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谋天下》 1. 庆阳府 [] 暮冬寂然,月沁长川。 北境官道被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如今只勉强清理出一条狭窄的道,方便往来车辆。 徒步的百姓只能踏在雪上,于冰寒之处自己踏出一条路来。 不甚清晰的呼喝声遥遥而来,城墙上驻守的官兵顺着藏满冰粒子的浓雾遥遥望去,只隐隐绰绰看见数骑护着一辆超品规制的马车极速奔来。马蹄扬起雪花,待队伍行过,竟将狭窄的道拓宽了三丈有余。 一只戴着掐丝凤镯的纤手挑开了车帘,露出一双宛若皓月的凤眼。 晏清姝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城墙,写着‘庆阳’二字的番灯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这里是西北第一关庆阳府,它的身后便是贺兰山第一道防线,鸣沙。 马车前领队的将领是个三十出头的威猛汉子,蓝眼卷发蓄着络腮胡子,瞧着颇像突厥人。 他顾不得掸去肩头雪花,翻身下马,健步行至守城兵士面前,将通关文牒和腰牌递了过去。 “陛下赐婚清平长公主与平威王世子,请平威王及世子出城接旨!” “出城?”两个守城小将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且不说平威王乃是开国王,世袭罔替的爵位,向来没有出城接旨的规矩。就说这大雪天的,从王府到城门外少说也得一刻钟,长公主还在马车上,这是在折腾谁? 还能折腾谁? 端坐于马车内的晏清姝神色凛冽,比这车外的风雪更冻人。 要说这位清平长公主可是来头不小。 在先帝驾崩之前,她可是陛下钦点的东宫太子,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舌战群儒令朝臣哑口无言。后五年更是做出不少出彩的政绩,加上东宫女官各个手腕高明、博闻广记,助她坐稳了太子的位置。 谁承想,先帝驾崩后,其生母皇后携同胞亲弟登大殿反对她登基为帝,还将《女诫》《女德》等书拿出来斥骂她不尊礼法、祸乱朝纲。 虽然朝臣们对不学无术的秦州王晏清玄没甚好感,但他们也不想让晏清姝动摇了男子在这世间的绝对主导地位。 于是,朝臣纷纷应和,引导酸儒书生大肆书写贬斥晏清姝的文章。甚至有京外的官员联名上书,直言反对晏清姝登基,鼓动太学学生杀害前来教学的东宫女官。 往日对她如珍如宝的母后,在父皇驾崩后立刻变了脸色,夺了她的位不说,还要强行让她嫁给京中的纨绔任兆元。 那任兆元是何人?一个连字都识不全的浪荡子,怎么配得上她! 晏清姝自六岁启蒙起,学百家之长、帝王之术,为的就是登上至尊之位,最后竟败给礼法纲常。 何其可笑! 事已至此,她深知卧薪尝胆的道理。既然朝臣们团结起来反对她,那她就退,但她的退让也是有条件的,一是带走她精心培养的麒麟卫,二是她可以嫁人,但必须也只能嫁给平威王世子。 虽说论名声,这平威王世子裴凛也不比任兆元好多少,但晏清姝还在东宫时,曾因平阳贪污案,着人暗查过与平阳府尹交情甚密的平威王,从而得到过一份裴凛手抄的《水经注》。 都说字如其人,但论字,她远不如裴凛。 虽然他不学无术的名声广为传播,但以晏清姝的经验和眼光,裴凛一定在藏拙。 这样的人,如果操作得当,或可为她所用。 呼啸的风雪吹打得这架玄铁打造的马车都在轰鸣震动。 晏清姝搓了搓自己冻僵的指尖,她没想到庆阳府竟有如此大的风雪,为何从未有人上报过? 她微蹙秀眉,对车外的人扬声道:“乘风,不必管那些乌七八糟的规矩,直接进城去王府。” “是!”威猛汉子二话不说,直接对守城的将士抱拳:“长公主有令,直奔王府,劳烦带个路。” 铁甲随着他上马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外穿的半旧八团花墨色斗篷带起一股冷风。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隔着车厢,外面人的话语声一字不落的流入她的耳中。 “……天子登基的消息昨日傍晚才到,怎得长公主今日就已经到了?府尹大人还说这寒冬腊月的天,路最是不好走,要耽搁十天半个月才能到呢……” 守城的小将是个话痨,一路嘴就没得闲。 从庆阳的府尹说到百姓,从平威军的神勇说到突厥人的凶恶。 “还未请教将军姓名,方才听长公主呼唤,您可是姓程?听说太后的外甥宁武侯就是姓程……” “吾乃麒麟卫卫长阿史那乘风。” 风雪更加汹涌,话痨的小将瞪大了双眼,吭哧了半天都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阿史那这个姓氏,没人比北境的人更耳熟能详。 这是突厥大可汗家族的姓氏,世代沿袭。 不过阿史那乘风却不同,他母亲被兄长嫁祸逃往大梁,被先皇救下赐婚于前朝皇室后人,安阳侯普六茹霍阆。 而阿史那乘风自幼便被点为晏清姝伴读,后来更是成为了东宫麒麟卫卫长。 “麒麟卫啊……”话痨小将倒吸一口冷气,呛得直咳嗽:“竟真让公主带过来了,新帝心可真大。” 话痨小将叫顾澜,是个低阶的杂号游击将军,但祖辈是跟着平威王一道为开国皇帝打江山的,与平威王世子裴凛自幼一起长大,后在外闯荡了三年,习得一身了不得的武艺,十七岁便做了庆阳南城门的守将。 在外游历时,他听过不少这位麒麟卫卫长的传闻。 只不过…… 哗啦啦的抽刀声整齐划一的响彻在顾澜耳畔,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就见一粉衣少女朝马车扑了过来。 “进——”阿史那乘风震声道。 哗—— 位于车架斜前方的四位骑兵整齐划一的挡在了车前,而车后的骑兵也赶了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动作训练有素,干脆利落。 女子被挡在车架三丈外,神色惊慌:“我乃平凉郡守之女江怀玉,求贵人救我!” 车内的晏清姝神色一动,扬声道:“让她进来。” “是!” 哗—— 骑兵退开半个身位,容那名形容狼狈的女子登上了马车。 江怀玉连声道谢,甫一开门就与那双熟悉的凤眼对上,瞬间僵住。 晏清姝神色寥寥,从手边的茶盘中翻开一个崭新的茶盏,倒上了一杯清茶:“进来吧,命要紧。” 江怀玉抿了抿唇,小声的嘀咕了一声‘谢谢’,便麻利的爬上了马车,拘谨的坐在了离晏清姝最 2. 薛平睿 [] 薛平睿到底还是跪了,但没多久,大道的尽头便忽现一片亮光,另一只队伍纵着哒哒的马蹄走了过来。 为首之人高高坐于马背上,大雪模糊了他的身影,一眼望去只能窥见马上那标志性的黑铠。 是平威军。 顾澜认出来人,当即上前行礼:“世子!” 合刀声整齐划一,晏清姝听见一马蹄声轻缓的朝马车方向而来。 “这是怎么了?” 车外的人纷纷看向跪着的薛平睿,而车内的晏清姝神色阴寒的将衣服为江怀玉穿好。 裴凛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忍不住轻啧了一声,将目光落在薛平睿身上。 他对着薛平睿抬了抬下巴:“你说。” “这……”薛平睿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麒麟卫,有些不敢开口。 见他支支吾吾半天蹦不出一个屁,裴凛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怎么着?庆阳府兵不去帮受灾百姓,在这儿围着长公主的马车摆宴席呢?” 薛平睿反应过来,赶忙让人都退了回去,口中连连道歉:“是臣的问题,以为有人闯宵禁才会如此!还望长公主体谅。” 车内的晏清姝轻嗤一声,似笑非笑的说到:“宵禁?在这儿点我呢?薛大人。” 薛大人这三个字要得极死,像极了当年逐他出京时,令他忍不住一抖,又想要跪下,却被阿史那乘风钳住了肩膀。 “薛大人这腿脚怎么还如此的差,当初就不该让您来庆阳,合该送您去平乐养老的。” 平乐什么地方,桂林府辖下的一个郡,虽说是冲要之地,与寻常人而言或可在此地历练几年后平步青云,但对于曾拜相做太子少师的薛平睿而言,去了平乐就意味着放逐,一辈子都回不来。 薛平睿听得冷汗直流,大雪天的,竟湿了后背的衣衫。 裴凛的眼神,饶有兴味的在薛平睿和阿史那乘风之间转了转,早年他倒也听说过东宫太子与太子少师薛平睿有龃龉,但没想到薛平睿见了晏清姝居然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着实有趣。 这时,顾澜凑了过去,轻声在裴凛耳畔说到:“薛家曾力保南康王为太子,却被长公主截了胡,薛平睿做了少师之后,曾以长公主规矩不好为由让她每日抄写《女诫》十遍,每日上课前必先抽查背诵此书,后来更是在长公主犯错时,罚她抄写背诵《闺范》《烈女传》等等。因此长公主格外不喜他。” 女子登基本就不易,先皇喜爱晏清姝,但也清楚她的路有多难走,因此对于这些事他只当看不见,等着晏清姝自己处理。 而她的处理方式也没令先皇失望,最后薛家因牵扯进越州洪涝案被驱离京城,而薛平睿也让晏清姝发配到庆阳做了府尹。 “你倒是清楚。”裴凛瞥了他一眼。 顾澜挑眉:“在外那几年也不是白混的好吧。” 这近乎令人窒息的气氛,最终在薛平睿的示弱下结束。 他躬下身,再次朝马车行了礼:“是臣无状,还望长公主责罚!” “责罚的事待会儿再议,劳烦薛大人随车架一同前往平威王府,本宫很想知道,薛大人到底为何要囚禁平凉郡守之女。” 那人果然在她车里! 薛平睿猛得抬起头,盯着马车的目光犹如火烧。 而裴凛听到这个消息,看着薛平睿的眸中闪过一道锐利,囚禁前太子少保之女,薛平睿好大的胆子! 他侧过头看向顾澜:“这个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顾澜耸了耸肩:“没来得及。” 裴凛咬牙,恶狠狠的踢了顾澜的腿一脚。 待一行人来到平威王府,已经过去半个时辰。 “世子可算回来了,王爷已经念叨好半天了。” 开门的是个毛头小伙子,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一副机灵相,身着藏青色圆领袍,见到裴凛后立刻迎上来牵住了马缰。 裴凛本想去请长公主下车,结果他刚一下马,车门就推开了。 他回头一看,愣了一下。 晏清姝没有做女装打扮,而是束发银冠,穿着一袭青竹色圆领窄袖袍,足蹬黑靴,手中还提着一个普通的木箱子。 看她神情似是常常做此打扮,早就习以为常。 她走下马车后,回头伸出了手,一个形容狼狈、满色脏污的艳丽女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而那女子在看向随后而来的薛平睿时,双眸中满是恨意。 裴凛眯了眯。 平威王裴述之此刻正在书房查阅赈灾账目,忽然得知人平安归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赶忙吩咐管家去通知王妃,先安顿好长公主,然后让厨房备宴,自己则正了正衣冠,迎了出去。 晏清姝见了平威王倒是没什么客套,直接让麒麟卫抬了箱子上来。 “婚书、嫁妆都在这里了,待世子在婚书上签了字,再送去庆阳府盖章,这婚事便算成了。” 男女婚嫁的事从晏清姝口中说出来,就像在谈论粮食收成一样简单。 平威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是混不吝的裴凛开了口,语气轻慢:“殿下就这么着急嫁给我?” 晏清姝看向身侧的裴凛,不得不承认,论相貌,裴凛算是自己见过的男人中数一数二的,论身段,单凭方才骑马的姿势就能看出是个练家子。 再加上那一手好字,能文能武的世家子,若是放在京都,定然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可惜这是北境,战乱不断,贫苦寒凉。 晏清姝在脸上挂起了笑意,显得温和无害:“世子长得如此天人之姿,我为何不嫁?更何况,嫁人是太后为了断我后路,而我所嫁之人要么与太后站在一条线上磋磨我,要么……” 最后一句没有说出来,但在场的哪个不是聪明人。 裴凛感受着她的温热的手抚摸上自己冰凉的脸,神色暗了暗。 平威王搓了搓手,憨笑两声:“嗨,说这些干什么,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要相亲相爱才是!” 他朝刚刚赶来,有些不知所措的王妃使了个眼色,后者有些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却垂着偷不敢看晏清姝。 “长公主殿下,妾……妾先带您去更衣。” 晏清姝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子,笑容亲切语气温柔:“不必拘礼,您是我的晚辈,唤我清平便好。” “这怎么行!”王妃诚惶诚恐。 “没什么不行的。”晏清姝握住她的手:“我这位朋友湿了衣衫,她身量小,不知府上可有合适的衣衫能让她换一换?” “有的,有的,臣妾马上命人送过来。” 王妃带晏清姝去落脚的院子。 王府不算大,绕过中庭走了一会儿, 3. 谶纬 [] 室内寂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薛平睿的身上。 “你血口喷人!”薛平睿怒目圆睁,但在目光触及江怀玉双臂的时候,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这……” 只见白皙纤细的手臂上,交错着哆开明显的线性伤口,手腕、小臂上的红色印痕同样触目惊心。 “鞭伤……捆绑……”裴凛低声呢喃。 “不!这不是我弄的!我也从未对她动刑!这是污蔑!”薛平睿面色涨红,整个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口说无凭啊薛大人,人是从您府上逃出来的,若是上了堂,空口白话的否认怕是做不得数吧?”晏清姝平视着薛平睿,神情淡漠。 薛平睿不以为意,扬声驳斥道:“那又如何?她杀了我儿在先!大梁刑律,恶意中伤他人致死者,施鞭刑!她刺了我儿二十多……” 啪! 清脆的茶碗碰撞声从晏清姝的手边传出。 “薛大人,容本宫提醒你一句,大梁律有言,宗亲子嗣涉案者,应避嫌;动用私刑着,斩!” 薛平睿的脑子轰得一声,好似被人蒙上了桐油纸,外界的声响已是半点渗不进,但油纸的震颤却映射着对方每一个字的重量。 晏清姝眸光凛冽:“更何况,你儿子因何被刺,你敢说吗?” 室内的气氛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江怀玉小心翼翼的坐回末位的位置,看着此时的晏清姝五味杂陈。 她是真的不一样了,五年啊,自己与她之间,早已是云泥之别。 裴述之捋了捋自己半白的胡须,出言缓和:“薛大人,要不然你回去查查看,这江姑娘身上的伤显然是这几日新添的,说不是在你府上出的事……这也没人信啊。” 薛平睿此刻心中充满骇然,他当然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府上的人呢?他将人关在后院之后就一直在忙雪灾的事,已经三日未回过府,若不是亲信来禀报说人逃了,他只怕现在还在府衙处理公文。 难不成真是府上人干的?可府上的管家仆役拢共就十来个,皆是跟了他许多年知根知底的,总不能…… 他感到头脑空荡荡的,发出嗡嗡轰鸣。 晏清姝见人已经被刺激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道:“薛大人,容借一步说话。” 薛平睿无法拒绝,跟着晏清姝来到了后堂。 晏清姝偏过头,两人之间只有一拳距离,她用只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将江怀玉的遭遇说了出来。 “若薛大人不信,大可请稳婆来验。” 她的声音很轻,但于薛平睿来说却重如千金。 他脸色通红,又热又燥:“不,不必了,公主自是不会拿女子的名节说谎,江姑娘在东宫伴读时,也算是臣的学生……臣……臣定会给公主和江姑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到最后,薛平睿的声音已经是压抑不住的颤抖。 晏清姝看着他,一位教过两任太子的少师,曾经的□□,写出无数治国策论的名仕,如今却如暴雨冲刷后的危墙,暗淡、昏黄。 “薛大人还是好好查查,贵公子人品如何本宫不知,但你作为父亲应当晓得。” 屋外的暴雪落成了阵阵脚步声的逃亡,狂风吹乱平静,碰撞着电闪雷鸣般的恐慌。 薛平睿的狼狈身影落在堂中四人的眼眸中,直到被雪白色彻底掩埋。 裴凛侧目看向立于堂中的晏清姝,她从头到尾都是如此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斥责、没有痛心疾首的质问,但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落败于龙椅之前的一步之遥?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 晏清姝的唇畔染上些许冷峭的弧度:“原本我可以不退,直到我看到地方官员联名上书的奏表。你知道上位者最需要的是什么吗?不是朝臣的拱卫,是民心。” “朝堂的变化对百姓来说,还不如手中的钱粮重要,但地方官员的态度对他们来说,却影响颇深。” “如果地方的官员对我有意见,当他们与同僚谈起我时会怎样评价?而这些评价又会如何在民间传播开来?百姓又会如何看我?” “他们不需要贬低,只需要一句叹息,一首郁郁不得志的词赋,便能将我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贬入尘埃,再加上钦天监的一句‘亡梁者姝’的谶言,他们的会将好事归在自己身上,恶事则尽数归咎于我。” 晏清姝收回目光,转过身面对裴凛。 “你们知道我父皇是因何丢掉性命的吗?” 哗啦啦—— 夜晚的风雪愈发强烈,吹得破旧屋舍呼啦作响。寒风顺着合不严的屋门缝隙钻了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因为北境的兵权。”晏清姝的声音落下,给了裴家父子迎头一击。 “三年间,平威王府一共往京城递了十二份讨要粮饷的奏表,却无一回应。其中有三份在我的手里,其余的都化为了灰飞。” 裴述之攥紧了拳头。 “父皇兢兢业业二十年,为的是给百姓富足,却滋养了某些人的野心。北境平静了太多年了,有些人忘了现在的锦绣繁华,是用北境数百万将士的生命换来的。” “平威王,你看看你这间屋子,说句实在的,京城随便拎一个杂品将军的府邸都比你这里好。”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环视着斑驳的墙面,把手略有些磨白的太师椅,语气带着怜悯。 “你当真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风雪掩埋了四方院子的土地,将半死不活的枯树埋了一小节。 几个黑影在风雪中晃动着,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逐渐靠近。 裴述之叹了口气:“长公主殿下,我裴氏一族随高宗皇帝南征北战,开国定邦,被封异姓王后直到我这一代,从未有人造反,现在的日子过得确实困难,但我也不能拿全族人的性命冒险。” 裴述之的拒绝在晏清姝的意料之内,能忍三年定然有所顾虑,否则他大可以直接进京面见父皇,父皇与他自幼相交,还有生死之谊,怎么会置之不理。 晏清姝也没打算一次就能说服他,筹码要一个一个放,总能让平威王看到她的决心与手腕。 砰砰砰—— 门被敲响,外面传来一道厚重的男声,语气急促:“王爷!城西的工棚塌了,压死了好多百姓!” “什么!”裴述之快步走过去拉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 裴凛让开了位置,拎起泥炉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热茶。 “怎么回事?”裴述之声音急切。 来人注意到屋中站着的两个陌生女人,一个气度不凡,一个躲在前者身后胆小的紧。 他只扫了一眼,也没在意,语速颇快的将事情阐述出来。 原来是为救济灾民而搭建的棚户被暴雪压塌了,许多前来避灾的灾民被压在了下面,庆阳府人手不够,便来求平威王府出兵帮忙。 “那得快些!凛儿拿令牌去调兵,我随你去看看情况。”裴述之掀开门帘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晏清姝拦住裴述之,她面色严肃:“庆阳府的雪灾多久了?” “已有十七日。”来人焦急百姓安危,见晏清姝阻拦,语气便带了些怒气:“这位姑娘,你若有事待雪灾过去再来王府,耽误了救灾你有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不得无理!”裴述之轻喝道:“这位乃清平长公主,前敏慧太子。”< 4. 石碑 [] 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深邃的幽蓝苍穹之上,惨白的月光笼罩在庆阳府北面的罗家山上,一条弯曲的泥路将整片森林贯穿,道旁低矮杂乱的灌木丛里偶尔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张海做了十几年的猎户,从未见过如此聪明的白狐,就像成精了一般。 他一路从北面的棚户追到这里,眼看它往林中更深的地方跑去,张海心中有所犹豫。 如今因着连续多日的大暴雪,他已经很久没打到猎物了,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嗷嗷待哺,媳妇也因接连的生产身体亏损的厉害。全家只靠着他转银钱,如今他多日没有进项,家中早已捉襟见肘。 今日好不容易看到一匹白狐,若是猎不到,只怕全家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咬牙追了上去。 白狐在林间不住穿梭,偶尔停下来观察一下四周,舔舔毛爪,抖动的尖耳听见身后的动静,立刻又往前飞奔而去。 张海追了半晌,夜色越发深沉,手中的火把眼瞧着要燃烬,他的心越来越焦急。 忽得一道惊雷从头顶的天空中闪过,吓得张海一个激灵,待他回过神再去瞧狐狸的踪迹时,发现它正围着一颗古树绕圈,前蹄不断的刨着什么东西。 张海见状,连忙拉弓搭箭急射出去,然而白狐的反应比他想象得更加迅速,一个跳跃蹦出了三丈远,弓起身体对他龇牙咧嘴。 张海正要再次搭弓,那白狐忽得坐直身体朝北望去,不等张海的第二箭射出,便以极快的速度朝北奔去,两息之间便没了踪影。 再往北就到了断魂崖,张海没再执着去追,而是走到箭矢的落点打算将箭矢捡回来。 他来到古树下,刚一弯腰,就见一银白色的光点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这反光点正在箭矢旁边,张海先将箭矢回收,检查完好度的时候竟发现箭尖出现了一个豁口,顿时惊疑不定。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落点处,将那银白色周围的土壤扒开,石碑的一角顿时显露在他的眼前。 这块石碑看着有些年头,边角都有不少残缺。 张海经常在山间来往,有时候会给一些商户和官爷做向导,认识不少矿石和草药,他借着火把的光仔细观察了一下石头,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激动! 这是块来自银矿的石头!那些银白的反光点正是银矿带来的!这石头里定是包着不少未锻造出来的白银! 张海激动的搓搓手,将火把插在一旁的土地里,快速扒着石碑周围的土壤,大约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整块石碑扒了出来!上面刻着的文字也清晰浮现在他的眼前。 可惜他不识字,不认识上面写的什么东西,不过能埋这里说不得是什么界碑之类的。庆阳原是古战场,界碑石刻什么的挖出来不少,相比这个也定是类似的东西,张海心中笃定。 他将石碑拖出来,大约三尺多长,看着文字残缺的部分,应当是只有一部分。 张海心中有些可惜,但又庆幸,若是当真有一人高的石碑,他还真拖不走! 他将石碑残片抱起来,怀着激动的心情哼哧哼哧的往家赶。 待他走后,红玉从古树上跳了下来,打了个呼哨,不久后,霄云便一手持着马缰,一手拉着红玉的马疾驰而至,而在他的身前窝着一只白毛狐狸,正是方才张海追的那只。 * 待晏清姝将以工代赈的实行方法写完,江怀玉已经躺在旁边的软榻上睡熟了。 晏清姝站起身,抱了一床被子给江怀玉盖上,轻轻抚了抚对方柔软的发丝。 当年江怀玉的父亲站错了队,被父皇贬到了偏远的西北,江怀玉便离开了学监,离开了京都,一别便是五年。 晏清姝曾经幻想过很多两人再遇的情景,却从未料想到会是如此狼狈的局面。 五年时间,竟能将原本意气风发的京都第一才女,磋磨成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 屋门被有规律的敲响三声,晏清姝曲起食指点了点软榻的床沿,下一息红玉便轻巧的推门而入。 “如何?” “成了。”红玉道,“那人果然将石板抱走了,不过他不认识上面的字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晏清姝道,“不识字才显得这块石碑的来历神秘。明日引导他去城东方家首饰行,方家与程氏因为娃娃亲的事有点龃龉,一定会很乐意看他们不痛快。” “是!”红玉应承,“还有一事,属下觉得应该让殿下心里有个底。” “何事?” “澜玉随着阿史那将军去了城北援助,她听那领路的顾小将军讲,您所书的《救灾活民书》被程氏扣下充做了自己的功绩,现在世人皆言此书乃是程氏这一辈的嫡长子所著,王爷曾经亲至辽东想要一观,却被程氏拒绝。” 晏清姝的手刚想拍在桌案上,就瞥见睡得深沉的江怀玉,悬着的手只能轻轻放下。 但她心中的不痛快愈演愈烈,整个人都变得凌厉起来:“好一个程氏,竟真当这天下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不成?怪不得当年母后要让晏清玄这个废物带着书册去辽东救灾,原是做这番打算!外面都闹得如此纷纷扬扬了,本宫与父皇坐在皇城里竟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本宫自以为下了一盘大棋,将所有人都算计在里面,如今方知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当真是自以为是,愚不可及!” “殿下莫要自责,程氏即便将此书据为己有,也不过是看得到表面,不明内核。如今殿下既已出宫,便要做好潜龙在渊的打算,切不可为了一时之气,坏了谋划。” “本宫自是知道,只是恼恨自己坐井观天的那么些年,竟还为一些小功绩沾沾自喜。” 晏清姝站起身,看向窗外逐渐减弱的风雪,嘱咐道:“待卯时一到,你便让人将招工文书都张贴出去,先把最紧要的事解决了。” “是。” 咚—— 北侧的窗户被石子砸了一下,晏清姝朝窗户看去,接二连三的咚声紧接着响起。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户,抬头就见坐在围墙上的裴凛,一手捧着一堆小石子,一手捏着一枚作势要丢。 “公主殿下,这么晚不睡,难道是在等我吗?”他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单脚踩在墙头,另一只脚悬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高高竖起的马尾披 5. 夜探薛府 [] 因着宵禁,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空余马蹄踏雪的咯吱响声回荡在屋舍之间。 薛府就在庆阳府府衙的西面,从外看分立在两条不同的街道上,但实际上两个院子的后门是相连的。 许多御赐的府衙和官邸都是这般建立,为的就是方便官员及时处理案卷和休息。 裴凛带着两人来到薛府北侧的六尺暗巷,将马拴在墙角一处覆着霜雪的破旧石墩子上,然后身手矫捷的攀着外墙的蝙蝠图样,踩着一人余高的镂空窗格,登上了墙头。 “我先去探探情况,公主殿下稍待片刻。” 说罢,他一个翻身落下,人便不见了踪影。 晏清姝打量了一下方才裴凛翻越过的路径,上面有几块砖石有被抽出的痕迹,从边角的磨损程度来看,应是常年被如此蹬踏留下的。 看来裴凛并非第一次这般翻墙而入了,晏清姝心想。 一旁的红玉嘀嘀咕咕的琢磨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姑娘,裴公子所说的‘老婆’是什么意思?” 晏清姝一愣,反问道:“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方才在府外介绍这两匹马时。”红玉指了指正互相抵头的芋头和山药,“他说山药是芋头的老婆,是老婆婆的意思吗?” 她上下打量着纯白色的山药,越看越觉得疑惑:“这两匹马瞧着年岁差不多,应该不是母子关系吧?” 晏清姝也不太明白,这个词她没听过,不过她下意识觉得这稀罕词应当是‘娘子’‘媳妇’的意思,难不成是西北某地的方言? “嘿!”一枚尖锐的小石子落在了晏清姝脚边,只见裴凛趴在墙头上,对着她们悄声喊到,“人就在北苑!快来!再晚就瞧不上热闹了!” 晏清姝右手微微一抬,红玉立刻上前揽住她的腰身,足尖一蹬便单手攀上了墙,晏清姝顺势扒住镂空的窗格,拉住裴凛伸出的手登上了墙头。 三人沿着屋脊穿过前院和中堂,一路向北行至最北面一处盖着双层阁楼的地方。 那阁楼瞧着像是新翻修不久,外廊雕工精美,悬梁画作绝伦,与周围其他灰扑扑的建筑格格不入。 “这幢小楼就是薛平睿独子薛谨建的。”裴凛介绍道。 以前在学监的时候,薛谨因着薛平睿的关系也入宫读书,只不过是做南康王的伴读,是个不太喜欢受约束的浪荡子。 当初晏清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在慧贵妃的宫门外,因着调戏自小陪伴在慧贵妃身边的柳姑姑,被慧贵妃一状告到了学监,薛平睿觉得丢人,便命他顶着一柄铜质戒尺跪在慧贵妃的宫门外谢罪。 当时她就觉得不妥,倒不是觉得薛平睿罚得轻,而是觉得他这般让一个来自宫外的十几岁少年,跪在一位宫妃的宫门外,着实有些于礼不合。 一个男子跪在后宫,说出去是因着犯错,但后宫是什么样的地方,流言吃人的地方,只消一句‘慧贵妃不容人’、‘白天跪门外夜里跪床榻’之类的流言,即便初传的时候没人相信,但听得人多了,说得多了,谎言成为真理的一部分,那它就不再是虚假的,它就是事实。 而这个事实,是当下这个社会里,任何女人都无法承受的。 晏清姝曾建议薛平睿换个惩罚,但薛平睿却说这是最好的方式,直言她妇人之仁,难当大任。 后来没过多久,宫里果然流言纷纷,晏清姝替慧贵妃辩驳却收效甚微,她找到薛平睿试图将这件事的利害分析清楚,让他出面澄清。 其实她内心也清楚,薛平睿澄清的可能太小,他是个自负的人。但她还是找到他说这件事,只是因为想让这个男人知道,因为他的一个决定,要一个为家族牺牲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又被莫须有的罪名拖累。 她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丝后悔的模样。 可结果令她失望。 薛平睿仍旧对此不屑,只轻飘飘的一句‘清者自清’。 所有的矛头皆指向了慧贵妃,而薛谨依旧陪着南康王上学读书,甚至更加变本加厉的调戏宫女,而令他变本加厉的资本,是薛平睿的自以为是,是慧贵妃的以死明志。 在慧贵妃死去的那个大雪天,后宫的所有人都噤若寒噤,没有人为失去一个对手而沾沾自喜,只有人人自危。 被薛谨调戏的宫女更是不敢言语一声,哪怕被逼迫失了清白,也只敢偷偷隐瞒,因为瞒不住会死。 当晏清姝夜晚从父皇的书房出来,在回宫的小道上撞见悄悄运送宫女尸首的小黄门时,她便再也忍不下去了。 现在的人,正在试图让居于自己下位的人疯狂,让他们的奴性压倒理性,将自由的思想碾成脚下的尘土。 他们让有头的低头,有腿的下跪。 让暴力成为体现男性魅力的唯一手段,无论是思想上还是□□上。 他们的自负、自傲、对女性的鄙夷,构成了女人对暴力的崇拜,书写成了教会女人无条件投降的教科书。 这是不对的。 这个世界或许会因为金钱、权利、名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但在同样的背景与资源下,不同的性别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谁都不是生来就是附庸或者权利。 “想什么呢?”裴凛伸出手在晏清姝眼前晃了晃。 晏清姝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面色不太好看。 裴凛这人有一优点,别人不愿说的事,他不会多问。 他指了指二层外的走廊,低声道:“人就在二楼,走!” 三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二楼侧边的走廊,甫一靠近便清晰的听见里面传来的呵斥与求饶声。 “老爷!奴婢知道错了!求老爷开恩!奴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指着奴婢一人养家糊口!您若是将奴婢送去王府,奴婢全家都要饿死街头了啊!” 这声听着像是一个身康体健的男人发出来的,声音浑厚有力。 晏清姝有些好奇,微微偏了偏头,红玉立刻会意,通过落在窗纸上的阴影判断出合适的位置,用匕首将合和窗最下方的一块回字纹的窗纸划开,露出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往屋内看,能看到一道绣着欢场图的四折屏风,上面的四位衣着暴 6. 珍宝楼 [] 薛平睿怒视着他,胸口起伏得厉害,他抖着手指着他,双唇蠕动着想要破口大骂,但半晌也没蹦出半个字来。 薛让一把拍开薛平睿的手,讽刺道:“其实当年薛谨也并非有意,我也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谋划这一切的人我得罪不起,你要怪只能怪自己只是个太子少师,而薛谨又色胆包天,明知是陷阱,却为了个好看的皮囊什么都顾不得了。” 薛平睿瞪着他,双瞳爬满了血丝:“是谁?”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是谁!”薛平睿一把卡住薛让的脖子,薛让挣扎间撞翻了屏风,屏风上端撞在了窗户上,发出嘭嘭声响,窗外偷听的三人连忙蹲下,躲藏在墙后。 薛平睿将人死死压在屏风上,神色宛若怒目金刚一般凶恶,暴怒的连声质问道:“到底是谁!是谁要害我儿!我要让他死!所有害我儿的人都得死!” “你杀不了他……” “是谁!告诉我!是谁!” 薛让不断拉扯着薛平睿的双手,脸色憋得通红,感受到太阳穴砰砰跳动,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令他心生恐慌,语气急促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慧贵妃死后,他还能活着吗!” 这话令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薛平睿冷静了一瞬,但他掐着薛让脖子的手依旧没收。 “说!” 薛让握住薛平睿的手,劫后余生让他心若擂鼓,说话的语速比之前快了许多:“因为幕后之人要利用薛府的名声掩盖他们逼.良.为.娼.的事实……啊啊啊啊!” 一枚暗器忽得刺穿薛让的眼球,薛平睿吓得下意识撒了手,下一息一枚暗器又刺穿了薛让的脖颈,让人彻底失了生气。 裴凛察觉异常,一个闪身冲到外廊拐角处,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翻身从外廊上跳下,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追了上去。 红玉看向晏清姝:“追吗?” 晏清姝摇头:“这府里有眼线,让裴凛去追。” 她转过头走到二层侧屋的正门处,一把推开了房门。 巨大的动静惊醒了陷入恐慌的薛平睿,他面露诧异:“殿下?” 晏清姝没说话,打量了一番这间屋舍。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扇屏风、一张拔步床、一条桌案,桌案上放着无数不堪入目的器物,单看形状就只是做什么用的,但这些都无法吸引晏清姝的目光,她的注意力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七种长短不一、材质各异的鞭子上。 她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克制住想要揍薛平睿的冲动,一字一顿的质问愣在原地的薛平睿:“薛少师,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薛平睿的身子一抖,他自知自己逃不过,噗通一声跪趴在了晏清姝的面前。 “臣有罪!求殿下开恩!” 晏清姝的喉咙发胀,腥甜瞬间蔓延在整个口腔。 红玉检查了一下薛让的尸首,干脆利落的将食指和中指并起,以极快的速度从脖颈的血洞中探了进去,将那枚暗器夹了出来。 她用薛让的衣服轻轻展干了上面的血迹,呈至晏清姝的面前:“是用生铁打造的,没有标记。” 这枚暗器只有食指骨节大小,呈三角锥的形状,尖端和侧边被磨得锋利无比,吹发可断。 “能做出如此精妙工艺的人世间没有几个,让澜玉去查。” “是!” 晏清姝看向薛平睿:“现在,你来告诉我,这里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 暴雪初霁,但夜晚的风依旧强劲。 裴凛一路追着黑衣人跑过四条街,期间打斗无数,却难分胜负。 论武艺,裴凛自觉在此人之上,但论轻功,此人绝对比他高出一成不止,练就的身法也是以灵巧为主,当是幕后之人专门培养的杀手。 这种人一般都会被拔了舌头,不教识字,平日只以暗号沟通,自成一套交流之法,若是拿不到暗号的母本,就算对方求饶他也看不明白。 想到这里,裴凛便不打算留手,一招一式皆冲着要命而去。 正因为说不了话,所以他们的身上一定留有互相识别的痕迹! 他一定要看看,看看这个人与杀他母亲的那个人是不是来自同一个组织! 裴凛从腰带内侧摸出一枚石子,直击对方的腿弯,那黑衣人腿一麻,即将跪地之时翻了个跟斗,灵活的从房顶落在了地上。 他抬手将五指间的三枚暗器急急射出,成品字状直朝裴凛头颅与双肩而来。 左右闪避会刺中肩膀或者心脏,不做缓冲加速下落很可能摔断双腿,裴凛眸色微凛,下意识将双臂护在自己胸前,往左偏去。 只听得叮当一声,原本应该扎入心脏位置的暗器被小臂挡下,落在了脚边。 他甩了一下被划破衣袖的小臂,从破洞处显露出来的银白色臂箍在夜色下泛着微光。 “衣服破了回去又得自己补。”裴凛咬牙切齿道。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又要逃跑,可裴凛已经不给他这个机会了,捡起脚边的暗器一发射.入他的后心。 “陪你玩玩而已,真当自己有点本事了。” 他将黑衣人的面罩拉下,掐开他的下颌,果然被拔了舌头。 将人翻过去,扒开上衣和裤子,在右侧髋关节的地方,果然纹着一个莲花样的纹身。 这朵莲花一共六瓣,与当年父王找到的那个刺客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名刺客的莲花纹身上,是右上角的花瓣呈现红色,其他为黑,而这个人则是最下方的那枚花瓣呈现红色,右下方的花瓣呈现绿色,其他为黑。 “是一种暗号吗?” 他将这片皮肤割了下来,用冰雪清洗干净,然后卷了点雪一同放进了竹筒里。 等他回到薛府外,晏清姝和红玉正给马喂干草。 晏清姝轻轻抚摸着马首,抬眼看向他:“人追到了?” 裴凛摇头:“没。” 晏清姝垂眼看着裴凛鞋尖的血迹,和风细雨的说道:“你不必防备我,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但如果这个秘密牵扯到一些我在乎的人或者事,我还是会深究到底,你瞒不了我。” 裴凛沉默着解开芋头的马缰,没有任何应答。 晏清姝继续道:“你一直都知道薛谨和薛让在做什么,对吗?利用雪灾拐.卖.妇女、私.贩.人口……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你偷偷将江怀玉放走,你知道我不会不管她,她是我在学监的伴读,与我情意深厚,即便外界都传我因其父亲对她不喜,甚至在学监的时候百般刁难,但你依旧坚信我会救她,会为她查到底。” “裴凛,平威王府需要借助更强的权势才能撼动幕后之人,而我也需要裴家的兵权,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合作?互帮互助达到共赢,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裴凛牵着马的动作顿了顿,回过头看向晏清姝:“公主殿下,您是不是一直都如此自负?” 晏清姝愣了一下:“什么?” 裴凛冷笑道:“人心之复杂,远不是翻了几本书,在脑袋里想想就能看透彻的。尤其是西北这个地方,有丝绸之路,有整个大梁最庞大的边军,有唯一的异姓王。钱、兵、权搅合在一起的时候,人性的恶就会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被激发出来。” “可能因为一句自夸的话,一幅不知来由的字,一身常穿的衣服,原本都是普普 7. 招工 [] 竹林旁的清澈潭水映着夕阳橘色,波光粼粼。 温柔的春风卷起竹楼上的翠色纱帘,露出一位倚窗远眺的美人。 她手持一卷翻了一半的书册,正望着在潭水畔舞剑的少年郎出神。 穿林风扫过每一根青翠刚竹,划过每一片狭长竹叶,卷起地面上的尘土,于幽暗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 这呜咽之声如泣如诉,仿佛天界仙音般缥缈,萦绕在竹林的每一处。 少年的剑尖开始淌血,但他分毫未觉。 随着愈演愈烈的风声,这声呜咽变得急促,似是叮咛,又似叹息。 它焦急的在少年身侧打转,却无法靠近半寸。 夕阳开始变得扭曲,投射在水潭上的橘光越来越跳跃,仿佛上窜的火苗,试图蔓延四散灼烧一切。 温度在攀升,风声在狂舞,少年和美人的身影陷入无边烈火之中,变得扭曲、残破。 尖叫、哀鸣、悲泣瞬间充斥在整座竹林间,带着刺耳的轰鸣声,随着竹楼坍塌的瞬间,压倒一切! 跑! 凛儿! 别回头! 跑啊—— 裴凛猛得从梦中惊醒,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的他捂着自己的头,呼吸急促。 室内的微光从帐幔的缝隙中潜入进来,落在裴凛满是冷汗的额头上,在阴影中割出一条狭长的白色痕迹。 裴凛已经很久没梦到母妃死时的场景了,本以为已经不在意,但在看见莲花纹的那一刻,还是会崩溃,会愤怒,想哭,想要不顾一切的发泄。 他知道昨夜对晏清姝说的话重了些,但他忍不住。 每当看见她,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的死,想起那个夕阳如血的日子,因为晏清姝父皇快马加鞭送给父王的一封密信,她的母亲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以极为惨烈的方式。 他明知道那是无奈之举,是母亲自愿做出的选择,为了整个西北的安宁,他不应该怨,但他却不能不怨。 因为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裴凛将头埋在膝间,无声落泪。 在屋顶趴着的猎风歪了歪头,有些好奇裴凛为什么要哭,但他不能掀开瓦片看,公主不让。 左思右想后,他还是决定先回去汇报给殿下,于是蹑手蹑脚的爬起来,沿着屋脊线跑回了城隅斋。 屋内的裴凛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掀开帐幔,刺红的双眼盯着屋顶的方向,久久未曾回神。 * 猎风跑回城隅斋,刚从屋顶翻身跳下来,就碰上了端着衣衫跨进院来的澜玉。 猎风赶紧低头行礼:“澜玉姑姑。” 身体绷得笔直,就像个偷吃糖被抓包的孩子一样。 澜玉轻蹙秀眉,略带责备的说到:“殿下昨夜丑时三刻才睡下,你莫要在院子里乱跑,惊扰了殿下。” “对不起。”猎风的头低得更深了。 澜玉叹了口气,语气轻缓道:“可是有要事需秉明殿下?” 猎风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有事,但不算要事,就是裴世子做了个噩梦,在哭呢!” 澜玉:? 你在说什么鬼话? 澜玉回想了一下裴凛那接近八尺的身高,与猎风不相上下的健壮身形,感觉猎风的描述有点像前日碧玉看的那个鬼话本。 “还在喊娘亲什么的。”猎风补充道。 澜玉一愣,平威王妃的事她倒是听说过一些,好像是因为王妃母族以王妃的名义做了什么事,导致王妃不得不以身殉节。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除了先皇和平威王,恐怕没第三个人知道。 连殿下也未曾从先皇口中套出半点消息。 澜玉垂下眼沉吟片刻道:“这件事我会通禀殿下,你不要与任何人说起。” “好!”猎风点点头。 澜玉笑了笑:“快去吃早膳吧,再不去,巽风他们可就要抢完了。” 猎风瞪大了双眼,风一般的跑向小厨房,委屈的声音四散在院子里:“他们怎么这样啊!都不告诉我!” “澜玉。”晏清姝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澜玉收起脸上的笑意快步走向城隅斋,推开门便见晏清姝坐在书桌旁的贵妃榻上,而屏风后的软榻上,江怀玉正坐在塌边双眼迷蒙的打哈欠。 “殿下,方过辰时一刻,碧玉那边还没消息,您可再安枕片刻。” 说话间,澜玉手上的动作没停,将新衣置于木架上,点燃熏衣的香炉,然后在外间点燃了小炉子,将装了水的铜壶置于炉上。 “今日还要面见庆阳府的官员,不能贪睡。”晏清姝下了床,将塌上的被子叠好,转而坐在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冷酒,“今日买些侍女,这些杂务不必你们来做。” “是。”澜玉走向前,为晏清姝梳头。 “昨日红玉带回来的暗器你可瞧见了?”晏清姝问。 “瞧见了,岭南的锻造技艺,能有这般手艺的人属下倒是认识一位,只是前年死在了海上,他的弟子只有三人,但能不能做出这般精巧的东西,还需试探一番。” “你安排人去做吧。” “是。” “霄云呢?” “一直跟着那位猎户,还未回来。” “他回来了让他立刻来见我。” “是。” 说话间,江怀玉已经将衣服穿好,头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垂着,用木簪簪紧。 “今日做什么?” 江怀玉双手托腮坐在晏清姝身边,看着澜玉给她梳了个单螺髻。 晏清姝微微一笑:“先吃饭吧,等下找个女医看看你的伤,好好吃药休息,过几日可有你忙的。” * 今日风雪初霁,不少商户天刚大亮就打开铺子扫雪,一些游商货郎早早就看见官府张榜,此刻西市的公榜前,正乌泱泱的围着一群人。 一位衣着褴褛的瘦弱男子凑不进前头,只能高声问前面的人。 “这位大哥,这榜上写的什么?” “哎呀别挤了,我也看不到!” 最前方忽的传来一声惊呼,有人高声叫到:“这简直有违纲常!滑天下之大稽!” 后面看不到内容的人纷纷投来询问。 高声惊呼的那人气愤道:“官府要召女工!这简直闻所未闻!女子怎能离家做工?名声还要不要了!万一在外面惹了什么野汉子怎么办!” 招工?衣着褴褛的瘦弱男子闻言,双眼一亮,也顾不得听后面的,兴冲冲的钻出了人群,往平威王府跑。 被他搅乱的人群再度围了上去,有几个人围着惊呼的那人指责道:“你瞎说什么呢!这榜落的是清平长公主的款,可不是官府主张,说不得是公主府要招人呢!” “就是啊!昨夜城北的棚户塌了,公主派人连夜从那群利禄鬼手里收了袄子和棉被发给灾民呢,要不然今早只怕又要冻死不少人呢!” “有人说只要商户捐银捐物,就能得长公主一个承诺,真的假的?” “不知道啊!你哪儿听说的?” “哎,你们听说了吗?今早启明星刚刚升起,就有白狐在四周游荡,有人想抓了吃肉,结果追到林中一处古树旁就追丢了,他围着古树转了一圈,嘿,你们猜他发现什么了?” “什么啊?” “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着‘白狐现世,姝安天下’!他带回来的时候,我们全村都看见了!清平长公主的名字里不就带一个‘姝’字?说不得就是上天派来救咱们的菩萨!” “真的假的?莫不是编的吧?之前还有人说她是不详的灾星,才夺了她的太子之位,贬到咱们庆阳来了。” “管他真假呢?反正昨夜赈灾的棚户都得了棉被和米粥,这可都是公主带来的。” “说得也是啊。”< 8. 第一把火 [] 晏清姝被郑布的话逗笑了:“既然郑大人如此说,想必问心无愧,那不妨解释解释,何谓宽乡,何谓狭乡?” “受田悉足者为宽乡,不足者为狭乡。[1]” 晏清姝合掌道:“不错。安化县有多少狭乡多少宽乡?” “狭乡三十五,宽乡二十。” “可均田册中记载,安化县共计宽乡三十七,狭乡十八。” 郑布的手蜷了蜷,道:“均田册乃是元狩二十年的记录,有变化实属正常。” 晏清姝:“大梁律制:‘各州府县乡鳞册当两年一报。’为何元狩二十二年不报?” 郑布没了声音,他的目光不经意的瞥向薛平睿,但薛平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端着茶半掩着脸。 “你不必看他,本宫替你回答。”晏清姝直视着郑布,“因为元狩二十年,元狩帝病重,力排众议命慧敏太子晏清姝监国,然慧敏太子乃是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极好糊弄,因而各地官员惫懒推卸、中饱私囊。反正一个女人而已,登不了基,就算发现了也没什么。” “本宫说得对不对?各位大人?” 几位县官面面相觑,没人出声应承。 有些县乡看着地理位置在甲府,实际上归乙府管辖,分的是乙府的份额。 就像延庆县,前年刚刚将白马县并入进去,安化县又是怀安和顺化合并的,有些鳞册县里自己都糊涂,常年居住在皇城里的公主又怎么会弄得清楚? 所以,谁认了她的话,那才是傻子一个! 就算查出有偏差又如何?也不能平白无故就说是他们管理不力吧? 这两年庆阳灾害连连,丝绸之路又遭突厥人频频滋扰,早已民不聊生。 乐迁的居民不知凡几,整个西北都乱得很,又怎能要求他们像京城京畿那般记录详细严苛。 这般想着,又觉得晏清姝小题大做,外强中干,定是搅不出什么事来。 原本有些慌乱心虚的官员,又把悬着的心放在了肚子里。 甚至还有个心宽体胖的官员乐呵呵的笑了起来,一边拍晏清姝的马屁,一边附和郑布:“公主也是为江山社稷好,但未免疑心太重,这鳞册账目自然是以地方县里的记载为准,此去京都路途遥远,难保奏表在途中受到什么风吹雨淋的有损伤,且来往一趟要数日,户部盘账又要数月,信息滞后在所难免。” 晏清姝也不生气:“行。” 说完,她拍了拍手,巽风和猎风绕过中屏,从堂后抬了一口巨大的红木箱子放在了堂中。 所有人一头雾水,直到晏清姝命人将木箱打开,才面色大变—— 这分明是他们藏在圆通寺地窖里的账目! 这种官员犯了错却死不认账的事晏清姝见得多了,早在来到庆阳之前就已经备好了后手,只不过没想到仅仅隔了半个月,也就是准备新帝登基的这个时间段,庆阳会发生雪灾,打乱了她一来就先给下马威的计划。 她没工夫与这群尸位素餐的人周旋,必须尽快解决。 薛平睿是三品府尹,按大梁律就算犯了案也得由大理寺派人来押人入京审理,后由工部找人补替,即便她是长公主,即便薛平睿是她封地里的府尹,她也没权撸了他的乌纱帽。 但是这群五、六、七、八品的县官就不同,她说换就能换。 晏清姝从箱子里随意拿出了一本账册,只见蓝色的封皮上写着:粮。 她随意翻了一页,念了出来:“元狩十年,永宁乡分田四十倾,李家村男丁年十八以上者,人半倾,其四十亩为口分,十亩为永业,寡口分五亩,一亩宅院,李耀轩户二丁一寡,受田五十六亩;到了元狩十一年,永宁乡分田三十八倾,李家村男丁年十八以上者,人半倾,其三十八亩为口分,十二亩为永业,寡口分四亩,一亩宅院,李耀轩户二丁一寡,受田五十五亩。” 晏清姝看向郑布:“郑大人不如给本宫解惑,为何应该分得田地六十倾的永宁乡,最后只得田四十倾?为何每户每年都要少一亩地?还是从寡口中削减,而这连年增长的永业田又是怎么回事?也没见你们庆阳府一年比一年交的粮税多。永宁乡是宽乡,为何没有按田令要求每户一倾,而是变为了半倾?狭乡更是厉害,直接变为四十亩,这田都去哪儿了啊?本宫真的很想知道。” 话音一落,寂静无声。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本以为一个女子久居后宫,定然是耳根子软好忽悠的,没真把今日的交接当做一回事。 结果晏清姝上来就翻账本,还将账目中作假的部分指了出来。 接着在郑布指桑骂槐的时候,毫无预兆的搬出一箱子他们一直藏匿在寺庙里的账本。更没想到一个公主竟然这般熟悉《田令》。 连他们都要时不时翻翻才能确认哪些乡分多少田,可她居然张口就来! 她还知道多少?还是什么都调查清楚了,就等着在这儿拿捏他们的把柄! 底下官员面色慌张,各个抖如糠筛。 当然,郑布要更惨一点,整个庆阳府就属安化县造假的鳞册最多,吞没的土地也最多。不止土地,还有户口,有些人家生得多,土地又逐年减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只能卖儿卖女卖寡口,而这些人…… 但这些晏清姝肯定不知道!他背后还有人!那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郑布这般安慰自己。 晏清姝坐回原位,端了旁边巽风奉上来的茶:“今日本宫把话撂这儿了,各县必须在三日之内将吞进肚子里的东西都给本宫吐出来,包括田产、马场、盐场等等,地税、粮税、丝绢税一样都不许少。” “本宫要求不高,只要将五年内的如数补齐,便可既往不咎,但交不回来,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坐着的官员们鸦雀无声。 有人捅了捅薛平睿,他心里冷笑,却不做声。 想当初他一个个去追讨的时候,各个趾高气昂,不是说自己背靠程家,就是背靠白家,总之就是一句话,要东西没有要命一条。 如今这清平长公主带着麒麟卫来了,又轻而易举的翻出了他们藏匿起来的账册,就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一样,只想着让他当出头鸟,做梦! 他们以后都是要在长公主手下讨生活的,他本就因江怀玉的事得罪了她,如今更得谨小慎微,避免把人得罪死了。 屋内寂静了半晌,气氛就像化不开的浆糊一样,令人窒息。 裴述之全程都作壁上观,他早就知道庆阳府底下的这些小官不干净,但没人敢将手伸进军营里,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让薛平睿去折腾。 结果薛平睿也折腾不过他们,裴述之便更不会费这个劲头跟他们掰扯,边关不平静,他一年到头来又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宁夏卫,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边防和军事,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其他。 先前他还担心晏清姝搞不定,现在看来,元狩帝当真是教了她不少东西。 屋里的气氛凝重 9. 募捐 [] 晏清姝离开正堂,碧玉上前行礼。 她看了一眼碧玉身后两个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姑娘。 两个姑娘互相依偎着,大气不敢出,生怕晏清姝一言不合就把她们也给砍了。 心中顿时有些后悔,但是不来这里,她们又能去哪儿呢? 晏清姝知道处变不惊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想当年碧玉刚来她身边的时候也是这般战战兢兢,不过跟着历练了两年,就已经是个心有成算的成熟姑娘了。 “这里污糟气太重,别熏着两位姑娘,去城隅斋吧。” 几人来到城隅斋。 晏清姝先让碧玉去小厨房找点易消化的吃食过来,然后抬手给两位姑娘倒了杯水。 “我们自己来就好!” 两个小姑娘慌张的想要接过晏清姝手中的茶壶,又怕碰脏了贵人惹对方嫌弃,两双手不上不下的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晏清姝倒是无所谓这些,让她们先坐下,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 但两位小姑娘哪里敢! 这可是大梁唯一的长公主,曾经当过太子的长公主! 关于晏清姝的一切,她们也是道听途说,有人说她凶神恶煞、面如恶鬼,有人说她优柔寡断、空有美貌。 但今日一见,两位小姑娘觉得他们说得不全对。 碧玉很快将饭菜端了过来,两个小姑娘远远闻着香味儿就忍不住咽口水。 “吃吧。”晏清姝温柔道。 两个小姑娘赶紧摇头。 姐姐道茹娘道:“我们还没干活不能吃东西!” 她拉着绨娘跪下,磕头道:“求求长公主收留我们!我们可以洒扫、做饭、缝衣服!我们能干很多活!我们吃得也少,每日只需两顿,不!一顿就够了!求长公主可怜可怜我们!” 碧玉要拉她们起来,但这俩人是铁了心要跪到底,力气之大让碧玉都怕自己使了蛮力会将她们胳膊拉断。 晏清姝无奈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习惯跪呢?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家就没有吗?” 茹娘和绨娘愣了一下,抬头时正对上晏清姝平静又坚定的目光。 “站起来,挺直腰板说话。” 茹娘有些犹豫,但她看了眼站在长公主身侧身姿挺拔的碧玉,犹豫了片刻,一咬牙拉着绨娘站了起来。 “这才对,你们又没犯错,跪什么呢?”晏清姝欣慰的笑了笑,让她们坐下说话,“你们可愿做工?” “愿意!做什么都愿意!”茹娘连忙点头,如今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做什么工都可以。 “可会缝补或者绣花?” 茹娘双手绞着衣服,忐忑道:“会缝补,家里人的衣服都是草民与妹妹缝补的,父亲常外出与人喝酒,穿得破旧会被笑话,草民与妹妹便学了些简单的松柏竹的绣样,绣在衣衫的破口,但绣得不好,常遭父兄嫌弃。” “家里还有什么人?” 茹娘摇头:“没人了,都饿死了,父亲将我和绨娘卖去了青楼,妈妈嫌我们太瘦太黑,就让草民来这儿试试,若是能成她便把身契还给草民,卖身的钱日后还她……” 茹娘越说越小声,人们皆言入了青楼的女子都是最低贱的,是污糟的,会被嫌弃…… “哪处青楼?” “南郊三里处的梦溪楼。” 晏清姝想了想,道:“我有一处新开的布坊,你们去那里吧,具体的规章会有人告诉你们,只要守规矩,我觉不会亏待你们。” “谢公主大恩!”茹娘拉着绨娘跪下磕头,晏清姝偏过身没有受礼。 “入布坊的第一条规矩,便是不要轻易下跪。跪了,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见两位小姑娘拘谨,晏清姝让碧玉将食物装进餐盒里,领着人离开。 待人走后,晏清姝打开门叫到:“猎风?” “殿下!”猎风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查查南郊三里处的梦溪楼。” * 城隅院后的东厢房,斑驳的墙壁上攀着两株枯藤。 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端着一个朴素的桐木拖盘,急匆匆的穿过连通半廊的侧门,跨进了城隅院。 他望了一眼城隅斋的方向,只见到碧玉领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姑娘离开的背影,总是在屋顶睡觉的猎风似乎不在,那位面色严肃好似礼仪嬷嬷的澜玉姑姑也没踪影。 他轻手轻脚的推开屋门,本以为公子还睡着,结果门一开就看见裴凛穿着白色寝衣,披着大氅坐在外屋的桌边,面色苍白,宛如恶鬼。 “啊!”少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好几步,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裴凛嗤笑道:“你不是不怕鬼吗?” “公子!”少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也知道您现在特别像鬼啊!” 少年走进去,将手中的拖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所有遮罩在窗户上的黑布都掀开,光线瞬间将东厢房照得敞亮。 “公子,这是王妃做的梅花糕,特意让我给您送来。” 裴凛看着盘里精致的糕点,抿唇道:“替我谢谢她。” “已经谢过了,我将您上个月教给我的水轮灌溉法教给了王妃,她可高兴了!说明天还给您做梅花糕!” 裴凛扯了扯嘴角,没应。 少年将拖盘里的餐食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的观察裴凛的神色。 吃糕点的裴凛察觉到他的视线,头都没抬,道:“想问什么直接问。” 少年嘿嘿一笑,坐下来道:“昨夜您不是偷偷带公主出去了吗?为何回来时感觉你们好像在闹别扭?” 裴凛拿糕点的手一顿,面无表情的瞥了少年一眼:“裴修,你是不是又想去我爹那儿打小报告?” “我没有!”名唤裴修的少年连忙摆手,“我就说过那么一次,还是王爷主动问的!那不怪我!” “然后赚了十两银子是吧?”裴凛端起粥吨吨喝了半碗,冷笑着看向裴修,目光仿若能洞穿一些。 裴修瞬间偃旗息鼓,缩着脖子垂下头,宛若一只胆小的鹌鹑。 裴凛冷笑:“昨夜那消息值几两啊?” “五……” “五两?”裴凛将碗重重的放在桌子上。 裴修咽了口唾沫:“五十两……” 砰—— 裴凛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行了,这个活不用你干了,我自己告诉他!” “别啊!”裴修抱住裴凛的大腿,哀声 10. 明路 [] 连着三天过去,裴凛整日神神秘秘的,天蒙蒙亮便出去,直到晌午才回来,一回来就钻去了北苑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东西。 晏清姝每次想要找裴凛问问‘老婆’的事,从而打开话题,都只得到一个匆忙的残影。 于是,两人愣是一句话都没搭上过,即便碰上也只是短暂的眼神交流。 而平威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昨日搬了不少水缸去城隅院,将裴凛暂住的东厢房单独围了起来。 美其名曰天干物燥,容易擦枪走火。 晏清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过她现在没什么时间去探究,因为江怀玉的迂腐爹来信了。 江怀玉的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薛谨的死,薛平睿封了珍宝楼,真么大的动静薛府上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平日但凡留了心眼的,如今一探究便能将事情猜个七七八八。 至少将事情传出去的那个人,只猜到了七成。 以至于江禄泉写信质问江怀玉时,言语间透露出来的只有‘有辱家门’四个字。 他反复的质问江怀玉是否真的失贞,让她尽快回家去,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对于薛谨的死丝毫不提,更别说义愤填膺的指责薛平睿了。 以江怀玉对他爹的了解,如果他爹知道自己杀了薛谨,只怕会诚惶诚恐的跑过来兴师问罪,甚至押着她去薛府赔罪。 所以薛谨的死因应当是被薛平睿瞒下了,默认了薛谨是死在了青楼的传言。 虽然江怀玉早就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但在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会失落,会迷茫。 晏清姝在得知江禄泉写了信来后,就有不好的预感,直到听见冉妈妈的叫喊声,见到被冉妈妈从北苑清波湖里救上来的江怀玉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般作践自己!”这是晏清姝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她红着眼眶,双拳紧握,不住的质问着发抖的江怀玉。 慧贵妃的死曾经一度缠绕了她半年之久,只要睡着,就会梦见一袭白衣挂在慧仁宫房梁上的人影。 那时候,明明是最热的七月,晏清姝却只感觉浑身发冷。 一条条鲜活生命的逝去,让她猛然意识到‘贞洁’二字对当世女子是多大的枷锁。 她不想有更多的女子因此丧命,便为此不断努力。 可如今,当年与她同仇敌忾,发誓要改变天下女子地位的江怀玉,竟也要步此后尘。 晏清姝立在一旁,瞧着红玉和碧玉为冉妈妈和江怀玉披上披风,看着江怀玉这张自己本该熟悉的脸,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沉痛。 那双眼睛不再通透,聪慧,迸发着光。 只剩下仓皇的恐惧,与木讷的迷茫。 “江怀玉,你不该如此。”晏清姝呢喃着,心中有什么轰然破碎。 “扶她去城隅斋。”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需要好好想想,认真的想一想,要如何才能救她,救这世间与她相像的千千万万名女子。 * 晏清姝一连将自己关在书房两日,不管是谁前来劝说都没用。 她依旧每日处理一些招工的事宜,看着上面日益上涨的女工人数,吩咐着下一步的计划。 但她多了发呆的时间,总会时不时的看着灯烛出神。 直到这天晚上,冉妈妈端着熬好的排骨汤,敲响了城隅斋的房门。 冉妈妈是裴凛母亲的陪嫁,到了年纪便自梳,一生都没有成家。 因着为人和蔼,行事又雷厉风行,颇具手腕,府里的人对她的敬重只在平威王之下,甚至比王妃都要高上几分。 “老奴不知公主喜欢些什么,澜玉姑娘说您在吃食上不挑剔,便斗胆顿了一盅排骨汤,这是老奴家乡的特色,公主若是不弃,便尝尝看。” 冉妈妈是个微胖的亲和人,面上总是带着温暖的笑意。 晏清姝看着陶罐里的萝卜排骨汤,心下微动,问道:“妈妈是哪里人?” “南昌人。” “原是如此,与我娘亲倒是老乡。” 她的母亲出自南昌程氏,是当地有名的名门望族。 凤藻宫的早膳里总是会有一道这样小盅汤,娘亲每次都会指着汤谈及自己的家乡,说起自己未嫁给父皇时的模样。 晏清姝曾有一次好奇,想要尝尝这汤的味道,却被娘亲拒绝。 “这是我的东西,你的家在这里,不在南昌,不要跟我抢。” 当时娘亲看她的眼神很凶,就像在看一个鸠占鹊巢里的那个鸠。 “老奴与太后娘娘可不敢称同乡,老奴十岁便离了家,随着王妃到了庆阳,早已算是庆阳人了。” 冉妈妈的话打断了晏清姝的思路,也让她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晏清姝舀了一勺尝了尝,道:“很香,很好喝。” 原来这就是娘亲一直怀念的味道。 冉妈妈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她道:“公主喜欢便好,这人啊,就跟一小盅排骨汤一样,煮熟前是一个模样,煮熟后又是一个模样,但它的本质并不会变,它还是一小节排骨,一块切好的萝卜。” “煮熟的排骨不是就不可改变,它可以放上糖醋做成糖醋排骨,也可以放入酱油做成红烧排骨,煮熟的不喜欢,味道淡,不需要纠结怎么样能将它变回原来的模样,只需要重新下锅,再来一遍,总能调成令人满意的味道。” 晏清姝握着瓷勺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冉妈妈。 “公主,人生不可逆,但未来的路还很长远。” 冉妈妈依旧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天色不早了,公主吃了这盅汤便早些歇息吧,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 说罢,便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晏清姝低头看着汤盅,忽得笑了起来。 心里那股郁结的情绪,就像汤上漂浮的油花,彻底散开。 城隅斋后的东厢房门前,裴凛见冉妈妈退出来,赶忙迎上来小声询问:“她喝了吗?” 冉妈妈点头:“喝了,世子,您为何不自己去?若让她知道这是您做的,应该会更欢喜。您与公主即将结为夫妻,理应趁此机会培养感情才是。这婚虽是御赐,但老奴真心希望您和公主能想王爷王妃那般心心相印。” 裴凛摇头:“我是男子,谈起女子的问题她定会下意识防备,还是妈妈去更合适。更何况前几日……我言语上对她有所冒失,待我道了歉,再培养感情不迟。” 他望向城隅斋,书房的灯火还燃着。 自从晏清姝来到庆阳,裴凛鲜少见城隅斋在子时前熄灯,而她每日卯时前便醒了。 一日就睡两三个时辰。 殚精竭虑。 怪不得瞧着瘦弱极了。 裴凛觉得晏清姝人是走出了宫墙,可魂魄还困在那红墙金瓦之中。 一点都不自由。 若是与这样的人结为夫妻,灵魂都会困顿吧,他想。 因此,他想尝试让晏清姝接受一种新的生活。 不再看向城隅斋,裴凛将目光落在冉妈妈身上,道:“劳烦冉妈妈再将梅子姜的做法教我一遍。” * 第二日一早,晏清姝便将平威王请了过来,问了府中中馈的事。 平威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这府上的账目都是冉妈妈管,但她年纪大了,力有不逮,看不过几页便会头疼,王妃不爱管这些,因此账目并不明晰。” 说到这里,他又搓了搓手,有些期待到:“虽说还要个几日公主与凛儿才能结婚契,但如果公主有意,现在就可以执掌中馈!” 这正中了晏清姝下怀,她提议让江怀玉帮忙理一理账目,平威王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府上账目不明确,开支便不透明。 但他平日 11. 三方谋局 [] 庆阳城西外三里的落霞村,住着三百户人家。 这里家家户户皆以养马为生,家里偶有青壮年会被送去城里的镖局习得一身好射艺,然后去附近山上打猎,为家中增添一笔不菲的进项。 张海便是如此。 只不过今日他并未上山,而是紧闭门扉。 “这……这玩意儿咋卖啊?这么大块,会不会路上就被劫了?”张海媳妇儿面露担忧之色,仿佛张海带回来的碑是个要人命的东西。 张海娘听了儿媳妇这话耷拉下了脸皮,连呸数声道:“不会说话就莫讲,平白咒了海子性命!” 张海媳妇儿缩了缩脖子,躲在张海身后不敢再吭一声。 张海爹敲了敲烟杆子,拧着眉道:“那么大一块碑,海子拖回来的时候不少人都瞧见了,村头张克那个大嘴巴的闲球娃,已经嚷嚷全村都晓得,这玩意儿不能留家里,招贼。” “那咋办啊爹?这石头里包着银,肯定能卖个好价!”张海的弟弟张河挠着头,一脸的迷茫。 老大张江琢磨了一下,提议道:“天蒙亮那晌儿,里正不是挨个敲门让交马?听说是上头人要拿去赈灾,不如拿这个去抵马?” “这群阔子就会剥削咱老百姓,城里头一匹马四十绢,这群阔子收只给十绢……” “行了!少叨点没屁用的。”张海爹打断张河的话。 咚咚咚—— 屋里的人一惊,面露警惕。 张江出去开门,只见一个身形壮硕的年轻汉子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丝质的衣服,但被洗得都是皱着,边角也有磨损的痕迹。 像是装出来的富贵相。 “可是张权家?” 霄云塌着肩膀勾着脖子往院里瞧,被张河挡住视线也不生气,脸上一副谄媚模样。 “我是邢庄一家银饰铺子的老板,听说你们家有块大银矿石?” 张江警惕的看着他:“你有啥事儿?” “嘿,我可以收这个银矿石,一公斤十文,如何?” 张江笑了:“一公斤十文?这可是银矿!想得美!” 说罢就要关门,霄云连忙将门按住:“兄弟,兄弟!一千斤银矿石也就能炼出一斤三两的银,一公斤银矿十文收价格已经很公道了!” 张江道:“少糊弄人!那矿石面上全是银子,咋可能只弄得出这么点银,你就是欺负咱们平头百姓没读过书,咱不卖你!滚滚滚!” 说罢,砰得一下关上了门,任由霄云怎么拍门都不肯开。 “就算是庆阳府的方家,也不会高于我这个价格!越大的银商越压价,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别后悔!” 张江不理他,径直进了屋子。 张海爹蹙眉敲了敲烟杆子,道:“这倒是个方法。” “什么?” “卖给首饰坊。”张海爹道,“方家是庆阳府最大的首饰坊,肯定愿意收,压价就压价,这么大一块银矿,表面上银子就这么多,里面肯定更多,怎么也能炼出个几十两银,到时候咱们就要一半的价格,方家肯定愿意干!”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霄云站在门口,看着张海一家将石碑放在牛车上时,还苦口婆心的劝诫。可他越劝张海一家的心便越坚定。 他瞧着几个男人护着东西往村外走,便知道成了。 * 庆阳方府。 家主方哲康手里转着琉璃球,倚在梨花木高背椅上摇头晃脑的听着戏。 首饰坊掌柜的来报时,方哲康只是掀了掀眼皮,语气带着玩味:“一个承诺?我让她给我做第十八房妾室也愿意?” 说完,他自己也哈哈笑了起来。 周围的扈从也跟着笑,言语间皆是对晏清姝的看不起。 “行了,她不就是想要钱嘛,给她就是,等十日之后,我再去向她讨利息。” 方哲康挥挥手,毫不在意的继续听戏。 “还有一事。”掌柜的上前两步,覆在方哲康身侧,将张海的事说了出来。 方哲康一惊,整个人身子坐正,面色严肃的确认道:“当真是那八个字?你没看错?” 掌柜的凝重点头:“没错,那只是半块,另外半块写了什么不知道。” 方哲康思索了片刻,喃喃道:“嘶,难不成皇陵挖出来的那块碑是真的?” ‘亡梁必姝’的谶言从哪儿来?自然不是钦天监算出来的,而是为元狩帝开陵寝的时候挖出来的! 只是这事儿鲜少人知道,他也是与飞龙使喝酒时偶然听说的。 难不成那碑真有另一半?但为何会出现在庆阳府? 方哲康沉吟很久,久到戏都唱了一半,他才恍然抬头。 “收了它,就按他说的价给。” 说罢,他又补充道:“那家人果真不识字?” 掌柜的点头:“是,确实大字不识一个。” 方哲康点点头:“若是识字,直接……”他将手放在脖颈出,轻轻一抹。 掌柜的:“明白,只是他来的时候店里有活计,都看见了上面的字,这该如何是好?” 方哲康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不用管,自有人会操心这些问题。” “是!” 掌柜的退了出去,戏台上的戏还在继续。 “分我一只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1]” 方哲康看着戏台上你来我往的唱戏人,轻笑道:“如今她‘赵守贞’登得高位,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薛湘灵’。” * 入夜,薛平睿坐在书房里,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来人是位身高约摸七尺有余的男人,身上穿着夜行衣,头脸都被黑布包裹着,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露了出来。 他将匕首的刃尖插在薛平睿面前的桌案上,一脚踩着圆凳,眼神上下打量着身体紧绷的薛平睿。 “薛大人,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是带着笑的,但双眼却曾露出半分笑意。 “你是谁?” “好问题。”黑衣人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火燎过一样。 “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但得到答案的人都必死无疑,不知薛大人是想死还是想活?” 薛平睿没有回答,指甲嵌进了肉里。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黑衣人,不肯错开半分,试图从他那双眼睛中读出什么。 “看来薛大人是想活了。” 黑衣人将匕首提起,在手腕上转了两圈,然后轻轻落在薛平睿的脖颈处。冰凉的刃端抵在搏动的脉搏上,带着刺骨的寒。 “元狩十七年,大理寺少卿苏繁鹰上临东侯府上拿人时,未曾知会刑部,被刑部尚书程昭上书弹劾。虽苏繁鹰的姐姐是当朝慧贵妃 12. 核账 [] 午风中树枝轻摇,太阳煌煌照着,树影落在东厢房的窗棂上,一晃一晃。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裴修风风火火的冲进城隅院,将裴凛从床上一把捞了起来,神色激动道,“公子!公主和郑县令打起来了!” “什么?”裴凛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谁和谁打起来了?” “郑县令和公主啊!公主今日盘账,收回佃权,结果郑县令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善于数术的举人,要与公主对着盘账。” “盘也就盘了,田令上规定的都很清楚,鳞册也记录详细,按理说不会有错,但江姑娘却算出了好几处缺漏,那举人就一一反驳,还讽刺江姑娘一介女流见识短浅,抛头露面不知羞耻。那江姑娘好大的气性,直接将桌上的烟台砸在了举人的头上!” “那可是举人老爷啊!打伤举人是要坐牢的!” “前面现在吵得可凶了,那郑县令不依不饶的,非要公主给个说法。” “王爷昨日去巡视灾情尚未回来,王妃又不治事儿,你快去看看吧!” 裴凛已经穿好了衣服,飞快的往正堂跑。 刚跨进东苑的月洞门,就听见屋里传出晏清姝的嘲讽。 “你既说江怀玉盘错了,那不如跟本宫讲讲,何谓‘自王公已下,爰及众庶’[1]。”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裴凛走了进去,众人视线短暂的落在他身上一瞬,却没将他当回事。 毕竟一个常年混迹于勾栏瓦肆的纨绔,能懂得什么? 裴凛扫了一眼室内,堂中放着十几口大箱子,都敞着口,账册被整齐的堆放在里面。 江怀玉站在晏清姝身后,神色恼怒,而郑布旁边站在一位捂着头的中年男人,瞧着打扮有些像账房。 举人会给一个商户做账房吗? “大梁自开国以来,上至王公下及百姓,皆需按‘已受田’及借荒等实际占有的田亩数缴纳地税。” 晏清姝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陈年的雪芽却掺着零星的茶梗,散发着腥苦气息。 冉妈妈说,这是王府能拿出的最好的茶叶了,却连京都七品小官府上的茶还要次。 也不知道这群尸位素餐的县令们,喝不喝得惯。 视线扫了一圈下面半分未动的茶碗,晏清姝掩下眸中的讽刺。 “可如今瞧瞧你们送上来的分账,只有百姓耕种的地缴了税,亩别纳粟四升,竟直直翻了一倍有余。” “且不说各位大人自己的地,商帮的地呢?盐帮的盐湖、粮商的田地、漕商的仓库,地税地税,何谓地税?只要是块地,只要它属于大梁界碑之内,它就要缴税,无论地契归属于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要依法纳税。” 晏清姝将账本丢在郑布面前,精致的眉眼染上了些许怒气。 郑布垂眸瞥了一眼落在脚边的账簿,上面的墨迹还是新的。 他气定神闲的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平淡道:“朝廷给予官员的乃是永业田。” 晏清姝轻笑一声,指着裴凛道:“超品的平威王得分永业田二十顷,请问郑大人一个七品县令又得了多少永业田?” 郑布答不上。 按大梁律,七品县官也就四亩永业田,可他手里可远不止这个数。 晏清姝当然知道郑布答不上来,不过现在还不到算总账的时候。 她对江怀玉道:“地税说完,接下来便是粮税,你继续。” 江怀玉重新向前跨了一步,站在堂中。 “我这几日翻便了《庆阳府志》,目前的府志有两个版本,一是元狩元年送交京都的旧版,由前任庆阳府尹,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范宁范大人编纂整合,其二便是元狩二十年,薛大人组织人员重修的新府志。” “元狩十年,朝廷曾改革了赋税旧制,推行‘以粮代丝’的新税制,言明岭南、西北、辽东等地可根据地方情况,‘以粮抵丝’收取人丁税[2],官府需按市价每斗加五十文的价格籴入。” “同年十月,朝廷发现有不少州府上报的夏税有问题,皆比之元狩九年少了许多。” “庆阳府共有一万七千四百六十三顷的田地,其中安化县只上报了人丁税四十四万七千余石,少了六万四千六百石,其余五县也或多或少有所缺额,却不及安化如此之多。” “朝廷命庆阳府在元狩十一年至十五年的五年间,每年每亩多征二钱粮税,以补缺额。[3]” “这点还是薛大人在学监任教时,教授的内容,薛大人应当还记得吧?” 薛平睿讪笑两声。 江怀玉继续道:“按元狩十年的籴粮条目价来计算,每石粮四钱[4],庆阳府上报人丁四百五十七万余人,按每人每季三钱的税额,便是一千三百七十一万余的人丁税,折成粮食便是三百四三万石。” “安化县虽不算最大,但因地理优势耕地是最多的,人丁也最多,但每年上报的税额却与人口最少的环县差不多。” “有趣的是,庆阳府整年的税额却完全对得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江怀玉拿起西北角两个木箱里装的账目,指着上面的名录道:“于是我又去翻了环县和同川的账目,这两县竟然每季多交了十万余的税额,而这笔钱与安化县的缺额只差了七十二石。” “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江怀玉将手中的账册丢回去,拿起一本丝绢交易名录,“这里面记录的是商税,我在这里看到了数千个同样的名字出现在了人丁税的账目里。” “这些人拿着粮食卖成钱,再用钱买了‘梳云坊’的绢,走‘因地制宜’的漏洞,依照赋税旧制以丝绢折抵人丁税。” “一匹生绢八钱,‘梳云坊’卖十钱,原本应该造福百姓的籴粮政策,反倒成了你们贪墨的捷径。” 这一连串下来,在坐的所有人都感到头皮发麻,不敢抬头去看坐在主位上的晏清姝。 谁能想到,晏清姝手下居然还有如此能人,只消一眼,真的就只消一眼!便可迅速计算出想要的所有答案! 他们原本还想着先应付了差事,然后趁着查账的十日,让底下的人巧借长公主赈灾的名目征收牲畜、粮草、布匹等等,待长公主来追问账目问题,他们再说是算错了,把亏空补上。 当然,如果长公主查不出自然最好,他们平白又借着长公主的名头 13. 梅子姜 [] 六县县令死了两个,剩余四人要么是腿软的走出去,要么是被手下的人抬着出去的。 薛平睿离开时回头望了晏清姝一眼,只见她正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碗,不知在想些什么。 慧敏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第一次有耐心去思考这个问题。 以往在京城,他从内心觉得女子天生便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她们没有博闻广记,没有开阔眼界,每日只会围绕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转悠。 这样的人当真能统治好一个国家吗? 所以他发自内心的看不起晏清姝,即便元狩帝对她满怀期望,常常召集三师提点他们要抛开性别平等看待。 但无论他也好,江大人也好,哪怕是谢家那位,都不看好晏清姝。 可这几日,晏清姝让薛平睿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甚至在想,如果让当世女子都接受与晏清姝同等的教育,这个天下又会是什么模样? 可当下女子皆以男人为天,那样的时代当真会来吗? 晏清姝将碗里的茶梗一根一根挑出来,整齐的排在桌子上,不多不少,正好六根。 裴凛看着院子里的那株红梅,喃喃道:“杀了两县县令,下面怕是已经闹翻天了。” “马上就闹不起来了。”晏清姝将茶梗拢在一起,又从碗里将几片老叶子挑出来摆在另一侧,“你知道为什么起义的总是农民吗?” 裴凛想了想,道:“通庄并溃。起义能让曾经依托地主为荫户、佃客的无地农民重新拥有土地。” “没错,大家都想把命握在自己手里,士农工商皆不例外。”晏清姝看着碗里只剩下芽尖的茶叶,满意的勾起一抹笑容,“士商勾结是庆阳府急需解决的问题,现在我逼他们补齐缺额,他们定然会去找那些受益的商户,商户不肯将钱吐出来,就必然要想办法联合起来为难我。” “但是,我前面已经放出去一个诱饵,总有人会去权衡倒向哪方才能获得更为长久的利益。而我在这个时候,只需再放下一根萝卜,他们的联盟自然不攻自破。” “什么?” 晏清姝单手撑着下巴,笑意盈盈的看着裴凛,缓缓吐出四个字:“等着瞧吧。” * 晏清姝的逼迫让整个庆阳府风声鹤唳。 官员没钱,自然就要问受益的商户讨要,商户难道就有钱了? 须知盘越大的商人反而越拿不出现银,因为都用来投机了。 更何况他们也不想大出血,但晏清姝手起刀落要了两名七品县官的命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商人也惜命,谁都不想死。 但到嘴的肉就这么再吐出去着实不甘心。 于是就有人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接连三日,庆阳商会的会长都递了帖子求见。 晏清姝看着手中描金的帖子,上面的内容与前两日皆不同,措辞越发谨小慎微,但言语间皆不离庆阳粮价,字里行间皆是威胁之意。 她笑了笑,随手交给红玉:“三份拜贴应是足够了,让碧玉尽快学会此人的字迹。” “是。” “咱们在府里呆了好几日,也该出去转转。”晏清姝戴上一对翠玉耳坠,冲王府管事道,“你就说本宫这几日看账本看得疲乏,卯时才睡着,今日见不了客。” 等管事一走,红玉问:“这是什么章程?” 晏清姝道:“这才第五日,人没被逼到绝路上,亮不出底牌。更何况,如今边境平稳,这群商人的神经还不够紧绷,难抓漏洞。再等等,突厥人每年临到腊八都会滋扰边境,今年一定不会例外。” 她的目光从书架上扫过去,上面摆着不少兵书与地理志,有几本塞在角落里落了不少灰。 “待裴凛上了战场,战争才算真正开始。” 晏清姝从中抽出一本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不少批注,字体圆润稚嫩,笔力与现在差了好些,应当是裴凛幼时写下的。 只是没看几页,北面窗户上又传来一道细微的‘怕啦’声。 晏清姝抬头看过去,一片树影落在窗纸上,随风而动。 ‘怕啦’。 又是一道轻响,关严的窗户竟动了一下。 紧接着便是一道有一道的‘怕啦’声,晏清姝眼见着那窗户被一点一点推动,直到一枚金黄色的松子跳了进来,她才缓过神,站起身行至窗边。 那是一枚被炒的金黄的松子,外壳已经完全破裂,碎成了无数碎片落了一地渣滓。 不用问就知道是谁丢的。 晏清姝一把将被砸出一条缝的窗户推开,抬头看向墙头。 只见清晨的艳阳落在一白衣少年肩头,照亮他半张小麦色的脸,也映得他肩上绣着的金色竹节熠熠生辉。 “你这指尖之力着实强悍,竟能用小小的松子将关严的窗户砸开。” 裴凛见晏清姝一身翠色夹袄罗裙,梳着双螺髻,头簪一对梨花珍珠簪,难得一副少女的娇俏打扮。 而他此时此刻的行为颇像画本里秒回的那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感觉,突然又忍不住想脸红。 他轻咳一声,从墙头跳下来,将手中的松子递给晏清姝。 “那是自然,我师傅可是天下至奇之人,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不会弱。” 裴凛用手拍了拍窗台上的尘土:“出去玩儿吗?” 晏清姝没应,而是看着他额角上的伤痕微微愣了一下。 “你这儿怎么弄得?” 裴凛摸了摸额角,触及伤口时轻嘶了一声,道:“昨夜有人在安置灾民的棚户抢劫伤人,我带人去平息的时候不小心挨了一下,没甚大碍。” 因着商户的捐款捐物,银钱不愁,这几日的赈灾颇有成效。 不少灾民拿了赈灾款都回乡修缮被压垮的房屋,准备过年,仅有少数只想空手套白狼的人还留在城里,整日想着白吃王府的施粥,白住棚户。 不过王府也不可能一直养着这群人,薛平睿这几日已经在着手撤棚的事,有些没地儿可去又不想回乡的人,便纠集在一起打起了劫道的注意。 晏清姝自是有所听闻。 庆阳府虽是她的封地,她可在佃权和税收上拿捏地方官员,却无法真正的插手地方内政,尤其是这种触犯刑律的事情,终归还是要地方官员来解决。 这也是为什么晏清姝急于肃清庆阳府官场的原因。 她要将庆阳府上下得换上值得信任的人,她接下来的计划才能有序执行下去。 晏清姝:“你日后还是小心些,这伤得地方离眼睛着实太近。” 裴凛毫不在意的把脸凑近,指着右眼皮下的地方:“这才叫离眼睛近呢。” 晏清姝循声而去,只见右眼睑下一厘左右的地方,有一道浅浅沟壑,线条极为挺直,似是被利器划破一般。 “怎么弄得?” 裴凛摸了摸右眼的下方,云淡风轻的说道:“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被对方射出的箭划破的,还好师傅一直让我练好身法,否则你现在就要嫁给一位独眼夫君了。” 这话的后半句带着隐隐笑意,晏清姝瞪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师傅是个很厉害的人。” 她将手中的松子剥开,放进嘴里。 微咸的味道,比宫中略微带苦的滋味完全不同。 “那是自然,她是一位很厉害的女子,老头子也很欣赏她,说她从未见过武艺如此高强、又精通战场谋略的女子。老头子本想娶师傅做续弦来着,但我师傅才瞧不上他呢,还说了好大一通当今女子成家的坏处。当年让我拜她为师时,她已经二十岁了,却一直没有成家,现在也是如此。” 晏清姝无所谓道:“成家不是一件必要的事,只要自己活得开心便好。” 裴凛点头:“嗯,师傅也是这般说的,所以后来在城外开了间梦溪楼,美其名曰养俊男美女是一种极为养生的活法,日日看着心里舒坦,自然健康又长寿。” 梦溪楼? 晏清姝剥松子的动作一顿。 “怎么样?要出去玩儿吗?今日小年,外头热闹得紧。”裴凛望着她。 “你怎么总是翻墙?”晏清姝好奇,“也是你师傅教的?” “因为老头子说婚契未结,男女有别,让我没事儿别往城隅斋跑,还在东厢房旁边专门开了道门,让我从那儿走!”裴凛语气愤愤,“明明是他让你住这儿的!” 怪不得东厢房外摆了一圈的大水缸,原以为是防火的,没想到竟是用来防‘狼’的。 裴凛单手撑着窗沿,双脚用力一蹬,便轻松坐在了窗边,一只脚踩在窗台上 14. 聘礼 [] 因着不少商户的扈从还守在门口求见晏清姝,最后两人还是翻墙出去的。 带着裴修和红玉。 盘螺街在西市最东侧,紧挨着庆阳城主街。 街头立着一处牌坊,红柱蓝瓦,上书:盘螺。 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有推着平板车的猎户;有身前放着几个箩筐的药农;还有平铺着一张素布,上面摆着各类精美物件的手艺人;更有吆喝叫卖着小吃的百姓。 不过,最惹眼的还得是猜灯谜的台子。 只见一处用木头搭建的三丈见方的台子上,挂着十几串宣纸糊成的交叉骨灯笼。 宣纸上有的画着图样,有的写着诗词,台下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但他们要尝试的并非是这些写着灯谜的灯笼,而是台前的一排桌案上,挂在四层木架上的荷包。 裴凛护着她挤到前排去,听见里头的人喊:“一钱银子一个荷包,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金银珠宝,有瓜果蜜饯,还有字谜。开到瓜果蜜饯算是安慰,但集齐十枚相同的瓜果可换一两银子!开到金银珠宝自然大赚特赚!但开到字谜者,只要当场解开,便可获得古物一件!皆是有些年头的珍品古玩字画!做聘礼、做嫁妆、过年送长辈都是极佳!若是怕有假,也可找盘螺街卖古玩的师傅掌眼,无论赚了多大,小店绝不反悔!” “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一钱银子便可开三个荷包!大家来看看啊!” 晏清姝有些好奇,但面对小二们的各种吹嘘不为所动,只专心围观别人开荷包。 仅一刻钟的时间,这个小摊子就卖出了四十五枚荷包。 其中,瓜果蜜饯居多,大约有二十枚,目前开出了七种:板栗仁、瓜子、榛子、核桃仁、扁桃仁、腰果仁,以及本应为贡品的开心果。 其中瓜子和榛子数量最多,因为开出的金银都是豆子,跟瓜子和榛子的大小形状差不多。 而字谜是包裹在干果仁外面的,隔着荷包摸很难分辨出里面装的是字谜还是果仁。 字谜倒是开出了十几枚,但无一人成功解开,不过里面包裹的果仁也可集齐兑换。 开出金银的只有几个,还都跟小二们有短暂的眼神交流。 半个时辰后,晏清姝摸清了这个摊位的套路。 开出瓜果蜜饯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但一共有七种不同的品种,加上字谜包含的瓜果,想要集齐至少需要一两银子,摊主是稳赚不赔的。 至于金银开出的人很少,大多都是摊主安排的自己人。 而字谜目前没人猜出,倒不是因为有多难,而是这些字谜的答案并不是唯一的。 没错,字谜的谜底到底是什么,是由摊主自己决定的。 他想让你对你就对,想让你错你便是错。 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吵闹着摊主骗人,摊主解释了一通之后,便让打手将其扔出了摊位。 每当有人犹豫退缩的时候,便会有人开出金银珠宝,大家再次重燃希望,纷纷叫嚣着再买几个荷包。 这样的场面接二连三的出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气氛被迅速炒热起来,许多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了一个,没开出好东西也不贪恋,转身又去往下一个摊位。 可这种理性的人终归只是少数,在刚刚经历过雪灾之后,许多人都渴盼着一夜暴富,摆脱困境,便一头扎进去出不来了。 只能通红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手中的荷包,像赌桌上的赌徒一样。 “姑娘,您都看了半个多时辰了,当真不买?”小二又看了晏清姝一眼,有些不耐烦道,“您要是不买就别挡着别人的路,往后稍稍成不?” “买,我要三十枚。”晏清姝掏出一枚一两的银果子,放在了铺着红布的桌面上。 别人都是一钱一钱的买,少见直接一次性要三十枚的。 小二看了一眼身后的掌柜,掌柜的瞟了他一眼:“给。” 于是,小二从身后的木箱里拿了三十枚。 “我不要木箱里的,我要面前的这三十枚。” 说着,晏清姝将面前桌案上仅剩的三十枚拿了起来,分给裴凛、红玉、裴修各七枚,然后打开一一倒在桌案上。 一共二十九枚是果子,只有一枚是字谜。 掌柜的站了起来,紧紧盯着晏清姝。 晏清姝展开字谜,上书:去上面是字,去下面是字,去中间是字,去上下也是字,把字对折还是字。 “谜底是‘王’啊。”裴修说到。 “原来如此。”晏清姝点点头,懵懂的看向小二,“是‘王’吗?” 这时,掌柜的走上前来,笑着对晏清姝拱手:“姑娘答对了,这后面摆的古玩您任意挑一件。” 晏清姝扫了一眼敞开的木箱,里面放着不少好东西。 翡翠玉珏、玻璃壶[1]、青铜繁枝鹿、朱雀衔铜杯[2]、白玉耳杯[3]等等…… 真假掺杂,考人眼力。 “就那尊青铜繁枝鹿吧。”晏清姝指了指巴掌大小的青铜鹿。 周围一阵唏嘘声,皆言姑娘家家不会挑,最值钱的应该是那块翡翠玉珏云云。 待晏清姝和裴凛离开,摊子更加热闹起来,叫喊、唏嘘、起哄声此起彼伏。 旁观、踟蹰、加注、沉默…… 欲丨望像森林里匍匐前进的菟丝花,绞杀着参天巨树、纤细幼苗。 被欲丨望裹挟的人生如蝗虫过境后田野,万军踏破的孤城。 你赌的是万分之一的运气。 他赌的是你孤注一掷的失神。 晏清姝颠了颠手中的小玩意儿,问裴凛:“你常来这儿吗?” 裴凛摇头:“城里做大生意的人大多都认识我,不敢在我面前耍花样,所以我不常来西市,更别提盘螺街,也是前几日拉着他去山……额,听顾澜提了一嘴,才想着来这儿逛逛看。” “怪不得。” 裴凛:“怎么了?” 晏清姝道:“其实方才那张字谜的谜底应该是甲骨文的‘三’。” “为什么?” “‘王’字竖着对折是‘工’,横着对折是‘山’,但‘山’的前提是必须掉个个,若是不旋转的话,它什么字都不是。摊子上所有的字谜都是这般陷阱,他可以松松口说你对,也可以咬死了说你不对,总之你能不能赢全凭掌柜一张嘴。” 裴凛在手心划了划,恍然道:“原是如此,那掌柜的认识我,所以才不敢搞这些小动作。” “其实我挺好奇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晏清姝张开一直蜷着的左手,手心上静静躺着一枚雪白的开心果,“这可是西番三十六国每年进贡朝廷的贡品,不应该会出现在庆阳才对。” 盘螺街有好些新鲜玩意儿,大多都是晏清姝不曾见过的。 她以前也出过皇城,但多是为了祭祀、春耕大典、代天子巡狩等等,路线都是定好的,她没得选。 这还是她第一次自由的行走在府城的街道上。 晏清姝看得稀 15.争端 [] 两人又逛了几处,但凡晏清姝看上的东西,裴凛皆爽快的付了定钱。 直至午时,晏清姝才略显疲惫的揉了揉额心。 裴凛提议道:“这附近有一间酒楼,名为‘花间一壶’,是原来平威军一名裨将在伤退后开设的,里面厨子手艺还不错,带你去尝尝看?” “花间一壶?”晏清姝不知想到什么,忽的笑了起来,“前些日子让庆阳府的商户们自愿赈灾时,这家掌柜的给王府送来了三百只大鹅,如今还在北苑由冉妈妈管着。怀玉住得离北苑近些,前两日还跟我抱怨,说那三百只大鹅叫声太野了,账本看累了想补个眠都补不成。” 裴凛倒是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城隅院在东侧,离北苑最远,平日里北苑有个声响传不到城隅院去。 不过依照那人的性子,倒是会做出送鹅这种事的人。 他不好意思的解释道:“鹅对他来说挺重要的,他原是辽东人,因着跟高句丽打仗逃难才到了庆阳府,一路上皆是靠着卖鹅吃鹅才活下来。所以对他来说,人生可以没有银子,却不能没有鹅。” 晏清姝点头:“原是如此。” 裴凛正要扶着晏清姝上马车,余光瞥见碧玉骑着马赶来。 “公主,布坊那边出事了,有工人闹起来了。” 待晏清姝一行人抵达工坊时,几为女工已经吵得面红耳赤,就连有人来了也没注意到,还是工坊的掌事一顿呵斥,几人才手忙脚乱的上前见礼。 工坊掌事叫张芳月,是个中年女子,个子不高,一口的江南音,说起话来温温柔柔,但为人倒是爽利,做事也勤快。她的两个儿子皆在平威军当兵,其中一人现在还在平威王近卫内做骁骑卫,算是个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发生什么了?”晏清姝扫视着站在院子里的几人,神色不虞。 方才还吵得激烈的几人皆垂着头,一言不发。 晏清姝冷哼一声,道:“本宫不是圣人,不会无条件的去帮扶你们,若你们不想待在这儿,有的是人愿意替代你们,如果现在不说,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辞掉!” 方才还沉默的几人,心里咯噔一声,有两个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眸中窥见了慌张。 “芳管事……” “我说!我说!”一位身着葛衣的姑娘战战兢兢的上前,脸上满是悲愤与惊慌。 她指着旁边一位缩着脖子的女工道:“张海家的污蔑我偷她的银镯子!可我一直都在上工,除了上茅房外一步都未曾离开,又怎么会去偷她的东西!” “我呸!”张海家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就是眼红我相公给我买了只银镯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相公上月里去城南的赌坊赌输了十几两,再还不上钱就要拿你家的地去抵债了!你家就剩十亩地,再抵全家就要去喝西北风,你公婆商量着要把你卖去红袖楼的事儿整个村子都知道,你就是怕被卖了,才要偷我的镯子!” 晏清姝眉头轻蹙了一下,没有开口打断。 葛衣姑娘被说得羞愤不已,指着她怒斥道:“你别血口喷人!我可还没嫁人呢!” “聘礼你爹娘可都收了,你就已经是薛癞子的媳妇,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张海家的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屑。 “你——”葛衣姑娘指着张海家的,整张脸涨红,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村子里,确实是收了聘礼就算婆家的人,只待去官府登记造册,便可拜堂行礼了。 薛癞子的爹娘出手阔绰,直接给了十两聘银,村里人人皆言她好福气,可薛癞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无赖,之前还因强迫了方府的一名丫鬟,被方家关进了牢里。 被放出来之后也不老实,日日去寡妇门前转悠,听闻有个望门寡被逼得投寰自尽,村里都说是那寡妇不检点。 可那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有公婆在,哪里就会不检点了?还不是被村里人嚼舌根给嚼死的! 她不想嫁,爹娘就让她自己去赚钱还聘礼,她便只能大着胆子来应征,如今绝不能就这么被辞了回去。 她上前两步就要给晏清姝跪下,被红玉眼疾手快的架住了胳膊。 “贵人!草民绝没有偷她的镯子!草民纵然投河去死,也绝不会干这种龌龊事!” 嗤—— 张海家的刚想嗤笑,就被晏清姝凌厉的目光一扫,僵硬的不敢动弹。 晏清姝扫了一圈,几个院的女工都探头探脑的看热闹,对上晏清姝的目光后又畏缩的一哄而散。 晏清姝看向张芳月:“把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来。” “是。”张芳月虽然不明白公主要做什么,但早先平威王便嘱咐过,公主吩咐了就要照做,不得有丝毫懈怠。 晏清姝又看向站在门口背着身子的裴凛,扬声道:“烦请世子爷将府内的侍女妈妈们都叫来,我要搜院。” 搜院? 院内的所有人皆是一惊,平日里都老实做工,哪儿晓得今日会因着张海家的镯子就要被搜院! 一时之间,众人看向张海家的和葛衣姑娘的目光都带着埋怨。 张海家的心里‘咯噔’一下。 将撸上去的衣袖拨拉下来,盖住自己的手腕,再抬头时正对上晏清姝探究的目光,心顿时跟火烤了似的,跳得厉害,额头上也开始冒起了冷汗。 布坊离王府不远,裴凛带着人回来时,不过刚过去一刻钟的时间。 晏清姝交代了几句,碧玉和红玉便领着人去搜院了。 只晏清姝和裴凛还站在院子里,张芳月命人去搬了两把椅子放在廊下,两人便从容不迫的坐了下来。 “直接搜院,会不会太夸张了些?”裴凛凑到晏清姝耳畔低声问道。 灼热的气息铺撒在冰凉的耳郭上,激得晏清姝下意识挪了挪身体,说话间的语气都略带了些不自然。 “布坊不比府邸,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干脆利落的依规办事,才能让她们不敢再犯,这就与你们治理平威军是一样的。” “你就不怕她们怨恨?” “怨?”晏清姝轻笑一声,“依规办事,谁都没有立场去怨。” 说话间,人已经在院子里集齐了。 若按照晏清姝在宫里的做派,免不得要挨个询问一番,好悉知事情始末,不至于有失偏颇。 但这里不比东宫,这群女工也不是她培养上来的属官,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会讲道理,听得懂道理。 她不想浪费时间去掰扯一些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更不想跟她们打感情牌,所以只 16.赏罚分明 [] 此话一出,四下寂静无声。 周云芬半晌吭不出半个字来,整个人越发抖得厉害。 合银……合银…… 她只知道这银子不纯,却不知道什么事合银,婆母不喜欢家中女儿、媳妇佩戴首饰,今个儿能拿到这对银镯子,还是因为婆母想要她戴出去唬人,最好能骗些银钱回来。 家里因着卖了银矿石发了小财,自己多年未出婆母早就不满,如今更是起了给陈海纳妾的心思,若是她不照着做,便只能得个被休弃的下场! 纵然陈海不弃,也难保不会纳妾啊! 可她真的骗得过长公主吗? 不消片刻,周云芬便心思杂乱,头脑嗡嗡,忍不住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草民真不知道这是合银。”她喃喃着,片刻后反应过来,赶忙磕头求饶,“草民真不不知道什么合银!” 她不能认,绝不能认! 旁边立着的几个女工面露茫然,不知怎么一出偷窃竟变成了行骗。 葛娘的眼皮开始跳。 她一直呆在家里,原是不知道长公主招工这回事的,还是张海家的来找她,言说可以帮她筹银子,便介绍了这份工。也是她说服了爹娘,让他们松口自己暂住在府城的布坊里,只每周休息的时候再回去。 她深知自己年纪小、见识浅,在府城里更是一个人也不认识,初到布坊当真是惶惶不安,因此对张海家的颇为信任,在布坊做工的时候对张海家的也有些讨好的意思,每当她借口胳膊痛不想做工的时候,她都帮忙完成属于当日的份额。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这番所谓的‘行窃’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早有预谋! 葛娘连忙道:“虽然草民是张海家的介绍过来的,但草民从未拿过张海家的一厘一毫!甚至还帮她纺布完成每日的份额,纺织院的人都看见了,都能作证的!求长公主明鉴!” 周云芬那边还在磕头,额头上破了好大一块,鲜红的血沾染在青砖上,显出沉重的暗红色。 其他几个方才帮腔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周云芬见晏清姝一句话不说,心中七上八下,搜肠刮肚一番之后决定卖惨。 听说长公主对女子颇为善待,最看不惯被丈夫公婆欺压的女子,只要她诉苦一番,定能博得长公主的原谅。 这般想着,她膝行几步,哭道:“公主娘娘!您有所不知,这镯子当真不是草民的,而是方氏银楼给的添头!前几日当家的卖了块石头给银楼的老板,那老板就给了一百两银子和两只银镯子,还说若是当家的有意,可以去矿上干活,一个月给五两月钱,淘出的银沙还能带回家里去。” “草民原不想拿着东西骗人的,但婆婆逼着草民去骗啊,若是不骗便要发卖了草民,给当家的娶一房年轻貌美的妻子。草民伴着当家的风雨走过十几年,为了他生儿育女,一朝富贵便要休了草民,草民怎能甘心啊!” 这种事情若是放在五年前,晏清姝听了几遍不帮一把,也会给十几两银子让她好好生活。 可对已经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晏清姝来说,已经泛不起任何同情心了。 她没有办法救天下所有人,便只能选择去救挣扎自救的人。 她随意理了理用金线绣着牡丹纹的裙摆,眉目清冷,那白皙面上的红唇皓齿,在这覆满苍白雪色的院子里,无法为她的面色增添几分暖意,反而更显高不可攀。 晏清姝的目光落在了周云芬的手上,语气带着几分意味不明:“本宫不管你们的日子过得有多难,还是那句话,你们不想做工,自然有的是人愿意来做。世上那么多可怜的人,本宫帮不了全部,就只能帮帮那些能立得起来,却缺少点机遇和支持的人。” 周云芬的脸色骤然一变,还想要求饶却被红玉用刀直接抵住了喉咙。 其他人也是一惊。 原本那些觉得为这么个事将人都聚集而来还搜院的人,顿时一句抱怨都冒不出来了。 人人目光闪烁。 长公主的布坊给的工钱丰厚,又能做三休一,谁不愿意? 只是纺布或者缝补,平日在家里做的也是这份活计,累不说还讨不得半点好处,在这里每月却能拿到二两白花花的银子。 比家里的男人们挣得都要多。 晏清姝朝张芳月招了招手,后者赶忙上前。 “长公主。”张芳月垂着头,面上一脸恭敬。 “芳掌事,旁的话本宫不多说,今日之事想必你已经明了。”晏清姝面带笑意,“搜院这种事,本宫做了这一次,只是希望各位明白,想在本宫的地盘上做些灯下黑的事是不可能的。这不代表你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就可以先斩后奏行搜院之事。” 张芳月垂首:“我省得。” 晏清姝点头:“另外有亮点本宫要再次明确,第一,银钱上的事务必要记录清楚,每个月要去王府向江怀玉报账,她做了朱批的账本才作数。” “第二,赏罚分明,活做得比别人多,自然就要赏,偷奸耍滑,让别人顶替自己做工的便要罚。多次违例者,直接辞掉,本宫不养闲人。” “本宫开布坊的初衷是为了让女子也能自力更生,而不是困于后宅,整日为了一个男人郁郁寡欢。但这不意味着你们就可以跟本宫卖惨,谈人情。想要摆脱现状,闯出自己一片天的人,尽可以来找本宫,本宫会给你一个机会,但也别想着诓骗。” 晏清姝站起身,俯瞰着院子里的众人。 “本宫十岁起便随着父皇朱批奏折,十五岁经历宫闱之变,十九岁入主东宫,阴谋诡计经历过不知凡几,经本宫之手化为枯骨的心怀鬼胎之人更是不计其数。不要觉得自己斗赢了几个姐妹,欺压了几个同族同村,就能在本宫面前耍奸滑。”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早在你们进入布坊前便已经定下,如今既有人觉得那几行字都是虚的,便不要怪本宫不近人情。” 说罢,她轻轻抬了抬手,红玉便架着周云芬,连人带物丢出了布坊。 敲打过后,晏清姝将收尾的事情交给了张芳月,自己拉着裴凛一头扎进了布坊。 裴凛看着院落里排得整整齐 17.战起 [] 两人没在布坊呆多久便回去了,因为晏清姝的‘钱袋子’灵簌终于回来了。 自从京城一别之后,灵簌被派去灵武买马,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 如今终于回来,当是买马的事情成了。 一进城隅院,灵簌的大嗓门就被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琴!猎风!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许碰我的琴!我斫琴三个月,就差穿弦了!你竟然将它劈成了柴火!过来!我绝对不打死你!” 晏清姝无奈的叹了口气。 灵簌灵簌,当年大相国寺的惠泽禅师为他起名时,本意是希望他将来能如仙乐一般,做个温文尔雅的公子。 结果琴是学了,弹得也确实不错,就是这人吧……跟儒雅半点边不沾,还满身的铜臭味儿。 城隅院内,灵簌追着猎风跑了十几圈,原本将东厢房分割开的大水缸被打碎了一地,到处都是碎陶片。 晏清姝刚要出声,就见灵簌见鬼了一样,非一般的冲进西厢房就要把门关上,被巽风抬刀挡住。 “你跑什么!” “不跑难道等着被你借钱啊!买种丨马已经把钱都花光了!一文都没有!”灵簌死死抵着门,双手试图将卡着门的刀鞘推出去。 巽风冷冷笑了:“那我就告诉殿下,当初那匹玉麒麟不是自己跑了,是因为你贪睡看丢了!” 灵簌心里骂道“天天花钱锻刀怎么就没把你自己给锻了”,但面上却已挂上一副讨好笑容,还将门给打开,做出一副请的姿势:“啊呀,刚刚我也就是开开玩笑,你不要当真嘛,你要多少?给你!都给你!” 说完,他还勤快的给巽风捏肩捶背:“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搞告状这一套,玉麒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殿下也不爱骑马,咱们没必要动不动就拿这些陈年旧账出来说对不对?” “什么陈年旧账?”晏清姝穿过城隅斋,走到西厢房门前,好奇的看着他们。 两人立刻站好行礼:“殿下!” 晏清姝走进屋里,翻开两个茶碗,给自己和裴凛各倒了一杯。 “说吧。” 灵簌用胳膊肘怼巽风,巽风不为所动,灵簌咬牙切齿。 晏清姝将茶碗放下:“我问的不是陈年旧账。灵簌,你三日前就该抵达庆阳,为何今日才回来?” 灵簌一愣,看向裴凛的方向。 “他是平威王世子,说吧。” 原来他便是要与殿下成婚的人,那便不是外人是内人了。 灵簌也不耽搁,言简意赅道:“运丝去往西平的漕船在经过灵武时,被西突厥劫了,灵武戒严,便回来晚了。” 裴凛一惊:“贺兰山守备军呢?怎让西突厥人到了黄河?” 灵簌摇头:“西突厥似是没有过河的意思,但也不让大梁人跨黄河,所以……没消息。” 贺兰山位于灵武县北面,灵武县东南方便是宁夏卫守卫的萧关。 若是贺兰山守备军出了问题,突厥人已经打到了夏州,甚至跨过黄河直逼宁夏卫所在之处…… 鸣沙危已! 灵簌没有上过战场,他本身武艺平平,自是不像裴凛对战事有敏锐的嗅觉。 见裴凛神色凝重,灵簌道:“灵武军将军曾是泾源路守备将军,对突厥人很熟悉,应当是能挡得住……” “不!你不明白。”裴凛打断灵簌的话,“我去找老头子。”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 * 江怀玉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这几日在府里,她的脑海中划过一样样曾经在漕运口岸附近的铺子里见过的稀罕物,也逛遍了庆阳府大大小小的街道,寻遍了每一家商行,有急于出货的游商,也有囤货居奇的大商户。 却没有一样货品是她想要的。 她站在街道上神色恍然,怔愣间,远远瞧见一队骑兵迎面而来,为首之人她在晏清姝入城时便见过,是已故的定南将军之子,顾澜。 此刻他身着一袭白边银铠,身披银灰色大氅,衣摆上带着腥红,脸上还挂着伤,似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一般。 他胯.下的黑色骏马撒开四蹄在清扫了小半部分积雪的道路上飞驰,溅起了一阵冰凉的雪块和冰晶。 “军务紧急!见谅!” 在马队经过之后,周围响起了一阵议论声。 “可好些日子没见过顾小将军了,神情还这般严肃,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谁知道呢,往年突厥人都不安生,今年八成也是。” “哎,顾小将军一天不守城门我这心里就不安生,只有他站在城门口打盹的时候,才说明这世道是真和平。” “管那么多作甚,还是做好自己的事,过自己的日子吧,这几日可要多囤些粮食,到时候这仗若真打起来,粮店的米粮就又要翻三番咯。” “说得也是,这□□商!” 要打仗了吗? 江怀玉双臂环胸,右手食指有意无意的轻点着胳膊。 如果打仗的话,会涨的就不单单是粮食、黄金,还有…… 江怀玉一合掌,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庆阳府城南的芦花巷里,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游商。 庆阳府商会排外,除了有名望的商人氏族能住在商会的会馆外,一般的游商都只能自己租院子住。 岭南的药商路子勋便是如此。 此刻他蹲在院子里,看着手中的借款凭条,愁眉苦脸。 他是做木材生意的,往年秋冬季节都会顺着岭南道一路北上,先去洛阳,再经过奉天前往敦煌。 如今敦煌正在开凿石窟,需要大量木料,从岭南顺着漕运带着山货在洛阳倒卖,再转陆运押着木料途经庆阳府去往敦煌,便能赚得一大笔。 可谁能想今年十月份奉天就开始下雪,路不好走不说,十一月更是下起的大暴雪,直接将人和货都困在了庆阳。 路子勋今年也就三十出头,面上干干净净,却因着接连的不顺带着些风霜痕迹,眼角显露出淡淡的细纹,头发也白了不少。 如今木料的防潮和存放都需要大笔的资金,他在洛阳赚到的钱几乎全都贴进去了,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日,他问方氏借的贷便也要花完了。 还有十日便到了还款的日子,若是还不上…… 他带来的货物便全归了方氏,他就真的血本无归。 咚咚—— 租住的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走过去打开院门,便见到前几日来询价的姑娘站在了门外,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您的木材出手吗?”江怀玉开门见山。 “你要买?”路子勋面露惊喜,赶忙将人让进院子,因着对方是位姑娘,他没有关闭院门,两人就站在院子里说话。 江怀玉打量了一番院内,只有一间正屋和一间堆满柴薪的厨房,院子里放着一张简陋的石桌和两块未经打磨的石块做成的石凳,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转了几圈,没什么东家喜欢的东西,倒是东家这几日想要盖屋,便遣我来问问木料的价格,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听闻是东家盖屋,路子勋难免失望, 18.程凤朝 [] 穿着一身旧稠衫的瘦小男人哈着腰走了进来,一见到方哲康便躬身行礼,捡着好听话胡说了一通,把方哲康哄得格外舒心。 “行了,”方哲康打断他的话,“说重点。” 瘦小男人赶忙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方哲康听到路子勋将东西都捐给了长公主,还把租来的车马卖了,沉思了半晌,问道:“来的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可有什么长相特征?” 瘦小男人想了想,道:“是个长得极为漂亮的年轻女子,身段与红袖楼的潇潇姑娘倒是有得一比。” 方哲康笑看着他:“你还有钱去红袖楼?” 瘦小男人谄媚道:“还是托了方老爷的福。” 方哲康冷笑一声,道:“她长得有什么特征?” “鹅蛋脸,有一双跟猫儿一般的大眼睛,柳叶细眉,鼻梁挺阔,梳着双飞髻,簪着一对梅花簪,打扮得挺朴素,与之前在城北赈灾的几个姑娘不太一样。” 不一样?方哲康心里有了数。 “你继续盯着,看看路子勋接下来有什么动作,见过什么人,事无巨细通通来报,只要消息价值足够,你那笔烂账,我便帮你全清了。” 瘦小男人兴奋得连胜称赞方哲康大善人,甚至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才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躬身告退。 方哲康站起身,掀了帘子往书房内间去,开口便是满满笑意:“程三爷,久等了。” 书房内间摆着一张雕工精致的茶桌,上面放着一卷书,一方紫砂壶,两只玲珑杯。 一双骨节分明、指腹落有老茧的手轻轻划过书页,食指顺着一列列文字逐渐下滑,最后虚虚落在了一个‘姝’字上。 举手投足间,皆为风雅。 “方老板这生意做得可真‘体面’。”程凤朝抬了抬眼,清冷的眸子里满是兴味。 方哲康谈了口气:“没办法,长公主一来就放了一把火,烧得庆阳府的官员和商户人人自危,眼瞧着消化掉的银钱要从喉咙里飞出去,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嘛。亏空总要补,但我手上又没有现银,就只能从这群外地人手里,抠点利息。” 说着,他手指抿了抿,做了个点银票的动作。 坐在他面前的程凤朝默了片刻,才淡然开口,嗓音犹如山泉击石,清脆悦耳:“清姝啊……” 这声呢喃带着无限的温柔缱绻。 方哲康睨了一眼,便见程凤朝看向窗外,目光温柔沉静,嘴角含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整个人都不似初见时那般凌厉,反而变得有些像春日里轻抚细柳的微风,缠绵悱恻。 方今天下,能如此直白唤‘清姝’二字的人,除了太后怕也只有程凤朝一人了。 十五年前,程凤朝随恩师太子太傅谢敏秘密入京,成为了当今陛下的伴读。人人皆言当今天子能继位,是有程凤朝的辅佐,所有人也知道,晏清姝被拉下太子之位,驱离京城,程氏一族出了不少力。 可鲜少有人知道—— 当年程凤朝随恩师谢敏入京途中遭遇刺杀,幸得晏清姝所救方得以留存性命。 后藏于晏清姝的车马中,才得以顺利抵京。 因此谢敏对晏清姝格外不同。并非因为她是元狩帝属意的太子人选,而是因为她超于常人的镇定与谋算。 谢敏是唯一力推晏清姝入主东宫的官员,程凤朝亦如此。 虽然成了秦州王的伴读,但程凤朝一直在帮晏清姝做事,大到代天子巡狩,小到遴选东宫女官,事无巨细,件件亲为。 曾竹林谈风,也曾雪夜密话。 当时宫内流言四起,皆在猜测是程凤朝自降身份做太子妃,还是晏清姝放弃太子之位做程家妇。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晏清姝败在了登基的前一日,而程凤朝因着辽东战事,没能赶回。 方哲康给自己续了一杯茶,含笑看着程凤朝:“你这从辽东直接赶路到庆阳府,也不回长安先看看你那坐上皇位的主子,不怕太后怪罪?” 程凤朝不甚在意的撇了撇茶碗上的浮沫,道:“听得太久的话,让有些人飘得有些高,总要长长记性,才知晓这天地为何物。” 这口气颇大,但在方哲康眼里却算不得什么。 程凤朝向来是狂妄的,一手好字写得皆是狂悖之言,一张好琴弹得皆为破阵之曲,一杆好枪斩杀劲敌无数,唯独一柄刻刀雕得是风花雪月,却从小到大十几年,只给予过一人。 程凤朝从来都不是善类。 方哲康看了看书中的字,‘姝’字被圈了起来,他问道:“三爷觉得长公主此番动作,是何目的?” 程凤朝看向他,意味深长:“你想我帮你对付她?” “不敢不敢。”方哲康连忙摆手,“只是商人脾性,不想落于下乘。” “倒也不是不可以。”程凤朝将茶碗放在桌面上,眉尾几不可查的扬起,淡然一笑,“但我要宁夏卫的兵权,你能给得了吗?” “你要对付平威王?”方哲康诧异的审视着程凤朝,试图从他的面上察觉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程凤朝依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语气轻松:“要宁夏卫就是要与平威王作对?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只是想手握一些主动权,好做一些交换。” 交换是何,程凤朝不说,但方哲康心知肚明。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理智如程凤朝,每一步都在算计的人,也会为了一个女子抛弃已有的光明坦途。 不过,这份买卖稳赚不赔,要平威军他给不了,但宁夏卫方哲康还是有些办法的。 方哲康应了程凤朝,程凤朝便坦然与方哲康解惑。 “清姝从不会强迫一个无辜的平头百姓做事,这两人只见定然有某种交易,募捐只是个由头,听闻你是此番募捐中,捐助最多的人?” 方哲康点头:“长公主的承诺嘛,谁不想要?” 当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只是程凤朝在这儿,有些心思被知道了怕是会遭难。 “那你没戏了,清姝不会让任何非自己人拔得头筹。” 方哲康蹙眉:“怎么说?”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不确定因素,这个姓程的便是她内定的头名,就算你捐得再多也没用,她总有办法让这个姓程的捐得比你多。” 方哲康一愣,有些生气:“那我前期投进去的织布机、地皮、生丝还有银子,岂不是都打了水漂?” 程凤朝摇头:“非也,她不会让你们觉得自己上当受骗,她还会再抛出一个更大的诱饵,引着你们继续为她出钱。” “什么诱饵?” 程凤朝薄唇微勾,轻轻一笑:“马。” 待人走后,方哲康坐在内间将一壶茶饮尽,才站起身朝外走。 他唤来负责商会运作的卢杰,问道:“张茂那边如何了?” “连给长公主递了四五日的拜贴,皆被拒了。” 方哲康冷哼道:“让他动作快点,这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再握不住主动权,就别想着我再帮他们。” “是。” * 江怀玉飞快的回到王府,径直朝城隅院奔,路上碰见一脸严肃的裴凛,正要打招呼,人就只 19.苏繁鹰 [] 裴凛闯进裴述之的书房时,顾澜已经带着宁夏卫的消息抵达。 “突厥人动手了?”裴述之吃了一惊。 顾澜沉重的点点头:“阿史那邱恒一部带着两万人截了朝廷的漕船,横渡黄河,如今灵武已经失守,我回来时,西突厥的兵距离宁夏卫已不足百里。” “华昌勇怎么说?” “先遣全灭,无法交涉。” 裴述之面色阴沉,对着桌案连捶数拳,震得桌子上的器具砰砰作响。 “调三万平威军前往宁夏卫支援,务必将突厥人拦在灵武,绝不能让他们继续南下!另外,让薛平睿写文书上报朝廷,西突厥都这般蹬鼻子上脸了,还和个屁的亲!上一位公主送去才两年,就单方面撕毁合约,我瞧着他们是一点没把大梁放在眼里!” 边军调动需要上报兵部,虽有先斩后奏之权,但在朝廷批文没有下来之前,他们只能守不能攻。 这是新帝登基后立下的规矩,裴述之每每想到就一肚子火。 “等薛平睿的文书送出庆阳府,你们就开拔!” “是!” “爹!”裴凛跨步进来,“让我去!我来领兵!” “你?”裴述之犹豫,“再过几日你便及冠,届时朝廷那边定然会派礼官前来盯着,若是你不在,小皇帝那边怕是……” “爹,军人当以守土卫国之责为重!” 裴述之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狠心道:“行!你随着一道去,若是朝廷派人来了,我替你兜着!但你只管你的四千亲卫,战场上的事要与华昌勇和顾澜商量着来,切勿莽撞!” “是!” 晚饭时,晏清姝便知道裴凛要上战场的事。 这在意料之中,只是来得也太快了些。 如今她正筹备制造战车,这种事情定然是要秘密进行,只能依靠平威王府进行。 晏清姝思索片刻,放下筷子看向裴凛:“裴凛,你可有认识什么善于造车的工匠?” “你要造车?” 晏清姝道:“不全是,我要造战车。” “战车?”裴凛被呛了一下。 晏清姝拿出一张图卷,展开在裴凛面前:“这是父皇因缘巧合下拿到的一张战车图卷,我想把它造出来。” 裴凛盯着那张图卷看了半晌,恍然问道:“因缘巧合?” 晏清姝点头。 裴凛将图卷重新卷起,神色认真道:“这幅图出自我师傅之手,我带你去……算了,我去请师傅来见你。” “现在?” “现在!” 半个时辰后,晏清姝在城隅斋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女子。 一位身穿掐腰红色罗裙,描着烈焰红唇的美丽女子。 “苏……苏繁鹰?”晏清姝反复打量着对方,双眸中尽是惊疑。 “公主殿下,好久不见。”苏繁鹰满脸笑容,恭敬的行了礼,“当年为脱身,将此图献与先皇,没想到时隔十三年,竟还有机会再见此图。” “你们认识?”裴凛更为诧异。 苏繁鹰略含歉意的拍了拍裴凛的肩:“当年我女扮男装入仕,登得高位,遭难后献图以求脱身,先皇应允,但要求我此生不得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才化名苏繁樱。” 晏清姝:“那慧贵妃……” 提及姐姐,苏繁鹰神色颓然:“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允许自己被戴绿帽子,所以她为了保我全身而退,自尽了。” 原还希望是诈死,没想到只是奢望。 过往之事苏繁鹰不欲再提,直接展开图卷,将话题引到了上面。 “想要造出这种战车,不单单要工匠,还需韧性上佳的木材和铁器。” 晏清姝深知过往对于苏繁鹰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见对方不愿多说,自己自然也不会再提,便将目光也落于图卷之上。 “木材不是问题,明日便有二十纲寿梨木能到,铁为官府掌握,平威王府也能调来,如今只差工匠。” 苏繁鹰点头,忍不住叹息道:“刚到京都的时候,我也曾幻想过改天换地,最后却发现一切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后来将此图献与元狩帝的时候,也曾有片刻期盼,期盼着他能将这东西造出来,可等了十几年,也没听见半点响动。” 对于此事,晏清姝也是颇为无奈:“程氏掌管着户部,没有他们点头拨款,就凭父皇库房里的那点东西,实在无法成事。” “我在朝堂摸爬滚打了六年,程氏的手伸得有多长,自是深有体会。” 三人坐在城隅斋,针对图卷中的问题探讨到了后半夜,直到鸡鸣时分才算有了结果。 裴凛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神色倦怠的晏清姝,道:“我明日便要出发,裴修留下,有事你尽可吩咐他去办。他虽年纪小,但办事着实靠谱。” 晏清姝点点头:“我知道了。” 一旁的苏繁鹰啧啧两声,叹息道:“哎,臭小子长大了,有了老婆忘了师傅,悲哀哦,悲哀!” “师傅!”裴凛颇为不好意思。 晏清姝只是略觉尴尬,倒是没什么其他旖旎心思。 再次听到‘老婆’二子,她忽然想起那日红玉的疑问,便道:“‘老婆’是什么意思?” 苏繁鹰道:“就是媳妇儿的意思,我那边的方言。” 晏清姝点点头。 “早点歇息吧,”苏繁鹰放下茶碗,“工匠我来找,公主只管备好银子和材料便是。” 深夜的凤慈宫内,太后程钰姝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月兰!月兰!” 在外间守夜的月兰赶忙走了进来,点燃桌上的烛台。 见太后一脸苍白,赶忙询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本宫又梦见她了!”太后捂着胸口,那里一阵的悸痛,额上冷汗一滴滴的顺着脸颊滑下,落在了锦绣床榻上,“一定是她回来找本宫了!一定是!她不是本宫害死的!为什么非要缠着本宫不放!” 月兰不停的安慰着太后,语气柔和:“娘娘,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圣僧也为您驱走了邪祟,将她禁锢在了古塔内,你不要想太多,若是娘娘实在不安,便允许奴婢为您焚香 20.试探 [] 平威军一动,北境其他官员很快便得到了消息。 薛平睿递交朝廷的调兵文书也与西突厥侵袭的战报一同抵达京城。 “突厥打过来了!他们怎么打过来了!不是才把安和送过去吗?说好的休战呢?他们怎能言而无信”头戴冕旒的晏清玄惊慌失措的从龙椅上站起来,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惊慌二字。 “皇帝,坐下。”太后威严的声音响起。 晏清玄身子一抖,侧过身相看又不敢看自己的母后,只能扶着龙椅的扶手,颤巍巍的蹭到龙椅边,重新坐了下来。 坐在轮椅上的谢敏抬眸看向高台,龙椅后挂着细密的石榴石珠帘,使得太后身影若隐若现。 太后的视线扫过沉默不语的大臣,问道:“众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站在后方的官员交头接耳,站在前方的官员低头不语。 大殿内的气氛在沉默中越发凝固,直到一双穿着金龙靴的脚踏出了队伍,来到大殿中央,凝固的气氛才终于被搅动起来。 尚书右仆射程渃扬声道:“臣以为平威王此举不妥,如今丝绸之路阻断,西北经济远远落后于沿海,甚至比不上辽东,敦煌开凿的石窟又尚未完工,朝廷播不出额外的军资给予平威王,而平威王封地内的税收也难以维持军队越过鸣沙与突厥人开战。臣以为,此番还是要先养精蓄锐,与突厥人化干戈为玉帛。” 谢敏淡淡道:“程大人想如何与突厥人化干戈为玉帛?” “自然是派使臣和谈。” “程大人是觉得平威王没这么想过?” 程渃蹙眉看向谢敏,不满道:“如今的平威军与突厥人开战,无异于蚍蜉撼树,如此穷兵黩武只会加重百姓负担,不如和谈休战,百姓也能安稳的过个好年。” 谢敏轻嗤一声:“然后等突厥使团入京,再迎一位公主回去?程大人,你可别忘了,两年前宁和公主嫁过去不到三个月可就病逝了。” 程渃义正辞严道:“身位一国公主,享百姓供奉,自当担起和亲之责。” 此话一出,有不少朝臣附和出声。 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太后一言不发,眼底却寒光闪烁,视线略过台下一道道身影。 谢敏单手撑在轮椅扶手上,薄凉的嗓音如同在寒冰中滚过一圈般:“如果凡事都要靠女人去解决,为何不直接让女人来做朝臣做皇帝?” 众人陡然一惊,谁都没想到太子太傅竟会说出如此狂悖之言。 “此乃大逆不道!”程渃怒斥谢敏,“圣人言‘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三纲五常行的是天道,若是如此颠倒纲常岂不是天下大乱!” “够了!”太后威严的声音穿过珠帘,打断程渃未说完的话。 “就平威王出兵之事,内阁下值前拿个章程出来!退朝!” 说罢,太后也不等群臣跪拜,径直离开了大殿。 端坐在皇位上的晏清玄见母后离开,长舒一口气,等朝臣们跪拜高呼万岁后,便在太监的搀扶下,软着腿离开了。 对于平威军驰往灵武的事,其他州府守备也觉是自不量力。 担忧与质疑声压倒一片,就连庆阳境内都有不少流言。 方哲康从城外匆匆赶回时,第一时间去会馆见了程凤朝。 如今灵武开战,对于漕运影响颇深,庆阳府内的物价都得上涨,本地能产的能涨三成,但从南边送过来的生丝、绢布、木材等,能涨三番不止! “现在长公主虎视眈眈的盯着县衙那几箱账本,定要县官们将贪墨的银两吐出来,县官们拿不出,便要逼迫利益勾连的商会,但瞧着如今这形势,若是真要让商会大出血,定然会损失更多的利益,谁都不愿意啊。” 方哲康端着茶尽数灌入喉咙,这几天他为了安抚住南边来的几个大商,忙得脚不沾地。 但那几个大商也不是傻子,长公主斩杀两位县令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 毕竟是商人,都是想赚钱的,而不是要找死,在哪儿做生意不是做,没必要非跟威名赫赫的长公主过不去。 “平威王粮草辎重跟不上,此仗必输无疑,这也是清姝将你们逼得如此紧的原因。” 程凤朝换了一袭天青色外袍,内里穿着银线刺绣的莲花纹交领内衫,骨节分明的手将一盏薄透如蝉翼的汝瓷茶碗握在掌心。 他漫不经心的看着方哲康:“破局之法不是不存在,只是这一次我不想插手。” 清透的汝瓷茶碗轻轻磕在红木桌案上,程凤朝的手落在案中的一卷舆图上,指尖从回纥城起始,缓缓划过贺兰山直抵灵武、萧关,最后落在了鸣沙萧关南边的庆阳府。 “突厥人贪婪,觊觎河西一带许久。如今迫不及待的伸出利爪,却没想到平威军虽然穷,兵器、马具、甲胄等等皆远不如突厥,但平威王将每一份钱都用在刀刃上,甚至从未亏待过任何军属,因此平威军的忠心程度甚至远高于禁卫。” 指腹的厚茧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一路南下直抵京畿。 “所以元狩帝将平威军放在了泾源道,又将凉、甘、肃三座州府都划给了平威王做封地,他这是将最锋利的一柄刀架在了突厥人的脖颈上,只要萧关不破,长安就永远安全。” 方哲康蹙眉盯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疑惑道:“你要帮平威军?” 程凤朝轻笑一声,一双狭长凤眸带着一丝轻蔑的意味:“我为何要帮他,我只需要静观其变,平威军的轻骑远不是突厥人弓马兵的对手,我只需要等待平威军大败是力挽狂澜便好。只要萧关不破,其他地方如何,其他人如何又与我何干?” 方哲康怔愣。 程凤朝一双眼睛似是深海一般沉寂无波,目光转向窗外,淡声道:“你只管与她斗,只要拖住她,不出五日,夏绥军便能到。” * 对于平威军开拔后,各方传来的不好声音,裴述之表现得十分平静。 每日除了处理灾后政务,便是关注宁夏卫动向,连王府大门都没迈出一步。 晏清姝再次忙了起来,她将所有商户捐献的东西六成折成了现银,拿去给裴述之赈灾,四成让灵簌绕道去临州折成了粮草,运去灵武。 眼看着十日之期只剩下最后两日,各个县的官员却丝毫没有动静,她便知道这是要赖账赖到底了。 不过她也不慌,而是让人将商户捐款名录誊写数份,张贴在各坊显眼的位置,拔得头筹的便是岭南来的游商路子勋。 庆阳商会会馆。 “二十万两!整整二十万两!他那车烂木头能有这么值钱?还捐完第二天就跑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说没鬼谁信!”商会会长罗泽平紧皱着眉头,满脸怒火。 方哲康坐在上首位,手里盘着一枚和田黄玉做的玉瑗,缓声道:“路子勋就是一枚棋,单以木料的价格自然不值这么多,但那车可是寿梨木,拿寿梨木做出来的东西,价格少说能翻三番。” 盐帮帮主廖樊杰道:“这就是不打算兑现承诺了。” 罗泽平轻啧一声,道:“我就说这世上不存在‘一诺千金’的人,原本瞧着长公主只是做事狠辣不留退路,现在看起来,也是个奸贪之辈。” “未必。”方哲康将手中的玉瑗包起来,放进锦盒里,目光扫了一眼坐在下位的各界商头,“各位别忘了,她是清平长公主不错,却也是慧敏太子。平阳贪污案各位可还记得?这案便是她一手办理的,前任泾源布政使也是她拉下马的,那几个县官是被咱们捧得太高了,飘飘然了,才把她当做寻常女子去看,以至于折了 21.黄龙玉 [] 裴述之间晏清姝神色有异,问道:“可是送的东西有何不妥?” “没有,只是一件宫里的旧物。”晏清姝将双手覆在盒子上,神色平静的回应道,“传闻方氏与程氏有旧,当年太后能进宫,还是托得方氏的福,因而赠予过一件信物,如今方哲康将此信物拿出来,应当是之前两位县令的死让他不安了。” 这番话真假掺半,晏清姝在没确认平威王会与他合作之前,并不会透露自己真正的底牌。 无论对方信不信这个说法,这都是她对这件物品的一个‘交代’。 晏清姝站起身,缓声道:“造车之事还要劳烦王爷多忧心,我先回去了。” “自然,若是能将此战车造出来,对边军来说有益无害,裴某在此多谢公主。”说着,裴述之冲着晏清姝拱手弯腰。 晏清姝受了他这一礼,面上带着淡然的笑意:“王爷不必如此,边关将士守卫国土,作为掌权者,自然应当多为他们考虑,保护了他们,便是保护了百姓,不是吗?” 两人又客套了两句,晏清姝才拿着盒子离开了东苑书房。 回去的路上,晏清姝难得神情严肃。 “送东西的人一句话都没说?” 红玉摇头:“那人瞧着像是个哑巴。” “哑巴?”晏清姝面露诧异。 “对,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问话一句不答,盒子递过来之后转身就走,而且每一步都走在砖石缝上,有人迎面来了脚步一挪避让得极快,待人走过再回到原先的那条砖缝上继续走,头和身体一直绷直,目不斜视,行为刻板僵硬。” 晏清姝垂眸沉思了半晌,这样的奇怪之处令她想起自己入学监之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南康王作为父皇最年长的皇子,又一直在学监备受老师赞誉,有些飘飘然,到处找晏清姝的茬。 有一次被慧贵妃撞见,替她解了围,当时慧贵妃身边就跟着一位小宫女,行为就像红玉描述的一样。 当时慧贵妃怎么解释的来着? “她是本宫从外面带回来的,因着幼时被山匪劫掠,找了足足七日才在一处山坳里找到。当时舌头被拔了说不了话,村里人便不待见,一直也没人提亲,便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本宫瞧着她可怜,便让她入宫来了,这哑巴啊,在宫里比在外面好,不会泄露秘密,自然也就没人会要她的命。” 可那个小宫女最后还是死了,被薛谨犯浑害死,两个小黄门用破布将人一卷,想要抬走丢出宫外。若不是她回宫时无意撞见,只怕那可怜的姑娘连个墓碑都不会有,不知会在哪里腐烂而亡。 这两件事一直在晏清姝的脑海里反复纠缠,但直到跨入城隅院,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澜玉正在院子里琢磨图纸上的一些小零件,猎风在旁边帮她削木头,见晏清姝回来,两人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 “殿下。” 晏清姝将澜玉召进屋里,合上屋门,然后将方哲康送来的东西交给她查看。 “能看出什么?” 澜玉乍一看见这块黄龙玉瑗,面露惊诧,但这种情绪也只存在一瞬间,便被疑惑取代。 她仔细端详着这块玉瑗,通黄的和田玉上栩栩如生的雕着一条盘枝龙,龙体粗壮刚建,昂首挺胸,龙头面朝西北方向,张着嘴,怒目睁圆,体有鳞纹。五只龙爪有四只分别按着松枝,唯有一爪紧贴内口,瞧着似乎有二次开凿的痕迹。 她又翻过来瞧了一眼背面,东西南北的正方位的外侧雕着祥云,内侧是蒲形乳钉纹,正北方位用隶书雕着两个字:清姝。 “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这不是玉瑗,这是玉璧。”澜玉指着中间的空洞位,“这块是后来被挖掉的,所以这条龙的其他四爪皆按在松枝上,唯独这第三爪紧贴内环,少了一块东西,也使得它从玉璧变成了玉瑗。另外,这块玉璧上下方有被重新打磨的痕迹,应该是有两个.凸.起的榫结构。这玉璧的最外层应该还有一块带着对应卯孔的出廓玉瑗才对。” 说到这里,澜玉眉头不自觉的蹙起,将玉璧翻过来背面朝着晏清姝,指着内侧的蒲形乳钉纹。 “一般蒲形纹是由三种不同方向的平行线交叉线组成,用浅而宽的线条将玉器表面分割成类似蜂窝一样的形状,这种纹路始于汉代,寓意安居乐业。而这种一个个.凸.起.的圆点便是乳钉纹,这是由谷纹演化而来,用于女子先祖的祭祀器皿,是一种对母亲的敬仰与怀念。而蒲形乳钉纹多是表达‘宜子孙’的意思。” 澜玉看向晏清姝,缓声道:“这块玉璧,我曾见过类似的。” 晏清姝挑眉:“在白家?” 澜玉点头,眸中闪过幽暗的光:“这块玉璧的龙鳞用的是悬雕法,鳞片片片而起,有炸鳞之势,松针根根直立分明,宛若尖刺,这是我父亲的独门绝技,就连现在的白家人也复刻不了。” 她将玉璧小心翼翼的放回锦盒中,叹了口气,颇有些怀念的说道:“父亲刚去世那会儿,三伯继任家主,对于我这个外室生的孩子不待见,常常以莫须有的名头罚我去祠堂跪着。祠堂里除了祖先的牌位,还有几排书架,上面存放着历代家主的传记与传奇,里面就有一本是关于父亲的。” 澜玉原名白兰钰,是安阳白氏第十四任家主白治頲的二女儿。 也是那一辈罕见的工匠天才,因此才会被白老太太破例从外面接回府里,可惜因着身份尴尬,连府上的奴婢都暗地里欺负她,后来白治頲溺死在铸造池里,她更是隔三差五的被罚去祠堂跪着,一跪便是一天,到底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澜玉执起笔,铺开一张蝉翼白宣,将一块三套环的玉器画在了上面。 “父亲的传记与其他先辈不同,大多都是工造图卷,我曾在里面见过类似的玉器,就是图上这块。” 图上画着一枚三套件的玉器,内里是一颗珠子,中间是一块玉璧,最外层是一块振翅欲飞的凤凰形外廓玉瑗。 中间的玉璧与晏清姝这块很像,同样都是多层纹,内层是谷纹,外层是与黄龙玉璧同样的化兽面纹但是没有松枝,而是均分的蟠魑纹,内外两种纹饰之间有饰以一组绳纹;外层的玉瑗是出廓式,外缘轮廓处附设镂空凤纹,中间刻有‘万寿’字样。 而与这两者完全不同的是正中央里面的那枚珠子。 澜玉解释:“这不是普通的珠子,是蚀纹玉 22.困守 [] 正如裴凛预测的那样,华昌勇确实将突厥人逼急了。 驻守灵武的是一个两万人的守备军,因着边关寒苦又武器破旧,突厥人发动奇袭倒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城。但一路南下抵达萧关后,却被华昌勇的五千宁夏卫托了足足六日,损耗了将近三千人也没能破开萧关的大门。 这让率兵而来的三王子阿史那木桉烦躁不已。 “两万人的守备军你们三天就打下来了!一个五千人的小小宁夏卫你们攻不破?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阿史那木桉摔碎了手中的琉璃杯,碎片飞溅,划破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哥舒简脸颊。 “上投石车!” 有一官员面露犹豫:“三殿下,太子言明,攻城车要等到……” 阿史那木桉一脚踢飞对方:“现在我才是将军!阿史那兴都算哪根葱!” 被踢飞的官员连滚带爬的回到营帐中间:“是是是,属下这就去!” “滚!都给我滚!”阿史那木桉咆哮道。 哥舒简行过礼,站起身离开了营帐。 一直跟着他的副将在两人远离营帐后,愤愤不平道:“王子,您为何要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我哥舒部如今兵强马壮,未必不能夺得可汗之位,他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屁都不懂,只会瞎嚷嚷,我们何故要在他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哥舒简来拴马的地方,摸了摸马儿的头,喂了它一块蜜糖,神色不变道:“不过是个有野心没本事的人,何故与他一般计较?反倒会让可汗起疑心。可汗属意的继承人是阿史那兴都,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 他解开马缰,翻身上马:“如今这关破了与不破其实对部落都没有益处,不如看他们互相撕咬,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回去嘱咐叶护他们,做做样子便是,不必真刀真枪的猛冲。” 见哥舒简面对的方向不是营地所在方位,副将赶忙问道:“王子去哪儿?” “去看看安和。” 说罢,他一夹马肚,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副将站在原地嘟囔道:“一个大梁的公主有什么好看的。不对,她现在连公主的身份都没了,一个奴隶而已。” 他摇摇头,趁着微微泛橘的夜色骑马离开。 * 入夜的第二个时辰,北极星冉冉升起。 驻守在萧关的宁夏卫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 派出去的求援队渺无音讯,只有于鸣沙修筑栈道的平威军有所回应,但庆阳府离萧关尚且有些距离,远不如近属几个守备营来得快。 可为何平威军有了消息,其他的守备营却半点音讯都没有? 华昌勇不敢深想。 他不怕孤立无援,却怕被自己誓死守卫的王朝抛弃。 现在,连城中的百姓都拿起了钢刀,老弱妇孺全民皆兵,要是援军再赶不到,他们交代在这里不要紧,但若是让这群突厥人破了萧关,南下一路平坦之势,北境十六州至少要沦陷三成。 华昌勇站在城墙上,望着四处弥漫的黑烟,漫天飞舞的飞灰,心中一片怆然。 冲锋的号角声忽然停了,喊杀声也逐渐消失不见。 城墙下是熊熊烈火与暗红的尸骨,远方没有熟悉的银灰色,而是传来了巨大的木质机械声。 华昌勇脸色一变,身侧的副将也是一脸的骇然。 “他们竟能让投石车过了汇通河!” 华昌勇握着长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怪不得要劫了漕船,扬州来的漕船是全大梁最大的,往年从来不曾过汇通河,但今年新帝登基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抬手冲着城墙上的弟兄们喊道:“弃关……让所有人护送萧关内的百姓从南淮门跑!快!弃关!弃关——” 喊道最后,华昌勇的声音几乎变了调,他在喉头尝到一股血腥味,心不断的往下沉。 他可能等不到了…… 城墙上的兵将迅速沿着内楼梯跑下长城,关内五里外世代为大梁开荒的百姓面色仓皇,在宁夏卫的指挥下从南淮门离开。 轰隆隆的砸墙声震天撼地,南淮门外短兵相接。 鲜血于寒风中飞溅,皮肉脱离白骨。 “留下斥候营,其他人全都走。”华昌勇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都在颤动。 斥候营是个特殊的存在,内里的人都是有兄弟在家未曾参军的。 他们或许怕死,却不畏惧赴死。 “将军!” “快走!没必要在这里无谓牺牲!顺着鸣沙河道去迎平威军,无比让他们将这群突厥狗拦在鸣沙以北!” 华昌勇站在麻袋和尸体堆成的‘城墙’上,望着严阵以待的斥候营弟兄,大吼一声:“传军令,身后便是你我亲属之居所,三千万西北百姓之生死皆寄于尔等之身!谁敢退后一步,杀无赦!” 城门被撞开,三百名斥候营的兄弟已经能看到被雪光照亮的马刀。 纷乱的马蹄声合着突厥人兴奋的呼喊声,穿越破损的萧关大门而来。 骑于马上的兵将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拉满弓弦的卫兵手都在颤抖,他们没人不怕死,但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为守卫国土而存在。 只要能拖慢突厥人的脚步,哪怕一息,一刻钟,就能有更多的百姓能活着离开。 随着那片暗红色的洪流逐渐逼近,华昌勇提起手中长枪,一夹马肚,率先冲了上了去…… 一息…… 一字…… 一刻漏…… 原本如雪片般的箭矢现今只剩下零星几根。 一名弓马兵被敌人砍断了手臂,他只能用不惯用的左手抬着钢刀,在突厥人的马蹄踏在他身上的那一刻,猛得刺穿马腹。 吃痛的马儿将背上的人掀翻在地,那突厥人还没爬起来,就被他的对手砍断了头颅。 与此同时,那名弓马兵也被后来的突厥人刺穿了胸膛。 鲜血染红了穿胸而过的刀刃,他的口中涌出簌簌鲜血,眼中蓄着泪,嘴角却是翘着的。 可惜了…… 他想。 爹娘等不到他回来了,好在还有弟弟在,新皇登基开恩科,希望他这回能得中进士,别像他一样…… 见他迟迟没有倒下去,那名突厥人又抽出刀刃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跌落在被他杀死的敌人身上,被紧随其后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一个又一个,一摞又一摞。 突厥人的弓马兵在无情的收割着生命,但直到最后的十几个人,即便伤痕累累,纵使双眼模糊,也没有一个人选择跪下求生。 他们拥有坚挺的脊梁,不屈的灵魂。 他们拥有属于军人的骄傲与顽强! 华昌勇的双臂上皆是刀伤,他的手已经提不起长枪,只能用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双手并用抱紧着长枪横扫四周,令团团围住他的突厥人无从下手。 “王子说了要活的!以报二殿 23.发难 [] 余下不到二十人的斥候营,在援兵抵达的这一刻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他们要杀光所有突厥人,杀光这些残害了他们的兄弟家人,冒犯了祖国领土的外邦人! 面带银色面具的裴凛划开突厥人的脖颈,黑色的大氅在冷风中翻飞,露出猩红的内里。 他的长刀直至前方:“践踏大梁国土者,杀——” “杀——” 浑厚的怒吼声在这一刻达成了共鸣,它们盘旋在整个萧关内外,响彻万里长城盘卧着的山谷。 突厥人不敢恋战,率领的将军见大势已去,不甘心的下令撤退。 一位浑身染血的斥候兴奋的喊道:“将军,追吧!” 但裴凛却摇了摇头,将马刀归鞘:“关外有数万突厥人,追出去无异于送死。离开这里,在南淮门外十五里的萧城驻扎,等大军抵达。” “是!” 狼川铁骑重新整队,一半人带着宁夏卫斥候营仅剩的几根独苗离开了萧关,一半人打扫战场以防瘟疫滋生。 华昌勇面色发白的趴伏在马背上,卢化安怕他掉下来,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从几名死去的突厥人身上扯下来几件衣衫,撕扯成了一条条布条,然后拧在一起,将华昌勇捆在了马背上,并为他简单包扎了伤口。 卢化安拎着一件染了点血,但还算干净的皮袄,不忿道:“他.娘.的……突厥蛮子穿这么好,都是连毛带皮的袄子,弟兄们!都给他们扒了!咱们也缓缓新衣衫!” “是!” 裴凛看向华昌勇,微敛着眉峰:“抱歉,来晚了。” 华昌勇现在摇头都困难,只能白着唇,小声道:“不,只要能守住就不晚。” 裴凛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但一双桃花眼却印着明晰的月光。 “辛苦了。”他道。 华昌勇:“职责所在。” 萧关的夜晚终于寂静了下来,南下的山谷里,只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在回荡。 裴凛望着天边明月,心道:师傅,我终于踏出这一步,您往日的祈愿,定能一一实现! * 南郊三里处,有一落于半丘之上的四层小楼,名为梦溪楼。 白日里做些茶酒生意招呼往来商客,晚上便会起歌舞。 虽不做皮肉生意,但附近的人依旧将它与秦楼楚馆一并而论。 这日一大早,梦溪楼的吴老板刚起床准备开门营业,便听见后院爆发出一道凄厉的尖叫。 她赶忙跑上二楼,只见最尽头的房间里,拔步床边的鞋凳上瘫坐着披头散发的媛媛,身上还穿着里衣,显然刚刚起身。 而她的面前,一扇破洞的窗户透进清晨的阳光,而窗户下的地板上,躺着一个面容青紫的男人。 他衣衫不整,脖颈上还有明显的青紫色指痕,指痕的大小明显来自于一个缺了两指的女人。 媛媛恰好缺了两指。 吴老板一瞧便知有异,她赶忙趴到窗户旁朝下看去,密林里只有飞来飞去的鸟群,偶尔有一两只松鼠跳道后厨的房顶上,将厨子一早就放在上面的松子含进嘴里带走。 她的视线扫向西北方的一块巨石后,只见一个背着柴薪的身影匆忙躲闪,于密林中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她看向媛媛。 媛媛咽了口吐沫,抖着声音快速道:“我还睡着,突然一道破窗声,我先开帐幔一瞧,就见这个男的躺在这儿!天呐,咱们这儿荒郊野岭的,突然被丢进来这么一个人!吴妈妈,是不是有人要害我们啊!” 她的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从楼下传来。 “开门——例行检查!” 一个姑娘透过门缝朝外看去,只见梦溪楼外围满了官兵。 她赶忙跑上楼去,对吴老板道:“吴妈妈,外面全是官兵,明显是冲着抓人来的!怎么办?” 吴妈妈一时间也有些慌了神,她望向四楼的方向,属于苏繁鹰的屋子静悄悄的,大约是还没回来。 自从苏老板去了趟王府后就变得神神秘秘的,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匆匆回到自己的屋子,翻出一沓子籍契交给那姑娘:“琉璃,你和槐花组的姑娘和公子都从地窖跑,跑出去后,你去王府找长公主,将籍契交给她,如今只有她能帮我们!” 琉璃慌乱点头应是,飞快的跑去了三楼。 拍门声愈演愈烈,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撞击得不住颤动着。 吴妈妈有些犹豫要不要开门的时候,四楼正中的屋子咚得一下推开了门,身着一袭靛青色袄裙的苏繁鹰跨步而出,垂下眸扫视了一眼楼中慌乱的人群。 “慌什么,给他们开门,老娘这三组雕花门可花了四千两银子,被他们给毁了找谁赔?” 梦溪楼的大门被打开,门外的官兵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是个身形胖乎乎的年轻人,挺着肥硕的独子走了进来,他笑眯眯的扫了一眼躲得远远的姑娘们,眼中冒着精光。 他抬头望向楼上,扬声道:“吴老板得罪,有人报官称你们杀害了方二爷方启岚,我等奉命搜查。” 他抬了抬手,一列列的官兵手持长刀登上楼梯,一路朝楼上而去。 吴妈妈望向她,瞳孔一紧:“范廖杰,那个混不吝的……” 苏繁鹰只站在四楼垂眸看着,一语不发。 不消片刻,他们便在二楼找到了死去多时的方启岚。 但范廖杰并没有阻止手下的人继续往楼上搜查,他抬眼瞧着楼顶的苏繁鹰,神色是势在必得的倨傲。 苏繁鹰扯了扯嘴角,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不等官兵跑上三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伙人,拔出长刀直接将人挡在了楼梯口。 为首之人面色微变,怒斥道:“你们竟敢私藏兵械!将他们通通都抓起来!” “你怕是没这个资格吧。”苏繁鹰垂眸俯视着对方。 这时,楼顶的万宝穹顶中央落下一根红绸,这是平日里梦溪楼的姑娘公子们表演时用的东西。 只见苏繁鹰一脚踩在栏杆上,用力一蹬,一手抓住红绸,双腿微弯,平衡住身体顺着红绸速降到最底方的木质台子上。 苏繁鹰上前一步,目光沉沉的看向范廖杰,寒声道:“大梁律,未经查实只可问询不可捉拿,你单凭一个莫名其妙的死人,还有几柄未开刃的长刀便要定我梦溪楼的罪,未免太不将大梁律法放在眼里了吧?” 范廖杰不屑一顾,道:“庆阳府这地界自有自己的律法,我爹可是西北布政使!你们就别想着反抗了,乖乖束手就擒,否则但凡有几张娇俏的脸蛋受了伤,就别怪老子不怜香惜玉。” 布政使?范方荣? 苏繁鹰忽得笑了起来。 “那就更不能让你们拿人了。”苏繁鹰的目光森然,唇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天下谁不知道靖国公范秀的独子范方荣是个色胆包天的畜生。” “你!大胆!快!将他们通通都抓起来!” 苏繁鹰轻嗤一声:“靖国公府平日里用度铺张,范太妃因着育有八皇子总于太后互别苗头,如今晏清玄登基,你们范氏门人依旧做事不知收敛,就不怕言官在朝廷上参你们一本?” 范廖杰转了转眼底泛黄的眼珠子,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秦州王登基,对于范氏一门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也听父亲说过,最近程渃那个老匹夫天天抓着靖国公府不放,今日弹劾他们花钱买了几个婢女是欺霸百姓,明日参奏他们在金楼吃了一顿烤鸭是铺张浪费,总之不管做什么,只要踏出靖国公府的大门,总能被程渃说出个错来。 如今若是他强行抓了人,会不会传出去? 往日他自是不怕的,但如今庆阳府多了一位长公主,到的第二日便斩杀了一 24.反制 [] 苏繁鹰着人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太师椅。 “范少爷不如坐下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范少爷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楼中的姑娘公子,想必是因着长公主殿下来了之后,你们范氏父子怕惹恼了这位煞神,旷了许久,来苏某这儿搂人吧?” 此话一出,范廖杰吊着他的三白眼道:“既然知道,就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苏繁鹰笑了笑,推出一盏茶在范廖杰的面前:“苏某这可不是在浪费时间,而是想要苦心劝告范少爷,别被其他人当了探路的石子。” 范廖杰挑眉:“怎么说?” “范少爷应当知道长公主刚到庆阳,便要收回佃权,因此杀鸡儆猴,连砍两名县令,而这两人中有一人乃是当今尚书右仆射的侄女婿。如此雷霆手段,定然是有所依仗,而且论起血脉关系,长公主可还是程家人呢,不管程家人如何内斗,若是范家人不识趣犯到了他们的头上,你说这程家人会不会突然就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呢?” 此话正中范廖杰心中的犹豫之处,但他向来不甘于人前示弱,更何况一位女子。 范廖杰翘着二郎腿,斜眼睨着苏繁鹰:“苏姑娘,别拿长公主威胁本少爷,她晏清姝就算想要本少爷的命,也得问问靖国公府愿不愿意!她一个被驱逐出京的丧家之犬,连自己的三百属官都救不了,还能救谁呢?也就是庆阳府底下的官员对她不了解,否则怎么救会被她两刀唬住,乱了阵脚。” “可虎落平阳依旧是虎,再过三日便是平威王世子裴凛的生辰,届时长公主成为了平威王的儿媳,平威王世子成了长公主的驸马,一个有钱一个有兵,到时候范家还能有好日子?” 范廖杰倒也不在乎她这几句威吓:“说到底那也是我范家与长公主的事,她是要拿捏范氏也好,拉拢范氏也罢,与你们这梦溪楼也没甚关系,她总不能因着本少爷收了几个歌姬就问罪于本少爷吧?” 苏繁鹰笑了笑,一双柳叶眉弯如明月,清透的眸子泛着狡黠的光:“范少爷说得是,可若是本楼的姑娘公子们并未卖身楼中,仍是普通百姓呢?” “没卖身?”范廖杰腾得站起身,有些失态的咆哮道,“怎么可能!你们这是花楼,青楼!怎么可能不卖身!” “苏某做事自有苏某规矩,有没有卖身契范少爷去官府一查便知。” 苏繁鹰稳稳当当的坐在椅子上,端起面前的茶碗悠然的饮了一口。 她笑意吟吟的看向范廖杰:“范少爷当真敢在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吗?平头百姓或许不知,但范少爷应当清楚,长公主正因着被扣留在宫里,被迫成为新帝后妃的三百属官而恼恨呢,若是您再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了她的霉头,难保长公主殿下不会拿您开刀啊。” 范廖杰的三白眼了冒出重重血丝,一直伴在他身侧的扈从有些胆战心惊。 他家这位可不是个好气性的主,眼前这位女子竟然敢如此威胁他们家少爷,当真是不要命了! 正当扈从以为自家主子要发怒的时候,范廖杰忽然合掌大笑:“好好好!苏姑娘当真是有胆有谋,只可惜方家二爷的尸首还在二楼的屋子里放着,就算这整楼的人本少爷带不走,但那屋子里的女子,本少爷还是能带走的!” “可若是她的籍契在长公主手里呢?”苏繁鹰稳若泰山,“范少爷,按大梁律法,你确实可以带走她,但你可要掂量掂量,这长公主的人你有没有命动得。” 范廖杰脸色铁青,看向苏繁鹰的目光犹如尖刀:“好啊好啊,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只是籍契又不是卖身契,她算哪门子长公主的人!” 扈从附耳苦苦相劝。 一来是此番事情的起因皆是方哲康的一句话,范家如今在西北碍于平威王府的威势,难以打开局面,少不得要方氏的帮助。方氏家主只是口头上承诺要是此事办成,可将庆阳府半数的赌场赠予范家,没有留下半点交易的证据,到时候连推诿的余地都没。 二来是最近程家屡次在朝堂针对靖国公府,虽然后来都没什么音讯,但难保程氏会不会有其他后手。如今正是新皇分封的时候,太妃一直想要谋求安阳一带的富庶之地,主要是为了暗中拉拢白氏,别平白为了几个姑娘反倒连累了太妃和八皇子。 可范廖杰气性高,往日在京城都是横着走,只有他欺负别人,哪儿有别人给他添堵的份! 如今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妓.女.都敢威胁他,若是被传出去他的脸要往哪儿放? 这般想着,他眸中的血色更深,看起来就像是恼羞成怒的罗刹一般。 坐于厢房的晏清姝打量了一番范廖杰的神色,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他是不是……服用了五石散?” 巽风也凑到窗边的缝隙仔细看了看,惊疑道:“不像是五石散,倒是像西番高昌国那边传过来的粟石香。” “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罂.粟.花的花瓣制成的香薰,可以使人镇定,医馆常用于安抚狂躁的病人,但这种药毒性很深,如果吸入过量,就会陷入一种‘仙境’,甚至会产生幻觉,极为容易上瘾。长期服用甚至会变得暴躁不安,诏狱审讯的时候,也常用这种东西给一些不肯交代的死刑犯或者敌军首领。” 晏清姝若有所思道:“我记得,晏清玄自我被当殿削去太子之位而洋洋自得,登基前一夜,找了个理由鞭挞八皇子,至使其重伤,靖国公夫人因此病急,又被太后拖着太医不让去医治,我离京之时已然发丧了吧?” 红玉点头应是。 晏清姝一合掌:“那范氏父子如今应当在孝期啊,这哪里是因着我才旷得久了,而是要守孝才不得不断掉。这黄.赌.毒.只要沾上其中一样便是不守孝,乃是大罪,要鞭五十的。” “派人告诉方哲康一声,这戏本宫看了,可惜不尽如人意,让他改日再寻个新戏码吧。” 说完,她单手撑着下巴,看着手中的铁扇,无趣道:“也不知道宫里派来的礼官什么时候到,你们说会不会是许嬷嬷,当日我被逐出东宫之时她说什么来着?哦,说我性子狠厉得让夫家好生磋磨一番才能改了性子,学得温柔贤淑,像个女子。哎,若是她来,可得让她瞧瞧如今我是如何的温柔贤淑呢,连杀个人都不用自己提刀了。” * 范廖杰无功而返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方哲康的耳朵。 回报的人跪在地上,头冒冷汗。 方哲康恻隐隐 25.捷报 [] 腊月二十八,长安。 萧关的战报被八百里加急传回了皇城,新帝晏清玄又气又怕,在御书房里摔了两套西番新进贡的朝贺茶碗。 御书房内站着的内阁大臣们隐约有些惶惶不安,唯独谢敏坐在轮椅上,淡然的饮着茶,面上毫无波动。 自从苏贵妃自缢于宫中,苏繁鹰不知所踪后,扬州苏氏便再也没有向户部缴付‘销账费’,再加上皇室奢靡,太后总以各种名义让户部拨款给地方守备军,但这些钱八成都落入了程氏的口袋。 国库空虚,田制改革推行不下去,地方官员和氏族倒是高兴,可谢敏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甚至经常对程凤朝和晏清姝哀叹:“唯一能拯救王朝飘零的机会,就这夭折氏族的贪婪之中。” 田制改革无法推行,田地被地方‘小鬼’侵吞,百姓交不上粮税,活不下去便落草为寇,以至于地方治安越来越乱,最近大理寺报上来的案卷谢敏翻过几份,有不少地方都存疑,但从县到府再到京,竟一路通行毫无异议。 其中的弯弯绕绕谢敏心里清楚,但他远在京城,又因着曾倾向于晏清姝而被太后和皇帝防备,手伸不到地方去,便只能依靠另外一个人。 他需要一柄刀,一柄足够锋利的刀。 内阁大臣在御书房商讨了两个时辰,也没商讨出所以然来。 毕竟突厥人被击退对京城来说是件好事,至少他们不必再去因为陛下的心虚惊恐而考虑迁都洛阳的问题。 但萧关大捷定会让平威王的声望再上一个台阶,朝廷对西北的掌控力本就极为薄弱,若是再让平威王的声望这般发展下去,再想要收回西北四路兵权只怕会更加艰难。 面对怯懦无能的新帝,除了程渃外的其他内阁大臣,偶尔也会思考,推举这样一个懦夫登上皇位,当真就比让晏清姝一个女人登上皇位要好吗? 但这个疑问永远得不到答案。 因为如果让晏清姝上位,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将会第一个倒霉。 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对于他们这些久居高位的人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抉择。 在晏清玄发.泄.一通后,便让大臣们离开了。 程渃在离开御书房时往西边望了望,他原本是想找自己的姐姐拿个主意,但今早卯时递牌子入宫时,却被告知太后起驾去往大相国寺为国祈福了。 程渃知道,为国祈福只是个借口罢了,姐姐这是因着前几日他在朝堂上说的那些话生气。 如今宫中已经没有适龄的公主,唯二的公主一位嫁去了庆阳府,一位早在四年前便和亲去了西突厥,再找人和亲的话,便只能从宗室中找。 但宗室本就因着他们程氏一手遮天,罢黜晏清姝太子之位而心怀芥蒂,若是再一意孤行去为着和亲的事得罪,他们联合起来完全可以将晏清玄从皇位上拉下来。 程渃叹了口气,他的姐姐当真是心软,其实程氏一族完全可以依靠和亲之事,拿捏住宗室,只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和亲,就得给程氏一些好处。他们是有可能将晏清玄拉下皇位,但这群人又有哪个是完全干净的?只要能查出点阴私,抓住把柄,又何愁不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程渃摇了摇头,叹息着离开了皇宫。 * 远在大相国寺的太后刚刚听完高僧讲经,听到萧关大捷的消息她没有丝毫的愤怒亦或者喜悦,只是召来兰月,让她传话给皇帝,命他草拟一份嘉奖诏书,赞颂宁夏卫华昌勇勇义,封为二品镇北将军,统领灵武四万兵权。 交代完这些,太后合着兰月燃起的沉木松香沉沉睡去。 因着接连噩梦,她的面容变得憔悴苍白,若是没有兰月的熏香便睡不着。 兰月便建议她来大相国寺听听诵经,邪祟定然不敢进入佛祖庇佑之地。 原本太后是不想离开皇宫的,毕竟晏清玄有几斤几两她这位做母亲的最为清楚,害怕自己不在的时候,晏清玄会被谢敏往歪路上带。 但程渃后来想要从宗室中择适龄女子封公主送去突厥的行为着实触怒了她。 她的弟弟们可以贪,却不能如此愚蠢。 主动送女子和亲,只会让那些蛮夷更加轻视大梁。 如今程凤朝还在夏绥,若是突厥各部联合起来大举进攻,夏绥军难道不要上战场的吗? 她还用什么理由将程凤朝召回朝廷? 就程渃那副猪脑子,一百个他都不是谢敏的对手! 当年祸害苏贵妃的事就已经愚蠢至极,生生断了财路,如今竟还是这般没脑子! 这般想着,太后的思绪又有些不安宁,梦里似乎是回到了在洛阳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桃花林里,她躲在一块太湖石后,眼睁睁的瞧着她喜欢的男人,将她心心念念的黄龙玉璧送给了另一个女人…… 月兰退出禅房,温和的面目在月光下消失无踪,变得冰冷。 她朝守夜的宫女交代了一声,便披上斗篷来到了大雄宝殿,扫地的小沙尼见到他,双手合十轻道‘阿弥陀佛’,告诉她禅师已就寝,让她改日再来。 月兰苦笑一声,道:“今日连发噩梦,实在睡不着,请小师傅容许信女再为佛祖供一炷香,倾吐心事。” 说着,她将一锭十两的银子递交给小沙尼:“这是信女的香油钱,还望小师傅通融。” 小沙尼看着泛着亮光的银锭子,双手合十道:“施主请便。” 月兰露出了笑容,真诚道谢后跨入了殿中,虔诚的跪倒在佛前的蒲团上。 “佛祖,请原谅信女深夜叨扰。” 她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自从亲历了坤宁宫的那件事之后,信女时常噩梦缠身。信女常常扪心自问,当初隐瞒听到的那些话是否是错的?那些话就像是藤蔓一样缠绕着信女,令信女时常无法安眠。” “那些可怕的人说,先皇喜爱元后,甚至曾为了她反抗已故太皇太后的威吓,自请去西北从军。在西北的时候,她们二人生下过一个儿子,被元后的父亲带走了。方氏族人想要这个孩子登基,便密谋杀死了元后,而元后在坤宁宫生下的孩子也被活活扼死。” “好在永鑫方丈心善,将那孩子救了出来,悄无声息的带出了宫,太后让他将那孩子送去西北,此生再也不要回来。” “但那孩子的活,却要用另一个孩子的死去替代。” 月兰垂着头,眼泪一滴滴的滴落在蒲团上:“那个孩子多可怜啊,信女当时躲在坤宁宫偏殿床底,听着他们的密谋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甚至在后来先帝调查的时候,也闭口不言。” “信女实在是太过懦弱了。” 安静的大雄宝殿里,只有月兰一个人悲戚的哭声隐隐环绕。 殿外,年轻的普慧禅师只静静的站着,手上的珠串被紧紧握着。 他是听到小师弟的禀报才过来瞧瞧,怕当年救他的好心姑娘出了什么事。 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场可怕的自白。 有关自己的身世,他都是从师傅那里听说的,只知道自己是被师傅从宫中偷换出来,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而替自己去死的那个孩子叫什么,是谁家的孩子他不清楚,直到师傅死后都没有告诉他真相。 他觉得自己身负罪孽,便没有听师傅的话还俗去往西北,而是一直待在大相国寺里对着一尊无字碑祈福,希望那个孩子的来生能顺遂富贵,寿终正寝。 殿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月兰抬起头,看向佛祖的双眼中不再饱含悲悯,而是重新恢复了冷漠模样。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佛像恭敬行礼:“佛祖,原谅我的无状,若您真的在天庇佑,就请庇佑元后生下的那个女孩儿,此生再无坎坷吧。” * 朝廷的嘉奖圣旨很快到了萧关,甚至绕开了庆阳府和平威王府。 接到圣旨的裴凛只是冷笑一声,便继续埋头给晏清姝写信。 双臂包裹得严实的华昌勇在传旨太监离开后,随手将圣旨一扔,对裴凛道:“世子,华某跟着王爷出生入死几十年,倒不至于被这些破铜烂铁迷了眼。朝廷这番赏赐不过是要挑拨离间,好在将来逐个击破。萧关的宁夏卫紧挨着夏绥军,夏绥军又是程凤朝的统领的,程氏一族打得什么主意简直不言而喻。” 裴凛点点头,握着毛笔的手不停。 他心里清楚得很,华昌勇这样的老将,服的是他的父亲而并非他。 狼川铁骑能练出来,多是靠着灵武骁骑卫原本的基础,加上父亲无限制的投入金银,而他若想要父亲的这些旧部真正服了自己,他还要亮出更硬的拳头。 “如今灵武军将领战死,灵 26.抄家 [] 腊月二十九日的清晨,薄雾笼罩着整个庆阳府。 薛平睿刚刚批完文书正准备入睡,就被管家敲醒了房门。 “老爷!不好了!麒麟卫去各县抄家了!” “什么?”薛平睿顾不得穿好外衫,嚯得一下拉开了屋门,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确认道:“你说谁去抄家了?去哪儿抄家了?” 管家面色焦急,冬日的寒风中竟冒了一层薄汗:“是长公主!卯时便命麒麟卫出发了,现在余下四县县令全都被逮到了西市刑场上,长公主的亲信正当着百姓的面宣读他们贪墨的银两和罪状呢!” 话音未落,薛平睿踉跄一下,差点昏厥过去。 “老爷!”管家面露惊慌,赶忙扶住。 薛平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自己胀痛的胸口,惊疑不定道:“她这是要将天给捅个大窟窿啊!” 薛平睿难道不知道他们贪吗?他知道! 他没管过吗?管过! 但什么好下场都没落到,反而将把柄送到了别人的手上! 原先西北布政使并非范方荣,而是现今的扬州转运使宋朝宗。 当时薛平睿前脚将佃权的事写成文书递交宋朝宗,后脚宋朝宗便被调去了扬州,还是贬了一级,若说这里没有鬼谁信? 宋朝宗乃是琅琊王氏的女婿,背靠三朝太师,是他彻查佃权最大的依仗,宋朝宗的陡然调离,让他彻底意识到庆阳这个地方,存在着多大的一个利益集团。 收回佃权,按新政重新分配确实对各县百姓有利,但对官员、胥吏来说却是大大的坏消息。再加上郑布将本县的一部分赋税转嫁到了其他县,安化县的百姓自然也不愿意平白多了许多赋税,那时候几乎天天都有人到薛府的门前喊冤,大喊着他是贪官污吏,要害人性命。 庆阳府不比其他地方,西北是穷,但也是各大氏族‘流放’家中不得势之人的地方,这群被‘流放’的人看似与家族脱节,实则掌握着家族在丝绸之路上的人脉。 丝绸之路断绝,各大氏族对这块肥肉可有可无,却又打心眼里希望它能重振,因此被‘流放’的子弟实则与家族的联系极为紧密。 再加上各大氏族热衷于联姻,彼此之间血脉交融,从而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因而在这里的人,无论是乡绅、富商、工匠还是官宦,各个都背靠高山,耳目广袤发达。 作为庆阳府尹的薛平睿来说,管他得罪朝廷的大人物,不管他反倒无事清净。反正无论六县如何缴纳赋税,他庆阳府尹拿到手的账目都是平的。 在决定放弃,随波逐流的时候,薛平睿也曾质疑过自己,当初一直坚持到底是出于良善之心,还是赌一口气,一心不想让当初在晏清姝面前放下豪言壮语的自己跌落神坛。 如今听到长公主抄家的消息,他算是彻底明了了。 他就是自私,怕死。 曾经在学监,他倡导贪官杀尽则海清河晏,是无知。 在被晏清姝逐出京城时,放言自己所在之地定能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实乃狂妄。 薛平睿穿好外衫,连大氅都来不及披,便步履匆匆的骑上马朝城外奔去。 然而到了城门口,他又有些迷茫,有四个县,他该去哪儿呢? 这时,他瞥见城门口的告示牌处,围着许多书生模样的人。 他走过去瞧了瞧,才发现这竟是一张来自长公主的‘招官贴’!马上就是正月初一,府衙封闭,过了元宵便又要进京朝觐,他这几日一直在府内赶批文书,忙得头昏脑涨,竟不知长公主在前日便已经玩儿了个大的! 她莫不是疯了? 吏部每年元宵后都要在朝觐上考察黜陟地方官员,往年有府尹不想自己所辖被抽中,查出点阴私影响自己的试图,便会向吏部上缴‘部费’。 有些不幸被抽中的,便只能多放打通关卡,缴纳更多的‘部费’以求过关。 长公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大动干戈,岂不是让吏部有了拿‘典型’的机会? 一群没有做过官的秀才进士能通过吏部那群人的考核才怪! 到时候被连累的还不是他! 薛平睿直觉脑袋嗡嗡直响,赶忙骑着马朝西市刑场而去。 他一定要阻止长公主这种伤敌八百损他一千的行为! * 西市刑场上,往日热闹的街道如今渺无人烟,反倒是刑场那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几圈,就连周围生意极差的勾栏瓦肆也都挤满了人,连个二三层的偏僻位置都订不到。 尤其是离刑场最近的一间三层茶舍,平日里接待的都是往来行脚,茶食粗陋,主打一个止渴生津。但如今却挤满了州府里的贵人,连端茶送水的老板和小二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得罪了某位大佛。 整个茶舍三层聚满了州府的各级官员。 上佐的别架、长史、司马。 判司的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参军事。 还有纠察六曹的录事参军。 判司司功听完巽风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斜了司仓一眼:“这要是让长公主弄成了,你们司仓今年可得出大风头,这佃权到底还得落你们头上。” 司仓呸了他一口,撇嘴道:“大风头个屁,你瞧着那诵读的人是谁了吗?谢巽风,陈郡谢氏、曹魏时期典农中郎将谢缵(zuan三声)的后人!前任大理寺丞,苏繁鹰手下的人,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当年若不是……” 司仓突然噤了声,私下瞧了瞧,低声道:“当年要不认识薛大人横插一杠子,他早就升大理寺少卿,说不准如今这大理寺卿就是他了!” 说完这些,司仓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在他手下走过的王公贵族不知凡几,多少地方奏报的案件牵扯到的名门氏族,从未听说过有哪家不服的。由此可窥其手腕之高,非尔等可以想象。如今他给定了罪,那就算送至朝廷,天家也说不出半分不是。能笼络住这般能人放弃仕途入东宫的长公主能是什么良善人?” 他摇着头,满脸的心有戚戚:“反正我不信,我这人惜命,不爱趟这种要人命的浑水。” 刑场上热闹非凡,除了巽风和灵簌,还有各县的教谕、主簿、县尉、县丞。 教谕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话里话外都是县里赋税和田产分配的事并没有错,而是遵从元狩帝登基时便定下的规矩:均富救偏! < 27.斩官卖房子咯 [] 薛平睿气喘吁吁,想说话但气都没匀。 晏清姝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懒得去听,也懒得去辩,而是扫了一眼薛平睿,问道:“薛大人以为,按照《大梁通典》和《田令》,各县的税收和佃权有没有问题?” 薛平睿看了一眼神色不善的教谕,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晏清姝,心道糟糕。 长公主只是真的生气了。 可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此番回答不论结果是何,都等同于站队。 他面临的并不是一个是与非的问题,还是选择站在长公主的阵营,还是程氏阵营的问题! 他忽而想起黑衣人潜入的那一夜,从对方口中听到的那个故事。 如果那件事属实,晏清姝还有可能登得皇位吗? 晏清姝等了半刻钟也没等来薛平睿的一句话,心中略有失望。 她站起身,冷漠的扫了一眼薛平睿:“薛大人,您这府尹也就到此为止了。” 薛平睿一惊,还没来得及问出声,晏清姝便已经行至刑台边缘。 只见她从木箱中拿出一本账册,随意翻了翻,然后扬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想必并不清楚庆阳府一年的丁税和田税有多少吧?” 百姓面面相觑,县官惶惶不安。 晏清姝随意找了一个中年汉子,温声细语道:“这位大叔,您能告诉本宫,您所在的村子有多少人,而您一户又需要交多少税吗?” 那位大叔战战兢兢,下意识看向县官,看到隐隐威胁的眼神,有些犹豫不敢答。 晏清姝笑了笑,看向大叔视线的落点,那群县官立刻转移视线,仿佛与己无关。 她抬了抬手,巽风立刻让人将那几名县官抓了起来,挨个跪在晏清姝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几人惊疑不定。 晏清姝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道:“告诉本宫,方才是谁在威胁这位大叔?” 几人对视了一眼,不答。 晏清姝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一双凤眼宛若泼了墨,带着令人脊椎发冷的深邃神色:“马上过年了,本宫不欲见血,可若是你们非要让本宫不痛快,那本宫便只能破例了。” 说罢,她昂了昂下巴,只见一名麒麟卫手起刀落,方才还.逼.逼.叨叨的教谕立刻人头落地。 “本宫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是他!”其他幸存之人齐齐指着一个留着胡子,抖如糠筛的中年男人。 晏清姝笑意盈盈的用手中铁扇挑起对方的下巴:“原是安化县的县丞刘大人啊,听说你还是郑布的妹夫呢,真是失敬啊失敬。” “不不不!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你哪里错了?方才不还信誓旦旦的说佃权和税收没有一点问题吗?” “不不不!有问题!有问题!” 刘琦念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就算是把钱吐出去他也无非是丢了官,日后何愁不能东山再起!但丢了命才是什么都没了! 于是,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这一下,场面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谁都不敢相信紧紧一个县丞,每年就能贪墨这么多的银子! 晏清姝侧过头,再次看向了那位被点名的大叔。 她的又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说的话也温柔细语:“大叔,还是方才那个问题,您所在的村一共有多少户,每户又有多少税收啊?” “三百户,每户男丁一年三两六钱,女丁和寡妇要少一些。田税是每亩一石,我们不用折丝绢,但……但草民知道安化县都是要折成丝绢交税的!” 晏清姝转过身,再次面对一众百姓,扬声道:“各位,庆阳府元狩二十四年,共有人丁九百四十七万余口,交纳丁税两千零一百一十四万余两白银,田税近一千万旦,你们均一下便知没人每亩应交多少税额,而你们实际交付给各县的税又有多少?” “不管均富也好救偏也罢,庆阳府各县贪墨都是事实!” “今日本宫站在这里,就是要让他们将贪墨的银子都吐出来!让这些从你们身上剥削而来的钱财再回到你们的身上!” “想必各位前几日便看到本宫命人张榜召才,本宫只想告诉各位,本宫不允许自己的封地有如此欺上瞒下之辈!凡有志之士愿意应征者,本宫皆欢迎,通过考核之后便可补各县的缺。来年若是能做出一番利国利民的政绩,本宫定然上报朝廷,让各位能于更广阔的天地之中,施展属于自己的才华!” 晏清姝一拍手,一列麒麟卫搬着满箱金银珠宝走了上来。 “各位,本宫已命属官在各村按人丁分发贪墨的银钱,各位只需要如实登记自己家的人口数量,复核无误后,便可按人丁数拿钱。” “好——” 台下一片欢呼,而旁边的三层茶舍却鸦雀无声。 过了好半晌,司仓才喃喃道:“殿下这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了。若真让她做起来,这庆阳府不说像当年的东宫铁桶一块吧,也差不离了。” 司户蹙眉:“庆阳是长安通往西北的要塞,卡在这个关口做大做强,只怕程氏不会愿意吧。” 司仓白了他一眼:“那是愿不愿意就能阻止的吗?你瞧瞧下面,若是长公主当真将这些钱都散出去,这群百姓会不向着她?你们可别忘了传出来的那块石碑‘白狐现世,姝安天下’!你们可瞧着吧,今日过后,这波流言就又要兴起了。” *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县衙里回响,门口挤着不少正好奇的伸头往里瞧的百姓。 时不时有几个穿着缎面袄子的掌柜带着人抬着装满金银的箱子进来,再抬着各种各样的摆件、金银珠宝、字画等等离开。 每来一位掌柜,县衙门前的布告上就会填上一笔。 安化县辉满银楼的掌柜的愁眉苦脸的走进来,又喜气洋洋的走出去。 一位身着布甲的麒麟卫提笔在布告最下方又添了一行字,待他离开后,县衙外的百姓又拥着一位书生模样的后生一哄而上,凑到布告前左看右看。 “福子,这又写了啥?”一个揣着手、黝黑的脸上布满褶子的中年男人用胳膊肘抵了抵身边的年轻人。 被称为福子的年轻书生瞅了瞅布告新增的字样,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女史葴图》!这可是东晋名家的顾恺之的名画!” < 28.宫廷秘闻 [] 七辆紫绸棚三驾马车缓慢行驶在通往庆阳府庆城的路上。 打头的马车内坐着三位嬷嬷,位于主位趾高气扬的那位便是太后的陪嫁嬷嬷——许嬷嬷。 她左手边坐着一位年近五十的康嬷嬷,面色有些犹豫,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许嬷嬷瞥了她一眼,神色带着些许轻蔑:“康妹妹可别忘了今日见到公主要说些什么,你女儿可还在富春宫里呢,咱们刚出宫那日陛下可又幸了两位,那身上的伤啊,啧啧,西北的战事惹得陛下不开心,逮不到公主撒气,便只能你们这群东宫旧臣替主子多担待了。” 说着,她抚了抚鬓间的发簪,那是一枚单尾的掐丝小凤簪,太后去大相国寺之前赐给许嬷嬷的,其意义不言而喻。 许嬷嬷轻笑着道:“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样子,呆在后院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还当官,哼,真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康嬷嬷表面讷讷应声,但心里是不服气的。 殿下未入东宫之前,许嬷嬷对她比谁都殷勤,只不过是眼瞧着殿下没有让她女儿入东宫而怀恨在心罢了。 膝下无男儿便将心细都放在女儿身上,却眼见凑不到殿下跟前就转向了太后,在太后许诺她让子侄聘娶她女儿为正妻之后更是一颗心都投向了太后,最后甚至背刺殿下,扣下东宫女官向太后投诚。 若不是她当时坏了殿下的筹谋,她的女儿还有那些女官,又何至于全都被扣押在富春宫里? 每每瞧着许嬷嬷趾高气扬,康嬷嬷就心气不顺,但碍于女儿还在她们手上,只能咬牙忍着。 许嬷嬷的右手边坐着一位紫衣姑姑,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簪着紫粉色的绢花,显得有些娇俏,是宫中司礼院的礼教姑姑,刘容。 她的视线在许嬷嬷和康嬷嬷两人身上游移了一圈后,翻了个白眼,侧过身子掀开车帘看向外面。 她们已经抵达庆城城门了,城门外拍着四排长长的队伍,似乎是在等待受检。 “帘子掀那么大是想吹死老娘啊?”许嬷嬷踢了一下刘容,在对方回头时怒瞪着她。 刘容翻了个白眼,刻意将车窗完全打开,还往旁边稍了稍,让冷风全吹在许嬷嬷脸上,一张嘴不饶人道:“我爱看就看,关你屁事!” “你——” “你什么你?”刘容抬了抬下巴,挑眉看着她,“你敢动我一下?我就让你女儿不好过。” 许嬷嬷一噎,纵然满心愤怒,也只能强压在肚子里。 刘容轻嗤一声,重新看向窗外。 她早就看不惯许嬷嬷的嘴脸了,还真以为自己的女儿能嫁给宰相嫡子? 程渃就两个儿子,一个正妻嫡出,一个庶出,各个都是人中龙凤。 程家的爵位将来定然是要落在嫡长子身上,太后许诺她让嫡长子聘娶其女为正妻,可没说她女儿若是不争气达不到标准怎么办。 天天拿着张大饼得意洋洋,好像她马上就是诰命夫人的亲娘了一样,瞧着就膈应。 几人入城的档口,晏清姝正与江怀玉对账。 江怀玉将一摞新到手的地契拿了出来,放在晏清姝面前,道:“你让我办的事儿已经成了,庆城西南外十五里,一共四百六十亩的地,每亩十两银子。” 听到这个价格,晏清姝轻蹙眉头:“会不会便宜了些?” 江怀玉摇头:“这里的地价比不得京城,庆城西南面依山却不靠水,只有一条已经干涸的古河道,卖地的是个做药材生意的商户,因着正在打仗,通往高昌的水路不好走,他便想卖掉这边的产业,准备举家回迁去岭南。我之前炒货的时候问过商行地价,庆城如今上等田也不过四十两银子一亩,这种缺水的山地田给十两一亩已经算高了。” 晏清姝点头,毛笔蘸着朱砂在这一项上圈了个圈:“等下盘完账去看看,毕竟是要建造车坊的,还是以隐蔽为主。” 这时,红玉推门走了进来,附在晏清姝耳畔说了两句。 晏清姝听完,有些玩味的笑道:“说我不是太后亲子?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红玉道:“今日一早,这流言便压过了您安排好的谶言,如今全城的茶馆酒坊都在讨论这件事,您看要不要我们找人去平息?” 晏清姝摇头:“不必,我们不仅要让他们去传,还要再填上一笔。就说,方氏如今家主才是太后亲子。” 江怀玉猝然一惊,低声道:“你这样不是在给方哲康造势?” “不,我是在给他们找乐子。” 江怀玉挠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晏清姝其实能明白方哲康搞这一手是为了什么,无非是见她如今声望上涨,有些坐不住,想通过血脉混淆,趁着宫里来人,把话递给宫里的某些人。 黄龙玉上的字确实有可能让人怀疑她的身世,但她从出生便在宫廷,如果不是太后的孩子,又会是谁的孩子呢? 更何况她与父皇长得那般像,闹不清娘亲是何人不要紧,只要确认亲爹是元狩帝便好。 不过,昨夜商帮的廖樊杰偷偷递了拜贴过来,说是想合作,也不知道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手指敲在桌面的计划书上,晏清姝想了想,问红玉:“廖樊杰来了吗?” “递了信,说是巳时正上门拜访,还有小半个时辰。” 那头的商帮里,廖樊杰换了一身未穿过的衣服,改换了发型,准备悄无声息的前去王府。 刚出门就听见祖母房里的人来传话让他过去一趟。 廖樊杰进了屋子,廖老太太挥退下人,才开口问道:“长公主殿下那边回信了?” “是,让孙儿巳时正从西南角门入府。” “那便好,那便好。”廖老太太心下定了,缓缓吐出口气,“庆笙啊,外面的流言你可听到?” 廖樊杰犹豫了一下,小心问道:“可是关于长公主身世的事?” “不错。” “听到了,不过这种无稽之谈……” “这不是无稽之谈!”廖老太太撂下一道惊雷,震得廖樊杰一时失语,只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祖母。< 29.偷龙转凤 [] 廖樊杰只在北苑偏屋等了不到半刻钟,人便来了。 他赶忙上前见礼。 晏清姝坐到一旁,红玉站在她身侧,手放在刀柄上一言不发。 “有话直说吧。”晏清姝开门见山,“这几日庆阳上下应当都知道了本宫的性子,做不来拐弯抹角那一套,你今日来有何目的,直说便是。” 廖樊杰思量了一下,试探道:“坊间传闻,长公主殿下那批寿梨木是要拿来造马车?” 晏清姝笑了笑,目光锐利的看着他:“坊间传闻?是听方哲康说的吧?本宫也不瞒你,是要造车,且是要造战车。” 廖樊杰被晏清姝这番坦然之话弄得一惊,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你倒不必太有心理压力,若是你是诚心想要合作,本宫给你个机会,毕竟是扬州廖氏出身,虽说已经被摘了皇商的帽子,但本宫相信传家的底蕴还在,否则也不会在西北做出这么大的生意,还成为了商帮盐帮之首,搅合了那批徽商的路。” 有了这番话,廖樊杰心下定了定,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我想与公主联合开矿。” “什么矿?” “铁矿。” 晏清姝一皱眉:“你有没上报的铁矿?” 廖樊杰点头:“连方哲康也不知道,这是我的底牌。” “就不怕本宫反手将你的矿给缴了?毕竟私藏铁矿可是犯法的。” 廖樊杰笑了笑,道:“殿下想登基,这矿就不能让京城的人知道。” 晏清姝点了点桌子,目光沉沉的盯着廖樊杰,对方也直视着她,目光丝毫不惧。 过了半晌,晏清姝忽得笑了:“你不是西北商会的人吗?这是要倒戈?” “良禽择木而栖。” “不是你的主意吧?很早之前西北商会倒是来过人,好像姓张?” “云丝布坊的张老板。” “对,是他,连着来了几日,本宫不愿意见,他便再没来过。你一直都不露面,往来生意也一直没停,别人为着补税的事惶惶不安,各种想办法给本宫使绊子,你却仿佛本宫所做的事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昨天又突然要提合作,怎么瞧着都不像是你自己的主意。” 廖樊杰有些汗颜,他确实没把长公主当回事。 他与西北其他商人不同的是,他从未倚靠.贿.赂.官员来走捷径,廖家能掌山盐矿靠的是原来做皇商的底蕴与人脉,是在北方盐行生意上说一不二的地位。 过往也不是没使过银子打通关节,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却不像云丝商行的张老板那样,大笔大笔送银子,只为了挤兑走自己竞争不过的对手。 “确实不是我的主意,而是祖母的意思,她还托我将一张字条交予殿下。”廖樊杰将字条拿出来递给晏清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等三人离开北苑厢房,已经是未时末。 晏清姝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真不是太后的所生,而是元后方氏所生! 换她的人并不是太后,而是父皇! 而另外一个孩子被送走,但廖家也不知道送去了哪里。 不过晏清姝有个猜测,可是从面相看,他怎么也不像是父皇的孩子。 但这不影响她挑拨廖樊杰和方哲康的关系。 她看向廖樊杰,扯了扯嘴角,挂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廖老板,你可知道元后方氏与父皇曾有一块定情玉璧?那玉璧是一块黄龙玉,背后刻着本宫的名字,而这块玉璧自本宫出生后便不见了踪影,但在前几日被方哲康派人送了过来。他其实一早就知道这个秘密,甚至想要用它来威胁本宫,外面的流言便是最好的证据。你见过那块玉璧吗?” 廖樊杰忍不住想到之前在商会商量时,方哲康把玩的那块玉璧。 难道他才是当今太后之子? 可为什么太后不惜丢掉自己的儿子,都要将一个女儿养在膝下? 他记得被换去的那个孩子,可是被活生生掐死了! 廖樊杰想不通。 他没有留下来吃饭,而是步履匆匆的离开了王府。 晏清姝直到小厨房将饭菜端上来时,依旧处于深思恍惚的状态。 太后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呢? 将她换过来有什么好处? 因为父皇深爱元后方氏,所以觉得他会爱屋及乌? 可父皇如果当真爱着她,便不会在她刚怀有身孕的时候还迎了苏氏和程氏的女儿入后宫,甚至程氏在入宫的时候就已经怀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况且父皇托付廖氏将太后的孩子送出宫,明显是知道她被换的事实,为什么不阻止反而任由此事发生? 甚至将锻刀法和白治頲锻造出的刀都藏在了西北! 这要废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能保证这二十多年都毫无风声走漏? 晏清姝想想都觉得汗毛直立。 而如今廖老夫人将这笔东西送到她手上,就是投诚,日后廖樊杰的安排,还有这笔东西的去想都是问题。 晏清姝揉了揉眉心,正思考着日后该如何安排的时候,碧玉来见,说许嬷嬷吵着闹着要回宫。 晏清姝这时才想起来宫里来的人还在前院,不由得心烦气躁。 “她还真敢来啊。”她冷笑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抬步往前院而去,“给王爷送信去了吗?” “送了,说是酉时便回。王妃那边想问问您,要不要给她们做份席面?” “席面?做!西北百姓受灾的时候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 “是!” 晏清姝刚走到前院外的环廊上,就听见许嬷嬷尖锐刻薄的嗓音,顿时一步都不想往前迈了。 她两步跨入前院,气势汹汹的推开前堂的屋门,便见到许嬷嬷与王妃同坐于上首,正指着几个王府的侍女训斥。 “你们这种不懂规矩的野丫头要是搁在宫里就得杖毙了事,哪儿容得下你们在贵人面前露面?端茶只能用三指轻捻茶托,怎么能环握着?连端个茶都不会,这王府的规矩也太差了些!” “许嬷嬷好大的口气。”晏清姝威严的声音于室内中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许嬷嬷是太后呢,坐在平威王的位置上教训王府的侍女?您这是当的谁的家?做得谁的主?” 红玉闪身上前,一把拉起许嬷嬷,将她甩在地上。 “哎哟!你——” 许嬷嬷被红玉摔得屁股疼,指着晏清姝就要开骂,被红玉一脚踩在腕骨上。 “疼疼疼!你个贱婢把脚挪开!” 晏清姝理了理衣摆坐在右侧首位,见王妃惊得站了起来,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便以眼神安抚,让她坐了回去。 晏清姝:“许嬷嬷可别忘了,红玉乃是六品官阶,而你只是太后宫里的一个嬷嬷,连尚司局的女官都不是,若她是贱婢,你又是什么?” “放肆!”许嬷嬷疼得直冒冷汗,眼瞧着原来东宫这批人对她毫无敬畏之心,心中恨意更甚。 自从太后许诺她的女儿嫁给程子旭为正妻后,宫中哪个人见了她不行礼?不上赶着巴结她?有哪个小贱蹄子敢这么对她? 结果一到这儿,先是在前堂等了两个时辰,连饭都没给吃一口。 那小王妃也不知道是装傻还是听不懂,就一直坐在旁边喝茶陪笑,时不时还有个嬷嬷来问后院养的鸡鸭鹅哪只病了,哪只又下了蛋要让哪位侍女去孵?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 堂堂王妃竟然在王府养鸡鸭鹅,还管孵蛋? 果然是西北穷地方,就是不入流! 她本想等晏清姝来了就先给个下马威,抓着这件事训斥一番,之后三日教规矩的时候自然能让自己站得上风,没想到晏清姝上来就让这个贱婢将她丢在地上, 30.元狩帝铺下的路 [] 黄秋山位于庆城西北十里外,是一座北朝南的弯月型山脉,山中有一处凹地,因着被山包裹三面,气候与西北不同,颇有些小江南的架势。 只是庆阳多刮西北风,这处山坳反倒不通风,因而弥漫了许多瘴气,所以鲜少有人定居于此,自然也形不成村落。 只有一些穷得活不下去的贫苦人,在此开荒耕种,维持温饱。 晏清姝一身男装打扮,特意将自己化成一位翩翩小郎君,带着猎风和霄云按照廖樊杰给的那张蝉翼宣上写的地址,七拐八拐的进入了山坳的小村子里。 这里其实称不上是个村子,整片旷野只零零散散的盖着六个小院子,每家每户的院子后面都修筑着巨大的窑,此刻正值隆冬,已经封窑,烟囱上干干净净的见不到半点风烟。 村子外开垦的田地里,有位身形精壮的老头正站在坎儿上指挥着一群青壮年翻土,见晏清姝三人骑马而来,蹙眉打量了一番,扬声道:“哪儿滴人?干啥来嘞?” 晏清姝翻身下马,朝那老头拱手道:“老人家,在下晏氏子弟,来见一位故人。” 那老头怀疑的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才问到:“女娃?” 晏清姝一愣,她的扮相不说十分像男人,但至少在外微服出巡好几次,也没人发现她是位女子,只以为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少爷。 没想到这老人家瞧着老眼昏花,却一眼便瞧出了她的真身。 “是。老人家火眼金睛。”晏清姝不准备瞒着,她摸不准父皇留下的这批人到底是认谁,认她还是认廖樊杰。 老头让他们在田埂边等着,然后叫了个年轻人去报信,之后便没再搭理他们。 晏清姝站在田埂边,看着田地里的青壮年整齐划一的翻着地,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能与这老头套话。 一旁的猎风咦了一声,有些激动道:“银枪游弋翻山海,红梅摇曳定江山!” 站在田埂边的老头霎时看向猎风,眸光犀利:“后生认得章家枪法?” “真是章家枪法啊?”猎风眨了眨眼,“我师傅叫章天硕,曾是千牛卫大将军,我小时候师傅就是这么教我练臂力的!” 老头快步走近,上下打量了一番猎风:“你肩头可是有朵烫梅花?” 猎风捂着自己的右肩,有些戒备的看着老头:“有是有,跟你有什么关系?” 烫梅花是师傅在他三岁时烙在他肩膀上的,当时只有小指指甲的一半大,如今,都长得与大拇指指甲盖一半大小了。 老头没有注意到他防备的神色,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喃喃自语道:“竟是硕哥儿养得那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还没等晏清姝询问,老头冲着田埂呼喝一声,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便扛着三根长杆跑了过来。 直到近前,晏清姝才看清那是一.杆.枪! 枪头乌沉沉,上面镂刻着六瓣莲花图案,竟与澜玉那日所述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花瓣并无着色,不知是何含义。 枪杆一分两截,中间用旋扣衔接,老爷子拿到枪,三下五除二便枪装了起来,手腕一翻,杆身急颤,不怒而威! “来!试试看!”老头将枪递给猎风,猎风看向晏清姝,眼中带着跃跃欲试。 晏清姝知道猎风是个武痴,看到好枪自然是忍不住想要上手试一试,眼瞧着这老头认识章天硕,想必当年之事章天硕定然也有参与,她有许多秘密需要探究,自然不会反对这个套近乎的机会。 得了殿下准话,猎风接过枪,立刻变得神采飞扬,与平日里的憨憨模样完全不同。 那杆长枪在猎风手中宛若活了一般,时而金龙狂舞,时而猛虎下山,弯直肆意,进退随主。仿佛这杆长枪是猎风的一部分,枪人合一,随性而动! 一旁刨土的青壮年纷纷停下来看着这一幕,他们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千牛卫大将军的太极枪法,如今真的见到,不禁心驰神往,随着猎风的动作舞动自己的双臂与步伐。 晏清姝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想起父皇将猎风送去东宫时,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姝儿,章猎性情耿直做不得将军,但他将会是你此后最大的依仗。” 那时候她刚入主东宫不久,发誓要做出一番成绩,对于父皇派下来的猎风并不在意,甚至觉得如此一位七窍有缺的人,又如何能成为她的依仗? 她不需要依仗任何人,她的依仗就是她自己。 如今想来,她似乎误解了父皇的意思,他所说的依仗并非她理解的那样,而是父皇从一开始,就为她留了东山再起的后路! 章天硕、廖老太太……或许还有更多的人牵扯其中,他们隐瞒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因着一位父亲为女儿的筹谋。 突闻猎风一声爆喝,打断了晏清姝的思路。 她寻声而望,只见猎风手中长枪化作一道飞虹直奔一株金钱松,然而枪头堪堪擦过松枝之间,也未见松枝颤动分毫。 待猎风缩回持枪的手,晏清姝才看清枪头上静静躺着一小根松针。 她不由得想起了裴凛,她从未见过他耍枪,似乎从来到王府后,裴凛未曾拿过任何武器,刀枪剑戟在北苑校场排的整整齐齐,已经覆满霜雪。 裴凛舞枪又会是何种模样呢? 不知怎得,晏清姝突然有些想念裴凛了。 “好枪法!”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掌声。 晏清姝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面有刀疤的壮汉拍着手走了过来。 “好久没见过太极枪法,瞧着只有十三招,却暗藏无穷变化。”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猎风,又看向一直未曾说话的晏清姝,忽然道:“犹望银雪。” 晏清姝诧异了一瞬,接道:“快意江南。” 四周寂静无声,那壮汉盯着晏清姝看了很久,宛若盯猎物一般的目光,让晏清姝只觉得汗毛直立。 就在霄云和猎风一前一后护卫在晏清姝身侧后,他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撩袍一跪,对晏清姝施了叩拜大礼:“臣章天仰,参见慧敏太子!” * 丰隆九年,梁元德帝驾崩于承明殿。 年仅二十一岁的青阳王晏泉登基为帝,史称元狩帝。 然而其登基的头两年,并未更改国号,依旧沿用了丰隆,直到丰隆十一年初秋,元后方氏诞下一女,取名清姝。 程氏虎视眈眈,方氏内部纷乱,西南番兵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之际,元狩帝欲遣心腹章天硕前往西南平乱,却遭程氏百般阻挠,甚至以方氏性命相要挟。 元狩帝迫于无奈,改遣范秀去往西南。 “太后当年同时生产,但是男是女臣并不知晓,只是在您出生后的当夜,突然被陛下秘密传入昭仁殿,命臣拌成工匠,由晏氏旁支互送,随廖氏出城。先帝有言,若是在臣死前都无人前来,便无需再守着这个秘密,各自散去寻求生活。” 章天仰独自带着晏清姝三人来到一处地坑院内,轻轻敲响了房门:“衡叔,有人来访。” “你当年多大?”晏清姝问。 “十岁,没人会在乎一个见天偷鸡摸狗的孩童的去向。” 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站在门后,他一双眼睛泛着青白,显然已经瞎了。 “这位是?” “衡叔,丰隆帝身侧的大太监,当年元狩帝赐姓名元衡,托他送我来的西北。”章天仰介绍道。 “他的眼睛……” “被太后亲手毒瞎的,因着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晏清姝沉默。 衡叔青白的双瞳顺着声音朝向晏清姝所在的方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岁月的沧桑:“可是清姝殿下?” “是我。” “进来坐吧。” 老人的身形有些佝偻,步履却依旧矫健,清瘦的身形在宽大的衣衫中晃荡,带着久经风霜的羸弱。 屋门被关上,衡叔斟了一杯茶,晏清姝刚要开口询问,对方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吓了晏清姝一跳。 “您这是做什么?” “老奴有罪,当年中了程氏的调虎离山之计,没能护住元后,令其命陨坤宁宫,实在愧对殿下!” “这又怎会是您的错?衡叔快起来,如今您既已出宫,便不必再称‘奴’,以‘我’自称便是。” “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晏清姝笑了笑,道,“我身边的心腹便都是如此自称,衡叔当得。” 这番话又自谦之意,元衡既是父皇信任之人,其忠心定然没有任何问题,能守着这个秘密二十五年之久,晏清姝礼待于他是应该的。 晏清姝扶着衡叔站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后,自己才在他的对面坐下。 衡叔道:“桌案烛台往右转三圈,再往左转五圈,会打开一个暗格,先帝当年嘱托,便藏在暗格之中。” 晏清姝对霄云抬了抬下巴,后者点头领命,走到正北 31.信任 [] 那是一个山洞,深不见底,在这座山的北面,一行人爬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 山上没有路,全靠着章天硕扶着衡叔在前面领着,才七拐八拐的抵达,若是其他人来,只怕早就在这山中迷了路。 山洞内黑黢黢的,带着一股子发霉的浮尘味道。 章天硕点燃墙壁上的几只火把,带着晏清姝三人沿着洞中岔路拐了几个弯,才忽得豁然开朗。 只见一处平整的地面上,围绕着天然形成的石柱摆放着上白只木箱子。 米白色的木箱上到处都是斑驳痕迹,一看便是存放在这里许久,已经受潮。 章天硕用随身的匕首撬开一个箱子,里面是用油纸紧密包裹的东西,大小不一,却摆放得整整齐齐。 章天硕解开一个狭长的纸包,露出里面的器物。 一件牛皮剑鞘包裹着的长刀。 晏清姝拔出刀,刀身不似现今常见的那般呈现亮银色,而是通体乌黑,借着火把的亮光,能在刀身晃动时,明显看见上面来回游动的花纹,宛若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般。 “好刀!”晏清姝不由惊叹道。 章天硕解释:“这便是用羽化锻造法锻出的长刀,这种锻造法其实不止可以锻刀,还能锻匕首、枪头、铁鞭,只要是用铁的东西,皆可使用此法。用此法锻造出来的铁器,韧性与坚硬度都比现今常见的要高上许多。” 旁边的霄云和猎风已经忍不住上手试了试,几招下来,能听见整个山洞都在回响呼呼风声。 元衡从角落里翻出一方木盒递给晏清姝:“这里便是羽化锻造法。” 晏清姝摸着光滑的盒子,心中百感交集。 她真想问一问父皇,她究竟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白治頲锻造了如此多的武器,还在朝廷众位大臣的眼皮子底下运到西北并藏匿了二十五年? 平威王知道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平威王妃之死,与裴凛自那之后,可以掩埋的身份与藏拙。 难不成这两者之间当真有关联?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人能解答,她必须要回去问一问平威王! 清点完东西,晏清姝让衡叔将洞口再次封堵起来。 “衡叔,辛苦您再呆两日,待宫中来的人离开之后,我自会让人来接。” 她原先的计划要变一变了,如今有了这断刀法还有这批锻造好的刀枪剑戟,她能做到的事只会比原先计划的多得多。 * 夕阳沉入地平线之时,平威王裴述之才匆匆从军营赶回王府。 还没来得及去见礼部侍郎,便被霄云拦住,先去了一趟城隅院。 “殿下说什么?羽化锻造法?还有上万件刀枪?”裴述之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思来想去,这些东西还是入平威军最为保险,所以王爷最好待宫中人离开后,立刻派信任之人前去将这批东西拉回来。” 裴述之激动得在原地转圈:“这批东西不留在平威军,全部送去萧关!如今打退突厥人才是最要紧的事,只要锻造法还在我们手里,想要锻造出更多都不是问题!只是这工匠和兵器坊……” “还是在原来的地方,那里外围多瘴气,平日里不会有人去,且章氏遗部与衡叔都对那里熟悉,若是由他们来管,会比其他人更合适。”晏清姝提议道。 裴述之一拍脑袋,连声称是:“殿下说得没错,能守着秘密过二十多年,当是最牢靠的人选!就这么办!我后日,不!我明日一早就催薛平睿将盖过章的婚书送来,一拿到婚书立刻送这帮人走!我现在就去见礼部侍郎!” 说到这,他立刻转身就走,一秒钟也待不得。 刚行至门外,他便站住脚步,转过身看向晏清姝,眼神带着感激与认真:“殿下,宫中派来的人由臣一人应付足以,殿下只需做自己要做的事便好。” 说罢,他深深鞠了一躬,并在雪地中撩袍而跪,行了三拜九叩之大礼。 终于,这位随着父皇走过无数坎坷与波折的老臣,倒向了自己。 * 待裴述之离开后,红玉推门走了进来,附耳在晏清姝旁说了两句,晏清姝蹙眉沉思了半晌道:“让康嬷嬷入夜之后再来,小心一点,莫要引起注意。” “是。” 完善过后,康嬷嬷在红玉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从城隅院东侧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城隅斋前。 推门进去后,只见屏风后的桌案前,晏清姝正认真的写着什么。 对方见康嬷嬷过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让人看座。 “康嬷嬷瞧着瘦了许多。”晏清姝看着对方削瘦的脸颊,心中愧疚,“是因着我的缘故,才让敏儿遭受此番劫难,是我对不起您。” “不不不!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康嬷嬷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忙摆手。 她并非不知是非曲直之人,知道晏清姝在察觉到异样的时候,曾预留了后手,只可惜没想到许嬷嬷竟会临阵倒戈,站在了她们的对立面,给予了她们最致命的一击。 “敏儿现今如何了?”晏清姝问。 康嬷嬷面色郁郁的摇了摇头:“不好,这十五日里,整个富春宫就像是人间炼狱一样,陛下他……他竟纵着太监和一群纨绔子弟折辱她们,已经死了好些人了,因着我还有用,太后没有将此事做绝,一直没让敏儿走出凤慈宫,可若是此番我未能达成目的,只怕敏儿也难逃毒手。” 一群花儿年纪,饱读诗书的姑娘们,竟因着她遭受如此折磨与报复,令晏清姝心痛无比,放在双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成拳。 “他们要你做什么?”晏清姝看向康嬷嬷。 既然康嬷嬷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她绝不能让这位对她照顾有加的人失望。 康嬷嬷深吸一口气,有些忧虑的看向晏清姝,道:“太后希望我能取得您的信任,求您想办法去救被扣留的三百女官,好维持联络探听消息。” 这倒是在意料之外,晏清姝原先觉得依照太后的行事作风,应当是想尽办法离间她与平威王府,好坐收渔翁之利。不过维持联络倒也不失一种好方法,只是她又如何保证康嬷嬷传过来的一定就是真话呢? “这次来的人里,有没有谁要留下,不随你们回宫?” 康嬷嬷诧异于晏清姝的敏锐,点头道:“礼教司的刘容刘掌教暂时不回去,她老家在敦煌,此番事了后,太后准她回家过年,她前日在驿站与驿夫闲聊时,还问过庆阳府的特产,想买些带回去。” 刘容…… 晏清姝没听过这个名字,原先的掌教是东宫的人,想必是她离开后被太后提拔上来补缺的。 她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过了半晌,室内的油灯又添了一次,晏清姝才道:“你这次回去,太后若问起,你便说成了,只是我疑心太重,反复询问了三四次属官的情况,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取得信任。然后告诉她,听院里的人说,我近日收到了一块黄龙玉,然后变得有些神神叨叨,整个庆阳府都在传,我并非太后亲子,而是元后方氏所出。” “流言?”康嬷嬷诧异,“我一路从城门到王府,并未听闻什么流言。” 晏清姝:“你明日一早,找个理由拉着刘容出门,或者其他随行女官都可,直往东边的槐芳街去,哪里是本地商户聚集的地方,任何一间茶楼,你都能听到最完整的故事。” 任何一间茶楼? 康嬷嬷心中骇然:“怎得庆阳府的商户竟嚣张至此?敢传如此不实之言?” 晏清姝笑了笑,道:“不是他们嚣 32.狼川铁骑 [] 等裴述之见到晏清姝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他作业抓心挠肝了一晚上没睡好,再加上隔壁王妃的院子里时常传来鸡鸭鹅的咯嘎声,更令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因此,当晏清姝刚跨进正屋,就见坐在饭桌前平威王双眼乌青,神色幽怨的看着自己。 若不是从王妃哪里套出来他们二人是假夫妻,并无男女之实,他都要以为他昨晚‘咳咳’过度了呢。 “王爷可是有事找我?”晏清姝问道。 “自然。”裴述之面色带笑,但晏清姝总觉得他这笑容谄媚不说,还没有半点真心实意。 不用多想便知道是为了那批刀剑和断刀法。 晏清姝坐下来,理了理衣袖,神色认真的看向裴述之说道:“王爷不必有顾虑,这批物件算是我的诚意,王爷若是真心想合作,这批物件自然全都是王府的,若是王爷依旧拒绝,那这批物件也依旧归平威军,只是年后本宫便要选址建府了。” 这已经是最后通牒,是合还是分,只等平威王一句话。 若是合,晏清姝便是平威王世子妃,若是分,那么裴凛便只能是驸马,也只会是驸马。 当朝驸马不能为官,这也是裴述之刚接到赐婚圣旨时最为犹豫的事。 不过,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裴述之反倒觉得,与长公主合作未必是坏事。 朝廷显然已经对他心怀戒备,从越过他提拔华昌勇,且对萧关战事丝毫不提平威军的狼川铁骑里就不难看出,程氏把控的江山,已经不将他当做‘自己人’看,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架空他。 这对裴氏来说并不是好事。 裴述之站起身,对晏清姝拱手,恭敬道:“平威王府定然以殿下马首是瞻!” “王爷不必拘礼,只是有些事我得说在前面。”晏清姝单手撑着脸颊,笑得犹如一直狐狸,“这批器物是我的诚意,那么王爷也该回赠一些您的诚意才公平。” “自然自然,殿下想要什么?” 晏清姝从袖中掏出一张准备依旧的清单递给裴述之:“之前怀玉清点中馈的时候,得了王妃青眼,问了她一些商铺经营上的事,让怀玉无意间得知了王府的铺面与土地。听闻王府的许多铺子都在亏钱,尤其是布庄,几乎年年都在赔钱,我想如果让王爷将布庄割爱于我,应当是不会心疼的,对吧?” 闻言,裴述之讪笑:“殿下这是哪里话,今日婚书递交后,裴凛便是您名正言顺的驸马,这王府的一切尽归您的手中,您想要哪间铺面哪片土地都行。” 话说到这份上,再客套就多余了。 一顿早膳下来,晏清姝将前日与江怀玉商量的事尽数告诉了裴述之。 总而言之,就是晏清姝决定另辟蹊径,将王府大部分的产业转为军需,比如布庄、绣坊、粮庄等等。 反而要将梦溪楼利用起来,做一些情报生意。 晏清姝道:“元衡是宫中的老人,又在皇伯父身边做了七年的大监,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大梁的权贵与氏族,让他来掌管情报往来是最为合适的。” “只是如此一来,苏老板怕是会有情绪,梦溪楼毕竟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其中吃过的苦走过的弯路不知凡几,如果就此夺了她的权,只怕她不会愿意。” 晏清姝微微一笑,眸光明亮的看向裴述之,道:“谁说我要夺了她的楼?我是要建一间全新的楼,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解语楼。” 多情月照花间露,解语花摇月下风。[1] 这世间男人多看不起女子,只觉得她们是花瓶,是笼中雀,随意捏扁搓圆。 她便要让这世间的男人们都知道知道,一朵解语花,是如何用和风细雨之姿,悄无声息的要了他们的命。 * 等白治頲所锻造的兵器抵达萧关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傍晚。 火石车不住的轰击着突厥人的营地,整座山谷都在震荡着火石炸开的巨大声响。 顾澜带来的火石已经快打完了,等手头这批炸完,他们就得真刀真枪的跟突厥人干! 当平威王将这批兵器送达时,华昌勇再次惊掉了自己的下巴。 尤其是在听押运的小将说,这批兵器是长公主花银子买来的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哪里是娶了尊佛!这就是迎了一尊会掉金元宝的财神爷! 裴凛捂着胸口,他的盔甲里穿的是晏清姝专门为他做的衣服,虽然他也清楚这肯定是出自绣坊绣娘之手,但他瞧过,花纹和样式都与送来的袄子不同,这便是晏清姝的心意。 前日他便已经二十岁了,这般想着,裴凛的眼中有流光闪动。 等他回去…… 裴凛不由眯了眯眼。 * 当太阳再次从长城上升起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再次从萧关响起。 与以往不同,这次是大梁军队率先发起的进攻。 他们手中的刀明明是乌黑的,却在清晨赤阳的照耀下泛着粼粼金光。 嗖嗖嗖—— 箭声破风,马蹄如鼓。 狼川铁骑以恐怖之势横贯萧关外翻鱼镇驻扎的一万突厥轻骑兵。 “全体上马!” “整列——” 突厥大小官佐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还陷于沉睡的阿史那木桉猛得翻身坐起,手忙脚乱的披上外袍掀开帐帘,就见漫天燃烧着火焰的箭矢扑泄而来! 他猛得退后一步,跌坐在华丽的地毯上,一枚火箭扎穿了帐帘射在地毯上,在图腾上烧出一个黑色的洞来。 阿史那木桉原本并不想来前线,但听说父王已经命阿史那兴都整兵于三日后攻打安西,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极度害怕是因着萧关战事的毫无进展,让父王失望,所以马不停蹄的赶往距离萧关最近的翻鱼镇亲自指挥。 结果天方蒙蒙亮,便战鼓雷雷,战马咴咴,铺天盖地的火箭点燃这个隆冬寂静的清晨。 哥舒简身穿银铠,坐于战马之上,喃喃自语道:“终于开始了……” 他抽出马刀直指前方,嘶声怒吼:“列阵迎敌——” 裴凛将突至身前的敌人一刀劈为两半,突厥人的大营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哥舒简尚未阵列完毕,裴凛就大致猜出他要摆线型战阵。 翻鱼镇与其他地方不同,是除了萧关后必经的第一个镇子。 东西两侧被群山拱卫,若是以线型阵作为阻挡,两军便只能拼武力、战力,无法迂回。 裴凛在手腕上翻刀一转,引马后退两步,两侧骁骑立刻靠拢过来,吹响呼哨。 号角声有节奏的响起,紧随其后的顾澜命华鹤营与赤贲营从两翼突进,中军靠后以具甲持盾的玄甲营持长矛立于最前方,其余四营置于后方。 此乃莲花和合阵,脱胎于李靖自创的六花阵。 但顾澜所帅平威军加上灵武军残部不过三万余人,练不成完整的莲花和合阵,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一千步为一间隔,设六小阵,再将每阵分为四个梯队,纵横三百步,行成外环之势。 而内环则是中军四营与狼川铁骑,行成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勾连,曲折相对[2]的布局。 这种阵法有利于发挥平威军远射营的优势,也方便狼川铁骑伺机从突厥人宛若七星连珠般的线型阵法中快速突入。 “嘁,这帮子梁狗连布阵都乱七八糟的,你们居然连攻七日都没攻下,简直废物!”匆忙穿戴好的盔甲的阿史那木桉终于骑马赶到,看着稀稀拉拉的阵型和错乱的布局,面露不屑。 他瞥了一眼哥舒简,不由嘲讽道:“别不是某些人被大梁灭了部落,就以为对方是猛虎蛇蝎?焉知不是自己没用!” 哥舒简副将气急,手中大戟往冻土里一插就要理论,被哥舒简以眼神按下。 对于阿史那木桉的嘲讽,哥舒简波澜不惊,他最不喜与蠢人多费唇舌,只作为一个恪尽职守的部将,平淡的提醒道:“三殿下不可大意,中原人阵法百变,此阵瞧着松散,或许是故布疑阵,实则暗藏玄机。” “嗤——你若是怯战直说便是,作甚这般抬高对手!”阿史那木桉举起马刀,扬起下巴,“再过几日便是梁狗朝贺新帝的日子,父王有意送小皇帝一份大 33.灵武大捷 [] 有奇怪的东西飞过来了。 这是阿史那木桉的第一反应。 然而下一刻,他便认清了如同滂沱大雨般的黑色长线是什么! “标枪!散开——”哥舒简怒吼着。 然而标枪的速度与密集程度远朝他的预计。 斩断骨头的噗嗤声接二连三响起。 许多人被生生钉死在地上,直到咽气都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 “这什么玩意儿!比巴里斯塔弩炮都厉害!”哥舒简的副将堪堪躲过一支飞来的标枪,但锐利的枪头依旧划破了他的手臂,翻开的血肉不断流出鲜红的血,他随意扯下里衣上一块干净的布,为自己包扎。 哥舒简从一串尸体上拔出标枪,看着上面乌黑发亮的枪头,蹙紧了眉:“厉害不止是弩床,还有他们的兵器。” 大梁军队有射程如此之远的武器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意味着突厥人的前排会不断遭受各种打击。 “又来了!” 如鹰鸣的呼啸声再次袭来。 这一次大梁军队明显做了调整,几乎九成的标枪都落入了突厥人的队伍中,溅起漫天血雨。 线型阵法的前排本就密集,哥舒简并不想为一个蠢货卖命,况且他一开始答应的条件就是安和,如今安和既然已经安全离开西突厥,那么他就没有必要继续与这个蠢货周旋了。 哥舒简看向一旁两股战战的阿史那木桉,目露寒光。 “快快快!把标枪都搭上搭扣,我们要把突厥人的屁.股.射.烂!” 火器营指挥使熊珲在平威军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吃上‘饱饭’! 以往总是兵械不足,什么都要省吃俭用着来,要不是王爷送来的这批兵械,他们火器营早就‘断粮’了! 其实不必他说,火器营的弟兄们也是铆足了劲埋头苦干,寒冬腊月里,各个忙活得满头大汗,甚至将棉衣都脱了下来,不断重复着搭枪合扣再发射的动作,即便双臂都僵硬了也未曾停下手中的活。 “他们过来了……不对……他们怎么乱起来了?”顾澜疑惑的看着突厥人突然散乱的阵型。 裴凛眯了眯眼,换了手中的彩旗:“不管他们,调整位置继续进攻!” “调整机括!” “上纹车弩!” 一捆捆三尺长箭从车上卸下,在弩床旁被码放得整整齐齐。 这是大梁军的利器,也是平威军最常使用的攻城器械。 中军令旗摇动。 “密集发射!放——” 槌子猛猛击中发牙,一簇簇重箭咻咻呼啸而出。 “退——”哥舒简将阿史那木桉的尸体丢开,摇动手中彩旗,指挥着部下后退。 有阿史那木桉的属下赤红着眼喊他叛徒,试图将他砍死,却被哥舒简一刀毙命。 他甩掉刀上的血珠,看着围在他身边犹豫的可汗属官,冷声道:“当年你们的王放任东突厥孤立无援被灭国,如今又怎么有脸让我为你们出生入死?” “你这是背叛!” “背叛?不,我只想活着!”哥舒简不再与他们废话,带领着自己的部族飞快的撤离战场。 阿史那木桉的部下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哥舒简头也不回的跑掉,却无计可施。 他们想要重新整合队伍冲锋,但眼睁睁看着哥舒简离开的其他突厥兵又怎么甘心将自己的生命丢在这里? 一个、两个、三个……更多的突厥兵转身逃跑,往家的方向。 裴凛拉进缰绳,胯.下战马嘶鸣,他以手中长枪遥指天际,口中带着腥风血雨:“杀——” 这注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突厥人劫掠了扬州来的漕船横渡而来,而如今却被平威军杀得再次试图用漕船逃窜回去。 但裴凛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世子,再往前就是贺兰山了!” “那又如何?”裴凛遥指着那片连绵不绝的山脉,声音通过胸腔冷冷传来,“那本是我们的土地,如今我们要拿回来!”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1] 双臂不能动弹的华昌勇正在后方指挥步兵打扫战场,遥遥望着狼川铁骑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就连火炮营的熊珲都在上蹿下跳,似乎试图搬起床弩跟着一起跑。 正当华昌勇挠头的时候,他发现那些打扫战场的步兵也跟着提刀跑了! 这是要做什么! 很快,一名斥候骑马飞奔而来,连马都没下,眼瞧着还有百步距离,就开始高声叫喊道:“浪川铁骑打到贺兰山去了!” “什么!” 华昌勇惊得蹦了起来,右臂不小心跟一位正在回收标枪的小兵撞在一起,疼得他好一番龇牙咧嘴。 “真敢啊。” 许多正在打扫战场的兵将停下手中的活计遥望北方,那里有一片山脉,曾是他们祖先的故乡。 * “灵武大捷!灵武大捷!” 这个消息飞驰在大街小巷之中,程凤朝站在舆图前,生生捏碎了手中的杯盏。 “狼川铁骑啊……”他之前还对这支队伍的将领有所猜测,如今基本可以确定了。 方哲康轻嘶了一声,道:“三爷觉得这狼川铁骑的主人到底是谁?” 程凤朝瞥了他一眼,勾了勾唇反问:“你在西北呆了这么久,只手遮天,竟然不知道?” 方哲康讪笑一声,道:“以前有些猜测,不过如今三爷在此,那么这人选便只有那一位了。” 他指了指东南方向,那里有座平威王府。 程凤朝微眯着眼睛,神色混沌不明:“混迹勾栏瓦肆的浪荡子……看来是我低估了他,世人也错看了他。” 他将舆图卷起,重新塞进了竹筒:“今夜我便会离开庆阳,之前答应过我的事可别忘了。” “今夜就走?这么急?” “时不我待。”程凤朝将竹筒收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方府。 待他走后,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打开暗室的门,悄然走了出来。 “方老板竟跟程三爷是友?” 方哲康收回视线,望向站在暗室门口的刘容,笑到:“友?这要看你如何定义这个字的。” 他走上前,单手搂住刘容的纤腰,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被迫她昂起头,而自己则将脸埋在她白皙的脖颈处,细数着被他留下的痕迹。 “姓程的老虔婆都跟你说什么了?” 刺啦一声,锦绣绸缎被撕裂,雪白的棉絮纷纷扬扬的洒落出来,映照着夕阳后的艳红之色。 刘容一手捂在自己胸口,一手缓缓下滑,娇嗔的看着他:“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方哲康轻嗤一声,凑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怕你明天就说不出话来了。” 日沉入海,月挂 34.你是蠢吗! [] 灵武大捷的事传回了长安,太后连夜从大相国寺赶回,随行的还有一位年纪轻轻的和尚,便是鼎鼎有名的普慧禅师。 车架刚刚抵达皇城,太后便听闻了程渃欲降罪于平威王府,责其无召跨越疆界,不听华将军指挥,无视军法国纪的自大行径。 太后来不及先安置普慧禅师便匆匆赶往御书房,还在门外边听见程渃近乎暴跳如雷的口气,声称要给裴氏一个教训,绝不能允许他们如此目无国法。 “程大人以为,大梁军人踏破贺兰山难道是一件耻辱的事吗?” 太后不等太监通报,一把推开御书房的门,快步走到程渃面前,不等他再说出一个字,便一巴掌将其扇翻在地。 “姐姐?”程渃诧异的看向太后。 太后垂眸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冥顽不灵的疯子。 “汉伐匈奴,唐征突厥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贺兰山一脉的农耕与游牧!” “早在战国时期,就有秦兵出击贺兰山,击溃义渠戎的记载,后来始皇帝派蒙恬北击匈奴,汉武帝遣卫青北伐,太宗皇帝西征薛延陀,难不成是穷兵黩武,为祸弄权?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可是裴氏……” “裴氏裴氏!你天天除了会盯着他们,还会做什么!本宫让你做尚书省右仆射不是让你祸乱朝纲的!你卖官卖爵、强占土地本宫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不能将整个皇室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太后走上御案前,一把将西北边防舆图拿起来,丢在程渃和众位议事臣子面前,言辞凿凿:“各位大人应当通晓,后勤一直都是战争致胜的关键,军马、铸铁、弓弩、粮草,这些决定了一支军队的实力!汉武帝设牧师诸苑三十六所,耗费了十年才养出三十万余优良的战马,而卫青北伐一次就用掉了十万匹!如今平威军只有三千狼川铁骑,就踏破了贺兰山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有不为人知的底牌!” 太后鄙夷的看向程渃:“往日让你多像老三学习,你偏不要,总以为他年轻比不得你阅历深,如今你可知老三去哪儿了?” 程渃沉默。 “哼!他已经去贺兰山了!你个蠢货!”太后恨铁不成钢的道,“你一天天的只会摆弄自己手中的权利,却不懂得如何获得更多!如今贺兰山一代被平威军攻下,就势必要牵扯到谈判。若是此地能纳入大梁国土,必然要设立如同安西四镇一样的都侯府,你难不成想要都侯的位置让给裴氏来做?” “自然不行!”程渃喊道,“若是再让裴氏管辖贺兰山,那里草场丰茂足以养出一支大军!” “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草拟圣旨赞扬平威军和灵武军的英勇,论功行赏,该加官的加官,该进爵的进爵,做出态度让天下看,也让突厥人瞧瞧大梁内外一心。等突厥使臣入京,贺兰山的归属就是我们说了算,明白了吗!” “明白!”程渃捂着脸颊,垂着眸看不清思绪。 * 灵武大捷为正月新年平添了一份喜气,家家户户挂起了大红灯笼,有豪商包了酒楼办起流水宴,文人墨客在楼上提笔挥毫,洋洋洒洒的写下一篇篇豪情壮志的诗篇。 你瞧,这世间总不缺胸怀大志之人,他们拥有一颗赤诚之心,不沦陷于勾心斗角,一生都在为国家的强盛而努力并自豪着。 县官的遴选已经结束,新的考核制度张贴在了府衙门前,中选的举人秀才纷纷喜气洋洋的收拾包袱上任,撸起袖子准备大展拳脚。 江怀玉拨了银子给碧玉,由其分发给布坊和兵器坊的工人,每人一枚十两的银锭子,各自会乡过个好年。 而晏清姝还在城隅斋写着关于贺兰山的计划,手边、桌边、脚边放着十几摞关于贺兰山一带的文献和卷宗。 贺兰山西部有大量的盐湖,是陆产食盐的重要区域,在此的游牧骑兵可以不停侵袭河套地区,扰乱农业生产。 如今西北军占据了贺兰山,便可以抵御骚扰,发展盐业贸易,构建自给自足的军事重镇。 而贺兰山以东则是农耕区域,是维系战争天平的关键,只是这里挨着夏绥,程氏应当不会放过,夏绥军的将领是程凤朝,那是个有野心有手腕的人,他应该是很想要这一块地的。 想到程凤朝,晏清姝不由得停下了笔。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自她入主东宫后,程凤朝便自请去了夏绥。 她还记得他临走前,在东宫门前驻足许久,等到风停雨霁,自己放下书卷跨出房门,他才含着浅笑迎了上来,告诉他,他要做这世间最尊贵的皇后,做她的皇后。 两人十岁相遇,二十岁分离,算不得是青梅竹马,却也有着相伴十年的情意。 晏清姝是想过要与他成婚的。 倒不是因着喜欢,而是这个人懂自己。 这寂寥深宫之中,能得一个懂自己,爱自己的人有多么难得。 只可惜,造化弄人。 晏清姝看着笔下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凤’字,抿了抿唇。 她放下笔,将多出来的字撕掉,丢进取暖的铜笼中烧掉,再也不回看一眼。 * 阿史那木桉战死的消息令可汗王暴跳如雷,他下令要绞死哥舒简,却被告知哥舒简带着部族去了西边,投奔了高昌王。 “我们必须给大梁人一个教训!否则他们只会更加猖狂!” 有大臣提议增兵,从敦煌突破,进攻西北。 但阿史那兴都却不这么认为。 “平威王再强,也不过是个异姓王,而非大梁皇帝。程氏与裴氏不合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一位手握重兵的王爷,必然会遭到皇帝的猜忌,而我们只需要利用这份猜忌离间他们的关系,让平威军离开西北,萧关也好安西也罢,必然不攻自破。” “不一定。”可汗王的下首位坐着一位手持巫杖的老人,他双眼混沌却精神烁利,“小皇帝懦弱不堪,比不得他那个姐姐,更比不得他的父亲,单凭一个腐朽的程氏管束不了一个威望高涨的异姓王,更何况慧敏太子还在那里,成为了这位王爷的儿媳。” “可我们也无法再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任何利益,无法获益的战争为什么要打?”阿史那兴都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 朝臣的为着是战是和争执不下,一直到日暮时分,可汗王才最终做出了决定。 “派遣使臣前往长安,务必取得新皇信任,再派一位公主和亲!” 阿史那兴都有些犹 35.引光(甜) [] 晏清姝唰得一下站了起来:“谁回来了?” “世子啊!” “跟着平威军?还是只有铁骑?” “只有铁骑,辎重营东西多,步兵都还在后面。” 晏清姝又坐回了矮塌:“那他应当不会随军回来。” 王妃见晏清姝半天没有反应,问道:“你不去看看?平威军每次回城都是相当热闹的。” 碧玉点头应是:“可不是,队伍刚进城,主街两侧就聚集了好些百姓,还有姑娘给他们丢花呢,跟一榜进士游街似的,可热闹了!” “不必,我在府上等着便好。” 裴凛隐瞒着身份去的战场,他肯定不会大张旗鼓的回来,以他的性子,八成又要翻墙!晏清姝想。 她不经意的看了一眼书房北面的窗户,又看了看矮桌上一片的大红色,忽然合掌道:“得给他们煮一锅面,对了,厨房今日是不是做了糖瓜?” “做了,可那是给您和世子的昏仪准备的。” 晏清姝一甩手,道:“管那些作甚,新年必须甜!” “哎!” “等一下!”王妃叫住碧玉,“这一锅面恐怕不够,每次出征回来,各营校尉,各军中郎、兵曹等等都会到府上来,大家热热闹闹的庆功。这群人饭量大得很,得下他个七八锅!再煮上一百来个鸡鸭鹅蛋,今年北苑养得家禽够多,再宰上十几只给大家伙都分了!还有屠苏酒、五辛盘,通通都端上来!过年就要有个过年的样子!” 说话间,人已经到前院了,王妃喜气洋洋的离开了院子,留晏清姝一人坐在矮塌上,想再看看宾客名单也看不下去。 咚—— 北面的窗户被石子接二连三的敲响。 晏清姝站起身往窗边走去,每走一步被石子敲击着的窗户便被推开一份。 直到她来到窗前,已经有半边窗户被石子推开一条缝隙,夕阳映照下的暖霞透过缝隙钻了进来,在晏清姝的脸上留下一条橘红色的线。 晏清姝轻轻拉开窗户,熟悉的围墙上,还是那株合欢树旁的位置,一位身着藏青色宝相纹长衫的男人坐在那里,一条腿踩在围墙边缘,一条腿在下面晃呀晃,脸上的银色麒麟面具在火红的光芒下熠熠生辉。 裴凛从墙头跳了下来,行至窗前,双手撑在窗台上,弯着一双桃花眼看向晏清姝:“不知这位漂亮的姑娘可否愿意与在下私奔?” 听着他宛若调皮孩童般的愉悦声音,晏清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神色认真的问道:“这位公子的声音好生熟悉,感觉是小女子认识的人呢,不知道可否允许小女子将公子的面具取下来,一睹俊容呢?” 裴凛状若思考的沉吟了一会儿,勉为其难道:“好吧,看在姑娘容貌淑丽、声音婉转,又颇为知书达理的份上,在下就勉为其难展露一下自己的俊颜吧!” 晏清姝笑着将裴凛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有受伤吗?” 裴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后腰:“小伤而已,无甚大碍。” 晏清姝盯着他腰侧的地方半晌,低声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额……”裴凛犹豫了一下,才有些脸红的回道,“可以,那个……婚书的事老头子办好了吗?如果没办还是算了,毕竟不是夫妻……” “做好了,王爷和王妃都已经在准备昏仪的事了,单子还在书房桌子上,你要看看吗?” 裴凛偏过身体看了一眼书房的桌案,上面堆满了各种大红色的文书,忍不住连脖子都红了,声音低哑而仓促:“嗯,好。” 暖黄色的灯烛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地笼填了好几块新炭,整个内室都被烧得火热。 裴凛有些僵硬的坐在晏清姝的拔步床上,上衣已经褪下,露出精壮的身躯以及上面交错纵横的伤口。 他能感受到晏清姝微凉的手指在那些伤口周边游移,他的神色难得带着些慌乱,呼吸急促,微昂着下巴左看右看,甚至将床帐上的牡丹花纹描摹了一百遍有余,但就是不敢看近在咫尺的晏清姝一眼。 晏清姝的手指撑起干净的绢帕,一点一点蘸着药霜,小心翼翼为裴凛的伤口换药,脚边是被解下的纱布和里衣,上面沾染着丝丝鲜红颜色。 背上的伤口大部分都很浅,似是被利刃轻轻擦过,唯独后腰上有一道纵贯左右的伤口极深,皮肉有微微外翻的迹象,好在之前已经上过药,也缝了针,皮肉已经合拢,只待长好便是。 天色已经悄无声息的暗下,晏清姝为了看清楚,让裴凛侧过身体面对着床架坐着。 她侧坐在床边的鞋凳上,凑近过去,一点一点为他上药。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清凉的药膏上,也传递进灼热的皮肤里,让裴凛忍不住猛的抓紧了面前的床架子,连带着整个床架都在轻微晃动。 晏清姝感受到震动,手停了一下,抬头不解的看着裴凛的后脑勺:“你……没事吧?” “没……没事!”裴凛握着床架的手青筋毕露,脖子上的通红开始往肩膀蔓延。 晏清姝看着那片绯红,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也忍不住脸红起来,手上更加小心翼翼。 方才她的心思很单纯,就是上药而已,可现在她总是有意无意的想起碧玉看的那些话本子,将的那些书生与狐妖的故事,让她的手有些抖,呼吸也变得混乱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走神的关系,晏清姝的手不小心蹭到了裴凛的腰窝,惊得裴凛腾得一下就站了起来,惊慌失措的站在床边看着晏清姝。 而晏清姝还一手拿着锦帕,一手端着药霜,面色绯红的眨眼看她,那一双丹凤眼在昏黄的灯光下,印有漾漾水色,宛若一只受伤卧野的梅花鹿,弱小而无辜,勾引着猎人捕获。 “你的脖子这里……”晏清姝在自己右侧的锁骨外侧比划了一下,声音细小而温柔,“我帮你上药吧。” “不用了不用了!”裴凛连连摆手,“我自己来吧!” 说着,他便要接过晏清姝手中的药膏,却被后者不经意的避过。 “我帮你吧,有始有终。”她站起身,走到裴凛面前,然后抬起手将药霜一点一点涂在那细小的伤口上。 两人贴得很近,晏清姝能嗅到他身上微薄的汗味,还混杂着那股熟悉的竹叶清香。 恐怕是路上没有条件沐浴,又怕自己嫌弃,提前给衣服熏了香,沾染到了皮肤上。晏清姝这般想着,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上完药,晏清姝抬头看向裴凛,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距离。 视线交融时,两人几乎都是屏住呼吸,谁都没有再动分毫。 须臾间,晏清姝笑了,耳畔的红色越发鲜艳。 裴凛也笑了出来,他单手握拳抵住唇角,上挑的视线盯着锦绣床帐,呼出一道长长的暧昧气息。 两张脸近在咫尺,一切都是心领神会。 裴凛调整好驳杂的思绪,低头看向晏清姝,两双眼睛对望了一会儿,那嘴角噙着的笑意,便随着灯台里的灯油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变成了两颗心之间的悸动。 所有的暧昧都在黑暗降临的这一刻涌入,周围的一切都寂静无声,徒留逐渐合拍的心跳声撞入彼此的耳膜。 裴凛不说话,就一直这样看着晏清姝,然后轻轻抬起手,覆上了她的侧脸。 婚书 36.利钱 [] 晏清姝心情好,难得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卯时末便醒来了。 正打算去东厢房找裴凛商量昏仪的事,就见裴修瘸着腿从东廊的月洞门七扭八拐的走了进来。 晏清姝好奇,问道:“你这腿……” “没事没事,昨夜路滑摔了一跤而已。”裴修捂住自己酸痛的左腿,试图掩盖它的不良于行。 “是吗?”晏清姝总觉得他在隐瞒什么。 裴修扯着嘴角尴尬的笑了两声,连忙扯开话题:“对了,昨日世子一进城就去首饰铺子取来了凤冠,您看见了吗?” 说到凤冠,晏清姝忍不住露出笑意:“收到了,很漂亮。” “那就好,那就好!”也不枉费他抱着这个木箱子在窗台下面蹲麻了腿。 话音落地,气氛变得沉默起来,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修正犹豫要不要找个理由溜掉,等晚点再来找世子的时候,东厢房的门被推开了,身穿一袭月白华服宛若一只白色大孔雀的裴凛站在了房檐下,目光落在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的两个人身上。 “你们在干嘛?”他问。 然后果断站在晏清姝面前挡住了裴修的视线,看向裴修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你站得那么近干嘛?” 不是!世子爷!他距离长公主殿下足足五步远,这近吗?这近吗! 裴修在内心咆哮,却不敢说出来半个字。 他怕被打。 苏老板说得对,三人行必有电灯泡,虽然不知道电灯泡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对了! 裴修扯了扯嘴角,匆忙丢下一句王爷找你们,就瘸着腿溜走了。 院子里顿时只剩下裴凛和晏清姝两个人。 裴凛还因着昨夜的事有些不自在,一时之间竟然不敢转过身去,直到晏清姝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腰,他才受惊般挺直了腰板,然后以极为僵硬的姿势转了过去。 “怎……怎么了?” 晏清姝笑了笑,语气温柔:“王爷找我们呢。” “哦……哦,那我们走吧。” 说完,裴凛有些同手同脚的快步往前走。 晏清姝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突然起了个坏心思,学着江怀玉的语调在他背后娇嗔道:“等等我啊,夫君!” 夫……夫君! 听到这个词的裴凛差点绊倒在城隅院的院门门槛上,一只手扶着墙,红着脸回头看向晏清姝:“你刚刚叫我什么?” 晏清姝快步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捏着嗓子娇声道:“夫君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么我们快走吧,夫~君~” 裴凛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在晏清姝爽朗的笑声中。 * 东苑书房里,裴述之正在翻看王妃送过来的昏仪单子,见裴凛和晏清姝进来,刚要说些什么,就见他那讨债鬼儿子脸红的跟个煮熟的虾子似的,被晏清姝抱着手臂,整个人僵硬得可怕,近乎于在同手同脚的走路。 他下意识想要问原因,王妃昨夜的叮嘱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万般好奇都在这一刻咽了下去。 待裴凛和晏清姝坐下,裴述之直接将话题落在了正事上。 他将昏仪上的计划说了一下,然后问晏清姝:“殿下,若是方哲康不上钩怎么办?” 晏清姝摇头:“他一定上钩,这是他让我低头的最好机会,他不会放过。” 裴凛沉思了片刻,问道:“一个地方商户,真能贪这么多?” 晏清姝叹道:“这也是怀玉清点完各县账目之后才发现的,想必王爷也看过了吧?” 裴述之点头。 晏清姝便将桌案上的账目拿下来,坐在裴凛身边翻给他看,并一一为他解释。 小到鸡鸭鹅蛋,大到马车、木料,几乎每一笔的价格都比一河之隔的平阳贵上近三成。 “这不是一两年的问题,而是自从方哲康来到这里,在这里建立起所谓的西北商会,这个价格便一直在涨,每年涨一点,日积月累之下,百姓察觉不出问题,而这多出的三成银子尽数落入了方哲康的口袋里,我问过廖樊杰,他也肯定了此事,包括西北明明有大量盐湖,但盐价却迟迟下不来,也是因为背后有方哲康在操控。” 晏清姝点了点账目上惊人的数字:“此人若是不除,后患无穷。所以我打算利用初一到初五平威王府摆庆功流水宴的时机,给西北商会也给方哲康下个套。” 于是,整个初一到初五,平威王府都在连续设宴,庆阳府两州官员及其家眷、平威军、庆城百姓等等,都吃到了平威王府开设的庆功宴。 五日的热闹让江怀玉忙昏了头,几乎是在初七晚上,才将所有账目清算出来。 “多少?”裴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怀玉同情的看着他:“七万两银子。” “不可能,王府没那么多银子。” “但姝姝有。” 裴凛沉默。 因着查抄各县贪污,现场变卖其家产,公主的腰包着实鼓了不少。 可他无法理解,如此离谱的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他明明这五天什么东西都看到,连个响都没听到! “你是不是偷偷让裴修帮你算账?” 江怀玉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他连算筹都不会!” 她点着账目给裴凛看:“第一日,单母鸡就买了一百只,每只一百文。” 裴凛点头:“这个价格正常,刚刚遭受雪灾,家畜也受到波及死了不少,往日也就八十文一只,如今涨到一百文也算合理。” “那你看下面这个。”江怀玉翻了两页给他看,“第五日,买母鸡三千只,每只八钱银子。” “嗯?”怎么贵了这么多? 不等裴凛提问,江怀玉又翻了两页,指着另一条名录道:“山羊五天就用了六千只,整个庆阳府都不一定找得出这么多只羊,每只羊三百两!” 裴凛啪得一拍桌子,怒道:“这账是谁给做的?” “西北商会呗。”江怀玉丢下账本,“这东西采买的是本来是想让酒楼来做,结果酒楼的老板说他们做不了,这样大笔的开销必须通过西北商会,这是规矩。于是我们又找到西北商会,商会的人说他们可以承包,但是账目必须由他们的人来做。” “岂有此理!” “其实这些问题都不是当下最要紧的。”晏清姝道,“最要紧的是庆阳府的无价。如今因着平威王府宴客,几乎买绝了庆阳府内的东西,导致无价一路攀升。这对商人来说有利无害,但对王府来说却是有害无利。” 毕竟是过年期间,且离春耕还有一些时日。 原本用一两银子就能过个富裕年,如今要花十两,百姓焉能不急? 到时候日子过不好,吃不上饭,揭不开锅,百姓怨谁? 自然是谁统治他们,他们怨谁。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平威王府好不容易积攒起是威望,就会直接消耗一空。 晏清姝:“他们这是挖坑给咱们跳,为了稳定物价,就得从周边州府采买物品再低价卖给百姓,而西北商会的人完全可以加一点价格再从百姓手中买回来,再次买断,然后再抬价卖出,一本万利。” 裴凛蹙眉:“那这岂不是成了一个死结?” 裴述之笑到:“非也非也,只要规定好购买上限,再由平威军挨家挨户的询问是否要购买即可,虽说这样以来,从县衙查抄出来的银子又要重新撒出去,但至少也算是探出了商会的底,待收网之时,定然要他们全部再重新吐出来。” 晏清姝深深的叹了口气,侧头看向裴凛:“你猜我封太子时,在瑶台摆置的册封大宴用了多少银子?” 裴凛犹豫了一下,问道:“五万两?京城的无价高,太子册封这么大的事所用食材应当都是顶顶好的,会贵一些吧?” 晏清姝摇头,伸出右手食指:“一万一千四百两。” 裴凛:“……这么少?” “不是少,是我当年册封时,刚刚整治过户部,他们不敢在我头上动手脚,便老老实实按最优的采买方式置办的这场宴会。” 这其中其实还包含了给道喜百姓的赏钱,但晏清姝没有说出口,她怕裴凛怀疑人生。 “原来如此……”裴凛喃喃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裴凛生下来便吃喝不愁,即便平威王府穷,也好过万千百姓,他没有真正的吃过穷的苦,会明白什么呢? 其实有时候晏清姝也闹不明白,一枚鸡蛋究竟应该是多少钱。 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只是数字,所以她这次没有参与盘账,而是让逃出白府,独自在外打拼过的澜玉,与江怀玉一同盘算这次的账目。 她需要一个足够清醒且认知明确的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理清这笔账目。 可令晏清姝没想到的是,第二日下午,裴凛便将向西北商会采买提供货源的人给找到了,一位来自洛阳的富商。 按照他的说法,西北商会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做,以往平威王府每一次办宴,他都这么做,包括世子养的马场,其实购买种马和饲料的价格也比正常市价高了四倍有余。 不是王府的人蠢笨,没有发现价目的异常,而是方哲康把控着庆阳府大部分地方的物价,因而他想要裴凛看到什么价,那就是什么价。 因着晏清姝想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并没有真的把周围富商怎么样,而是以扰乱市价的借口重罚了他,以及所有参与供货的商人。 做完这些,晏清姝才有空停下来 37.有一故人 [] 今日初八。 西北因着长期有外邦人往来,文化交流融合,百年前便生出了‘初八顺星’的习俗。 意在正月初八进行祭星仪式。 但相比游牧民族对星月的崇拜,中原百姓更喜欢去寺庙为神佛上香,祈求新一年家人平安顺利、福寿安康。 晏清姝和裴凛换了一身布衣,除了红玉、猎风、巽风和霄云谁都没带,毕竟论武力谁也比不上他们四个。 裴凛注意到猎风身后多了一个长条形状的布包,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晏清姝瞧了一眼,笑到:“前几日得了一柄好枪,如今宝贝得紧,恨不得无时无刻都抱着。” “可不是,睡觉都不离手呢。” 巽风撇嘴,词字间皆是咬牙切齿的嫉妒! 前两日他找灵簌要钱锻新刀,结果这个抠门精一文钱都不肯给,反倒是猎风要钱他就应了! 不过是给这杆枪的两截枪杆打造一副新旋扣,就给了足足一百两! 黄金旋扣都没这么贵! 一行人刚到镇国海昌院所在的山脚下,便立刻感受到了小商小贩们的热情。 “郎君给女郎买只花吧,新摘的顶山红梅,还带着露水呢!寓意新年红红火火。” “浆水面!热乎乎的浆水面!” “武威的烩搓鱼尝一尝咯,一碗烩搓鱼下肚,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年年有余!” “院里舞社火嘞,姑娘来条五□□刚绳吧!带着绳结去看舞社火,保你姻缘美满!” …… 贫穷的裴凛对这些都目不斜视,唯独在一个拎着花篮卖雪柳条的小姑娘面前停了下来。 晏清姝见他蹲下身跟那小姑娘说了什么,然后就见那小姑娘手指翻飞熟练的将篮子中的雪柳编成了一顶繁复的花环,花环上还有几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 裴凛从荷包总摸出几粒银豆子递给小姑娘,那小姑娘千恩万谢的拎着空了的篮子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裴凛拿着那花环回来,戴在了晏清姝的头上:“鲜花配美人。” 晏清姝扶了扶头顶的花环,问:“你认识那姑娘?我瞧着你好像跟她很熟。” 裴凛点头:“他爹是上一任的狼川铁骑指挥使,战死在了鱼海。” 晏清姝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 “她兄长原先是平威军火器营的虞侯,但断了一臂,退了下来。家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身体不便耕种艰难,那小姑娘便会逢年过节做些小物件出来卖,别的地方她也不敢去,唯有这海昌院还算安全。” 裴凛的面色便有些忧郁。 晏清姝本想问伤退的老兵没有补贴吗? 恍然又想起如今平威军的处境:朝廷拨不拨款纯靠心情,现如今平威军的开支几乎都是王府自己在负担。 为国征战沙场的将士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各县这几日正在重新给百姓划拨土地,等清算结束后,我打算再买一些新的土地,并入我的永业田。” 晏清姝沉思了半晌,又道:“届时平威军退下来的兵将,若是愿意的话可以来我的农庄做活,一切都按照皇庄的份额来。” “还有布庄、茶楼、兵器坊,年后解语楼也要做起来,”晏清姝掰着指头算,“只是解语楼毕竟与其他的产业不同,它本身还是做情报生意,只适合家里已经没人,身前身后都毫无顾忌的人来,而且多为女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遗孀愿意来……” 裴凛看着神色认真的晏清姝,听着她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种暖意从心中蔓延至四肢百骸,原本忧郁的脸上漾出喜悦的微光。 对于晏清姝来说,或许这只是一句话,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但在为生存而挣扎的渺小者身上,却是一种保障,一种极大的安慰。 他的母亲也曾这般为平威军谋划过,却最终死于阴谋。 他有时候也会想,晏清姝会不会和每一个姓晏的人一样自私,为了权利不择手段。 但现在他明白,晏清姝其实跟他的娘亲更为相似,都是看似手段狠辣,实则心肠柔软的人。 裴凛的心潮在翻腾,就像平静的湖面乍然泛起的微波,于烈日骄阳下,亮起璀璨的光。 两人在山脚下逛了许久,才找了条小路往山上爬。 因为山门正路的人实在太多,对于出行次数屈指可数,且几乎都是仪仗的晏清姝来说,这种摩肩擦踵非常没有安全感。 但是…… 两个人实在是逛得太久了,晏清姝爬了一半就觉得腿脚发软。 “这就是总坐在书房不活动的坏处。”红玉幽幽道。 晏清姝:“……” 知道了,知道了! 裴凛望了一眼隐约可见的镇国海昌院外墙,又瞧了瞧周边枝条杂乱丛生的小路,确实行走不便。 他看向晏清姝:“我背你吧。” 晏清姝摇头:“你身上有伤。” “没事。” “有事。”晏清姝神色认真,“你也不想腰上的伤再绷开,影响初十的昏仪吧?” 裴凛:“……” 好吧,他不想。 红玉提议背晏清姝也同样被拒绝:“一个人腿软总比两个人腿软强,我还指着你保护我。” 于是,裴凛只能扶着晏清姝,一步一顿的往山顶而去。 等到一行人抵达海昌院侧门时,已经快到正午了。 霄云正要敲门,余光便瞥见侧方的灌木丛中跳出一个黑影。 他下意识抽出腰间长刀向那黑影扫去…… “别杀他!”一个和尚气喘吁吁的追过来,手中还拎着一截麻绳。 霄云的刀堪堪停在离对方脖颈小半寸地方,目光危险富有杀意。 但那黑影不管不顾就要朝晏清姝扑来,被裴凛眼疾手快的一脚踹开,护在了晏清姝身前。 “娘亲!娘亲——你是来接我的对吗!我就知道!娘亲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娘亲!娘亲——爹说你是画中的仙人!一定会保佑我的!娘亲——” 那黑影挣扎着就要爬过来,被赶来的一把按住,用麻绳捆了起来。 晏清姝颇为好奇的打量了黑影一番。 这是个男子,披头散发的,身上的衣着瞧着像是素锻,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亲人一样。 “他是怎么了?”晏清姝轻声问。 那和尚将人捆好之后站了起来,正要抬头回答晏清姝的问题,目光落在晏清姝脸上时突然咦了一声。 打量了半晌后,他默念阿弥陀佛,有些唏嘘的说道:“怪不得他会突然冲出来,女施主与他的娘亲 38.遇刺 [] 回去的路上,晏清姝一直在回想明觉禅师讲述的那个故事。 一个侯府之女爱上商贾之子的故事。 方问安在子嗣众多的方家并不起眼,尤其是在他母亲善妒,害死丈夫爱妾之后,更是为丈夫不喜,甚至以其受了刺激患上疯病为由,将她送去了尼姑庵里关了起来。 而方问安长得太像他的母亲,因而被他父亲恨屋及乌,发配去了西北。 当时的方问安只有十八岁,立志要闯荡出一番事业给他父亲看,便苦下功夫,又吃了不少苦,才在二十一岁那年,终于在安西府武威镇立下了根。 也是那一年,他遇见了随父前往甘州巡视祁连山大营的章宁雪。 那时的章宁雪十八岁,正因着性子跳脱又爱骑射而被京中贵女们诟病,也没有夫人愿意给自己儿子聘娶一位如此‘不安于室’的妻子。 章父害怕女儿受委屈,便向陛下请旨,带着女儿一同来到了安西府。 少男少女的相遇,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章父虽然舍不得女儿,但又觉得女儿留在西北也好,这里民风开放,比京城的规矩少,女儿呆在这里会很开心。 于是,章宁雪与方问安成了婚。 方问安为了让章宁雪离长安更近一些,将产业从安西府转移到了庆阳府,最后在庆城定居。 春去秋来,章宁雪有了身孕,便寄信给父亲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不曾想父亲因着八王之乱战死,如今的章氏由哥哥章天硕继承下来,并被新皇封为了千牛卫大将军。 章宁雪不顾方问安的劝说,旨意要上京,方问安无奈只能随着他一同前去。 只是这一去,章宁雪便再也没有回来。 等方问安回来时已经是一年后。 他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回到了家里,却发现他的父亲早已等候多时,并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强行让他收养了一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就是方哲康。 其余的事情明觉也不知道了,而他所知道的故事,也是因着方问安从京中回来后,经常带着孩子来海昌院祈福,听他坐在禅房里对着院内的银杏树诉说,才知晓了始末。 后来没多久,方问安便疯了。 他的产业被他的父亲掌控下来,孩子也被他亲自教养。 直到方哲康十七岁时,方问安吊死在海昌院后面的一株枣树上。 他与章宁雪的孩子被方哲康赶了出来,被明觉禅师救下,并养在了寺庙里,也算是还了方问安对海昌院的恩情。 毕竟海昌院每年屋舍的翻修,皆是方问安捐的银钱。 最后,明觉禅师告诉晏清姝,官商勾结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贪欲。 人有贪欲,就会不择手段。 方问安能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也离不开与地方官员的勾结。 他或许是爱章宁雪的,但与她的初遇却是精心设计好的。 他想要往上爬,利用章家的背景和权势,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会赔上章宁雪和两人的孩子。 摇晃的马车里,晏清姝拖着双腮看着窗外的漫天白雪,只觉自己的心宛若被冰冻了一般,冷得生疼。 她基本可以猜出明觉禅师不知道的那部分发生了什么。 她被换出,太后的孩子被送走,那么坤宁宫里死去的孩子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她有些好奇,章天硕当年要多狠心,才会将自己的亲外甥送去宫里送死。 但她没有立场去质疑,因为她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 黄龙玉璧是皇家留个方家的信物,也是一份承诺。 裴凛看着晏清姝手腕上被掐出的瘀红,忍不住将她的双手握住,置于自己的双掌之间。 “别想了,无论当年的事谁对谁错,都已经无法去计较。如果世世代代都要去计较得失,计较谁欠了谁,这便永远都是个死结。” “我知道,可我的生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死,这不公平。” “这世间哪里有绝对的公平,人与人之间出身的差距,本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我知道……我知道……” 晏清姝正与心头的烦躁做着斗争,突然被裴凛抱着撞开车厢后门跳下了车,无数箭矢密集入雨般的钉在了马车上。 烈马嘶鸣,血喷如柱。 “有刺客!保护殿下、世子!” 晏清姝尚未分辨出周身的嘈杂便被裴凛抱着,在碎石和灌木丛中翻滚了好几圈。 叮叮叮的声音在耳畔炸起。 无数箭矢擦着他们的身体而过。 没过多久,箭矢的略风声消失,晏清姝终于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只见自己被裴凛紧紧抱着,躲在一块一人高的岩石后面,而自己的面前则是一处高耸入云的断崖。 “你在这里躲好。”裴凛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晏清姝的身上,右手五指从大腿上的牛皮袖剑袋里,抽出三枚飞镖。 晏清姝知道此时的自己帮不上任何忙,她学骑射学君子六艺,却从未真正习过武,这种艰险还是躲好保命为上。 “你小心。” 裴凛点头。 石头之后便是短兵相接,晏清姝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来一大块,迅速搓成绳子制成襻膊,将自己宽大的衣袖束缚起来,方便行动。 正当她打下最后一个结扣的时候,一道破空声擦耳而来,晏清姝下意识偏头,一柄银色的刀刃擦着她的面颊伸在她的面前,一节青丝被刀刃斩断,落在了她鹅黄色的衣摆之上。 距离晏清姝五步之遥的裴凛睚眦俱裂:“清姝!” 他用尽全力的嘶吼与强行调转的脚步根本比不得对方再次出刀的速度。 只见那抹银光再次以雷霆之势朝晏清姝的头颅而来,却在下一息被晏清姝一个俯身再次躲过,当他还要再出一刀时,被晏清姝一脚横扫绊翻,然后以绝对大的力气狠狠踩在了他双腿之间的位置。 招数不在多,管用就行! 这是父皇教给她的。 不等那人哀嚎几声,晏清姝便多过他的刀一刀封喉,结果了他。 这时,晏清姝才发现情势有多么不妙。 他们只有六个人,但对方的数量远大于此。 再一刀劈来时,晏清姝抬刀阻挡,但对方力道震得她双臂发麻,以至于第二刀逼至近前时她再将刀提起来已经晚了! 39.比试 [] 裴凛往左挪动了半步,几乎将程凤朝看向晏清姝的视线全部挡住。 对于他的小动作,程凤朝只是投以讽刺的眼神,并不放在心上。 晏清姝没有动,只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程凤朝,微微摇了摇头:“程凤朝,你并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晏清姝的反应出乎程凤朝的意料,他自认没人比自己更了解她。 上千日夜的相伴,投以真挚,与书卷、茶棋为伴,探讨天下与百姓,抒发感怀与期望。 她的选择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清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不!”晏清姝摇头,“程凤朝,你总觉得我想要的只有你能给,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需要任何人来给,我自己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程凤朝蹙眉:“可你现在这样,要过多少年才能拿回那个位置?” “可我也不需要你给的捷径!”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竟然问自己为什么? 晏清姝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将他当做知音的行为非常可笑! 这个人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明白自己! 她望着程凤朝,眼中尽是失望。 “程凤朝,如今程氏一脉独大,近乎把控朝政,皇位说给谁就给谁,你觉得我若是因你而登上皇位,世人会服我吗?” 程凤朝反问:“你觉得我会将你架空?” “你不会,但程氏会!” “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 晏清姝轻笑一声:“说得好听,如今你站在这儿,为了程氏不惜与我刀剑相向,你觉得你说出的话有多少说服力?” 程凤朝沉默,他握紧手中的刀柄,青筋毕露。 “跟他废那么多话做什么!”裴凛长枪向前一指,“要战就战!” 程凤朝轻嗤:“武夫!” 裴凛白眼一翻,冷笑道:“你不过就是不敢!” 程凤朝不理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晏清姝:“你就甘心嫁给这么一个蛮夷武夫?” “武夫也比你这只白斩鸡强!再说了,你就不是武夫?怎么着?夏绥军的大将军是个只会动嘴皮子的?” “呵!”程凤朝气笑了,“既然你找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用脚挑起地上落的长刀,紧盯着裴凛的眼睛:“我倒是也想试试,论刀法,你我谁更胜一筹。” 比刀? 晏清姝先是一愣,然后疑惑的打量了一番程凤朝。 据他所知,程凤朝并不是一个乐于比武的人,更不会主动提出比试刀法。 当年程凤朝去往夏绥是因着谢敏腿残了,不想军权旁落,才会顶着诸方压力接任夏绥军大将军一职。 但自从谢敏言他用刀毫无灵性之后,程凤朝几乎就再也没提起刀了。 怎么今日突然要比刀呢? 不管程凤朝用意如何,裴凛都只觉得这人太装相! 他扯了扯嘴角,道:“方才一战你在一旁早已仔细观看过,不就是觉得本世子枪法太过精湛,怕自己比不过嘛!拐这么多弯,真是虚伪!” “废话少说!”长直刀在程凤朝的手中闪亮,不等裴凛持刀便直朝其面门而去! 程凤朝此人世故圆滑,也善于诡辩。 此番直接出手,便是为了占得先机! 纵然裴凛的身法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快得过他! 刀刃劈风而至,冲着裴凛浩荡而来。 雪白的衣摆随着动作宛若跃动寒光,带着铺天杀气! 裴凛没有时间换刀,身后便是晏清姝,只能抬起枪杆格开他的第一击! 紧接着便将晏清姝重新推倒石头后面,侧身闪避过第二刀。 程凤朝的刀法要比前面那些刺客精湛得多,锋利的刀刃近乎是擦着裴凛的右肩,劈开了他肩胛的衣襟,也在右肩处划下深深血痕。 裴凛蹙眉,他翻身躲过第三刀,此刻他的手堪堪握住地上一柄刀的刀柄,那第四刀便毫不留情的飞劈过来! “啧!这姓程的怎么还跟以前一个德行,不讲武德!”猎风撇嘴。 红玉双眼紧紧盯着战场中交锋的两人,道:“战场上谁跟你讲武德?从来只有胜者为王败者寇!” 眼见裴凛躲过了他的四刀,将地上的直刀提了起来,程凤朝抓紧时间掌握战机,双眼发红的一刀快过一刀,出手愈发狠厉,每一刀皆冲着要命而去! 程凤朝惯用的是长直刀,因此他的流光刀法并不像谢敏的短刀以灵活为主。 他的招式更主张一个行云流水、快若雷电。 一招一式皆锋锐无比,带着酣畅淋漓的气势! 刀气掀起地面上的落叶与积雪,宛若劈开重重巨浪的航舰,以狂飙般的速度激荡而来! “程凤朝的刀法远比在京城时要厉害得多,可见这些年在夏绥没少苦练,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不使刀了。”猎风撇了撇嘴,道,“果然程家人都是谎话精!” 眼见裴凛被对方的攻势团团围住,衣服上尽是残破刀口,晏清姝心中一紧。 裴凛感受到自己右臂泛冷,寒风冻得伤口处感受不到丝毫痛感。 他拿着刀不断抵挡程凤朝快如骤雨的攻势,目光专注在对方持刀的右手上。 忽然,裴凛再次躲过程凤朝朝他面门而来的又一刀锋,趁机朝他翻身而去,擦着对方的刀背来到了近处。 他能感受到自己受了两道刀伤,但不要紧,这十几刀下来,他基本已经摸清了程凤朝的招式。 这家伙的刀锋确实快,但他手中的刀显然过重,因而每一次做出劈势的时候都要挺直了腰。 可挺腰之后的下一招式为了出得更快,就必须向外翻转手腕,否则他就要有所停顿才能改变招式走向。 裴凛不得不承认,程凤朝确实很厉害,但他的心态不稳,甚至过于焦躁,以至于刀法太过霸道强盛,反而缺了灵活性。 谢敏的流光刀法,应是像蛇一样,以活致胜。 可程凤朝太想胜了,才会露出这样细小的破绽。 而外翻的这一下,恰恰就是让裴凛绝处逢生的最佳时机。 虽然空挡很小,但足够用! 丝绸外衣被程凤朝的刀一层层的切开,裴凛抓住一片被切下的衣袖裹住程凤朝的刀,在程凤朝试图搅动刀刃破开布片的时候,裴凛趁机抽出手中长刀,反手相格! 两柄长刀在空中狠狠撞击,火星四溅! 程凤朝被这一击震得虎口发麻,刚刚外翻的手腕一时间竟无法回正! 裴凛趁此机会,一脚掀起另一柄长刀,在其凝滞空中的一瞬间反手将刀抽出,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削向程凤朝的腰腹。 逼得程凤朝移步躲闪。 电光火石之间,裴凛一举扭转劣势! 程凤朝横刀格开两柄刀刃,后退数步,打量着裴凛持刀的手:“双刀?” 裴凛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用脚尖又挑起一柄刀:“抱歉,是三刀。” 说罢,不等程凤朝反应,挥起三刀冲向程凤朝,刀光缭乱宛若天坠瀑布一般! 程凤朝瞳孔骤缩,被纷乱的刀光逼得连连后退。 突然,一道刀光从上而下向程凤朝劈来! 在他格挡的一瞬间,裴凛甩出一刀旋转着直削他的腰腹,而在这两刀之间,裴凛的第三刀已经冲着他的眉心刺来! 无论是左是右,是上是下,程凤朝都躲不过! 噗—— 程凤朝的腰腹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那柄刀划开了他的左侧腰,殷红的血浸透了雪白的衣衫,绽放出鲜红的花。 乓啷,刀刃落地。 裴凛右手的刀已经架在了程凤朝的脖颈之上,他站在程凤朝面前,面无表情的宣判道:“你输了。” 乾坤瞬时凝固。 茫茫白雪之中,程凤朝依旧白衣飘飘,金色的凤羽在空中随风摇曳。 但是…… 凤羽上已经沾染了点点血痕,就像是灼烧的火焰一般。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住了裴凛持刀的右手,令他从杀气凌然中回过神,看着晏清姝将刀拿走,然后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裴凛垂眸看去,他右手虎口处,早已被鲜血浸染,伤痕累累。 “不……不……我不会输!”程凤朝的手从自己腰腹上离开,他看着自己满手的鲜红,抖着唇,弯下腰,想要再将刀拿起。 晏清姝一脚踩住刀柄,将刀踢飞了出去。 “别比了,你已经输了。”晏清姝的声音很轻,就像许多年前,在竹林里,程凤朝输给了师傅谢敏时那样。 “输了就是输了,要认,它并不丢人。” 可是为什么,他曾经输给了师傅,现在又输给了一个纨绔! 这是不对的! 这根本不对! “我努力了那么多年……” “不是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晏清姝望着 40.莲花镂刻 [] “这是什么东西……”裴凛的声音在颤抖。 晏清姝察觉到异常,看了一眼枪头上的镂刻,解释道:“这是章氏的标记。” “前任千牛卫大将军章天硕?” 晏清姝摇头:“这是章宁雪的标记,章宁雪有个小名叫倩莲,额心常画这种六瓣莲花图案。当年章宁雪离开京城后,章天硕请白治頲为她雕刻过一个蚀纹珠手钏,每个珠子上面都刻有这个标记。这件事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我让澜玉找人去查过,但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传回的文书我还没认真看过。” 裴凛的手攥紧了枪头下的柄,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 眼见裴凛手上的右手再次渗出血来,晏清姝连忙按住他的手,强行将枪头从他的手心中掰开,责怪道:“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手不想要了!” 裴凛闭目不语,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晏清姝愣了一下,道:“怎么了?” “与你无关。”裴凛的语气冷漠,只是眼神一直死死的盯着那个莲花印记,像是带着要将其挫骨扬灰般的恨意。 晏清姝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这么气性大,上一次这般突然转变态度还是在夜探薛府之后,本来就因着程凤朝而不怎么愉快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她冷笑一声道:“算我多管闲事!”然后往车窗位置挪了好大一块距离,扭着头看窗外,不再管裴凛。 她是对身边的人大度,但不代表没脾气! 车内沉默的时间格外漫长,就在晏清姝以为裴凛要这般沉默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身侧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晏清姝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探究的冲动,却难以管住自己的脑袋去思考他到底要做什么。 不多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了晏清姝面前,上面拿着一张巴掌大的人皮,早已色泽发暗,但保存它的人很用心,直到现在都还是平整的、没有任何腐朽痕迹。 不过晏清姝的关注点并不在皮的本身,而是上面那朵熟悉的六瓣莲花标记。 “你从哪儿得来的?”晏清姝拿过那张皮,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与澜玉传回的那份文书中的印记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但无奈平日里阅览的文书实在太多,再加上那份关于刺杀薛让所用飞镖的文书她并没有仔细看,一时竟想不起这图案的意义。 “还记得我带你去薛府那次吗?那刺客被我杀了,我从他身上刮下来的。” 裴凛的声音沙哑,就像车轮碾过粗粝的石头一般。 “你说,这世界上会不会存在一个组织,专门做这种杀人的勾当。他们杀了我的母亲,杀了与程氏有关系的薛府下人,或许还杀了更多的人……” 晏清姝心下咯噔一声,突然想到庆城西北那处与世隔绝的山坳。 她记得那份文书里,曾提过有人声称自己来自于庆城西北的一处隐世之地…… 这世上当真有章天仰这般侠肝义胆之人,会为了一个承诺守在一个穷乡僻壤里这么多年? 晏清姝心中顿时涌现出一种不安。 她猛得推开车门,朝霄云喊到:“回去检查刺客尸体!看看他们身上是否有莲花纹!” 程凤朝今日的行刺着实突兀,先是让一群武艺平平的刺客刺杀,然后又突然与裴凛比试刀法。 这完全不像她了解的程凤朝! 晏清姝觉得她好像有些明白程凤朝的用意了,如果这群刺客当真都有莲花纹身,那么他们…… “你在怀疑什么?”裴凛问。 晏清姝从思索中被拉回来,她望着裴凛深沉的目光,斟酌片刻才开口道:“你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世,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王爷和王妃当年,也参与了换子之事?” 莲花纹如果代表着某一种特殊的任务,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它的存在就是全盘清除当年知晓内情的人,即便元狩帝已死,但章氏后人还在,这个任务便会一直执行下去,直到它存在的痕迹被全盘清除。 可程凤朝又在其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今日将如此大的把柄送到晏清姝的手上,到底站在哪一边?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了众人回到府邸。 裴凛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在车厢内响起:“有这种可能,老头子从来不让我去查当年的事,总说即便我知道了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 裴凛如同困兽一般,双眼通红,双拳紧握,狠狠捶打着车架。 “可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说完,他没等晏清姝回应,便独自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 晏清姝只能步履匆匆的跟在他身后。 原本欢欣鼓舞迎接他们的江怀玉和裴修见状,都不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这是怎么弄得?” 晏清姝疲累的摇头道:“回城路上遇到刺客,这件事说来话长,具体的你问红玉吧,我先带裴凛回去上药。” 因着心中有事,上药时,两人心中皆没有旖旎心思。 待上完药,晏清姝为躺在床上的裴凛盖上了被子,然后自己坐在床边,借着幽暗的灯光,观察着裴凛。 他一直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盯着床顶,不管晏清姝如何摆动他,他都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晏清姝叹了口气,问道:“你愿意跟我说说你娘亲的事吗?” 有晶亮的液体在黑暗中顺着裴凛的眼角落入锦被当中,但他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晏清姝心下有些无奈,她倒是不在意裴凛的沉默,当年父皇刚驾崩的时候,她也是把自己关在东宫里,任由自己放空,什么都不去想,也懒得回应任何人。 只是她是太子,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她没有悲伤的时间。 便只能白天的时候与别人虚与委蛇,晚上的时候一个人默默的躲在被子里哭。 所以晏清姝其实很能理解裴凛的沉默。 他为了追查母亲的死,做出过多少努力,结果到头来,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元狩帝搞出来的阴谋! 她顺着裴凛有可能出现的思绪往下想,有些忍不住责怪父亲的心狠手辣。 自己的这一命,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多人命去填! 停顿了好一会儿,晏清姝才再次开口:“我并不能笃定父皇一定是幕后主使,因为我并不知晓王妃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因为你出生的时候,换子之事早已过去五年。” 晏清姝是绝对不想承认自己的父亲能做到如此绝情,连过命兄弟的夫人都能算计进去的程度。 她不动声色的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等呼吸平稳,她才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裴凛:“我希望你能试着与我赌一种可能,我的父亲我了解,他并非无情噬杀之人,他不会养出这样一个组织。” 嗤笑声从被褥中翻涌而来,裴凛的声音沉闷,就像被一拳击中的鼓面。 “何必自欺欺人呢?这群杀手各个都被拔了舌头,且训练有素、行为刻板,甚至没有自己的思想!这群人自成一套特殊的交流语言,如此大的手笔,要耗 41.圈套 [] 正月初十,寅时初。 天色尚且昏暗,王府上下便忙碌了起来。 因着晏清姝并未建立公主府,便省去了迎亲送嫁这道程序。 上午的戏班子也被另外安排成了招商会。 不少慕名而来的西北商户一早就等候在王府北苑正门处,只等着北苑大门一开,就争做第一个递拜贴的人。 城隅斋的内室里,晏清姝正在梳妆,她嘴里吃着饺子,左手拿着一份文书,右手拿着毛笔在上面圈写着什么。 饺子囫囵咽下,她再次向江怀玉确认:“确定庆阳府所有的种.马都被西北商会的人买走了?” 江怀玉今日子时末才匆匆赶回王府,回来后也一刻都没有停歇,就为了把这几日调查出的结果理清。 此刻,因着上火而满嘴撩袍的江怀玉,说话都大舌头。 “放心放心,自从你将贩马的消息抛出后,就有不少商人明里暗里的想联络府上的人,我便借着这个机会跟他们都碰了面,有意无意的透露了一些‘内幕消息’,他们起初是不信的,但我让澜玉姐姐帮忙散了消息,说世子的私人马场多出三百匹种马,并分批送往贺兰山,他们便都信了。” 庆阳府的草场环境虽然养不出玉青骢那样的小勃律名种,却能养出特勒骠。 这种马极为适合作为军马,所以庆阳府有许多分得的土地不适宜耕种的村户,都会联合起来饲养特勒骠,共同经营着小的养马庄子。 这些小的养马庄子是平威军战马的主要来源,他们的价格远比西北商会给出的价格要低六成多。 虽然购买起来会费些功夫,但平威王速来愿意普惠于民,也确实需要精打细算,便让军需官费些时间,在附近村庄寻找小的贩马百姓,与他们达成长期的买卖意愿。 只是,西北商会不会允许别人破坏他们自己的利益。 江怀玉:“西北商会那群人不想百姓掺和进来,便想尽办法买断了他们的马,甚至威胁他们。” 自从晏清姝放出建养马庄子的消息后,整个庆阳府的百姓就知道这是难得一遇的机会。 他们苦于被西北商会压迫,养出的马总是不能卖出好价格。若是想要赚大钱,要么卖给游商,要么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奉天或者长安。 但游商有时候也会看西北商会的脸色行事,若是碰见几个圆滑的,联合其他游商共同压价,他们这一整年就等同于白干。 “也不是没有人试过抵抗,但是西北商会更狠,直接让人去周边散播谣言,说庆阳府的种马皆已卖给平威军和灵武守备,无马可卖,只能去西平或者夏绥购买。”江怀玉面无表情道。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江怀玉倒不至于气得起了满嘴燎泡,让她恼火的是西北商会为了赚更多的钱,甚至残害人命! “他们专门养了几个山头的山匪,让他们去打劫那些‘不听话’的百姓和游商,但凡有人不愿意将饲养的马匹或者种得的粮食‘抵税’,或者‘卖’给西北商会,就会有山匪去打劫他们,更有甚者直接将他们养马的庄子都给烧了!就像路子勋,他那批货一直没人要,也是西北商会在暗地里施压有意向收购的商贩,让他们不敢去收路子勋的货。” 这样一来,路子勋被逼无奈只能向商会借款,然后再去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可西北商会根本不会让他如愿,路子勋若是没遇上江怀玉,最后只能将货物抵债,还要背负高额的利息。 百姓们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西北商会在逼他们将马和粮食贱卖。 于是,他们去告官,但县官被西北商会门喂肥了,哪里会管这些? 也不是没人告去庆阳府,但薛平睿早些年还管过,后来也是怕了商户们背后的京官,只能塞住耳目,只当听不见。 “不过还算薛平睿有良心,没真的跟那帮子黑心鬼同流合污,否则这些贩马的百姓就从农籍变为奴籍了!” 西北商会曾威胁过薛平睿,让他将那些不听话的贩马百姓改为奴籍,但薛平睿拒绝了,包括县里上报的改换籍契的文书,他都会让人认真去复核,凡是跟西北商会有牵扯的,无论真假,一律驳回,这样也很大程度的阻碍了西北商会把控庆阳府商贸的计划。 方哲康当然恼恨,但他也不能真的让薛平睿就此消失。 那时候元狩帝尚在,平威王与元狩帝是过命的交情,谁能保证没了一个薛平睿不会来一个谢敏? 晏清姝闭着眼说道:“薛平睿毕竟是做过太子少师的人,这些事情明显是断他的路,他可以视而不见,却绝不会同流合污。” 碧玉低声道:“要抹唇脂了,殿下先莫要说话。” 晏清姝闭上了嘴。 江怀玉捧着脸看晏清姝化唇,叹息道:“说起来路子勋还真是幸运,可有多少百姓却没有他那般的好运气。” “今日过后,这群人就猖狂不起来了。”晏清姝看着铜镜中已然上完全妆的自己,轻轻将微微出界的艳红口脂抹去了一些。 * 为马场选商的宴会原定是在巳时正举行的,但晏清姝上妆时听见江怀玉的回报,生了满肚子的气,便打定主意要晾晾这群人。 坐在北苑的商人们,听着外面鸡鸭鹅的叫声,心下忐忑无比。 他们从巳时正一路等到了巳时末,都没见到半个王府的人影,甚至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 西北商会会长罗泽平问过一位赶鸭路过的侍女,但那人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午时之前要将鸭子赶回圈里,否则王妃要怪罪。 鸭子鸭子鸭子。 西北商会的人现在满脑子都是嘎嘎嘎的叫声。 直到午时的钟鼓被敲响,平威王府送出的聘礼一抬一抬的被抬出王府,开始沿着庆城巡游,晏清姝和裴凛才迟迟而至。 两人身着华服,威势凛然。 巽风扶着刀走在最前端,立于上位旁扫视了一眼堂中神色各异的商人们一眼,然后中气十足的喊道:“长公主殿下到,跪!” 罗泽平眉心一跳,随着众人站起身,跪了下去 “草民请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罗泽平微微抬眼,只能看到一双缀着东珠的红色绣鞋从自己眼前沉稳走过。 晏清姝头上顶着十几斤重的凤冠着实不利于行动,只能被裴凛一路搀扶着行至首位坐下。 要不是冉妈妈严禁她将它暂时取下,说是新嫁娘都要从辰时带到戊时,要带满五个时辰,否则不吉利。 否则,她才不会僵硬着脖子,扛着这东西来见这群商贩。 他们根本不配她如此盛装! “各位坐得时间太久了,为了各位的脊椎着想,暂且跪着吧。”晏清姝面含笑意的看着他们。 因着妆容淑丽,她整个人都给人一种温柔娴静的感觉,以至于当她面带笑容的说出这话时,众人都有种本该如沐春风,却只觉后背发冷的违和感。 这时,江怀玉抱着一摞报价帖走了进来,精准的将这些帖子丢给对应的每一个商人。 马商们不明所以的打开帖子,只见他们对不同品种的种.马报价下,都用朱砂写了新的价格,而这个价格正是近十日内,西平互市的价格! 西平互市是大梁和西番三十六国交易的官市,一年开四次,价格一直趋于稳定。它的报价基本就是正常贩卖的价格,甚至更低一些,但绝对有的赚! 大部分马商在看到这个时都愣住了,左看右看时,都不约而同的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虚。 但仍有小部分大胆的马商,直接就花言巧语的开始辩解。 先是说处于丝绸之路中间的回鹘人,那里是大梁通往罗马希腊的必经之地,想要买回鹘的青骓就必须用丝绸去换,但丝绸多来自于淮南以南,运送到庆阳后成本就要翻上五六翻,这青骓种.马的价格自然就水涨船高。 然后便是青州的黑水番部和瓦部,他们的戎赤马出过极品,成为了太祖皇帝的战马,也因此囤货居奇,时常抬价,也常去泾州马市贩卖私货,所以价格比常用军马的价格要高三倍也是情有可原。 最后便是突厥马,这更不用说了,突厥人和大梁素来不睦,前段时间还打了一仗,甚至将贺兰山一带都攻占下来,突厥商人不敢越境贩马,而商人跨过大通河去往突厥人的地盘也实在不保险,因而突厥马最贵,是常用军马的二十倍,也是可以理解的。 总之说来说去,尽是诉苦,却无一人提起庆阳府本地便可养出良种极品的特勒骠。 晏清姝刚开始还有些兴趣,到最后听到他们洋洋洒洒的开始夸赞罗马人的战马有多么多么好,大梁的马种有多么多么差时,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她最烦这种睁着眼说瞎话,为了卖东西 42.大婚 [] 未时正,吃过午饭的晏清姝再次坐在了梳妆台前,等待着裴凛的迎亲。 这场昏仪,于此刻正式开始。 府上的侍女小厮都在腰上缠着红绸,头戴红花,各个喜气洋洋。 碧玉、红玉等人作为‘娘家人’,此刻正与晏清姝一同在王妃备好的合欢苑中等候。 而王府前院中,有不少官员家眷的贺礼已经抬了进来,而江怀玉正帮着王妃正指挥着人在前院‘晒嫁妆’。 头一抬皆是赏玩,珍藏的画卷、书籍,雕刻精美的菩萨像、玉如意。 之后便是绫罗绸缎,胡锦六匹、梅兰竹松四个花纹的云锦各六匹、江南织造送来的缂丝六匹,海南的蛟纱六匹,还有苏罗、水云段、莲花绸等等。 紧接着是首饰头面,有男有女,以金银为主,上坠各类宝石、翡翠、珍珠,样样精美绝伦。 最后便是压箱底的金银,也是大家最为期待的部分。 十六抬金银被麒麟卫抬至前院,箱盖一开,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十六抬箱子里,有六箱金砖,其余十箱均为官银,粗略估算有三十万两之多。 长公主殿下原来这么有钱吗? 原本是没有的,但苏繁鹰前些日子将梦溪楼变卖了,只留下槐组的姑娘公子投奔了晏清姝,其余皆给了银子遣散了出去,然后专心致志的投入到了兵器坊的建设当中。 而变卖家产得来的银子都被送到了王府,说是给长公主的添妆。 但晏清姝哪里能要! 可苏繁鹰却坚持。 “我曾有三次绝无仅有的经历,站到过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攀登的高度,但是因我的自负,三次皆丢了性命,老天爷能给予我三次重来的机会,却未必会给予第四次。殿下,您此时此刻正在做的,都是我曾经想要做却没能完成的事。兵器坊能如约建成,养马生意也在有序进行,我想日后殿下能做到的事还有更多,如今这笔钱,算是我的诚意,今后愿为殿下马首是瞻。” 这是苏繁鹰的原话。 苏繁鹰身上藏着许多秘密,但是她口中那处‘方言’奇怪的‘故乡’,就有颇多疑点。 苏氏姐妹的身份文书上并没有来去西北诸府的记录,但苏繁鹰本人却对西北极为熟悉,似是在这里生活过许久一般。 她对待晏清姝的态度也很不一样,原本也就是大了七八岁,但晏清姝总觉得苏繁鹰像是个年岁颇大的成熟老者,看待所有人时都是一副长辈看孩子的目光。 晏清姝无意探究那些苏繁鹰不愿提及的过往,但她乐于接受这样一位悍将进入自己的阵营,为她未来的路奠定基石。 此时此刻,苏繁鹰正和裴述之一同站在二门的廊下,遥遥望着大门口的热闹景象。 “我以为你不会来。”裴述之低声道。 苏繁鹰抚了抚额鬓的碎发,笑了笑,道:“这么大的日子,我怎能缺席。” 裴述之侧过脸看向苏繁鹰,这个人的面容似乎永远不会变老,仿佛一朵盛开的娇艳花朵,永远芬芳,永远馥郁袭人。 三段经历,三种身份,她的坚持在日积月累中隐匿,却并未消声。 如今出现了一个晏清姝,她便再次倾注自己的一切去博一个时代的改变。 “你不怕又输?” “输也好赢也罢,总要有人踏出这一步。”苏繁鹰望着大门处的热闹,脸上露出愉悦和满足的笑意,“我很久之前就告诉过你,我所在的世界也不是一直就男女平等,也是由无数人迈出的一步步,踏出了一片坦途。如今长公主所做的事,不全是为了让女子走出后宅,但她肯为女子专开布坊,甚至计划让农场、马场都招收女户,便已经足够。我相信未来总有人能顺着她的路往前再踏一步,这一步步踏出去,终有我的理想实现的那一日!” “可是……” 大门的喧嚣声越来越大,鞭炮声掩盖了裴述之想要说出的话。 他看着苏繁鹰眺望着门口专注又欣慰的笑脸,最终还是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裴述之转过视线,遥遥望着大门的方向,在那里,苏繁鹰为那位生下的孩子要娶亲了。 兜兜转转十数年,两人第一个孩子如今生死不知,而第二个终究还是与那位、与皇室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大门口,裴凛一脚踩在台阶上,甩开大红色的衣摆,趾高气昂的叫嚣道:“想出什么题尽管来!本世子今日奉陪到底!” 顾澜嘿嘿一笑,拍了拍谢巽风的肩膀:“谢大人,机会难得!今日可别轻易让他进了门!赌上你陈郡谢氏的名声,把他拦住了!” 巽风轻咳两声,一改平日里威势凛凛的模样,仿佛又变回了十八岁时,于大殿中,被元狩帝钦点探花郎的温润模样。 他对裴凛拱手道:“世子,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这成亲的礼节还是需要遵守的。我们八人设下的关卡也不多,就六关,烦请世子先过这第一关。” “说罢,要做什么?” 巽风一拍手,只见霄云从角门牵出一匹玉狮子,穿过人群来到裴凛面前。 巽风指着这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道:“此马乃是殿下最喜爱的坐骑,向来只认殿下一人,只要世子能让这马跨过眼前的火盆,便算过关!” 话音落定,一众侍女从正门鱼贯而出,在门前大街的中央,用六个镂空五足银熏炉摆成了一列,每个熏炉相隔一丈。 熏炉上面的分别镂刻着十二个字: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因着两人是赐婚,且有太后的虎视眈眈,两人成婚属实匆忙,所以澜玉便提议第一关让裴凛骑马跳过这六个熏炉,算是过了这‘六礼’。 裴凛看了一眼摆放在大街中央的六个熏炉,道:“这有何难?” “好!这可是你说的!”顾澜高声道,“来人!将玉狮子的眼蒙上!众人皆知,马驹畏火,为了它不怕,便将这双眼蒙上,给世子爷降降难度。” 话是这么说,可是看不见之后,马儿的其他感官会被放大,感受到热度之后只会更恐惧,它不会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熏炉,它只会认为这是一片熊熊烈焰! 裴凛咬着牙瞪了顾澜一眼:“你到底哪一头的?” 顾澜甩了甩鬓间两缕碎发,笑嘻嘻的回答道:“你自己都是殿下的人了,我当然是站在殿下这一头的!” “说得好!”看热闹的猎风实心眼的称赞。 裴凛:“……” 周围的起哄声越来越大,裴凛看着瞪着自己的白马,从腰带内侧抽出一条昨夜晏清姝偷偷塞给他的绣帕,伸到了白马的鼻子下面。 那马儿从绣帕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疑惑的瞅了瞅裴凛,然后在裴凛温柔的顺毛下,勉为其难的同意了他想要骑.乘的要求。 * 合欢苑正屋内,晏清姝正在闭目养神。 红玉和碧玉围坐在桌子边,嘀嘀咕咕的讨论着碧玉搜罗来的这套画册的可行性。 红玉翻了几页,蹙眉道:“这一点都不精细,好多细节都看不出呢。” 碧玉白了她一眼,道:“庆阳这种地方你还想找到什么好货?这还是从苏大人手下的吴妈妈那里偷来得呢!且看且珍惜!” 红玉又翻了几页,无趣的把名为‘合欢道’的书合上道:“看这些还不如玩点别的,外面这要闹到天黑呢。” 正说着,院外的丫头跑来报信:“世子破了前五关,已经入了二门,马上就到合欢苑了!” 碧玉闻言,蹭得站了起来,伸着头往外瞧,可除了能听到鞭炮声外,什么都看不到。 在宫里的时候,晏清姝要参加哪位侯爵大臣家的昏仪,都是带着红玉去,她还真没见过别人办昏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着实有些想看到抓心挠肝。 晏清姝看着碧玉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 43.惊变 [] 鞭炮齐鸣,喜乐奏起,新人敬拜天地。 不过令宾客感到奇怪的是,王妃并没有坐在首位,平威王身旁的位置上放着一块先王妃的牌位,而裴凛的师傅,那位行踪神秘的苏老板,却坐在了那块牌位的下首位。 在裴凛和晏清姝叩拜父母的时候,苏繁鹰等同于一起接受这份叩拜。 许多人都觉得不合规矩,但王府对此的解释是,苏繁鹰自裴凛十岁起便教他武艺,算得是半个母亲。 虽然有人觉得这个理由极为牵强,但到底碍于裴述之的威势不敢多说什么。 可私下里的嘀咕却必不可免。 裴凛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而晏清姝因着地位高于裴述之,只弯了腰。 不过她也确实跪不下来也磕不了头,实在是头顶这十几斤的重量它不允许! 敬拜天地之后,新人便要先入洞房行和合礼再招待宾客。 两人才在礼官的唱和下踏出正院的门,晏清姝就拉着红绸一路摸到裴凛身边,然后抖着声音一把抓住裴凛的手:“快快快扶我一下!” 她真的实在不习惯如此盛装出席! 要知道以往再盛装头顶也只需要戴一顶五龙玉冠束发便可,哪里正儿八经的穿过女子的礼服! 没想到后宫娘娘们平日里的发饰竟然如此之重! 她实在有些佩服那些时常盛装打扮在父皇面前晃的妃嫔们! 裴凛看着晏清姝脖子僵硬的模样,有些心疼道:“是不是凤冠做得太重了?我当时没考虑这些,只想着好看了,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无妨,一生一次的大事呢,隆重些也好。”晏清姝宽慰道。 裴凛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宛若烈日骄阳一般耀眼。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闻一道极为细微的破空之声,下意识抱住晏清姝往后一撤步,一支箭矢从两人眼前划过,深深的钉入了两人身侧的廊柱上。 “有刺客——” 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正院观礼的宾客纷纷惊叫着拥挤着往外跑。 好在跟随着新人去城隅院闹洞房的人不多,且多是顾澜那批幼年做过裴凛玩伴儿、后来加入平威军的人,在无数伪装成宾客混入府中的刺客原形毕露后,纷纷抽出身上称得上锋利的物件,加入了搏斗当中。 对于当下的情景,算是晏清姝意料之内,却又出乎她的意料。 初八夜里,在晏清姝和裴凛说开之后,两人便指定了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因此遇刺是肯定,只是没想到上午才押了西北商会,下午幕后之人便派人来杀她。 如此急不可耐,反而让晏清姝对于西北商会的重要性,有了新的估计。 那个莲花标记的背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今日,晏清姝便要搞个一清二楚! 因着是在成婚,裴凛并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只能踹开临近的刺客后拉着晏清姝往北苑的方向跑。 “不行!戴着这么重得发冠跑不快!”晏清姝一只手被裴凛拉着,一只手摸到后脑勺簪着一排固定发冠用的小侧簪的地方,然后一一将这些拇指大的簪子拔掉,凤冠瞬间从发髻上脱落,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顺带拉扯下晏清姝不少头发,疼得她龇牙咧嘴。 身后已经响起了刀剑声,晏清姝没有回头,一直被裴凛拉着往前跑,绕过一道道走廊,直奔北苑而去。 晏清姝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仿佛炸开了一般疼痛,喉咙也涌现一股腥甜,脚下宛若绑了千斤重的石头一样,僵硬得快要抬不起来。 她确实该多活动活动了,不应该总是坐在书房一坐就是一天。 晏清姝将她的意志力发挥到了最大,尽可能的跟上裴凛的步伐。 但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并不会随着人的意志力增长而变强,所以晏清姝能感觉到自己的步伐越来越慢,甚至在看见北苑大门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被裴凛拖着跑的状态。 直到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榨干,晏清姝终究是跌倒在了北苑的清辉阁门前。 晏清姝感觉到裴凛松开了拉着她的手,紧接着便是一阵破风之声。 她勉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只见裴凛不知从哪儿折了一根三指粗的树枝,作为手中的剑抽打在了刺客的身上。 那咻咻的抽打声,近乎于是晏清姝目前全部的安全感。 但树枝的威力,终究抵不过五六个人持刀的杀伤力。 裴凛身上开始有了伤口。 有刺客放弃与裴凛纠缠,朝晏清姝而来。 生死关头,晏清姝反而更加冷静,她在心里算了一下他们跑到北苑的距离和速度,换算了一下时间,确认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之后,她厉声喝道:“我知道章宁雪的孩子在那儿!你认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方逐月!” 不出所料,一个哨声从西南方向响起,那群原本还出刀很辣的刺客,瞬间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停止了动作,整齐划一的站在原地,死死盯着裴凛和晏清姝。 裴凛见状,后退回晏清姝身前,阻挡住那群刺客看向她的视线。 “我要跟你们的主子谈!”晏清姝警惕道。 等了片刻,周围没有任何动静,晏清姝便知道是对方不同意了。 她笑了笑,那双漂亮的凤眼染上了幽色,显得冷漠又绝情:“我知道你们的主子就在这儿,他可以不出现,但我不保证那个孩子过了今日之后,是生还是死。我知道,你觉得方哲康是章宁雪所生的那个孩子的可能性更大,但我有证据证明他不是!” 声音回荡在清晖苑的竹林之中,却只有沙沙作响的竹叶在回应。 对方太过镇定并不是好事,晏清姝袖中的手攥紧,压抑着自己狂跳的内心。 “你有没有想过,方问安的父亲可是个最善折磨别人的人,他或许会为了惩罚方问安,将那个孩子偷出来再送去方问安手中,再用权利吊起人的欲.望,让方问安亲手杀了他的亲爹,可当时的他绝对没有那个能力在父皇已经换子的情况下,再将那个孩子偷出来!所以,真正知道那个孩子下落的人除了父皇,便只有我!” 晏清姝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北苑之中,鸡鸭鹅的叫声此起彼伏。 过了半晌,就在晏清姝以为这段话并 44.真相与谎言(一更) [] 苏繁鹰的一生有很多秘密,但最大的秘密却是她的三次死而复生。 她最早来到这个世界时,便是方问珍,方问安的嫡亲姐姐,一个被父亲当做礼物送出去的女子。 因着她有一颗要改变这个时代男女思想的野心,她设计遇见了还是皇子的元狩帝,并与他相知相爱,交付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场赌局,以惨败告终。 苏繁鹰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的灰暗:“我当时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元狩帝为了保护儿子,只对外宣称生了公主,然后秘密让大相国寺的主持带走了我的儿子。当时还是程贵妃的太后在坤宁宫安插了眼线,知道了我生了双胞胎的事实,便想要调换我的女儿,并派人去追杀我的儿子。” 院内的人皆面露惊诧之色,难以相信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苏繁鹰没有理会这些情绪,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可她生下的是个儿子,无法完成对调,便命人去偷了章宁雪的孩子,不料被章宁雪发现,便顺势将章宁雪一并除掉。”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选择章宁雪,或许是章氏对元狩帝的死忠,或许是当时朝堂之中,只有章家新生了孩子。” “当时的方问安因着经商有道,被元狩帝召入宫中夜谈,章天硕也一并在内,后又被留下与内阁官员一同商讨西北营商之事。” “这一商讨便是三日。” “等他们回家时,看到的却是章宁雪自缢在自己房中的景象。” “不可能!你在骗我!”章天仰阴狠的瞪视着苏繁鹰,挣扎咆哮道,“你就是想要为狗皇帝开脱,才编出这套怪力乱神的故事!什么附身,什么借尸还魂!若真的有,我哥哥姐姐便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看着章天仰痛苦又愤怒的模样,苏繁鹰心下也不好受。 “我说得都是事实,当时我已经被程氏的眼线日夜焚以毒香,毒入肺腑时日无多,生下孩子之后便是死期。等我再醒来时,我已经附身在慧贵人妹妹——苏繁鹰的身上,元狩帝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命平威王进京,并在十日后,带着我离开了京城了。不多久,我便听到了程贵妃封为皇后,慧贵人被封为贵妃的消息。”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被搀扶而来的廖老太太,对章天仰道:“当年换子之事,廖家也有参与,并将方哲康送去了扬州方家,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方哲康的身世,若是你不信,大可以问她!” 章天仰抬起头,看向那张沧桑却熟悉的脸,惨笑摇头:“不,这都是假的!你们都是一伙的!狗皇帝为了自己的儿子,让我姐姐和侄子去死!他就是个畜生!你们这群帮凶,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廖老太太看着章天仰近乎癫狂的模样,忍不住叹息到:“章三公子,你还记得当年你随我们一同离京时,问过老身一个问题,你问老身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老身没有回答你,只说是元狩帝叮嘱的贵人。” “他是方哲康!”章天仰道。 廖老太太摇头:“老身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将他交给方氏之后不久,老身的夫君便莫名其妙的酗酒而死,可他从不喝酒。” 章天仰忽然感到周身发冷:“那是狗皇帝干得!一定是他干得!” “或许吧,但我深深记得将夫君尸首送回来的那人,他的手腕处纹着一朵六瓣莲花。可那时候的章三公子也只有十岁吧?天真烂漫的年纪。” 章天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廖老太太继续道:“当年先帝将你们的藏匿之处交予了夫君,让他将来有机会交予他当年留下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我瞧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虽然没长开,但眉眼鼻嘴却无一处像先帝,反倒有些神似方氏,先帝道,这是侄女像姑姑,就像外甥像舅舅一样。” 说到这里,廖老太太看向章天仰的目光带着一丝同情。 “但当年我见到你的那一刻,突然发觉,那姑娘与其说像元后方氏,她其实更像只有十几岁,尚未长开的你。” 这一刻,章天仰只觉五雷轰顶,他不可置信的扭动脖子,将目光投向被裴凛护在身后的晏清姝。 那双凤眼明明跟元狩帝一模一样,又怎么会是…… 突然,他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的看着晏清姝将上眼皮下贴着的一根细线拨了出来。 一双双眼皮的丹凤眼,瞬间变成了单眼皮。 这一刻,连章天仰也不得不承认,晏清姝确实很像……真的很像。 晏清姝看着手中短短的两条细线,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我六七岁起,父皇便命我日夜佩戴的东西,哪怕睡觉都不能取下来,有时候觉得难受将它撕下来时,都会被父皇训斥,他总说这是保命的东西,可我却如何都无法理解。” 她攥紧手中的东西,看向章天仰:“直到初八那日,我见到了一个疯子,见到了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假的……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他只是个鸠占鹊巢的鸠!”章天仰怒道。 “若他是鸠,那他是谁的鸠?你想过吗?”晏清姝的神色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就算这件事的揭露会对她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她依旧平静的看着众人,平静的说着自己的想法。 “你既常常与方哲康接触,可曾看过他的模样?” 章天仰顿住。 晏清姝叹道:“我以前常常在想,为什么我到了庆阳府这么些时日,做了那么多事,他却总是隐匿于人后,不肯出现在我的面前,哪怕到现在,他也毫无动静,现在我总算搞清楚了其中缘由。” “假的终究是假的,成不了真的。” 章天仰捂着头,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相信:“这不对……这不对!你明明说了那是贵人!是元狩帝的贵人!他是方问珍的孩子!他有皇室血脉!只要他登基,我就能揭开当年的真相,让天下人都知道狗皇帝的嘴脸!” “这是方哲康对你的许诺吗?” “什么?” 晏清姝看着他:“你是凭着一块黄龙玉璧认同的方哲康的身份,但你有没有想过,那块玉或许是他从别人那里夺来的呢?” 章天仰一顿:“不可能!那么贵重的东西……” “就是因为贵重,才会被人觊觎。”晏清姝打断他的话,让澜玉端着一方锦盒走了过来,“这里是那枚玉璧外嵌着的玉瑗,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方问安有先见之明,他将这块完整的玉瑗和玉璧拆开来,将玉璧留给了孩子,将玉瑗送给了海昌院的明觉大师。” 一切的一切已然明了,海昌院的那个疯子,是太后亲子。 晏清姝是章宁雪和方问安的孩子。 方问珍生下的龙凤胎,男孩被送走,女孩儿死在宫中。 方哲康谁也不是,他就是一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障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