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冬》 1. 第 1 章 [] 「那个冬天,我看见了十年不遇的暴雪,雪崩发生时,我抓住了那个一生都在暴雪里踽踽独行的女人。 我将她困在闷热逼仄的浴室里,看她瘦而有力的手在玻璃上绷直又蜷起,看水从她泛红的脖子流下去,淌过颤抖的身体,看她难熬地仰了一下头,眼底漫起水雾。 水雾里只倒映着一个我。 ——纪砚清」 ***** 十一月的西北边陲,纪砚清开车穿行过绵延上百公里的防护林时,风忽然大了起来,暴雪在狂风里翻滚,漫天遍野,能见度不过七八米。 纪砚清顶着风雪前行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车子有异响,她皱了皱眉,打着双闪靠边停车。 门推开的瞬间,纪砚清被暴风雪糊了一脸,下意识闭上眼睛偏头躲避。 削弱的视觉增强了听力。 纪砚清听到了尖锐的风鸣,其中夹杂有规律的哒哒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纪砚清没在意,侧身下车。 现在是傍晚五点,风寒效应更加显著。 纪砚清上身就一件薄毛衣,忍不住在寒风打了个哆嗦,鼻子有点痒。她用手抵着鼻尖,绕车查看。 右后轮卡了根树枝。 “咔!” 纪砚清一脚踹断,然后蹲在车边,用断枝拨出剩下那部分,扭头看着前方的路——狂风和暴雪把她包围在逼仄的世界中心,白茫茫一片,别说人了,天光都看不见多少。 就这种天气,她万一被撂在半途,当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纪砚清果断起身,准备继续赶路,希望剩下那半箱油能顺利坚持到目的地。她拉开车门的时候,隐约的哒哒声已经变得非常清晰。 就在对面的岔路上。 纪砚清抬头看过去,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一匹马腾空而起跨过路边的深沟,从树林里窜了出来。 由于速度太快,卷起的风雪迷了纪砚清的眼。 她低头轻眨了一下。 再抬眼,映着雪色的双眸只能捕捉到雪雾里模糊的人影,风卷衣袂,马蹄踏响,即便只是轮廓,也能判断身量很高,身姿挺拔。 好像是围巾被大风扯掉了,她拽着缰绳侧身去捞的时候,纪砚清眯了一下眼,心道:是女人啊。 核心挺稳,马骑得挺彪。 “砰!”纪砚清上车,晚上九点,终于在油箱见底之前赶到了目的地——靠近边境的一个小镇,这个点只有零星灯火亮着。 纪砚清把车停在镇口的一家客栈前面,拖着行李往过走。 木砌的房屋看起来有些年头,门楣上方的牌匾刻着客栈名字“藏冬”,檐下挂着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纪砚清踩着忽明忽暗的光影推门进来。 客栈里亮着灯,但没有人,将熄未熄的炉火在大堂中央静静烧着。 纪砚清走到柜台前,曲指敲了两下,问:“你好,有人在吗?” 没声儿。 纪砚清偏头往里面看。 静默中,屋外传来一道烈马的嘶鸣。 纪砚清下意识转头看向窗边,风灯摇晃的光把长一下短一下的人影投映在玻璃上。 须臾,门被风雪撞开,来人一身黑,肩上落着厚厚一层雪,手里提了一个很大的包,风尘仆仆,看起来像是和纪砚清一样的旅客。 这位旅客拎在手里的围巾,纪砚清有点眼熟。 她扫了眼。 余光撞上旁边色彩艳丽的风马旗时,被单调空茫的白支配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视觉有一瞬间怔愣,于是好奇心趁机活跃,说它想看一看骑马那么彪的女人会是什么模样。 马蹄飞扬,天地为场? 那应该长得很有侵略性,到哪儿哪儿是自己的主场。 纪砚清挑挑眉,抬起视线。 门口的人也刚刚好抬头,看向她这边。 巧了。 下一秒,纪砚清心说:可惜了。 对方还戴着护目镜,雪银色的镜片遮了上半张脸,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就算只露下半张脸,也还是可以看出来是个很能霍霍人的长相。 纪砚清想着是不是该主动打声招呼,毕竟相请不如偶遇,还是一连两次。 没等出声,门口的人已经单方面结束和她之间稍纵即逝的对视,兀自低头抖了抖身上的雪,一边摘护目镜,一边转身去关门了。 纪砚清的好奇心彻底扑空,忽然觉得兴致缺缺。她转头再次敲了敲柜台,提高声音:“有人吗?” 门一关,屋里的暖气就有了存在感。 纪砚清站在柜台前,听到脚步声在一点点靠近……经过她,走到了柜台后面…… 纪砚清:“?” 对面的人把包放在脚下,稍稍抬起一点腰,左手撑着桌面,右手点着鼠标说:“住店?” 纪砚清有点没反应过来。 反客为主,这什么操作? 纪砚清顿了顿,准备询问的时候,横空伸过来一只手,从柜台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 过程很短,纪砚清还是在那个更短的转头里看清了她的长相——的确有侵略性,但没有想象中强烈。她不是二十出头的热忱年纪,看着有点阅历,个子很高,面容素淡,微垂着头眨眼的时候,融化了的雪花在发梢慢慢汇聚,又自眉间悄声坠落,拉过一道光,像裹了层薄膜的长刀,锋芒不露,但也寒光不减。 很特别。 纪砚清搭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指点了点,不等想好先确认对方的身份,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悉悉索索的步子忽然从一侧传来,有人激动地朝这边大喊:“老板!你回来了!” 这话显然不是对纪砚清说的,那谁是老板不言而喻。 一天之内先后遇见两次,好巧不巧,现在又住进了她的店。 看来她和这个地方的缘分不浅。 纪砚清心道。 “才回来的?”刚喊“老板”的人走路风风火火。 俯身在电脑前的人冷淡且嘴欠:“显而易见。” “可以啊,这次就晚回来两天!”听到门外马打响鼻的声音,来人步子猛地一刹,目光突然变得犀利,“你骑马回来的?” 翟忍冬:“骑驴现在还在翻山。” “骑了两百多公里??” “一百公里河都没过。” “你是不是有病???放着好好的车不开,零下二十多度骑马!!!”来人咆哮。 这段爆发来得毫无征兆。 纪砚清被吵的偏了一下头,瞥见挨骂的人相当宠辱不惊,“是我不想开?油箱漏油,我是跟它一起炸半路,还是我把它扛回来?” “还是都不了。”来人微微笑,完了头一扭,像是终于发现柜台前还有个活人似得,眼睛一瞪,定格两秒,热情地冲纪砚清打招呼,“你好!我是藏冬的资深前台黎婧!住店?” 纪砚清看两人搭戏看得正投入,闻言把行李箱的拉杆提到最高,托着手腕说:“啊对,住店。” “那你可来对了,我跟你说,我说你有事吗?”黎婧看着自己吃饭的家伙——鼠标被翟忍冬拨去很远的地方,幽幽道。 翟忍冬弯着腰,一下下点着陈旧卡顿的客房管理系统 2. 第 2 章 [] 不久,翟忍冬把钥匙和身份证一起放到柜台上说:“房开好了,308。” 纪砚清收回视线,笑了一下说:“谢谢。” 没有任何目光交流,行李箱的轮子就骨碌碌滚过了地面,接着是木质楼梯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楼很快恢复安静。 黎婧扯着嗓门在厨房里喊:“老板,帮我把炉子上坐的热水提过来!” 翟忍冬闻声,垂在柜台上的视线无意识抬了一下,又在半路落回去,喉咙里低低地应一声,往出走。 经过安着开关的柱子,翟忍冬顺势抬手,打开了一楼最亮的那几盏灯。 …… 楼上,纪砚清顺着过道走到最里才看见308。旁边是公共区域,对着冻河雪林;房间里的空间不是非常大,墙壁、地板上陈旧的纹理很有年代感。 纪砚清把行李箱推到墙边,扔掉手套和外衣,在窗边的榻上坐下。 屋里的漆黑寂静和外面的狂风暴雪形成鲜明对比。 纪砚清偏头扯了扯毛衣过高的领口,身体后倾躺在榻上。 一瞬间的姿态变化带来天旋地转的眩晕。 纪砚清不适地闭上眼,小臂搭着额头缓解。 她这一路过来走走停停,总共花了四天时间。 最后这段很难走,荒僻颠簸、翻山越岭,她一个人开着车,白天与空寂的风雪作伴,夜晚和徘徊的野兽较劲,太累了。 累得一下子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千辛万苦跑来这里。 好像是因为一次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 ———— 四天前,纪砚清买在市区的高档住宅差点被水淹,原因是:“我泡澡的时候睡着了,忘记关水。” 纪砚清裹着浴巾靠在卫生间门口,垂眼看向蹲在浴缸边收拾残局的女人。 这人是她从19岁处到37岁的女朋友骆绪,短发精干,西装得体,事业风生水起,走哪儿都有人恭维一声骆总,可这会儿呢,纡尊降贵蹲在卫生间里,面朝地板背朝天,一抹布一抹布地处理她弄出来的积水。 她上万块的西装被弄得干一块湿一块,袖子一高一低卷到手肘,头发早就乱了,高跟鞋也踩了水,但没有一句怨言。 她这么好的条件,这么低的姿态,放在谁那儿不心动。 纪砚清看着,却只有满目的寒霜。 前后近一个小时,骆绪终于收拾完卫生间出来。 纪砚清已经换了舒适的睡裙,正靠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一边喝红酒,一边欣赏11点的都市夜景。 听到脚步声,她落在窗外的视线一下都没有动。 骆绪走到附近,声音是惯有的缺少感情:“为什么不去参加晚宴?” 纪砚清笑了声,姣好的面容陷在变幻的光影里:“为什么要去?” “你的古典舞剧又拿了奖,晚宴上那些人都是冲你去的。” “冲我去,我就有义务花一整晚的时间赔笑应酬?” “里面有你明年巡演的赞助商。” “那又怎么样?” 骆绪看着转头过来,姿容华丽的纪砚清说:“你的舞团有上百号人要养,不能完全回避资本的介入和商业运作。” 纪砚清:“如果我非要回避呢?” 骆绪看着她,没有说话。 纪砚清勾着酒杯站起来,朝骆绪走:“认识我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以前从来不逼我接广告,拍电影,更不会要求我一定要和名利场上的那些男男女女谈笑作乐,虚与委蛇,现在是怎么了?” “公司越做越大,身上只剩下铜臭味儿了?”纪砚清赤脚站在骆绪面前,平视着她,“还是你觉得我老了,需要资本包装才能继续风光?” 骆绪说:“你刚刚37,还很年轻。” “是吗?”纪砚清歪头轻笑,“我3岁开始接触跳舞,到现在半辈子都过去,还能年轻吗?” 纪砚清转头看着玻璃上倒映的自己——身材纤细,皮肤紧致,无可挑剔体态、肌肉、颜值,款款深情的目光神态,以及完美无误的身体比例,无一不透着违背年纪的生机和美丽,她的编舞、跳舞能力更是随着阅历、感悟一年胜过一年。 她的确还很年轻,风头正盛。 既然这样…… “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纪砚清抬起手,酒杯冰凉的边缘贴住骆绪颈间的皮肤,一点点拨开她的衣领。 “温杳。” “呵。” “骆绪,你找谁不好非得找温杳?” 红酒从杯口淌出来,染红了骆绪熨帖的衬衣。 纪砚清视若无睹,垂眼看着她脖子里已经很淡的吻痕。 “你亲眼见证我怎么费尽心思把温杳从她那个重男轻女,吃人不吐骨头的家里‘买’出来,怎么教她跳舞,给她铺路,怎么让她从一个看不见未来的瞎子变成现在光鲜耀眼的舞台女主。” “骆绪,你明明知道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对她寄了多大厚望,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嗯?为什么?” 纪砚清抬眼,里面漆黑一片:“为什么要帮着她来刺伤我?我对她不好?还是我对你不好?” 骆绪说:“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酒杯掉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纪砚清沾了酒的食指轻轻摩挲着骆绪的吻痕,“14岁,你被你哥打得半死从家里跑出来,差点冻死在街头,是我把你捡回来,给你吃,给你穿,供你学上,送你出国。我养了你8年,让你在我的家里待了21年,没要你一点报酬,你呢?” 纪砚清嘴角一勾,忽然笑起来,额头抵着骆绪的肩,像是想到了什么天大喜事一样,一直笑。 笑到喉咙发痒,一阵阵想要干呕的时候戛然而止,抬头看着骆绪风平浪静的眼睛说:“你现在发达了,反过来让别人上我的床,睡我的人,还想让我配合你在那些资本之间周旋,替你拉拢关系,骆绪!” 纪砚清猛地抓住骆绪的衣领,将她拉到眼前:“我给你们脸了是吧,一个两个合起来拿刀捅我!我的命就那么不值钱?!” 纪砚清的激烈是看得见的惊涛,骆绪的声音却依旧低得辨别不出起伏:“不是。” “那是什么?!” “那天你得奖,我一时高兴喝多了。” “一次是喝多,两次三次呢?你喝的什么酒啊,后劲儿那么大?竟然能持续一个月。” 骆绪被迫和纪砚清对视着,沉默无言。 死寂在客厅里迅速蔓延。 半晌,骆绪说:“对不起。” “……呵。”纪砚清嘲讽地笑出一声,松开骆绪,“我在你们身上花的心思只配一声‘对不 3. 第 3 章 [] 客栈房间里,疲惫带来的眩晕早已经过去,回忆正缓缓从纪砚清脑子里消退,旅途里暂时沉寂下来的空茫则循着回忆留下的痕迹成倍增长。 纪砚清紧抿着唇,不适感在她身体里疯狂蔓延,到肺腑,到四肢,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纯粹生理性的疼痛。 她始终一声不吭地躺在榻上。 房间里昏黄沉默的灯光打量着她。 窗外的大风还在持续咆哮。 不知道过去多久,纪砚清搭在额头上的手落低,下巴微微上抬,捏了捏干疼的喉咙。 她来这个镇似乎不是时候。 视频里的高山玫瑰开在夏季,她来在冬天,这里除了雪山冻原,什么都没有。 刚在楼下琢磨的那什么缘分被打脸了。 纪砚清笑了声,为自己的冲动自嘲。她闭着眼,放任饥饿感在胃里慢慢堆砌。 纪砚清以前不吃晚饭是为了让身材始终保持在最佳状态,现在既然退出了,就应该一日三餐为天。 毕竟,一辈子就那么点长,冲动可能没有好结果,但不冲动,什么结果都不会有。 纪砚清起身下楼。 厨房里还没有飘出来饭菜香,也没有锅铲碰撞的动静,纪砚清走一半,听见黎婧咋咋呼呼地说:“不是,你这种人到底怎么活到现在的??做饭是什么捡棉花摘西瓜的小事吗,你说句立刻,我就能马上??” 又跟老板干上了? 嘶—— 这种胆大包天的员工放骆绪那儿,早被开不知道多少回了。 纪砚清心道。 骆绪只需要一张脸,就能让手底下的人时刻保持三思而行的良好品行。 她那个人,天生一副冷面,心肠也…… 纪砚清步子顿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提了谁。她勾动嘴角,脸色难看地“嗤”一声,惯有的轻盈步伐变得烦躁。 但仍然比一般人轻——几十年的舞蹈生涯让她根本无法回避刻在骨子里的良好仪态。 由于轻,楼下的人很难及时发现。 拐下楼梯,纪砚清在大堂里扫了一圈,想找地方坐。 炉子旁边最合适,暖和。 往那个方向走,相当于往厨房方向走。 于是不意外的,纪砚清看到了靠在厨房门边的翟忍冬,两手插兜,后脑勺抵门,右腿微曲脚后跟踩着门框,心安理得地跟黎婧点餐,“我要吃鸡毛菜。” 黎婧:“你怎么不上天?” 翟忍冬:“还没到时间,等我百年之后再说。” “噫——”黎婧说:“没鸡毛菜了,今天只有白面一碗,爱吃不吃,不吃喂猪。” 纪砚清只听声音就能想象黎婧一言难尽的表情,她干涩感比刚才还要明显的喉咙吞咽一口,目光聚焦到让黎婧一言难尽的某人脸上。 非常的,处变不惊。 “我看到白菜了,给我剥点。”翟忍冬说。 黎婧:“这个真是明天的猪饲料,你吃了猪吃什么?” 纪砚清:“……” 好歹一个屋檐下头住的,说话非得这么犀利? 纪砚清不动声色地清了一下喉咙,把里面的干痒不适压回去,听到翟忍冬说:“给猪吃人食,我辛辛苦苦挣的钱就是这么被你们糟蹋的。” “哈!哈!”黎婧冷笑,“你挣的钱?你三天两头不见踪影,一不见人就是三天起步,你挣钱?你不倒找,我们这些苦命的打工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麻烦让良心出来活动活动吧,都萎缩了。” 翟忍冬伸手摸了一下胃部,说:“摸不到,我可能没那东西。” 厨房里一阵静默。 过了会儿,黎婧憋着口气说:“你能不能别像个监考一样站门口?” 翟忍冬:“不能。我一眼不看,你就有可能在我碗里投毒。” 黎婧在崩溃的边缘拼命咬牙:“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要遭这个罪???” 翟忍冬说:“我怎么知道,等深更半夜了,自己去问良心。” 黎婧:“没那东西!!!” 黎婧一声咆哮出口,惊得纪砚清拉椅子的手都捞空了。她淡定地稳了一下,实在没忍住喉咙里的不适感,轻轻咳出一声。 黎婧耳朵尖,嗖一下冲出来,趴在门口说:“谁?” 纪砚清抬手抵抵鼻端,说:“我。” 黎婧:“哎呀,纪小姐啊,您先坐,饭马上好。” “麻烦了。” “小事一桩,客气啥。” 黎婧说完又“嗖”地一声缩回去,只剩门边的翟忍冬。她稳稳地靠着,全程没动,没打算和纪砚清打招呼。 纪砚清:“……” 有人的良心可能真萎缩了,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好好做生意。 纪砚清今天心情不好,影响她对事物的包容性。她冷哼一声,拉开椅子坐下。 几乎同时,靠在门边的人:“呵。” 纪砚清:“…………” “呵”谁呢? 一片白菜叶子从厨房里飞出来,砸在翟忍冬头顶的门框上,发出一声响,直直落在她头上。 黎婧怒道:“我又做什么了我!呵我!” 翟忍冬:“也没什么,有的人说话宛如放屁而已。” 黎婧:“???” 哦,她刚是放了一下屁,前脚说做饭不可能马上,后脚就给人说立刻。 但是! “个儿高了不起啊!个儿高就能垂着眼皮看人啊!等着吧你!迟早遇到个儿更高的收拾你!”黎婧对未来充满希望。 翟忍冬嗤笑一声,把头上的白菜拿下来咬了口:“以后少吃点馊饭,脑子都发酵了,猴年马月才能成真的事也敢许愿。” 翟忍冬话落转身。 纪砚清来不及收回钉在她身上的目光,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纪砚清下意识想挪开。她刚才有背地里围观的嫌疑,不太坦荡。 转念一想,分明是某人那声极尽嘲讽的“呵”先让她产生了误解,且从她进这扇门开始,某人就没给过她正脸,而她呢,一没得罪对方,二不是什么好说话好脾气的人,她既然在这儿花了钱就得享受花钱该有的礼遇。 纪砚清的视线一动不动。 下一秒,眉毛微挑。 某人竟然顶着她的注视过来了。 终于打算正视自己的老板身份,好好招待顾客了? ……并没有。 某人一声招呼没打,径直往她对面的椅子上一坐,嘴里叼着白菜帮子,边咔哧咔哧地嚼,边拿了火钳子在炉膛里拨弄几下,火就呼呼烧了起来。 纪砚清看着炉膛里橙红色的光,有瞬间失神。 她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么烈的火,火舌高得像是要从炉子里窜出来,火星在灼人的光里持续爆裂。她靠坐在低矮的椅子里,闻到了树皮烧焦时独特的柴火香,可能有安神静气的作用,她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渐渐有了放松的感觉。 和连日餐风露宿的紧绷截然不同,热度深入皮肤的时候,充斥在她身体里的空茫都好像被烤化了,只剩平静的白。 她游离的思绪渐渐从某人身上转移到了跳动的火光里。 大堂里的静默平静又温暖。 过去很久,一声油锅的滋啦蓦地从厨房传来。 纪砚清靠近炉子的左脚往回撤了一点,视线从已经平稳下来的火光中抽离,慢慢聚焦在一起。 ……某位老板放着“上帝”不管,自顾睡大觉去了。 头枕着椅背,长腿伸展,暖色灯光从上方流泻下来,勾出她颈部和下颌处清瘦利落的线条。 很显眼,距离很近,纪砚清无法回避地打量着她。 “啪。” 柴火堆里崩出一声轻响。 纪砚清本能往后退。 温度一降下来 4. 第 4 章 [] 翟忍冬说完话抬起眼睛那秒,门缝里溜进来一片轻悄悄的风,吹得火光摇晃。 火光映照着她着眼睛。 这是遇见以来,翟忍冬给纪砚清的第一道目光,眼底不红了,睫毛不湿了,乌沉沉就是那把长刀。 避了光。 炉膛里的火便只能映照她,闯不进去,于是,她那张火都烧不出一丝波动的脸就显得不是很近人情。 纪砚清正面迎着:“半常绿缠绕藤本植物,适应性强,不择土质,耐旱耐涝根深,因凌冬不凋谢而得名的忍冬?” 柜台后,黎婧嗑着瓜子见缝插针:“对,就是那个忍冬,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觉得贼好听,现在……” 黎婧探头看一眼翟忍冬,发现她已经坐起来了,遂很识时务地把嘴闭上。 她的电视正看到要紧时候呢,没工夫跟某些个不重要人的磨嘴皮子。 纪砚清听到黎婧的话,“嗯”了声,看着对面的翟忍冬说:“纪砚清。” 字就不用挨个指了,这位老板见过她的身份证。 “接下来这段时间打扰了。”纪砚清说,话落起身,“慢用。” 黎婧看到她的动作,忙扔下瓜子问:“这就吃好了?都没动几口啊!” 纪砚清说:“有点累,没什么胃口。” “哦哦,那您赶紧上去休息吧。啊对了,”黎婧快步走过来,点点自己的喉咙说,“听您刚说话嗓子不太对劲,千万注意保暖别感冒啊,你们外地人来这儿就怕感冒,严重了会要命。” 要命? 纪砚清笑了声,说:“多谢提醒。” 纪砚清转身离开。 黎婧一屁股坐在她的位置上,翘着腿点翟忍冬:“老板,你那个护目镜都花了,重新买一个呗。” 翟忍冬拿起筷子,头也不抬地说:“不挣钱,买不起。” 黎婧:“……你就看你那心眼有没有针眼大,我说你一句,你得是要记一辈子?” 翟忍冬:“想多了,有记你的功夫,我宁愿多睡一觉。” 黎婧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去喂马了啊,你吃完碗就放这儿,等我回来收拾。” 黎婧站起来,一个弓步却是到翟忍冬面前,殷切切地压着声说:“我偷偷给你碗底埋了根肉骨头,你趁热吃啊!就你一个人有!” 刚走到楼梯口的纪砚清步子一顿:“……” 没事嘴带刀子,有事又挡眼睛又埋骨头,感情她是她们相爱相杀play中的一环? 多少年没当过配角的纪砚清猝不及防体会到了什么是无语。 纪砚清扫了眼台阶上比先前亮出许多的灯光,抬脚走上老旧的木质楼梯。 “吱——” 和不远处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几乎同时。 纪砚清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就见翟忍冬已经放下筷子站起来,正要离开。 黎婧纳闷:“你干嘛去?” 翟忍冬:“吐。”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没有。” “没有你看一眼我专门给你的肉骨头就要去吐???” “这几天尸体看多了,胃浅。” 纪砚清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空。 把“尸体”两个字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她不会是进了什么黑店吧…… ———— 纪砚清在疑似黑店的房间里几乎一夜未眠。 她倒不是怕死,单纯因为风太大,吵得,加上床铺不够柔软,空气不够湿润,温度不够舒适……总结,住宿条件不够好。 好不容易熬到6点,纪砚清立刻起床洗漱。 半小时后,她看着镜子里挽起头发,穿上练功服的自己,脸色比外面的阴云还要沉。 早起练基本功是她坚持了34年的习惯,根深蒂固,她说退出,其实连第一步都没有踏出去。 骆绪最后那句“你的人生从来不由我做主,可也不是你说了就算”在某些方面是不争的事实。 纪砚清冷着脸拆开头发,躺回去继续睡觉。 可能是白天风小的缘故,她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快十点,睁眼就是骆绪的未接电话。 两个。 纪砚清记不清骆绪的秘书什么时候说过,这世上能让骆绪打第二次电话的人只有她。 这话放在以前是佳话,现在是彻彻底底的笑话。 纪砚清权当没看到未接提醒,掀开被子起床。 前后一个小时,纪砚清顶着完美的妆容从房间里出来,打算去这个离天堂最近的小镇上转一转,看能不能在被冰雪覆盖的冬天找到一丝春天的奇迹。 客栈的锁还是老式门锁,得用钥匙。 纪砚清走出两步发现自己忘穿外套的时候,抬手摸了摸口袋。 挺好。 多少年没带钥匙习惯的她,成功把自己关门外头了,没戴手套,没穿外套,没办法解决的烦躁随着刺骨冷气蜂拥而至。 骆绪的电话再次打过来那秒达到顶峰。 纪砚清后退一步靠在门边:“是我那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还是骆总有什么新指示?” 骆绪像是没听懂纪砚清的嘲讽,平静道:“我出差回来了,你在哪儿?” 骆绪的声音很哑,短短一句话里竟然夹杂了两次咳嗽。 这是纪砚清和她相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 纪砚清握了一下手机,再开口,只有冷笑:“我在哪儿需要和你报备?” 骆绪:“你太久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很多东西注意不到,我去接你。” 骆绪自然到找不出瑕疵的关心和这个寒冷陌生,连一扇能随意进出的门都没有的镇子带来的情绪价值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纪砚清抗拒、抵触、反感,话一出口夹枪带棒:“我就是死外面又关你什么事?骆绪,分都分了,能别再装出一副体贴细致的模样吗?恶不恶心。” 骆绪说:“你是舞团负责人,舞团签在我这里,我们还是合作关系。” 纪砚清:“我说了,我退出,我不要了。” 纪砚清的语气不容置喙。 骆绪那边静了两秒,声音才又传来:“纪老师,你这辈子就干了这一件事,不会舍得轻易放弃。” 纪砚清:“我会。该拿的奖我已经拿遍了,该赢的比赛也都赢了,现在我腻了,不想再跳了,跳舞从头到尾就不是我喜欢的事,这你比谁都清楚,所以骆绪,好聚好散吧,你想捧温杳冷杳,还是张杳李杳都随你,我一概不过问,只有一点——别拿你那些违约条款限制我的去留。前头那些年我给你的东西,足够拿来交换区区一纸协议。” 纪砚清一番话说得不留分毫余地。 听筒里没再有骆绪的声音,只有阿姨隐隐约约的一声询问,“纪老师真的不回来了吗?” 然后是骆绪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关的应该是卧室的门。 纪砚清睡眠浅,卧室一直用定制的静音锁——骆绪创业第一年,手头最拮据的时候,找人给她定制的,很轻。 她那时候的生活除了工作,应该就是她。 所以是什么时候变了的? 纪砚清一点也想不起来,她的日常除了吃睡就是跳舞,身边的人、事、物,存在了就只是存在了,她很难想起来要去关注。 现在这算是自食恶果? 走廊里没有暖气,冷得让人心慌。 纪砚清的耐心被冰冻,想挂电话。 动作之前,骆绪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里传了出来:“纪老师,你爱过我吗?” 骆绪猝不及防地反问,让纪砚清的思绪陷入空白。 骆绪说:“不爱,对吗?” 纪砚清:“……” “你只是极端厌恶跳舞,又不得不一直跳,还要跳到最好,导致压力过大,需要一个人适时地帮你分担,陪你发泄而已。我刚刚好,在你最无力反抗的年纪出现,让你枯燥的生活有了一点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又在你终于站上最高领奖台,却不小心俯瞰到积压已久的厌恶时,告诉了你一种畅快的发泄方式。” “你就跟我在一起了。” “这些年,我们连牵手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每一次潦草亲密都是你朝最高点又迈进一步。” 5. 第 5 章 [] “什么眼瞎?你怎么又眼瞎了??你们为什么拉手???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好的????”上来打扫卫生的黎婧一连四个问题,直接蹿到翟忍冬和纪砚清跟前,盯着她们“握”在一起的手说:“我错过了什么吗?” 气氛顿时全无。 吵架的气氛。 两位当事人默契地一个松手,侧身背对黎婧整理情绪,一个把手装进口袋,偏着头说:“能不能把拖把拿远点,快杵我脸上了。” 黎婧:“哦。” 黎婧把拖把和水桶往墙根一放,眯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狠狠钉到翟忍冬脸上:“这么快就抛弃我另觅新欢了,噫——什么品种的喜新厌旧人设啊。” 翟忍冬:“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黎婧立刻紧抿住嘴,冲着翟忍冬呜呜啊啊,连比带划。 翟忍冬不想让自己的智商也陷入盆地,装在口袋里的手捏着关节,径直走人。 黎婧赶紧拦住她说人话:“你怎么才睡醒啊,刘姐等你一上午都急了。” 翟忍冬:“有事?” “没事啊,不就等你吃饭么。”黎婧手一伸,捞过拖把拄着,絮絮叨叨地说:“刘姐怪自己昨天走得早,没给你弄吃的,所以今天一来就做了,结果你不起,她只能一直热锅里,味儿都变了。” 刘姐管着藏冬的厨房。 她是外地来的,嫁给了本地人,因为年长又无儿无女,就把母爱全转嫁给了店里的年轻人。 尤其是翟忍冬。 少给她吃一顿,刘姐能内疚一个月,黎婧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长相啊性格啊,哪儿哪儿都比她老板招人待见。 翟忍冬说:“我不起,你不会叫?” “老板,咱做人可以没良心,但不能这么没良心。”黎婧体谅翟忍冬辛苦才没叫她的好心被辜负,愤愤地把拖把在水里怼了两下,瞪着她说:“你信不信我一拖把搂你脸上?” 翟忍冬垂眸瞥她一眼:“啧。” 黎婧:“???” 毁灭吧! 先等一等。 黎婧一把拨开翟忍冬,看向门边背对她们的纪砚清:“我的天呐!纪小姐,您就穿个毛衣不冷吗??” 纪砚清早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回身过来时笑得完美无瑕:“冷啊,但是不小心把钥匙锁房间里了,没办法取外套。” “嗨,早说啊!”黎婧两手一拍,说:“我有备用的!” 黎婧一撩衣摆,伸手在腰上一扯,一盘钥匙丁零当啷出现在她手里。 纪砚清侧身走到旁边,让出位置给黎婧开门。 她眼尾那片窄窄的余光里,翟忍冬刚好转身下楼——右手扶着后颈,头微低,看起来非常的若无其事。 纪砚清冷着脸,平复许久的心绪再度变得低沉。 ———— 纪砚清收拾好一切下楼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已经过了饭点的一楼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 闲得无聊的黎婧一看到纪砚清出现,立刻抱着菜单跑过来,热情地问:“纪小姐,吃点什么不?” 纪砚清连着两顿没吃,现在胃口更差,只点了份清淡的小菜和粥。 等餐过程中,黎婧给前来送货的师傅开了门,挡风门帘被她顺手挂在门板上方,店里的人便能畅通无阻看到外面的街景——只有成片的雪色,行人非常稀落。 纪砚清手机关机,无事可做,穷极无聊地偏头看着外面。 一个小孩儿不小心摔倒,脸撞在了羊屁股上; 一个年轻女人太瘦小,被大风吹着往前滑; 一个外地车牌从门前经过的时候,停了好几分钟; …… “滴——!” 纪砚清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看到一辆载满干货的小皮卡停在门口,后面拖着一辆黑色越野。 翟忍冬和个中年女人一前一后从两辆车上下来,打开了越野的引擎盖。 这应该就是翟忍冬说过漏油的那辆,她看起来懂车,利索地脱了手套塞进口袋,弓身在车前检查。 “变速箱漏的。”翟忍冬直起身体对帮忙把车拖回来的任姐说:“我这儿没工具,回头让小邱拖走。” 任姐:“行,那我就不管了,店里还等着补货。” 翟忍冬:“谢了。” 任姐:“顺道的事,客气啥。走了。” 任姐很快开着车离开。 翟忍冬放下引擎盖,用手套掸着身上的雪往店里走。 视线扫过还看着门口方向的纪砚清,翟忍冬面不改色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就顺势落在了柜台后,正在核对收货单的黎婧身上。 “打电话给小邱,说变速箱漏油,让她拖过去检查一下。”翟忍冬说。 黎婧头都没抬:“上上周换刹车片,上个月换电瓶,上上个月得是修的空调?我说你这车该换赶紧换吧,哪天真把你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翟忍冬斜倚着柜台,言简意赅:“穷。” 黎婧微微笑,拿起电话:“唉,小邱啊,忙吗?你冬姐车又坏了,你啥时候过来拖?好好好,麻烦你了啊,记得给她算便宜点,她一年到头穷得相当稳定。” 电话挂断,黎婧多一句都嫌烦地说:“晚上才能来,有车正修着。” 翟忍冬“嗯”一声,把手套放在柜台上,转身往卫生间方向走。 刘姐给她做的早饭里也有肉骨头,她被盯着吃完没休息就接到电话,说车拖回来了,让她去离镇子二十来公里的垭口取一下。 她刚好看到进货回来,从门前经过的任姐,和她说了下情况,任姐二话没说捎着她过去垭口,再帮忙把车拖回镇上,一路上冷风、颠簸,这会儿胃里翻滚得很厉害。 卫生间在楼梯下面,比较隐蔽,背对那里,且已经在低头吃饭的纪砚清自然没看到翟忍冬进去之后一直没出来。 吃了约莫三分钟,实在没胃口的她放下筷子,起身往那边走,打算洗个手出门。 “咔。” “咔!”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纪砚清率先松手,下一秒,锁被人从里面打开。 看到对方,两人俱是一顿。 很快,一个自然地偏过头侧身让路,另一个垂着眼侧身出来,两人隔着逼仄走廊能提供的最大距离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库房门口的黎婧抱着订货单“噫”一声,咕噜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反复流转。 等到纪砚清进去,翟忍冬往过走,她脸上开始露出笑容。 哎呀呀,她这张嘴可真是镶了金边了,说什么来什么呢。 昨儿晚上才刚许愿来个个儿更高的收拾收拾她老板,今儿就成真了呢。 纪小姐得高她老板两公分吧? 两公分得两指头呢! 盆地里的女人可真争气! “嘎嘎嘎!”黎婧笑得五官奇形怪状。 翟忍冬抬眼:“疯了?” 黎婧恨不得把头点断:“对!就在刚刚!” 翟忍冬短促地笑出一声,掠过黎婧,面无表情地走了。 卫生间里传来水声。 纪砚清仔细洗了手,抹上护手霜,出来问正在点货的黎婧:“这附近有没有公交车站?” 她想去视频里的河边看看。 那条河在镇子外面,导航预估了十公里,她的车马上没油,撑不到最近的加油站,也撑不到河边,今天这趟只能坐公交。 黎婧探身一指:“出门左转,不到五米。” 纪砚清:“谢谢。” 纪砚清推门一出来就看到了徐徐停下的公交,她快走几步上来。 后面陆续还有人,纪砚清往旁边让了让,拉过包找纸币——她没这里的公交卡。 “滴。” “滴。” “当啷。” “……” 上来的人投币的投币,刷卡的刷卡。 在门关上之前,匆匆赶来的最后一位也踏上了台阶。 …… 仍旧一身黑,戴着那副掸过雪的皮手套,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怼在卡机上。 “滴。” 司机熟稔地问:“忍冬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翟忍冬把卡装回口袋说:“昨晚。” “刚回来就要出门?” “嗯,办点事。” 司机接了句当地方言,伸手去按关门键。 余光看到一张百元纸币即将被投进去,司机吓了一跳,连忙说:“没零钱就算了,一百我可找不起!” 纪砚清说:“不用找。” 6. 第 6 章 [] 后半程两人始终井水不犯河水,纪砚清闭目靠着椅背,坐得笔挺端正,翟忍冬抱臂靠着车身,车子颠一下,她的头在玻璃窗上磕一下,纪砚清听着那声“咣”,额角疼一下。她甚至怀疑,翟忍冬这趟车坐下来,脑浆会不会被摇匀。 又是一声清晰的“咣”传来,纪砚清没忍住扯扯嘴角,“嘶”了一声。 就这位老板睡觉的架势,睡神来了都得让三分,她先前那什么睡神附体的言论真太草率了。 纪砚清吐了口气,感觉到公交正在减速。她抬起眼皮,听见司机扯着嗓子喊道:“山羊岭到了,有没有下车的?” “有!”好几个人同时出声,就免了纪砚清开口——她想看的那条河在山羊岭下。 等待其他人先下的过程中,纪砚清看了眼脑门一动不动怼车窗上,跟自己界限分明的某位老板,忽然像是福至心灵般挑挑眉,把那位老板从肩头耷拉下来的围巾捏过来,放自己座位上,然后满意起身。 下车的瞬间,冷风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有人打了个哆嗦,大口往手心里哈气。 “今天这一路差点没给我隔夜饭颠出来。” “我,唉不行,我得赶紧吐两口!” 接话的年轻男人撂下行李就往路边跑,结果还是因为速度不够快,吐在了压实的车辙里。 那儿没厚实松软的雪做遮挡,纪砚清抬眼就是被吐得五彩斑斓的白,视觉冲击一瞬间拉满,她脆弱的胃承受不了,立刻蠢蠢欲动的想要发作。 纪砚清强忍着,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反向放走。 走上路边还没有鸟兽驻足过的纯白雪地,纪砚清步子顿了一下。 后半程她好像再没有过晕车的感觉,但是后半程起起伏伏,分明颠簸得更加厉害。 纪砚清低头看着自己胃部。 她晕车的毛病由来已久,最严重的一次差点耽误演出,所以每次出行,不论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都要配备绝对舒适的车型和绝对稳当的司机。 今天奇了怪了,竟然颠着颠着自己好了。 以毒攻毒? 触底反弹? 还是这里真是块儿风水宝地,能让她无药自愈? 山风料峭,割着脸过来的时候,捎带了纪砚清一绺头发,从唇边一路吹到眉上,再缓缓落下。 纪砚清眯了一下眼避开飞绕的雪花,抬手把那绺头发拿起来轻嗅。 有昨晚让她走神的柴火香,但更浓郁,也更干净,没有分毫刺鼻的焦味,像是某种精工提炼的香料,不疾不徐,但能沁入五脏,抚弄肺腑。 她后半程没再晕车,靠的应该是它。 但,哪儿来的? 她昨晚睡前洗过澡,肯定不是她惯用洗发水的味道。 更不会是公交上的,那里除了隐约汽油,就是密闭空间中充分纠缠着的人味,很让她印象深刻。 纪砚清垂眸看了会儿自己富有光泽的发丝,脑子里渐渐浮现出可能的画面。 雪花飞上某位老板眼皮的时候,她皱了一下眉,头往她脖子里蹭。 那一刻,发丝带来的瘙痒让她忘了呼吸。 现在回想,那位老板似乎压到了她的头发。 那之后,她的胃逐渐安分了。 纪砚清的眼睛又眯了一下,没能挡住冰凉的雪片飞入眼底。 隔着突然起来的水雾,她扯扯那绺头发,随手扔回肩后。 结个梁子,做件好事,还一次两次,某位老板属不倒翁的? 纪砚清轻哼一声,提步往前走,“嘎吱嘎吱”的声响紧跟在她脚下。 绕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就到了河边。 果然像纪砚清料想的那样,除了一望无际的冰雪什么都没有。 纪砚清走到冰上,负手而立,很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清这条河的模样,可惜寒冬短暂的白昼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周围又没有灯,漫天遍野的雪片在空中飞舞,她越想集中视线越觉得眩晕。 蓦地,尖锐的风哨在山谷里响起,将天光割裂。 纪砚清突然觉得整个人空了,迷茫,冷得浑身发慌。 她盯着不断向自己压过来的灰白雪雾,一边愤怒地想踩裂冰面,让这个逼仄的世界流动起来,一边从口袋深处掏出谁也没见过的打火机和烟,用手拢出一点空间把烟点上,然后静静地看着,一直到它在狂风里燃尽。 ———— 翟忍冬办完事回来是在晚上十点,她以为该睡的早睡了,店里应该很空,不想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黎婧浮夸的笑声,像水壶烧开了。 翟忍冬站在风灯下抖干净身上的雪,推门进来。 大堂里,炉火烧得正旺,上面放了铁架,烤着甘蔗、橘子,还烧了一壶酒,黎婧、刘姐,另外两个厨子,服务员小丁,后勤红红,连只有上午才会出现的吴婶都在,一个个笑得跟过年一样。 翟忍冬脱下手套往过走:“我日历翻错了?” 黎婧一张脸笑得比猴子的腚还红:“没错!今天17号!” “那是店要倒了,今晚最后的狂欢?” “我信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忍冬是老板,你怎么跟她说话呢!”刘姐严厉呵斥。 黎婧嘴巴一瘪,哭丧着脸说:“她骂我的时候,您看不到是吧!” 刘姐说:“我天天在厨房里,哪儿能看到你们前面的事。” 刘姐拿了个橘子,递给过来烤火的翟忍冬:“纪小姐今天补过生日,请大伙吃饭呢。” “嗯嗯!”一旁的小丁连声点头,“纪小姐是11月3号的,老板你12月3号,刚好差一个月,巧得很。” “唉,纪小姐是哪一年的?”小丁转头望着旁边的人,好奇地问。 翟忍冬这才看到了坐在人堆里的纪砚清,双腿交叠靠坐在椅子里,脸上挂了点笑,头发松松散散绑了个低丸子,整个人明明是一副惬意放松的模样,腰背却习惯性板正笔直,找不出一丝放松的感觉。 翟忍冬的视线从纪砚清微微泛红的脸上一扫而过,低头剥着橘子。 纪砚清将交叠的腿交换上下,回答小丁:“78年。” 小丁:“那就是37岁,完全看不出来!” “长得好看的姑娘都看不出来年纪。”刘姐笑着插话,“我们忍冬也是,她过完生日35,小纪小姐你点,不过两岁的年龄差也算是同龄,空了让忍冬带你出去玩,她对这片很熟。” 纪砚清笑了一下:“啊——” 让翟老板带出去玩啊,她可能没那个福气。 “对了,纪小姐是做什么的?”刘姐想起来问。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纪砚清晃了晃捧在手里的茶杯,笑着说:“无业游民。” “不可能吧!”吴婶惊讶,“看你这打扮气质,跟明星没什么两样,肯定是干大事的。” 纪砚清:“真是无业游民。” 吴婶:“我看……” 刘姐伸手拦了一下还欲再说的吴婶,看向纪砚清说:“做什么不重要,有没有事做也不重要,一辈子就那么点长,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纪砚清垂眼笑着,对刘姐的话不予置否。 铁架上烤着的香肠炸了一个,“砰”得一声,引来好几个人闪躲轻呼。 翟忍冬把剥下来的橘子皮扔进垃圾桶,看了眼堆在一旁的袋子说:“那是什么?” 黎婧扭头一看,脸差点笑烂:“纪小姐送我们的礼物,每人一份!唉对,我们老板的呢?”黎婧问纪砚清。 纪砚清眨眨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得“呀”一声,看向翟忍冬说:“我把翟老板给忘了。” 无比抱歉的语气配上抬起手不慌不忙撩头发的动作,怎么看怎么不像无意。 翟忍冬和她对视一眼,垂眸往嘴里塞了两瓣橘子。 ……酸得怀疑人生。 一旁,黎婧已经被她有她老板没有的事实搞兴奋了,完全没体会到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她蹭一下从椅子里弹跳起来,从自己那个袋子里掏出件羽绒服套身上,宝贝似得摸着说:“可轻可软可暖和了!不信你摸!” 黎婧强行挤过来,逼翟忍冬摸。 翟忍冬被她撞得往身体一侧,把只拦腰咬断了的酸橘子咽下去,说:“雪地里穿白色,是怕别人能及时发现,死得不够快?” 翟忍冬话说得直接难听。 黎婧闻言一愣,快速扭头看向纪砚清。 她脸上的笑容 7. 第 7 章 [] 那个瞬间,纪砚清借着雪色看清了黑影的脸。 是翟忍冬。 地板上铺陈着昏黄局促的灯光,她拉长的影子落在纪砚清脸上。 纪砚清短促地笑出一声,眼底寒光凛凛:“翟大老板,手往哪儿摸呢?” 翟忍冬带着凉意的手掌颤了一下:“抱歉。”紧接着,纪砚清的脊背就被她捞进那只手里,用力往上一托一压,纪砚清人重新趴回了床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是从那样一个某人理亏的场景中发展过来的。 纪砚清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判断:某人应该立刻放开她,给她盖好被子,然后九十度鞠躬向她赔礼道歉,可结果呢? 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她完全怔愣着做不出反应。 直到脊背被弓身站在床边的翟忍冬单膝压住,睡裙被她从大腿掀到腰际。 纪砚清怒不可遏:“翟忍冬,你是不是有病?!” 翟忍冬:“我没有,你有。” 话落,纪砚清下.身仅剩的内裤被翟忍冬拉下去一边。 冷意突如其来。 纪砚清难以克制地抖了一下,回想起来这里当晚就察觉到的喉咙痛和这一夜的昏沉发冷。 她发烧了,可能还烧得很厉害,但,关她翟忍冬什么事! 纪砚清抓起枕边的手机就朝翟忍冬正脸砸了过去,结果因为角度不对,堪堪打过她的肩膀砸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晚几步过来的黎婧失声惊叫:“打个针的事,怎么还动起手了呢!纪……” “出去。”翟忍冬的声音响在灯光和雪色交界的地方。 那里还有一道竭力克制但仍然急促粗重的呼吸。 刚踏进来一只脚的黎婧莫名打了个哆嗦,定在原地。 “老板……” “出去。” 黎婧条件反射拉上门走人。 听到“咔”的一声,黎婧猛回头看向严丝合缝的锁,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关门。 人命关天呐! 这么紧要的时候,当然是多个人多份保障啊! 黎婧咬着嘴唇思忖两秒,飞快地把头发往耳朵后面一夹,头一偏,小心翼翼贴到门板上。 “翟忍冬,你他妈动我一下试试!” 我天!打这么猛的吗?? 黎婧心肝子颤了一颤,纠结两秒,决定逃离危险区域。 她就是个穷打工的,一切行动听老板指挥即可。 老板的决策就是上上策。 现在老板让她出去。 黎婧垫着脚飞快下楼。 少了灯光的房间里只剩朦胧雪色。 翟忍冬对纪砚清的威胁置若罔闻,她俯身立在床边,右脚踩着地板,左腿提起,膝盖紧紧压着纪砚清的脊背。 纪砚清看不到身后的情况,只在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传来时咬牙道:“翟忍冬,没人教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翟忍冬取出两根医用棉签,在消毒水里沾了沾:“有。”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防患于未然。” 臀部突如其来的冰凉让纪砚清倒抽一口气,脑中突然陷入空白,任由身后的人给她消毒,取注射器,在冷色调的雪夜里推出一道细细的水柱。 “嗯!” 一刹那尖锐的刺痛袭来,纪砚清咬紧牙关,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她已经快二十年没打过屁股针,无意识的紧绷加重疼痛,尤其是那股由外到内无法抵挡的凉意开始滋生的时候,她只想得起抗拒,以至于连脊背上的膝盖什么时候离开了都没有发现,只在两根勉强有了些温度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皮肤,捏一下松一下,反复交替,替她放松肌肉缓解痛感时,缓缓吐了口气,“翟忍冬,你最好从今天开始祈祷,别哪天一个不小心落我手里,我这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翟忍冬的手指轻轻捏住她,又松开,说:“放心,不会有那一天。” 二十秒漫长的像二十年。 针拔出来那秒,纪砚清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她没去管因为攥得太紧,冷不丁松开后酸疼发麻的双手,而是迅速起身一抓一推,骑坐在被迫仰躺于床上的翟忍冬腰部,一手掐住她还拿着注射器的右手,砸在床上,一手握住她的脖子,虎口抵住她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托,让她的脸完全曝露在半透的夜色里。 “翟老板,你是真一点人情世故不懂,还是看我哪儿不顺眼?!”纪砚清一张脸阴沉得要吃人,“打针就打针,好好说会少块肉,非得硬闯是吧?!” 翟忍冬因为头后仰的缘故,看向纪砚清时眼皮垂了一些:“进来之前,黎婧已经敲过门了,不止一次,你让她滚。” 纪砚清:“……”她可能把黎婧当成骆绪了。 “那又怎么样?!”纪砚清掐着翟忍冬手腕的力道一紧,虎口把她脸又往上抵了寸余,“这能当你硬来的理由?!” 翟忍冬说:“不能。” 纪砚清:“不能你还这么做?!” 纪砚清想把这个人一把掐死! 纪砚清坐在翟忍冬腰上的身体抬起到和她面对面的位置,居高临下逼视着她:“别人一再拒绝就是真不愿意,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聋了听不见?!” “都不是。”翟忍冬被箍得充血发麻的手动了一下,看着纪砚清冒火的眼睛说:“黎婧叫我过来的时候说你快烧死了,让我赶紧。” 纪砚清:“…………” 要不要这么危言耸听? 黎婧的嘴怕不是嘴,是谣言制造机?? …… 黎婧特意强调过外地人来这里最好不要生病,会要命,那她说她快烧死了,可能只是合理猜测??? 被事实迎头痛击的纪砚清脸都快气绿了:“我就是真烧死了又关你什么事?萍水相逢而已,翟老板不是连正眼都懒得看我,今天怎么了?雷锋精神按捺不住,跑我这儿发挥来了??” 翟忍冬说:“不是。” 接着又说:“有人死我店里,我没法做生意。” 淡淡的声音像一桶油泼在还冒着火星的柴火堆上,纪砚清直接气笑了:“你会打针么??就不怕一针下去,我还没烧死,先让你扎死了!” 翟忍冬说:“会,猪狗牛羊,给村里的牲畜打过不少。” 纪砚清惊呆。 26岁之后,她开始世界各地演出,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真没哪个是翟忍冬这样的。 她哪儿是裹了薄膜,锋芒不露的长刀啊,分明是黄脚虎头蜂,逮谁毒谁! 嘶,也不对,虎头蜂不主动攻击人,这位…… 呵! 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人就敢这么招,不是有病就是有大病! 纪砚清咬牙切齿瞪着身下的人,手是一点不松。 过了会儿,不知道是药劲儿上来了,还是被烧昏头了,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眩晕感也越来越清晰。 她钳制着翟忍冬的手开始变得不稳。 在发抖之前,她撤手从翟忍冬身上离开,靠在床头,把面对面吃饭那晚没说出来的话说给她听:“翟老板,就两个多月,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翟忍冬刚坐起来,闻言睫毛颤了一下,说:“好。” 纪砚清:“不送。” 翟忍冬没再说话,起身整理好剩下东西,拉门离开。 房间里很快恢复安静。 纪砚清偏头看了眼同样沉默的窗户,忽然觉得身体一阵阵酸疼,尤其是刚挨了一针的臀部,动,不动,全都在隐隐作痛。 “翟忍冬!” 纪砚清烦躁地把枕头甩到榻上,拉高被子睡觉。 很快,她身上开始发冷发汗,一直持续到天明才稍微松快一点。 八点,纪砚清起来擦了遍身体,裹着羽绒服下楼。 黎婧看到她,一拍柜台噌地站起来说:“纪小姐,您咋样了啊,烧退没退??” 纪砚清喉咙疼得厉害,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衬得她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更加难看:“拖你们老板的福,没烧死。” “哈哈。”黎婧缩着脖子尬笑,“我们老板打针的技术好着呢,我以 8. 第 8 章 [] 黎婧的嗓门大穿透力强,话一出口,整个一楼十数道目光齐齐朝柜台方向看过来。 包括刚点完餐的纪砚清。 她不紧不慢地抿了口热茶,心说耳根红啊,那得是血管扩张,血流加速导致的。看来她昨晚说的没错,某位老板可能真有点什么大病。 黎婧也这么觉得,她火急火燎地伸手要摸翟忍冬额头,后者侧身躲开,说:“没发烧。” 黎婧叫道:“没发烧你这耳根怎么回事,红得跟煮了一样!” 翟忍冬说:“热的。” 黎婧扭头看向外面。 这么大的雪里溜一圈,身上能热,还热到了耳朵根? 黎婧抱着胳膊观察翟忍冬半晌,用手挡住嘴,神叨叨地说:“老板,你老实说,你其实是火娃投胎,来救爷爷的吧。” 翟忍冬看她的眼神像看智障。 翟忍冬扔下笔说:“我有事出去一趟,你看好店。” 黎婧无语:“你又去哪儿??一天天把这儿当车马店了是吧,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翟忍冬转头:“这儿不算车马店?” 黎婧从善如流:“算。” 翟忍冬撕下那页写了字的纸,起身说:“我这次回来路过蒋奶奶那儿,她说孙女考完试就回来了,让我帮忙买些过冬过年的东西。” “哦哦!”黎婧点头如捣蒜,“那你快去吧,蒋奶奶一把年纪,住得又偏,就个孙女相依为命,挺不容易的。” 翟忍冬“嗯”一声,把纸折了装进口袋,拿着围巾大步往出走。 不远处,纪砚清的饭还没上来,她便略微悠闲地侧身坐在炉边,一面翻着手烤火,一面小口喝茶。 余光瞥过某位老板,她“啧”一声,怨气比隔夜茶还浓,看那位老板自然也没什么好眼色,不会给好评价,譬如她草草把围巾往脖子里一缠,跟上吊一样,再譬如她手都垂下去半天了,又突然抬起来,把堆在脖子里的围巾一直拉高到耳朵上面,搞得一张脸只露一双眼。 看起来怎么就那么鬼祟呢? 纪砚清的偏见跟野马似得,她不会骑,就没办法拦,真不是她这个人没素质,不想拦。 ———— 饭后,纪砚清换了身更为保暖的衣服出来镇上转悠。 这里的一切都很朴素,街两边是高高矮矮的自建房,上面住人,下面商铺。商铺的门脸不像城里那么高级,也不如城中村整齐,老板们各自按照当时灵光一现的智慧来给商铺起名字,要么别致到纪砚清得走进去才知道是干什么的,要么山寨得她担心哪年315大检查,这里被取缔的店得从镇头排到镇尾。 经过一家卖当地特色服饰的老店,纪砚清推门进来,想着给刘姐买几身。她天天在厨房里被油烟熏烤,衣服旧得很快,但似乎是家庭压力大的缘故,手头没什么钱,或者不舍得给自己花钱。 昨晚坐一起吃饭,纪砚清看到她冬衣的袖子已经磨得露出了棉絮。 纪砚清本质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但刘姐那句“做什么不重要,有没有事做也不重要,一辈子就那么点长,把日子过好就行”在某种程度上让她觉得舒服,那她就愿意回馈她同等的舒适。 店里没有人,纪砚清等了一会儿,提高声音喊道:“老板。” “诶!”后面传来匆忙凌乱的脚步,很快有个面带急色的年轻女人从侧门里出来说:“买衣服?” 纪砚清:“嗯,四季的都要。” 说话间,老板娘没关严实的门里突然传来一道牛叫,听起来有些烦躁,腼腆的老板娘顿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家里的母牛正在生小牛犊,有点吵。” 纪砚清笑笑:“没事。” 纪砚清粗略扫了一圈,指着一件色彩稍微稳重的褂子问:“这件怎么配?” 老板娘连忙上前讲解:“配这个内衬,这是外衫、围腰,下面可以配这个百褶裙,还有靴子跟头帕,要吗?” 纪砚清点点头,开口说“要”之前,一个两颊通红的小女孩儿哭着跑出来,用当地语言跟老板娘说了句什么,老板娘就急忙要走。 想起店里还有客人,她又快速往回折了两步,磕绊着说:“生不,不下来,我要去,看一看。” 老板娘焦急的磕绊,小女孩儿担心的神色,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里面是只母牛在生产,纪砚清会误以为是什么人出了紧急情况。 她们的反应对纪砚清来说很陌生。 印象里,哪一年她差点死在机场高速上,都没从周围的人身上看到过这副模样,他们的担心不过是她真死了演出合同怎么办,商务合作怎么办,还有人担心她人活着腿断了,那落在她身上的愿望换谁来实现…… 她的生活里似乎从没有过这么直白强烈的人情味。 纪砚清的心情向俯冲的过山车一样,突然跌入谷底,仅剩脸和喉咙里那丝不太明显的温和:“你去忙,我不着急。” 老板娘连声道谢,牵着小女孩儿去了后面。 纪砚清绷着脸照猫画虎,又挑了几套挂在一起,等老板忙完了过来结账。 这一等就是快一个小时,纪砚清本就不丰富的耐心彻底耗尽,准备走人。 就在这时,小女孩儿的声音再次从门后传出来。 语言依旧是纪砚清完全陌生的,但语气里满溢的喜悦世界通用,像死寂深谷里透进来的一声清脆鸟鸣,能让人沉重的灵魂都为之一振。 纪砚清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走到那扇虚掩着的门前,伸手推开,然后猝不及防看到倒生的小牛犊成功脱离母牛产道,生命自此,颤颤巍巍地开始。 小女孩儿高兴得手舞足蹈,她身上天生热情奔放的性格,让她忘记了纪砚清不过是位过客的事实,满心喜悦地把她拉到牛棚下介绍她的小牛犊。 纪砚清低头看着,一语不发。零下二十多度的天,小牛犊被人敦促着从睁眼到站立的过程全都像是在重复某些熟悉又千差万别的画面。 纪砚清紧抿着唇,还没有从脑海里找到对应的线索,就已经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窒息。 她条件反射往后退。 下一刻,左脚底骤然发软,像是踩进了……牛粪里…… 这鲁莽且极具冲击力的一幕让纪砚清的思绪彻底宕机,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空白地站着,脸上维持着仿佛天崩地裂的表情。 老板娘忙完一看,人也呆了。 纪砚清喜欢穿浅色,衣服基本都是千挑万选的高级货,把她的“城里人”形象打造得非常深刻,还是那种在卫生方面喜欢吹毛求疵的“城里人”,自己女儿害她在自家牛棚里踩到牛粪这种打击,对她来说堪比晴天霹雳。 不大的牛棚里,两个大人持续石化。 只有天真不减的小女孩儿蹦跳着从小牛犊身边跑到纪砚清跟前,神情开朗。 “阿姐,牛粪是福气,不脏的。”小女孩儿仰头看着纪砚清说。 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但声音清脆干净,极具缓解气氛之效。 纪砚清机械地点点头,朝她伸出右手说:“扶阿姐一把。” 小女孩儿立刻伸手。 纪砚清把手搭上去,倔强地抬头看着前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往上提脚。 成功拔出来那秒,她甚至听到了形象生动的气泡音,将她强行闭塞的听觉瞬间拉满。 纪砚清低下头,笑着对小女孩儿说:“谢谢。” 实际恨不得提刀把脚剁了…… 后来,终于反应过来的老板娘又是给纪砚清找纸擦鞋,又是到处打折,仍然不放心地说:“我帮你把鞋洗了吧,很快的。” 已经从刺激中回神的纪砚清付完款说:“不用了,方便的话,帮我把这些衣服送到镇口的客栈就行。” 老板娘:“藏冬?” 纪砚清:“嗯,给厨房的刘姐。” 老板娘点点头,闲聊着说:“翟老板在你之前刚来过。” 纪砚清漫不经心:“是吗?” “是啊。”小女孩儿接话,“忍冬阿姐来给孙奶奶买冬衣。” 纪砚清本身很不想聊和那位老板有关的话题,但出于礼貌和小女孩儿巴巴想要交谈的注视,她耐着性子说:“孙奶奶是谁?” 小女孩儿:“住得很远很远的一个奶奶,家里只有一个在城里上大学的孙女,很可怜,忍冬阿姐就经常骑马给她们送东西,照顾她们。” 呦。 真真当代活雷锋呢。 纪砚清把钱包装进口袋,笑得温柔又友善:“你忍冬阿姐为什么要照顾她们啊?” 小女孩儿说:“因为她人好呀。” 纪砚清:“呵。” 好她个头。 纪砚清揣着一静一动两肚子火——踩牛粪和翟忍冬——从店里出来,完全没了“游街”的念头,她在雪地里蹭蹭踩过牛粪的鞋,按捺住剁脚的冲动转身往回走。 半途看到一家规模可观的杂货铺——任姐杂货铺,纪砚清顿了顿,被牌子上的“鞋”充分吸引。 她毫不犹豫地改道往过走。 有可替代的选择,脚上这双她就一点也穿不了了。 走到门口,店里倏地传出来一道女声:“今天这几样按批发价算。” 这声音纪砚清熟得不能再熟,她轻嗤一声,心说冤家路窄。 纪砚清继续往前走。 店里,老板任姐语气揶揄:“还是原价吧,就当照顾我这小破店的生意了。” 翟忍冬:“也行,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落,纪砚清抬脚走进来,刚刚好,踏在要出来的翟忍冬鞋面上。 翟忍冬抬头。 纪砚清低头。 空气突然凝固。 杂货铺老板任姐,也是去垭口给翟忍冬拖车那位“诶”一声,还是决定把后面的话憋回去。 店里诡异地静着。 任姐遭不住,莫名头麻地挠挠脸,看着被踏住的翟忍冬说:“……我刚开玩笑的。” 纪砚清笑一声,脚不动声色地在翟忍冬鞋面上碾了碾,然后慢腾腾挪开,撩起眼皮看着她说:“我刚踩牛粪了。” 任姐:“…………啊?” 怎么看起来还很高兴?? 而现在无端端被“牛粪”踩了的翟忍冬扭头看向她说:“咱们镇上最近是不是吹来股歪风邪气?” 任姐:“………………啊??” 不太能听懂。 翟忍冬补充说:“道德都被吹沦丧了。” 纪砚清:“???”朝谁指指点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