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夫他恃宠而骄》 1. Chapter.1 [] 如果成亲能视作攻略成功,那玄凝想来一壶花雕酒庆祝一下。 因为她马上就要和攻略对象共度洞房花烛夜了。 天景城作为琼国天子的定所,最为繁华热闹,若逢喜事更是举城欢庆。 城南的红福山庄张灯结彩,正值庄主之女成亲的吉日。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进了山庄,跟着队伍前来送福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宴席直到傍晚才结束。 送走了宾客,母亲玄遥从喜桌上拿了一颗杏子,不等她询问,强塞在红袖中。 “讨个好彩头。”母亲摇晃着步摇将亲女儿往门外推,“好了,别让新郎夫等太久。” 玄凝抬眼见天色沉霭,应声答道:“不会,他一个人反而自在。” 她若在,他才是坐立难安。 即便如此,她还是揣着袖中青杏走出了院门,步履不紧不慢,等到日落西山,天色彻底暗下,才走到自己的婚院。 院内池塘中放了许多莲花灯,每一盏灯都是由透明希玉雕刻而成,按照她的要求摆成了一颗心型。 要说漫长寒冷的路途把她的期待消磨殆尽,此刻看到塘上花灯,望着昏黄门窗上贴着的“囍”字剪纸,她的心仍止不住的期待。 不知他有没有看见这些花灯,若他看见了,怕不是又要吐槽她的品味。 “殿下,你不进去吗?” 身旁贴身伺候的女侍出声提醒,玄凝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实在是天冷,她被冻得十指蜷缩,可算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屋内摆放着炭盆,比起外面温暖些许。玄凝靠近炭盆揉搓着手,内室安静无声,入耳只有炭火火星跳动的声音。 她侧身探头往屋内打量,只依稀看见床边一抹红与昏融。 “怎么不点蜡烛?” 闻声,坐着的人仿佛动了一下。 差点忘了,他的嘴此刻应该还是封着的。 玄凝不等暖了身子,大步跨过横在内室的火盆,将他头上的绣凰盖头掀起。 光线昏暗,她没能看清他脸上的红妆,倒是被一双受惊的眼睛抢走了所有注意。 心头微微麻怔,玄凝愣了愣,抚上他嘴上的金丝笼,小拇指一用力,勾着金边拉了出来。 棠宋羽嘴巴中的束缚被她拿出,津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爱面子想要卷走咽下,却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我与你说过可以不用戴的。” “既是婚俗,岂能不为。” 玄凝不想在再这个问题上与他相争,随手将金丝笼扔在桌边,又弯腰亲手给他拆辫。 “烛灯亮,拆发辫,你顺序错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与往日无异,冷静的像是在指导洞房礼仪的红姑。 玄凝放下他的长辫,借外屋烛火点燃了内室红烛。 内室瞬间被温暖烛光填满,玄凝这才看清楚她的新郎夫的装扮。 红装衬人,倒是艳而不妖。眼尾嫣红,垂眸细长,抬眸杏花初绽,曜目水灵,叫人心生怜爱。 粉腮若云团,唇脂晕软山。鼻尖点红痣,红花恨不及。 见她紧盯着自己,棠宋羽低眉垂眼,自顾自地拆起了发辫。 玄凝收了目光,从他手中拿回本属于她的任务,他头发很长,几乎垂在床边,玄凝索性半蹲下,饶有耐心将发辫上的红绳从下至上一个个拆开。 还好之前练习过拆解法,不然这么多的红绳缠在一起,她怕是要忙的焦头烂额。 红绳被拆完的一瞬间,青丝散落,缕缕滑过她的鼻尖。 沉香的味道好闻极了,指尖缠绕他的发丝,玄凝凑近轻嗅,却被他误以为心急,陈手轻轻拨开。 “还有,合卺酒。” 他倒是按着流程一步一步来。 玄凝拿起桌上水玉酒壶,倒了两盅花雕酒,回头时他已在身后。 “你不胜酒力,还是少喝些。” 他接过酒盅,轻声道:“嗯,听君姝的。” 他总算有些新郎夫的模样了。 玄凝拿着酒盅与他对视,两人身形只相差半个头颈距离,相望久久无言,他低下头,环住她的肩膀,浊酒绕背,“君姝,该饮下了。” 交颈相贴,一饮而尽。 屋外飘了细雪,洋洋洒洒落在满地花灯上。 守门的女侍估摸着也快到关键步骤,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躲远了些。 虽不至于一口花雕就灌倒,但自打浊酒下肚,棠宋羽的耳根就愈发红艳。玄凝看得心痒,摸着他柔软无骨的垂红,附耳呵气道:“红烛亮了,发辫拆了,合卺酒喝了,接下来呢?” 温热呼吸引的人浑身激灵,棠宋羽扶着她的臂肘,低语轻颤:“该洞房了……” “那作为新郎夫,今夜……你不该有所表现吗?” 与红姑一同来指导的房鼠生,只单独教他,想来应该是些服侍人的技巧。 想到他这般自恃清高的人儿,竟也要为她学这些乱遭内事,玄凝笑意深浓,沿着他的耳轮廓抚上后颈,指腹摩挲,逼得他方寸大乱,连连后退,重新坐回床边。 她不紧不慢,只手扯下床边的红帐。 轻纱落人眼,唇点隔红绡。 棠宋羽神情一怔,眸眼触动,拉着她的手带进了帐中。 他面容红润,看向玄凝的眼神炯炯发亮。 只是握着她的手瑟瑟轻颤。 她出声安慰,“不必紧张,我与你一样,毫无经验可谈。” 进门前的紧张早被抛之脑后,美人在怀,玄凝的心跳声都要跃出烛光韫色外。 “嗯……” 棠宋羽似有考虑,略显犹豫神色。 玄凝权当他害羞,不等开口,低头就要吻他。 “玄凝。” 她被他拦住,不得已停下。 这种关头停下,还叫她的全名。 她不禁疑惑:“怎么了?你不会是要悔婚吧?” “有件事我瞒了很久,一直没告诉你。” 玄凝依然保持着近身,贴着他脸颊边问边亲:“何事?” “我……不是第一次…” 她停顿片刻,身形拉远问:“什么第一次?” 棠宋羽鼓足了勇气对上她的视线,“不是毫无经验。” “我的初次已经没了……” “……” 玄凝不可思议地直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但我想你也……” “搞什么?我可是纯爱加双洁党!”玄凝丝毫不在乎他未说完的话,掀开红帐就要离开。 许是没想到玄凝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他顿时慌张,起身想要拉住要走的她。 “阿凝,听我解…” “不好意思不想听。”玄凝回头打断他的话,“我现在真的很烦,花这么长时间在白菜身上,好不容易等来丰收,发现白菜早就被虫啃烂了,换做是你能接受?” “哦,忘了你是君子兰,众星捧月,高高在上惯了,普通人的心情哪能体会的了呢?既然喜欢被人捧着,那就回你的画院继续当君子兰,嫁给我岂不是屈就。” 玄凝生气时总口无遮拦,连对他而言最痛苦的称号也带着嘲讽说了出来。 棠宋羽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身影,咬紧了牙关。 玄凝披上白狐斗篷,提着灯笼便要出门。 “你去哪。”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要去找我母亲,商量休夫的事。” 外面飘着雪花,玄凝打开门,冷冽寒气夹杂着雪花瞬间灌入屋内,她甚至不愿回头看他一眼,门也不合的就走。 冬至月,风大寒。 白狐斗篷虽然暖和,但挡不住脸冷。 玄凝的脸被吹得僵硬,心中怒火也渐渐平息,边走边调出系统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说好的定制攻略对象,怎么给她一个双洁党匹配了一个不洁男。 系统:[亲亲,系统工作时间为8:00-17:00,请在该段时间内联系我们噢~] 得,就她一个受伤的倒霉蛋。 玄凝本不是这个世界之人,她的原身死了,死于一场酣畅淋漓的加班。 她的原名也没有这么好听,由她那逝去的奶奶取得,至于叫什么,她不想透露,反正听着不像是人类。 玄凝临终前本抱着上天堂的心思,但,人死了,又没完全死透。 她的灵魂不知怎么就被看中,有自称HR的人带着她去系统中心报道。 当人力对她说出“恭喜你成为我司的一员,接下来你将为系统中心免费工作500年”时,玄凝的小脑萎缩了。 开什么地狱玩笑,她是加班猝死的,现在告诉她死后也要打工,还是打白工,死人难道没有劳动法吗? 她试图逃跑,人力大姐在身后紧追不舍,口中不忘宣传公司福利,什么年终奖、季度奖、绩效奖,包吃包住,还提供免费下午茶、健身房、不定期团建,没有应酬,没有加班,朝八晚五。 所谓福利,玄凝很清楚,就是薛定谔的猫,进公司前都有,进去之后就都没有了,而且那根本不算是福利,顶多是维持精神正常的必要手段,人就算是养条狗还要用脚逗它玩呢。 她慌不择路,见到一扇透亮的玻璃大门,误以为是公司大门直接跑了进去。 结果她跑到尽头,发现有张办公桌,桌上还躺着一只白猫。定睛一瞧,办公桌立牌上写着:大老板。 这么大的办公室是要随时在里面跑800米吗。 而且谁家老板是只猫啊。 人力大姐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对桌子上的猫连连鞠躬道歉。 要是给猫打工…… 玄凝心里有点愿意,要是它还给摸给抱给亲亲就更好了。 大老板似乎知道她内心所想,抬头悠悠看了一眼她,“喵”了一声像是在拒绝。 “啊修白喵喵叫声好可爱啊~再叫一声来听听?” 她被赶出来了。 原因可能是对大老板出言不逊。 不知道人力大姐跟大老板说了什么,出来后告诉她,系统公司最大的福利,员工入职后,可以体验一段定制人生剧情。 这福利简直打败了全国99.99%的公司。 不用白不用,玄凝一想到之后要给公司打500年的白工,母单多年的她决定来把爽的。 “女尊,能文能武,容貌绝佳,身份权贵,父母开明,最好丧父。男主一定要长得好看,身材好但不壮硕,容貌清雅但不阴柔,最重要的是,一定是双洁。 “言情,纯爱,女尊,女强,双洁…”系统员工飞快地点着屏幕,选出她想要的标签。 “还有吗?”他问。 “他一定要爱我。” “这个需要你自行努力,不过我可以将他设定成对你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那就是见色起意,有点无聊还是算了。” “那你还有其他要求吗?” 玄凝拍手道“结局一定要HE!” * 母亲房内灯火昏黄,玄凝站在门外伫立了好一会儿,玄遥打开房门问她:“新婚之夜你怎么跑出来了。” 玄凝委屈极了,坐下来指控道:“他告诉我他不是第一次。” “就这?”玄遥不明白她为何在意这个,“他一介男子,能在天景城迅速站稳脚跟,想来是有些手段在身上,既然不是第一次,对你岂不是更好。” “这很重要!我是第一次凭什么他不是啊,况且谁知道他之前跟谁厮混,我还要提防他是否有传染病。我不接受脏男人做我的夫婿!更不要跟脏男人传宗接代!” 她一口一个脏男人,玄遥都被她的话弄糊涂了。“你这说的,都是哪跟哪啊?” “当初我可是劝过你,这种男人纳为宠环就够了,你也不问清楚非要娶人家,新婚之夜你把人家丢在房间,传出去那孩子以后怎么在人前露面。” “他不是我君夫,旁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你是要休了他?你可想清楚了,他是你不惜得罪长公主也要抢过来的人。” 玄凝本来斩钉截铁,但听到母亲提醒,到嘴边的话又重新酝酿。 “我想清楚了,还是……” 突然有女侍急匆匆从院外跑进来,“不好了!殿下!新郎夫他、他投湖自尽了!” “什么?”玄凝惊身而起,“哪来的湖让他投?” “就是殿下院中新挖的人工湖!” 从婚院跑到她院子里投湖? 他可真是!疯子! 尽管玄凝对他颇有微词,但生死面前也确实分得清是非,暗骂一声立马提裙跑了回去。 “斗篷!”玄遥拿着她的斗篷无奈跟了上去。 等玄凝赶到时,有女侍正在岸边焦急的探头探脑。 她吼道:“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殿下我不会水啊” “找会水的啊,那些男工呢?” “殿下你下午在宴席上赏了全庄下人酒钱和假期,现下他们都在自己家呢。”贴身女侍瞪着圆眼,小嘴可委屈地撅着。 玄凝是真服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光。 眼见湖中没了半点动静,玄凝实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脱了长衫霞帔绣花鞋,纵 2. Chapter.2 [] 玉絮飘了一夜,山庄雾气缭绕,枝头琼花素裹。天还未亮,院内脚印纷杂,有男工眼尖,拿着木锹,将脏雪铲到湖边,却看见雾霭沉沉,灰蒙蒙的湖面上有一团深红烟色,正朝着岸边漂浮。 “看什么?还不快拿东西把衣服捞上来。”女侍注意到他,也注意到湖上的衣服,命令他用长钩将红外衫捞了上来。 “这不是嫁衣吗……” 男工嘴里小声嘀咕,谁料那女侍跟个顺风耳似的,听到他的话一脚踹了过去。 “可小心你的嘴!” “是是是,云泥姑娘教诲的是。” 云泥斜眼冷哼,差了旁边的女侍将衣服送去清洗。 “不必洗,直接烧了吧,留着晦气。” 玄遥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她面容憔悴,像是一夜未能合眼。 云泥走上前行礼问道:“庄主,殿下她醒了吗?” “受寒加上劳累,估计还要两个时辰才能醒来。” 玄遥揉了揉太阳穴,嘴边呵出热气,氤氲白烟散在交九寒天。看着拿走的红嫁衣,她随口问道:“他呢?” “还在院外跪着。” “这孩子脾气倒是和凝凝一样倔,让他进来吧,那可是咱家殿下拼命救回来的人,可别冻坏了。” 棠宋羽跪在院门外,一头青丝被冻上了白霜,眼尾唇角上还挂着刺眼的红。脸上布满乌紫,没有丝毫血色,活脱像一副冻死的尸体,旁人看上一眼都要起鸡皮疙瘩。 “别跪了,庄主让你进去。” 云泥走了出来,见他这幅样子,甚至不愿施舍一个可怜眼色。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手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 他的四肢被冻得僵硬,即使想要站起,也要花上好一会功夫。 云泥看他动作滑稽,出言讥讽道:“这会倒是慢吞吞,投湖的时候倒是动作利索。” 棠宋羽扶着腿艰难站起,用他惨白的嘴巴问道:“殿下……如何?” 可惜他声音太小,云泥没能听见,纵然听见了,依她的性子也不会告诉他。 他拖着笨重的身体,一步一顿,常人只要花上数十步就能走到她的寝居,他却足足花了上百步。 云泥在身后嘲笑,“雪地黏脚,怎么没人给新郎夫备上花轿,好抬他进去。” 刚从堂前出来的天蜻抓住她的胳膊,警示了一眼,“别说了,他落魄至此已够可怜。” “他可怜?我看他是蹬鼻子上脸。仗着殿下宠爱有恃无恐,居然敢投湖威胁殿下,害得殿下寒冬天下水去救他,至今昏迷未醒。” 听到她至今未醒,棠宋羽身形一滞,停在了寝居外。 见他还要跪下,玄遥厉声呵止道:“够了。” 她只是一时气话,这孩子怎如此一根筋。 “你先去偏殿,已经给你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服,你洗完再来见我。” 棠宋羽嘴唇一张一翕,似想违抗她的话,玄遥只好多添了句,“她无事,很快就醒了。” 他深深望了寝居一眼,这才跟着女侍前去偏殿沐身。 冻僵的身躯泡在草药热汤中,血液重新活络了起来,热气熏得面色粉红。头发泡在水中重新恢复了柔软,在光下乌黑发亮。 棠宋羽木讷地清洗着身子,望着水中漂浮的藏红,他看见自己嘴角的胭脂。 * 池塘上的莲灯,点点莲火汇聚,早已看不出原先模样。 当她头也不回走出婚院时,棠宋羽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絮雪吹在他的身上,冰莹轻点鼻尖,他的心已然比雪更凉。 他很想将她拦下,将她按在床边,破开胸腔,看看她的心究竟怎么长的,为什么变化如此快,先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能全然不作数。 她是不是存心想他难堪,存心想羞辱他,才会在大婚之夜以不洁之由置于他死地。 她若有意不记得,他的清白又有谁能证明呢。 不知不觉,棠宋羽已走到她的院中,有女侍看见她,疑惑问道:“咦,新郎夫这个时间不应该……你怎么到殿下院子来了?” 棠宋羽置若罔闻,没有停步,一直往湖边走去。 女侍觉得不对劲,连忙跟在了身后 她终究和长公主一样,不过是把他当个物件,挣来抢去,只为了那一刻的拥有。 尝过了滋味,便不再有新鲜感,再用不洁之由,顺理成章地将人踹开。 她的爱,当真凉薄。 “玄凝,你的心太冷了,我承受不了。” 他一头栽在湖中,岸上的女侍吓得大叫。 冷水刺骨,他分明是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衣物的重量让他不断下沉,溺毙感包裹着他的心脏,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渐渐地,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渐渐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 玄凝醒来后,发现床边空无一人。 她唤了一声,门迅速被推开,她以为是他,却发现是云泥天蜻二人。 “殿下你可算醒了。” “棠宋羽呢?” 听她开口就问那个男人,云泥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殿下真是不爱惜自己身子,像他那种人放任不管就好,何苦让殿下费尽心思,连命都搭进去。” “我问你他人在哪,你何时变得如此不知分寸。” 天蜻见玄凝有气,忙将云泥拉开,“棠画师他无事,现下应该在庄主那里议事。” 玄凝蹙眉,母亲和他议事,不会是……她慌忙掀开暖被,起身就要去找他们。 云泥天蜻赶紧拦着,不让她出房间半步。 “让开!” “殿下刚醒不能受寒,要静养几日,方才不留头风病根,这也是庄主的意思。” “就是就是。” 她俩是铁了心要拦,玄凝一寻思,她们二人身手加起来比自己厉害,以一对二,硬碰肯定不行。玄凝在房间急躁的走来走去,摊手道:“服了你们,我回去躺着总行了吧。” 见她躺下,云泥天蜻放松了警惕,又重新回到床边候着。谁料刚过去就被掀起的被褥蒙了脸。 “殿下!” 两人将被褥拉扯下,眼前哪还有玄凝的身影。 门声响动,两人回头刚要去追,却发现屋外落了锁。 “我去去就回——” 屋外声音戛然而止,玄凝望着院中身影,心里的怒火又噌的上来。 “棠宋羽!” 他就站在原地,望着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下跪行礼道:“承坤殿下,万安。” 玄凝一肚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礼貌生分的称呼和毕恭毕敬的一跪,硬生生堵了回去。 “你喊我什么?” “天子赐字号“承坤”,自是唤作承坤殿下。” 她昏迷不醒时,他脑子是进水失忆了吗。 玄凝俯下身揪着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该唤我君姝。” 他目光躲避不及,直直撞上了她的眼眸。 棠宋羽眸色无光,如冰天雪地中凋零的残花,看不见任何生机,他笑的凄凉,蹙眉勾唇,倒也算得上一个“美”字。 “休书我已经签了,如今,殿下是自由身。” 漫长无声之中,她攥着他衣襟的手紧了又紧。 棠宋羽一动不动,任她在寒风中哆嗦,也不肯伸出手将她拥住。 许久,他起身叹了一声: “殿下,自重。” 玄凝抬起头,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她眼眶虽发红,倒是一滴泪也没有。 “既然休书已签,那你还来我院中做什么?来给我下跪请安吗?” 她这个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棠宋羽哑声道:“是,过去多谢殿下关照,小人无法让殿下满意,请殿下另寻良缘……” “我自然会找。” 她毫不迟疑,棠宋羽只觉得心脏又被狠狠划了一刀,霎时面色灰白,但还是坚持说说完:“那就祝殿下早日觅得佳人良配。” 玄凝见他要走,又拉着他的衣袖问:“画师的书画院中可有合适人选,改天引荐给本君。” “……殿下若感兴趣,请自行前往寻宠。” 棠宋羽想要快点离开,却被她拽着衣袖,力度之大,似不肯让他踏出院中一步。 “你当真签了?” 玄凝还是不肯相信,他为了不被休而投湖的人,会在被她救后签了休书。 玄遥虽然有些手段,但还不至于对他下手。 “你寻死觅活不就是为了留下,你怎么可能会签。” 她竟然…… 她竟然以为他是为了不被休才寻死。 棠宋羽猛地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走出了院子。 他脸色羞愤难堪,落了滴泪在脸颊上,又被手掌肆意抹去。 好一个风光霁月的承坤殿下,示好是她,追求是她,求亲是她,表白是她,要休了他的也是她。 到头来只有他一人沦陷。 何其可悲!可笑! 见他甩手离开,玄凝心乱如麻,尽管被冻得发紫,她还是在冷天中站了许久,直到玄遥进到院中,见她衣衫单薄,赤脚立于寒砖上,急忙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见她神情木讷,玄遥不忍责怪,只好哄道:“进屋吧,斗篷给了你,阿媫有些冷。” 玄凝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动不动。无奈之下,玄遥只好搀扶着把人拽走了。 云泥天蜻见是庄主开的门,还没来得及感谢,就瞧见她们的殿下浑浑噩噩地走进来。 “去备足浴药汤。” 玄遥开口令下,两人立马跑去堂前。 温暖的空气让僵硬的感知重新软成一团,玄凝坐在床边,抬头问她的母亲。 3. Chapter.3 [] 旭和六年,琼国王室耗时三年,顺利迁都北泽。 祭典当日,无云无风,祭坛上方忽现双色虹光;天之盛景,百官臣民无不动容,天子受天命赐福,跪拜母神娲祖,并赐名新都,改“北泽”为“天景”。 彼时的玄凝,刚被奶妈按着头,从温暖的母床拽了出来。 她极不情愿,发出了响亮的啼哭,却无人理会。 刚生下孩子的玄遥,听说外面有双色虹光,不顾产医劝阻,让女侍将她抬出去,只为了看一眼那双色虹光。 虹光色彩斑斓,夺目却不耀眼,像极了她那意外身亡的君夫。 双色虹光,像一对眼睛,许是他在天上看着母女二人。玄遥被抬回床上后,对身旁的产医说道:“凝,名字就叫‘玄凝’。” 虹光无声无息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襁褓中的婴儿哭过后渐渐睡去,门外候着的手工匠人将刻有“凝”字的长命锁,交付到产医手中。 长命锁挂在摇篮边上,睡梦中的婴儿小嘴上翘,做起了美梦。 旭和二十年,天景城中,杏花开的正盛。 正值春浓时,天子长女——长公主天覃,适逢吉日,行及笄之礼,玄家庄庄主玄遥受天子邀请,携女儿玄凝入宫参加典礼。 玄家乃将门,世代护国,现任庄主玄遥虽弃武从医,曾在太旭末年战乱时,救天子于水火之中,作为天子的救命恩人兼多年好友,座位自然离天子近了些。 玄凝也因此看清楚,当今天子的长相。 只是隔着高台看上一眼,就能想象到她驭着汗血宝马,手挥长剑,率千军万马,收复山河之景。 当初天子还只是琼国二公主,敌军进犯,边境失守,二公主得天子传召,临危赴命。原计划的五年收复失地,她只花了三年,就将被邻国邯齐占领的国土全数收回。 民心所向,天子顺应民意传位于二公主,主动退位,搬去临海沃城养病。 玄凝自幼习武,舞刀弄枪,身上不少陈年旧伤。而天子经历的那三年,更是比习武要苦,那身锦绣华缎下,不知有多少伤痕。 她望的出神,全然不察这场典礼的主人公,正执团扇款款走上大殿。 钟音清脆,琴音沉稳,随着花鼓敲下,长公主天覃身穿长春牡丹纹样深衣,外着双色凤绣大袖长衫,虽未及笄,但她的样貌随她母亲生的深邃。朱红胭脂上唇,新月眉浓勾挑,束带矜庄,美人和衣裳相辅相成,净显雍容华贵之姿貌。 律吕交错呼应,长公主一步一却,随着数十下的敲击音,终于走到殿中央,立于木梳前,等待她的阿媫为她梳头落笄。 天子起身挪步,拿起檀木梳,将她一头浓密发亮的长发握在手中,由上至下,动作无比轻柔小心。 这双手可为国浴血杀敌,也可为女儿梳发落笄。 秀手盘乌云,青丝绾脑后,金簪斜穿,礼成。 典礼后半,宾客举杯轮流相敬,玄凝纵然酒量好,却也不敌一个接着一个的敬酒。而她的母亲早在两杯花酿下肚后,就借故离开了,留下玄凝一人独自应付场上的大人,美其名曰,维护人脉。 不知是她脸红醉酒之态被天子看见,还是天子本就对她格外留意,竟主动为她解围。 “你们可别光逮着玄家小丫头敬酒啊,本王听说她自幼习武,万一喝醉了,怕是不分青红将你们揍上一顿,到时本王可不为你们打抱不平。”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绕过了玄凝,改去敬长公主。 玄凝本就有醉态,见众人不再来敬酒,举杯憨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五步之遥的高台走去。 众人忙着敬酒,没人注意到她,等天子的视线从长公主身上移开,竟发现玄家小丫头爬上了高台。 身边伺候人的女官连忙口头认错,手忙脚乱地扶起她,想要将人拉拽下去。而玄凝的手却死死抓住了一侧扶手,纵然三人来抬,也纹丝不动。 “算了,且看看她要做什么吧。”天英挥手将女官遣散,既是玄遥之女,想来也不会做出行刺天子的事情。 她刚这么想,只见玄凝晃悠悠地走到她的庆岳宝剑前,伸手握住了剑柄。 宝剑出鞘,天英脸色微变,刚想叱责,却闻刃合之声,玄凝握住剑柄又回了鞘。 这丫头,到底要干什么。 玄凝捧起宝剑,一步一顿地走到天子面前,不但不跪,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天英眯眼打量,视见她面颊通红,眼神时而恍惚时而明媚,就心知她这是酒劲上了头,要开始“耍酒疯”。 果不其然,下一刻,玄家之女俯身将宝剑呈给天子,口中振振有词道:“听闻陛下的剑法高超,小女不才,想与陛下切磋一番。” 此言一出,大殿瞬间安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玄凝身上,包括上一秒还在和男侍谈笑风生的长公主。 见天子不答,玄凝执拗,又朗诵了一遍原话,又添了句“陛下放心,我自小练剑,从未见血,不会伤到天子凤体。” 她倒是挺自信,竟觉得自己一定不及她,天英横眉一挑,起身握住剑柄,“好,这场比试,本王应下了。” “陛下!”听到天子答应切磋,台下的长公主坐不住,拖着长衫上前叱道:“好你个玄家之女,居然敢对陛下口出狂言,刀剑无眼,你如今酩酊大醉,如何拿得了剑——” 话未说完,寒光乍现。 玄凝提着庆岳宝剑,直指长公主纤细白嫩的脖子,剑尖距离天覃的喉咙只差了一小截指甲的距离,吓得她连口唾液都不敢咽下。 天英暗暗吃惊,她出鞘竟无声!方才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就连自诩剑法超群,久经沙场的她都没看清动作。 尽管喝醉了,玄凝拿剑的右手仍丝毫不颤,瞧着长公主花容失色的脸蛋,她疑惑道:“我与陛下比试,与你何干。你与其在这耽误时间,不如早点跟那位绿袍男侍移驾东宫,凤榻缠绵。” 被点名的绿袍男侍见成了众矢之的,低着头下去了。 “你!” 她竟然敢当着天子和众人的面,羞辱她只享风流。天覃脸色铁青,奈何人在剑下,她不得不向自己母亲求助。 “陛下……” “行了,长公主累了,还不快扶下去歇着。” 女官上手想要搀走天覃,奈何她退身,玄凝的剑却依依不饶地追着她走。 见状,天英只好按住玄凝拿剑的手,“你不是说要我切磋,你的剑呢?” 玄凝懵懵地放下剑,伸手摸着身侧,什么都没有,又绕手到背后,还是没有。 天英见她凭空摸剑,不禁失笑出声,“来人,将不离拿来。” 不离是陪伴她最久的一把剑,由她师父亲手锻造,虽不是什么名门仙剑,却数它用的最得心应手。 玄凝一听要拿不离剑,立马摆摆手,晃着脑袋道:“不离珍贵,怕弄脏了惹陛下不高兴,还是随便给我一把剑就好,我看那位近卫身上的剑就不错。” 近卫忽然被点名,见天子眼神示意,只好解了剑革,将剑递到玄凝手中。 利剑到手,玄凝像是得了什么新奇玩意,握着剑柄跑下去耍了几轮剑花。 剑光随着裙袂翩跹,玄凝舞剑上前,众人纷纷退避三舍,唯有天子持剑立于台阶之上,望着她神色飞扬的样子,眼中含光。 “剑舞的不错,不知是真功夫,还是假把式。” 手腕挥动,剑影宛如爬蛇,玄凝小步后退笑道:“是真是假,陛下一试便知。” 玄女有心相邀,她作为天字长辈,岂能拒绝。 天英提剑跃下高台,三两步追上不断后退的玄凝,扶剑挥去,没有任何招式可言,甚至只是刚入门弟子的基本功,只为试探其功力深浅。 玄凝似有不满,只手挡下,并借力反弹挥去,“陛下也太小瞧我了。这一下的功力,纵是三岁孩童也能挡住。” 她倒是口气不小,天英试出了结果,便也不再留情。剑刃斜倾,出其不意攻向她的璇玑、紫宫、云门三点穴位之间。 玄凝的身子柔软无骨般,在见到她试图发动突袭后,瞬间向后软下腰肢,躲了过去。 及腰的长发随着下腰垂落在地上,玄凝云肩周转,回身时剑风凌厉,势如破竹,天英单手接下了这一剑,却也被逼得后退了半步。 “陛下,可要小心了。”玄凝出声提醒,天英心中警铃大作,提气防备。 她以手绾花,不等广袖停皱,剑刃似闪电迅疾,随着骤雨般进攻的步伐不断向天英身上挥去。 锋利的剑刃撞上剑脊,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殿内,她进攻猛烈,天英虽有防备,但还是被逼得连连后退。 堂堂天子又怎甘心被一黄毛丫头逼得败退,天英双手握剑,腰身发力,用力挡下了她的剑,不等她反应,朝着她的肩颈又是一记重击。 玄凝见她认真,这才满意道:“对嘛,就是这样,认真打。”说话间,剑身朝外挡下了她的反击,扶手送去。 二人你来我往,高手过招,众人看的认真,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这场切磋谁输谁赢。 长公主坐立于席位,听到众人议论,歪嘴嘲笑道:“自然是陛下赢。” 就算她玄凝是什么剑术奇才,作为臣子,她敢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赢了天子? 剑意纵横,于空中不断摩擦产生花火,乱花灼人眼,怒剑破山河,天英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悲喜剑法。早些年从师父辰宿真人那里学来,仅悟到了剑法悲意,唯独最简单的喜意,却迟迟不能领悟。 对方看出她的剑法,不急不慢使出了相同招式,天英心细如发,很快发现她使得剑意恰是喜剑。 一悲一喜,一正一反,势均力敌,天英许久没有如此畅快过,打的完全不知疲倦。 日落霞山,风清月白,场上身影纠缠,久久不分胜负。 或许是年龄所致,天英俞渐感到吃力,一个不留意让玄凝钻了空子。 眼看剑锋就快到了天子面前,场上众人无不倒吸冷气,长公主焦急站起,正喊道“住手”时,玄凝忽然身形一晃,和手中剑一起倒了下去。 天英本在心中已然接受自己输了的事实,见她倒地愣了半晌,反应过来赶紧让女官上前查探。 鼻息柔缓绵长,脉象平稳无异,女官面露喜色,“回禀陛下,她只是睡着了。” 竟是睡着了。 在与她切磋的时候,在快要赢了她的节骨眼上,她居然醉酒酣睡过去。 天英放声大笑,“好一个玄家,好一个玄家女,天意如此,这场切磋可就算我赢了,你可别怪本王胜之不武了。” 在众人欢笑中,玄凝又悠悠醒来,望着地上的剑,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抬头问天子:“陛下,我怎么躺地上了?” 她又疑惑看向众人,“你们在笑什么?” 天英贵为天子,憋笑憋得艰难,踩着石榴红毯,回到了高台上,坐了许久才缓过来。 “玄凝,你过来。” 被天子指名道姓,非赏即罚,玄凝艰难站起,大步阔首的向前走了几步,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又是一阵哄笑。 玄凝像是没了力气,站也不站,直接跪着爬到了高台下。 “陛下,你找我?” “瞧瞧你现在,哪还有方才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天英嘴上不说夸赞话,心里却觉得玄遥家的小丫头越看越喜欢。 近几年,她忙于朝堂政事,算来已经大半年没去演武场比试身手,更别说拿剑了。 一番会武,天英身上出了汗,身心甚是畅通。能在宫中遇到能和她剑法不相上下的,又肯倾力过招的,少之又少。 “传我旨意,玄家之女年少成才,将来必成大器,赏……” 天子有所犹豫,史官见状,停笔等待。 赏什么呢,玄家庄家大业大,祖上留下的基业比她这个天子还要富裕。 金银财宝,良田美宅,书法名画,侍人侽宠,他们玄家全都不缺。 天英眸眼一瞥,见长公主正紧张望着她。 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平日里被骄纵惯了,功课不行,习武不行,颠鸾倒凤之事倒是行的很。不关心朝堂之事,只关心哪里有朗君,好把人抢到手。 一味放任不管也不是好事,她既已成年,该长点心了。 “玄家庄主玄遥对本王有救命之恩,嘉封爵位,其女玄凝,深得本王欢心,玄承天恩,剑意坤朗,特赐封号‘承坤’。另外从今起,本王认玄凝为义子,身份待遇与长公主同级。” 封赏一出,别说是众人了,就连跪着的玄凝也是脸色一变。 五年前,玄家在天景城东南西北四角重修山庄,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当下好不容易从风口浪尖下来,又被封官加爵,甚至史无前例,收亲王世子为义子。 天子,这是要把她往火坑推啊。 天覃气得拍案而起,“阿媫!你为什么要收她做义子!” “放肆,说了多少次,大殿之上没有阿媫,只有陛下。” 天英神情威严,让人不寒而栗。 “……哼!”长公主甩袖走人,临走前还狠狠地剐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玄凝。 今日明明是她的成人礼,倒让这玄家女抢了风头。 长公主神情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玄凝心中无奈,也只是礼貌颔首。 史官写好了诏书,双手捧拿,跪奉到天子面前。天英眼也不垂,拿起诏书走下高台,停在玄凝面前。 “下次,把你的剑带来让本王瞧瞧。” 翘头履上凤蛇交缠,人蛇手握五色石,金凤翱翔彩云间。琼国姓氏排名中,“天”字第一,“玄”字第二,足以可见地位。可即使玄家富可敌国,也只能在成亲时着凤蛇袍。 天子封赏,不容拒绝。 玄凝硬着头皮接下了诏书,“是,陛下。” * 从皇宫出 4. Chapter.4 [] 长公主甩袖离开后,殿外长阶下候着的绿袍男侍见她步履急匆,知她心情不好,但想起家中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长公主……” “去去一边去。”长公主身边的女侍驱赶蚊蝇般,胡乱挥了挥手。 他也是听闻长公主出手阔绰,只要被她看上眼,得了宠幸的男子都能领到一笔不少的赏赐。 而他阿媫病重,卧床不起,若非急需钱两,他断然不会去巴结讨好她。 “长公主,求你垂怜小的,小的愿意给公主殿下当牛做马。”他低头跪在牡丹前磕头,天覃本就在气头上,被不知哪来的野狗挡住了去路,凤履一抬,发了狠地踹在他头上。 “哪来的贱人敢挡我面前!” 额头砸在平滑路面,“咚”的一声如撞钟闷脆。尽管疼痛欲裂,他仍固执地说:“要是这么做,殿下能解气,那小的愿意为殿下排忧解烦。” “混账小人!” “你个竖子狗辈,不是东西的东西!” “跟我同级你配吗!” “不过是天家养的一条犬,瞎了眼的下贱货色,还真以为自己是主子。” “抢我风头,我让你抢我风头!” 她越气越骂,又越骂越气,抬脚踹了一下又一下,口中所骂之人已然不再是绿衣男侍。 他的头一开始还能抬起,渐渐地,就俯身趴在地上,抬也抬不起来了。 动静声吸引了负责守卫凤殿的禁卫军,统领中护军的吉蕸将军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制止道:“殿下息怒,今日是殿下的成人礼,凤殿门外见血怕是不吉利。若这男侍犯了什么错,得罪了殿下,交给我们护卫军处理就好,何必弄脏公主鞋履。” 一人带头,其余人也纷纷围了上来。身旁的女侍赶紧拉住长公主劝道:“殿下您还要赶回府上,让画师为你作画呢,何必为了下人乱了陛下为你亲手簪的发髻。” 天覃甩开她的手,冷眼环视禁军,丝毫不惧,威胁道:“敢传出去让陛下知道,我割了你们的舌头。” 她刚要离开,宽大拖曳的裙摆被人拽住。 那男侍竟然还不死心,手牢牢地抓住衣角,原本白净的额头正往外冒血,灰头土脸,狼狈的像是个死囚,却也难掩俊秀相貌。 “殿下……求你……” 真是个狗皮膏药,天覃向来不喜欢主动黏上来的,刚想挣开,却听见男侍又虚弱念道:“殿下要作画……我恰好认得一位画师……此人精通人像……又是天景城不可多得的美人……” 精通人像,又是美人,天覃蹲下身问:“你说的,是君子兰?” “原来殿下知道他……” 岂止知道,她为了见到他,跑了几回画院,却是连人影都没见到。 就连这次的肖像画,她分明是预定了君子兰主笔,昨日却被画院夫人告知,君子兰有花粉症,起了疹子在家休养,怕传染公主凤体,就换了同样精通画像的余牙子。 什么余牙子,就是个年过四十的老头子。 天覃恨不得冲到君子兰家中,将人绑了带回府,可画院夫人死活不肯告诉她君子兰家住何处,真名谓何。 她气极败坏,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这画院给扒了。但画院夫人与天子自幼相识,她极力维护君子兰,她若是动她画院,怕是陛下又要生气,关她禁闭。 “你说你认识君子兰?那你可知他的真实姓名,他人现在在何处?” “这个时间……他应该还在画院……至于真实名字,他不曾告诉小的。” “哦?本宫怎么听说他得了花粉症,居家养病呢。” “我曾于他同住……未曾听说他有花粉症。” 好,好极了。 胆敢联起伙来骗她,简直不把她这个长公主当回事。 天覃勾唇,眉眼魅惑,与方才判若两人。她挑起他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乐,单字羊。家母希望我像羊圈中的羊一般,温顺贤良。” 天覃对他的名字由来并不感兴趣,松了手起身睥睨道: “不知你的名字,能否让君子兰乖乖的主动来本宫府上。” 见她心思只在君子兰身上,乐羊面色难堪,怕是被她利用完,又要踹走。 “……长公主” 天覃斜斜地一笑:“呵,你放心,你帮本宫了大忙,本宫一定会好好垂怜你的。” 月明风清,天景城城东画院依旧灯火明亮,院中的垂丝海棠虽未开放,点点雨沫会春意,嫩芽新苞悄然爬上枝头。 画院二楼,透过窗棂,依稀可以望见有人正执笔勾勒描绘,襻膊挂项间,露出一截珠玑般的粉白小臂,手腕轻点,画上人便有了神韵。 胡木旋梯上步履哒哒急促,来人一边爬楼,一边破嗓劈喉喊着“君子兰”,不曾应门,如一头疯泼骡子踏门而入。 被唤作“君子兰”的男子不为所动,白净手中笔杆未停,只需廖廖几笔,这幅画像就要完成。 “何事?” “长公主刚派人传话,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乐羊的男侍,他此刻就在公主府上,还说你要是不来,明天就请画院全体画师……” 棠宋羽听到熟悉名字,顿笔抬眸问:“她想如何?” 画院小厮本恐慌难言,见君子兰抬眸,他呼吸微滞,喃喃道:“她就请喝羊肉汤……” “……” 只差最后一笔了。 棠宋羽放下手中的笔,还未完成的画便被他搁置在画案上。 “带我去公主府。” * 玄凝从长公主画像上挪开视线,望着他来时的路,恍然大悟。 沿着这条杏花路走下去,就到了公主府。 他从公主府出来,他是长公主的人? 意识到这点,玄凝瞬间心如刀割,既然是公主的人,那就不是她的攻略对象了。 可恶,如此美而不俗的人,怎就被长公主先得了去。 她心恼,不知不觉握紧了他的手腕。 棠宋羽吃痛,低头看向她的手,她虎口有茧,应是习武之人。 玄凝回神松手,她无意不知轻重,一松开,就见他手腕红了一片。 “抱歉。”她下意识道。 “……”棠宋羽欲言又止,收了手起身去捡落在地上的画轴。 “方才多谢女君。” 他声音虽小,听力极好的她却听得清楚。 玄凝回身望着他的背影,她捡起帷帽,心中千滋百味。纠结片刻,她无声上前,将帷帽轻轻放在他的头上。 白纱不轻不重地垂落眼暮,棠宋羽卷画轴的手,动作变得缓慢。 玄凝的目光却被他断了一截的袖片吸引,她捡起来端详,布料前半断面粗糙,而到了后半却异常平整,不似强拉硬拽扯开的,倒像是被利器所破。 想到他脸上的剑伤,玄凝心中已有结论。 看来长公主很生气,连美人都砍。 遥想到是她让长公主不悦,才害得美人破相,玄凝有点愧疚,拉着美人胳膊就走。 “我知道有家医馆,专门治疗皮肉伤,趁还未歇业,赶紧去瞧瞧。” 棠宋羽甚至来不及转身,被她拉拽着连连后退,被迫扭身走在她身侧道:“只是小伤,女君善意,我心领了……” “什么小伤,刀刃所破,处理不当会留疤,且极大可能会感染病种,落得个全身脓疮,溃烂而死。” 她故意把症状说得唬人,就是为了吓他。 如她所料,那人不通医术,眉眼略有忧虑。 玄凝趁热打铁,添油加醋道:“要是留了疤痕,长公主喜新厌旧,哪天就不要你了。” 他停下脚步,玄凝忽然拉不动他,疑惑回身,却见他垂头问道:“这有何不好?” “……你不想要长公主的恩宠?” 他若想要,断然不会亲手划了脸蛋,让自己破相。 * 酉时末,长公主府。 棠宋羽拿着画具,跟着女侍进了公主寝居。 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浓烈香让他皱了皱鼻子。入门第一眼,便是长公主换下来的礼服,正挂在红木衣杆上。屋内深处有衣料摩擦的声音,男声轻喘,女子莺语,不被他进门动静所扰。 棠宋羽拎着画箱站在门口,久久不肯进去,那莺语似有察觉,渐渐停下,厉声令道:“进来,哪有画师不见人就能画像的,你说对吗乐羊。” “……” 棠宋羽在画院当学徒时,认识了同窗乐羊,二人同吃同住,他为外乡人,生性寡言没少被同期欺负,乐羊为人仗义,总会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他。后来乐羊放弃学画跑去当男侍,两人闹得有些不愉快,再无联系。 春去秋来,棠宋羽在画院一熬便又是三年。 上天不负苦心, 5. Chapter.5 [] 戌时初刻,月色渐浓。 合欢音转,棠宋羽跪在桌案前,抿唇不发。 蘸墨舔笔,提腕轻描,狼毫笔下,丽人已初见神态。 他垂眼转过头,望向内室外的华美服裳,他看得仔细,却不想惹了案前之人不满。 长公主玩着手中发丝,面色潮红,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动作微微轻颤。 “谁让你回头了,本宫说了,只能看着我们……” 棠宋羽回过头,余光看见二人身姿重叠,眼睫就又落了几分,直到眼中全是淡色黄绢。他扶腕提笔,运笔流畅,仅凭着进门时的记忆,将画中人物的华裳添上。 突然桌案一晃,淡墨线条便陡然变了方向。 棠宋羽不禁蹙眉,正想着如何将这一笔改去。二人声音靠近,长公主趴在桌案前,双肘撑立,望着绢纸上的人像,神情痴痴笑道:“画的可真像我……” 浓情时分的眼眸格外魅惑,她勾着眼角望着那张清冷淡漠的脸,道:“君子兰……你可当真是画技高超……就是不知……看着我与他……你当真没有反应吗?” 棠宋羽头也不抬,只道了一句“殿下谬赞”。 至于她所期许的反应,他不曾有,也不会有。 他不知自己越是冷淡,长公主对他的兴致就更加浓重。 天覃瞧他依旧面不改色,心中便又多了一个玩法。 “起开。” 她这一声,是对身后人说的。 乐羊知趣的离开,见她爬到棠宋羽身边,对他勾了勾手指。 他大抵猜到几分她要做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长公主丧心病狂到将他当成君子兰的替身,发出叫喊故意羞辱他。 “君子兰……呵真是好名字……” 一声又一声, 一声盖过一声。 棠宋羽面色铁青,握着毛笔的手愈发用力,几乎快要将笔杆捏断。 他迟迟不下笔,长公主便又寻他开心,谁知刚碰到他的手,他倏忽起身,转到了她的对面半跪下来。 她本以为他这是要看得仔细些,谁知他收拾画匣,像是准备离开。 天覃一怔,厉声叱道:“大胆!谁允你离开了!” 棠宋羽头也不抬道:“卑职只是想起画院还有要紧事情,就不打扰殿下好兴致了。”说完,他将桌案上的绢纸合起,拎上画匣就要走。 长公主愤然而起,“你若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棠宋羽闻声停下,回身盯着乐羊的脸。 来时,画院夫人劝他想清楚,“此事是真是假尚且存疑,一旦进了公主府,可就再难干净出来。” 棠宋羽手持细笔,在自己的脸上画着红疹。 “我知道。” “知道你还……” “黄夫人,你既了解长公主,那便一定知道。我今日不去,她明日、后日,还会继续来闹,只要我在天景城一日,她见不到我誓不会罢休。” “乐羊对我有恩,我此去,也是为了还他这份恩情。” 他想过这是一场长公主为他设下的陷阱,但他没想到,乐羊竟会与长公主一起设下陷阱,等他过来。 沾水拭面时,长公主的目光落在棠宋羽的脸上,久久不再挪开。 棠宋羽心以为乐羊受了长公主威胁,便跪下恳请长公主放了他。 长公主盈盈一笑,“放了?是他自己乞怜摇尾求本宫宠幸,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本宫万万不会将他带回来呢。”她脚尖划过,地上俯跪之人抬起了头。 棠宋羽低头对上他的眸子,神色便又黯淡了几分。 见他目光失望,乐羊心虚道:“殿下想要作画像,我便想到你了,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如今,面子应该给够了。 “我已如你所愿为长公主作画,来时匆忙,未能携带明黄,今日无法着色,等明日完成,我会差人将画送到公主府中。” 乐羊刚得了公主宠幸,本还喘着气,听到长公主的话后,他惊慌失色,往前爬道:“你回来!君子兰,莫再惹殿下不高兴,算我求你了。” 棠宋羽见他爬过来,本能后退一步,颦眉道:“乐羊,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尊重?选择?” 乐羊停下嗤笑道:“君子兰,我没得选,你也一样。你口口声声说不以色立足,如今不还是爬上黄夫人的床榻,靠一张脸名声大噪。” 棠宋羽听得皱眉,却又听他说:“能得长公主青睐,你还想要什么?难不成你是想进宫服侍天子吗……” “乐羊。” 他语气不好,面色阴沉,乐羊认识他以来就没见过他生气,顿时愣在原地。 然而也就眨眼间的功夫,棠宋羽脸上恢复到与往日一样的神情,不悲不喜,不憎不恨,宛如壁画上的神仙,目光怜悯的望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乐羊喃喃道,难道是觉得他很可怜吗? 回过神时,棠宋羽已走出帷幕,身影如来时那般挺拔。 “拦住他!” 长公主沉着脸,披上衣服,拔剑追了出去。 一声令下,棠宋羽刚出寝居大门,就被团团围住。 随之而来,是利刃划破衣袖的声音。 棠宋羽低头看见自己衣袖被划破,仍不慌不忙转过身,直视着长公主的眼睛。 “不劳烦公主送客。” “赫!”天覃被他气笑了,嘴一斜一正,眉一低一高,提剑指着他的脸叱道:“你觉得你还走得了吗,本宫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做本宫的侽宠,好好服侍本宫,说不定本宫高兴,还能赐你个宠环做。” 围着棠宋羽的男人面面相觑,他们大都是天覃的侽宠或男侍,就算再得她的欢心,也只是多了些金银珠宝,从未听过长公主要赐给谁宠环身份。 众人羡煞中,棠宋羽向前走了一步,离尖刃更近了些,“是吗,公主愿意将宠环赐予我吗。” 果然,没有人会拒绝成为她的宠环。 就连君子兰也是。 见他心动,天覃柔了脸色,“那是自然,只要你愿意留下,本宫就赐你宠环……” 话没说完,她骤然变了脸色。 “你做什么!” 怒声先至,她已来不及收剑。 剑刃划过面颊,虽然感到疼痛,棠宋羽却面色不改。 他抬起头,脸上赫然一道血痕。 众人惊讶,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主动撞上公主的剑上,硬生生划破了脸。 “现在,公主还想赐我宠环之位吗?” 他竟如此不屈! 天覃气得牙都咬碎了,“你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公主想杀,那便杀了,天景城不缺画师,也不缺美人。” 天景城不缺画师,不缺美人,却缺少美人画师。他这是算准了她不舍的杀他! 天覃面色铁青,神情阴鸷,望着他脸上伤口,握紧了拳。 好一个君子兰,当真是铁骨铮铮。 如此自诩高洁傲岸,目中无人的男子,她也不是第一次见,最后那些人不还是老老实实成了榻上之人,求着她宠幸。 硬骨头就是要慢慢啃才有趣。今日放他离开未尝不可,不过来日,她一定要他跪着来求他宠幸。 这么想着,天覃松了拳头,“你走吧。” “多谢公主。” 虽然言谢,却毫无感激之神采。 棠宋羽转过身,那些男子纷纷给他腾出一条路来。他身姿如雪中傲梅孤芳自赏,又如盛夏翠竹无偏无倚,眉眼平和无绪,便是凋零秋色也无法让他眉间染上忧伤。 如此出尘,教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人消失在院门外,回过神来久久怅然失所。 “派个手脚利索的哑巴跟着,我到要看看他家住哪。” 长公主嘴角勾笑,凤眼闪着精光。 “君子兰,我们来日方长。” * 戌时过半。 杏花树下,月影重重。 见男子迟迟不吭声,玄凝纳了闷,她走到他面前,俯着身歪头端打量了会。 “你帷帽戴歪了。” 说完,她就上手将他的帷帽举起。 他闻声抬眸,眼波流转,似有无尽思绪在其中。玄凝被他看得呼吸一滞,身子愈发凑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角的淡痣,近到可以听见他温浅呼吸。 “女君,自重。”他垂眸退到纬纱后,将二人的距离拉开。 帷帽被留在了手中,玄凝讪讪放下手,反问了他一句。 “我若不呢?” 玄凝本是纯心逗他,却不想他当了真。 “那我就报官。” 玄凝嘴角勾笑,别说是轻薄一个男子,就算是她杀了他站在尸体旁边,官府来了都会装作看不见她。 她凑近道:“你可真是,可爱……” 唇上有软物相贴,棠宋羽呼吸瞬间停滞,瞳孔不知是被夜风吹动,还是被他的心跳扰乱,不自主的轻颤着。 拎着画匣的手不稳,眼看要松开,却被她垂下的手握住。 月亮升到树梢,将借来的光芒赠予大地,赠予杏花,赠予摇曳春色下的重叠身影。 浅尝辄止,玄凝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他仿佛成了杏树,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坏了,不会是吓傻了吧。 她低头,却见他那握着画轴的手,攥的青筋凸起,掌骨分明。 就在她垂眸时,他喃喃细语道:“女君饮了酒……” 她一身酒气在来时路上已吹淡了不少,可唯独嘴边的气息,还依然盛隽。 玄凝噙着笑,抬眼瞧他还要说些什么。嫣唇翕动,她盯着若即若离的唇瓣,心中冲动又爬上了脑。 “我现在很是清醒。” 帷帽落地,她的手握住他颈间柔美线条,拇指轻按,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在他耸山见微的喉结处摩挲,勾头凑上前。 他非木石,缓过神也知道要躲。 可他刚要退,她像是早有预料,握住他的手随着他的慌乱一尺一寸的入侵。 后脑勺慌不择路,带着他撞在了杏花树上,杏花受惊,原地跳起跺了跺脚,却不慎将私藏的春雨抖落,淋了“罪魁祸首”满脸春色。 玄凝仰着头,陪他一起看了场杏花雨。 被逼到无处可退的他,望着眼前忽然眉眼忧郁的女君,他眉眼像是揉碎了重新汇聚,看似平整光洁内里却纷杂无序。 他不解她为何心忧。 更不解她所忧为何牵他所忧。 他刚从长公主那得了侮辱,如今却又落到陌生女子手中……难道他是什么物件,可以随便轻薄折辱吗。 呵……是啊……天景城的男子……可不就是她们的物件。 就是他一技傍身,不也难逃世人之口,难逃长公主之手,连街上随随便便的一个陌生人都能对他…… “你怎……哭了?” 玄凝见他落泪,心慌意乱,赶紧用手去抹开他的泪水,哪料他眼泪如断线珍珠,一颗接着一颗砸在他的脸上。 她怕弄脏他的伤口,只好等水滴划过红痕才将其拈去,柔声哄道:“伤口会疼的。” 疼……远不及他心痛。 他不知自己的前景是明是暗,无人为他指明方向,他便是在一条独木桥,摇摇晃晃走到黑,脚下横木随时断裂,稍有不慎他便死无葬身之地。本就是如此险境,天上却还飞着火凤,烈焰高涨,随时吞没了他。 他怎可能不怕。 只是多年来的忍辱,让他学会了喜怒哀怨不形于色。 见他不停,玄凝无奈叹气,将人抱在怀中半开玩笑安慰道:“你想哭便哭吧,反正我今夜不想归家,你哭一夜都行。只是哭肿了眼,明日难以作画,可不要赖我。” 她嘴巴贴在他的耳边,用仅他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有人在盯,应该是长公主的人,跟了你一路了。” 棠宋羽闻声,渐渐止了泪。 长公主派人跟踪他,无非是要知道他家住何处。 抱着他的人,不时在他背上抚摸,像是在摸小猫小狗般。 她衣着布料不凡,想来家中非富即贵。 棠宋羽面色一滞,他竟起了利用心思。 他这样,和以色侍人又有什么区别。 “长公主若是知道她的侽宠在外面和其他女君搂搂抱抱,你怕是要……” “我并非长公主之人。”他语调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玄凝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放开他,盯着他红眶之下的眼眸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是东城画院的画师,并非是南城公主府上的侽宠,今日我是去给她作画像的。” 他不是长公主的人…… 那不就是,她的人了? 她明眸闪烁,像是有了期待。 “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她不知他是君子兰…… 君子兰……一想到这个名字,他胃里止不住的翻江倒海。 那个气味,那个人的故作姿态,都仿佛黏在了这个称呼上,让他恶心。 “姓棠,名宋羽。” “棠宋羽……”玄凝念着他的名字,心领神会,“是不是有两个木?” 棠宋羽一怔,“女君如何得知?”他的真名从未与旁人提及过。 …… 她如何得知? 在她差点闹出乌龙找系统算账时,系统人员大发慈悲告诉了她有关攻略对象的线索。 她的定制对象,名字里也有两个木。 巧合? 哪能这么巧。 玄凝激动的握住他的肩膀,“我等了你十四年,总算是把你等到了。” 等了他……十四年? 她如今样貌看起来也就14左右。 “女君真会说笑。” 他想躲开她眼中莫名炙热的情感,却被她捧着脸强迫与其对视。 “不是说笑,我是真的一直在等你出现。” 她面色激动的绯红,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眉眼神情却极其认真。 棠宋羽见过对他爱慕的眼神,也见过对他动了欲念的神色,倒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这两种情感结合的恰到好处。 他差点就要以为她说的是真的。 未等他有所表示,她忽的骂骂咧咧。 “这个长公主,居然敢划伤我的人,既然没人管教,那我就替她阿媫好好管管她。” 说完,她蹲下捡了一块石头。 棠宋羽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手,就听见远处有重物跌落。 玄凝面露笑容,眼也不眨的问道: “你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活?” ……她是在问他? “那是长公主的人,女君何必自扰麻烦。” 就算她地位再高,也不可能高过长公主。棠宋羽不想利用她,亦不想牵扯到她。 “天色已晚,女君早些回家吧。” 玄凝看了看他,忽然抱着他的脸又亲了一口。 “你……”她这是欺负他无手可挡。 “你先回去吧,伤口记得用水冲洗擦干,明日我拿了药膏去画院找你。” 他隐隐察觉到话外之意,不禁蹙眉,“……女君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我这人,睚眦必报。” 亥时初长公主府。 放走了棠宋羽,天覃回身看见乐羊跪在地上,目无光彩,她便将今夜爱而不得的怒火又撒在了他身上。 她金枝玉叶,后来懒得亲自动手。唤几个侽宠进屋,□□一番后,就将他轰了出去。 乐羊抱着自己的绿袍,颤颤巍巍地坐起,他浑身青紫,已看不出原本肤色。 女侍拿着一个碗过来,放到他的面前。 “殿下心善,赏你一个邢窑白瓷。” 他本被受罚折辱赶出凤堂前,没想到长公主还会给他赏赐。 乐羊欣喜接过碗,却看见碗中有血肉残迹。 “这是……” “噢,公主不喜欢邢窑白瓷,我们只好拿它作狗碗了。” 狗碗? 乐羊恼羞成怒,捧着碗高高举起。女侍见了,冷嘲热讽道:“你敢砸殿下赏赐?” 手中动作一顿,乐羊面容痛苦挣扎,邢窑白瓷,洗干净,再说是长公主收藏,也能卖个高价钱。 就是狗碗,也是他一身自尊换来的。 女侍早就预料到他不会砸,离开时还要讥讽几句。 “一身贱骨头,跟个贱狗似的。” 乐羊木楞楞地将碗搁置一旁,艰难穿好衣裳,抱着碗起身要走时,却听到院外一阵喧哗。 院门被一脚踹开,只见一位身着丁香紫衣的女子提裙收脚,在她另外手里,还拎着一人。 她力气大的惊人,提着那人肩膀,将人送了出去。 乐羊连忙蹲下,躲过头顶上飞过去的黑影。 那黑影砸在公主寝殿大门,“哐啷”一声巨响,直接将门窗砸了个大洞,被破开的门吱扭吱扭地摇晃。 乐羊看得目瞪口呆,是谁如此放肆,居然敢砸公主的门。 他余光看见丁香晃动,目光跟上时,只望见了她的背影。 长公主本在美人怀里哄着快要入睡,却被巨响吓得惊醒。 “发生了何事?” 她起 6. Chapter.6 [] 晨鸡报晓,空无一人的城东街道陆陆续续有男工出门,去到自家主子府上工作。熹微春光中,城东画院的大门被人从里打开。 小厮将门栓放下,正打着哈欠,却听门外步履缓慢,随之踏进朱色门槛。 来人一身赪霞暗纹圆领袍,在晨昏中宛如一抹朝日。琼国上下唯有女子方能穿着亮色,偏那人是个男子,小厮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谁。 “君子兰?你今日怎来的这么早?” 棠宋羽面色略有疲惫,听到小厮询问,道了一句“来作未能作完之务”,便携着画匣上到二楼。 二楼光线昏暗,他走到位置上放下画匣,转身将透着浅光的窗牖打开。 窗外天光渐亮,照的屋内明亮了些许。 棠宋羽坐在画案前,望着昨日还未完成的画,手上默默添水研墨,一夜的纷杂思绪好像随着墨色一同融于水中,分不开,理还乱。 唯有忙碌才能将心静下。 画院从三两声鸟啼,到人声熙攘,最后只剩下了和煦春风穿过弄堂发出的轻响。 已过晌午,正值春光,画院中除了个别画师,其余都外出采风去了。 棠宋羽揉着手腕,他刚将长公主的画作色完成,只待颜料晾干,再送去装裱即可。 忙时未察,闲下来便觉得腹中空饥。棠宋羽将手沾水搓洗,拿起挂着的帕子擦拭干净,正整理衣袖时,门外传来小厮声音。 “画师,你在吗?” 棠宋羽淡淡问了一声:“怎么了?” “有个人让小的将这个给你。” 小厮见他正准备出门,便将东西放在案台边上。 “是谁送来的?” “没见过,是个女君,她说画师你打开便知道是谁了。” 棠宋羽走回画案,视线落在器皿上。 那是个折枝牡丹样式的月白药盒,巴掌大小,重量刚好。 他打开药盒,一股草药混合着油脂气味扑面而来,闻着略带苦幸,他鼻头紧了紧,正想将盒子盖上,目光却扫见瓷盖内部刻着几个字。 棠画师专用。 刻字歪扭,像是匆忙,“用”字一竖线痕迹浅淡,粗看像是个“月”字。 还真是她。 “她人还在吗?” “说完人就走了,看起来怪匆忙的。 * 夜幕降临,玄凝跪在祠堂正昏昏欲睡,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她连忙正襟危坐,口中振振有词,“列祖列宗在上,小女不该冒犯天子,冒犯长公主,我愧对玄家祖训……” 玄遥一进来就看见她正在磕头,不禁笑道:“行了,我还不知道你,白日里几时出庄几时回来我可都清清楚楚,说,你进我药房拿了什么。” 玄凝一不做二不休,跪在地上装死。 玄遥看着她头上落的杏花,鞋履底面粘的尘土,心了道:“我听说,你昨晚在外面遇到了个貌美画师……” 云泥天蜻这两人怎么什么话都和玄遥说,她还能不能有点隐私。 玄凝如鲤鱼打挺,瞬间直起身回头道:“阿媫,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你侽宠已经够多了。” 她这话一出,玄遥嘴角都凝住了。 “你这孩子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看来还是不能心疼你,你就继续在这跪半个月吧。” 玄遥转身就要走,脚下却被人抱住,“撒开。” “阿媫我错了。”玄凝紧紧搂着她,不肯撒手。 玄遥问:“错哪了?” 她眨着杏眼,装傻道:“阿媫侽宠其实不多的,也就……一二三四五,五个个。” “错了,是六个。”玄遥掰开她的手,毫不留情道:“继续跪着吧。” 怎么就六个,总不会把她那死去的阿父也算上了吧? 她被罚祠堂闭门思过一整天,自然不知她阿媫白日里又得了一个新宠。 要等玄遥消气放她出门,怕不是要等到杏花落完。 玄凝怕她的小画师把她忘了,得了空子就偷溜出去。 街上的人果然都在议论玄家封爵之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长公主自成人礼后,没有出过门。 玄凝戴着面纱不动声色经过,走到一处偏僻小巷,翻身跃上屋顶,沿着青瓦一路飞步。 画院位于城东边界,背靠山坡,向来清静。棠宋羽捋着思绪,将明黄蘸水晕染而上。 他画的专注,丝毫不察有人正爬上窗户偷望。 直到上完颜色,他捂着脖颈仰头伸长,却听见旁边有人轻佻笑道:“棠画师,需要我给你揉揉脖子吗?” 知道他姓甚,又叫他“棠画师”的,也就只有她了。 他转头看见那人戴着面纱手撑在窗槛上,心中不免疑惑。 她是怎么上来的。 “见棠画师画得专注,不舍打扰——” 玄凝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见他望过来,还空了一只手打招呼,谁知布料光滑,她手肘一滑掉了下去。 见她身子陡然掉落,棠宋羽面色一变,三两步走上前,探头望向窗外。 谁料她的脸又骤然出现在眼前。 玄凝见到他惊讶神色,也是一愣,她脚下踩着玄鸟雕饰借力蹬了上来,不然险些出糗。 她趁机搂着他脖颈,抬腿翻窗。 棠宋羽踉跄后退了几步重重跌坐在地,后背磕在画案边沿上,这才止步。 怀中的女子还很是“好心”,将她手垫在了他身下,这才没有摔疼他。 见她眉头一皱,棠宋羽抬身将她的手取出,那白皙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 玄凝只是甩了甩手,道:“习武之人皮糙肉厚,哪里比得上画师娇嫩,棠画师不必为我担心。” 见人无事,棠宋羽敛了神色,想将人推开。 “殿下金枝玉叶,莫要再做出这样的事了。若出了事,卑职承担不起。” 玄凝愣然,连他也知道了,那天景城怕是无人不知了。 “画师说我金枝玉叶,可不知在我心里,画师才是千金之躯,不可损伤半点。” 玄凝还戴着面纱,眼睛弯似杏花,日光斜斜照在她身后,将她的周身勾勒出一道柔和线条。 她分明说着佻薄话语,眉眼中却没有一丝轻浮,望着他的神情格外认真,比那晚在杏花下还要袒露。 棠宋羽心不知所言是真是假,一霎的无声慌乱后,再次垂首。 她却不肯赠他清净,手心抚上他的脸颊,疑惑问道:“伤口怎么还没见好,那个膏药据说见效很快的啊。” 棠宋羽垂了眼色,刚要挣开,她却厉声问道:“你没有涂?” 玄凝盯着他身后,画案之上,牡丹药盒还静静地搁置在宣纸一角上。 她气得扯下面纱,“你把我送你的膏药用来压画纸?” “没有……本想着得空还给殿下……” 解释是件麻烦的事情,棠宋羽不擅解释,尽管他心中这样想着,但嘴上一句话没说。 玄凝见他不说话,纤长的手臂直接略过他,起身将药盒攥在手中,“棠画师怎么能不用呢?” 他正因为她身体忽然靠近而皱眉,抬头看到她笑着打开药盖,用手指蘸上了乳白色膏体。 “难道是等着我亲自给画师上药?” “……不必了。” 见他要跑,玄凝直接将人按在画案边上,单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强迫他直视。< 7. Chapter.7 [] 城南杏花深处,一辆马车刚驶离沛王府邸, 天子赐长公主“沛”字,是望其学识才气充沛,成天子气候。奈何长公主任性,虽有灵气,却不往正处使,以至于年过十五,只充沛了后室。 女侍刚送走了医师,还未进门,就听见长公主气急败坏的声音。 “玄凝!去死!给我去死!” 巴掌伴随着咒骂一声声落下,被打之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已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长公主又踢了两脚,这才算发完了火坐下来休息。 有呜咽声入耳,她看向身旁被吓得抽泣的侽宠,冷眼叱道:“看什么看!一群废物!” 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这些男人,一遇到事情就躲,连自己的主子都保护不了,连条狗都不如,养条狗还知道叫呢。 要不是怕事情闹大,走漏消息,她早就将这些人悉数打一顿赶出府去。 女侍听见动静消退,躬身走了进去,“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又惹长公主生气了。” 她看到地上躺着半死不活的男侍,皱眉指着侽宠们,“赶紧把人抬出去,别脏了公主寝地。” 等他们离开,女侍又走到公主身后跪着,“医师说了,肝火旺不利于伤口愈合,殿下最近莫要动怒。” “莫要动怒?你看看本宫的脸!”天覃回过头,脸上赫然一道狰狞疤痕。 “本宫如今这个样子,传出去,怕不是天景城所有人都会笑话本宫咎由自取。” “殿下何必在意那些旁人闲碎之语,即便殿下脸上有伤,那也是天景城最美绝的女子。” 长公主闻言,眉间的气消了不少。 “你当真如此认为?” 女侍荻花从小陪伴公主一起长大,比天子还要了解公主脾性,知道她爱听好话,便道:“当真。” “天景城谁人不知长公主风采绝伦,她们嫉妒公主位高权重却依然生得貌美,议论殿下内室之宠也多半是嫉妒殿下本事。” 女侍的哄话天覃很是受用,嘴角翘起说了句“那是自然,本宫可是天家女”。 可当她再次看向明镜,乌云过境,坠落了眉梢,又压垮了红翘。 野蛮玄子,竟让她容颜半毁。 天覃沉声问:“君子兰和玄凝的关系查清楚了吗?” “已派人调查清楚,君子兰和玄家小庄主并无交集。” 没有交集? 既不认识,她怎会帮他出头,还是说,玄凝只是想找个理由毁她面容。 荻花垂着眼,余光中看见长公主唇边漾起的微笑,便知她心思。 “去找几个高手废了她的手,她自以剑法了得不可一世,本宫偏要让她也尝尝失去重要之物的滋味。” “是。” 她刚要退下,长公主又道:“做的干净些,不要惊动陛下和玄家。” “是……” 赪霞点燃了天边,宛如胭脂点染朱砂,将城东画院大门顶上的金鹤映的发亮。 只可惜众人忙着赶画,无人欣赏夕阳。 直到暮日四合,红河对面的街道华灯初上,画师们这才放工回家。 棠宋羽一直是早至晚归,等小厮点着灯上来时,他刚合上窗。 “画师,还不走吗?” “这就回去。” 他斜身走到小厮身前,持着灯笼缓缓下楼。 院中无人影踪,他路过垂丝海棠时,抬头瞧了一眼,欲言又止。 小厮跟在他身后,见他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角落里的花树问:“这棵树怎么了吗?” 倒不是树的问题,只是昨日他扔下来的面纱,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面纱太过轻薄,竟扎进了海棠树,挂在枝头飘摇。 棠宋羽沉默了会儿,转身离去。 失主并不着急取,否则今日……不会不来。 刚走出画院外,就看见黄夫人坐在马车里,掀开垂帘朝他招了招手。 …… 车内昏暗,棠宋羽的脸隐于晦暗中,黄夫人点了烛灯放在脚边,这才看清他的脸。 她随手抬起他的脸打量,“几日未见,怎就破了脸,你脸上的伤是被长公主划的?”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棠宋羽退了退,直到离开她的手。 黄夫人心细如发,大致猜到了一二,收了手叹气道:“那孩子终究是被她惯坏了。” 棠宋羽知道黄夫人与天子是旧识,大抵和长公主关系非同一般,此时听她感叹,也没有开口。 黄夫人抬眼盯着他,慢悠悠道:“不过长公主为人虽娇蛮霸道了些,但本性不坏,如今得了教训倒也能挫挫锐气,不过你下手未免重了些,就算她不追究,陛下若得知你划伤她的脸,怕是难逃一死。” “我没有……”棠宋羽凝眉困惑,神情茫然,他何时对她下手,又几时划伤她的脸了。 “不是你做的?”黄夫人也是倏尔一愣,不是他,那还有谁。 “真是怪了,公主的伤口位置和你的一模一样,就是伤口比你的要深。我还以为是你当场报复回去……” 棠宋羽越听越心紧,一模一样的伤口,能报复到这种程度,恐唯有玄家小殿下一人。 她那日夜闯府邸,出来后,却只跟他说只是聊聊。 难怪长公主自那夜后,没有再找他麻烦。 …… 她当真为他得罪了长公主。 棠宋羽倏忽起身下车,连黄夫人的叫喊都闻之不顾。 昏黄灯笼将院中身影拉得颀长,他站在院子角落,垫着脚去够落在树上的面纱。 “画师,用这个。”小厮递过来一样东西,棠宋羽定睛一看,是晾画用的长杆, “多谢。”棠宋羽讪讪接过来,长杆高度刚好,他攥在手中,扶手将面纱取了下来。 面纱不堪褶皱,又一夜风霜露宿,染得满纬尘凉。 轻纱绕指,他小心将其叠整齐,装进腰间蹀躞带上的荷囊中。 若她明日来,便还给她。 然而玄家小殿下就好像是就此消失了般,足足半月没有现身,纵是喧闹的街头茶馆,也没有她任何的消息。 街道的杏花已经落尽,枝头树上挂满了嫩绿叶片,只待夏来结果。 棠宋羽放下茶盏,结了钱,提着画匣便朝相府赶去。 丞相之子刚满五岁,虽是个男孩,不过丞相爱屋及乌,便也当女孩好生养着,每每过生辰,她都要请人为他作画像。 男孩坐在板凳上,小腿一晃一晃的,他项间戴着明玉雕刻的长命锁,头发被扎成了铃铛模样,垂垂挂在耳后,眉间点红痣,小脸白嫩的比豆腐还要水灵,不堪一触。 他见棠宋羽拿着笔在纸上勾来画去,早就耐不住性子探头探脑,见他笑着招招手,立马跳下凳子,蹦蹦跳跳跑过去,踮脚伸着脖子去看。 “哇你把我画得好像我。” 孩童声音稚嫩,棠宋羽不禁柔声答道:“小公子谬赞。” 有女侍进来发现小公子乱跑,将人抱起来又放回椅子上。 “公子不要乱动。” “无妨。”棠宋羽抬眸看道:“我已经画好了。” 出了屋,棠宋羽才发现外面天阴沉沉的,他问了时辰,不过申时半。 他还要带着画回去装裱,匆忙道了别,出府时,他目光瞥见门口停着一辆风格华丽的马车,心生不好预感,连忙快步离开。 “君子兰?” 天覃刚下马车,看见那熟悉的背影,心中又惊又奇,连忙叫人把他拦下。 棠宋羽被人拦 8. Chapter.8 [] 淅淅沥沥的春雨落湿了青砖黛瓦。 路上行人神情匆忙,交错步履,或躲檐下避雨,或回走归家。 玄凝握着缰绳从城东赶到城中区街道时,脸上已沾了一层水珠。她随手用袖子抹了抹,心里想着他看着如此脆弱,淋雨怕是要坏了,便扬鞭催马快。 马蹄声促,迎面驶来一辆马车,她眼睫落了雨,眯眼有些看不清楚,闻声往一旁改道。 不知是什么人如此不要命,她刚变了道,余光刚看见一抹霞色从车里钻出来, 纵身从行驶的车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的路前。 “!”玄凝直呼不妙,连忙勒紧缰绳,想要调转马头。骊声怨哞,墨蹄在空中踏了几个来回,又重重落下,玄凝虽未听见惨叫,但也连忙下马查看。 她擦去眼上细雨,那地上之人滚了一地青石水,霞衣污点斑驳,头发也散落在脸周,拧着身子动弹不得。 见他歪着身子不说话,玄凝只顾得上察看他捂着的膝盖,她一碰,白衣痉挛,浑身颤抖,唇间似有痛苦呻|吟。 她不敢再碰,抬头时,视线不偏不倚,刚落在他艰难抬起的脸上。 只一眼,倒让她血液倒流了般,浑身冰凉。 “棠宋羽?” 他嘴唇翕动,不知是被痛得还是想说些什么。 随之,他的头再次砸落在地,磕出声响,不管玄凝怎么叫他,他都不醒。 玄凝连忙将人抱起,他轻的像是没骨头,在怀里抱着都不会沉下去。 视线瞟见远去的马车,装饰华贵,还有一带着面帘的女子正扒着车窗往她这里看。 “……”玄凝沉脸不语,抱着怀中男子往相反方向快步离去。 玄家产业甚广,到了玄遥这一代,连被黎族世代垄断的医馆业务,玄家也得了半分田地。 玄凝一路寻到自家医馆,医馆的人见到她来,纷纷行礼。 医师岑煦站起身,“小庄主,今日怎么……” “少废话先救人。” 玄凝二话不说,将怀中之人放在看病时用的床板上。 岑煦见她如此紧张,也是快了步子,走过来一看,便心了小庄主为何慌张。 确实是个好看的男子。 “伤到哪里了?”她抬手就要去解人家腰带,玄凝立即抓住她的手,“不是那种。” “他的膝盖被马蹄踏到了。” “哦。”岑煦收回手,转身摸了把双股绞剪,将长裤沿着大腿周围剪开。 若要在平时看到他的腿,玄凝怕是会吹声口哨,调戏道:“棠画师的腿真是生得细长,白得发亮,连本君都自愧不如。” 可当下玄凝看到他的腿,连话都只是咬住了牙,攥紧了拳头。 他的右腿膝盖肿的高耸,血液淤积在膝关节,一片骇人深红。 医者谨慎,岑煦又将他左边裤腿剪开,果不其然,左小腿上同样是一片淤紫青肿。 “去拿冰来。” 身旁候着的医佣钻进了药堂里屋,玄凝听到下楼的声音,收回视线时,岑煦正拿绞剪剪着布条。 这要剪到什么时候。 玄凝直接拿过来,徒手将布料撕成了几条递给她。 小庄主真不愧是习武之人,一身蛮力。 岑煦想笑又怕她怪罪,只好憋着接过来,简单做了个包扎防止渗血,随后轻轻摸着他腿上淤紫,细细探察。 她随口问了句,“是谁纵马?” 玄凝垂了垂目光。 “我……” 岑煦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还好没碎,只是骨折,他这个岁数,好生养着,半年之后就可以下床了。”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只是骨折”,听得玄凝揪心万分。 岑煦将医佣拿来的冰块用绷布裹着,递给玄凝,“先冰敷,一会我给他扎针。” 寒冰尽管被纱布包着,捧在手里却也冰凉透彻。 他两条腿都有伤,玄凝也就拿着两块冰俯身捂着。 门外进来个人,满脸是血,脚步虚浮,医佣连忙将他引了旁边,喊着岑煦去看。 玄凝皱眉命令道:“不许走,我先来的,先给他治。” 岑煦没好气瞪她,道,“小庄主,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吧,人既然送我这里,就一定有救。再说,庄主请我来是为了解百姓病忧,而非你一人之忧。” 她口气不小,却也是有这个狂妄本事。 岑煦出身黎族,打小就是个“医痴”。同岁女子还在学堂学字时,她已经抱着比人重的竹简啃医药典识了。 玄凝对她的出身并不知悉,不过能被玄遥请来自家医馆坐诊,想来是有些独到之处。 不过她还是催促了两句。 “小庄主莫要催,我这一催就着急,手就会抖,到时候扎错了位置,你可别怪我。” 岑煦那边已经给人包扎伤口了,听她催促,便回了句玩笑话。 谁知玄凝听她这么说,隔着屏风漠然道:“你若扎错位置,我便剁你一指。” 岑煦挑了挑眉,没说话。 手下的伤者倒是吓得不轻,颤手结了账,快步离开了。 冰渐渐融化,水渗出纱布,弄得她满手都是。 岑煦洗了手戴着皮手套走进来,看肿块微微消了下去,对一旁医佣低声说了几句,不一会医佣就拿来了一个木匣,从中挑了一根针出来。 她手中的针不同于针灸金针,针尖更粗,看着不像是扎人的。 察觉到玄凝的视线,岑煦低头哼笑,手指隔着软皮寻着他关节位置。 “小庄主,你要是心疼就别看了。” 玄凝缄口不言,粗针扎入血肉,她看见昏迷中的棠宋羽隐隐皱眉,似要醒来。 她毫不犹豫将人点晕,出手抚平了他眉间山川。 “一会就好,别怕。” 雨势渐大,街上人影寥寥。 嘶嘶马声落,她的墨云马早循着她的身影跟来了医馆,眼下正在檐下避雨。 玄凝望着外面,天已经黑透,灯笼的光在地上飘摇,有潮湿的夜风灌进来,吹的她身上一凉。 上了夹板缠上绷布,岑煦手指飞快,将其打结,总算是将受伤最重的右腿给处理好。 玄凝从始至终站在床边,时刻观察着棠宋羽有无醒来的迹象。 岑煦忙中还不忘调侃道,“小庄主若有空,以后常来我医馆,这里有很多不听话的病人,需要你这样的手段。” 玄遥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不是让她治理病人,而是让她接管家业。 玄家家业实在涉及广泛,玄凝从昆仑回来至今已过两年,在这两年间她也没闲着,温书练字,学账算账,巡察店铺,也只熟悉了一半家业,还要抽空锻炼身子,温习剑术。 骡子都没她累。 玄凝回过神,只道了声:“自然常来。” * 马车上,长公主的脸逐渐凑近。 她伏在他的颈肩轻嗅时,棠宋羽没有忍住恶心,喉节动了动。 干呕的动作被她发现,她羞恼地捏着他的脸质问。 “你觉得本宫恶心是吗?” 她甚至没有给他回答是否的机会,解衣俯身而下。 “那本宫偏要恶心你。” 身后的暗卫收了视线,棠宋羽握紧了手,拼命往后退。 她是要在这车上…… 前有长公主,后有暗卫,他弓着身子左右无处可躲。 “长公主!” 他猛地低头,额头撞在公主头顶上。 天覃只觉得眼前晕眩,暗卫闻声连忙丢他到一旁,去查看长公主伤势。 耳朵还在嗡鸣,棠宋羽趁机钻出车子,他身子趔趄,一个不稳掉了下去。 未等他爬起,一道马鸣长嘶,他看见乌黑的马蹄从空中而落。 痛。 痛到失去知觉。 他麻木地想,若是落了残疾,长公主会放过他吗? 很可能不会。 他只有死了,才是解脱。 有人下马,前来察看他的情况。 若马蹄再往前一些,朝着他的心口踩下去就好了。 那人下手不知轻重,痛得他以为双腿已经血肉模糊,白骨粉碎。 这一痛,倒生出了几分求生意识。 棠宋羽挣扎着抬起脸,却听见面前的人,诧异道出了他的姓名。 小殿下…… 又是你啊。 棠宋羽睁开眼,眼角上似有柔软之物轻擦。 目光斜移,落在梦中人脸上。 “醒了?” 玄凝拭去他眼角泪痕,挤出个笑来。 他想起身,却被她按着。 见她眉眼紧张,棠宋羽忍不住问道:“我的腿还在吗?” 玄凝没想到他悲观至此,摇头笑道:“若是还在,你是失望还是高兴?” “……各占半分。” 他再不通医术也知道,急马蹄踏,他就算保全了腿,怕是大半年也难再站起。 如此,他在 9. Chapter.9 [] 咬噬虽无声,罢了却有形有色。 她阖眼时的睫毛弯而纤长,扫的他的面颊轻痒。 他不肯就此服软,抬着手抓住她的衣领。 她头也不抬,直接反手握住他的手按在枕边。 十指相扣的瞬间,便是跳动的火芯,也不及他心悸动。 屋外有脚步声渐至,玄凝总算舍得放开他。 她尝到了甜头,心满意足,倒气得棠宋羽面色苍白,喘着气颤抖。 岑煦敲门进屋,她目光来回掠过两人面色,一个发白,一个如绯,倒是都唇红而有水光。 目光所及,心有所悟,她也只道:“小庄主,你不要欺负伤者。” 随后她放下伤药和换洗衣物,又道了一句:“小庄主不要着急,凡事等伤好了再说,切莫强人所难。” 最后在玄凝快要发火的目光中,她总算离开屋子。 玄凝从桌上拿过伤药,坐到他腿边笑道:“棠画师,你认为长公主如何?” 她又要用这个法子折磨他了。 “不如何。” 棠宋羽感到腿上一凉,是她用指腹蘸了药膏,正在小腿上涂抹。 玄凝分得清轻重,并不打算故技重施。 再者,她见了他的腿,心疼又自责,气也消了一大半。 片刻后,她头也不抬又问了一句。 “那小庄主如何?” “……” “不如何。” 他并未察觉她擦药的动作滞了片刻,只听见她近似嘲讽的话语。 “棠画师真是挑剔,天玄二字都不如何,那不知天景城中,谁家贵人能入得了画师眼里。” 他咽了咽嗓子,盯着渐亮的窗户,自言自语道: “天玄又如何,若她眼中唯我……” 这世上,哪有人眼中唯有一人。 便是烛火,也从不曾独照一人。 他忽的停住了呢喃,玄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道:“原来已经天亮了。” 守了他一夜,见了日光便更加犯困。 玄凝起身将窗户推开,伸着懒腰哈欠声连连。 伫立了一会,玄凝回头时,棠宋羽躲避不及的目光正好落在她眼中。 她微微一笑,接过他刚才未说完的话说道: “若玄凝眼中唯你一人,画师可否愿意选玄凝?” 棠宋羽望着她,许久后,他摇了摇头。 玄凝自嘲笑了笑,“棠画师不信我,我多说也不宜,你还是好些休息吧。” 她将他身上薄褥整理好,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内。 昨日风雨后,天空格外晴朗。 清晨的太阳虽没有正午时的温热,却也让他心中一暖。 直到她离开,这份暖意还停留在心中,像是化不开的胭脂,沉在心海中迟迟没有散去。 她似乎不明白。 不管她眼中是否唯有他一人, 天玄二字对于他,只会是避之躲之的洪水猛兽。 尽管有一瞬间,他真的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在心底回答了声“愿意”; 那也是他枕上黄粱,蚁聚何殊。① * 玄凝看见院子中有张躺椅,刚美滋滋地躺下阖眼,打算好好补一觉时,步履声急促,随着步摇轻晃声,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连眼都懒得睁就知道是谁。 玄遥见她挑着眉毛却不睁眼,捏着她的耳朵训道:“我刚将你放出来,你就又惹事,你想气死阿媫吗?” 玄凝被扯疼了耳朵,不情愿睁眼躲道:“阿媫,我哪里又惹事了,不过是不小心伤到了人,眼下不已经救回来了吗。” “你伤到的可是长公主的人。” 玄凝眼睛一下子瞪得如铜铃般,“什么长公主的人,那分明是我的人。” “呵,你说得清吗?”玄遥松开她的耳朵,扶着额头叹道:“我得了消息,长公主昨晚带人进了宫,向陛下状告你为了与她争侽宠,划伤她的脸又纵马伤人之事。” 玄凝昨日远远看见长公主在车内,要不是棠宋羽伤情严重,她早就将人从车里扔出来了,哪还轮到她恶人先告状。 如今可倒好,她成了受害者,自己倒是一身腥臭。 “我就不该把你放出来。”玄遥拧着眉毛,看样子还想将她关进辰宿山庄。 玄凝可不想再进去了,何况还要留在医馆照顾棠画师呢。 她起身道:“既然她告我纵马伤了她的人,可如今伤者在我这,她要如何证明。” “你不要把长公主想的过于简单,她不知从哪找来了倒霉鬼,抬着人尸身上了大殿。” “哈。”玄凝气得冷笑,死者无法为自己辩白,她倒是够聪明,也够狠毒。 哪怕她也将棠宋羽抬上大殿,只要天覃死死咬定死者是被她所害,陛下就会怀疑她为了脱罪,串通棠宋羽和医馆弄虚作假,一同欺瞒她。 沉了气,她又问:“陛下是什么反应?” “陛下向来不管公主内事,她只说了一个字。” “何字?” 玄遥面色凝重,转身望着她道: “等。” 玄凝一愣,天子要等什么,等玄家之罪大到结党营私,大到起兵造反,大到通敌叛国? “依阿媫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会等什么?” “天命难测,天子心思更是难以捉摸,我对陛下有恩,陛下断不会先拿我开刀。倒是你……”玄遥握着玄凝的手,满目忧愁,“你尚未成人,心性不稳,陛下认你为天家义子,怕是想利用你刺激长公主。” “如今你们因为侽宠相争,怕是正中陛下下怀,若是你输她赢,陛下只会更加看中长公主,若是你赢她输,陛下……怕是要拿你试刀。” 玄凝一声不吭,她听懂了玄遥的意思。 表面上是她和长公主小打小闹,实际上是天玄两家在暗中较量。 天子放任不管,只是想等结果。 若输给天覃,天子凤颜大悦一笑了之,玄家得以暂时无忧,长公主从此踩在她头上耀武扬威; 若赢了天覃,天子凤颜有损便会找她麻烦,以此打击玄家,最后长公主还是会踩在她头上。 而棠宋羽作为争夺品,无论孰输孰赢,最终怕也是难逃一死。 真是太阳底下无新事,无论何时何地,美人都是权利博弈的牺牲品 “阿媫。”玄凝突然开口。 “可是我不想输。” 玄遥愣然,“你说什么?” 玄凝握住她的手,阳光下,她的眸子点着浅金。 “我知其中利害,也知玄家不易,更知阿媫为我担忧,可是……我无法将我的心上人拱手相让。” 棠宋羽可是她花了代价定制的对象,怎么可能让别人得了去。除非她死,否则谁也别想抢走。 “心上人?”玄遥松开她的手,冷眼看着屋内,“就是那个画师君子兰?” “阿媫,他姓棠,名宋羽,君子兰是他在画院的称呼。” “他名字倒是多,怕是心眼也一样多。”她不解气,又指着玄凝责怪,“你也是,什么心上人,怕是被批着人皮的妖怪蒙了心智,否则你向来清心寡欲,断不会对才见几面之人上心。” 清心寡欲倒也…… 高抬了。 玄凝晃着她阿媫的手,撒娇道:“算我求你了阿媫,他三番两次拒绝长公主,若真落到她手里,那便是生不如死。” 玄遥视若无睹,依旧固执己见,“他的死活与我无关,我只要看好你的性命。” “阿媫,你不要那么冷漠嘛,我也没让你帮我,你只要袖手旁观就可以了。” “我既是你阿媫,就更不可能看着你为了区区一个侽宠惹火上身。” …… 窗户开着,她们二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大到一字不落地落到棠宋羽耳朵里。 突然,争执声戛然而止。 脚步声接近,他合了眼睛,假装浅寐。 阳光被影子挡在身后,打量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许久。 久闻君子兰长得卓越,如今一看,到还真是称得上天景城第一美人。 玄遥的视线又落到那人缠满绷布的腿膝上,回头剐了玄凝一眼,起步离开。 “阿媫……” 玄凝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几步,又来到树下。 院内紫藤淋了雨,落了满地丁香。 玄遥低头看了良久,开口道:“有个办法,既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又可以让这场争夺停歇,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玄凝脸色一变,看着自家母亲的眼神也变得凝重。 “让他跟我……” “不行。” 玄凝回绝的毫不犹豫,她知道母亲断然不会夺她所好,她是想用利用自己的身份,收棠宋羽为侽宠,如此,长公主自不会与玄家庄主争抢, 可是这样一来,便是长辈下场为她撑腰,陛下会怎么想。 天景城又要如何议论玄家,如何议论棠宋羽。 共侍母子两君……她能想到那会是什么样的污言秽语。 她如此坚决,玄遥皱眉不解,“你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 紫树藤花下,红衣身影静静伫立。 大半晌后,玄凝摇了摇头。 她望着满树星碎,拈指弹落了垂挂的花间凝珠。 “我要堂堂正正将他迎进门。” 即便脚下荆棘丛生,前路危机四伏, 断头崖处,她也不惧。 “你想……”意识到她 10. Chapter.10 [] 朱墙出白俏,梨花点凤檐。 皓月当空,盈盈如许。珠玉琅铛作响,山青色裙袂飘过鸦灰路面,腰间璎珞佩带因风摇晃,云纹大袖紧紧跟在身后,就连耳边垂坠的发髻也随步而舞。 月色美得动人,玄凝却无暇欣赏,脚下步子在合乎规矩的约束下,依旧迈的飞快。她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宫门关闭前出了天家之地。 城墙上的灯火照在车顶,有身影在车边徘徊。女子翘首盼望,见玄凝出来,连忙迎上前。 “殿下……” 未等天蜻询问缘由,玄凝抬手示意,随之上了马车。 天晴听到车内重重吁了口气,于是收回视线,脚蹬上车槛,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玄凝午时末进宫,出宫已过戌时,足足过去了三四个时辰。 天蜻心中不免猜测,天子怕是刁难了殿下,否则怎会…… “不要乱猜。” 车内之人似是知她所想所虑,缓了会又淡声道:“送我去长椿街的医馆。” 天蜻有些迟疑,“殿下,庄主还在等你回去……” 玄凝眼帘微垂,只手扶着鬓边,将稍乱的头发整净理齐,“我要去确认一件事情,不会耽搁太久。你也可先行回去,告知庄主本君安然无恙。” 听她的意思,今晚横竖都要去医馆见人。天蜻左右思量,与其她一人回去禀告庄主,再被派来接人,不如等殿下办完事一同回去。 马鞭落下,车身一改方向,朝着长椿大街驶去。 长椿街不比红河街道,酉时一过,街上四处冷清,纵有三两铺子门还敞着,里面的伙计也正清理算账,准备打烊。 马车行至医馆外,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玄凝抬腿下了车,未有停顿,直接阔步走进医馆大门。 医馆已经歇业,医佣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旁的人,刚想阻拦却又收住口,“小庄主?” 玄凝冷眼瞥过,随后匆匆进了后院。 “小庄主心情不好?” 天蜻眼见背影消失在后院门后,摇头道:“不清楚。” 屋内亮着烛灯,棠宋羽正坐卧在床头,岑煦则在床尾坐着给他上药。听见门外有玉佩晃响,他抬眸盯着门,似相似知晓来人是谁。 可当门被打开时,他倏尔低下了头,欲盖弥彰端起了一旁还滚烫的汤药。 “棠宋羽。”女君声音冷冽,站在门口一动未动。 “哟。”岑煦扭头看见玄凝站在门口,脸上虽未有情绪,眼睛如沉落湖底的月色,将红翘也沾了冷意,恰好证明她此时心情极差。“是谁惹我们小庄主生气了?” 棠宋羽眼睫微扇,端着烫嘴的汤药小口小口喝着,趁碗沿遮挡视线时,用眼角余光将她偷偷丈量。 她身着山青绸衣,发辫样式比以往要更加繁琐,双股长辫顺着暖白色流珠绕来绕去,绾了一个垂耳挂髻,又取了两缕小辫从中穿过用花夹固定。 山青水蓝恬淡神秘,正如玄凝脸上神情,一眼望不穿,猜也猜不透。 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不知对于修仙者,他的目光再微渺,也依旧能够察觉。 尽管玄凝只修得了入门仙道,并未真正踏入门里。 见他偷看,她脸色略有缓和,拂了拂衣袖走近:“我有事想问你。” 眼睛瞄到岑煦,她会意后默默将药瓶放下,起身出去。 院外安静无风,紫藤树沐浴着月光,柔身垂窕。 房门关上,屋内烛火闪了一息,又重归宁静。 玄凝无声看他看了许久,扶袖将他手中药碗端走。 “烫的……” 他怕汤药洒到她的手,没有与她僵持,随着目光紧随,他听见她轻声笑道:“棠画师,这是在关心我?” 棠宋羽落下睫羽,在眸底扫下一片阴翳,让慌乱得以藏匿。 “没有……” 玄凝端着还没喝几口的汤药吹了吹,坐在他身侧,只手将烫手的碗暂搁床案边,说道:“画师是否关心,我并不在意。” 她扭过身,声音好似蒙上了一层寒霜,“我只在意……棠画师,你家在哪?” 棠宋羽闻言一怔,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一霎间褪下。 见他望着她袖摆上的山水纹样恍惚,玄凝撑着身子凑近问:“棠画师又不是伤到了脑子,怎么,连自己家都不知道在哪了?” 他恍惚时不自觉掐住手指,垂眼闷声道:“城北。” “城北可净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宅院,棠画师的家怎么会在那。” 他掐的愈发用力,便是指甲身陷肉里,也毫无半点反应。 他越是面色窘迫,玄凝越是依依不饶,附耳道:“我听闻棠画师当日上榜,直接被黄夫人晋升为正二阶,而黄夫人的府邸恰好就在城北中区……” 一年前君子兰名声大噪,街头巷尾无人不议论,玄凝那时正忙得不可开交,虽有耳闻,却也无暇关心他人如何平步青云,很快连人带事全抛之脑后。 直到近日,她才得知君子兰是棠宋羽一事,而今日进宫,却有人“好心”告知她,君子兰与画院夫人格外亲密,甚至同居同住,谈笑风生。 若是旁人提及,玄凝会认为他在胡乱编排。 可偏偏那人是天子。 * “殿下,世子殿下?” 听到有人叫她,玄凝睁开眼,抬头看见女官正躬身站在身旁,一脸谄媚假笑。 “殿下,陛下叫你进去呢。” 玄凝扶着腰从地上站起:“陛下忙完了?” “是,殿下快进去吧。” “慢着。” 她正要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女声。 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金尊玉贵的长公主。 真是冤家路窄,她前日刚告完状,怎么今日又来了。 玄凝只见她不疾不徐地走来,对女官说道:“我有要事与陛下商讨,你速去禀告陛下。” 她怀疑天覃是知她进宫,故意来插队。 果不其然,女官低着头出来后,让长公主进去议事。 天覃斜眼笑道:“玄凝,你就继续跪候陛下传召吧。” 见她得意到眉毛都要飞上太阳穴了,玄凝微微一笑:“长公主脸上的伤,恢复的可还好?” 红衣女子听到这话,气得转回头,面帘甩的剧烈,来回发出金玉碰撞声。 “玄凝,我劝你看好自己脑袋,凤宫不是你可以出言不逊的地方。” 熟悉的压制方式,玄凝眉头一挑,“是呢,凤宫不比公主府自由,难怪公主不爱住东宫。” “公主府再自由,也比不过玄家世子孑然一身来的自由。”天覃嘲笑完便转身进了天子书房,留下女官和玄凝大眼瞪小眼。 玄凝忽然被戳中内心伤处,心中憋火,跪下时声音闷响。 她才不是孑然一身。 她找到他了。 这一跪,便又是一个时辰,久到玄凝怀疑她们母女俩合起伙来整治她。 她站起来活动身子,却见女官上前道:“殿下,陛下还没叫你进去。” 连动一动都不行吗,玄凝望着紧闭的房门,不情愿地重新跪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玄凝只见女官行色匆匆招呼着男侍进去,随后便又无传讯。 这两人究竟在做什么。 玄凝心里默默念起了清心诀,不然她怕自己一时冲动,直接踢门而入。 金轮落于天边时,乌木门总算打开,女官笑着说:“殿下,陛下让你进去。” 紫烟渺渺,书房内燃着淡香,似有樟脑香气混杂其中。 玄凝见到天子,跪拜行礼,抬眼看见长公主正躺在天子怀里垂眼笑她。 “玄凝,你来。”天英招手,她这才起身走到书房内榻旁。 摆在天子面前的,是一盘棋,白子棋子玲珑剔透,黑子浑厚温润,一看便是用透明希玉和黑曜石琢磨出来。 “公主耍了赖,不陪本王继续下了,你来代替她的位置。” 玄凝有所迟疑,总觉得天子话里有话,只好道:“陛下,我自幼学武,不精棋艺。” “那又如何?”天英的眉宇间英气逼人,望着就让人敬畏,“本王也是自幼学武,下棋也是近两年才有的兴趣。”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再推诿,便是让陛下扫兴了。 玄凝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天子对面,看着棋盘上棋子错落,苦笑道:“那就献丑了。” 在进昆仑之前,玄凝确实不会下棋,只是镜释行常用下棋磨炼她的心性,久而久之,她也就对棋艺一知半解。 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下棋的水平程度,从昆仑回来后,她再也没有碰过棋子。因此,当她隐隐发现自己占据上风后,余光里看见天英脸色凝重,心道不妙。 坏了,又出风头了。 随着她指尖白子落下,一旁看着的长公主嘴角渐垮。 玄凝只好故意下错一个位置,让白子的包围之势有了突破口。 天英虽 11. Chapter.11 [] 旭和十八年春,君子兰的名字高居榜单头顶。 人群议论纷纷时,画院夫人从院内走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众人,不冷不淡道:“我已命人将前三名的画作展出,若有疑问,可自行进去观摩。” 人群多是画院的学徒和画师,听黄夫人如此说,便纷纷踏门而入,沿着水廊到了展画区。 第二和第三的画风技法如出一辙,若不细细辨别,根本看不出是两人所画。 可到了第一这里,用笔独到,色彩淡而不寡,颇有承大家之精髓,另辟新意的意思。 很快,君子兰的画作前聚满了人。 尽管心中认可,但一人泼脏水,众人便纷纷附和,画院之中,无一人替君子兰说话。 门外,棠宋羽姗姗来迟,望着榜单,他总算露出些喜色,可当他看到末尾写着“兰”字,脸上又失了神采。 “怎么,不满意?”黄夫人倚在院门,从他来时就一直盯着。 棠宋羽摇头,“太高了……” “高吗?我本想让你直接升正一阶,当个傲雪凌霜的红梅方才衬你……只可惜,那几个老东西倚老卖老,说什么都不同意。” 黄夫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喃喃道:“真像啊……她若没有习武,也应是这样洁白无瑕的手……” 视线中的手放了下去,藏在圆领宽袖里,待风吹来方能见其位置。 抬眼时,棠宋羽垂眸颔首道:“黄夫人抬爱,小的惶恐,怕不能担任兰职。” “你担当的了。”黄夫人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手臂,“你未免也太削瘦了,画院是克扣学徒饭菜了吗?” 他退了一步,“没有。” 黄夫人见他始终侧身低头,便命他抬头。 他脸上掌印清晰,黄夫人不可遏制怒道,“三番五次欺凌同窗,真是放肆。” “没有,是我自己……” 打自己耳光?他也真是会说笑。 “你不必再为他们开脱,画院不缺画师或学徒,我这就将他们赶出去。”黄夫人说一不二,扭身就要进画院将那几人揪出来。 棠宋羽连忙拉住她:“黄夫人莫要再为我出头。” 黄夫人皱眉回头:“为何?” 棠宋羽不知该如何开口,赶走又如何,无非是换了人继续。 他在画院本就孤身一人,黄夫人此举只会让他们更加憎他恶他。 黄夫人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不如你搬来我府上,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他们这一次。” “这不妥……” 她柳眉上扬,故作遗憾:“那我就只能将人赶了,他们这种无能无貌相之人,画院能收留他们已经是大发慈悲,今后落到街头深巷……也不失谋生之法。” 棠宋羽倒是如她所料,为他人忧虑:“他们家中有母父,怎能……” 黄夫人见他神情松动,却迟疑不决,便又道:“我府上刚走了一位乐工,你刚好能以乐工身份入住,至于吃住钱两……就从你每月薪给扣除。” “可……我并不通音律……” “你学东西向来快,区区五音六律,能将你难住?” 黄夫人低头拿起他垂在袖间的手:“再说,你这手生得如此好看,只握笔杆未免可惜,技多不压身,君子兰再添一技又如何。” “黄夫人。”棠宋羽拿开手,见她失落,不禁道:“故人依在,与其睹物思人,不如早日相见。” 黄夫人一怔,摇头苦笑道:“你这孩子……我正说你,你倒是教训起我来了。” 她如何敢见,哪怕隔着大殿远远望上一眼,她的心中便掀起风浪,淋落得满身狼狈。 院内交谈声由远至近,黄夫人回过神,看着眼前的乌袍少年问道:“所以,你考虑好了吗?他们的命……可是由你来定。” “……” 少年沉默了良久,总算在她失去耐心前,抬头道: “我走,他们留。” 然而黄夫人显然高估了少年,一年过去,他半只曲子都没学会。 他若有心,怎学不会。 于是黄夫人命他每晚到院中练琴,还必须当她面将一首弹完。 起初他弹得磕绊,犹如有人拿着斧头在他头上挥来霍去,听得黄夫人堵上耳朵,就连那双抚琴的玉手也无心欣赏,恨不得剁了安别人手上。 长达半年的苦练,她的耳朵饱受沧桑,棠宋羽的手指也养出了肉茧,也总算学会了一支曲子。 可黄夫人仍不满意,说他的琴声如驴拉磨,只是将琴谱规规矩矩弹出来,一点情绪都没有。 他本就情绪寡淡,不善表达,弹琴予他宛如酷刑,被逼无奈时,只得将对乐律的怨恨弹了出来。 黄夫人不知道听出了什么情感来,潸然落泪,满意极了。 棠宋羽若有所悟,便也学会了将心声寄托于琴弦之上。 杏花落尽时,泛音清冷,按音幽长,游吟仰月,他脸上虽无情绪,黄夫人却听出他琴音惆怅,如问如诉。 等他一曲作完,她举杯笑道:“你方才弹奏时,心中所思是谁?” 棠宋羽抚着琴弦没有说话,只是又弹了一首《幽兰》。 刚是《散莺》,又是《幽兰》,黄夫人生怕他再来一曲《烬凰》,饮完杯中酒便起身回屋。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怨气,一连半个月曲中都似有不平幽怨,听得黄夫人头都大了。 “君子兰,你能不能收收你心底的怨气,让我听点高兴的。” “……我心底无怨,黄夫人听岔了。” 说着没怨,等再弹时,却已然有所收敛。藏了怨气,琴声就只剩下倾诉,似在与人对话,又似喃喃自语。 黄夫人更加笃定,他心中怕不是有了人。 想到那晚他匆匆下轿,她小心试探道:“你要是心中有悔,现在去认错她不会计较的。” 琴声戛然而止,棠宋羽起身道了一句“黄夫人多虑,我所思并非长公主”便回了屋。 不是长公主? 那……难道是她? * 山青倏尔坠落,未等棠宋羽理清头绪,玄凝从床边滑下,蹲坐在地上,只露出个后脑勺上的银累丝蓝玉钿口给他看。 “我今日本来想让陛下赐婚……说来可笑,长公主也在,她笑话我孑然一身,她懂什么叫孑然吗,我可不觉得自己孤单……” 玄凝越说,脑袋越低,他快要看不见她。 就应该让系统设定成一见钟情。或者,她不去昆仑学剑,说不定还能早点遇到他。 “真是荒唐,你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她声音酸涩,如无形的雨点落在心中,泛起一圈涟漪,扰的他心神不稳。 两人心中纷乱复杂,谁也没有开口,玄凝只又待了一会,起身就走。 月色正凄清,藤花也寂寥,玄凝站在门口头也不回道:“抱歉,之前是我无知莽撞,往后,我不会再纠缠画师了。” “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会找男侍来看护你。当然,你若想回城北,告诉岑煦,她会安排妥当。” “我的……算了,想必你扔了。” 她回头关上门时,棠宋羽始终垂着眼眸。 门缝渐小直至合上,屋内了无声音,玄凝便狠下心快步离去。 “好……如此也好……” 脚步声远去,棠宋羽端起一旁的汤药一饮而尽。 她误会更好,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从中脱身了。 想要放下时,他一个不稳,手中的碗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他俯下身想将碎片捡起来,一经挪动,腿骨断裂处的疼痛,瞬间让他趴在床上喘息。 疼到就连手落在地上,不慎扎进尖锐都不知道。 岑煦进来时,看见他趴在床边一动不动。 “画师?” 她掀开珠帘,见一地狼藉和血迹,立马骂出声。 “兔崽子,我上月刚修的地板——来人!” * 戌时末,城北早已昏黑,唯有临水的清池庄还亮着灯笼,玄遥正站在门口焦急等待,远远看见有马车驶来,连忙上去迎了几步。 然而当马车渐近,她却愣在原地。 驾车之人呢? 云泥连忙跑过去跃上马车,打开门一看空无一人,她连忙将马绳勒住,下车禀告玄遥:“庄主,车内无人。” 玄遥提着灯笼在车身上寻找痕迹,果然在马车后门发现了一个记号。 那是一个双弧。 “坏了……速召隐寸,沿来路向西找人,要快。” 双弧为包围之势,代表对方人数较多。 是谁如此不要命,敢对玄家出手。 一道耀眼的红光在清池庄上空绽开,随之,城西辰宿、城东绿水、城南红福纷纷升起了红光。 玄凝翻身躲避时,余光看见远处空中有红光,便知道消息已带到,很快便有人寻来。 她一分神,险些被暗处袭来的暗器划伤。 “殿下小心!”天蜻拉过她的胳膊,玄凝借力腾空,一脚将迎面而来的长刀踹出数米外。 偏她今日进宫,两人都没有携带佩剑,否则就凭这些杂碎,休想困住她。 从医馆出来时,她就隐隐感觉有人在盯着,一路引到城西,那些人果不其然也跟来了。 其中有不少人,玄凝曾在玄家罪人册上见过,都是些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不知是谁花大价钱找来,说要废了她的手。 还能是谁,她得罪的人不多,就一个。 长公主做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 左边再次挥来长鞭,玄凝闪身躲开,那长鞭像是长了眼一直追赶她,害得她只能绕着圈跑。 他们的目标只有她一人,天蜻见玄凝又被缠上,刚想上前帮忙,却发现身 12. Chapter.12 [] 山风似人声轻叹,却无法解答她心中困惑。 玄凝试探喊了一声镜释行的名字,又追问了一句“师父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她。 玄凝心中暗想,不可能是镜释行,他这个时间早就睡觉了。 他又远在昆仑,若是来天景城,肯定第一时间会来找她。 远处林中传来脚步声,玄凝警惕趴下,生怕是方才那些消失的人又回来了。 她眼睛还未复明,不能冒险。 “前面好像有光,快过去看看。” 是女子的声音。 “那是……小庄主?” “快放玄鸟箭,找到小庄主了!” 玄凝听到是自己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是隐寸吗?” 这两位隐寸皆是女子,见她行动不便,赶忙上前扶起她。 “是,我们奉庄主之命前来寻找小庄主,小庄主你的眼睛……” 在外人眼中,玄凝此时的眸子蒙上了厚厚一层黑霜,连眼白都没有,看着格外渗人。 “应该是暂时失明,对了,你们先把这个女人绑起来,她很危险。”玄凝摸到一旁的人,看样子她还是没醒。 她那时说了一句“什么东西”,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说“什么人”吗。 到底是何方神圣出手相助,总不能是玄家列祖列宗保佑吧。 玄凝问道:“你们过来时,可有见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女子皱眉想了想道:“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东西……倒是有一件事挺奇怪的。” 她立马追问:“何事?” “我们刚才是寻着一缕光亮过来的,可是眼下,这附近并没有光亮。” 哪有这么邪门的事情。 不过也不一定,镜释行捏个决就能把她从山上闪送到山下,这西山郊外有个世外高人也说不准。 玄鸟箭划破黑夜,迸裂瞬间如一颗璀璨的太阳,让玄遥看到了希望和慰藉。 她赶过去时,已有不少隐寸在现场收拾残局。见到玄凝正被人搀扶着,她脚下步履失了稳重,连忙小跑过去:“阿凝!” “阿媫?”玄凝听到声音也有些激动,不过她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有一阵风朝她扑来。 是她的母亲将她抱在怀中。 “阿媫……”玄凝靠在她肩上,感觉到玄遥的手还在抖,伸手在她背上抚摸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 玄遥却一把松开她,盯着她幽黑无神的眼睛呵责道:“你这叫好好的?你连我在哪都看不见。” “阿媫在我心里,就算天再黑,我也能找到你。”她莞尔一笑,拉住玄遥的胳膊,向下摸到她的手,双手握住道:“找到阿媫了。” 玄遥心中一紧,眼眶湿润,攥着她的手摩挲:“傻孩子……” 周围那么多隐寸,她哪好意思落泪,甩开她的手就命人将她送去医馆。 连同一起的还有昏迷不醒的天蜻,云泥看见天蜻被人抬走,连忙跑过去跟在身旁:“她怎么了?” “恐怕是中了毒,我已经将她的穴脉封住,应该暂且无事。” 玄凝看不到人,也是凭着手摸索到位置,隐寸来了之后,又让她们看了状况,确认毒性没有继续蔓延才放心。 步法如鬼魅般无影无踪,又擅长暗中下毒,又和她同宗,玄凝还从未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 昆仑宗怎么说也是以剑法立宗,那人的手偏没有练剑的痕迹。 玄凝想不出是谁,只能寄希望于玄遥,她母亲见多识广,说不定会认识。 玄遥望着被捆起来的女子,冷声问道:“是她害得小庄主失明吗?” “属下不知,小庄主只说此人危险,让我们将其控制住。” 女子身着玄青窄袖上衣,脚踩长靴,一头茶棕卷发看上去不像是琼国女子。 她蹲下抬起女子的脸,赫然惊道:“魇魔?” 周围隐寸鲜有人知道魇魔是何人,个别知道的闻声也是脸色大变,连忙低下头当做没听见走了。 玄遥不敢置信,粗暴将她头发拨开,只见她侧脸上有一大片烧伤瘢痕。 望着熟悉的伤疤她更加确定,此人就是魇魔。 可她不是早该死了吗?怎么还活着。 莫非是那人骗她…… 玄遥脸色更加阴沉,倏尔起身道:“将她送到辰宿地宫,严加看守,一旦醒来,立刻告知我。” 林中又走出了一群隐寸,他们三两结队,手上抬着什么东西。 “庄主,我们在一公里外发现了这几具尸体,是被暗器所伤的。” 玄遥回头看了看,都是罪人册上的人,死不足惜。 “烧干净。” “是。” “慢着。”玄遥又忽然叫住抬走尸体的人,“挑几个好看点的手砍下来,顺便查一查他们最近都和什么人有过来往,一个都别放过。” “是。” * 玄鸟箭的火光前后只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却也扰得让人无法安宁。尤其扰到东宫之中刚宠幸完男侍,正要睡下的长公主。 一听玄家庄升红光,天覃变了脸色:“不是说了不要惊动玄家,你找的是什么废物!” 又有女侍匆匆进来,跪在地上道:“城中街道多出了不少身影,怕都是玄家隐寸。” 天覃来回踱步,她想到了什么又紧张问道:“陛下睡下了吗?” 女侍略有迟疑:“这个时辰……按理来说陛下应该已经歇息了。” “按理来说?按理来说玄家不会反应如此之快!”她一手打翻了烛台,点滴灯油飞溅,烫得荻花垂首皱眉,握紧了藏在袖间的手。 长公主坐在床边,身后的侽宠立即爬了过来,给她充当靠背。 “派人去盯着,不要留活口。” 惊动玄家,她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玄凝就算猜到她又如何,没有证据,就是有,她敢提剑杀进东宫吗。 说不定她的手,此时已经被废了。 又过了一刻钟,荻花匆忙进屋:“殿下,金光现,玄家找到人了。” “哦,真是快啊……”长公主卧在男子怀中斜眼问道:“事情办成了吗?” “……” 天覃嘴角绷紧,皱眉起身:“没有?” “隐寸太多,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暂时……还不能确定。” “你何时说话变得如此慢吞,既然没有确定,就确定了再来告诉我。” 长公主再次躺下,夜色已深,她听着屋内潺潺水流声,温柔乡里阖眼酣睡。 可惜这一觉还未能睡到天明,后半夜殿外尖叫声凄厉,惊得她惶然坐起,以为是玄凝提剑杀来了东宫,连忙爬下床拔剑护身。 “何人喧哗!” 门外的男侍被荻花打了一巴掌正跪在地上求饶,他头磕的响亮,声如撞钟,嘴里叨道:“小的该死,扰了公主清梦,小的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大半夜鬼叫什么?”天覃隔着门问道。 男侍脸色白如死尸一般,指着宫殿檐下摇晃的黑影道:“小的刚刚看走了眼,把铃铛看成了手。” 荻花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不对。 灯笼是何时灭的? 黑影虽然在摇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荻花踩着男侍的背,提着灯笼往上照,却在看清那黑影后,吓得差点从他背上摔下来。 那分明就是一串死人的手,被针线穿起来吊在檐下,还在顺着平整切口往下渗血。 长公主听门外迟迟没有动静,一打开门,就看见荻花拿着长钩在钩什么东西。 荻花听到声音,拿着长钩转回头,动作幅度一大,切口边沿渗出的血滴甩了长公主一脸。 “什么东西?” 天覃擦着脸上的水渍,放在鼻尖嗅了嗅。 是血。 取下来的人手苍白如蜡,玄家有心,特意为她挑选了几双好看的手,替她装饰东宫。 此事玄凝一概不知,长公主受惊时,她正乖乖泡在木桶里听玄遥唠叨。 “还好只是斑毒虫,受惊会分泌一种毒液,让人短暂失明,服药加每日热熏三四日就能恢复。还有你脖子上的红淤,擦上膏药,十天之内能恢复。以后你出门还是带人跟着才行,不然我不放心。” 或许是死里逃生,往日听得厌烦的话语,如今听起来却倍感亲切。 面前水雾缭绕,玄凝只能感到温热拂过双眼,她泡的太久,昏昏沉沉快要睡着时,被玄遥拎着耳朵从水里提起。 “你晚上出宫,不直接回家,又跑去医馆找君子兰。” “……你怎么又知道了。” “天蜻醒了,我自然是要问的。” 水声响动,玄凝站起身摸索到桶身跨了出来,身旁侍女连忙将干净沐巾裹在她身上。 “天蜻怎么样了?” “那人没下死手,你封住她的穴脉也暂缓了毒性蔓延,她正在房间躺着,云泥在照顾她。” 玄遥将她身上水痕擦去,接来女侍手中的衣裳为她穿上。 13. Chapter.13 [] 旭和二十年,年末。 冬至夜的大雪,让天景城笼了层白纱,杏树积雪还未消,新雪又絮絮添上。 白纱压弯了细柳,消隐了青黛,好端端的一副白描风俗画,俨然成了留白山水画。 院里草木凋零,后山的腊梅倒是迎了霜寒冰雪,含苞欲放。北风将枝头的新雪垂落,萧萧离去时,似是故意拂过窗前轻纱,只为窥见内景中端坐的美人。 风寒而不自知,美人香颈瑟缩,眉目浸了冷意,转眼望向飘白窗幔。 冷风贪婪,见引得美人注目,携着几分梅香沁在他精雕细镌的面颊。美人无愠无恼,凝望着苍灰色远天,眼中殇绪不减,反而又添上一笔重色。 良久,扶身而起,绛紫的手抚上被风掀起的窗幔,他探着木窗边沿,打算将扰了清净的北风关在窗外。 目光不经意落在后院山水池边,落絮纷飞,草木皆白皑,水石由白渐青灰,池面结了层不知浅厚的冰,就连落瀑出水处也只剩了冰莹尖锥。 如此枯寂淡景,他哀了哀眸色,正要合上窗,玉雪檐下,走出了一抹绛色。 那颜色过于火红,灼伤了美人琉璃般的双眸,甚至连心都跟着揪痛。 可尽管如此,他却不肯移开视线。 那人手执红伞,走到后院池边,落伞仰首,与他的视线对上。 雪花肆意横扫他的脸颊,落了他睫毛点点玉沫,他的手像是粘在了窗上,一动不动,任风刺骨。 正如此刻,他的目光紧紧黏在那团火焰上,红再刺眼,心再刺痛,都不愿离开。 漫天飞絮中,绛脂轻弯,他听见她唤他的名字。 “棠宋羽,跟我回家。” 字字珠玑,可谓掷地有声。 他却恍如大梦惊醒,仓皇关上窗,躲在窗幔后无力坐下。 心如擂鼓,震的他苍白面颊落了浅绯,长睫上的落雪化了水珠,随眼帘扇动而轻颤。 未等他内心平定,步履声杳杳渐至,他坐在案边无处可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被人从外推开。 来人似是轻叹,进来后并未着急说话,而是反手落了门闩。 她缓步靠近,随着解带声,冰花沾染的火狐大氅落地,几声急促脚步声后,她的温度也落在他的身上。 素衣冰凉,她却不嫌寒,在怀中渐拥渐紧。 他惊楞之余,听到她在耳边轻喃:“你又躲我……” 棠宋羽本是贪恋温暖的人,却在听她呢喃后,握着她肩膀将人推开。 “殿下自重,我们已经不是……” 他的话并未说完,只是因朱红胭唇贴上唇瓣,悄然止住, 倘若是在以前,他怕是就要束手就擒,任她朱唇辗转,皓齿相碰。 可如今,他只手握着她的脖颈,将人逼退。 玄凝低头望着他放在喉间的手,本想怪罪,却在看见他手上的冻疮哑了声。 他的手,不该是这样的。 若不是他在院外跪了一夜,又怎会被冻出了疮。 她按着他的手握紧,在他惊诧的眼中,俯身凑近。 “休书我没有签,你还是我的君夫。” 她的呼吸过于近了,扰的他心绪不定。棠宋羽只身后靠,朗目间刻着疏离。 “殿下为何不签,小的没了清白,不配做殿下君夫。” 她在意清白,他何尝不洁身自好。 当日若不是她红着眼央求,他又怎会…… 玄凝像是早有预料他会这么说,杏眼微闪,望着他神情郑重,手上却突然施力,让他掐住了她的脖子。 “!”棠宋羽想挣开手,却被她死死按着,他纵然焦急,却也只是沉声问:“你做什么?” “你若恨我……那我愿意死在你手上。” “……” 棠宋羽盯着她,眼中诧异不再,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玄凝,你还在做戏。” “你这么做,无非是想听我说一句‘不恨’,你好心安理得去找他人。” 他渐渐用了力,眼角爬上了红晕:“可我恨你,我恨不得剖了你的心看看它是冷是热。” 棠宋羽的语速少见的急促,像是用了全身力气,说完后,手上便卸了力。 他眼眶泛红,豆大的泪珠顺着泪痣,一颗一颗砸落。 美人潸然落泪,谁见了都要心疼,玄凝放下他的手,俯身将人重新搂到怀中,顺着他的背安抚。 “那日是我过于偏激,你恨我也无可厚非。” “我想清楚了,即便你不是清白之身,我也可以接受,只是你要给我一些时间。” 棠宋羽闻之,埋在她颈边闷声道: “……殿下何苦委屈自己。” 他嘴上这么说,手却伸到她身后与之相拥。 她的身体依旧暖和,像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烛火,驱散他浑身冰凉。 就连她的哄话,也多少蕴藏了温火,否则怎会轻而易举将他心中阴霾,也一并散了去。 委屈吗…… 玄凝轻摇着下巴,斜眼望着他垂落在地的发丝。 “我只怪我没能早些来到你身边。” 当初误会他喜欢上黄夫人,她自说自话,轻易定夺他心意。 这次虽是他亲口告诉,也是她不等人说完话,轻易离他而去。 好像每一次,都是她咄咄逼人。 他生性寡言,她夺了他说话机会,他也就随之任之,不再辩驳。 可他并非草木,也并非神仙,怎会没有脾气。 草木若有声,神仙若显灵,也会道人间之疾苦,救众生于水火。 “阿媫说,我们性子太倔,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 她突然提及母亲的话,棠宋羽面色微变,敛了隽意眉眼。 “殿下怎么想……” “我不想和你分开。”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是下了某种决心,声音比方才在院中时,还要掷地有声。 他无声搂紧了她,手背青筋边缘格外清晰,泛白指节斜穿在她的发间。 紧接着,他听到她在耳边问道:“你呢,你想离开我吗?” “……” 他不说话,玄凝内心隐隐不安,却还是耐心等他的回答,只是抚背的频次出卖了她的心绪。 棠宋羽察觉她的不安,没等多久,抬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心即我心。” “若殿下想我留下,我自哪也不去,若殿下不想我在,我自会主动消失。” 竟是这样的回答。 玄凝在漫长的空白中,在心里猜想了无数遍他的回答,却也只在会与不会辗转横跳。 原来会与不会之间,还有一个答案。 你心即我心…… 他将问题又重新推给了她。 若是她心意永恒不变,这个问题便只有一个“不会”答案。 可若有天,她心意摇摆,他也就随之不定。 她为之轻笑,起身搂着他的脖颈,侧脸轻啄。 “我说了,我不想与你分开,这不是我一时冲动的决定,是从你走后,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的话语。” 棠宋羽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寒霜褪尽,便只剩下千万柔情,盎然如春。 不是系统所设。 他眼中真的唯有她一人。 玄凝捧起他的脸,额头相抵,喃喃自语。 “我可能……真的很爱你……”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冷风似有情,呜咽着从窗隙钻进,不想撞见了美人眉眼含春,正搂着怀中女子在她朱唇上辗转。 匆匆一窥,吓得惊晃了窗幔,不情不愿露出窗外的鹅毛大雪,而美人只是淡淡一瞥,抬指将女子被风吹乱的鬓边碎发捋到耳后。 察觉到有风,玄凝扶着他的肩膀,将人往角落里按去。 唇齿难分难舍,即便是挪动位置,两人也不曾停下。 后脑勺抵在了木墙上,棠宋羽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她禁锢在角落。 她跪在他怀中,双手却撑在墙上,肘节弯曲置于他两侧,眼帘半合,低着头看他意乱情迷,好不霸道。 “你……” 他纵有不满,却也被她稍加用力的咬噬回了神,全情投入,忘记了要说什么。 她的手渐渐落了下去,摸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他无意识握紧她的手,正感受着她掌心温度,却突然被她高举起手,肩肘也翻了半圈,竖着与木墙平行。 “?” 他不解地睁开眼,嘴上柔雾消散,身上一重,她坐在他腿上,如同审罪人一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不过她面色微红,看着他时,眼眸更加水灵含光,怕是不用严刑逼供,他就会将知道的全盘托出。 “棠宋羽,在更进一步之前……我有个问题……” 他只听了前半句,脸上胭脂晕染又重了几分。 “嗯……何问?” 她神色却突然不自然,眼睛左右乱飘。 “我想知道……你初次给了谁?” 玄凝问完,又默默盯着他的眼睛。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他说出陌生或熟悉的人名来。 却不想,他浑了呼吸,指尖无意紧扣她的指背。 “你当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她有忘了什么吗? 棠宋羽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女子,她神情困惑,眉心疑云密布,倒是不像在装糊涂。 她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难怪新婚之夜听他说起此事,会如此激动…… 她不是纯心羞辱……他岂不是误会了她。 他说话慢条斯理,像是猫咪收了爪子在她心上点踩。 “那女君的长相……和殿下一模一样。” 玄凝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他嘴角居然翘起,勾着绯红眼尾凝望她的双眸:“字面意思” 美人盈盈一笑,倒叫她更加茫然所困,未等再次追问,美人支起身子,迎着她迷雾重重的水墨珠玉,一如当初春夜,嗓间之音晦涩喑哑。 “殿下……步天楼……彩凰酒……那晚你将我……” 玄凝紧紧追逐着他眼中流光,已忘记他的手还在自己手中举着。 步天楼,彩凰酒…… 她忽的想到什么,连呼吸都忘了,被晕开胭脂的唇瓣一张一翕,看得他眸中晦暗。 他握着她的手放下,指腹在她唇边摩挲,“殿下,想起来了?” “……” 那晚相约,她心思不纯。 彩凰酒性烈,她只需哄骗他喝下一口就…… 然而看他抚琴时,掺了药的花酒接连下肚。 等她意识到喝错时,人已经晕头转向,连带着浑身燥热倒地不起。 玄凝只记得她晕过去,醒来便是在回庄的马车上。 她头痛欲裂,又听说是棠宋羽叫来天蜻将她送回,心下认定她的计谋并没有得逞。 可如今……他却眼波潋滟,唇边笑意隽永,控诉她那晚对他…… 他神情像是确有其事,她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棠宋羽等了半晌,女子终于抬眼望着他轻喃:“我那晚喝醉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 他颔首微笑,道:“嗯,殿下那晚确实是酒香四溢……” 至于她不记得的那些旖旎……细枝末节,他不曾忘过。 玄凝看着他好似回味的眷恋眉眼,倏尔唇边笑意深浓。 “棠画师……不……应该称你为君夫。”她手指攀附上他单薄素衣,沿路抚上他的脸侧,在他红到滴血的耳朵轻轻摩挲。 “君夫……可否帮阿凝回忆一下?” 四目相视,眼中笑意缱绻,以至于不知是谁先主动,等玄凝缓过神来,他微凉双唇已经贴上。 她张开嘴,于是他轻易探了进去,噙着细腻的柔瓣轻吮。 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将她好看的眉眼按向自己,余光见到她杏眼朦胧,他短暂分开,笑着呢喃:“殿下,你该求我了。” 求? 见她不解,棠宋羽再次压上她的唇瓣,只是比方才要急切了些,才刚触碰,便勾着她的柔软逃离温柔暖乡,激的她腰身一软,忍不住往后退却。 他却有模学样,一手按着后颈,一手擒住她的腰不让她躲。 玄凝哪里被他这样压制过,心下不肯服输,便按着他的肩膀将人重新压在身下。 他并没有反抗,绵长湿热的吻结束后,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他反而轻笑。 “我对殿下所行之事……皆是那晚殿下对我所行……” “……” 难怪如此陌生却又熟悉。 她手指拂过他的嘴唇,向下摩挲到他的喉结,轻划着心型:“然后呢,阿凝还做了什么?” 指尖划过的地方轻痒,喉结上下滑动,棠宋羽倚坐在墙角,拉住她的手向下,放在自己心口处。 “我这里,只要你一个。” “……” “这句话……是我说的?” 棠宋羽眼中凝光,气息忽重:“是。” 原来喝醉时,她还不忘说些情话哄骗他。 人一旦清醒,便总失了坦诚。 玄凝虽未饮酒,此刻脸上却酡红一片。她欲躲开他明亮眼眸,却被他握着手腕拉入怀中。 发髻早就松动,缕缕青丝散落,覆在他手上,仿佛盖了一层黑纱。 “殿下……”他反复在她眉间啄磨:“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他身上的沉木香气已淡了不少,却也让她产生恍惚,好像身处花烛绛帷里,正依偎在他怀里听事前的情话。 如果那晚她耐心听他说完……她也不用在交九大雪中,步行数十公里,从城南红福山庄走到城东画院,只为接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