对旁边的青罗说道:“你去把前两年的礼单拿来,让嬷嬷拿着当参考。”她吩咐完了,才转头看向纪母派来的嬷嬷,面带柔和的浅笑,“我这段时间身体不太舒坦,正巧担心办不好这件事。刘嬷嬷你来得正好,你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做事肯定周全,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刘嬷嬷一愣,没想到纪云彤会直接撂担子不干。 她确实是纪母派来敲打纪云彤的。 纪云彤这两年要了不少钱说是要帮家里走年礼,那么小一姑娘拿着那么多钱哪可能忍住不乱花? 今年纪云彤再来信说起此事,纪母就留了个心眼,把身边的刘嬷嬷派出来让她盯着纪云彤筹备年礼。 正气恼着,青罗已经拿着往年的礼单撩起门帘进来了。 二房这边只有纪云彤在住,算是纪云彤的私人地盘,她身边的人都是她亲自挑选、亲自调/教的,事事以她的意愿为先。青罗不爱出门,平时帮纪云彤打理着府中诸事,做起事来相当利落。 都是体面人家,往来的年礼都是有详细单子的。就算刘嬷嬷不想动脑子也可以参考前两年的礼单去办,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纪云彤最近都在考虑退婚以后的事,确实没什么心思去办这件事,所以很干脆地把事情放了手,随刘嬷嬷自己忙活去。 “二房这边的人你随便支使,她们办事都是很踏实的,不会偷奸耍滑。”纪云彤冷淡地道,“没什么事的话不用来请示我,嬷嬷自己拿主意就好。” 说完后,纪云彤就回了自己的住处,不再搭理远道而来的刘嬷嬷。 刘嬷嬷拿着礼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道难怪夫人不喜欢这个女儿,哪家女儿气性这么大? 才回到家就遇到这么扫兴的事,纪云彤有些郁闷。 她命人把自己从庄子上收拾回来的东西抬到书房,把里头那些精巧的竹器取出来逐一摆上,最后把柳文安给她编的灯笼悬在了书桌边。 一通忙碌下来,纪云彤心情好多了。她不是别人喜欢的女儿,不是别人喜欢的未婚妻,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她很喜欢她自己。只要她用心去找,想来也会找到情投意合的伴侣,没必要非要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纪云彤倚在软榻上拿起本闲书随手翻着,就听绿绮跑进来说顾家那边来人了。 “领进来吧。”纪云彤懒得动弹,倚在那里随口吩咐。 来的是个小丫鬟,长着一双乌眼睛,口齿相当伶俐:“纪姑娘,各家的掌柜眼下都在府上,公子让你过去挑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纪云彤还没回应,那小丫鬟又笑盈盈地说:“姚姑娘已经在选了,纪姑娘再不过去可就选不上好的了。” 纪云彤本来不准备去的,闻言乐得笑了,按住要骂人的绿绮说道:“走,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绿绮狠狠瞪了那小丫鬟一眼。 纪云彤面上倒是挺平静,正好她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马车也还在府上候着,去一趟顾家不算麻烦。 纪云彤对顾家熟悉得很,不需要人领路就径直找到了顾元奉几人。 仔细一看,好几家店铺的掌柜都在,还领着不少捧着时新款式供客人挑选的伙计。 纪云彤迈步入内,大部分伙计都晃了晃神,只觉这姑娘眉目如画、灿若骄阳。 刚才他们都暗自觉得那姚姑娘气质绝佳,虽不是什么艳丽的相貌,却叫人见之难忘。现在一看,什么气质恐怕都压不过这样一张脸。 纪云彤径直走到顾元奉面前,指着那个小丫鬟问他:“是你让她来给我传话的?” 顾元奉见纪云彤语气不对,皱着眉头问:“是我让她去的,怎么了?” 啪! 纪云彤扬手往顾元奉脸上扇了一巴掌,没留半点力。 周颂和姚玉盈都被纪云彤的举动震住了,他们是以同好的名义和顾元奉结交的,可平时明里暗里也都捧着顾元奉。 纪云彤怎么敢打他! 纪云彤打完人,顿觉神清气爽。她迅速退后了几步,省得顾元奉还手,她对彼此的体力差距还是心里有数的,很清楚自己这次能得手完全是打顾元奉一个措手不及。 底下的人都是听命行事,她不跟她们计较。 直接找顾元奉算账就好。 纪云彤看向那已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的小丫鬟,只觉和这些人多待一会都觉得恶心。 他不满意婚事说一声就可以了,她在家又不受宠,父母不可能为了她得罪顾家。他本来就想选谁选谁、爱娶谁娶谁,闲着没事派个丫鬟来作践她做什么? 纪云彤大步迈出门外。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纪云彤觉得有点冷。 路上遇到建阳长公主身边的杨嬷嬷,对方见了她后迎了上来,笑道:“殿下刚才还念叨着姑娘,姑娘不去见见殿下吗?” 纪云彤微微一顿。 她虽然有许多观念都和建阳长公主不同,但她确实是个很好的长辈,她对谁都好得很,每逢年景不好还设棚施粥,设立的义庄更是常年收留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建阳长公主对她这个准儿媳当然也很好,要不然以前她也不会总觉得建阳长公主被别人占了便宜。 只是若是换个人给她当准儿媳,建阳长公主的态度应当也不会变,还是会对对方好得不得了。 她侥幸占了这个身份十几年,所以才侥幸占了这份好十几年罢了。 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不去了,您代我向她问个好。” 纪云彤没有多做停留,迈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杨嬷嬷微愣,见前头传来丫鬟的哭泣声,忙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没进门她就看到顾元奉正用小厮递过去的毛巾敷着脸,都快过年了,出去见人的机会太多,他不能顶着张肿 5. 第 5 章 [] 纪云彤出了顾家,坐上马车后忍不住揉了揉自己打了人的手。 打顾元奉一巴掌这种事爽归爽,就是有点费手。她应当去挑跟趁手的鞭子,以后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今天实在有点晦气,纪云彤吩咐马夫去寺里走一趟,上柱香驱驱邪。 马车才刚停在寺门前,又遇到一对眼熟的母女,许家主母和她家大姑娘。 这许家大姑娘才名远扬,以能书善画闻名,更重要的是她性情温婉、知书达理,称得上是金陵名门贵女的典范。 其实往上数两代,两家祖父都是武将出身。 区别在于许家祖父发迹后抛弃发妻另娶大儒之女,生得儿女个个都得大儒亲自教养。 而纪家祖父不仅守着自己的发妻到老,还逼着儿子也履行婚约,娶了已经父母双亡、没有娘家可依仗的未婚妻。 兴许许家祖父的选择是对的,许家儿孙如今走出去旁人都交口称赞,而她们纪家则逐渐沦为笑柄。 只不过家中这点污名倒是叫她父亲官运颇为亨通,才三十好几就已经是封疆大吏,以后兴许能入朝为相也未可知。 这主要也是因为当今圣上是个疑心病重的,你要是个十全十美的圣人,他只会怀疑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像她父亲这样有不大不小的话柄在身上,且既无缘于爵位继承又有出众才敢的能臣,当今圣上是最喜欢的。 纪父在家守孝那会儿,纪云彤有意观察他的日常行事,甚至跟着纪父养成了定期翻阅邸报的习惯。 这些事虽无益于闺阁中事,却叫纪云彤渐渐开了眼界。 她有些疑心她父亲是故意放纵大伯他们胡来的,反正在外人看来他这个当弟弟的也管不了兄长的下半身,所以由着大伯弄出荒唐的兼祧。 须知旁人的兼祧都是挑个孩子兼祧两家,他不一样,他个当大哥的愣是去歇在自家弟媳屋中。 兴许是在强势的祖父病故以后,他觉得自己终于挣脱了桎梏,可以圆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了—— 他本就不喜欢祖父强行让他娶进门的妻子,一直羡慕几个弟弟可以娶到出身好、相貌好的妻子。 至于三婶…… 纪云彤也没法说什么,她知道这世道像自己这样不用受父母管束的反倒是少数,能有自己小金库的更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是在家时被教导说“父母在,不有私财”,出嫁时又被教导说“出嫁从夫,以夫为天”。 三婶父母已经病故,兄嫂又不待见她,要是带嫁妆回娘家肯定没好日子可过,所以三婶最初选的是留在侯府守寡。 后来经不住族老说和、大伯诱挑,她便半推半就地应了兼祧之事。 等两人有了孩子,她便生出了笼络住大伯的心思。 说到底,还是想给自己找个依靠。 哪怕知道这个依靠可能不太靠得住,从小到大接受的教导也让她不由自主地这么希冀着。 所以说,这里头是一堆烂账。 这几个家伙连自己的事情都理不清楚,就别指望他们能在教导儿女这件事上下功夫了。 纪云彤叹了口气,没再继续琢磨下去。 她遥遥朝那仪态端方的许家大姑娘笑了笑,没有进一步与对方寒暄的打算,准备早些进寺里把香给烧了。 她是跟着祖母长大的,她祖母本就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有想求什么事的时候才带她来拜佛,所以她对来佛寺的态度也是“碰上事了来拜拜”。 不得不说,言传身教还真是最有效的教育方法。她虽不太赞同自家祖母的许多想法和做法,有时候却还是不知不觉间把对方的处事方式学了不少。 听说她母亲怀着她的时候曾在祖母那里受过磋磨,兴许这也是母亲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一来是没怎么带在身边过,二来则是觉得她被祖母“教坏”了。 一个被恶婆婆“教坏”了的女儿,自然比不过亲自教养出来的一双儿女。 纪云彤正想着,忽听身后传来许家大姑娘的声音:“你十五那天有空吗?” 纪云彤觉得这人肯定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所以脚下根本没停。 结果身后又传来了对方追上来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对方喊出的“纪三”。 她们没互通过亲友间喊的小名,许家大姑娘只能按纪家兄弟姐妹的排行来喊人。 纪云彤转头看向许家大娘子。 许家大娘子见她终于停了下来,忍不住平复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才再次问道:“你十五那天有没有空?” 纪云彤和对方素无交情,听她这么问只觉有些稀奇,不由问道:“有空又怎么样?” 许家大娘子道:“十五那天是我生辰,到时候我会在梅园设宴,请的都是同龄的女孩儿,你要是有空的话可否赏光来一趟?”她一看就是不常跑动的人,此时说话时耳尖和鼻尖都有点红,很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纪云彤没想到许家大娘子会邀自己赴宴。 她以前一心跟在顾元奉后面跑,没什么闺中密友,许家大娘子这邀请倒是给了她一个结交同龄人的好机会。 纪云彤笑道:“好,到时候我会去的。” 许家大娘子闻言居然当场给她掏出份帖子来。 “往年你都不收别人的帖子,我还想着该怎么当面给你,幸好今天在这里碰上了。”许家大娘子一脸的欢欣。 纪云彤心中倒有些疑惑了,颇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怎么感觉她和许家大姑娘这位“模范闺秀”应当有过什么交集。 可她确实没什么印象。 疑心归疑心,纪云彤还是收下了帖子。 既然要去蹭人家的生辰宴,纪云彤也不好立刻翻脸不认人,只能与许家母女俩一起去上香。 还耐着性子听了会佛法。 许母自己儿女孝顺、生活美满,见纪云彤竟是自己带着仆从来上香的,心中不免生出些怜爱来。 纪家那些事大伙都是知道的,纪云彤从小没在父母身边长 6. 第 6 章 [] 两人从娘胎里就有婚约,小时候便总凑在一起,去对方家就跟回自己家一样,男女大防什么的更是从来不讲。 以前纪云彤去顾元奉家也从不避讳,顾元奉在那光着膀子习武,她都能在边上津津有味地看,还缠着让顾元奉也教她几招。 她们其实也算有过一些两小无猜的相处时光,只是随着年纪渐长,顾元奉就不爱带着她玩了,嫌她总爱当跟屁虫。 见到顾元奉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纪云彤先是疑心他来报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接着才气道:“你怎么能直接闯进别人家后院?你去周家也是这么去看周颂他表妹的吗?” 姚玉盈就是周颂的表妹,因为母亲改嫁而寄住在周家。 顾元奉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他们之间的事和姚玉盈有什么关系。他见纪云彤居然在选衣裳,不由也恼火起来,怒道:“你以为我想来?”他一屁股坐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猛灌一口,试图平息心底的火气。 纪云彤凉凉地道:“那是我喝过的。” 顾元奉一滞,把手里的茶杯搁下,冷哼:“你喝过的又怎么样,你小时候总不肯喝药,都是看我帮你尝过了你才喝。” 纪云彤从小就娇气,总要他哄着让着,每次他一不耐烦,她就掉泪珠子,他母亲瞧见后每次都一脸难过地看着他,弄得他不得不去哄她。更可恶的是,她得逞后还背着母亲朝他做鬼脸。 说到底,她就是仗着母亲偏爱她。 顾元奉觉得他现在一看到纪云彤就烦,和她从小到大的所作所为脱不了关系。大家都是同龄人,他凭什么要一直哄着她? 今天这事确实是那个传话的丫鬟有问题,但那又不是他授意的,她不分青红皂白打他一巴掌就算了,父亲回到家听说了始末竟还把他撵出家门,说是不哄好纪云彤就别回家了。 顾元奉那叫一个气。 到底谁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等看到纪云彤在那挑适合赴宴穿的衣裳首饰以后,顾元奉就更生气了。她这不是挺好的吗?哪里需要他来哄?他才需要人哄! 纪云彤见他一脸气不顺的模样,也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她让青罗她们先把拿出来的衣裳收回去,挪开顾元奉对面的圆凳坐了下去,问他:“你既然不想来,还跑过来做什么?”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彼此间的距离很安全。 顾元奉转头看她。 她在家未施粉黛,可十三四岁的少女本就不用脂粉妆点,自然就好看又讨喜。 她小时候便仗着自己长得可爱,惯爱在母亲面前装乖讨好,母亲喜欢她,父亲便也偏向她,父母哪里知道她在他面前有多恶劣,从小到大但凡旁人想跟他玩,她就会去把人欺负走,非要他只跟她腻在一块。 他又不是她的玩具,他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要任她摆布。 顾元奉冷笑道:“你明知故问有意思吗?还不是你跑过来乱发脾气,我爹知道后把我赶来了。这一招你从小到大都用百八十遍,还用问我为什么来?” 纪云彤听了他的话,想到自己从前都对顾元奉做了什么。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也有问题,所以她心平气和地回道:“以后不会了。” 顾元奉一顿,目光定在她脸上。 “以前是我不对。”纪云彤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这段时间想了挺多,觉得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就像祖父强行扭着大伯迎娶大伯母,结果大伯一直都不甘心,对祖父这个决定耿耿于怀。 大伯母在婆家的处境也不好。 当然,兴许对当时举目无亲的大伯母来说,能嫁入侯门已经是羡煞许多人的好事了。即便提前知晓了后来的种种,大伯母说不准也还是愿意嫁。 但她不一样。 她虽不得父母宠爱,却也是侯门之女。只要不想着高嫁,别非要和第一段婚约的门第比个高低,她的选择还是很多的。 她并没有非要强行嫁给顾元奉的理由。 纪云彤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再去你家碍你的眼,你也别来我家碍我的眼。” 顾元奉听后气笑了:“我爹都说我要是不能让你消气就别回家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回去?” 她明知道他爹娘偏心她,还说什么不会再去他家的鬼话! 纪云彤也不耐烦了,也冷笑道:“那要不我给你写个条子说我已经消气了,让你回去交差?” 顾元奉道:“行,你写吧。” 纪云彤深吸一口气。 建阳长公主对她确实挺好的,她也不好不什么都不说就彻底断了往来。 她叫绿绮取了笔墨来,提笔给建阳长公主写信。 先是感念建阳长公主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好。 她母亲不在身边,建阳长公主在她心里就是最接近母亲的存在,可惜她不嫁给顾元奉的话,这份好就不属于她了。她虽觉得自己从小冷心冷情,可也不是真的不知好歹,所以写起这些话来真心实意。 接着就是说起自己和顾元奉的矛盾,两人闹到这一步她也有错,所以她没有怪顾元奉,觉得委屈的时候也已经亲自给自己出过气了。 最后就是让建阳长公主不必再为他们操心,他们以后不会再吵架了,希望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云云。 不知不觉就是很长一封信。 纪云彤写完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十几年的相处骤然断绝,说不难过是假的。只是她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顾元奉不想娶她,她非逼着他娶,将来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把信拿给顾元奉,让他转交给建阳长公主。 顾元奉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当场就要看看她到底写了啥。 纪云彤不满地道:“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非礼勿视都没学过吗?又不是给你的信,你看什么看?!” 顾元奉理直气壮:“我不看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歪曲事实?你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害我白白挨了好几次打!” 纪云彤懒得理他。 顾元奉把信看完了,赫然发现纪云彤居然真的有在好好写。 他狐疑地看着纪云彤。 纪云彤冷眼扫向他:“怎么?这么想我写告状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重写一封。” 顾元奉见她这般态度,也不再多留,拿着信回去交差了。 纪云彤坐在原处好一会,起身让人把桌上那套茶具换走。 她早就该知道 7. 第 7 章 []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许家大姑娘的生辰到了,纪云彤拿了份不厚不薄的礼前去梅园赴宴。 梅园顾名思义,那就是赏梅的好去处。 腊月开得最盛的还是腊梅,小小的黄色花朵开满枝头,叫纪云彤想起了顾元奉院子里那棵梅树。 以前每到腊月,她就爱去那边采腊梅,有时候够不着还撵顾元奉上去给自己摘。 她倒不是要梅枝插在书房里赏玩,而是想拿来做腊梅茶,闽州那边的白毫茶配上她自己采的腊梅花干,放个三五年喝着都很香。 顾元奉一边不甘不愿地爬树,一边说她真是大煞风景。 谁家种了梅树不是拿来赏玩的,就她惦记着拿来做茶! 纪云彤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能给茶添点香不也是一桩妙事吗? 赏梅一年到头只能赏那么几天,做成腊梅花茶那可是随时都能喝上的。 “你来了?” 纪云彤正定定地望着近前一枝腊梅,就听见了许家大姑娘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只见今儿许家大姑娘终于换上了鲜亮些的衣裳,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妙龄少女的模样了。 纪云彤夸道:“你这样穿真好看。” 许家大姑娘笑了笑,回夸道:“你更好看。” 许是因为当年祖母被骗嫁给有妇之夫的事叫她曾祖父失了颜面,所以曾祖父管教起父亲他们来格外严格。 到了她父亲养儿育女的时候也都是从严不从宽。 但凡她们姐妹簪个好看些的簪子就会被喝骂半天,说她们不知自爱,小小年纪就想学那青楼妓子以色侍人。 那样的话要是传出去,谁能相信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说的。 若非她的婚事已经定下了,表哥又出面说同意她在梅园开宴,恐怕连今天的生辰宴都办不了。 等到婚后嫁到表哥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毕竟表哥可是曾外祖父的嫡亲曾孙。 许家大姑娘没有多提那些扫兴的事,亲自引着纪云彤入内,趁此机会与纪云彤交换了闺中小名。 许家大姑娘名叫许淑娴,亲朋好友私底下都喊她“芸娘”。 纪云彤道:“我小字晚晚,不过很少人喊了,你喊我阿彤就好。” 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娘生她的时候从凌晨一路生到第二天傍晚,当时天□□晚,彤云满天,纪父便给她取了“云彤”二字当名字。 至于晚晚,则说她顽皮得折腾了她娘一天一夜(这还只算真正痛得喊哑嗓子的时候),出来得太晚了。 据说弟弟妹妹出生时就很顺利,几乎都是才发动没多久刚到就生出来了,连经验丰富的稳婆都啧啧称奇。 小时候她被寄养在祖母膝下,母亲每次回来都要与她说一说这一件事,以至于后来建阳长公主喊她晚晚的时候她忍不住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小名。 在母亲眼里,这也是她不懂事、不亲人的罪证之一,说是生她的时候遭了那么大的罪,现在说她几句都不乐意。自那以后,母亲便再也不喊她小名了,只剩父亲偶尔还喊一喊。 只是父亲在外为官,回来的次数少之又少,连平时的家书都是母亲在回复,所以这小名大抵等于不再用了。 纪云彤与许淑娴一起穿过拱门,相携出现在众人面前。 两人年纪相仿,平时却鲜少聚在一起,众人见她们一起出现俱是一愣。 若论各家女儿谁的颜色最好,许多人哪怕嘴上不太服气,心里怕是要掠过纪云彤的名字。 是以纪云彤和她们往来得少,她们也不会去结交纪云彤,都说好花还需绿叶衬,可是谁又真的甘心当绿叶呢? 没想到许淑娴却是没这个想法,还主动挽着纪云彤的手。而纪云彤今天的打扮也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至少没穿她平日里最爱的红衣。 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今日受邀的都是差不多该谈婚论嫁的女孩儿,或多或少都听父母分析过各家的情况,暗自一琢磨又觉得正常。 许淑娴要嫁的可是柳相之子,而纪云彤则要嫁给建阳侯世子,两人都是要嫁入高门的,可不就得多多往来吗? 一时间有人羡慕,有人惆怅,有人觉得自己前路茫茫。 等到坐下做了几轮游戏,所有人的心情也渐渐松快起来。 难得有一场只有她们女孩儿凑一起玩的聚会,何必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纪云彤以前也就是没把心思花在交朋友上,她有心思与人结交,那是一点都不难的。 闺阁之中的所见所闻就那么一点,而她过去十几年却是长辈们口中“不安分”的存在,投壶送钩她都熟悉得不得了,玩着玩着还能把握主动权决定什么时候换个玩法。 聊起天来她因为和谁都不太熟,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听别人说居多,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插几句话,不动声色地引导话题。 半天交流下来,纪云彤大致把各家的情况都给摸清了。 相比于通过邸报分析朝廷以及金陵这边的局势,参加这种宴会与她而言倒真有几分像是来放松玩乐了。 纪云彤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没意思,但看着渐渐围拢到自己身边来的同龄姑娘,她竟觉得还挺愉快的。 很难想象眼前这些有点小心思但不多的小姑娘们在不久之后就要嫁做人妇,因为她们真的没什么心机。 赏梅宴结束后,纪云彤与人约好开春再聚后便别过一众姑娘归家去。 不想她才刚到家三婶就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她的二堂姐。 二堂姐比她年长一岁,已经及笄了,婚事却还没有着落。 想也知道她二堂姐这情况不好嫁人,因为她二堂姐和大堂哥才相差几个月,也就是说大伯母刚怀上大堂哥没多久,大伯父就迫不及待地张罗“兼祧”之事,跑去与自己守寡的弟媳同房。 见过不讲究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难怪旁人都要在背后骂他们家风不好。 有个那样的爹,哪个好儿郎敢和他当殷勤?这也是她让大堂哥别指望大伯父给他张罗亲事的原因,大伯父一出面绝对坏事。 纪云彤知道托生在谁的肚子里不是自己能选的,只是她与这位二堂姐实在话 8.第 8 章 [] 纪云彤并不是心软的人,她还打算顾元奉成婚的时候都不爱和三房往来,只是维持着面子上的情义而已。 天底下可怜人多得是,她又帮不了那么多。婚姻之事难道是去赴几次宴就能敲定下来的吗?人家看的还是你本人的能耐以及你的家世背景。 要是你本人能支棱起来,家世差些倒也问题不大。偏偏就算撇开三房那堆烂事不提,她二堂姐这双泪泉似的眼睛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住的。 真安排她出去相看,结果话没说几句就眼泪哗哗地流,这上哪谈婚论嫁能谈成? 纪云彤道:“二姐姐若是能忍住一个月不掉半滴泪,并且保证出去的时候绝不摆个哭脸,我倒也愿意与她一起出门。要不然大家都玩得开开心心,就她一个人在那哭哭啼啼的,你说晦气不晦气?” 三婶没声了。她自己就是个爱哭的,养的女儿也爱哭,这哪能忍得住? 送走三婶母女俩,纪云彤回到自己的书房提笔给父母写信,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儿操心不了别人的婚事,还是让她爹娘去琢磨吧。 说不准他们能在外头给二堂姐找个靠得住的夫婿呢?她爹如今也算一方大员,愿意娶他侄女的人应当还是有的,反正她蹚不了这趟浑水。 写完信,纪云彤看墨汁还剩下一些,便提笔给柳文安也写了封信,说是不知牛首村那边有没有腊梅,希望他帮忙留意一下,来年她正好去采上一些来配白毫茶。 纪云彤才刚写了一半,书房厚厚的门帘又被人掀开了。 顾元奉裹着一阵冷风大步走了进来,看起来很有些来势汹汹。 纪云彤把书案上的信盖住,起身迎上像是来找茬的顾元奉:“你来做什么?” 顾元奉今夜也出去赴宴了,结果在请客的狐朋狗友手里看到个眼熟的东西。他仔细一看,那不是他去年送给纪云彤的生辰礼吗? 那是个刻着山水画的金葫芦,山水是他临摹的名家之作,他觉得自己临摹得挺好的,恰巧那年给纪云彤的生辰礼还没着落,便叫人照着画雕到拇指大的金葫芦上。 至于为什么要送金的,那当然是因为纪云彤这人太俗,就喜欢点值钱的东西。 顾元奉认出那金葫芦后就炸了,差点就动手打了那狐朋狗友一顿。还是对方解释说自己是在店里见加工师傅正要把这玩意融了,才加钱用等额的金子给留了下来,顾元奉才稍稍消气。 等去那店里一问,才知道确实是纪家仆从拿着批金饰过来想熔成金条,这东西只是其中之一。 顾元奉花钱买下朋友手里的金葫芦,怒气冲冲地带着罪证过来找纪云彤算账。 这是他送的礼物,她居然叫人把它熔了! 她眼里难道就知道金银俗物,一点都不看重别人的心意?! 顾元奉把金葫芦掏出来往桌上一扔:“我来做什么?你看看这是什么?” 纪云彤拿起他扔到近前的金葫芦,手微微顿了顿。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东西了,没想到它居然还会再出现。 “不就一个金葫芦吗?”纪云彤垂眸看着书底下露出的信笺一角,并不去看气急败坏的顾元奉。她捏着那个金葫芦说道,“怎么?你送礼物还管别人怎么处置?我不喜欢了还不能把它熔了卖掉?” 顾元奉怒道:“你就差那么一点金子?” 纪云彤道:“那肯定的,我哪里像你,在外头一掷千金也眼都不眨一下。” 顾元奉听后更生气了,只觉自从他买下那把琴后纪云彤就一直在闹脾气。可她又不爱弹琴,好琴当然得送给懂琴的人。 真送给她怕是没两天就被她转手给卖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错。 顾元奉冲过去从纪云彤手里抢回金葫芦,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撂下狠话:“今年别想我再给你送生辰礼了!” 纪云彤闻言忍不住笑了。 “正好我今年也不准备送你了。” 纪云彤回了一句,坐下挪开书看向那写到一半的信。 墨还没干就被盖上,上头的墨迹已经糊作一团。 纪云彤听着顾元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提起笔想要重新给信起头,脑中竟有一瞬的空茫。 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彼此的生活都交融在一起了。就连父亲守完孝后去赴任能把她留在金陵,也是因为她身上有这么个双方长辈都认可了的婚约。 纪云彤把面前那半纸废信揉作一团,抬手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里。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她应该去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看一些以前没有看过的景致,而不是一味抱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 纪云彤提笔重写了一封信,聊起了最近读到的书、最近遇到的趣事,最后才问了一句:“等到春天我想去放纸鸢,你会做纸鸢吗?” 另一边,顾元奉气愤地回到家,看到纪云彤往年给他送的砚台想狠狠扔地上,拿到手又有些舍不得。 去年那位金陵城最有名的刻砚大师已经去世,如今这砚台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也就纪云彤当初长得讨喜,嘴巴又甜,才能哄得人家给她刻了这么一方砚台,要不然人早就收刀十几年了。 错的又不是砚台! 顾元奉把砚台放了回去,又把金葫芦摆在旁边。 纪云彤不要正好,他可以拿来搁笔! 一想到纪云彤,顾元奉又是一阵气恼。 她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 他越想越郁闷,抬头看见窗外那棵开得正好的腊梅树,忽地想起以前纪云彤年年都跑来摘花。 今年纪云彤没来。 上次她过来,只在前院扇了他一巴掌就走了。 顾元奉气冲冲地起身,叫人喊几个家丁过来,命他们动手挖树。她凭什么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烦死人了。 家丁见顾元奉一脸气闷,不敢触他霉头,那么大一株梅树愣是让他们三下并两下地连根挖起。 家丁上前请示:“公子,挖好了,是要挪出府去吗?” 顾元奉吩咐道:“先把多余的花枝给切了。” 家丁依言照办,很快把那株腊梅切得 9.第 9 章 [] 顾元奉走后,纪云彤看着他留下来的那堆花枝许久,最后还是让人把上面的花苞摘下来。 花到底是无辜的,何况她确实喜欢喝添了腊梅花的茶,于她而言是娱心娱目的好东西。 接下来几日纪云彤没再出门,倒是收到许淑娴悄然让人送来的“笔谈本”,说是每人每次只能写一页,轮流在几个密友间流转,可以抄上自己写的诗文或者画几笔小画、写读书感悟荐书。 按照规则,这笔谈本自己写完要选一个人选传递过去,且这个人不能和自己前一位重复——如此来回传递,传到最后一页时它的最终主人就出现了。 这是闺阁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小乐趣,纪云彤以前不是那个圈子的,没机会参与,不由翻开细读起前头的内容来。 许淑娴认可的朋友还是很有意思的,每一页写得都很用心,纪云彤逐页看完后只觉心情愉悦得很。 这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纪云彤挑拣出自己读过的游记里最有意思的一本,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读后的感悟。 一页写完,她照着那日聚会时留下的印象让绿绮跑一趟,给那天见过的一个圆脸姑娘送去。 自己则拿着刚抄下的书单出去买书。 出入书坊这种地方,纪云彤也习惯穿男装,倒不是觉得去书坊不适合作女子装扮,而是男装行动更加方便,还不用考虑怎么搭配发饰和妆容。 长发随意一束,她素面朝天就可以轻松出门了。 至于旁人怎么看她,纪云彤倒是不怎么在意。 纪云彤本来就是书坊熟客,不仅时常来买书,还在书坊订了邸报,书坊这边负责抄写好送到各家府上。 “郎君来了!”见了纪云彤,伶俐的伙计登时笑眼弯弯,那嗓儿是清越动听,好似泉儿叮咚响。 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 纪云彤也觉得好听,下意识看了眼对方的手,发现那竟也是双颇好看的手。自己曾经觉得独一无二的东西,如今看来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风景。 好是好,但并没有那么特别。 纪云彤收回视线朝对方笑了笑,熟门熟路地入内找书去。她一本一本地找过去,不一会就把书找齐了大半。 等转过下一行书架,纪云彤忽地看到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正拿着一本书翻着看里面的内容。 不是柳文安又是谁? 阳光正好照在对方执书的手上,修长的手指曲起托着书,看起来煞是好看。 纪云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喜欢欣赏别人的手,兴许是种天生的癖好,没什么道理可言。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对方的视线从书上抬了起来,看向怔立原地的纪云彤。 淡淡红晕慢慢爬上他的耳根。 柳文安忙把手上正在翻的书放回去,转身向纪云彤问好:“贤弟也来买书?” 纪云彤“嗯”地应了一声,笑着问道:“你来买举试要用到的书吗?” 柳文安点头:“接下来几天塾馆不上课了,我过来看看有没有能用到的书。” 纪云彤道:“我倒是听一位长辈推荐过几本,你可以看看有没有用。”她在周围看了一圈,抬手在书架上抽出三本熟悉的书递给柳文安。 市面上与举业有关的书多如牛毛,恰好是因为实在太多了,所以商家的广告词看起来愈发浮夸,年轻人走进来绝对能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该从何挑起。 最后被忽悠着买了些“状元速成宝典”之类的书。 纪云彤说的长辈是顾元奉他爹给他请的西席。 因为顾家给的钱够多,所以这位西席哪怕不想多个旁听生,大多时候也只是当她不存在,由着她黏在顾元奉身边旁听。 这些年听下来,对方如今勉勉强强也认她当半个弟子。 顾元奉不是为了应试而读书,那位西席授课的内容比较随意,无非是让他们从能识文断字到懂些人生道理而已。 但是要说他在举业方面不行,那又有失偏颇,因为他当年也是考过状元的,只是格外不喜欢官场生活才早早辞官归家而已。 纪云彤为了拉拔一下自家堂兄,特意跟对方请教了许多举业上的事,还让对方列了个书单让纪兆丰自己埋头苦读去。 纪兆丰没别的长处,就是特别听话,只要给他一个方向,他就能卯足劲去下功夫。 这也是纪云彤愿意为他花点心思的原因。 这样的人也许不能大富大贵,但好歹能成长成一个靠谱的大人,不至于像他那个自己没出息还贪欢好/色的爹那样只会拖家里后退。 她那大伯父可是能从三婶那里骗钱去哄青楼妓子开心的奇葩存在。 倘若她遇上这样的男人,真就是连与对方住在一起都做不到。 她不确定自己这算不算是天性善妒。 但她觉得脏。 纪云彤敛起思绪,抽下最后一本书递给旁边傻站着的柳文安,笑着说道:“我记得的就这几本了,你下次若是看到有用的书也可以给我说说,我家中兄长也正在习举业。” 柳文安忙应道:“好,我找到好的一定第一时间跟你讲。” 两人又聊了一会,眼看纪云彤要继续去找书了,柳文安才鼓起勇气喊住她。 纪云彤转眸看柳文安。 柳文安一颗心怦然直跳。 “我、我会做纸鸢,你想要什么样式的?” 柳文安一紧张起来又有些结巴。 纪云彤想了想,没想出特别想要的样式,她说道:“我想要能飞很高的。” 柳文安一愣,对她的要求照单全收:“那我回去好好想想。” 纪云彤满意了,没有再与柳文安多聊,转身去找剩下的两本书。 等纪云彤拿着书去结账,迎面又碰上顾元奉。 这人身后又跟着周颂和姚玉盈,三个人就跟连体婴似的,一天到晚形影不离。 纪云彤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把书递给负责结账的伙计。 伙计笑吟吟地拿起柜台边上一本话本对纪云彤说道:“郎君,要不要捎上一本这新出的话本子?看过的都说很好看,我们这么熟,我肯定不会骗你的。” 纪云彤觉得书好不好看不要紧,人家说话这么好听,又是笑脸盈盈的,买上一本也无妨。她欣然笑道:“那好,你一并算上。” 她付过银子接过自己挑好的书,转头就发现顾元奉脸色有点不好看。 纪云彤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也不太关心他是什么想法。 当她决定放下婚约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他的喜怒哀乐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了,他身边有什么人也与她毫不相关。 真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 就好像以前她的周围筑着四面围墙,她仰头看去永远只能看见那一隅天穹。 直至有一日那面墙突然被拆开了,她才发现原来天空原来那么大,它并不是四四方方的,她也并不需要坐在庭中等着日升月降。 这种感觉快活极了,快活到她已经不愿意再回到那一方天地里去。 纪云彤抬头看向顾元奉:“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想买书也别挡着别人进出啊。” 顾元奉看了眼那眉眼讨喜的伙计,心里很不高兴。这不知哪来的阿猫阿狗,也敢明目张胆地说他和纪云彤很熟,怎么个熟法? 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都和这些不入流的人往来吗? 她还朝那伙计笑。 这段时间她跟他闹脾气,已经多久没那样跟他笑过了? 顾元奉觉得自 10.第 10 章 [] 纪云彤从小就不是好脾气,就像她母亲说的那样,说她两句,她要反驳十句,还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从来不肯随便低头。 要是顾元奉得罪了她,她能想一百个办法还回去,从来不肯吃半点亏。估计顾元奉一直都挺烦她的,只是以前有长辈在上面镇压着才没说出口而已。 现在挺好。 许淑娴说的事纪云彤也有点印象,那时她母亲想生个弟弟,带她去那座山寺里祈福。 当时她也才四五岁,哪里能安安分分跟着听经念佛?每次都是坐上一会就跑出去上树祸害寺里的鸟窝。 谁知道才刚摸到鸟蛋就听到隔壁有个男的在骂人。 她趴墙上一看,两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小姑娘正在那儿挨训。 纪云彤觉得那男人骂得真难听,就笑嘻嘻地学起了舌。她有丰富的惹恼长辈的经验(毕竟实践对象有她家里所有长辈),最清楚什么语气能轻易激怒这些大人,很快就气得对方转过头来瞪她。 机会来了! 纪云彤瞄准对方的脑门把刚掏来的鸟蛋砸了过去。 正中目标! 对方气急败坏。 纪云彤哈哈大笑,麻溜下树跑了。 至于后来对方是什么人,纪云彤一点都不关心,自然也不知道那地上跪着的居然是许淑娴。 当然,她那天还是被她父亲撵去佛堂跪了挺久,因为她一个女孩儿居然敢爬树! “原来是你啊。”纪云彤只觉得世事真是奇妙。 她问许淑娴后来是不是还会挨罚。 许淑娴温婉一笑:“最初几年当然还会,后来我求着祖母让我去曾祖家读书,回来后时常打着曾祖的名义规劝父亲少玩乐多做事争取谋个实职,规劝兄长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功名,他们便不太爱管我了。” 她们家曾祖,那可是上一代人的噩梦。 当初祖母嫁入许家的时候并不知道祖父已经娶过妻,等得知此事时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能怎么办?气得曾祖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决定亲自教养两个孙子——也就是许淑娴她爹和她叔。 她用曾祖那一套规劝她爹,可不就让她爹根本不想见到她吗? 许淑娴说道:“至于母亲,她性情素来软和,我与表哥定亲后她便不怎么约束我了。” 这也是她能交上那么多朋友的原因。 纪云彤听得瞠目结舌。 居然还有这样的应对之法。 只是要先做到许淑娴这种让长辈无可挑剔的程度,纪云彤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 她有气憋着不发,心里就不舒坦。 虽然性情不同,处事态度不同,许淑娴依然是很值得结交的朋友。 纪云彤跟她聊得很愉快,直至天色渐晚才起身归家去。才踏入自家院子,青罗就出来向她说起顾元奉一直没走的事。 在此之前她们两个人在彼此家中消磨一整天都不稀奇,从来都是不分你我的。 现在纪云彤却觉得他一个外男有事没事就跑进自己院子里来实在太过分了。 纪云彤敛起交上闺中密友的欢欣笑意,大步迈向自己的书房。 她掀开门帘往里一看,就见顾元奉大爷似的坐在自己的躺椅上,拿着她刚买的话本子在胡乱地翻看着。 纪云彤走过去把话本子抢走,不高兴地怒道:“你要看书不会自己买?” 顾元奉见她面带恼色,语气也是他熟悉的,不像前几次见面那样不冷不淡,心里那种不明不白的躁意散了大半。 察觉了自己的想法,顾元奉发现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他居然觉得纪云彤对他颐指气使才正常。他哼道:“我只是想看看那个跟你很熟的伙计到底给你推荐了什么玩意。” 顾元奉记性好,书被抢走了也没忘记刚才读到什么内容,故意把里头引用的两句文人酸话念给她听。 “情浓时热烘烘买笑追欢,兴阑也冷冰冰意断恩绝……哈哈,你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玩意?” 卖笑追欢之流一听便知是秦楼楚馆之语,闺阁女子通常是不该看的。 只是这些与欢场女子情意绵绵、难分难舍的男人,恐怕都是某个闺阁女子的父亲或者未来丈夫。若是不多看一看,如何知晓他们在外头到底是什么德性? 意断恩绝……这么厚一本话本子,顾元奉竟在里头记下了这么一句,不得不说世事真的很奇妙。 纪云彤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顾元奉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最不耐烦看这些酸言酸语。” 纪云彤道:“我倒觉得这句写得挺好的,把你们男人的嘴脸写得活灵活现。” 顾元奉不服气:“什么叫我们男人,我从来都洁身自好,根本没去过那些寻欢作乐的地方。” 纪云彤道:“那是你嫌那些地方脏,不是你心里不想。” 像周颂明里暗里想把表妹塞给顾元奉,顾元奉拒绝过吗?周颂那家伙总在他面前嚼她舌根,他也从不反驳半句,估计还觉得那家伙说得有道理。 就他这样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洁身自好! 纪云彤脸上的嘲讽实在太明显,惹得顾元奉怒道:“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纪云彤懒得和他多聊。 第一次觉得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纪云彤开口赶人:“天都要黑了,你还不回去?” 顾元奉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来意,起身说道:“我来就是想跟你讲讲中午的事,你平时别随便什么人都结交,尤其是那些油腔滑调的家伙。不要别人哄你几句你就信!” 纪云彤压根不知道顾元奉讲的是啥事,更不知道顾元奉对伙计早前那句“我们那么熟”耿耿于怀。 她点着头敷衍:“嗯嗯嗯,你走吧。” 顾元奉一看就知道纪云彤根本没听进心里去,不由倾身欺近,用两只手捧起她的脸。 两人年纪相仿,早些年身量都是差不多的,有时候纪云彤还能比他高一点点,当时她没少嘲笑他。结果过了十二三岁,顾元奉就拔高了不少,现在两人体型已经有了一定的差距。 纪云彤冷不丁被那双热腾腾的手捧住脸颊,不得不抬起头来与顾元奉对视。 她们从小就很亲近,怎么嬉笑打闹都没关系,偶尔她走路累了甚至会直接跳到顾元奉背上要他背着走。这样 11.第 11 章 [] 顾元奉心里有点不清不白的想法,接下来几天还真没有再去找纪云彤,每日还是与周颂他们去参加各种以乐会友的聚会。 他有许多爱好,每样纪云彤都爱跟着凑热闹,只这一样纪云彤是不耐烦学的,一方面是她觉得一首曲子弹个百八十遍太无聊,另一方面是她不喜欢当初教他们琴的先生,也就是周颂的三叔。 过了十岁,顾元奉就不太爱跟纪云彤腻在一起,见纪云彤不爱学琴,他便专门下功夫学琴;纪云彤不爱参加这类聚会,他便专门参加这类聚会。 周颂总说他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顾元奉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就算他们以后要成婚,又怎么能这么你我不分地黏在一块? 他总是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空闲的,上哪都带着纪云彤算什么事?别人私底下不知道会怎么笑话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做了那场梦以后顾元奉就挺不得劲的,连听人弹新曲都没滋没味的。 显而易见地心不在焉。 周颂他们看出来了,却不太想提醒顾元奉。 毕竟顾元奉要是散了,这些聚会就办不起来了。场地要钱,酒水菜肴要钱,乐师舞姬也要钱,要没有顾元奉这个手头松的,他们哪里风雅得起来。 顾元奉不在家的时候,纪云彤倒是去拜访了建阳长公主,与建阳长公主说起自己的打算。 那日顾元奉说的话也不止她一个人听见,建阳长公主也是知晓的。等年后她过完生辰就及笄了,照理说应当开始相看了,她觉得还是应该和建阳长公主说一声才好。 毕竟建阳长公主对自己人是真的好。 “是阿奉他没福气。”建阳长公主拉着纪云彤的手让她坐进一些,“要不,你做我干女儿好了。” 纪云彤没想到建阳长公主接受得这么快,还要拉着自己认干亲。 思及过去建阳长公主维护自己、疼爱自己,纪云彤一时沉默下来。 她这些天已经尽量不去想自己舍不得的东西,在心里数遍了这桩婚事所有的坏处,编排了顾家的诸多不好,极力说服自己该如何割舍这一切…… 只是对着眼前温柔慈爱的建阳长公主,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无论看起来多么冷静理智,她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 建阳长公主看得心疼极了,忙伸手把纪云彤抱进怀里,在心里把自己那个害纪云彤伤心的儿子骂了又骂。就说了生儿子不好,竟干些糟心事! “我们不要他了,以后你只喊我娘就好,我们再也不理他。”建阳长公主哄小孩似的哄道。 纪云彤在建阳长公主怀里哭了一会,这些天来的委屈尽数都哭完了。 “这段时间我还是不过来了。” 纪云彤说道。 建阳长公主道:“相看的事你别着急,我已经让人给你整理个名册,你先看过他们家中的情况和画像再决定接不接触。” 她拉着纪云彤的手舍不得放开。 这么好的儿媳,自己那个蠢儿子怎么就把握不住。 建阳长公主道:“过了年我就让人把名册送去给你,你要是有相中的就跟我说,我来安排你们见面。你放心,就算你相中状元郎,我也派人去京师来个榜下捉婿给你捉回来。” 纪云彤破涕为笑:“能考状元的怕都不年轻了,家中肯定已经有妻儿。” “那我们肯定得抢个年轻的。”建阳长公主道,“明年你的及笄宴还是在景园办吧,我早就已经让人开始筹备了。到时候我直接把景园记到你名下去,以后你成婚也好宴客也好,都可以在里头办。” 纪云彤道:“我怎么好要您的景园?” 建阳长公主道:“那是我的嫁妆,本来就想留给我女儿的。可惜我生不出女儿来,幸亏你娘把你交给了我,这些年也算是全了我儿女双全的心愿。”她难得摆出不容拒绝的长辈架子,“反正在我心里它只该属于你,你必须得收下。” 两人说了好一会的话,纪云彤才起身归家。 纪云彤走后,建阳长公主就让杨嬷嬷去把顾元奉找来。 结果杨嬷嬷过去一看,顾元奉不在,显然又跟周颂他们出去了。 建阳长公主叹了口气,说道:“算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本来也是想给自己儿子一个机会的,可纪云彤都已经明明白白说不想顾元奉和周颂那个表妹往来了,顾元奉还整天跟他们凑在一块,而且对纪云彤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这孩子也不小了,该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了。 何况这段时间她们都没有插手,就是想看看两个小的能不能自己和好。 现在事已至此,还是随他去吧。 顾驸马从外面回来,就见到建阳长公主眼眶红红的,不由过去关心询问:“这是怎么了?” “阿彤刚来过了。”建阳长公主叹气,“以后都没人管那小子了,他应该挺高兴吧。” 见建阳长公主怏怏不乐,顾驸马也觉他们这儿子当真不像样。 本来他还想给这小子提个醒的,现在这小子害建阳长公主哭了一场……他的提醒没了。 顾驸马拍着建阳长公主的背安抚道:“且看他能高兴到几时。” 与此同时,顾元奉那边聚会结束,正与周颂他们一起骑马回家。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 寒冬腊月的雨有点冻人。 顾元奉在路口和周颂这对表兄妹分开走,正要快点回家,就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从身边驶过。 他一下子认了出来,那是纪云彤的马车。 顾元奉好几天没见到纪云彤了,见状下意识地调转马头追了过去,在马车边“纪云彤”“纪云彤”地喊。 纪云彤连车帘都没掀,让马夫赶快一点,别让人凑上来搭讪。 顾元奉那叫一个气,赌气地驻马停在雨中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当天纪云彤出了城,准备在温泉庄子待到年后再回去。 往年她还有兴致代表父母出去走走礼,今年她把这桩差事扔给了刘嬷嬷,又不想大过年的与三婶她们打交道,索性便待在庄子里头与绿绮她们一起过年了。 这次连不爱出门的青罗都跟了过来。 青罗和绿绮都是被 12.第 12 章 《春日游》全本免费阅读 [] 纪云彤走的时候,向柳文安讨了根竹笛,是柳文安最近新做的。 她对琴不太感兴趣,对这些吹奏类的乐器倒是有那么一点偏爱,只是以前她花太多心思在顾元奉身上,没空闲去摸索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而已。 现在她发现自己有大把的空闲,所以该打理资产的时候打理资产,该发展兴趣爱好的时候发展兴趣爱好。 刚才围炉闲聊的时候柳文安提到自己平时会教学生吹笛,纪云彤就来了兴趣,当场让柳文安把她教入门了。 剩下的就是她自己回去琢磨了。 新手学乐器总是不太容易的,即便纪云彤有那么一点天赋也花了好几天才吹得像模像样,心情愉悦地去找柳文安讨教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进阶练习。 这时年都已经过完了。 纪云彤学完一曲回到庄子,就见到个不速之客。 居然是顾元奉又来了,还拿着她书桌上的竹制笔筒在那看来看去。她近来把书房不少文房用具都换了竹制的,自然都出自柳文安之手。 见纪云彤回来了,顾元奉把手里的笔筒扔回桌上,问她:“你怎么往书房里摆这些寒酸的东西?”等看见纪云彤手里的竹笛,他还嘲笑,“你这岁数才学乐理会不会太晚了?” 纪云彤以前没觉得顾元奉说话这么讨嫌,现在没了那层过去一直蒙蔽她眼睛的东西,她才发现以前所谓的亲密无间不过是假象,他们合不来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纪云彤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说过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听出纪云彤语气的嫌弃,顾元奉不高兴地道:“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应先生现在在我庄子里,应大哥也来了,你要不要过去见见他们。” 应先生就是顾父当初为他们请的西席,去年他有事去了京师一趟,应当是最近才回来。 纪云彤最开始是去蹭课的,后来应先生教着教着就对他们一视同仁了。 与他们一同读书习武的还有应先生之子应修齐,此人……十分唠叨,一旦发现你思想有问题,能拉着你聊上一整个时辰。早些年他们吵了架,在应修齐面前都不敢表现出来,生怕被他提溜过去进行没完没了的思想教育。 纪云彤横眉问道:“你是不是恶人先告状了?!” 顾元奉道:“你要是觉得自己没问题,怕什么告状?” 纪云彤道:“我会怕你?!” 都是认得好些年的老熟人了,纪云彤也没再梳妆打扮,径直跟着顾元奉去了他家庄子。 顾家这个温泉庄子也是去年才刚置办的,纪云彤此前也没来过,不过她对这庄子没什么兴趣,对跟顾元奉聊天也没兴趣,只催促他走快一点,她要被冻死了。 顾元奉道:“知道冷你还跑出去外面学吹笛子。你想学不会跟我讲?我教你不就好了!” 纪云彤很想给他一记白眼,没好气地道:“我不用你教。” 顾元奉忽地顿住脚步。 纪云彤差点撞到他背上。 “你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纪云彤质问他。 顾元奉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你在跟谁学?” 纪云彤道:“关你什么事?我爱跟谁学跟谁学。” 顾元奉抓住她手腕。 纪云彤也 13.第 13 章 《春日游》全本免费阅读 [] 虽然纪云彤和顾元奉都喊一声“应大哥”,但应修齐其实只比他们大三四岁,眼下还不到十八。 他身量已经长开了,性情又是稳重可靠的类型,看着便比顾元奉要成熟许多。 纪云彤疑心顾元奉恶人先告状,想害她被应修齐念叨,所以一见面就找了个应修齐感兴趣的话题:“你来这边正好,山底下的牛首村里那位张大娘家的馄饨好吃极了,金陵城里都没哪家店比得了,不少人都专门过来吃。” 应修齐平生只有两大嗜好,一爱书,这是随了应先生;二爱吃,据说这是随了他母亲,只是他母亲去得太早,他也是从应先生那里得知的。 应先生丧妻之后没有再娶,独自抚养应修齐长大成人,等应修齐稍长几岁便带着他到处游历,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尝遍天下酸甜苦辣。 后来还是顾父极力邀请,应先生才到顾家当了西席,纪云彤现在爱读游记就是给应家父子俩带起来的兴趣。 眼看聊得差不多,应修齐应该不会再念叨自己了,纪云彤才问道:“先生呢?” 应先生父子俩到顾家时纪云彤两人都才七八岁,正是最调皮捣蛋、猫憎狗嫌的年纪,还得是应先生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才镇得住他们。 不过那几年不仅应先生让她们很服气,她们其实也让应先生……很服气。 这不,应先生去京师办完事还要回来金陵看看他们,可见她们这两个学生也给应先生留下了不少难以磨灭的“美好”回忆! 应修齐道:“刚泡过温泉,喝了点小酒,正醉着。”他父亲酒量一向很浅,几乎是沾酒就醉。好在醉得快的人一般醒得也快,应修齐边引着纪云彤入内边说,“应该快醒了,我去看看。” 纪云彤跟着应修齐入内,果然见到应先生伏在那里似是睡熟了。 应修齐上前喊了声“爹”。 纪云彤蹑手蹑脚走过去,准备跟小时候一样去捏应先生的鼻子,人为帮助应先生醒酒。可惜她还没把想法付诸行动,手就被顾元奉从身后捉住了。 纪云彤转头横他一眼,示意他快松手。 顾元奉把她的手抓得更紧。 纪云彤正要和他理论,就听还在醉梦中的应先生好像说了什么。她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应先生喊的是个人名。 她转头看向应修齐。 应修齐怔忡在那里许久,叹着气把一旁的毛毯拿过来盖在应先生身上,示意纪云彤两人先出去。 几人聚在侧屋烤火,应修齐才和纪云彤两人感慨:“爹这几年都没再写诗,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娘,没想到他还一直念着。” 他曾经以为他爹是为了他这个儿子不受委屈才没有再娶,后来意外发现他爹在他娘祭日写的悼亡诗,才知道世间竟真的有深厚到连生死相隔都无法淡却的感情。 刚才他爹喊着的就是他娘的名字。 纪云彤听后也感慨良多。 她虽还没出嫁,却已听说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男子有痴情的,也有薄幸的,不可一概而论。 在重新审视自己与顾元奉这幢婚约之前,纪云彤觉得他们肯定会成婚的,她理所当然地觉得顾元奉属于她,理所当然地安排着他们的未来。 至于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几乎没有考虑过。 却不知世间婚姻想要琴瑟和鸣、恩爱白头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纪云彤没提自己和顾元奉那些糟心事,而是关心起应修齐来:“应大哥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她记得应先生这次带应修齐去京师就是跟他的婚约有关。 应修齐洒脱一笑:“退了。” 他的婚约是他爹刚考上进士那会定下的,只是双方口头约定而已。 如今他爹当了十余年的闲云野鹤,对方却在官场上节节高升,他爹便特意带他去做个了结,不好耽误了人家嫁人。 早在出发之前,他爹便告诉他这婚事可能有变,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纪云彤也猜到了这个结果,宽慰道:“退了就退了,应大哥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我也这么觉得。”应修齐边笑答边把烤好的热橘子剥开,很自然地分了几瓣冒着热气的橘肉给纪云彤。 见顾元奉看了过来,他也分了几瓣过去,仿佛对两个师弟师妹都一视同仁。 顾元奉接过应修齐递来的烤橘子,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刚才猜测纪云彤背着他在外面跟别人往来的缘故,他总感觉纪云彤和应修齐也太亲近了,尤其应修齐还退了他身上那个娃娃亲。 现在应修齐没有婚约在身了。 小时候他们小应修齐几岁,应修齐又是沉稳早熟的性格,三个人看起来就像差了一辈。现在纪云彤坐在应修齐那边,两人看起来居然有点……亲密无间。 顾元奉往嘴里塞了瓣烤过的橘子,只觉有点酸。 应该是橘子的问题。 好在应先生酒很快醒了。 纪云彤跟着顾元奉两人去问候这位阔别数月的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