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偏执皇子后》 1. 身死 [] 太初十三年,上元节夜。 元月手提花灯立于漫天星光之下,杏眸远眺前方往来穿梭的人群,习习夜风拂过她娇嫩的脸庞,双颊之上慢慢浮出两团红晕,宛若那百花丛中的牡丹一般,艳丽多姿。 “姑娘,眼看便要亥时了,公孙公子怕是不能赶回了。”缀锦抖开怀里的狐皮大氅,轻轻为元月披到肩上,“天凉,不如您先回府,留奴婢在此等候?” 由着身后之人为自理好大氅,元月按住缀锦的小臂,目光仍不舍得离开过往人群:“勉之哥哥信上说了,今夜必定归家,我信他。” 说完,分神看了眼缀锦:“你若等不及了,便回去歇息,我是一定要等勉之哥哥的。” 缀锦张了张嘴巴,终是将满心劝说之语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轻叹,仍旧站在原地,追随元月的眼神望向前方。 主仆二人并肩等了又等,眼见街头行人散尽,热闹不再。 缀锦瞄了眼月光之下元月的半边脸,登时心头一惊,月色惨白,而她的脸色却比月色还要白上几分! 缀锦忙攥住她的手腕拢到自己手心,用体温为其暖手:“打下午接到信您就出来等着,足足几个时辰了,瞧您冻得脸都白了……您就听奴婢一句话……” 一语未了,元月抽手反握住缀锦的手背:“嘘!别出声!你听,是不是有马蹄声?”眼里满是兴奋。 缀锦依言,屏气敛息,竖耳仔细分辨起来。夜已深,街上赏灯游玩之人早已四散而去,唯有阵阵寒风呼啸,可细细听来,风声之间竟夹杂着细碎的哒哒声,由远及近。 缀锦愣愣点了点头,唇角不禁弯出一抹弧度。 马蹄奔腾,乘风而来。 茫茫夜色下,遥见一人一马伫立,身形高大笔挺。 手背蓦地疼痛难忍,缀锦蹙眉一瞧,原是元月不知何时加重了力道,直捏得自己的皮肤红了一圈儿。 “公孙公子就在前头,姑娘何不去迎迎呢?”缀锦忍痛劝道。 元月猛然回神,下意识抽回握住缀锦的手,不料这一动作,倒牵动了另一只挑着灯笼的胳膊,手一滑,提竿自手心溜了下去。 缀锦“哎呦”一声,急倾身去接,还好出手及时,琉璃灯方免得一场灾难。 元月颇觉不好意思,正欲启唇解释自己不是故意走神,忽而,一双乌金战靴闯入眼帘。 刹那间,耳边再无了其他动静,只剩那紊乱的心跳声。 “圆圆,”眼前人缓缓道出一个名字,“我……回来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嗓音呢? 如山间清泉滴在落石之上那般清脆,又如夏日微风吹过耳畔时那般清爽,以至于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再也无法忘却。 既无法忘却、思念成疾,可为何,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怯于回应,惧于一睹他的面容呢? “犹记分别那日,亦是这样一个满月之夜。”公孙冀仰头望了望天边冰轮,轻叹一声,旋即上前一步,揽佳人入怀,“……你瘦了。” 西北风沙肆虐,匈奴残忍嗜杀,战场上厮杀的那些岁月,全凭记忆深处的那副容颜支撑着。 元月元月,照亮他心房的那轮明月近在眼前,本该圆满,怎奈…… “勉之哥哥,”元月紧了紧环住公孙冀腰身的双臂,脸庞贴上冰凉的铠甲,“这次回来,当是不走了吧?” 身为一军将领,抛却小情小爱保家卫国乃职责,但她终是败给了这几百个日夜的煎熬,渐渐生出了私心。 ——他若是不当这将军便好了,那样他就只是她一人的勉之哥哥了。 元月收了力气,缓缓离开公孙冀的怀抱,仰起头看向他。 缕缕月光从他的肩头洒下来,映得那分明的五官更加冷峻:剑眉之下,星眸闪烁,她不由附手去描绘那如画般的眉眼,一点一点感受他眸间翻涌着的情意。 公孙冀不语,眉宇间却含了一丝深沉,她总是这般令人放不下,小时候让他操心,大了又让他挂心。 指腹于他眼角痣处定格,元月微微点了点,“勉之哥哥,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 饶是他缄默不言,她仍旧觉察到了不对劲,往日他凯旋,眼中装着的是按捺不住的欣喜,而今却弥漫着化不开的凝重…… 他,有事瞒着自己。 四目相对间,公孙冀猛然扣住她的手腕,用自己的手包住了她的手,目色愈加沉重起来:“圆圆,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了西北的飞书,匈奴重振旗鼓,欲与我朝拼死一战。此次回京,我不光是为见你,更要紧的是求援。一个时辰前,圣上钦点了五万精兵,命我率其前往西北支援。” “我,该出发了。” 倘若他是一个平头百姓,或可同她相依相守,偏偏他是身负国之安危的将军,抛头颅洒热血不仅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是他时刻铭记的原则。 先国后家,终究委屈了她。 他满含惆怅与无奈的话,重重敲在了元月的心头上,方相聚又别离,她与他,难道真要成一对怨偶么? “前路艰辛,万望哥哥保重自身,”她举目遥望西北的方向,长叹道,“我等你回来。” 他注定不会拘泥于小情小爱,而她甘愿做那默默等待守护他的人。 万千言语终化为一抹轻笑:“圆圆,待我杀敌而归,我们便成亲。” 她同样回以他莞尔一笑:“好。” 团圆的日子里,元月送走了自己的心上人。 仲春之月,万物复苏,独元月半点提不起精神,整日窝在闺房中,不是睡着便是靠在窗前痴望远方。 大理寺少卿夫人、元月母亲许慎近来瞧元月懒怠,心中放心不下,刚巧今儿得闲,遂携了特来探望她的端和郡主杜衡,同去看望她。 彼时元月正坐在梳妆台前,一手托着脸颊,歪头呆看窗外随风飘扬的柳枝,入神之际,忽闻外头有一阵脚步声,不过她懒得动弹,权当未闻。 端阳王妃念过四十,前些日子忽觉胃里犯恶心,吃什么吐什么,请了郎中来瞧,发现是喜脉,一时间,端阳王府热闹非凡,杜衡作为王府长女,自是跟着开心,连日守在王妃身边,伺候王妃起居。 好在最近王妃身子稳定了,吃食什么的也能勉强用上几口,王妃又不忍女儿过于操劳,故好说歹说劝住一心尽孝的杜衡,是以杜衡这才得了空儿出府。 杜衡与元月从小一同长大,无比亲近,瞅见这紧闭的门窗很是不放心,不觉加快了脚步,直走到许夫人前头。 “阿月,”杜衡推门而入,看见那抹百无聊赖的倩影后放了心,“你既在屋里,何必装得鸦雀无声呢?” 杜衡语含嗔怪,径直走到元月跟前,伸手退了两把元月,“阿月,今儿天气不错,随我出去走走吧?” 元月将脸埋在臂弯里,闷闷摇了摇头。 许夫人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和杜衡对视一眼后,朝元月走去,语重心长劝道:“你也出去晒晒太阳,每日闷在屋里,可不无精打采的?” 杜衡附和:“是啊,阿月,总憋在房里也不是个事。” 禁不住两人轮番念叨,元月直起身来,对镜理理仪容,一手挽住杜衡,另一手挽住许夫人,一齐出了屋。 刚想往后花园去,远远却见元嵩过来,元月有些犯嘀咕:往日这会儿爹爹不应该在大理寺么?今天年不年节不节的,爹爹怎回来了? 念叨着,就问出了口:“娘,爹身子不爽利,告假了吗?” “你爹一大早便去宫里上朝了,不曾说过哪儿不舒服。”眼瞅元嵩冲这儿来了,许夫人迎上去,正欲问候,不料元嵩一把抓住许夫人的胳膊,低语了几句,还时不时往元月那儿瞥两眼。 肉眼可见地许夫人的脸色沉了下去,元月瞧不出所以然,拉着杜衡凑过去,笑着问:“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倒也叫我听听。” 许夫人嘴唇翕动半晌,到底是把难题丢给元嵩:她暗中扯了扯元嵩的衣袖,示意让他去说。 别看元嵩生得五大三粗的,却实实在在是个体贴夫人的,许夫人有此暗示,他只得慢吞吞上前一步,看看杜衡,又看看元月,攥着拳头道:“小月,公孙家出事了。” 不曾想元月竟“噗嗤”一声笑出来:“爹,您要说笑也寻个靠谱的,公孙家如何就出事了呢?” 她这般不以为然,倒也不是因为她目无尊长,实是元嵩时常以假话逗她为乐,今儿吓唬她不留神把买给她的胭脂膏子弄碎了,明儿哄骗她圣上有意给她赐婚,每一桩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开始她还信,后来次数多了,非但不会因此哭鼻子,而且学会反将一军,对元嵩说“一不小心”把他最宝贵的墨水给洒了。 元嵩只当她是开玩笑,结果夜里去书房办公,门还没开,一股子墨水味便飘了出来,当下元嵩的脸都绿了,火急火燎推开门,墨水洒了,宣纸染了,可谓一地狼藉。 不过,元嵩疼她,没说什么责怪的话,反倒诚恳保证 2. 赐婚 [] 元月与六皇子的交情,要从九年前说起。 许夫人是宫里张嫔的远方表妹,时常进宫陪张嫔说话,元月天性爱玩,回回都要跟上,而张嫔和皇后交好,一来二去的,皇后对她渐渐眼熟起来。 她不喜被张嫔宫里大大小小的规矩拘着,张嫔便向皇后讨了个恩典,恩准她随处游玩,她和杜衡也因此相识。 犹记得那会儿时值正月,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宫人们个个儿手持扫帚分立于宫道两侧扫雪,见了元月,宫人们喜笑颜开地跟她问好,她冻得紧,胡乱应了两句,快步往杜衡在宫里的住处锦绣斋行去。 半路上,偶见几个宫女围在一处,叽叽喳喳交谈这什么,她本不欲掺和,岂料忽然起风了,倒把他们议论的话卷了过来: “我才从御花园回来,竟瞧见六皇子跪在雪地里!连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那地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瞅着就让人哆嗦。” “这有什么稀奇的?恐怕六皇子又惹陛下生气了,这才被罚跪在那。” “你们快别说了。”当中一个宫女瞥见不远处站着的元月,朝其他人使眼色,众人望见元月,俱闭了嘴,各自散开了,徒留她钉在原地若有所思。 思量的功夫,缀锦踩着小碎步追上来,看她表情不对,便问:“姑娘,您不是要去寻郡主吗?只管站在这儿做什么?” 元月猝然扭过头来:“先不去了,去御花园吧。” 就这样,主仆二人一路到了御花园。 沿着蜿蜒石子路前行,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入目所见乃一大片雪原,几乎蔓延到视线之外,走得近了,方知所谓雪原竟是结了冰的湖水。 元月没见过这般场面,府里也有一片湖,但规模远不及眼前的,是以一时看得呆了。 反观缀锦倒格外淡定,并非缀锦比元月见的世面多,而是远处亭子里笔直跪着一个人,据身形打扮来看,是个男子,年纪不大,至多十岁。 “姑娘,您瞧那是什么人?”缀锦戳了戳元月的胳膊,指着亭子的方向。 元月眨了眨眼,清醒过来,顺着缀锦的手势放眼望去,果真有一个人跪着! 她记起适才从宫人嘴里听来的话,顿时来了精神,直接踩着结冰的湖面赶到亭子外,垂眼打量面前这人:只身着一袭暗青色长衫,御寒的帽子、披风都不见。 她不由回看自己厚实的穿着,口中悄悄“咦”了一声。 那人听见背后有动静,侧过半边脸来,面色白到骇人,跟府里厨娘捏的面人似的,嘴唇则乌青乌青的,看不出一点血色。 元月为之一惊,但耐不住那人长了双乌黑有神的眸子,像夜里的星子一样,反倒不觉得害怕了。 她绕到前头,刚想启唇问他是不是所谓的六皇子,就见他一头倒了下去,那对儿明亮的眼也随之合上,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喊出声:“快来人!他晕过去了!” 料想他是给冻坏的,她飞快解下自己的披风,不顾缀锦的阻拦,硬是盖到了他的身上,手里也没闲着,一边推搡着一边唤人:“醒醒,醒醒啊。” 闻知响动后,几个宫人簇拥着围上来,抬着他出了御花园。 后来,元月仍常常进宫,不过却多了一个朋友,他告诉她,他名唤杜阙,小字三省,她则笑着回他,她叫元月。 杜阙将“元月”二字嚼了两遍,后知后觉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小名呢?” 她嘿嘿一笑:“娘说了,女儿家的小名不可随意告知他人。” 再后来,元月迷上了坊间的热闹,就不大爱进宫去了,同杜阙也慢慢断了联系,直到今日,传旨太监亲口道出“皇六子”三字,那段过往重新涌入了脑海,她怔怔然,忘记了接旨,忘记了谢恩。 传旨太监瞧她迟迟不动,提醒:“元姑娘,接旨吧?” 话一出,众人纷纷投来目光,尤其许夫人,心知元月心有所属,又逢出了那等变故,而今冷不丁赐了婚,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遂不动声色拽了拽她的袖子,用气音说了句:“千万莫做傻事。” 元月猛一激灵,倘或自己不接这圣旨,自己丢了性命事小,牵累家人陪她受罪岂非罪孽深重?可不明不白地嫁了人,勉之哥哥又当如何?她到底是没奈何了…… 传旨太监失了耐心,掐着尖细的声儿警告:“元姑娘犹豫不前,想是对圣上的旨意有意见?” 许夫人几乎哭了出来,除了又扯了两下元月的衣袖以外别无他法。 大家都在等她,元家上下的性命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她…… “……臣女叩谢圣上隆恩。”元月双臂高举,捧过圣旨,随即伏首高呼。 她终究做不出要全家人为她丧命的行径。 勉之哥哥,对不住了…… 圣意有了着落,众人俱松了口气。 元嵩起身,和传旨太监客套几句,原想亲自送其出府,传旨太监则连连摆手回绝,元嵩便吩咐管家秦朗好生送人离开。 院里只剩下自家人后,元嵩长长舒了口气,回想起方才元月失魂落魄的模样,遂想着说些话安慰她。 前腿刚迈出去,许夫人就把一只胳膊横在了身前,元嵩侧目,见许夫人泪眼汪汪道:“让她自个儿静一静吧。” 话落,元月已然走远了,元嵩捋着胡须思忖片刻,打消了劝解的念头,嘱咐缀锦“看好姑娘,别让她多想”,后携许夫人回屋商议这门突如其来的婚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到了二月中旬。 那场变故后,元月越发提不起劲儿来,只管把自己关在房里,或躺在榻上默默垂泪,或找出这几年来公孙冀给她写的信痴痴翻看。 元家人见这光景,劝了又劝,每每得到的回答只是:“不念了,再也不念了。” 话虽如此说,却还是照旧。 杜衡一早听说此事,急得坐卧难安,怎奈王妃肚子不太平,又闹起恶心来,端阳王又因前些日子渭水一战而被圣上多番召到宫里议事,抽不出身来照看府里,只好全靠着杜衡一人操持。 杜衡有心无力,却难抵心中惦念,遂亲笔写了封信,着贴身婢女容儿递往元府。 元月正捧着书信发呆,察觉外间有人来,急忙拉起锦被盖住散落满床的书信,堆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看向来人。 容儿略略打量一番,吃惊不已,从前郡主把元姑娘比作牡丹花,无一人有异议,如今哪里还瞧得出牡丹那明艳灿烂的影儿? “元姑娘,郡主命奴婢带给您的信。”容儿将信交与缀锦,“临走前,郡主悄悄告诉奴婢,说圣上给六殿下赐了府邸,离元府不远,且已定下这月二十六为您与殿下完婚了,叫您别再执着于往事了。” 元月扯了扯唇角,取出信看下去,最后一字跃出眼帘的瞬间,闷闷笑了笑: 3. 夫君 [] 一只修长的手探过来,停在元月身前,赤色的袖口稍稍往后一滑,露出一根略显陈旧的红绳,她莫名觉着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阿月,天色不早,莫要误了吉时。”恍惚之际,杜阙道。 她瞧得清楚,说话时他的手又朝她的方向伸了一分。 喜娘当她是不舍家人,一时伤心得愣住了,便暗暗推了下她。 元月如梦初醒,耳根子不觉烫起来,试探着伸出手,一点一点碰上杜阙的掌心。 杜阙极轻地笑了声,慢慢合拢五指,牵着她缓步前行。 花轿近在眼前,杜阙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元月颇感不自在,暗中使劲抽手,两方僵持不下时,杜阙的声音拂过耳畔:“阿月别因此而厌我,我放手就是了。” 说罢,竟真的松了手。 元月默然,不想分辨什么,借着喜娘的搀扶钻进了轿子。 一路上吹吹打打,轿子入了皇子府。 杜阙去前厅招待客人去了,元月则被婆子丫头簇拥着回了婚房。 “姑娘,您且安坐等候,奴们先退下了。”仆从们关好门出去,偌大的屋里登时悄然无声。 元月紧紧攥着手,心中很是不安,难不成她真要和杜阙行洞房之礼……? 不。 她咬着嘴唇,不顾礼数自个儿掀开盖头,起身奔往门口。 指腹触及门框之际,身躯猛地一颤,一旦出了这道门,无异于抗旨不遵,元家……那手终又收了回来。 元月回望铺满各色果干的喜榻,眸色黯然,悲凉一笑:“早生贵子又与我何干?” 不愿挨着那寓意美满的地儿,她挪步坐到凳子上,眼见桌上摆着酒,便顾不得许多,一味想着借酒浇愁,满满斟了一杯,送入唇齿之间。 酒不算烈,她干脆埋头痛饮起来,少顷,酒瓶见了底,然双目依旧清明。 元月哭笑不得,都怪小时候好奇心太重,见大人们每每相聚,饭桌上总少不了酒,就以为酒是什么好东西,日思夜想着谋划去府里藏酒窖偷几瓶来品尝,这“千杯不醉”的酒量便是自那时练就的。 一醉方休算是不能了,元月撇撇嘴,放眼四顾屋子,一应摆设和元府大差不差,无非尽些名贵的瓷器、玉器。 她意兴阑珊,侧放下头,枕着臂弯放空自己,不想杜阙年幼时的样貌闪到眼前,任如何作为都驱赶不走。 疲于与之僵持,元月索性放任关于杜阙的记忆去扰乱她的心智。 说起来,她对杜阙实谈不上“单纯”,他长了副比女儿家还要美的脸蛋儿,心思又纯粹,待她更是真心实意,她自然乐得和他来往。 人家皇子之身,虽说不甚得宠,终归是人上人,配她绰绰有余,她不该这般“不知好歹”。 歪得酸困,元月换了边继续躺着。 没准人家也不愿意,也是被逼无奈才娶的她也未可知,不如等会见了他,好好打探打探,若当真如此,说通了日后寻机会和离,总好过相看两厌。 念头一冒出来,元月倦意全无,忙回床边乖巧坐着,一心等候杜阙的到来。 心里装着事,元月半点不困,隐约捕捉到外头的说话声后,越发精神,按捺不住起身迎了过去。 “殿下,您喝了这许多,奴才去给您盛晚解酒汤来。” “不必,你回去安歇吧。” “那殿下您自己当心,奴才告退。” 交谈声越来越大,窗纸上头映出来的倒影也越来越近,元月心跳如雷,竟没了主意,干站着发愣。 “吱呀”,门开了。 元月正对着门道而立,不偏不倚地撞上一堵人墙,微微冰凉,清香缭绕,像冬日寒松的味道,沁人心脾。 “阿月,”耳畔传来一阵震感,酥酥麻麻的,“我以为,你很排斥我。” 元月惊觉,以迅雷之势弹开,连退几步,无意识否认:“我们相识多年,我为何要排斥你?” 她说话时,习惯直视对方的眼睛,这回也不例外,一抬眸,不偏不倚跌入一道深邃的视线里,叫人心慌。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心慌演变成了心悸,只因对面之人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好些惊喜——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整整七年了,”元月逼迫自己冷下脸,“你我都不是当初的……” “够了。”杜阙冷冷打断她,双眼微微眯着,好似一弯残月,一派萧瑟,“人生漫长,莫说七年,哪怕十年、二十年,你我都谈不上‘物是人非’。” 仿佛察觉到语气重了,杜阙稍敛冷色,语调松缓:“阿月,事发突然,你不满这桩婚事情有可原,我可以给你时间接受,但有一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挥挥手,没多时过来一个女使,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壶酒:“合卺酒,得喝。” 此言无疑浇灭了元月最后一丝希望。 ——杜阙没有被强迫,他是自愿的。 她苦涩难当,杜阙从前也唤她“阿月”,名如往昔,可他们的关系,还能回到过去吗? 杜阙一手捏着酒樽,另一手掰开元月攥拳的玉指,将酒樽塞到她的手心,又附手一点点摁回她的指尖,确保酒樽不会落下,才撤手去拿自己那杯酒。 “阿月,你变了,变得狠心了。”对面之人死气沉沉的态度刺痛了杜阙的心,以前,她明明很爱笑的,“你连笑脸都吝啬给我了。” 阿月厌他,恶他,他心知肚明,否则当年怎会不辞而别,又怎会对他送出去的一封又一封的信熟视无睹? 公孙冀和她青梅竹马,她眼里只有公孙冀,但她却忘了,先遇到她的人,是他,杜阙。 “殿下何必为难我?”元月笑不出来,“我没变,是你变了。” 身形高大挺拔了,长相愈加俊美了,说话办事有主张了,和当初身体羸弱却心灵赤诚的杜阙,简直判若两人。 杜阙玩味挑唇:“阿月,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是不要就这些无意义的话题做争执了。不管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总归你我现在又到一处了,不是吗?” 水米未进在明德殿跪了三日才求来的婚事,他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左右礼已成,阿月现今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多忍耐忍耐又有何妨? 杜阙主动探手绕过元月的手臂,眸光潋滟:“阿月,你知道的,我这一生亲缘寡淡,多败少成,众人对我避之不及,独你,愿以真心待我。我不求旁的,只盼你像儿时那般将情意分给我些,哪怕一丝一毫。” “阿月,好不好?”分毫不掩央求之意。 终究是自小的交情,元月不忍看他这等哀求,送酒入口。 杜阙暗喜,阿月还是在意他的,继而一饮而尽。 当夜,杜阙兑现诺言,搬去书房安歇。 元月没说什么,和衣而卧,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缀锦端着水盆进屋,而元月已然醒了,正抱着被子靠床发愣。 缀锦心软,看不得这场面,眼眶一湿,又不愿惊动她,遂偷偷抹干泪,近前放下水盆:“姑娘,一会儿得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4. 无情 [] 杜阙捧着金灿灿的头面,噙着浅笑立在元月身后。 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锦袍,上绣丝丝云纹,腰间别一根玉带,侧方缀着块儿玉佩,往那一站,活脱脱一位光风霁月的贵公子。 元月不着痕迹移开视线,抿唇不语,惹得杜阙心急难耐。 “阿月,行吗?”他禁不住又问了一遍。 他摆出这副低声下气的姿态,是吃准了她心软,经不住多说两句便应了吗? 元月冷笑,这回她偏不顺他的意。 “缀锦,什么时辰了?”非但不应,还要刻意晾着他。 “卯正三刻了。”嗅到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缀锦自觉敛眉低目,不大不小答。 元月转过身子,瞥瞥床上安然躺着的华服:“替我更衣吧。”旋即,睨了眼杜阙手里的金步摇。 毫无疑问,杜阙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然,杜阙并非一个轻言放弃之人,一呼一吸间,心头的落寞一扫而空,他含笑道:“缀锦,你退下,此处有我就好。” 缀锦陷入两难境地,目光频频来往于相对无言的二人身上,瞳仁中写满了无助。 “缀锦,更衣。“不服输的种子自出生那日起就在元月的骨血里埋下了,历经十六载的滋养,早长成了苍天大树,不可撼动。 杜阙挑眉道:“去府外等候,我们稍后到。” “我们”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元月胸中郁闷,切着后槽牙瞪了他片刻,看他仍春风满面,自觉无趣,遂别过脸,闷声道:“罢了,殿下好容易来了雅兴,我何必做那个扫兴的。” 闻言,缀锦心下有了计较,低着脖子关门去了。 她自负气转过脸,浑然不觉杜阙靠近,是以杜阙将步摇别到发髻之时,浑身又痒又麻,一面发笑一面躲:“别,痒得慌……” 比起疼,她更怕痒,偏生杜阙心细,认识没几日就发觉了这个弱点,儿时没少捉弄过她:不是趁她在树荫底下打盹时拿草叶拨弄她的头发,便是偷偷抱来其生母高美人养的小猫塞给她,要她逗着玩。 那猫儿不过两个月大,正是贪玩的时候,她一接到怀里,猫儿立即抓着衣裳往肩头上爬,拦也拦不住。 小猫儿亲人,一直用头蹭她的后颈,引得她嬉笑不止,急叫杜阙把猫儿捉下来。 杜阙捧腹笑够了,这才不紧不慢给她解了围。 许是他们闹得太大声,没多时高美人身边的李嬷嬷丧着一张脸寻了过来,二话没说一把夺过躺在杜阙怀里伸爪子的猫儿,并狠狠剜了眼杜阙,然后强堆笑脸告诉她,高美人找杜阙有话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要她趁天明儿赶紧回家。 杜阙并未多言,冲她笑着点了点头,随李嬷嬷渐渐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猝不及防忆起往昔,笑意直接僵在脸上,原来她和杜阙之间曾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铜镜在前,将元月神色的转变映得一清二楚,杜阙恍觉心口酸涩异常,低声道:“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稍微撩拨一下,便露了破绽。” 有时他倒希望她不那么单纯就好了,或许她会愿意藏起瞳底的嫌恶,骗一骗他。 元月如鲠在喉,杜阙也没了兴致,一时二人相顾无言。 与此同时,皇子府外。 杜阙的贴身小厮曹平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急得抓耳挠腮,远见缀锦迎面过来,马鞭都不及收,随便攥到手心迎上去打听情况。 缀锦忙把里面的事说了,曹平却越发沉不住气了,用力踱了两下脚,嘴里念叨:“万一误了时辰,宫里那位又该给殿下小鞋穿了……这可怎生是好?” 缀锦听得真切,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都说六殿下不受宫里人待见,她只道一个皇子能不受待见到哪儿去? 听了曹平这番话,缀锦恍然大悟,难怪昨儿殿下大婚,皇上皇后都称病没露面,甚至殿下的生母高美人也只嘱咐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匆匆回宫了。 结果那厢方丢了脸面,回房又在皇子妃面前碰了壁……难为六殿下不显山不露水的,既笑脸相迎陪好了宾客,又和声和气地给皇子妃让出卧房,独自在书房那席矮塌上将就了一夜。 缀锦轻叹一声,安抚曹平:“别急,我这就回去看看。” 往日六殿下如何受冷落不提,如今皇子妃嫁给了他,所谓夫妻一体,她可不能坐视皇子妃受委屈而不管。 刚回身,却见元月、杜阙二人一前一后而来,元月步子迈得大,把杜阙甩在后头也不管,缀锦蹙眉稍作斟酌,打消了多嘴的念头,忙上前两步扶着元月的胳膊,伺候着把人送上车轿。 杜阙慢一步赶到,见这光景没说别的,只交代缀锦:“车里放着现成的手炉,她的手一向冰凉,你记得叫她捂上。” 说罢,攥住曹平递去的缰绳,翻身上马,迎风远去。 缀锦收回目光,掀帘钻入马车,果见车座上搁着一个紫铜点金手炉,盖子上的小孔中隐约散着热气。 “姑娘,您打小体寒,眼下虽值春日,可也马虎不得。”缀锦拿起手炉放到元月腿上,止了话茬,面对她坐定。 元月没推拒,双手握住手炉,体温一点点回升的同时,心头莫名有些烦躁。 明明是个皇子,偏学了一手缠人的手段……真叫人头疼。 胸口憋闷得慌,她随手将手炉丢到一旁,侧头拨开轿帘的一角,望着外头往来的行人,心绪渐渐平复。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入永定门,元月微微探出头环顾这熟悉的景象。 宫道的尽头便是皇后居住的彰宁宫,当年也是在这条道上,她得知了杜阙的存在……不过当初何曾料到,有朝一日她和杜阙会沦落到背道而驰的地步? 俄而,马车缓缓落定,元月提裙下车,微微仰头,高悬的匾额上明晃晃刻着三个烫金大字:彰宁宫。 杜阙御马而行,早一步到,负手鹤立于宫门外,黑白分明的双眸弥漫着丝丝笑意,“阿月。”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想都没想,元月忽视了他的好意。 他笑意不减,保持原姿势不动:“阿月,在家你想如何我都顺着你,可我不希望旁人议论你我之间生了嫌隙。阿月,我相信,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 人走茶凉,她总不会一直念着公孙冀,他誓要捂热她的心——单装着他一人的心。 缀锦总能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姑娘,宫里人多耳杂,一传十十传百的,保不齐传成什么样……您得替老爷夫人想想啊。” 元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赐的,容不得儿戏,她若执意当着众人的面冷落杜阙,等同于打陛下的脸,打皇家的脸。 杜阙是不被重视,可终归姓杜,身体里淌着皇家的血,她轻狂不得。 再者,陛下给她赐婚绝非一时兴起,更非念元嵩数十年如一日克己奉公的情面,而是在敲打元嵩,警告整个元家安分守己。 公孙 5. 皇后 [] 敞亮的寝殿内,一身着素色锦服、头戴凤冠的妇人手执香匙拨弄着炉子里的香灰,包裹于华服之下的背脊崩得笔直,恰如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样。 吟霜掀开厚厚的门帘进来,放轻脚步径直到妇人身侧,恭敬道:“皇后娘娘,六殿下携六皇子妃来向您请安,眼下正在花厅等候。” 皇后拨弄香灰的动作未见停顿,用余光带了眼吟霜:“今儿这香闻着倒似比往日的浓烈了许多,想是在库房里搁太久,发潮了?” “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吟霜笑道,“前些日子交趾国派使团来朝,拢共进贡了上百斤蓬莱香,独贵妃一人就得了三十斤,您和太后娘娘各三十斤,最后这十斤再由宫里其他娘娘们按位分大小分……” 照理说,贵妃不该同太后、皇后领一样的份例,可谁让贵妃娘家出了个顶天立地的宰相兄长呢? 当年先帝驾崩,七子夺嫡,当今陛下排行老三,生前就不受先帝重视,先帝一去,更无力与其余几位野心家竞争,若非当初身为羽林卫将军的贵妃兄长管云深挺身而出,以兵权力排众议,陛下坐上皇位的几率微乎其微。 辅佐陛下登基后,管将军未有分毫懈怠,斗权臣夺权柄,短短一年,朝中风云变幻,那些专权擅势的元老大臣们入狱的入狱,告老的告老,反观管将军,节节高升,一路从羽林卫将军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身居高位,难免居功自傲,近两年来,管相越发奢靡,府邸气派得如皇宫一般,府里姬妾成群,据说光那群莺莺燕燕每日的开销便足足有七八十两白银! 往前几年倒也罢了,要命的是最近几年天灾频发,收成直接对半砍,百姓们皆勒紧裤腰带度日,帝后闻之痛心疾首。 陛下日日在御书房对着满桌奏章独坐到天明,天一亮,顾不得用膳用水,急命宫人召集群臣继续商议赈济灾民之策: 皇后更是不敢掉以轻心,首先裁了一半彰宁宫的用度,一日三餐俱吃素,并从以往的四菜一汤减至两个菜,汤水不必要之时不用;每年规定开春、立冬要制的新衣,则一并免去,怕宫人不满,皇后自掏腰包给宫人们分别做了冬、春两套衣裳,以此做表率。 后宫其他妃嫔见状,纷纷效仿,毫无怨言,唯贵妃,整日抱怨吃得太差、衣裳太旧、月例太少……隔三差五便往宰相府递信。 管相疼爱幼妹,无有不应,时常着人接济贵妃,那载满山珍海味、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大小箱子,直把去往贵妃寝宫的宫道堆得水泄不通。 六宫嫔妃们都心生不满,却碍于贵妃跋扈的个性、管相只手遮天的权势不敢吭声。 皇后多番劝说,得到的无非是贵妃一次又一次的冷嘲热讽,与陛下的连连叹息,便再没了心气去碰钉子。 幸而老天开眼,去岁秋至今,没降什么天灾,收成勉强看得过去,但苦熬了几年,国库空虚,并非一时半会能缓得过来的,是以前朝后宫仍是以节俭为第一要务。 “奴婢知娘娘您平素节俭,而这蓬莱香珍贵,加之往年送来的只用了过半,便自作主张开了库房把堆在里头的旧香收拾了出来,想着一道儿用了再用新香也不迟,也好过扔在里头浪费……”吟霜顿了顿,“奴婢这就命人去换了。” 皇后稍加沉吟,出声唤住吟霜:“罢了,只是味儿大了些,将就将就用吧。” 皇后捏着香匙在炉口轻轻磕了两下,抖尽香灰,继而盖上炉盖:“对了,你才说六皇子领着新妇来请安,也别让巴巴地在花厅里坐着了,叫他们来这儿说话吧。” 吟霜适时接过香匙,应声称是,随即赶去花厅,告知原委:“六殿下,六皇子妃,皇后娘娘有言,请二位去内殿说话。” 元月、杜阙联袂而坐,两人彼此交换过眼神,不约而同起身,杜阙颔首道:“劳烦吟霜姑姑跑一趟。” 然后,扭头对元月弯弯唇角,同时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阿月,走吧。” 吟霜在场,元月不好表现得太过冷漠,垂眸温婉一笑,跟随他的步伐移步至内殿。 以往跟随许夫人到张嫔宫里时,处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寝殿里头的陈设令人咂舌,名帖名画、珍奇古玩……等等,应有尽有。 张嫔本人的穿衣打扮更是光鲜亮丽,即便在家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元月看来,也自觉有些格格不入了。 而今有幸到皇后宫里来,原以为会比张嫔宫里再气派上几分,却不想竟这般朴素:偌大的殿内只搁着几样必需的家具物件,摆设不曾有,非要挑出一样,就只有窗台跟前的花架上摆着的两盆海棠花了,别余的,再找不出了。 元月又惊又奇,却深知“少说少错”的道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元家正处风口浪尖上,说错一句都可能招来祸患,便乖巧收了四下打量的目光,随杜阙近端坐于上首的皇后前,屈膝见礼:“见过母后。” “坐吧。”正前方传来一道平缓沉着的声音,蓦然勾起了脑海中有关皇后的记忆。 元月一共见过皇后两次,一次是在张嫔宫里,一次是在五公主杜宁十四岁的生辰宴上。 两面之缘,相隔六年,皇后给她的印象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转变。 在她眼里,皇后是一个极为严肃的人,发髻理得光洁,不见一丝碎发;唇线时刻抿成一条直线,纵偶尔扬起了唇角,给人的感觉依旧是冷淡的。 天性跳脱的元月,面对所有人都能笑呵呵地谈上几句闲篇儿,独独面对皇后,犹如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恨不能屏气息声,化为一缕空气,好叫皇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杜衡常常拿这事儿打趣她,说:这便是一物降一物。 她没有反驳,无比认真地点头赞同,皇后确实是她的“克星”,她只盼着日后再也别在皇后跟前露面。 不料,老天爷到底没舍得眷顾她一回。 茶盏碰到桌的动静拉回了思绪,元月抬头,见吟霜稳稳往她和杜阙面前放下两杯热茶,她心里不自在,连忙起身道谢:“多谢吟霜姑姑。” 话落,未觉得不妥。 杜阙喊吟霜姑姑,她现在嫁给了杜阙,甭管是否相看两厌,如此称呼,总挑不出毛病。 不经意一瞥,恰捕捉到身边杜阙眼底稍纵即逝的一丝惊喜,她不明所以,他惊喜个什么劲儿? “不用多礼,且坐下说话吧。”二人的小动作尽入皇后眼中,不过皇后并不在意。 “昨儿陛下的头风病犯了,疼得厉害,本宫有心去你府里走一走,怎生陛下跟前离不开人。”她转眸看向侍立在侧的吟霜,“去,把本宫一早备好的贺礼拿来。” 吟霜领命,退到殿后。 吟霜一走,殿内陷入寂静,元月不是个能安静坐住的人,便放纵自己抬起眼悄悄打量皇后。 皇后坐姿端正,肩颈的线条好似两条直线垂直相接,见此情形,她不禁暗中挺了挺腰肢。 视线顺着皇后交叠的双手上移,最终于那副淡然如水的脸庞上定格。 皇后微微侧仰着脸,眸色沉静,似乎察觉她的注视,目光瞬间有了焦点,一路追寻着望过来。 这一举 6. 恶犬 [] 杜阙恍然,长乐街…… 是了,长乐街上有一家刘记馄饨铺,小时候他尝过一回,是元月给他带的。 那日,雨过天晴,刚被嬷嬷们数落了他失魂落魄地蹲在湖边往湖里扔石子,眼看一兜子石子见底,他打算起身再捡一些时,她出现在视线中。 那天的她穿了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脖子上戴了一个大大的金项圈,头上斜插一支镶珠宝蝴蝶金簪,格外的贵气。 但在他看来,她浑身上下的金银珠宝、锦罗绸缎不过是为她陪衬而已,这些东西只有穿戴在她身上,方不失华贵之气。 他一时看得如痴如醉,就那么直愣愣保持着欲蹲不蹲、欲站不站的姿势,滑稽极了,元月禁不住拍手大笑:“杜阙,你在扮小狗玩吗?” 她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爽快性子,脑子里闪过小狗的样子便说了,根本没成想杜阙会因此不快。 杜阙猛地直起身子,撒开兜着衣摆的手扭头就走,她原地懵了阵儿,抬步追上去:“你怎么了?见了我一句话都没有便要走?” 他不为所动,越走越快,元月比他小三岁,个头将将到他胸口,没多时便被甩在后头。 “杜阙!”她气急跺脚,险些把手里的食盒丢出去。 隔着一段路的杜阙闻声止步,却并未回头看她,她咬着牙护好食盒小跑过去,绕到他面前,横着眉质问:“你到底怎么了,我惹你生气了吗?” 四目相对,杜阙遭不住,先一步别开了脸。 元月云里雾里,往左一步继续跟他对视:“行,我算看出来了,你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儿,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心里窝着火,加之一想到好生护了一路的食盒是为他带的,那火气“噌”一下冒起来,她一把将食盒撂到地上:“既然如此,我也不做那自讨没趣的人,以后我再也不来了,不惹你嫌了!” 食盒里装的是馄饨,这么一丢,里头的汤水洒了一地,元月早已叫怒火冲昏了头,哪里顾得上管?自顾自转身闷头往回走。 她看不到,不代表杜阙看不到。 杜阙愕然,突然反应过来,当即蹲下来扶正食盒,随即顺手拎起食盒,大步追赶那抹背影。 “阿月,是我一时冲动,我不该给你脸色看。”借腿长优势,他横跨一步,挡在她身前,“你别生气了,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元月嘟囔着嘴,故意不看他,也不应声。 “阿月,这是你给我带的吗?”杜阙自知理亏,忙改了颜色,指着食盒笑问。 回答他的仍是一片沉默。 他也不丧气,打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素帕展平铺到地上,后把食盒搁到帕子上,一举一动轻柔极了,好像生怕被路上的灰尘污了食盒似的。 见此情形,元月心头一软,小声嘟囔:“脏就脏了,大不了拿回家擦一擦就是,巴巴地垫什么帕子……” 杜阙不以为然,低低笑了声,随后揭开盖子。 “馄饨?”这会儿元月也蹲了下来,他抬眸发问之时恰撞进她隐隐含笑的眼里。 “对啊,长乐街刘记馄饨铺的,可难买了,我整整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呢。”她秀眉微挑,不难看出有些得意,“快马加鞭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就为让你尝尝。你倒好,一见面就给我当头一棒……这下好了,汤也洒了,馄饨也坨了。” 她紧紧眉头,猝又舒开:“也罢,我有空再给你带吧,这些就别吃了。” 盖盖子的动作被杜阙拦在半空中:“我看挺好,卖相差了点,闻着挺香的。”话毕,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送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吞咽下肚,他还打算吃,元月看不下去,不由分说盖好盖子,提起食盒,并拾起帕子,径往前边的湖心亭去了。 杜阙无话,一路跟随。 先后落座,元月将食盒推到他面前,努了努嘴:“这可是你坚持吃的,可不能吃到一半甩手走人。” 杜阙以笑回应,舀着馄饨一个接一个地递往口中。 “刚刚,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元月深信有矛要盾当场说开的道理,若藏着遮着,早晚闹掰。 一顿风卷残云,馄饨并仅存不多的馄饨汤一扫而空,杜阙看看她提前放到一边的帕子,并未拿取,而是用适才垫食盒的帕子稍稍擦了擦嘴角,后解释:“嬷嬷们生气的时候,总喜欢骂我猪狗不如、狼心狗肺,有时我受不了反抗两句,便说我是疯狗、恶犬。” “狗是好的,只不过我不喜欢。” 说罢,才拿起元月备好的帕子,趁元月不备,揣入怀中。 元月哑然无声,一股浓浓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愧疚过后,愤然拍桌而起,直言:“太过分了!我去找他们评评理,为你讨一个公道!” 杜阙没设想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管不得男女大防急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带回身边,而后按着她的肩膀迫使她坐回石凳上,真挚而热切道:“阿月,谢谢你。不过讨公道什么的,我暂时还做不到。” “另外,今天的馄饨是我这十二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馄饨皮里包着的是她最赤诚不过的关心,如今已然随着一下下的咀嚼、吞咽,与他的脏腑融为一体了。 他很受用。 “你迟迟不应,是不想陪我去吗?” 盘旋于记忆深处的声音拂过耳畔,直达脑海,杜阙如梦初醒,下意识将面前人揽入怀里,将脸埋在她的颈间颤声道:“不,愿意,我愿意。” 七年了,他的阿月依旧耀眼,而他,却还是那个无权无势、艰难度日的六皇子……可今日,那轮明月终于肯多看他一眼,是否意味着他终于赌赢了一次? 宫道上人来人往,紧紧相拥的两人引起了宫人们的注意,纷纷投来目光,当中有胆子大的,直接驻足同其他人窃窃私语起来。 元月自诩脸皮不薄,可也受不住这许多人围观议论,一边握拳推搡杜阙的胸膛,一边羞恼抗议:“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快放开我……” 杜阙非但不依,反得寸进尺,将头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阿月,你忽然提起刘记的馄饨,是不是意味着你对我的厌恶少一点点了呢?” 撒娇般的语气登时令她遍体生寒,她心一横,找准时机拧了把他的侧腰。 杜阙没防备,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拉开距离,委屈巴巴道:“阿月好狠的心,我不过是多嘴问一句,你便伸手掐我。” 宫人们本就议论纷纷,他这一闹,众人忍俊不禁,不约而同掩嘴偷笑起来。 身处焦点的中心,元月耳根子红了一大片,连带着脸颊也浮上两朵红云,她自觉丢脸,故意板着脸走开,走出去几步,不闻杜阙跟来,烦躁拂袖,折回去拽着他的胳膊落荒而逃。 一直到高美人居住的清芬苑外,沉寂才被打破,元月停步转头瞪着身侧人,刺儿道:“杜阙,七年未见,你越性疯魔了。” 以前也爱粘着她,却只在四周无人之时表现出缠人的一面,当着外人还是一本正经的皇子样子。 而今居然 7. 放肆 []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盖住了元月的双眼,有些凉,又有些涩,似乎是触上了手心的茧。 一声凄厉的嚎叫传来,手心火辣辣一热,怀里的猫蹬腿跳了下去。 元月急于确认猫的踪迹,抬手抓住眼前的那手拿了下来。 这一碰,竟觉手指上黏黏糊糊的,同时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急忙低头查看,白皙的手背上剌开又深又长的一道口子,鲜血自其间汩汩流出,骇人不已。 元月吓了一跳,下意识用自己的袖子捂上去,试图止血。 “阿月,不要紧的。”身边响起杜阙的声音,“别让我的血染了你的衣服,脏。” 杜阙用另一只手拿开她的手,而后攥住自己的衣袖擦拭她手上不小心粘的血迹,动作稍显笨拙。 定在一旁的廖嬷嬷回过神来,用力拍了下大腿,边指挥外头的宫女边往外跑:“小四儿跑了,还在那儿看!还不赶紧追?” 这一喊,高美人也反应过来,嫌弃地睨了眼下方胡乱忙活的两人,两手叉着腰冲外头乱作一团的众人放狠话:“小四儿要丢了,仔细你们的皮!” 闻言,众人更加卖力,不出半个时辰,便将偌大的清芬苑翻了个底朝天,总算逮到小四儿的踪迹,廖嬷嬷不好耽搁,考虑到自个儿腿脚不好,便差一个小太监风风火火跑回来禀告:“主子,小四儿上了屋顶,怎么也不肯下来,廖嬷嬷已让人取梯子上房捉了。” 高美人等得焦心,站得脚跟疼,实在撑不住就坐回椅子上,听小太监如此说,心又跟着悬起来,水葱似的手指死死抓住扶手:“去嘱咐他们,当心着,万不能吓到小四儿!” 小太监点头哈腰,脚底生风似的走了。 那厢闹得不可开交,身处同地的元月、杜阙这儿可冷清极了,半个多时辰,高美人只顾着小四儿的安危,全然不管亲生儿子杜阙的伤势,甚至连句问候都吝啬给。 期间元月好几次坐不住,欲命外头侯着的缀锦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为杜阙包扎处理,怎奈他多番冲她摇头示意,自己胳膊还被他按着动弹不得,这会儿高美人又为一只猫表现得那般急切,心底压着的不满终于爆发了。 “高娘娘,殿下的手伤得不轻,能否差人去请太医来瞧一瞧?”她挣脱杜阙的束缚,起身走到高美人面前,挡住了外头的景色。 杜阙随之跟来,不死心地用好的那只手缠住她的腕子,反宽慰她:“阿月,只是抓伤,无碍的。” 阴影之下,高美人懒懒抬眼,目光轻飘飘掠过杜阙的脸,嗤笑道:“可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元姑娘也瞧见了,下人们都去捉猫了,抽不出空来请太医,不如你们自己去吧。太医院离这儿不远。” 高美人无谓的态度彻底惹怒了元月,她抛却得罪高美人的顾虑,抓起杜阙血肉模糊的手冷冷道:“恕我多嘴一句,在高美人眼里,难道六殿下连一只猫都比不上么?” “放肆!”高美人杏目圆睁,喝道,“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小四儿今儿出个好歹,我拿你是问!” 元月不服气,欲启唇辩驳,却被杜阙抢了先:“放肆不放肆,也轮不到高美人来评判。” 杜阙反握住她的手:“阿月不像我,不是你随意泄愤的工具。你可以对我动辄打骂,但她,不行。” 高美人满目怀疑,好笑反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杜阙微微眯眼,眸光透出几分威胁的意味,重复道:“你想动她,做梦。” 说罢,不理会高美人是气得跳脚还是怒极大骂,拉着她昂首阔步离去。 杯盏碎裂声随风灌入耳朵,元月忍不住回眸远望,那高美人正疯了似的摔杯砸瓶,弄得殿内一片狼藉。 料想杜阙也不会好受,她悄悄收回视线,侧目打量他逆着光的侧脸。 他微微垂着眼,光束透过长而密的眼睫洒下来,在眼眸下方打出一片小小的阴影,为他平添了一丝阴郁之气。 从前她气他不管受了多大耻辱都无动于衷的窝囊模样,所以她一闹再闹,只为他能硬气些,能还击欺辱他的那些小人,别做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骨头。 如今再次相逢,他对她的态度较之以往还要更软上几分,以至于叫她误以为他仍是那个不懂得、不敢反抗的六皇子。 直到方才他为了她和高美人当场对峙那刻,她在他身上切实感受到了皇子的压迫感……现在的他,好似一匹隐匿于暗夜中伺机而动的野狼,随时都有可能撕碎敌人。 “阿月这般盯着我作甚?”灼灼的目光引得杜阙转过了脸,完完全全地将容颜显露在她的眼前,“不用担心,我会护你无虞的,哪怕我死了。” 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元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打着哈哈暂时自己的害怕:“乱七八糟地胡沁什么?你又不是上阵杀敌的将军,好端端的怎会……”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杜阙不会死,她的小将军却永永远远离她而去了。 杜阙眼明心亮,如何察觉不到她异样。他停住脚步,垂首极力藏好脸上的嫉妒,继而换上平素的温柔假面,转过脸看着她说:“有阿月这句话在,我必不会死。” 一个死人,如何能与他竞争? 阿月的心,早晚会是他的,他不急。 这场赌局,他赢定了。 忆起伤心事,元月难撑笑颜,随便应付了句。 见此光景,杜阙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提了句:“区区小伤,不用惊动太医院了,回府里简单处理处理即可。” 元月没有意见。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自家马车前,杜阙主动出言打破沉默:“手伤着了,不便骑马。阿月,我们一起乘马车回去包扎好了,再去长乐街逛逛,好吗?” 他的伤的确严重,又是因为她伤的,元月没有犹豫,先行跨上车轼,后回头向他递出手:“你搭着我的手上来吧。” “阿月待我真好。”杜阙的眼睛闪着惊喜的光芒,立即把手搭上来,而后紧紧攥住,登上车轼,仿佛生怕她反悔似的。 杜阙这副不争气的样儿逗笑了曹平,但曹平没胆子当面嘲笑他,只好抿着嘴唇努力忍笑,待他钻进车厢,曹平如释重负,伸手抹干净眼角憋出来的泪珠,咯咯笑起来。 缀锦翻了个白眼,催促:“别笑了,再磨蹭伤口就该化脓了。” 曹平一下收住笑,跃上车轼,挪到一边给缀锦腾位子。 缀锦动作干脆利落,紧随其后坐好,曹平尴尬地撇了撇嘴,扬起马鞭驾车径往皇子府的方向驶去。 * 杜阙再三要求,简单处理一下便可,郎中只得依言照办。 彼时元月不在场,回屋里换衣裳去了。 曹平守在跟前,百思不得其解杜阙执意这般要求的用意,抓耳挠腮好一阵儿,到底没忍住问出口:“殿下,您这伤的可是右手,您又整日舞文弄墨的,草草包扎了不会影响您发挥吗?” “你懂什么?”杜阙瞥瞥不开窍的曹平,“我若没几日就好得生龙活虎了,还怎么讨阿月心疼?” 此言一出,郎中扯纱布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曹平眼尖看见了,借此打趣杜阙:“殿下,您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 “……曹公子哪里的话。殿下伤得厉害,怕是得修养个把月才能好全……”郎中反应机敏,顺着杜阙的话往下说。 杜阙心情大好,吩咐:“拿一吊钱来,送给大夫买酒吃。” 曹平领命,去里屋取了一吊钱,塞到包扎完毕正收拾药箱的郎中手里,刻意拔高了声音说:“个把月之后还得劳烦您来府里为殿下查看查看伤势恢复的情况了。” 得了赏钱,郎中乐开了花儿,毕恭毕敬拜别了杜阙。 屋里没了外人,曹平才敢提小四儿抓元月的事:“殿下,小四儿平日很是亲人,莫说扑上来挠人,嚎一声都不曾有,怎么刚刚突然对皇子妃发起狠来……?” 杜阙冷声道:“它不是扑阿月,是想扑我。” 曹平不解:“扑您?” “是,猫伸爪子的时候看的是我,阿月只是跟着我遭殃罢了。” 曹平啧啧称奇:“这孽畜还成精了不成?” “有那样一个人精主子,何愁养不出一个成精的畜生。”杜阙指尖有规律地敲着桌子,语气不带一点儿温度。 曹平如醍醐灌顶,明白了杜阙的弦外之音。 杜阙生来就是是一个遭人嫌遭人恨的“祸害”,刚会走路的年纪便被丢到了宫里最偏僻的一处宫苑,与冷宫仅隔了一道墙。 负责教养他的下人们对他恨之入骨,恨因为他来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每每怨气上来,揪住他便是一顿好打。 好在杜阙顶着一个皇子的身份,虽有名无实,到底算他们的主子,他们再放肆,也不敢打他的脸,只挑身上看不见的地方下狠手,针扎、火烧、鞭抽……这些五花八门的刑罚中,最磨人 8. 知交 [] 几人纷纷循声回头,只见道对面站着一位身披月白锦袍的瘦高男子,手里正漫不经心地摇着一把折扇。 那人面白如玉,眸似桃花,瞧见众人望过来,展开折扇笑着走过来。 离几人的座位仅一步之遥时,男子顿住不动了,而是合上扇子,捏到手里高指着馄饨铺的匾额,嘴里念道:“刘记馄饨铺。” 这人举止怪异,元月难免有些诧异,便扯着杜阙的袖子倾身低声问:“这人你认识?” 她刻意压低了音量,不成想还是叫那人听到了,那人复甩开扇子,边往脸上扇风边驱身上前撩开衣摆斜坐到她身边,眨着一双含情眼道:“何止认识?我与他可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滑稽的话来,元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对面黑了脸的杜阙问:“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一个光着屁股长大的友人?” 不及杜阙说话,那人咂了咂嘴,摇着头道:“女郎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就好比女郎不晓得天底下有我这样一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人物。” 元月笑个不停,打心眼里觉得这人有趣。 “孙子昂,你有没完!”杜阙猛一拍桌,震得木案上的茶水飞溅。 孙瓒不以为意,摆手招呼店家过来:“给我也来一杯茶,一碗馄饨。” 店家探出半个脑袋“哎哎”答应两声,旋即端了杯茶放到孙瓒面前,然后闪回了后厨。 孙瓒握着茶杯送到嘴边浅呷了一口,颇为感叹道:“名贵的喝多了,偶尔尝尝这不知其名的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杜阙于孙瓒撞破讨元月心疼之计甚为不满,这会儿见孙瓒又百般矫情,终于忍无可忍下了逐客令:“我看你百无聊赖的想来没什么要紧事,前面就是兰亭苑,你还是收拾收拾去那儿品茶吧。” 兰亭苑乃京城有名的青楼,规模宏大,城里的纨绔子弟都爱去那儿潇洒快活。 听闻兰亭苑有一位名叫巧林的花魁,容貌自不必多说,琵琶谈得更是冠绝京城,那些膏粱们时常一掷千金只为得巧林姑娘的另眼相待,好成全他们春宵一夜的心思。 却不想巧林姑娘是个有气性的,宁死不做那供人取乐逗笑的玩物,倘若有人强逼,巧林姑娘不假思索便抽下头上的簪子抵着脖子放狠话:“除非我死了,否则休想打那些龌龊的念头!” 那以后,巧林姑娘贞烈的性格受到了京城文人名士的赞颂,皆提笔挥墨为其题诗作画,吟咏其:虽陷泥淖,却高洁不染,堪为一代烈女。 也有人看不惯巧林姑娘的清高,反驳: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洁牌坊? 听杜阙毫不留情拿话堵他,孙瓒假作不悦,反奚落杜阙:“是是是,您大忙人,忙得脚不沾地,忙得回回爽我的约。” 杜阙太阳穴直突突,扶额无奈道:“说吧,你凑上来胡言乱语一顿,有什么事?” 想起正事,孙瓒敛了假怒,端正坐姿:“听说今儿早上你跟高美人干仗了?” 杜阙的脸更黑了:“你从哪听来的?” “小瞧小爷是不?我好歹也是英国公府的世子,莫说你跟高美人那点陈年旧事,就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私底下做了什么亏心事,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打听不来的。” 元月脑子里的雾散开了。 英国公孙定早年同先帝一起上过征南战场,好几次凭借着自己的一腔孤勇把先帝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南边太平以后,先帝力排众议,给了孙定“英国公”这个称号及至高无上的荣誉:国公爷的儿子封王,女儿封公主。 ——这是皇帝的亲生儿子都不曾有的待遇。 而国公爷的嫡子瑞王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这孙瓒。 孙瓒自小受尽宠爱,要什么给什么,现今长到二十岁,意料之内地养成了说一不二的秉性。 这也就罢了,偏这孙瓒好的不学,尽挑不正经的学,日日同一帮狐朋狗友玩闹厮混,斗鸡走狗、喝酒赌钱……样样精通。把那一把年纪的国公爷气了个半死,拄着拐杖不顾全家人阻拦直冲到兰亭苑揪住孙瓒的衣领将人摁倒在地,抡起拐杖来对着他的后腿一顿痛打,生生打断一条腿。 这之后孙瓒消停了些时日,不期刚过没半年,又跟个没事人似的出来闲逛了。 元月平生最瞧不起孙瓒这样的败家子,意识到孙瓒的身份后,搬起凳子往一边挪过去,并甩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 孙瓒原就时不时注意着她,见她作此举动,转着眼珠子忖度片刻,干笑着找补:“女郎别误会,我是没正形了点,可我对女郎的心……” “天地可鉴”四个字未出口,右肩头搭上来一只强有力的手,捏得孙瓒生疼:“哎呦,疼疼疼,快松手……” 杜阙收了几分力道,阴恻恻道:“你的心且留给国公府那群莺莺燕燕去吧。阿月的主意,还轮不到你打。” 孙瓒吃了瘪,元月禁不住扬了嘴角。 孙瓒看在眼里,狠狠拿手拍了下脑门,懊悔道:“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是弟妹啊。怪我怪我,多喝了两口酒便昏了头。”说着,起来大大作了个揖:“弟妹莫怪。” 这混世魔王何时对人低三下四过?元月心里的气消了大半,起身抿嘴道:“世子客气了。” 所谓一笑泯恩仇,二人双双落座,正好店家捧着馄饨过来,孙瓒情知理亏,主动侧着身子接了碗一一放到几人面前,顺道儿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搁到店家手里的托盘上头,道一句“麻烦了”便挥退店家。 得了意外之财,店家喜滋滋地回后厨招呼自家婆娘出来,一面对婆娘说起刚才的事,一面努着嘴示意外头有说有笑的几人。 在场几人俱受过“食不言”的教诲,安安静静用完了馄饨,这才说起话来。 “兄弟,你得罪了那位,不怕那位撒泼给你们找麻烦?”孙瓒翘着二郎腿,脚尖有规律地晃荡着。 孙瓒吊儿郎当不是一天两天了,杜阙见怪不怪:“她一个失了宠的妃子,能拿我怎么着?况且我现在我不在宫里住了,不比往前了。” “这话说得也没毛病。”孙瓒拿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总归是个麻烦,宫里那些人都跟豺狼虎豹似的,恨不能把你撕个粉碎,你就是没错处也能给你编排出一百个不是来。” 他看了眼托着下巴听他们说话的元月:“老这样忍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得想个法子才好。” 杜阙领会到他的用意,默了默,沉声道:“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元月听得云里雾里,顺嘴问。 孙瓒抽走扇子,放下二郎腿,抖抖衣摆,站起身:“当然是我去兰亭 9. 贵贱 [] 马车缓行近一个时辰,于东市口前一处拱桥底下落定,元月、杜阙先后下车,元月有心叫缀锦、曹平也跟着,杜阙却坚持不同意,便只好作罢。 二人并肩过了桥,跟着人潮直往街里去。 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上巳节惯有“拔除畔浴”的风俗,人们早早地安顿好家里的活计,备好盛装翘首以盼三月三那日去城外西山脚下的兰因河岸祭祀祈福、宴饮郊游,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这东市汇聚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商铺,可谓京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城中百姓平日缺啥短啥,家周边没有的,东市必定有,故这两日人们纷纷挤到东市来置办三月三所需的一应物什。 一开始二人是跟着人潮,没一会儿人越来越多,留给二人能活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元月害怕一个没站稳被攒动的人群卷进去,便姑且放下对杜阙的芥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毫无疑问引来了他试探又惊讶的目光。 元月顾不得害臊,直白道出原因:“人太多了,万一没留神给挤进去,没个把时辰走不出来。” 杜阙低低笑了声,顺势将自己的手指并入她的指缝间,紧紧相扣,随即微微侧过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把将将到他胸口的元月庇护在一片阴影之下,慢慢向目的地行去。 艰难行至街尾,四周的人少了大半,元月憋着的气总算顺畅舒了出来,抬手擦汗的间隙,正瞥见右边有一家卖宠物的。 杜阙自然也看到了,霎时,那些不好的回忆汹涌灌入脑海,他心一紧,呼吸随之没了章法。 元月浑然不觉,指着那家店欣喜道:“我已经看到小猫了,咱们快进去吧。” 强逼着紊乱不安的心绪平静下来,杜阙刻意放柔声音:“好。” 老吴一早注意到外面徘徊的二人,定睛上下打量一番二人贵气的打扮,飞快转了颜色,堆笑殷勤迎上去:“二位是想挑猫儿还是狗儿,我这儿保准齐全。” 进门的一侧高挂着一个大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通身灰黑色的鸟儿,头顶上长着高高的羽冠,体型极大,约莫有两尺长。 元月从未见过这种鸟儿,一时好奇,撂开杜阙的手,上前两步仰着头观察。 那鸟儿也低下头看她,冷不丁的,那鸟儿微微张开嘴,清晰可见嘴巴里躺着的红黑色条纹舌头。 脑袋懵了好一会儿,元月忽然笑了:“这是什么鸟儿?生得这般独特?” “这玩意儿叫‘椰子金刚’,”老吴不觉挺直了腰板,面色透出几分得意,“您可别小看了它,金贵极了,翻遍整个大齐都没有,只那南边的爪哇国有。” 那“椰子金刚”生得特别,元月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笑问:“我以往好似在书上看到过一种名为‘凤头鹦哥’的鸟儿,跟它长得大差不差,想来就是这‘椰子金刚’了?” 老吴称是:“姑娘好见识。可此鹦哥非彼鹦哥,那些不值钱的怎比得上它?” 她笑靥如花的模样落在杜阙眼里,冲淡了杜阙心底的不适感,他转眸对老吴说:“这鹦哥怎么卖?” 老吴身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两银子。” 杜阙尚未说什么,元月猛回过头,诧异反问:“二百两?这么贵?” 饶她娇生惯养长大,一个月月钱不过五两银子,二百两……掰着指头算也得攒近四年的时间,而寻常百姓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赚得二百两银子。 怪不得店家提起这鹦哥时那般神气,合着一直鸟儿比一条人命都要值钱。 老吴料定这两人非富即贵,便坚定了大赚一笔的念头,嬉皮笑脸道:“确实是贵了点,但养着威风啊,城里的达官贵人家哪家不抢着要?我一个都没松口。这祖宗金贵,养起来费心,我也是千挑万选的,一直没遇上个对眼缘的。” “原以为这祖宗得在我这儿呆到天荒地老,谁承想今儿个碰上了您二位!我冷眼瞧着姑娘面善,必是个慈悲心肠,这祖宗去了您家定不会受苦,这才下定决心卖给您。” 尽管这是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也堵不住元月怀疑的心思,她摆摆手叫停还想继续的老吴:“我们是不缺钱没错,可你也不能拿我们当傻子看啊?我瞧这鸟儿也不是金子做的,况就算是纯金打造的物件,也不至于二百两吧!得,这祖宗款儿大,我们伺候不起。” 她给杜阙使了个眼色:“我们还是去别家瞧瞧吧。” 老吴明摆着让她做冤大头,何故为了一只鸟儿上赶着中计。 “二百两就二百两。”杜阙信步走到笼子跟前,举目与鹦哥对视片刻后,转头盯着她的脸,“不用你伺候,你安心当府里的祖宗便好。” 目光相接的瞬间,元月一阵心悸,遂兀自错开了视线,自言自语:“几时学了这些浑话来,哪里有皇子的样……” 老吴乍然喜笑颜开,拍了拍手朝楼上喊:“老三,还在楼上磨蹭什么?还不快下来给贵客倒茶?” 老三是老吴的三儿子,刚满十五岁,前年死活闹着辍学帮家里卖宠物,老三狠狠用鞋子抽了一顿也无济于事,反激得老三拿绝食来威胁他。 鸡飞狗跳折腾了三日,老吴咬着牙妥协了,那吴老三则立即收了手段,吃饱喝足,欢欢喜喜来店里帮忙。 吴老三连答应了几声,拎着茶壶脚底生风下了楼,笑吟吟领着杜阙、元月到里头落座,提壶分别给二人斟满热茶,默默退到老吴身边,冲老吴挤眉弄眼。 老吴一向看不惯儿子这副吊儿郎当的嘴脸,不管有客人在,上手用力拍了下吴老三的后脑勺,呵斥:“别在这丢人现眼的,快去把那笼子弄下来,切记千万别惊了鸟儿。” 话毕,移目看向正襟危坐的杜阙:“这位爷,那买鸟儿的银子……” 提起银子,元月气不打一处来,正欲起身和老吴理论,杜阙一把按住她的胳膊,然后解下腰间悬着的玉佩,沿着木案的纹路推到老吴面前:“出门急,没带现钱,午后着人来府里取吧,这东西权作抵押。” 生意人对钱一向敏感,听他没打算现结,脸上的笑险些垮下去,然后摸起那块儿玉佩,半信半疑地观察起来。 将玉调了个面儿,老吴一惊,指指玉身上刻着的“阙”字问:“您可是六皇子殿下?” 早闻皇子里头有位叫“阙”的皇子,老吴的学问虽比不上什么士大夫,也够不上那些千金公子哥儿们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功底,可字儿还是认得几个的。 “阙”字的含义老吴明白,正因为明白,便生出这疑惑之心:天子之家,怎会给自家儿子如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名字? 然这个疑问于一年前自家小舅子得脸进宫当了侍卫以后,解开了。 听完那段旧闻后,老吴搔首感慨不已:原来所谓的“人上人”也有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之分,叫人无法不唏嘘啊。 思及此,老吴看向杜阙的眼神中掺了些悲悯,但转念一想,纵杜阙这样不受待见的皇子随随便便都能一掷千金,他累死累活在人跟前拍马屁所赚的银子不过堪 10. 旧人 [] 元月二话不说丢下杜阙挤进人堆里,杜阙不放心,强忍着摩肩接踵的不适感突出“重围”,一眼看见蹲在前头泪眼汪汪的元月。 那大胡子则在一旁抱臂站着对元月指手画脚的,面上尽透着不耐烦:“去去去,不买就别挡在这妨碍我生意!” 杜阙面色一变,阔步上前,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以迅雷之势别住大胡子的左胳膊,冷盯着大胡子凶神恶煞的脸。 大胡子挣扎不动,胳膊被反剪着,疼痛难忍,龇牙咧嘴道:“你什么人呐?敢动你胡大爷!” 这厢的动静叫醒了元月,她泪都不及擦,急起身,却因蹲着久脚麻的缘故,一步三跌,死抓着杜阙的一角衣摆才稳住身形,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道:“我没事,你放开他吧。” 杜阙提笼子的手因她的拽扯微微晃了晃,那大胡子瞧他身手不凡,心觉有些害怕,但碍于面子,仍摆出一副吹胡瞪眼的派头,杜阙有心给他个好看,耐不住她苦劝,遂狠狠丢开手。 大胡子没堤防住,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周围看客纷纷摇着手指嘲笑。 大胡子难堪不已,生了报复回去的心思,掌心撑地借力爬起来,挽起袖子啐了口浓痰大骂:“好小子,敢砸你胡大爷的场儿,也不打听打听胡大爷的大名!我今天非把你揍个半死,要你跪在地上喊我爹!” 那大胡子来势汹汹,元月一时头皮发麻,怔在原地挪不开脚。 “阿月,”小臂一暖,整个人被一道力量带到后面,“看好鸟儿,等我回来。” 掌心蓦地多出一只铁钩子,再看时,杜阙已越过肩头摆出架势跟冲过来的大胡子过招了。 说不担心是假的,那大胡子身材敦实,一拳砸下来估计能把人鼻梁砸碎,而杜阙也就占了个个儿高的优势,况杜阙小时候又那般瘦弱,如何禁得住大胡子的攻势? “杜阙,算了吧,咱们回家吧!”元月朝你来我往的二人高呼,一面焦急地四下张望曹平、缀锦的踪影。 四周乱糟糟的,起哄声、议论声与风声交织着环绕在耳畔,听得元月心烦意乱。 “好!打得好!”人群里炸出一声喝彩,她赶忙回头看向杜阙,却见那大胡子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正捂着肚子喊疼,五官扭曲,瞧着痛苦极了。 杜阙恰好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元月稍稍放了心,大步过去四下查看杜阙的情况。 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杜阙仍好好的,连皮儿都不曾擦破,她脑子里绷紧的弦彻底松了开来,嗔怪道:“这么冲动做什么?万一失了手,可不是说笑的。” 她瞥瞥窝在地上不住嚎叫的大胡子,担心询问:“他嚎得这般厉害,该不会……” “不要紧,只是断了根肋骨罢了。”杜阙始终没正眼看过大胡子,语气淡然到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好生修养几个月就好了。” 元月的眉头拧到一处,如鲠在喉,生涩点点头。 “公子,夫人!”后方传来熟悉的叫喊,凝眸一瞧,曹平上半张脸在攒动的人头中若隐若现,俄而,曹平脱离人群,后头紧跟着缀锦。 曹平、缀锦两人左等右等不见杜、元回来,缀锦放心不下,主动提议入街寻找,曹平苦留不住,不厌其烦嘱咐一顿,目送缀锦没入人海。 焦心等待了一个时辰,缀锦独自露面。 两人无计可施之时,遥见不远处聚集了好多人,且依稀听到了元月的说话声,当即寻了颗大树栓好马,急切奔去。 正愁没人送大胡子去医馆,曹平一来,元月指着护着肚子的大胡子道:“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馆好好看看,免得落下病根子。” 曹平没多问,收着力气扶起大胡子,架着大胡子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开。 突然想起净秋来,元月出声唤住曹平,解下钱袋提到大胡子眼前晃荡示意:“十两银子,净秋我买了。” 鼓鼓囊囊的钱袋在前,大胡子瞬间安静了,大张着眼睛伸手欲夺那钱袋,元月轻巧避开,郑重道:“卖身契呢?” 大胡子低头看看左边的裤兜,曹平了然,精确摸出卖身契,递给元月。 一字一句确认无误后,元月将钱袋丢到大胡子怀里,不再纠缠,退回抱腿缩在角落的净秋跟前,安慰:“没事了,你先跟我回府里吧。” 净秋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看清净秋的脸后,缀锦惊得合不拢嘴。 公孙家获罪被抄,家眷奴仆斩首的斩首,充军的充军,发卖的发卖,作为公孙冀贴身婢女的净秋当然也逃不了发卖外地的命运,而今怎会出现在天子脚下? 缀锦的表现太过显眼,杜阙想不注意都不能。 情知此人身份不简单,杜阙咽下满腔疑问,默默拎起丢在一边的鸟笼、猫笼,深深看了眼元月的背影,随四散离去的百姓而去。 杜阙孤寂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缀锦无奈地摇摇头,出言提醒元月:“姑娘,殿下走远了,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旧人相逢,元月禁不住红了眼圈,忍泪搀起净秋,发觉净秋的胳膊细得可怜,堪堪剩一把骨头了,故越发伤心。 “姑娘,马车就在前头,走吧。”短短几日,缀锦心里的天平偏向了杜阙,这般催促元月,也是怕杜阙多心。 寻着马车,却没了杜阙,元月驻足沉吟半晌,恍惚记起方才对淡漠的态度,猜测他是赌气自个儿回去了。 她有些懊恼,转念一想,他若因此彻底冷淡了她,岂不更好? 便没再纠结,与缀锦合力招呼净秋坐回车里。 她则顺势坐到车轼,提议由她驾车,缀锦起先不同意,说不合规矩,她懒洋洋地往后一仰,反问:“在场这三个人中,只有我会骑马,驾车自然该由我来。你想试一试,换做往常我双手同意,可这回,算了吧,我可不想半道上翻车。” 缀锦哑口无言,依言照办。 方准备甩鞭启程时,后头有人高呼“弟妹”的声儿勾起了元月的好奇心,往后一望,不是旁人,正是那不着调的花孔雀——孙瓒。 孙瓒一路高挥着手臂,嘴里也不歇着,一声声“弟妹”随风飘来,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元月感觉十分丢脸,扶额转正身子,甩开鞭子,打算摆脱这人。 “弟妹且慢!” 一抹白影从眼前闪过,鞭子悄然从指尖滑走,被当场撞破心思,元月故作镇定,反问:“孙世子,你几时来的?好巧啊。”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把孙瓒气笑了:“我弟妹弟妹地喊了一路,嗓子眼都冒烟了,你一点儿没发觉?”< 11. 生病 [] 夜幕低垂,微风拂面,假山错错,湖水粼粼,天地间一片祥和。 元月拢拢衣衫,眸光穿过缀满白海棠的枝丫,凝眸远眺窗纸上朦胧跳动的人影。 敛眸微微沉吟,元月移步近前,轻叩门扉:“杜阙,是我。” 偌大皇子府,唯有一人如此称呼,门里之人闻之,起身开了门。 目光交汇,元月一惊,眼前人脸色赤红,唇色发白,眸间黯淡,额间依稀可见点点汗珠,当是生病无疑。 “你发烧了?”指腹甫触及杜阙前额,元月骇然抽手,体温滚烫,好似要灼伤她的皮肤,“我扶你进去,门槛儿上风大。” 一面说,一面将杜阙的胳膊揽到自己肩头,顺手关紧门,径往屋里那张矮塌处去。 杜阙病得厉害,整个人轻飘飘的,大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上。她抽空瞥了眼几乎挂在自己身子上的杜阙,只见他合着双目,绵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呼吸声更粗重紊乱。 “杜阙,醒醒。”担心他没了意识,元月发狠拧了把他的胳膊肉,果见他缓缓睁开了眼,她舒了口气,随之咬牙护着他躺到矮塌上。 生病的杜阙听话极了,恍惚叫她想起小时候唯命是从的他来。情知这个时候不适合胡思乱想,元月拍了拍自己的脸,拽了锦被严严实实给杜阙盖上,还不忘掖紧被角。 忙活一通,才道:“你好生待着,我吩咐他们请郎中来。”说罢,转身欲走。 “别……别留我一人……” 手腕子猝不及防被人攥住,那片灼热几乎要烫伤那块儿皮肤,元月心感不适,反握住那手打算扒拉下来,不料她这儿一用力,那边儿便随之加重力道。 眼看腕子上红了一圈却仍未见松动的迹象,她无奈一笑:“我得通知人给你请郎中过来啊,你这样死死抓着我不放,烧又如何退?退不了烧,脑子不就烧坏了?” 短暂的沉默后,杜阙含糊不清回应:“那也别丢下我……阿月,我不能再……弄丢你了……” ……这个傻子,什么时候了还念着她? 元月心情复杂,不知该作何回答。 默然僵持了片刻,外头响起曹平的声音:“殿下,时辰不早了,那晚膳热了好几回,您横竖吃些吧。” 元月如临救星,急切接话:“曹平,快,请郎中来,殿下病了,头烫得跟什么似的。” 大脑未反应过来,身体先动了,曹平连连答应:“唉!小的这就去!” 粗略估计曹平也得小一炷香才能赶回,元月便迈开腿用脚尖勾住一边的凳子腿慢慢勾到跟前,一屁股坐定,垂眼瞧着埋在被子底下的眉眼入了神。 说实话,与杜阙相识已有九年,她从未设想过他会对她有别样的情感,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纯粹的友情、知己情,哪怕到现在,她依旧存着几分怀疑。 杜阙很好,性格好,模样好,若非身边那些莫名的敌意,以他的年纪,应当早就成亲了,恐怕孩子都好几岁了。 偏偏造化弄人,处境艰难,成日在无数张充满恶意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她对他的善意,全因他可怜的处境,而他对她的“情意”,或许也源于年少时期的些许陪伴吧? 是对待心上人的倾慕还是对友人见阔别已久的思念,谁又说得准呢? 不过真相如何,已然没有意义了。 早在圣旨颁下的那一刻,元月和杜阙,便无法避免地绑在一起了。 抹不开的悲伤涌上心头,元月以袖拭干泪水,喃喃低语:“自个儿病得一塌糊涂,还顾得上关心我走不走……杜阙啊杜阙,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不多时,曹平领着郎中风风火火赶来,因要诊脉,她又试着动了动被杜阙紧紧扼住的手,依然纹丝不动。 好几双眼睛看着,她有些窘迫,忙俯身凑近杜阙,尽可能使语气温柔:“我不走,我就在这,你先松手,行吗?” 榻上之人固执依旧:“……不,不能松……一松阿月就不见了……” 莫说元月,局外之人曹平也觉得尴尬——替杜阙尴尬。 杜阙对外的态度,一贯冷冰冰的,一年到头来,笑脸都难看见一个,这会儿却拉着元月抵死不放,还用软绵绵的语调再三苦求……他有预感,今夜过后,杜阙冷面公子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右手不便,左手亦可。”郎中一把年纪,见怪不怪,从容捋捋胡须,出言提醒。 元月眼前一亮,带着杜阙黏上来的手退立于一侧。 郎中背着药箱上前就势挨到圆凳上,搭上杜阙的左手试探脉息,姿势说不出的别扭。郎中本人倒淡然如水,丝毫未见不自在之色。 “受了凉,伤寒罢了,不打紧。” 郎中收手,元月随手把杜阙露出来的一截胳膊塞回被窝,只听郎中又言:“用几副药退了烧便可痊愈。”接着起身到桌边伏案执笔挥就成一张药方,曹平适时接过。 送走郎中后,曹平轻手轻脚进屋,瞅杜阙还维持原姿势不动,嘴角控制不住上扬,怕露馅引来元月疑心,回明“已经吩咐下去煎药了,丫鬟玉钏一会儿送到,还得麻烦皇子妃劳心劳力,喂殿下喝下”后,匆匆而去。 方闭好门户,缀锦迎面过来,曹平仓皇板正表情,佯装无事打算告辞。 缀锦一把拦住,皱眉诘问:“你刚刚鬼鬼祟祟地笑什么呢?” 曹平打哈哈:“没什么,我还得去清点一番明日的回门礼,先走了啊。” “等等。”缀锦不依不饶,“目光躲闪,神情僵硬,你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快说!不然我这就进去告诉皇子妃!” 曹平最受不了旁人死缠烂打,到底遭不住招了:“殿下今儿个下午一直窝在书房,不吃不喝,我不放心,趁用晚膳的功夫偷偷躲到墙根底下听了会儿,正撞着世子爷对殿下说什么‘想惹弟妹心疼还不容易?少穿点在窗户前吹上一个时辰冷风,一病,保管叫弟妹扑到你床前哭个没够’。” “我没敢多听,便又趁夜溜走了。” 缀锦先是一怔,紧接着“噗嗤”一声笑出来:“亏世子爷想出个这么缺德的法子来。殿下也真是的,还真脱了外衫在风口把自己冻病了。” 时下未到三月份,早晚还是挺冷的,缀锦今夜也有些咳嗽。 话音刚落,门打里头开了,两人一齐看去,见元月阴着一张脸垂手而立。 “我说呢,回来时还好端端的,夜里就病得不省人事了,原来这当中的巧宗儿在这儿呢。” 曹平心虚低头,一言不发,后背上渗出一层薄汗。 缀锦心觉不妙,姑娘本就对嫁过来这件事心怀芥蒂,对殿下更是不冷不热的,这下殿下的小心思抖漏了,以她爱恨分明的性格,不得越发厌恶殿下? 暗暗计较一番,缀锦挺身而出,小声规劝:“姑娘,殿下自己也不好受,您且担待他一回吧。明儿就要回门了,别叫老爷夫人担心。” 元嵩、许夫人无疑是元月的软肋,元月面色缓和了 12. 嫉妒 [] 打开食盒,拿出药碗,坐于床沿,元月美眸淡漠:“药凉了便不好喝了。” 杜阙怕苦,她知道。 往昔杜阙体弱,又吃不饱穿不暖,隔三差五地生病,无人愿意请太医为他医治,元月便揽过了这个担子,私底下麻烦杜衡去太医院请了位相熟的太医,为杜阙诊治。 杜衡不时在宫里小住,因此对杜阙的情况知道得多些,便时常差人偷偷往元府递关于杜阙的消息。 杜阙不愿喝药,宁肯咳一夜也不愿抿一口药,可拿回他的病不同以往。 太医说,他在阴冷的地方住多了,寒气入体,过去病了又只靠着意志力咬牙死撑,身子早就坏了,往后每日按时吃药,悉心调养,或可痊愈,但他偏偏跟个倔驴似的,看都不看那药一眼。 看完信之后,元月又急又气,瞒着元嵩、许夫人牵了惯常骑的那匹小黑马,踏着尘埃进宫去了。 赶到的时候,杜阙正靠在树根底下,攥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地面发呆,神情恹恹的,时不时咳嗽两声。 “为什么不听太医的话,为什么不喝药?”她不近不远地站在一边,语气带怒。 杜阙丢开狗尾草,看见是她来了,撑着树干站起来,有些委屈:“我……怕苦。” 元月觉得自己被他耍了,语调更加尖锐:“你是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吗?你知不知道,你再犟,你就——”纵一腔怒气,临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不忍心说了。 “我知道。”杜阙虽勾着嘴角,眼中却不见一丝笑意,“他们以前总爱逼我吃各种腌臜东西,土块、树枝、草根……那些东西进到嘴里是苦的,苦到我好几天吃不下饭。对不住,枉费了你和郡主的一片苦心。” 死一般的沉寂,良久,元月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早该告诉我的……” 话落,恍然意识到这话不妥,急急解释:“我的意思是,以后再有这些腌臜事,你告诉我,我替你讨回公道。但,那药,你得喝啊,再苦也得喝。” 杜阙苍白着脸,缄默了许久,道:“阿月,可不可以喂我喝?” …… 思绪回转,杜阙充满希冀的脸近在咫尺,他说:“阿月喂我喝,再苦我也不怕了。” 元月心下酸楚,很不是滋味:“杜阙,你明明可以不喝的。” 为何偏要选择装病来哄她? 仅为了那几句关心的话么? “你不该用自己的安危来算计我的。” 他分明清楚,她最不喜旁人算计她,可他依旧如此做了。 一缕寒气在双眸间化开,元月失望道:“这药,不用喝了。” 话尽,斜了几分碗边,黑褐色的汤药淅淅沥沥洒下来,一滴不剩。 “……阿月,你不能忍受我为搏你的一丝同情而算计你,可那公孙冀明里暗里拿与你的关系做文章以笼络人心,难道就不是算计了么?”倾倒掉的药,如冰锥一般狠狠刺痛了心脏,杜阙不能忍受这样的结果,苦笑着反问。 公孙冀,他嫉妒了整整七年的人,亲口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闭嘴。”泪珠夺眶而下,元月不理睬,放任视线渐渐模糊,“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扯旁人。” “旁人?”杜阙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于你而言,公孙冀当真只是旁人吗?” 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杜阙却坚持问了出来,无他,只因他抱了丝希望,希望从她口中得到一个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笑的答复。 公孙冀是元月的痛处,容不得任何人来触碰,她勃然大怒,将碗摔到地上:“够了!他已经死了,尸骨无存!你还想怎么样?!” “反贼”的结局,活着凌迟,死了鞭尸,之后再喂狗。 公孙冀至死,什么都没剩下。 碗碎成了几瓣,恰如杜阙四分五裂的心。 “他是反贼,反贼,你懂吗!”杜阙攥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他死,是死有余辜,你为何还要念着他?你就不能看看我吗?明明我才是……” 说到一半,杜阙猛咳起来,连带着掐着她肩头的手也有几分颤抖。 元月不敢再与他继续争执,却不肯认了公孙冀“反贼”的话,故一把挣开双肩的束缚,摇头冷漠道:“他不是,我不信。” 她的小将军,可以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连她在他心里都要排在国后面,他怎么会做出谋逆之举? 她不信。 杜阙惨然一笑,她从始至终关心的只有公孙冀,他对她来说,犹如一抔浮尘,微不足道。 “阿月,不管你信不信,在大齐百姓看来,公孙冀就是反贼,这辈子都不抹掉。”杜阙一点点收好眼底的疯狂,气息也随之平复些许,“为这样一个甘愿做乱臣贼子,甘愿弃你如敝履之人动怒,不值。” 元月疲于同他再纠缠,无悲无喜撂下一句“一会儿药送来,记得喝药,要死也别赶着明儿回门死”以后,转身遁入夜色。 次日一早,元月、杜阙相无言对坐于那车之内,元月眼圈红肿,一看就是哭过了;杜阙则面带微笑,抬臂枕于脑后,若非时不时咳嗽两声,当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马车驶出悠远巷,稳行于北庙街上,后头浩浩荡荡跟着十几辆大马车,车上满满当当堆放着几十口漆木大箱子,壮观极了。 街上的行人有眼色地躲到道两边,垂手交头接耳,有那没见过世面的,急忙回家喊了家人出来观望。 “这是哪家啊?这么大排场?” “呦!今儿个是六皇子妃回门的日子吧?这场面,定是六皇子府的车架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唉?不对吧?老听人说六皇子低调,出门鲜少乘车,怎的今儿搞这么大派头?” “那能一样吗?以前孤身一个人,现在有媳妇儿了,可不得宠着?况那元家,两朝老臣,独生了个娇滴滴的女儿,如今嫁给了六皇子,以后没人给养老了。六皇子不把场面弄大点,恐怕以后在元家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 “你自己什么处境你不知道吗?浩浩荡荡地弄这些,除了招惹是非,别无他用了。”外头的议论交错入耳,元月面色愈加难看,讽笑道。 杜阙放下手臂,身子往前移了移:“比起被暗箭所伤,我更在意你的颜面,我不想让外人觉得你嫁给我这件事是笑话。” 字里行间透着几分大病过后的虚浮。 嘲讽的笑依旧稳稳挂在嘴边,元月毫不留情呛道:“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做到像个没事人一样,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 “我听过更难入耳的话,听得多了,自然学会不放在心上。”杜阙的视线渐渐失了焦,好似在透过她的脸回忆过往。 元月不喜欢这种感觉——被人强行拉入过去的感觉。她侧过身一把扯开车帷,顺势推开车窗,闹市的嘈杂随春日暖风飘入车内,唤醒了沉湎于往事的杜阙,引得他又咳了几下。 元月置若未闻, 13. 争执 [] 黏着许夫人在屋里说了好些话,元月渐觉眼皮沉重,迷迷瞪瞪靠着许夫人睡了过去。 看着元月泪痕满满的脸,许夫人哀叹不迭,这门亲事表面上瞧着风光,其实背地里少不了闲言碎语,那六皇子自身都难保,何谈护着元月……日子还长,要她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儿该怎么熬? 怀中人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熟了,许夫人轻轻挪动身躯,一点点将人放到榻上盖好被子,又用帕子为元月擦干泪渍,收收心关门去前厅招待杜阙去了。 甫至,正见元嵩同杜阙二人面对面坐着,静默无言,各自身侧的茶案前放着两盏茶,茶水都满着。 一早料到元嵩那个古板性子也想不出什么话题来热场,许夫人暗暗笑了声,坐到元嵩身边的椅子上,笑盈盈道:“殿下以往不曾来过府里,小月在我那儿说了半天的话,竟睡了过去。横竖闲着,午膳也预备着,不如叫福安来带殿下四处逛逛?回来正好用膳。” 福安是府里的管家,四十来岁,为人和善却不失分寸,上头主子信任他,底下人也敬重他,是以这些年来元府还算祥和,未曾生出什么事端来。 有人热场,元嵩心底的尴尬劲儿略得缓解,忙喊外头侯着的福安进来吩咐:“小心侍奉殿下。” 福安笑着领命,就势站到杜阙旁边,杜阙原想等元月出来,央求她一道儿在府里逛逛,听闻她歇着,到底不忍打搅,勉强应下,随福安出去了。 福安谨记主子的嘱咐,打从出来话就没断过,到一个地儿便说些在此处发生的趣事,一道上走走停停,不觉红轮移到了中天。 “瞧我这张嘴碎的,不知不觉午时了,午膳该准备妥善了,殿下……?”几个时辰相处下来,杜阙一直表现得淡淡的,福安思量着,人家贵为皇子,瞧不上他这样的奴才也情有可原,故刻意敛起自来熟的性子,小心翼翼道。 杜阙没答回不回去,而是望着前方问:“阿月以前是不是经常在那儿骑马?” 福安闻声望去,“嗐”了声:“殿下恕罪,都怨奴才扯东扯西的,竟把您领到马厩来了。那地方腌臜,您快随奴才回去吧。” 杜阙不置可否,阔步直往马厩而去,福安没法子,紧追在后,又壮着胆子劝说了两回:“殿下,您身份尊贵,哪能踏足这地方?您听奴才一句,回去吧。” 耳边嗡嗡个不停,杜阙的往前的步子却没有犹豫,福安悻悻然闭紧嘴巴,跟紧杜阙。 马厩很宽敞,收拾得很干净,并无明显的臭味,杜阙背着手顿住脚步环顾四周,一眼锁定左前方那匹通身乌黑的高头大马,他记得,小时候阿月常骑它进宫。 福安瞧出端倪,适时解释:“姑娘打小就爱骑那马,马儿有一个名字,叫踏雪,是姑娘亲自起的。” 杜阙无言,只是走上前隔着小门伸手轻抚踏雪的鬃毛,踏雪也很配合,轻轻蹭着他的手。 “怪道姑娘喜爱踏雪,原它这般通人性。”福安讶异踏雪不认生的同时,对杜阙坚持来马厩的目的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踏雪温顺得很,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杜阙,四条腿也向前挪了两步,杜阙心底泛起层层涟漪,有些怅然道:“小时候我曾见过它几次,那会儿它个头矮矮的,穿着一身红衣的阿月坐在它的背上,手里扬着马鞭,渡着夕阳的余晖奔腾而来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 福安斟酌字句接话:“姑娘虽为女儿身,胆识却一点儿不输男子。像奴才就不中用,半截身子埋黄土里的人连缰绳都攥不稳当,当真白活这些年了。” 杜阙牵了牵唇角,又摸了几下踏雪,才道:“回去吧。” 福安应声,刚转过身,却见元月静悄悄站在前头,手里握着一根马鞭。 不及福安开口,元月迎面过来:“福大哥,你们在这儿作甚?” “是我要管家带我过来的。”杜阙抢先道。 福安只好笑着点点头:“夫人说姑娘睡着,便让老奴带殿下随便转转。” 元月的目光在杜阙的脸上稍作停留,而后道:“那还得麻烦福大哥再把殿下送回去,我好久没骑马,正好今儿难得回来,出去转一遭就回来。告诉爹娘不必等我用膳。” 末了,越过二人,打开关着踏雪的小门,亲昵地抚顺踏雪的鬃毛,牵马出来。 杜阙长身鹤立,脸色冷寂,福安隐隐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秉着忠心为主的原则,福安出言打断元月上马的动作:“姑娘用完午膳再去也不迟。” 迎着元月不解的目光,福安继续说:“您跟殿下百忙之中抽空回来一趟,老爷、夫人提前两三天便安排这顿饭了,您不在老爷、夫人怕是要伤心许久。另外老奴听闻殿下的马术高超,不妨等膳后姑娘和殿下一同御马去外头逛逛?” 福安求助性的眼神留恋在杜阙身上留恋,杜阙有所察觉,想了想,道:“也好。” 福安乃府里的老人了,自小看着元月长大,元月不好驳他的面子,声音不大不小应了句:“也罢。” 她靠近杜阙,话锋一转:“只是殿下病体未愈,骑马颠簸,确定没问题?” “无碍,阿月不必挂心。” “……那殿下待会打算挑那匹马儿去?” 杜阙望向踏雪隔壁的红马:“就它吧。” 福安闻之色变,那马叫寒梅,是公孙冀生前骑过的,姑娘宝贵得很,特意挨着踏雪饲养,没出阁前,不顾老爷多番训斥,定要亲自照看,喂草料、顺毛……样样不落,一天下来,灰头土脸的。 出阁前一晚,巴巴地跑去马厩和寒梅依依惜别,夫人心疼得紧,口口声声保证一定替她照管好寒梅,要她放心去,这才罢休。 果不其然,元月笑意全无,声音冷到极点:“你故意的,对吧。” 整个马厩数十匹马,偏偏挑中寒梅,放到往常或可视作巧合,可昨夜他们刚为公孙冀大吵一架,今日便看中了公孙冀惯骑的马,很难不怀疑他的意图。 福安心惊肉跳的,只得硬着头皮劝和:“姑娘,您先消消气。殿下,您也别上火,姑娘不是——” “福大哥,你不必为我开脱。”元月叫停福安,抱臂胸前,“马儿名唤寒梅,性刚难驯,尤不喜外人触碰,你当真选定它了?” 杜阙道:“刚巧我也偏爱梅花,倒是一桩缘分。” 压着几分怒气,元月道:“缘分?你的缘分总是来得莫名其妙。” 她唤小厮来牵回踏雪:“我突然不想骑了,殿下自便。” 话落,擦过杜阙的胳膊走了。 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福安眼中划过一丝无奈,瞟了眼默然而立的杜阙,赔不是:“……姑娘年纪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殿下千万别因此跟姑娘生分了。” 杜阙眼眸微垂,唇线平直,纵缕缕阳光映入他的眸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丝暖意,福安心下难安,手心渗出一层冷汗,黏黏腻腻的,不再敢贸然张嘴,只垂手僵直站着。 “……寒梅,与公孙冀有何渊源?”赶在汗流浃背之前,杜阙 14. 夜谈 [] 是夜,元月辗转反侧,抱着被子难以安眠,外间睡着的缀锦听到动静,披衣服掌烛进来询问:“姑娘可是饿了?” 元月翻转身子,正对缀锦:“是有些。” 中午在家吃得多,夜里便只喝了碗红豆粥,可巧杜阙一直钻在外书房,晚饭也没露面,故无人说些什么。 缀锦点点头,温声道:“那姑娘想吃什么?奴婢去小厨房给您做。” 夜已深,元月不欲折腾缀锦,略想了会儿,道:“下午李嬷嬷不是做了些枣泥酥吗?你悄悄地取一盘来吧,别惊动其他人。” 缀锦答应着,正要去,却被她叫住:“晚上往书房送去的饭菜都吃完了吗?” 她刻意不提杜阙,一口一个“书房”,缀锦深知她倔强不肯低头的性子,看破不说破:“剩了一半。回来的人说,殿下咳得厉害,没什么胃口,说请郎中来,殿下也不许,再劝便变了脸色,他们也只好顺着。” 烛光摇曳,打在元月的脸上,忽明忽暗,默了阵儿,她揭开被子,一面穿鞋一面说:“取两盘枣泥酥,再熬些风寒药来,一并送到书房。我去看看他。” 缀锦面露喜色,捧烛一一点亮屋里的蜡烛,打趣了句:“这回殿下逃不过喝药了。” 一听这话,元月面色一沉:“我去,是怕他病死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人没了,我也跟着遭殃。”临了,又补充:“别误会了。” 缀锦讪讪摸摸鼻子,退到外间摸索起衣裳来穿好,关门去了。 夜风习习,吹动一树白海棠,清香钻鼻,沁人心脾。 花影后,烛影晃动,元月暗叹,他果真还没睡。 门半掩着,依稀可闻书页翻动的哗啦声,收起踟蹰,元月跨入门槛。 一人一书一烛,略显孤寂。 “子时了,你为何还不歇息?”元月近前,挡住半边光亮。 杜阙合上书,接连嗽了两声,才道:“阿月不也醒着?” 居高临下的视角下,更显得他虚弱无力,宛如寒夜里随风飘摇的纸灯笼,看得元月愈加烦闷:“我醒着是晚上没吃多少,饿醒的。你大半夜不回去歇着,是因为什么?总不能这么巧,你也饿得慌?” 他天生长着一对含情水眸,平素只觉比旁人顺眼几分,她也乐得多看几眼,这会儿他直勾勾看过来,不论面子还是里子,都难受得紧,特别是心口,好似跟生出草似的,草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心头肉,说不出的别扭。 她默默错开视线,直落到书案上合着的那本《燕史》上:“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特爱看这书,多少年过去了,你居然还在看。” 燕朝,百年前的中原霸主,曾统治这片土地长达三百余年,兵强马壮,国富民强。百余年前,燕朝建元帝病逝,先皇后现太后吴氏推年仅七岁的新帝登基,垂帘听政,此后十余年,架空皇帝,独揽大权。朝臣不满,威逼吴后交权退位,吴后只手遮天,除异己,诛宗室,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时天灾频发,匪贼肆虐,百姓苦不堪言,然吴后穷奢极欲,不问民苦。不出一载,各地爆发起义,来势汹汹。半年后,燕朝大半国土沦陷,吴后抵挡不住,携新帝自尽。 燕朝覆灭,天下大乱,群雄争霸,大齐便是其中之一。 杜阙低头扫一眼《燕史》,低低“嗯”了声,再无话。 “姑娘,殿下,吃点东西吧。”推门声与碗碟碰撞声渐次传来,元月撤回眼神,冲缀锦笑了笑,“你回去吧。” 缀锦不着痕迹打量了二人几眼,抿嘴福身告退。 枣泥酥旁搁着冒着热气的药碗,元月犹豫一瞬,两手捧碗小步折回,轻放到杜阙面前,故意抬高下巴:“人家女子弱柳扶风是一番风味,你一个大男人病殃殃的,让人看了去不笑话?趁热喝了这药,再把那盘枣泥酥吃了,少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啥前儿得空了我再来。” 她顺手夺过那《燕史》,随手捡了两块儿枣泥酥,边走边说:“黑灯瞎火的不适合看书,这书我先替你保管着,几时病好了几时还给你。” “阿月,”脚下多了一道长影,“白日的事,我不是别有用心,你信我吗?” 垂于身侧的五指渐渐收紧,直攥得那书页发皱,元月闭了闭眼,轻松道:“白日什么事?我近来记性不大好。不说了,走了。” 白天,的确是她太过冲动了,他又不曾开过府里,更不曾见过寒梅,怎知那是公孙冀的马呢。 她不该将他想得那般不堪。 长影晃动,渐渐逼近:“阿月,上巳节我们一起去西山祈福吧。” 好似怕她不应,他又说:“就当是为我庆生。” 元月惊觉,缓缓回头,正跌进一道希冀的视线中。 三月三,不止是上巳节,还是他的生辰……她竟是忘了。 拒绝之语哽在喉间,她生涩动动嘴角,吐出一个字:“好。” 一转眼三月初二的第一缕晨曦洒在了皇子府的绿瓦上。 元月自睡梦中转醒,揉揉睡眼,外头望着高墙之外的蓝天。 这几日过得平平常常,府里的人俱敬着她,说话办事很有分寸;杜阙则突然忙了起来,白天常常不见人,天色黑透才回,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她用膳,横竖不过说些问候的话。 她有心问他在忙什么,想了想还是作罢,他不说,便意味着不愿让她知晓,况他们之间虽为夫妻,却有名无实,她又何必多嘴。 天气回暖,他的病也慢慢见好,倒是前几日为要他好好养病夺来的《燕史》,他一直没来取,她也懒得送。他都不急,她自然能坐得住。 “杜阙今儿没出去?”瞅缀锦进来,元月发问。 “殿下已经在外头等着姑娘了,姑娘赶紧起来梳洗吧。” 缀锦朝外面努了努嘴,元月一瞧,果见一袭玄色锦袍的杜阙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抬头看看院中央的梨树,一会儿弯腰逗逗喵喵叫的小黑,只能瞧见个背影,可她莫名觉得,他在笑。 元月咬着下唇,打趣:“你看他,及冠的人了,还跟个孩童一样,幼稚。” 缀锦忍俊不禁:“姑娘也别说殿下,您不也日日追着小黑满院子跑?依奴婢看啊,您跟殿下真的很般配。” 般配……从前外人也道,她与公孙冀般配。 如今这个词,竟用到她和杜阙身上了。 思及往事,恍觉悲从 15. 生辰 [] 往西山的路大都为蜿蜒小路,地势险峻,一路上提心吊胆,总算赶在日落前到了山脚下的清风客栈。 翻过西山再走百里便是冀州城,而这清风客栈是连接冀州同京城的唯一落脚点,故即便非年非节,客栈的生意也红火得很,何况明儿赶上上巳节。 客栈规模挺大,上下共四层楼,楼外以高墙围住,偌大的院里停满了车马,仅留出一条供人往来通行的石板小路横在中央。 店小二问明来意后,骚首笑道:“这可不巧了,您几位也瞧见了,人来人往的,眼下只剩两间房了。” 元月回眸扫视一圈,曹平、缀锦身后垂手站着四个小厮、四个丫鬟,脸色茫然。 元月啧了声,用胳膊撞了撞杜阙的手肘,微微埋怨:“你为何不提前安排?两间房,十多个人,打地铺都打不下。” 杜阙一脸坦然:“你跟丫鬟们去屋里睡,我领小厮们在外头凑合一晚。” “那怎么行?”元月脱口而出,“就你那身子,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跑,还是我去车里将就将就吧。横竖明儿上山走一遭就回了。” 杜阙不依,元月坚持,气氛渐渐陷入僵局,忽而楼梯处传来一个声音:“殿……三省,弟妹,你们俩大眼瞪小眼地杵在那儿,莫非又吵架了?”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探出一张笑眯眯的俊脸,缀锦“咦”了声:“那不是孙世子吗?好巧。” 孙瓒对万众瞩目的现状颇为满意,挺直腰背,翩翩下楼。 小二有幸听过这位混世魔王的事迹,忙点头哈腰问好:“世子爷好。” 孙瓒微笑颔首,算是回应,小二识趣退到一边给他腾位子,孙瓒自然站过去,对杜阙、元月道:“你俩也别互相推来推去的,我那儿有两间上房,宽敞得很,只住着底下三两个人,就让你们带来的人过去对付一晚得了。”说着,交代小二:“你带他们上去,再告诉伙房做些小菜送过去。” 小二无有不应,引众人往楼上去。 曹平不动作,缀锦暗暗白了他一眼,用力戳戳他的胳膊,曹平后知后觉,忙跟着上楼。 不经意的举动,令孙瓒的目光为缀锦的背影停留了几息,元月心中郁闷,这人怎么跟阴魂不散似的,去哪儿都能遇上? “世子,殿下奔波了一日,想来也乏了,你若没什么要紧事,我们就先回去歇息了。”元月尽量把话放客气。 正好杜阙也懒得搭理孙瓒,去柜台前付了房钱,取了钥匙,便要撇下人上楼。 “不是,我好歹帮了你个大忙,你就这么走了?连句感谢都没有?”孙瓒追到楼梯口,表示抗议。 杜阙目不斜视:“谢了。” 元月驻足,低眉敛眸道:“多谢世子出手相助,天色已晚,世子也早些休息。” 目送二人双双离去,孙瓒自觉意兴阑珊,去外头望了会儿月亮便回屋洗漱去了。 房间在二楼拐角处,两间紧挨着,元月选定靠楼梯的一间,从杜阙手里抽来钥匙,打了哈欠转开锁头:“明儿见。” “……阿月。” 杜阙突然叫住她,她强忍着倦意,侧身回看他:“作甚?” 星眸浅浅染着笑意,他缓缓说:“明天见。” 困意难抵,元月敷衍牵唇,拖着双腿进屋,摸黑仰面卧倒在榻,意识坠入混沌之境。 然她不知,一墙之隔的杜阙一夜未眠。 破晓时分,元月揭开眼皮,懵懵然片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遭了,忘记给杜阙准备生辰礼了! 他心眼跟那针鼻儿似的,倘若得知,少不了折腾。 烦乱地抓了两下头发,元月耷拉着脸思考对策。 这回出来只带了必需品,换洗衣裳、首饰什么的也都一一精简过,根本找不出多的敷衍过去。 对了! 她忙翻下地,拿起衣桁上搭着的衣裙,往腰间摸索着,俄而,一个绛色贝壳状的香囊躺在手心,上绣着一只兔子和一轮明月,兔子正仰头望着月亮,做工一般,但剩在灵动。 捧在手心略略观望的功夫,一股子草药的清香钻入鼻腔,使得焦躁不安的心情暂得缓解。 此物是去岁中秋在街上闲逛时买来的,那天夜里吃过团圆饭后,她闲得慌,便偷偷拉着缀锦溜出府去外头透气,刚好路过一个专卖各式香囊的小摊,偶然一眼,这香囊引起了她的注意,遂花了几百文买下来。 因喜爱草药那股独特的味道,她特意将自己配制的几味草药捣碎,放到香囊里头,隔一段时间再再换不同的配方进去。 想着换季易感风寒,前两日便换了新的,有桔梗、陈皮加少量的甘草,虽光靠闻味儿远比不上喝药有用,但到底算个安慰。 而杜阙近来断断续续咳嗽着,这香囊也能称得上“雪中送炭”,简陋了点也无妨,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梳洗完毕,元月随早在走廊等候的杜阙一道下楼,那孙瓒正翘着二郎腿倒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二郎腿也不放,睁眼对她二人咧开嘴打招呼:“醒啦?来坐,早饭马上送来。”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默默坐过去。 “你俩别坐那么远啊,挨着坐多好。” 孙瓒对二人面对而坐的行为有些不满,拿手比划着杜阙身边的位子,元月没法子,换了地方。 “兄弟,你夜里熬鹰去了?” 小二托着盘子过来,孙瓒微微斜过身子,待得饭食布好,孙瓒撂下二郎腿,凑近杜阙,盯着他的脸细细瞧了瞧,啧啧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当不当讲就别讲了。”杜阙没好气打断。 孙瓒笑笑,不以为意:“为了你的身子考虑,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眼风不着痕迹扫过元月,“年轻人,还是得节制一些啊,否则日后追悔莫及。” 杜阙当即黑了脸,抬腿蹬了一脚孙瓒,孙瓒没防备,险些连人带椅子栽倒:“国公爷还是太仁慈了,依我说,区区一条腿怎么够,该两条腿都打断才是。” 元月没忍住,“噗嗤”笑了。 自觉丢脸,孙瓒拿起一个包子塞到嘴里吃着,含糊揭过这篇儿。 水足饭饱,几人结账的结账,牵马的牵马,孙瓒无事可做,刚巧看见元月背靠一棵大槐树,满脸兴致缺缺,便移步过去搭话:“弟妹,方才饭桌上失言,莫怪才好。” 他不提这事,她都忘了,她大度一笑:“不会。” 惜字如金的回答,摆明了不愿与他多言。 孙瓒生来多话,自然不会由着场面冷清下来,遂学着她的姿势靠上树干另一端,悠悠道:“弟妹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对三省,是 16. 平安符 [] 清风客栈离兰因河尚有四五里路,缓行了近半个时辰,碧青的河面映入眼帘,放眼望去,不见尽头。 元月虽活泼好动,往日也只在城里活动,这般壮阔的风景也是头一回见,不免稀奇,马车一停住,便跳下去一睹为快。 微风渡水拂来,带来丝丝潮气,合眼屏息,涓涓水流声擦过耳畔,清脆而动听,身处其间,内心的躁动不安渐渐平息,整个人无比舒适。 情不自禁转了个圈,元月尽情感受和风沁入每一寸皮肤的通透感,随之心念一动,她睁眼将双手围住嘴巴,向远方呼喊:“好美啊——” 彼时杜阙刚安顿好马匹,恰闻这一声荡气回肠的呐喊,他微微愣神,身体却已走出一箭地了。 曹平欲跟,后来的孙瓒及时叫住:“你这小子,一点儿眼色都没有,怪不得俩人相处着别别扭扭的,敢情是你小子碍手碍脚的横在里头。” 无端被数落了一顿,曹平脸红了大半,陪笑:“世子爷说得是,奴才记下了。” 默默围观的缀锦望见远处踏马而来的倩影,高高挥着手臂:“郡主!” 孙瓒勒住辔头回望,一抹飞舞的赤影猝不及防闯入眼底,孙瓒一时看痴了,浑然不觉杜衡已奔来,也已翻下马与缀锦寒暄。 气喘吁吁的仆从赶到,打杜衡手里牵过缰绳,待要马鞭时,杜衡摆摆手,随手将马鞭别在腰间,继而环顾一周,才问:“阿月人呢,怎的不见她?” 缀锦朝河边并排站着的两个背影使使眼色:“同殿下一块儿赏景呢。” 杜衡循着看去,果见岸边一浅一深、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并肩站立,她一面笑一面点头:“好事,阿月总算想明白了。” 不消多言,在场几人皆知杜衡的用意。 “您今儿只一人?王爷、王妃没陪您一块儿来?”杜衡与元月关系亲近,自然爱屋及乌,对缀锦高看一眼,平素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除给元月带一份外,总少不了缀锦的,是以缀锦十分感激她,便少不了多关心几句。 杜衡叹了口气,面带愁色:“母亲好些了,父亲又累倒了,我说在府里伺候他二老,偏生人家不肯,连劝了好几日让我出来走走,我若执意不依,你也晓得我父亲那暴脾气。刚好赶上上巳节,便想着过来为二老求个平安,也顺道儿凑凑热闹。” 端阳王脾气暴躁不是一天两天了,连当今圣上也没少挨端阳王的刺儿,幸而每回起争执,端阳王的出发点都是为大齐着想,圣上是明君,分得清是非黑白,故这许多年来不曾因此迁怒于端阳王,反而愈加看重他,如今除担着王爷的名头外,还兼任刑部尚书一职,可谓风头正盛。 “王爷、王妃用心良苦……” 一语未尽,孙瓒神不知鬼不觉围过来,抢话道:“若郡主不嫌弃,不妨由我带郡主四处走走,这地方我可熟了,前边山头上有座寺庙,庙里有棵千年槐树,许愿祈福之类的灵得很。郡主意下如何?” 孙瓒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样,满脸正色,他本人又仪表不凡,眼下正经起来活脱脱一位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杜衡却不领这个情,她即便没亲眼见过孙瓒本人,但此人所做的种种荒唐事可没少听身边人说起,依她看,唤他混世魔王未免太过客气了些,当换为“二流子”才应景。 杜衡睁眼也没给孙瓒一个,直白拒道:“不必,我自行去即可。”继而对缀锦道:“我就不过去打搅她俩了,待我上香回来,再来寻你们说话。” 说罢,抽出马鞭,转到枣红马跟前,踩镫上马。 眼看佳人远去,孙瓒心慌手忙,横跨到马前面,以身拦住杜衡去路。 见状,杜衡仅有的一丝笑意消失殆尽,冷然问:“世子这是作甚?” “郡主,去寺庙的路艰险难行,你一个女子不甚安全,还是……由我护送你去吧。”孙瓒罕见地结巴了下。 杜衡冷脸依旧:“女子又如何?在我看来,女子不比你们男子差。”话毕,调转马头,拍马纵身而去。 瞅这位霸王吃了瘪,曹平暗暗咂舌,这天底下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世子爷与殿下在外人面前哪个不是光风霁月,令人望而却步,可最后不还是被郡主、皇子妃拿捏得死死的,说话做事全看那二位心意,但凡错一点儿,立马见效。 曹平暗自发誓,日后宁愿做和尚去也不受这份罪。 呆望了阵儿,孙瓒忽然开怀,笑着摇摇头,独自往国公府的车马那儿去了。 这厢刚散,那厢元月、杜阙一前一后回来,曹平、缀锦双双迎上去,缀锦边给元月穿斗篷边打量她的脸色,发现她的眼睛有些泛红,因琢磨两人或许又起争执了,便抿紧嘴巴一言不发,免得一句话不对付火上浇油。 “我有点乏了,先回马车里歇歇。”不明不白放下话,元月自顾自离开,缀锦不好逗留,一并走了。 曹平不明所以,看看走远的主仆俩,再瞧瞧杜阙,发问:“殿下,奴才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杜阙没答话,但下压的嘴角昭示着一个事实:他现在心情很不爽。 曹平头皮一阵发麻,识相住嘴,陪杜阙一同在风地里站着。 “阿月带回来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来路,查清楚了没有?” 杜阙及时的话解救了曹平快要麻木的双腿,曹平小幅度动动腿脚,咬牙笑道:“奴才正想跟您汇报。那女子名叫净秋,是公孙冀的婢女。公孙家被抄后,府里一应家仆俱已发卖,这位净秋则被卖到了南下的船上。” “那胡二是个二道贩子,跟船上管事的交好,就将净秋和另外几个女子转卖给了胡二。来京前,其余被卖的女子皆有了地方,独剩净秋,寻了许多人,都怕买了后因公孙家受牵累。胡二没法子,只得带着人随处叫卖,并给净秋改了个名字,叫秋痕,指望路上不再叫人查出端倪来。” “据胡二交代,您与皇子妃碰上那天,是他在京最后一日,夜里便要启程去西边。” 杜阙颔首不语,半日,斜了眼曹平,道:“胡二现下在何处?” 曹平自诩察言观色的本领高超,却始终看不透杜阙,尤其当杜阙那双黑眸看过来时,总觉哪哪不自在,好似自己的心声已然赤条条摆了出来,半点瞒不过杜阙。 “奴才怕胡二出去胡言乱语,索性将人弄到了府里,命人严加看管着。”曹平如实答。 那胡二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道上的人说,此人惯会扯谎糊弄人,十句话只有一句可信的,曹平也是花了好一通功夫,威逼利诱着才撬开胡二的嘴巴。 临出发前,那胡二仍嘴巴不干净嚷嚷胡话,幸而胡二在二门外的柴房关着,离内院远,没惊动皇子妃。 杜阙神色无半分波动,慢悠悠道:“找个时间把人打发了,越远越好。” 曹平领命:“是,殿下放心。” 转念一想,那胡二已娶妻生子,老婆孩子都在京城过活,胡二牵扯着公孙家一事,此去必不能再回京来,遂多问了句:“胡二有婆娘有儿子,这些人该如何处理?” “不过多费些银子的事,你多余问什么?” “……是。”曹平欲言又止,拱手称是。 17. 香囊 [] 杜衡上香回来,正赶上众人围坐着烤火吃中饭的场面,元月面露喜色,忙起来挽杜衡席地而坐,问:“早听缀锦说你到什么庙里去了,你可算回来了,不然可就错过这些美味了。” 闲话间,杜阙取下烤着的兔肉,连棍儿带肉一并递给元月,元月借花献佛,转递给杜衡:“奔波一上午,肚子肯定空了,快尝尝好不好吃。” 那边杜阙目光幽深,这边元月满目期待,杜衡犯了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见状,元月蹙眉催促:“快接着,我手都酸了。” “阿月,你以前不是老吵着想吃烤兔肉吗?你先吃吧,我等等自己烤。”实在受不住那道幽怨的注视,杜衡婉拒好意,顺势低头拾起一边削尖的木棍,捡了只野鸡,用力插好架火烤着。 元月不解,杜衡几时跟她这般客气过? 缀锦不动声色戳戳她的胳膊,朝埋头不语的杜阙那处使了个眼色,她当即明白了,不过她不打算理睬,清清嗓子转而对杜衡说:“阿衡,王妃最近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前几日还问起我,说:‘好些日子不见月姑娘那个猴儿崽子了,怕不是嫌我这个病歪歪的麻烦吧?’要我说,你也该去外头走走,整日家闷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杜衡觉出二人之间的异常,面上却半分没表现出来。 曹平无比认同,猛点头:“郡主说得对,殿下也好长时间没去王府了,正好借这次机会陪皇子妃去看望看望王爷、王妃,两全其美嘛。” 王爷是殿下亲叔叔,这些年待殿下还不错,私底下没少派人接济他。 前些天殿下为求娶皇子妃,生生在玄极殿跪了三天三夜,还是王爷看不过去到陛下面前求的情,否则别说三天三夜,恐怕殿下把两条腿跪坏也难成。 可殿下对王爷总是淡淡的,即便碰上也只道声“王爷”,从未唤过“叔叔”,而王爷从未计较过,年节时候仍打发人来探望问候殿下。 杜阙将手里的兔肉翻了个面,双眼依然看着跳动的火焰,沉沉道:“阿月想去的话,我自然乐意陪着。” 杜衡微微松了口气,她这位堂兄,脾气古怪得很,父亲那般帮衬着他,他连声“叔叔”都不喊,对她更别说,冷漠到一个笑脸都吝啬给,若非当年阿月摆脱自己多多照看他,她才稀得多余受那气。 不过他这人怪归怪,对阿月倒是言听计从,阿月说往东,他绝不往西。有阿月的缘故,他渐渐地变了些,话多了,爱笑了,虽然仅仅是对阿月而已。 只是后来阿月不大往宫里去后,这人越发沉默寡言了,周身散发着一种阴郁之气,杜衡也试着劝过两回,得到的结果都不尽人意,便不再执著了,见的面也少了,唯有每年中秋、春节去宫里赴宴时,想着到底是亲戚,不至于闹得太僵,遂随便捡两句话问候。 那道赐婚圣旨下来后,杜衡又郁闷又庆幸:郁闷陛下何苦为阿月指一门如此之差的婚事;庆幸他成就比不上公孙冀,好歹对阿月是真心实意的,且无须上阵杀敌,不必承受随时战死沙场的风险,只要他不做什么出格之举,待日后陛下驾鹤西去,太子登基,做个闲散亲王也不错,阿月后半辈子便有保障了。 而今事实证明,他的确比公孙冀靠谱。 元月眉眼弯弯,轻松道:“好啊,这趟回去以后,我就跟殿下一同去府上,到时候王妃可别嫌我烦。” 杜衡腾出一只手推了下她的额头,笑道:“阿弥陀佛,这下母亲有的应付了。” 言笑晏晏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元月啃了嘴兔肉,边嚼边回看来人:翻飞的发丝下,衬出一张美玉似的脸庞。如若那副“眉飞色舞”的表情不曾出现在那容颜上的话,元月还真要由衷叹赞一句“美男子”。 元月嗤之以鼻,掰正杜衡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脸来,然发现她何尝不是同自己一样,满脸嫌弃:“阿衡,别搭理那人,不是什么正经人。” 话一落,孙瓒勒马落地,自然地挤过来,原想靠杜衡坐,却被元月一个瞪眼吓开,讪讪到杜阙身侧坐了。 杜阙目不斜视,微微往一侧挪了挪,此举招来孙瓒的不满:“不是,我堂堂世子爷,你们一个两个的一句话都没有便罢了,反倒拿我当瘟神了是吧?” 说完,没好气地要夺杜阙正烤着的兔子,然被杜阙无情拍开:“有主了,想吃自己弄。” 孙瓒噤若寒蝉,瞥见元月拿的半只烤兔子,登时了然,似笑非笑道:“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小爷不吃嗟来之食。” 一时默然,啃肉的啃肉,发呆的发呆。 大半个兔子入肚,元月打了个饱嗝儿,缀锦贴心倒水送来,她长出一口气,摆手摇头,搭着缀锦的胳膊起身,走向垂首的杜阙,点点他的肩:“你跟我来一下。” 不等杜阙作答,孙瓒眉头轻挑啧啧两声,目光流连于二人之间,说不出的暧昧。 元月懒得睬他,扭头向马车走去。 杜阙飞来一记眼刀,孙瓒后颈一凉,悻悻然转开目光,却见杜衡看了过来,扬起笑脸与之对视,杜衡颇觉无趣,冷淡别开头。 “你安生些,莫惹是生非。”肩头落下重重一击,孙瓒“嘶”了声,潦草应承着。 元月已然钻入马车,杜阙不再停留,大步流星而去。 轻手轻脚上了车坐定,杜阙迟疑道:“有什么话,便说罢,我听着。” 车厢内静极了,呼吸声清晰可闻,半晌,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响打破寂静,然后,元月说:“给你的生辰礼。”递礼物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下。 “香囊,装了草药的,利止咳化痰。”杜阙一味盯着香囊看,迟迟不动,这让她心里没了底,多解释了两句。 无声僵持半晌,杜阙绷直的唇线忽而弯了弯,紧接着,她跌入了一双清亮的眸里,在其间,她自己的面容格外分明。 “阿月,谢谢你,谢谢你还 18. 腌臜 [] 当今圣上共育有五子三女,当中太子、二公主、八公主为皇后所出,七皇子为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所出,余下的三皇子、四皇子、五公主母族比不得前二者,自个儿又不争不抢,年龄一到便娶妻嫁人,出宫另立府邸,一心远离宫里的明争暗斗。 贵妃势大,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贵妃独子七皇子自然以母亲为准,眼睛长到了头顶上,惯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连太子都入不得他的法眼,隔三差五批判太子的失德之处。去岁圣上做主,指了为卫国公家的孙女方蕴柔为其妻,上月刚完婚。 这方小姐名唤蕴柔,性格却恰恰相反,秉性暴躁跋扈,说话办事唯我独尊,凡有一星半点不如意之处,轻则摔杯摔盏,重则打骂下人。国公爷孙子孙女齐全,却偏疼这个小孙女,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门亲事,贵妃一开始百般埋怨,忧心那七皇子日后降不住方蕴柔,架不住七皇子愿意,闹了几日只好作罢了。 听闻二人成婚后,七皇子对方蕴柔百依百顺,恨不得跪倒在人脚下喊祖宗,元月也纳罕,今儿个得见方蕴柔本人总算明白了。 “呦,六殿下也在。”方蕴柔满怀笑意过来,头上的嵌珠金步摇一晃一晃的,却比不上方蕴柔那副明艳的容颜一丝一毫,同为女子的元月都难免多看一眼,也怪不得七皇子沦陷了。 提及杜阙,元月不由侧目,却见杜阙正直勾勾看着她,于面前含笑的方蕴柔视而不见,她默默转正视线,果然方蕴柔的脸瞬间垮了下去,灿然笑意变为冷然嘲讽:“几日不见,有些人的眼睛竟长天上去了,也不照照撒泡尿照照镜子,那晦气色可是那么容易除的?” 未指名道姓,却不言而喻,元月登时火气上涌,然不忘挂着笑脸,只阴阳道:“方小姐此言差矣。依我说,眼睛长天上去的怕是另有其人吧?” 方蕴柔这才正眼打量她,那七皇子也跟了过来,两条浓眉直直横着,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暗讽蕴柔?哪怕是你身边站着那个,说话前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七皇子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元月怕溅到自己脸上,往后退了一步,而杜阙似乎跟她心有灵犀,斜跨上前,严严实实把她护在身后,那七皇子矮杜阙半头,飞沫乱洒的轨迹也随之低了几寸,星星点点落到了杜阙的衣襟上。 元月胃里直犯恶心,顾不得脏不脏,随手扯出帕子往前欲替杜阙擦拭,然杜阙紧紧按住她,迎着对面二人看笑话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腌臜东西,不配让你的手帕碰。” 七皇子未察觉其深意,反喜滋滋附和:“是,你穿的可不就是腌臜东西么?哦,还有你这个人也同样是腌臜的。” 七皇子傻,方蕴柔可不傻,狠狠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咬牙道:“蠢货!人家骂你是腌臜东西,你在这龇牙咧嘴乐个什么?” 此言一出,那还了得?七皇子当即炸了,抖下广袖就要抓杜阙的衣领,杜阙气定神闲,带着元月一闪身,七皇子扑了空,控制不住地头朝地跌下去,方蕴柔咋咋呼呼地指挥下人去接,可为时已晚,七皇子已然摔了。 这一闹,其他来上香的皇子公主纷纷赶来,八公主年纪小跑得快,直跳到七皇子跟前,捂嘴大笑:“万万没想到,七皇兄也有今天这样狼狈的时候。” 八公主心疼皇后,老早看不惯贵妃趾高气昂的样儿,自然对恃强凌弱的七皇子恨得咬牙切齿,以往几番想法子寻其不痛快,不是让皇后拦下便是让脸皮厚的七皇子反将一军。八公主恨意丛生,却无可奈何,今儿撞上这人丢脸,怎能不痛快! 太子、太子妃第二个赶到,见状,虽有笑意却极力忍住。紧接着,三皇子、七皇子携夫人赶到,那七皇子脸上挂不住,甩开上来搀扶的小厮,故作无事爬起来。 方蕴柔几时这般丢过人,噘嘴猛跺了下脚丢下众人拂袖进了寺院,七皇子时时以方蕴柔为主心骨,瞪着杜阙放下句“你等着”后,急追方蕴柔去了。 三皇子老好人一个,又恶于贵妃之势,不敢得罪七皇子,遂暗拽三皇子妃的衣袖,三皇子妃会意,夫妻俩一个拱手一个屈膝,道:“皇兄,皇嫂,明意独自在府里,弟不放心,就先庙里去了。” 明意是三皇子的小女儿,刚满五岁。 太子妃表示理解:“也对,明意胆子小,又不惯一个人睡,你们快去吧,快马加鞭赶三更也就回去了。” 三皇子、三皇子妃连连称是,经过杜阙、元月时,微笑着点点头,元月同样回以一笑,杜阙则面色如常,直接无视。 赶着去七皇子那儿卖好,三皇子没工夫计较,径直进了寺里。 四皇子从不参与这些纷争,领四皇子妃辞过众人跟随接引的僧众回寺里去了。 转眼间,人散了一大半,场面霎时恢复平和。 元月于宫里那些斗争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对太子、太子妃献殷勤,心里又念着杜阙被弄脏的衣裳,于是拉着他往府里马车的方向走:“赶快换了,真叫人膈应。” 杜阙听之任之,淡淡扫了眼在场几人,一句话也没有。 八公主忍不了,横在两人前头质问:“我们都还在,你们怎敢不声不响走人?” 元月不以为然,指指杜阙的衣服:“穿脏衣服去拜佛,岂不触怒了佛祖?还请殿下让一让。” 这位八公主跟方蕴柔差不了多少,性子同样跋扈不讲理,以往没少难为杜阙,更没少骂她多管闲事,她气不过,还和这人打了一架。 当然,她厉害,八公主如花似玉的脸挂了好些彩。不过揍了公主殿下的后果便是被元嵩训斥了整整半个月,一日三餐减为一日两餐,每夜饿着肚子辗转难眠。 那以前,她只是不喜欢八公主;那之后,不喜欢顺理成章发展成了厌恶。 当年之仇,八公主一直记着,当下被她一刺激,作势便要上来扯她。 太子妃眼疾手快,赶忙劝住:“大家好容易见一次,上来便大打出手,况多少人瞧着,成何体统?皇家的颜面都不要了?” 八公主不甘心,仍挣扎着打算教训元月,太子看不下去,厉声喝止:“够了!六弟妹怎么说也是你嫂子,你没大没小不喊人也就算了,还张牙舞爪地作威作福。想是母后平日太过纵着你了。此番回去,你便到东宫来,与你皇嫂住着,叫你皇嫂好好教教你规矩。” 太子平素为人不苟言笑,办起事来干脆利落,分外受省上倚重,故说话很有分量,八公主不怕皇后,却对太子十分敬重。一听这话,顿时蔫 19. 旧帕 [] 古树之上,红绸飘舞,木牌作响,元月攥着祈愿牌暗自伤怀,笔触停滞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写什么愿望。 从前他还在时,总盼望他平安归来;回来后,又希望他一直留在京中,与她相携相守;接到他乍然身死的消息后,便盼着一切都是假的,他只是短暂地离开而已,总有一天会出现在她面前,扬着最恣意的笑对她道一句“我回来了”。 世事无常,他永永远远地不在了,她该求什么呢? 一步之隔的孙瓒提笔一挥而就,握起木牌端详着,嘴里偶尔发出几声低笑。 “世子写了什么?”那笑声叫醒了元月,有心掩饰面上一闪而逝的慌乱,她与孙瓒搭起话来。 孙瓒双颊透出几分浅红,一把将木牌揣入袖中,神神秘秘道:“秘密。”说罢,将注意力放到大半藏在杜阙袖下的木牌上,意味深长道:“再用力捏,手背上的筋就要爆开了。” 元月抿嘴不语,提笔靠石桌认真写了一行字,待墨迹风干,踩上石凳往树枝上挂上去。 “弟妹,你这挂得不够高,老天爷看不到的。”孙瓒在下边比画,又撞撞杜阙的胳膊,“傻站着做什么?赶紧去帮弟妹往高处挂啊。” 系好红绸,元月跳到地上,拍拍手道:“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罢了,本来也没指望叫老天爷看见。” 孙瓒不认同,跨上石凳仗着身高优势把祈愿牌挂到更高处,末了,居高临下挑眉道:“此话差矣。如果都是买个心安,那整日求神拜佛的不定搭出去多少银两。照弟妹这么说,敢情那些人都是冤大头了?” 他话锋一转:“弟妹不相信上天,相信三省也行,毕竟弟妹在他心里,可是排头一个的,连我这个过命交情的兄长都比不上。” “够了。”杜阙冷冷打断,“弄完了就下来,少磨磨唧唧的。” 孙瓒热情不减,一跃而下,撺掇元月:“弟妹就不想看看他有什么愿望?” 提起这茬,元月的目光不由下移至那隐在衣料之下的一角褐色。 他藏得这般隐蔽,敢是写的东西不便分享于人。既如此,她何必争着窥探他心思,他应该有自己的隐私,就像她心底同样揣着那段往事一样。 “那倒不必,愿望被人看了,就不灵了。”毫不留恋地,她回避了视线。 孙瓒点点头,不再多言。 日渐西斜,天幕眼看便要降下,而杜阙仿佛定住似的,迟迟未挂祈愿牌,元月催促:“阿衡还等着咱们,你快挂上去,好启程回去。” 杜阙终于肯说话了:“不用了,回去吧。”话刚落,扭头走了。 元月云里雾里,摸着下巴思考刚刚是否哪里做得不妥当得罪他了,一通思索无果,她转脸问孙瓒:“他又怎么了?” 孙瓒不急作答,而是示意她边走边聊,快到寺门,才缓缓道:“弟妹方才迟迟不落笔,神色悲切,三省最会察言观色,弟妹如何看?” 她下意识反驳:“我如何看?不如何。世子这话夹枪带棒的,是在怪罪我?” 她讨厌了极了心思被戳穿的场面,尤其在杜阙面前,她几乎不存在隐私,所思所想皆被他看穿。她不欲过分探究他,他却不断插手她的私事,这不公平。 “弟妹错怪我了。”孙瓒难得认真,“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你若觉得委屈,回去之后与三省诉诉苦,再不济跟他一块儿骂我几句,我反正无所谓。” 元月恼羞成怒,欲和他理论到底,却被缀锦拉住,示意她往前看,原来不知不觉已至车马停靠处,各皇子公主正指挥下人整装行李,一片忙乱。她霎时收住想法,而孙瓒早已遁入夜色不见了。 吃了哑巴亏,她气不打一处来,阴着脸直奔马车,不料半路被人叫住:“六弟妹,且等等。”声音柔缓,不是太子妃又是谁? 太子妃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她不抗拒站住同太子妃闲话几句,遂转身返回,笑道:“太子妃是打算回城,还是到山下客栈宿一晚再赶回?” 太子妃柔婉一笑,眸色有些无奈:“本打算住一夜再回,可犟不过有两头倔驴,一个说得回东宫替父皇分忧,一个抱怨客栈简陋,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依他们的,连夜往回赶了。” 不消指明,那个抱怨客栈简陋的定是八公主了。 “六弟妹行色匆匆,想必跟我们同路了?”语尽,八公主从后边插进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桃酥,太子妃垂眸轻笑,“说曹操曹操到,定是你皇兄等不及派你来催我了。六弟妹,赶明儿闲下了,来宫里走走,我们一起打叶子牌。” 不给元月答话的机会,八公主冷哼了声,嘴里嘟囔着“瞅她那样也不像会打的,喊她作甚”,不容分说拉着太子妃走了。 元月不屑:“我还不稀罕去,宫里又不是天宫。” 缀锦笑出声,边扶她进马车边埋怨:“您现在不稀罕,小时候别提跑得多勤快了,一月里少说去三四回,害得奴婢抓耳挠腮编谎话应付老爷夫人。” “我只恨当时去得少了,不然杜阙怎会养成个闷葫芦似的性子。”元月掀开帘子探入头,脸色一白,只见那杜阙正襟危坐,直勾勾看着她。 偏生缀锦不晓得杜阙在里头,口上越发无遮拦:“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天天拿话刺儿殿下,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殿下。殿下病的那几日,您夜夜翻身,到五更才勉强合眼,奴婢在外间伺候一次不落地听着呢。” 元月急切喊住缀锦:“行了,近来你的话越发多了。若实在无事可做,便把带出来的包袱再整点一遍,免得遗漏了。” 曹平适时凑过来,向车里努嘴,缀锦了然,唯唯诺诺到后头和带来的丫鬟一起整点物什。 这边元月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生硬憋出三个字:“你也在。” 杜阙看看缠着纱布的右手,不言而喻。 找不到话题,元月自行坐到他对面,后背紧贴窗户。无他,仅想借窗户缝里钻入的风降降耳根子灼热的温度罢了。 但落在杜阙眼里,却变了意味:“你实在厌恶我的话,我去后面和小厮们同坐吧。”话毕,直起身打算出去。 不久前方遭孙瓒一顿暗讽,这会子他又来作妖,她忍无可忍,干脆顺他的意:“对,我是讨厌你,讨厌你动不动便冷脸,还从不解释。你要走麻溜地走,不必特意到我跟前来提一嘴。” 为彰显自己的决绝,她直接别开脸,甚至冲外边高声道:“曹平,扶你主子下去,你主子说了,宁愿跟小厮一起也不愿在我这受罪。” 曹平听得真切,但他没胆子闯进去插手主子们的事,遂踮着脚挪到后面帮缀锦一同清点行李去了。 无人应声,元月猜到曹平必定是怕惹麻烦悄悄躲开了,她握拳锤了下车座,粗声粗气撵停着不动的杜阙:“你怎的还不走?莫非我哪里说错了,你心里不痛快,打算拿皇子的身份压我一头才肯罢休?” 杜阙依旧缄默,胸中之气得不到发.泄,她便一股脑借嘴巴倒了出来,不断放狠话刺激杜阙:“你哑巴了?你这样杵着不走又沉默不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说啊,说清楚,整日故弄玄虚的,你没够我还受够了!” 情绪达到顶点时,泪珠子滴滴坠落,她委屈极了:“你就是根木头,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大可以直言,甩脸色有什么意思?我生来欠你杜阙的吗?你真没良心。但凡你念着我过去的一点儿好,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杜阙,我当你是朋友,可你的所作所为,真叫我心寒。” 朦胧之间,眼前多了一方素帕,有些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我错了,我会改的,你……别哭了。” 她等的,并非他的服软,而是他敞开心扉说说明白,可他显然会错了意。她气结于心,泪水淌得越凶了,侧身躲开,放任泪痕涂满脸颊。 他的眉头紧了舒,舒了紧,那帕子一直维持原样,静默片刻,他微微一叹,驱身靠前,半蹲在她面前,一手托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面自己,另一手捏住帕子触上她的眼尾,慢慢地、轻轻地点去泪渍。 眼睛重归清明,咫尺之外的那张俊脸直入心怀,她再一次,从他的眸子里描摹出了自己的五官,这回,似乎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心跳一点点加快了。这种感觉,只在面对公孙冀时出现过。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的心意,你明白吗?”她几欲躲闪着不看他,他却不似从前顺着她,反而强硬地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掌心之下传来急促而有力的震感,多停留一息,她的理智仿佛便会被震碎。她猛然抽开手,冷言:“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此等疯话,不要再提了。”态度愈冷,心脏就愈难受,忽视都忽视不掉,元月附手摁住胸口,死死咬住下唇,闭上眼在脑海中描绘着公孙冀的眉眼,那心方才安定下来。< 20. 王府 [] 初五一早,因记挂着今日要去端阳王府的事,起得略早了些,不过刚进卯时。此时天色灰沉沉的,大片乌云正乘风自东边飘来。看样子,今儿怕是要落雨了。 天阴气冷,缀锦专门翻出去岁许夫人送的提花锦缎披风来,元月仔细穿了,准备出门时,听见外头滴滴答答的,定睛一瞧,院子里已然淋湿一片了,才又嘱咐缀锦取油纸伞来。 缀锦在内间翻箱倒柜,她无事可做,随手揪出窗台上花瓶里的一枝白海棠来把玩,忽想起昨儿白日还不曾见房里有海棠,便问缀锦:“我瞧着这花儿像书房外面那株海棠树上的,可是你傍晚折了带回来的?” “奴婢哪敢私自动殿下心爱的花儿啊。”缀锦攥着伞出来,伸脖子望望窗外,“昨晚您吃得撑早早歇了以后,曹平送过来的,说是殿下白天特意绕树几遭挑了开得最好的两枝插的瓶。” 那手里的花儿跟烫手似的被她一把丢开,缀锦不理解,忙弯腰捡起,吹了两下浮尘,面露心疼:“这花儿多俏啊,扔了怪可惜的。” 元月背过身,冷冷道:“你看着好便送你了,我向来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 缀锦小心将花插回瓶中,转眸暗中观察了阵儿她的脸色,瞅那撅得老高的嘴便猜出她在口是心非,于是心生一计,伸手揽过花瓶,笑嘻嘻道:“奴婢是个俗人,比不得姑娘,奴婢先谢谢姑娘了。” 元月却不为所动,直接揭过话题:“雨越下越大了,快走吧,不然阿衡又该怪罪我不上心了。” 缀锦哑然,挠了挠头,又把花瓶放回原位,尴尬道:“奴婢才说笑的,殿下对您的心意,奴婢怎敢抢了去。” “给你就给你,说什么抢不抢的。”她打开门,“拿着,顺路摆到你房间去。” 缀锦欲言又止,可她态度不容置疑,便只得硬着头皮照做了。 穿廊行至缀锦屋外,与信步而来杜阙、曹平打了个照面,杜阙目光灼灼,盯着缀锦怀里的花瓶不语,元月一人做事一人当,直言:“我不爱这些花草,就送给她了。” 曹平想张嘴给杜阙打抱不平,到底被杜阙抢了先:“我记得,你以前很爱花草树木的,尤其喜欢去御花园赏海棠。” 她面带微笑,直视他的双眼:“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的喜好很多变的。” 目光交汇间,他亦扬起笑容,缓缓道:“怪我,阿月既不喜欢,扔了也罢。反正合阿月心意的,又不止这一样。” 同一时空,曹平与缀锦的视线也汇聚到一块儿,但与前者饱含深意的对视不同,后者是茫然的、无措的。 曹平张嘴比口型:发生什么了? 缀锦摇头:我还想问你呢。 几人默契地沉默着,直到了王府,诡异的气氛方为杜衡所破:“你们可算来了,母亲等得心都焦了,在我耳边问了好几回了。” 王府十分气派,七拐八绕地总算到了目的地。 伺候王妃的冬缕打窗户里望见来人忙提醒王妃:“王妃,元姑娘和六殿下来了。” 王妃靠立露笑意,令冬缕取来引枕垫在腰后,而后叫沏茶来,特叮嘱另热泡杯红枣牛乳茶给元月喝,冬缕答应着刚准备去,王妃又唤住补充:“多加几块儿冰糖,那孩子就爱吃这口。” 冬缕笑着出门备茶,迎面碰上几人,冲几人点点头,元月上前拉住冬缕,热切道:“许久不见姐姐,姐姐一切都好吧?” 她以往常来王府玩闹,自然不会与冬缕不熟。 冬缕笑回:“一切都好,多谢姑娘惦念着奴婢。”后暗暗打量一番杜阙,见杜阙虽默不作声,可目光却始终落在元月身上,仿佛周围只有元月一人似的,冬缕敛起讶异之色,收回眼神:“王妃还叫奴婢去沏茶去,奴婢便不多留了。姑娘进去吧,王妃等着呢。” 元月不再多留,放人离开,然后进了门。 王妃斜倚在矮塌沿上,闭着眼假寐,身上盖着一张薄绒毯子,小腹处微微隆起一座小山丘,见状,元月刻意放轻脚步缓移到矮塌对面坐着,手肘支着榻上的矮几含笑不语。 杜衡好笑地摇头,忽记起屋里还有一个人,忙引杜阙去一边椅子上落座,而后返回王妃身侧,轻推王妃,嘴里唤:“母亲,阿月来了。” 王妃转醒,一睁眼果见对面笑吟吟的元月,假作嗔怪:“你这捣蛋鬼,来了也不吱声,悄悄坐那儿看我笑话,该打。” “伯母自己打盹,我这是不忍心打搅您,您反倒来怪我,我可太冤了。”她笑呵呵打趣。 此话逗笑了王妃:“这张嘴,越发厉害了。看在你变着花样逗我乐的份上,且不追究你好些日子不来陪我说话的过错了,还另有样东西要给你呢。” 元月插言打住王妃命人取东西的动作,起身边朝杜阙的方向走边说:“今儿可不止我一个人来,还有一位客人得让您见见。” 外间,杜阙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瞅她过来,自觉站起,随她一同到里间问候王妃。 王妃饶有深意地上下觑了番杜阙,启唇道:“腿上的伤如何了?听你叔叔说,你那日走半道上便躺倒不省人事了。” “已好全了,多谢王妃记挂。”许是错觉,元月总感觉杜阙看向王妃的目光藏了些许敌意,即便他的的确确是笑着的。 王妃颔首不语,似乎自然习惯了他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 门扉轻启,冬缕一一给众人奉了茶,其余人皆是龙井茶,散着清香,独元月的红枣牛奶茶甜香味十足,杜衡与她恰恰相反,最不喜噬甜,微微皱眉:“我说母亲偏心,母亲还不承认,这回总不能抵赖了吧。” 都知这是玩笑话,都没在意。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个时辰,下人进来禀报:“王爷回来了,正往院里来呢。” 元月一激灵,慌忙问下人拿了镜子整理仪容,王妃甚觉有趣,偏头看了眼天色已晴,便对旁边的杜衡道:“你父亲定是听说今儿六殿下要来,这才这个时候赶回来。天晴了,不若咱们娘儿几个去后花园逛逛,留他们俩相谈,如何?” 随之对静坐不语的杜阙道:“你叔叔前几日还念叨你,你便陪他多说两句吧。” 元月放下镜子,望着杜阙,但见他面色波澜不惊,实难以窥探心中所想,而杜衡却已经扶着王妃起来了,观她呆坐原位,杜衡调侃:“你还不走?莫非是嫌上回练字练少了,还想去书房坐上两个时辰,再听一番父亲的‘悉心教导’?” 说来也惭愧,她出身大家,自个儿父亲又好舞文弄墨,可偏生了她这么个不上进的女儿,字写得丑不说,性子还格外调皮,为躲避念书儿时没少出花样折腾夫子,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凑合读了几年书,不过是比寻常人家的子女多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在外落个粗俗愚笨的名声罢了。 偶然一次,她的“墨宝”经由杜衡之手落到了端阳王手中,便招来了端阳王不厌其烦地指导,一见了她,就把她叫到书房练字,没有两个时辰敷衍不过去,弄得她苦不堪言。后来学聪明了,每回来王府之前先打听好王爷在不在,在的话宁愿闷府里绣花也不肯去触霉头。 “走,这就走。”元月不敢多留,多看了眼杜阙,发现他微垂着头若有所思,索性咽下了嘴边的话,随杜衡母女走了。 时值万物复苏时节,王府后花园景致好极了,因王妃喜花,王爷便特意托人去往各地采买花种,再带回来培植。 两三年的光景,整座园子堪比皇宫的御花园了。后王爷又花 21. 意外 [] 别过王妃、杜衡,元月回府吃过午饭,回屋歇午觉去了。 许是这两日奔波劳累的缘故,这一觉竟睡到了华灯初上。伸了个懒腰起床,因实在无事可做,便起了去看望净秋的念头。 净秋脱身已有好几日,听缀锦说,她身体状况好多了,不再是刚回来那副一见人便惊恐尖叫的地步了,现下已然能跟缀锦闲话几句了。 踏月而行,元月打发缀锦到门外守着,自个儿步入里屋,一眼望见床沿边静坐的净秋,两眼低垂,看着脚尖发呆。 “净秋,我才吩咐厨房做了西湖醋鱼,你的肚子也空着,等会儿跟我去屋里一起吃吧。”她挨着净秋坐下,语气尽量放柔。 闻声,净秋缓缓抬起下巴,也不看她,只瞧着窗棂:“姑娘的好意,奴婢无福消受。夜里风大,姑娘还是请回吧。” 话语中的疏远,犹如一根冰锥刺入心头,元月强颜欢笑:“你……在怪我?” 幽幽之声敲打在耳畔:“奴婢怎敢责怪皇子妃。奴婢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奴婢如何做得出背信弃义之事?”说到“背信弃义”一词时,净秋忽然转过头来直盯她的双眼。 五指猝然收拢,指甲切入皮肤,须臾,复归原样,她直视净秋,未曾有半分怯意:“你不肯背主,是为衷心;我奉旨出嫁,是为保全家族。我们皆非背信弃义之人。” 诚然,她心悦公孙冀,但不意味着可以为他放弃元家。父母之恩大于天,她宁愿自己挫骨扬灰,也绝对无法接受父母受伤害。 嫁给杜阙,实实在在护住了元家,她不认为,这叫背信弃义。 净秋怒然蹿起,指着她冷笑:“依皇子妃的意思,少爷该是那忘恩负义之人了?” 眼眶酸涩,元月拼命忍住不落泪,不卑不亢道:“光我相信他,有用么?陛下会因为我的信任而放他一马么?不会。事已至此,你叫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愿意委身于这皇子府么?可我没办法,元家上下全在我一念之间,我不得不从。” 泪珠盘旋于眼底,刺红了眼珠,彼时的她,宛如一座出于破碎边缘的菩萨,狠绝的话再难脱口,无助与彷徨涌上心头,净秋掩面痛哭:“少爷……没有谋反,公孙家,清清白白。这世道究竟怎么了,为何好人落得如此结局……我不懂,不懂……” 悲怆的情愫充斥心间,自以为是的坚强轰然碎裂,元月潸然泪下,歪倒在床失声哀泣。 里头啼哭不止,缀锦心惊不已,府里人多耳杂,夜里又静得很,放任不管免不得招来旁人的疑心,况且净秋左一个谋反又一个公孙家的,着实不妥。思量再三,缀锦自作主张进门,提醒:“姑娘,真不能哭了,明儿起来眼睛肿了叫人看见又该多嘴多舌了。” 净秋仍哭哭啼啼的,缀锦一咬牙狠心道:“净秋姑娘,方才的话,您切莫再提了。我们姑娘已然不好过了,你何苦再戳她的痛处,还口无遮拦地给她添麻烦?我们姑娘不欠谁的,更没受过谁的恩惠,倒是受了不少牵累。” 元月当即从被子上爬起来,喝止缀锦:“出去,轮不到你来说嘴!” 缀锦未表现出一丝惧意,迎着她愤恨的目光继续道:“姑娘,不管您如何处置奴婢,这话奴婢也得说。你救她回来,是为旧日情分,可她全无感念之心,满嘴胡言,完全不体谅您的处境。” “她衷心主子,奴婢也为您着想。奴婢斗胆提一句,她的病再有十天半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不如赠她银两,让她离府,留在京城也好,离京也罢,只是千万别连累了您,连累了皇子府,连累了元家。” 元月出嫁前夕,许夫人拉着缀锦的手语重心长叮嘱,要她一定照顾好元月,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她含泪答应,若有朝一日真出了意外,她定拼上性命保护元月,因为她这条命是元家给的,没有元家出手相助,她早就被那畜生爹打死了。 净秋嘴上没把门的,看向元月的眼神里饱含怨恨,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不如趁早打发了安心,但代价便是元月怒极,首先处置了她。 缀锦扪心自问,即便当真赔上这条命,她依旧无怨无悔。 果然,元月面白如纸,双肩气得颤抖不止,一把摘下头上的簪子朝缀锦砸过去,刚好砸中缀锦的右脸:“你给我滚!快滚!” 一缕嫣红缓缓淌下,沿着下颔钻入衣领,然缀锦不去管,而是重重跪地,伏首请求:“求姑娘好好想想,万一上面真查下来,那后果您当真承担得起吗?” 话音刚落,净秋一个闪身,冲出门外,元月尚处于状况之外,缀锦亦没反应过来,待主仆二人回过神来,视线里早已空空如也。 右脸划伤的口子已然止住了血,干涸的血渍爬在皮肤上,有几分骇人,然缀锦可不顾得许多,抬腿追了出去。 元月懊悔今夜不该来此处的,可覆水难收,强打精神前去唤来曹平,言明净秋出走,需立马闭门,以免人跑到外边再生事端,后遣人于府邸各处搜寻,她也没歇着,取来火把加入寻人队伍。 曹平自去执行命令,快到垂花门时,望见墙根底下躲着一个黑影,那黑影头探出墙外,似乎在观察外院的情况。 曹平心下了然,扭头低声嘱咐后边的几个小厮几句,然后摸出一袋银子塞给塞给小厮们。小厮们纷纷丢开火把,摸黑迅速冲过去按住那黑影,再用破布堵了嘴,剪住黑影的两只胳膊朝西角门去了。 事毕,曹平捡起地上的火把,跨出垂花门到前院指挥人闭门搜查净秋的踪迹去了。 风风火火持续到丑时,各处来同元月回禀:府里都翻遍了,仍找不出净秋来,必是趁乱逃出去了。 曹平后来赶到,手心捏着一条流苏穗子,呈给元月:“这是从府外的巷子口捡到的,已经派几个得力小厮分几路去追了。” 元月接过穗子沉默许久,才按着太阳穴道:“再着人出去传个话,就说一旦看见她的踪迹,把这些银子交给她,不要强扭她回来。她铁了心离开,我便成全她。“ 缀锦将一个时辰前备好的银子交给曹平,曹平稳稳拿着,退开来着手去办了。 这厢元月叫众人散开,掉头回屋,缀锦撵上来搀扶,被她无情甩开,只得含泪默默跟在她身后。到了屋外,元月依旧不闻不问,“砰”的关紧门,独剩缀锦伫立原地悔恨难当。 次日清晨,元月自行去净室梳洗完毕,出来时恰巧见一个小丫鬟在窗外浇花,遂把人叫进来,询问净秋失踪一事的进展。 小丫鬟名叫玉珠,刚满十三岁,来府没几日,见了人怯生生的,低着个头支支吾吾,细瞧,那提着水壶的手正不住颤抖着,似乎怕极 22. 乱象 [] 听皇后说,方蕴柔的遗体原停放在七皇子府,卫国公府执意不肯,硬是抬回了国公府,过几日的葬礼也一并在国公府举办。 没说两句话,贵妃气势汹汹闯入,直逼杜阙:“你个祸害,就是你,害了我儿!” 见状不妙,元月先下手为强,拽离杜阙,正好躲过贵妃甩下来的巴掌。 皇后反应过来,上前拦住贵妃:“一来便大打出手,成什么样子。” 吟霜忙跟上来,边拉住贵妃,边以身躯护住皇后。 见挣扎不过,贵妃渐渐败下阵来,嘴里的难听话却没停:“你个黑心肠的,怎么能下得了手?那可是你亲兄弟!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碰上你,回来便成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你的良心去哪了?被狗吃了?” 元月也算听明白了,合着贵妃是怀疑,不,是断定七皇子遇难一事出自杜阙手下了? “贵妃娘娘,那日臣女和殿下一同去的西山,也是一同见的七皇子,在场好多人都能作证。娘娘何出此言?”莫说杜阙与她以夫妻相称,哪怕她不认识杜阙,也不能坐视他凭白受冤而不管。 杜阙的表情怔了一瞬,而后攥着着她的胳膊往身后带了半步,恰好挡住了贵妃恶狠狠的视线:“贵妃娘娘,七弟遭此不幸,我这个做兄长的心里亦不是滋味,但娘娘若红口白牙往我头上泼脏水,我是断然不能忍受的。” 贵妃怒极,双目圆睁,姣好的容颜扭曲到快要变形,像极了西洋画上的巫女:“我呸!本宫有没有污蔑你,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别以为出宫了,就能跳到本宫前头指手画脚,你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瞒得过那些蠢物,可逃不过本宫的双眼!” “来人!”贵妃尖喝一声,当即跑来一个太监,“去打听打听,陛下到哪了。本宫再见不得这个黑心肝的,必让陛下把他关进大牢去!” 太监全程没敢抬头,躬着身子退离。 这话着实刺耳,元月替杜阙不平,唇还没张,便听皇后按着头疲惫道:“行了,一个两个叽叽喳喳的,本宫听着都烦。一准儿等陛下来了,再做定夺罢。” 吟霜小心扶好皇后,瞥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抱歉一笑:“娘娘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奴婢先搀娘娘到内殿吃药,失陪了。” 贵妃仍想纠缠,却见人自然不在了,只好又将一肚子怨恨撒到杜阙身上,越骂越难听,简直难以入耳。 元月气不过欲还击,杜阙只管半牵半推地让她安坐到椅子上,沉沉道:“清者自清,不必多费口舌。” 事实如此,可她却不由为他担心起来。贵妃娘家风头正大,帝后都得让几分薄面,再者他本就不受众人待见,贵妃若一心诬赖,帝后当真会无视贵妃而为他主持公道么? 低头沉思的动作,似乎叫杜阙多心了,他迟疑道:“你,也不信我?” 元月大吃一惊,猛然抬眸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话?倘若我不信你,我怎会挺身而出为你说话?” 他眼角微扬,眸色清亮,恍若一束暖光映入其间:“有你的信任,足够了。” 贵妃骂够了,皇帝也到了,皇后闻声,亦缓缓出现。 贵妃一瞧靠山来了,一头撞进皇帝怀里,抽噎哭诉:“陛下,您可得给渊儿做主啊……渊儿才十八岁,万一腿好不了,他日后可怎么办……?” 皇帝果然受不住贵妃的哭求,面露心疼,温柔地拍了拍贵妃的后背,聊以安慰,随即将目光锁定闭口不言的杜阙,冷冷质问:“渊儿的事,你知不知情?” 杜阙不躲不避:“不知情。” 一如初见那天,他的脊背未曾弯折半分,挺拔如冬日寒松。 “陛下,这世上何曾有凶手承认自己就是凶手的。”贵妃哭声霎止,咬牙切齿道,“您忘了当年他害死渊儿养的狗那回了?他当初能做出那事,也难保他不会对渊儿怀恨在心!” 贵妃目露狠厉,多年前放了他一马,不料如今竟酿成祸患,害了渊儿……今日势必叫他通通还回来,以解心头之恨! 皇后用帕子捂嘴咳嗽两声,顺势加入对话:“陛下,依本宫的意思,老七一时出了意外,贵妃难免着急,人一急口不择言也是有的。老六平日沉默寡言的,也不大跟兄弟姐妹们来往,但本宫看,他不像是会做下不仁不义之举的人。陛下以为如何?” 贵妃直接抢断话头:“皇后,如果今日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是太子,你也会说出这样不咸不淡的话来?”泪珠子说落就落,转而复向皇帝哭道:“陛下,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妾不求您立等处置他,只求您下令派人彻查,也不辜负往日渊儿对您的一片孝心……” 皇帝沉吟不语,面色严肃,元月暗叫不好,扯扯杜阙的袖子,使眼色要他出言解释,他唇线略弯,她稍稍放了心,不料他居然说:“父皇,儿臣自愿配合调查,还七弟一个公道,也还儿臣一个清白。” 元月傻眼了,他这不是上赶着背黑锅呢吗?贵妃只手遮天,收买几个官员不算难事,届时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父皇,儿臣斗胆,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强硬挣脱杜阙,她仰头直视皇帝。 贵妃意欲出言阻止,然皇帝点头同意了:“说来听听。” 杜阙慌了,父皇九五之尊,半点不能容忍旁人挑战他的权威,那些朝臣尚且战战兢兢说话做事,何况阿月一个弱女子! “父皇,阿月她不是有意冒犯您,您——” “朕也想听听一个小女子会问出什么问题,你莫管。”皇帝的态度不容置疑。 杜阙几番拉拽元月的胳膊,皆被她甩开,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父皇,我朝律法讲究公平公正,犯人犯事尚需人证物证,此外还得三推六问,饶是如此,仍有冤假错案发生。而今,七皇子一行人翻下悬崖是否为意外暂且不提,即便乃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可也得讲究证据方可锁定嫌犯系何人。但贵妃娘娘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仅凭偏见断定六殿下加害了七皇子——” “儿臣敢问父皇,这当真合理吗?” 那日杜阙从头到尾都和她在一起,哪里来的时间去谋害七皇子,而下山的路本就险峻,天色又伸手不见五指,会出事,不意外。 皇帝负手无话,神色似 23. 挑衅 [] 当夜,杜阙忙着调查七皇子遇难一案,干脆在大理寺将就歇了。 元月躺在榻上翻腾了半夜,将近五更才勉强有了困意,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午膳很是丰盛,全都是李嬷嬷亲手做的,可她半点吃不下去,于是唤人来把饭菜撤了下去。 缀锦一直默默候在门外,见那饭菜分毫未动,十分担心,又害怕贸然进去惹她不快,徘徊不定之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一回头,脸上的忧愁消了大半,忙笑道:“郡主,您来得正好,姑娘不肯用午膳,您快去劝劝她吧。” 丫鬟们端着饭菜鱼贯而出,瞧着的确是一筷子也没动过的模样,杜衡微微叹气:“我去看看,你忙你的去吧。” 缀锦明白自己留在这除了添乱也没别的用处,便应声下去了。 杜衡提裙入内,见元月趴在桌上,一张小脸严严实实埋在臂弯里,头顶炸起几缕碎发,简直把“苦闷”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杜衡近前,敲敲桌子:“青天白日的,只管一个人窝在这里做什么?” 元月没动弹,闷声道:“心里烦,不想说话,不想出去。” 杜衡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考量,拉开椅子坐下:“让我猜猜,该不会是因为六殿下吧?” 这话果然有效,她当即坐直:“胡说!才没有。”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她陡然转了态度,惊疑道:“昨日宫里的事,你听说了?” “不止我,这会子恐怕全京城都知晓了。”她强扭了话题,杜衡也不为难她,敛笑认真道。 皇帝昨儿夜里急差人请端阳王进宫,要端阳王配合杜阙查案。领命出宫后,端阳王顺道去了大理寺,连夜与杜阙、元嵩制订方案。 今儿天一亮,端阳王趁众人吃早饭的间隙快马赶回王府,和家人简单交代了事情始末,并再三叮嘱杜衡切要照顾好王妃,杜衡满口答应,端阳王这才放心离开。 元月心一紧,忍不住攥拳锤了下桌子,杜衡哭笑不得:“说话就说话,杵什么桌子,瞧那手指都红了。” ”阿衡,七皇子遭难,真不关杜阙的事。你那日也在,总不会像某些人似的,认定杜阙是凶手吧?”她朝前挪挪身子,握住杜衡的手腕,眸色迫切。 “你别急,我肯定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她极少表现得这般急切,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幼年听闻杜阙不肯喝药是第一次,得知公孙家谋逆那日算第二次,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杜衡不合时宜地想,她好像更在意杜阙多一些。 “阿月,放心吧。既是意外,那么再多闲言碎语也无法改变事实的。”附在腕上的手指竟在微微发抖,杜衡心一软,反握住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查案子姑且交给殿下,你就乖乖待在府里等他回来,吃好喝好,万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你想啊,到时候殿下安然无恙回来了,你反而病病歪歪的,像话么?” 言罢,做主叫人热了饭菜送进来。 架不住杜衡反复劝说,她胡乱吃了小半碗。 饭后,杜衡提议一起去外头走走,顺道晒晒太阳,元月打不起精神,歪在榻上打着哈欠表明自己要补觉,杜衡不依不饶,半拉半推把她按到梳妆台前,为她精心打扮一番,强拽着人出门了。 皇子府建得极为阔绰,后院栽种着一大片竹子,约莫有两三亩地,杜衡喜爱竹子,来了必定得去瞧瞧,遂与元月过了穿堂,径投后院而去。 刚望见竹林,一个小丫鬟急急追来禀报:“不好了,卫国公府的人正在前院闹呢,皇子妃您快去看看吧!” 元月回眸同杜衡相视无言,而后示意小丫鬟退下:“知道了,马上去。” 两人去时,方蕴柔之母魏氏正闹得欢,两手叉腰,仰着下巴,瞪着眼睛,口吐秽语,唾沫星子横飞。府里的下人们碍于她是卫国公府二房的主子,不敢轻举妄动,只面面相觑着。 这魏氏名为大家儿媳,实为市井泼妇,听说以前是北街上一家猪肉摊子的女儿,因貌美,人称“猪肉西施”。 卫国公的二儿子方淮好色,城里的千金们对其避之不及,三十岁的年纪,仍孑然一身。机缘巧合之下,这方淮与魏氏碰了面,二人一见钟情,瞒着双方父母生米煮成了熟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魏氏的肚子也越来越大,方淮没办法,只好对国公府全盘托出。木已成舟,国公爷、国公夫人不情不愿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 几月后,魏氏诞下男胎,后一年,又诞下方蕴柔,国公府这才渐渐接受了魏氏这个儿媳。而方蕴柔泼辣的性子正是魏氏言传身教的成果。 魏氏见过元月,望见元月过来,拨开四周的下人,大步至她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当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你们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黑了心肠的畜生!” 魏氏中年发福,胳膊腿上尽是横肉,力气当然也大得很,元月没防备,右脸不偏不倚挨了那掌,脸颊顿时火辣辣的,嘴里也泛起一股子血腥味。 杜衡吓了一跳,急呼下人钳住魏氏,又命人火速请郎中来,下人们从震惊中回神,没敢再耽搁,各自行动起来。 一巴掌难解魏氏心头之恨,她恨不能亲手取了元月的命为方蕴柔报仇。她不断挣扎着,试图冲脱钳制,喉咙中发出低吼声,犹如一只疯狗一般。 脸疼得厉害,眼睛也酸涩异常,元月轻轻捂住肿起来的脸颊,直瞪着张牙舞爪的魏氏:“你凭什么打我?” 长这么大,阿爹阿娘都没抿过她一根手指,魏氏一个乡野村妇,怎么敢! 魏氏眼珠子张得极大,似要掉出来,眼球上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凭你害了我的柔儿!凭我的柔儿死不瞑目!” 魏氏面容实在可憎,行为更是癫狂!杜衡怒火中烧,卷起袖子逼近魏氏,照着她凶狠的脸重重抽下去,一回不够,又抽了两下,这才稍稍解气。 “泼妇无礼!此处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杜衡 24. 和解 [] 元月是午后昏倒的,杜阙是半夜回来的。 接到杜衡飞书时,杜阙正在永定寺同大理寺、刑部之人询问僧众上巳节当日有关七皇子杜渊的情况,拆开书报的瞬间,如水般平静的眼眸激起了惊天骇浪,草草对众人撂下句“我有急事,需回京一趟,尽快赶回”之后,跃马而去。不过须臾,背影已杳然无踪。 山路难行,天色渐暗,马蹄打滑了好几次,然再危险的情形都抵不过他心底蔓延的自责、后悔。 近四个时辰,他终于望见了府邸前的灯光。 身披风尘,他半跪在榻前,看着她红肿的脸,五指无声收紧,满腹愧疚却难以说出口,忍到最后眸底一片猩红,旁人都道他在为她而落泪,独他明白,那赤红之下包裹着的是缕缕恨意。 “你,哭了?”咫尺之外,杜阙的眸色红得可怕,这让元月颇为无措,不就出了点小意外躺了几个时辰吗?他这个表现,怎么感觉像是她人没了似的。 杜阙果断否认:“路上被灰尘迷了眼,无碍。” 话虽如此,可他耷拉着眼尾一眨不眨盯着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狗……噢,不,小狼崽子。她怎么可能当做无事发生? “不,你就是哭了。”刚恢复意识,脑筋转不过弯来,换做往常,她根本不会专门戳穿他拧巴的心思……她懊恼地拍拍脑门,干脆岔开话题:“你不是在查案子吗,这会子怎么回来了?” 他那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一股子风沙味,不难猜测是连夜赶路导致的……而能做出特意给他递消息的事的,只有阿衡了。 话说阿衡这是有多希望她能与杜阙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啊?阿衡以前明明很讨厌他来着。 思及此,她看向杜阙的眼神掺了几分复杂,怪道从前看话本子上都写哪家的千金走街上忽然瞧见一位美男子,光这一眼,便春心萌动非之不嫁了,原来俊俏公子当真自带魅力,无意之间便赢得了他人的信赖,阿衡、缀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的眼里怀疑一阵,感叹一阵,又无奈一阵,杜阙难以捉摸她的心思,以为是自己连夜奔波沾染到衣裳上的尘土味、汗味冒犯了她,遂起身退后两步,低眸沉道:“案子可以迟些查,而你的安危,不能有误。” 熟悉的不自在感涌上心头,元月忙把脸偏到一边,闭了眼催促他:“你看到了,我好得很,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的处境吧。案子查不明白,陛下不饶你,贵妃更不饶你。天亮了,再耽搁下去,恐怕我就得担一个‘妨碍公务’的骂名了。” 出走的理智再度回归,杜阙点点头:“阿月,等我回来。” 心里甚为烦乱,她摆了摆手,应付:“好了快去吧,一个大男人唠唠叨叨的。” 她刻意合着眼,只用听觉感受他的举动,沉寂片刻后,屋里响起脚步声,愈行愈远,直到彻底无声,她才有勇气张目,而锦被底下用手心紧紧按住的心口,总算重归平静。 她想,她大抵是疯了吧…… 早膳后,下人来报:许夫人来了。 元月又怕有喜,慌张走到铜镜前左右端详伤处,起床时用冰块冷敷过,刚刚也搽了药,这阵儿瞧着肿像是消了些,就是这清晰的五指印,着实丑陋,万一让阿娘见了,夜里又该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左思右想,她立叫人取来一顶帷帽戴上,刚巧许夫人推门进来,“阿娘”二字尚未喊出口,便被许夫人抱住。 躺在阿娘怀里,她情不自禁委屈起来,泪珠子宛如断了线似的止也止不住,没一会儿那薄薄的一层皂纱给打湿了大片。 “还疼不疼?”许夫人轻轻撩开皂纱,眸光一颤,声音也跟着发颤,“这泼妇,竟敢出手打我的心肝儿……我必到国公府讨个说法来!” 说着就要撒手离开,元月眼疾手快,扯住许夫人,泪眼汪汪道:“阿衡已经替我打回去了,您放心吧。” 将昨日之事说了个明白,许夫人难看的脸色缓和不少,带着她到矮塌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叹道:“有第一回,便难保不会有第二回。依我的意思,风浪平息下来之前,你回府里住着,一旦出什么变故,我和你爹也方便照应你,总好过在这府里一个人撑着。”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元月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乍离了家人,原就伤心,昨儿个又赶上那档子晦气事,另外这几日城里谣言四起,她每日听底下人在外面闲聊说起时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偏生杜阙还忙着四处奔波查案子,无暇顾及她,杜衡府里还有王妃需要费心照顾,有心无力。 回去小住几日,好歹有爹娘撑腰,谅那些心存不轨之人也没胆量再招惹她。可今儿早上杜阙临走时,殷切要她等他回来,她既应了,丢下皇子府上下自个儿回元府属实不合适,况她现在是六皇子妃,有责任照看府里上下……她不能回去。 “娘,您可别把当小孩子看了,我都多大的人了,自己能处理好眼前的麻烦,就不回去打扰您二老了。”元月半撒娇半坚决道。 许夫人恍然,是啊,小月长大了,已嫁做人妇,不再是那个哭闹不止的婴孩了…… “好,你愿意住哪儿便住哪儿,只有一样儿你要记着,万一遇上棘手的人或事,切不能瞒着我和你爹。”许夫人摸了摸元月的头发,语重心长道。 方去的泪意复袭来,元月吸吸鼻子,故作笑颜打趣:“我记着呢,只盼那会儿您和爹别嫌我麻烦。” 说说笑笑到傍晚,一齐吃过晚膳,许夫人抬头望望半黑的天,不舍道:“府里一大堆杂事,你父亲这两日也不着家,我得回去了,你千万保重身体,别想有的没的。” 元月以笑颜掩盖住伤情,执许夫人的手一直送到府外:“知道啦,快去吧,再晚该看不到路了。” 许夫人凝重又欣慰地点点头,还想叮嘱缀锦几句,却发现不见其踪影,顿生疑惑:“缀锦那孩子呢?怎的一整日没露面?” 元月依旧笑着:“您还不许她偷个懒去了,她好得很。娘,别提她了,天儿马上就黑了,您该回了。” 朝夕相处十几年,许夫人怎会看不出她的异样:“小月,你和我说实话,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许夫人比谁都清楚,缀锦心眼实在,干活利索,心细体贴,又同元月一块儿长大,十分了解元月的习性,断不会出现消极怠慢的情况,极有可能是自己女儿不懂事和人家闹别扭。 元月一天大似一天,许夫人则一天老似一天,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自己这会子能做的,唯有寻个靠谱的人照顾她。六皇子秉性如何,待她的心如何,许夫人不敢妄言,姑且撇开,而缀锦却实实在在是为她着想的。 若当真是元月耍性子冷落缀锦,许夫人可是断断不依的。 元月面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道:“ 25. 惊慌 [] 缀锦讲得绘声绘色,浑然不觉元月愈来愈难看的脸:“估计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那姓魏的耍泼打浑的行径了,活该!” 猛地,胳膊被一只手攥住,缀锦刹住话匣子,抬眸一看,发觉元月正直直盯着自己,面色煞白,缀锦心下生疑,思忖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惹她不开心了,一时有些懊悔,忙道过歉,紧接着让开路:“姑娘,起风了,回屋吧。” 元月愣愣的,双目空洞,双唇微张,似乎不像是生气的表现,更像是被吓着了,缀锦恨不能抽自己一掌,姑娘这几日本就无精打采的,眼瞅这天色也暗下来了,自己乱嚼这些有的没的,可不是会吓到她吗…… 缀锦扶住元月,将人带进屋,顺手闭紧门,又特特多点了几盏烛火,尽量让屋里亮堂,忙活一通,回眸望了眼,果见她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这才松口气。 “那魏氏,为何会突然发起疯来,明明那日送回去时还好好的……”与其说是在问缀锦,不如说是她在自言自语。 “好姑娘,刚刚是奴婢失言,您快别多想了。”缀锦生怕再提她又吓着,宽慰道,“您今晚想吃些什么,奴婢吩咐下去。” 但元月仍沉浸在魏氏莫名发疯的谜团中,根本不予理会,只不厌其烦地自问:“她怎么会疯了呢?” 缀锦追悔莫及,蹲到她脚边恳切央求:“姑娘,您就别操心旁人了,横竖与咱们无关。” 话尽,元月游离的目光一定,缀锦以为劝说起作用了,心里自然跟着高兴,然而她却道:“你去打听打听,魏氏情况如何了。” 缀锦双眉紧蹙,很是为难:“姑娘,那魏氏是死是活,您又何必在意……咱们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外头那些人又该编排咱们的不是,给咱们泼脏水了。” 而元月却是不依,执意要她去:“我使唤不动你了么?快去。” 缀锦不敢不应,挑灯硬着头皮走了。 国公府离六皇子府不远,都在同一条街上,往返步行仅需不到半个时辰,忽而元月没等多久缀锦便带回了消息:“人还活着,只是依旧疯疯癫癫的,国公府没法子,只好用绳子暂且把魏氏捆起来,命人严加看管着。您这回总能安心了吧?” 元月长出一口气,拍着胸脯道:“还好,活着就好。” 缀锦百思不得其解,那魏氏当日对她百般辱骂,按她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当心觉痛快才对,怎会反过来替魏氏庆幸? 疑团方成,那厢元月便亲口将其解开了:“你也别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我,我不是善心大发,更没有慈悲心肠,魏氏一命呜呼了固然解恨,可你有没有想过,那天阿衡替我出气重重掌了魏氏二十巴掌。万一国公府的人闹起来,硬说魏氏突然疯魔,突然撞墙身亡,皆因那二十掴而起,那样的话首当其冲的便是阿衡。” “卫国公府驰骋京城多年,根深蒂固,恐怕到时免不了起一场腥风血雨。那我,不就成坑害、牵累阿衡得罪人了吗?” 缀锦恍然大悟,两颊浮上羞愧的红团:“姑娘想得真周到,亏奴婢还在那沾沾自喜……” 话音方落,缀锦意识到不对劲,忙问:“那魏氏已然疯了,按您的意思,卫国公府或许会来讨说法?” 这正是元月所担心的,她沉重点点头:“没错。”瞄到缀锦瞬间垮下去的小脸,她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不过阿衡与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总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太过害怕。” 事已至此,再忧愁亦是徒劳,缀锦摇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担忧丢出去,提起笑弧:“您还没回答奴婢您打算吃些什么。” 一想起魏氏病得诡异,胃里便阵阵难受,但她不忍扫兴,强笑道:“夜里吃油腻了不好睡,南瓜粥吧。” * 次日黄昏,杜阙如约归来,正与蹲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逗猫,那猫喵呜叫个不停,仰起脑袋看着她,可怜巴巴的,她笑意加深,两手掐住猫的腋下摁到怀里,给它顺毛。 素手轻移,笑靥如花,心弦微动,杜阙负手伫望,不发一语。 小黑舒服得直打呼,元月却有苦难言,膝盖以下麻木不已,可看怀间小黑惬意如斯,又难以抽身离去,遂咬牙忍住脚上的不适,继续“舍命陪君子”。 少顷,实在承受不住,只得狠下心叫醒小黑,小黑很有灵性,似乎明白她的用意,深深爪子翻身跃到地上,她如释重负,撑地摇摇晃晃站稳,但见小黑突然炸了毛,尾巴也高高立起,嘴里发出嗡嗡声,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某处。 循着望去,才发现有一人昂首站在院门口,三千发丝高高束起,两鬓留出几缕碎发。微风拂面,发丝随发带轻扬,衬得那含笑的眉眼益发清晰。 元月心乱如丝,避开视线,上前抱起小黑,摸摸它圆滚滚的头,示以安抚:“好了好了,不怕,我在呢。” 小黑却不安分,挣扎着跳出怀抱跑没影了。 元月百般尴尬,干笑着解释:“你好几日不在,小黑还小,不认得你很正常。” 面前投来一片阴影,掩住了落日的光芒,却放大了心底的悸动,她强装镇定,举目直视那双眸子一个想法乍然冒出来:他的眼睛可真好看,比夜空中的星星还好看…… “案子,查得如何了?”若非当着他的面,她非得端盆凉水来从头上冲下去,好浇醒这糊涂脑子。 “很顺利,我是从宫里回来的。”杜阙探手触上她的右脸,生着薄茧的指腹慢慢摩挲着,“还疼不疼?” 他来回抚弄的动作惹得她遍体生寒,她无比清楚地体会到汗毛竖起后碰到衣料的痒麻感。 “不疼了,药很管用,多亏你了。”元月微微后仰着,摆脱了他的触.碰。 杜阙的手在半空中略做停留,随即放了下来,只不过,并非垂立于身侧,而是并另一只手一同落到了她的肩上。 “你,这是作甚?”元月愕然,一时忘记了躲开。 他不言,用力一勾,将她带去怀中,头轻轻靠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好累,借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元月浑身一震,往双臂注入十成力量推开他,然忽觉掌心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手心竟粘上了丝丝鲜血……她惊悸万分,呆望着染红的皮肤不知 26. 苦心 [] 衣衫之下,血肉模糊,元月只觉触目惊心,别开头不忍再看,而鲁太医到底见多识广,持刀的手依旧稳当,去腐的动作干净利落,然这除腐是个精细活,没一个时辰好不了,于在场几人而言都是一种煎熬,特别是当事人杜阙。 杜阙的额头已然渗出点点汗渍,那紧合着的眼皮也微微颤动着——种种迹象表明,他快要恢复意识了。 元月牢记鲁太医的叮咛,不假思索按住他的半截身子,生怕一分心出了差错,连他冒出来的汗水都不敢上手擦,只有不断地在心里为他祈祷,祈祷这场痛苦早些过去,祈祷他晚些醒来。 时间过得慢之又慢,被禁锢于铁链之下的杜阙逐渐不安分起来,元月狠心地一再往双臂注入力量,同时不忘提醒曹平:“千万不能松手,哪怕他立刻醒了,也不能松。” 曹平何尝不明白,化悲痛为动力,死死掐住杜阙的脚踝,双目盯紧鲁太医的每一个举动,几乎望眼欲穿。 意料之中,杜阙睁开了眼,他并没有喊疼,而是艰难吐出两个字:“……阿月。” 泪意席卷而来,水汽弥漫,他的面容一片朦胧:“疼的话,便咬住我的胳膊,但绝对不能动弹……听清楚了吗?”言罢,腾出左手伸到他的面前。 水珠夺眶坠落,她一点一点拼凑完整了他的容颜,原来,水雾之后,他竟是笑着的。 “有阿月陪着,我……不疼。” 此时此刻的他,同脑海中的某处记忆渐渐重合——“有阿月在,我便不觉得委屈了。” 悲上心头,元月失声摇头,无力感笼罩心间,而钳制着杜阙的手,不觉松了几分,然她浑然未觉,因为手掌之下的身躯未有丝毫晃动。 杜阙暗中所做的努力,尽入曹平眼底,他攥到发白的指尖,他眼里忍耐极力的痛苦,以及他嘴边越来越僵硬的笑容……他当真在拼尽全力践行元月的话。 苦难终有尽头,近一个时辰后,鲁太医收起割刀,疲惫而欣喜道:“您二位可以放手了,可以放心了,殿下的伤已无大碍了。” 曹平愣了好一会儿,喜极而泣对鲁太医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弄得鲁太医严肃的面皮都透出丝丝不自在来,只说治病救人是自己分内之事,用不着如此隆重。 处理好后续包扎、配药等事宜,曹平千恩万谢亲自送鲁太医离开。 屋里血腥味浓重,元月先着人进来清扫一番,自个儿则出去透了透气,待近崩溃边缘的心绪完全平复后,才鼓足勇气折回屋面对杜阙。 生受了切肤之痛,杜阙身体虚弱无比,整个人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脸,眼皮子半张着,目光涣散,仿佛下一瞬便会再次陷入昏迷。 亲眼目睹他死里逃生,元月庆幸至于,更多的是后怕,怕鲁太医一时失手耽误了他的伤情,怕他挺不过去就此撒手人寰……她见惯了凑上来献殷勤的他,那时她处处讽刺、打击他,一味希望他知难而退,可这会子他再也没有精力聒噪了,她却开始害怕了。 “杜阙,你别闭眼,我陪你说话……”元月压下满心苦涩,牵起一个大大的笑弧。 杜阙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阿月说什么,我,都听着。” “什么人……伤的你?”她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去桌边倒了杯水,又叫人送来一把勺子,用勺子舀了水递到他唇边,他倒也配合,启唇抿干。 他不喊停,她便一直喂,小半杯水已见底,他干涩的嘴唇终于有了些湿气,她这才罢手将杯子放回原处。 喉咙得到水分的滋润,杜阙说话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山匪。夜黑林深,我一时疏忽,中了他们的埋伏……幸而曹平带人及时赶来,只中了一箭而已。” 虽嘴上说着“幸而”,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元月恍然,好似生死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她对他的态度,却次次能牵动他的情绪……原来,他竟如此在乎她啊。 “西山距京城不过百余里,怎会有山匪出现,还那般猖狂?”千般万般的感慨,尽被她压在心底,隐忍不发,她迫使自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山匪一事上,毕竟,那可是害得杜阙险些丧命的关键。 杜阙默然,良久,微微一叹:“是猖狂得很,若非他们,七弟与七弟妹如何会遭此一劫。” 疑云顿生,元月正欲问明白,却见他不知几时合上了眼,她呼吸骤停,哑然唤了几声他的名字,皆无回应,她阵阵心慌,好在脑子还好使,没忘记呼喊人去请太医。 太医院远在皇城之内,元月片刻等不得,一嗓子叫住已至院门处的小厮:“别去宫里,就近寻一家医馆,尽快带郎中来。”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小厮风风火火领郎中到来,又急急忙忙为杜阙查看病情,元月在旁坐立难安,欲问不问,好不容易挨到郎中诊治完毕,却听他笑说:“殿下只是劳累过度睡过去了,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您不必心焦。” 元月顿感羞赧,佯装平静命人好生送走郎中,侍奉一侧的缀锦看破不说破,抿嘴道:“姑娘,奴婢刚烧了热水,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经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散发着的腥味,侧目深深看了眼榻上沉睡之人,她搭着缀锦的胳膊关门离开,去往净室。 腥气一除,浑浊的眸色复归清澈,元月向水面之下挪动身躯,让水没过整张脸,她闭眼屏息,静静感受着空气抽离的憋闷感,而那颗心脏,也随之冷寂下来,破碎的理智被她一块一块拼凑黏贴,小心翼翼地装回了脑海中。 夜幕之下,皇子府某处院落灯火通明,跃动的烛火勾勒出两道身影,一个微微躬身,一个挺胸抬头,透过窗纸映出,令人遐想。 然,屋内的情景恰恰相反。 “你跟我如实说来,他究竟为何受伤。”昂首的正是元月,她的态度同她的身姿一般,不容置喙。 躬身的也非旁人,曹平是也:“……您当真要听实话?” “……当然。”杜阙果然有事瞒着她。 曹平静默须臾,沉声道:“前些日子冀州那边不太平,闹起了匪患,这西山连通京城与冀州,来往客商众多,那些匪寇便打起了客商的主意,趁夜埋伏在山上,专等人经过,抢夺财物。” 27. 安身 [] 方蕴柔出殡这日,大半个京城的名门贵族都去吊唁了,唯六皇子府未收到帖子。不过,元月不甚在意,恰好杜阙卧病在床,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不送帖子来便不送吧。 但人家不送,府里可不能失了礼数,免得外头说什么“这俩人不露面分明心虚,不敢面见逝者亲人”之类的闲言碎语,遂元月依旧命曹平去称了二十两银子,上街买了些吊唁用品,特意嘱咐挑贵重而不显眼的买,一并送往卫国公府,聊表心意。 那厢安排妥善,元月打发缀锦去厨房告诉李嬷嬷做些清淡的饭食来,过后给东厢房端去。 杜阙伤势要紧,而他之前住的外书房里仅有一张供临时小憩的矮塌,他人高马大的,躺到上边根本翻腾不开,总归不像个样子,于是元月同他商量,打算自个儿腾出正屋去西厢房将就将就,叫他搬去住。 谁知他一万个不同意,任她好说歹说也劝不下,便只好作罢,退而求其次提了东厢房,这回他倒是一口答应。 昨儿个她遣人将他日常所需的一应物什悉数挪到内院的东厢房去,那儿敞亮,地底下烧着地龙,打昨儿起就让人烧得旺旺的。 这会子一进东厢房简直跟进了蒸笼似的,但于畏寒的杜阙而言,个中好处自不必说。 至于照顾杜阙,白日里有元月,虽然她在家娇生惯养,没做过端茶递水的粗活,却胜在头脑灵活,上手试了几回便得心应手。 下人们看不过去,再三央求由他们来照看,她只要搬个凳子坐在杜阙身边陪他说话解闷儿就行,然皆被她一一回绝,旁人猜不透她的想法,缀锦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她尚未从杜阙受伤的惊吓中走出来,所做的这些看似笨拙的举动,俱是在迫使自己原谅当时不管不顾推开他,而导致他不省人事的过错。 缀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姑娘真真儿是个软心肠,嘴上比谁都不饶人,心底却一直惦记着,殊不知半点瞒不过殿下的眼,否则,如何解释殿下时常痴痴望着姑娘而不自觉笑出来的行为呢? 缀锦暗戳戳的心绪元月无从得知,眼下杜阙挪到了内院住,往日曹平形影不离地伺候他,可这一挪,曹平夜里定不方便待着。 怎么说内院也是丫鬟们聚集的地儿,曹平生得眉清目秀,往那一站也算个俊俏后生,有的丫鬟年纪小,免不得对其动了歪念头。 曹平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时,一旦禁不住诱惑,和丫头们走到一块儿,岂不乱了套。 曹平不合适留下看顾杜阙,那手头上也寻不出别人了,属实是个难题,她整整思考了半日,仍无果。 缀锦忙活完她交代的任务回来,恰逢她托腮冥思苦想的场面,缀锦好奇,上前奉上刚从厨房带回来鲜牛乳:“姑娘,您在想什么?愁眉苦脸的。” 她不支吾,顺嘴道:“在想夜里杜阙没人伺候,该怎么办。” 缀锦掩唇一笑:“这倒不算难。” 她扭头满脸疑惑,示意缀锦说下去。 “奴婢有个法子,但姑娘可能不爱听。”缀锦立起托盘撑到桌子上,胳膊交叠搭在托盘边缘,“您既找不出合适人选,不妨您也搬到东厢房和殿下一块儿住,又照顾了殿下,还避免了底下人生妄念打殿下的主意。” 缀锦俨然会错了意,这让元月又羞又气:“小蹄子,胡嚼些什么。我那是担心曹平跟丫头们搅到一起,几时说过是为杜阙的了。” 缀锦笑而不语,转脸出去了。 又思虑许久,依然想不出合适人选,元月烦躁地叹了口气,索性丢开不想,抓起牛乳杯子呷了两口,此时忽然听窗外传传来阵阵交谈声,声音不大,分辨不太清楚,她听着聒噪,朗声冲外头说:“谁在窃窃私语,进来也说给我听听。” 那声儿戛然而止,接着门便开了,进来三个丫鬟,有几分眼熟,她略加思索,认出当中的一个:“你叫玉珠,对吧。”她面朝中间埋着头的丫鬟道。 玉珠登时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回了句“是”。 “你不必害怕,我就是好奇,你们几个围在一处叽叽喳喳的在说些什么?” 其余两人见她对玉珠点名道姓,也不敢贸然抢话,只等玉珠张口。 “奴婢也是听外院洒扫的姐姐们说,卫国公府送葬的队伍经过府外时,往咱们府里丢了好些花圈、纸扎人什么的……”玉珠越说越没底气,最后面几个字几乎没了声儿。 沉默半晌,元月淡淡道:“行了,你们出去吧,这事不准再提了。” 玉珠几人连连称是,各自散开干活去了。 隔窗而望,缀锦的身影自东厢房而来,甫至,便道:“殿下尝了块儿芙蓉糕,皱着眉说咸了,便不肯再动筷了,要不您亲自去瞧瞧?” 元月的眉跟着蹙起,暗道这人也忒矫情,李嬷嬷的手艺她从小吃到大,几时不对胃口过。她舒展容颜,随口道:“一会儿再去,你先把曹平叫来,我有话问他。” 缀锦一上午都在内院打转,自然没工夫留意旁人的议论,她没多想,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同曹平一前一后回来。 觑眼看着,曹平脸色泛青,眉心紧拧,嘴角下拉,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丧气,元月心下有了计较,递眼色示意缀锦去忙自己的,随后启唇问:“东西送到了?” “按您吩咐的,全送过去了。” 曹平答得痛快,元月似笑非笑,等待着他的下文,然半晌过去,仍一片寂静,她不气不恼,加深笑意道:“曹平,你伺候殿下多久了?” “……将近七年了。”曹平摸不准她急转话锋的用意,一五一十答。 她了然颔首:“那你应当晓得,你没去殿下身边前,是我一直护着他的。” “奴才有所耳闻,殿下能安然无恙到今日,多亏您的照拂……” “我倒不是争什么功劳,而是想提醒你,如今殿下负伤在身,分不出心应对府里那些琐事,我既嫁过来,自免不了为他分担。”风从门外吹来,吹动她两鬓的碎发,她也不去管,任翻飞的发丝在面上轻拂,“我不是弱柳扶风的大小姐,不需要殿下时时刻刻将我捧在手心,府里出了事,我有权利,也有责任知晓。当然,我会尽我所能解决它。” “曹平,你听明白了么?” 这次杜阙意外受伤,让她想通一些事,好比他若不幸去了,她大抵好过不到哪去。终生守寡?另嫁他人?前者她不愿,后者她更不愿。与其嫁一 28. 心愿 [] 他的眼底似有温水流过,缱绻缠绵,摄人心魄,元月无意识吞咽着口水,强硬别转视线,放冷语气:“既是秘密,还是藏在心底吧,我可不做那扫兴之人。” 言罢,转身端了盘芙蓉糕,两指捏起一块儿尝了尝,小声嘀咕:“味道好得很,哪里咸了。” 捧着糕点折回床边,她递到杜阙眼前,挑眉努嘴:“不咸,定是你病着口味变了,将就将就吃吧。”末了,又补充一句:“浪费食物可不是好习惯。” 她口气轻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杜阙微微垂眸,隐于宽袖下的右手背上凸出根根青筋,用力至斯,右肩的伤却丝毫不觉疼痛,只是麻木。 “噢,抱歉,忘记你不方便了。”瞧他愣着不动,眼神回避,不消费心思量也知晓,他又在暗自闹别扭了,元月轻咬下唇,佯装不察,笑了两声,搬来一把圆凳落座,执筷夹起芙蓉糕,伸向他唇边,“张嘴。” 杜阙很是听话,唇瓣微微分开,隐约露出两颗白牙,她定睛一看,那牙比其他牙齿个头大了些,配上他这副纯良无害的样子,真真像田间跑着的兔子似的,叫人忍不住上手摸两把…… 这个念头蹦出来的刹那,元月狠狠咬了下舌尖,痛感使她复归清醒,她赶紧把糕点塞进他嘴里,也不去管他咽不咽得下,飞速抽身拉开距离。 背对着杜阙,她拍了两下脸颊,暗暗唾弃自己方才荒谬的想法,决意以后照顾他的活儿还是交给旁人来做,免得被这只狐狸精勾走了心魄。 “我去挑几个年纪大稳重的丫头来,专门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不打扰你了。”放下话,元月逃也似的走了。 定定望着那抹倩影淡出视线,杜阙慢慢褪去脸上的无害,眸色深不见底,而匿于袖口之下的物件亦缓缓现出真面目,不是别的,正是那日在永定寺孙瓒赠予他的祈愿牌,上书两行小字,字迹苍劲有力,入木三分:月之所向,亦某之所向。 然下一瞬,木牌中央裂开一条缝,正好将那两行字隔开来。 杜阙嘲弄轻笑,却把木牌握得更紧了。 将心向月,月照沟渠的结局,他,不认。 元月一出门便召集院里大小十几名丫鬟,一一看过,选了两个年纪稍长,平日干活麻利又不甚爱出风头的,指派去服侍杜阙起居。 二人之中,个头略高的名为碧春,个头略矮的名为丽萝,一听要去伺候杜阙,面上纷纷流出几分惧色,眼珠子还时不时往一边瞟。 她心觉怪异,先不发作,仍是交代二人:“待会儿你俩就过去,夜里轮流上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缀锦,实在解决不了的,再来问我。” 二人齐齐称是。 她点点头,拍拍缀锦的肩:“你留下教教她们,我先回去了。” 缀锦让开道,恭送她离开后,板正着脸,朗声道:“咱们皇子妃心眼好,平常不爱跟底下人计较,可并不代表咱们能肆意妄为。我劝你们,趁早把心思用在钻研如何侍奉好主子身上,千万别打某些歪主意,否则,殿下头一个饶不了你们。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二人情知缀锦身份不同,深受元月信任,说出来的话能顶半个主子,唬得忙低头答应。 见状,缀锦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作罢,领二人走开了。 待所有人散去,回廊尽头忽然闪出两个人影,当中生得胖些的戳戳另一个瘦高的说:“瞧她那趾高气昂的得意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府里的主子。” 瘦高的丫鬟冷笑道:“凭她是谁,就算姓元的来,也不能挡了我的路。” “那是。可府里人多眼杂的,殿下又深居简出,见了谁都冷冰冰的,这会子又多了两个碍事的,你打算怎么办?” “这有何难?”瘦高的蔑笑道,“以你我的身手,对付那两个废物可不是小菜一碟?莫说他们,即便殿下,服了那春情散也得乖乖俯首称臣。” “姐姐所言极是。那样我们便能尽快跟宫里那位交差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散了。 当夜,相安无事。 翌日梳妆时,元月问起碧春、丽萝的情况,缀锦边别为她发簪边道:“那两人倒挺老实本分的,没做什么逾矩之事,夜里只安安静静候在外间。” 元月眉心一紧,奇道:“你怎知她二人安分,难不成你半夜爬窗偷看去了?” 缀锦面皮微红,慢吞吞解释:“奴婢也是怕她两个起歪心……若真不注意酿出祸患,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杜阙他,不会的。”元月敛眸,静默片刻,“他的为人,我了解。” 缀锦硬压住上扬的嘴角,附和:“您说得对,是奴婢多心了。” 晌午,多日未见的孙瓒突然来访,元月心知这人是来看望杜阙的,而杜阙行动不便,无法前去外院待客,她思忖一番,破例让人将孙瓒请进来,她自然少不了作陪。 孙瓒进门先啧啧两声,又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元月暗暗翻了个白眼,阴阳道:“世子这些日子去哪潇洒了?若再晚些日子,大概也不用特意来走一遭了。” 杜阙无声坐在榻上,手里拿着那本《燕史》看得专注,全然不理会孙瓒尴尬窘迫的处境。 “哎呀,弟妹,你这话可真错怪我了。”孙瓒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嬉皮笑脸道,“这不打西山回来后,我家老爷子逮住我非要我去金陵接我那素昧谋面的表妹,我推脱不得。谁知我这一走,京城竟出了这桩意外。我也懊恼万分啊。” 元月淡淡一笑:“表妹?” 这时,缀锦奉茶进来,孙瓒笑眯眯接着道声谢,又朝元月那儿挤眉弄眼,她无奈,叫缀锦退下,孙瓒感激笑笑,才接话:“别误会,真是表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种。” 闲话间,左前方传来翻书声,元月转眸,莫名觉得杜阙落在书页上的眸光多了些幽怨,她摸摸鼻子,突然想到上回在客栈这人阴阳怪气的情形来,遂刹住话头,起身告辞:“你们聊,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孙瓒也不强留,站起作揖:“弟妹慢走。” 人方走,孙瓒便随意起来,身子往后一倒,翘起二郎腿,斜眼好笑道:“你这防贼似的,合着我今儿就不该来,白讨你一顿脸色。” 杜阙双目 29. 愁绪 [] 相安无事半月,杜阙的身子好多了,已经能下地四处走动了,不过仍大意不得,元月还是坚持让他住在东厢房再安心养些时日,待好全再搬出去亦不迟。 他听她的话,没多说什么,打发走了碧春、丽萝两人,再三言明可以照顾好自己,她无奈,只得由他去。 一日午膳时候,下人来报宫里的申公公来了,正在外院花厅坐着。 彼时,杜阙不过刚饮了几口鸡汤。听罢,他冲她柔柔一笑:“我出去看看,你先吃,不用等我。” 她心中微微不安,这位申公公是皇后宫里的主管太监,平素不会轻易登门到访,这回怕是宫里又出什么大事了,且跟杜阙有关……莫非,是七皇子遇难那事? 杜阙已远去,她放下筷子,托腮发愣。 不多时,他信步而来,面色如常,瞧不出端倪,她换了只手托着脸颊,假作不经意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坐回原位,鼻腔中哼出一个“嗯”字,再无话,接着喝起那小半碗鸡汤。 元月心痒难耐,却碍于情面不好多问,便懒懒抓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碗里的饭。 木质筷子磕在瓷碗边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声,杜阙垂眸轻笑,始终不发一言,故意吊着她的胃口。 “你笑什么?”那笑落在她眼里,同嘲笑无差别,她有些窘迫,乜斜看他。 杜阙仍挂着微笑,手里的汤也见了底:“我笑你关心我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被戳中心思,元月登时红了耳朵,她急忙往嘴里拔了几口饭,扭过脸硬气反驳:“脸皮真厚。我那是关心你吗?我那分明是对案子感兴趣好不好。” 杜阙轻飘飘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直看得她愈加面红耳赤,她狠狠拧了把饭桌底下的大腿,然后咬牙冷笑道:“你爱信不信。即便你这会子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话一撂下,迎来了漫长的沉寂,良久,耳畔拂过一声低低的叹息,元月窝着火气,故意不去看,只听他说:“……我信。” 不过短短两个字,她竟感受到了数种情愫:悲凉、无奈、自嘲……它们交织组成一张巨大的网,不仅将杜阙笼罩起来,也将元月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怎么能盼他死?他死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明明早已下定决心要放下过往,重新开始的。 “对不起,我不该咒你。”她埋头苦涩道。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了,“任性妄为”一词该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便意味着,面对他炽热的情意,再不能一味逃避了。 毕竟,他可是她的夫君啊。 “杜阙,我……”元月鼓足勇气抬高视线,“你死了,我不会开心。我,不希望你出事。” 从未设想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元月有朝一日会因一句话而胆怯,甚至在话出口后不敢多留半刻去看对方的反应——她撇下筷子,落荒而逃。 在后院来回逛了两圈,乱糟糟的心总算平复些许,打算回房之际,和玉珠打了个照面。玉珠一如既往怯生生的,元月心情不佳,懒得计较许多,摆摆手示意玉珠忙自己的去,不料这厢刚迈开腿,玉珠竟出声叫住她:“皇子妃,奴婢有话……有话跟您说。” 元月颇感意外,秀眉轻挑:“有什么话,说罢。” 玉珠眸光闪烁,四下环顾一番,往前靠一步,小声道:“您能跟奴婢到前面的亭子里去吗?奴婢怕有人听着……” 稍稍沉吟,她颔首表示同意。 行至凉亭中,觑眼瞧玉珠仍一脸狐疑,她干脆让缀锦去前,面守着,玉珠这才松了脸色:“前段日子,奴婢夜里吃坏了肚子,出去解手回来的路上,偶然撞见成玉姐姐和佩兰姐姐在廊下站着说话,奴婢一时好奇,便偷偷猫腰躲到墙根底下听了几嘴……” 她脸色忽然煞白,好似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来:“她们说,要给殿下吃什么春情散,还说那春情散药效极强,沾一点就能把殿下迷得魂不守舍的……奴婢吓坏了,怕被发现,趁夜赶紧逃了回去。奴婢左思右想,好几夜没睡,还是觉得得禀报您……” 元月沉默不语,唬得玉珠心惊胆战的,下巴几乎要塞进衣领里。 “你所说的成玉、佩兰,可是专管院里那些花草的那两个丫头?”她缓缓问。 她脑子里闪过两幅面孔,这院里的确有两个姿色上等的女使,因容貌出色,她便多看了几眼,不过她平日有缀锦照顾,素来鲜少使唤其他人,故而跟那二人不过点头之交罢了,若非玉珠提起,她都不晓得二人的名字。 玉珠连连点头:“是,就是她们。” 元月咬了咬下唇,转眼看向玉珠,口吻微妙:“所以,你才这般怕我。” 玉珠面有愧色,支支吾吾话不成句。 见状,她“嗤”的笑了:“好了,我没责怪你的意思,这事还得感谢你告诉我。你回去吧,权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千万记着莫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不对劲来。” * 是夜,元月挑灯对窗独坐,她的视线微微偏移,直落在东厢房那扇同样透着光影的窗户上,烛光勾勒出一道挺拔端正的身影。 夜阑人静之时,他却如她一般临窗枯坐,是为白日的话而多心么? 应当……是吧。 他的情愫直白而热烈,只要她愿意敞开心扉,他便会无怨无悔护着她。他待她是极好的,这毋庸置疑,她也并非草木,做不到长久地不为之动容。 他所求为真心,她决意抛却过去,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可她自己都不敢保证会花多久才能彻底放下,他,当真能等得下去么。 即便他做到了,可她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只接受他的好意而不付出?倒不如…… 她想得失神,连缀锦几时进来,几时站到身后也未察觉。 “姑娘,自从见了玉珠后,您便心不在焉的……她对您说什么了?”缀锦满眼关心询问。 元月嘴唇翕动,到底咽回嘴边的话,强笑道:“没什么。你去把成玉叫过来吧。” 缀锦一愣,迟疑道:“……您寻她作甚?” 视线中,靠窗而坐的身影依然笔挺,她心中发苦,连带着语气也含着丝丝艰涩:“快去,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缀锦不好再触霉头,只得领命去了。 目送那背影一点点湮没在夜色里,元月举头隔窗望月,漫天漆黑间唯有那弯残月高高挂着,瞧着格外孤寂,她心念微动,移目看向斜对面窗纸上朦胧的剪影。 倒不如亲手做那红娘,为他谋一个贴心人,伴他身侧,替他抚平心间愁绪,为他绵延子嗣,免得落个孤苦无依的结局。 至于 30. 迷情 [] 两片陌生的衣料相接,成玉的身躯笼罩在阴影之下,一股子清香扑入鼻腔,成玉的脑海里登时炸开了火花,重心和心脏同步,微微一颤,手里的托盘渐渐斜下去。 紧急关头,一只强有力大手托住盘底,稳住了叮当作响的碗碟,却未能稳住包裹在布料底下蠢蠢欲动的春心。 “进来吧。” 阴影散开,光亮入目,成玉娇俏垂首,缓步入内。 “你叫什么名字?瞧着甚是面生。” 与话语相继传来的是木椅拉开时椅子腿划过地面的咯吱声,成玉稍抬眼帘,猝不及防跌入一双噙笑的眼里。 “奴婢贱名成玉,一直在院里照管花草,殿下瞅着眼生也不奇怪。”她轻咬唇瓣,双颊透粉,宛如春日一朵待放的花苞。 “……成玉,我记住你了。”杜阙笑眼一寸寸扫过成玉含羞的面庞,一字一句道。 成玉笑而不语,扭着水蛇腰上前,将饭食一一摆好,留给杜阙一个侧影,灯光洒下,勾勒出一条妙然的曲线:“殿下,奴婢伺候您用膳吧。” “不急。”杜阙眉尾上挑,好似不经意睃了眼那副引人遐想的躯体,他双臂撑桌,上身前倾,正好与成玉的视线齐平,“从前都是你伺候人用膳,今儿不如换我来伺候你一回,如何?” 神态勾人,口吻暧昧,成玉阵脚全乱,却记得自己的任务,忙倒了两步,怯道:“殿下快别吓唬奴婢,奴婢哪怕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劳烦您屈尊伺候奴婢……” 杜阙扬唇低笑,伸手抓住成玉的手腕往身边一带,瞳底尽是狡黠:“羞什么。莫非,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成玉的骨头都酥了,情不自禁道:“您,当真不怪奴婢僭越?” “你生得这么可人,我怎舍得怪罪于你?”杜阙捏起成玉的一缕发丝,揉在指尖把玩。 成玉面色绯红,欲拒还迎地推了推他的胸膛,娇声道:“殿下可真会戏耍人。您前几日还非皇子妃不可,怎么今儿又夸起奴婢来了?” 成玉素来自诩不凡,自个儿长着这副天仙似的容颜,凭什么就得为奴为婢?旁的高枝攀不上,倒不如借今日这个机会一举拿下杜阙,那姓元的跟他成婚这许久,同房都不曾有过,平日更是不冷不热的,况且那姓元的不就是比她出身好了些,其余的哪样儿比得上她! 待今夜生米煮成熟饭,她若有幸怀了身子,杜阙必得抬她做妾室,这不比任人呼来喝去的好? 思及此,成玉窃喜万分,直接瘫软了身子,整个人牢牢爬上杜阙,攥着拳头小力锤了下他的肩窝:“殿下不说话,想来是瞧不起奴婢,那奴婢可万万不敢冒犯殿下了。” 说罢,佯装抽身离开。 “怎会?”退到一半,再度被杜阙按回怀里,成玉大喜过望,“她是她,你是你。今夜,我只想要你。” 须臾,唇瓣贴上一个凉凉的东西,成玉定睛一看,原是盛着鸡汤的勺子。她错开嘴唇,望向上方浅笑着的杜阙:“殿下如果翻脸不认人了,奴婢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你把它喝了,我就告诉你。”那勺子再次贴上来。 四目相对,成玉心跳如雷,下意识吞咽着唾沫。 旁的不提,这张脸是真惹人注目,简直跟那狐狸精高婕妤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今儿她尚且被迷了心窍,保不齐哪天陛下看见这张脸又想起当初和高婕妤那些往事来,那样的话,莫说什么七皇子,恐怕太子都得担心担心自己能否坐稳东宫的位子了,难怪宫里那些人非要治他于死地不可。 迎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成玉启唇含住汤勺,一饮而尽。 “还喝么?”杜阙俯视成玉,蛊惑般的道。 成玉早被勾得五迷三道的,哪里会不应:“殿下喂奴婢,奴婢当然乐意。” 杜阙嗤笑着,依她的意思,往她口中递了一勺又一勺,直到那碗汤见了底,而成玉,已然软得不成样子,死死跌在他胸前,脸色潮红,眸光潋滟,手上不住撕扯着他的衣襟。 “哼,不自量力。”带笑的眼突然泛起冷意,杜阙不假思索撒开手,放任成玉倒地,继而弯起指节敲响窗户,“把她带下去,关到柴房。” 外面沉沉答:“是。” 紧接着,门户敞开,曹平探身入内,手中攥着一把指头粗细的麻绳。 少顷,曹平推搡着哼哼吱吱的成玉遁入了夜色。 杜阙紧随其后,只不过他半道上拐入了盥室。 近半个时辰后,杜阙踏月而归,而方才着的衣衫杳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袭乌金锦袍,贵气逼人。 他负手立于桌案前,眸光流转,遥对院中沙沙作响的枝丫微勾唇角,随即,右手执著,夹起碟中精致小巧的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 迟迟等不到玉珠,元月心急如焚,坐立难安,眼见东厢房灭了灯,心中更是说不出的烦躁。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她心下一喜,疾步前去开门。 “……杜、杜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他没和成玉一起?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眉心之间的纹路悄然平了下来。 “阿月……”杜阙弯下身子,蜷缩成一团,靠坐在门框上,前额溢出涔涔汗珠,身子也跟着左右晃动。 元月眼疾手快将人搂在怀里,手方触到他的皮肤,便立马弹了回来,她惊讶不已:“你怎么这么烫?” “我也不知,吃了下人送来的宵夜,便感觉不对劲……忽冷忽热的,好生难受。”杜阙反客为主,双臂钳住她的后腰,喘着粗气道。 元月心中一沉,成玉果然不靠谱! “我先扶你回屋躺着,再叫人请郎中来。” 也顾不得玉珠去往何处,她咬牙捞起杜阙,一瘸一拐将他送到自己榻上,拽来被子正要给他盖,却见他两股之间莫名涨起一处,她顿时红了脸,强别开头把被子胡乱丢上去,撒手走人。 “阿月,你别走。”转身转到一半,手腕被人死死扼住,元月欲哭无泪,两腿噌的麻了,怎么也迈不开步,“你留下来,帮帮我,好不好?” 她犹遭雷劈,下意识惊呼:“我怎么能帮得了你!” 言罢,甩手要走,但杜阙似乎铁了心不放她走,硬生生把她拽了回去,她没留神,狼狈栽到榻上,被迫同他面对面。 他双目微张,嘴唇撑开一道缝,不断吐息,温热的气息迎面喷来,她却避无可避,只能在他的桎梏下挣扎,宛如一只落水的蝴蝶。 “杜阙,我求你了,我真帮不了你……你放我离开吧,行不行?”来回拉扯的缘故,难免碰上不该碰的,元月陡然愣住,半个身子都僵了,除了眼皮其他地方一动不敢动。 “……你可 31. 亲密 [] 夜半,皇子府万籁俱寂,然有一处却灯如白昼,再细细分辨一番,依稀可闻哗哗水声,循光望去,不是别处,响动的来源正是用作净房的东耳房。 耳房内,水雾弥漫,一张纤细光洁的背若隐若现,三千乌丝自然垂落,衬得那皮肤越发白嫩细腻,不消一睹风姿,便可知是位绝代佳人。 但,佳人似乎另有烦恼,一味地拍打着齐胸的水面:“晦气,真晦气!” 水花飞溅,打湿了元月的眉眼,可她仍不肯罢休,反捞起水面上漂浮着的花瓣大力撕扯个不住,花瓣粉碎,飘落在地:“该死的杜阙……明儿你醒了,我跟你没完!” 放完狠话,她把双手伸入水底,反复揉搓着,直到两只手通红才堪堪止住。 看着红通通的手,眼中忽然泛起泪花,难怪阿衡说一口一个臭男人,亏她还反驳不该用偏见看待人。结果,那杀千刀的玩意儿,竟让她亲手碰那脏东西,碰也就罢了,只当牺牲自己帮他一回……可他居然一回又一回。她嗓子都哭哑了,他就是不肯放过她,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略显满足。 他这会子倒不疼不痒地闷头大睡着,弄得她手心火辣辣的,又恶心,又难受……一想到这手挨过那丑东西,叫她日后还如何吃得下饭! 元月越想越来气,一刻也坐不住了,立马迈出浴桶,草草穿戴整齐,气冲冲直奔卧房。 哐当—— 门被粗鲁撞开。 元月火气上涌,眼睛都变得格外清明了几分,她凝眸一瞧,果见榻上那副板板正正的身躯。 她双手握拳,大步近前,拽住被角用力一掀,却猝不及防撞着两条赤条条的腿,她当即怔住,脑袋跟糊了一层浆糊似的,只知盯着那不该看的发呆。 “……阿月。”比看遍杜阙全身更可怕的,是杜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而那双眼正在她脸上打转,最后停驻于她大张的唇瓣上。 “流氓啊!”元月惊叫一声,迅速背过身子,两手死死捂住脸。 “……我穿了衣服的,不算流氓。” 后面一阵窸窸窣窣,她惊魂未定,摸黑闪出去好几步,结巴威胁:“你,你别过来……不,你赶紧走,回你的东厢房去!” 失去了视觉,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她清楚地听到,杜阙脚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音,以及他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停!站那别动,否则我明日便回元家,再也不回来了!”元月凭感觉换了个面对他的方向,然后放下一只手,伸出去指着他警告,眼皮仍然合得死死的。 猛地,手被一团热度紧紧包裹,紧接着,耳尖擦过两声轻笑:“无妨,我可以跟阿月一同回去,想来元家也不会赶我走的。” “你说……对吗?阿月。” 热气渐次拂过耳后、颈窝,元月浑身僵直,眼前蓦地闪过不久前他抓着她的手上下摆弄的情景,那时,他也是这般低笑着说:阿月真聪明。 ——魅惑而疯狂。 “杜,杜阙,你,你不要脸!”元月歪过身子,试图躲开耳畔令人肉麻的触碰,然,她忘了,自己的左手还被困在他的掌心之间。他微微一扯,她整个人便随之撞入了他的臂弯之中,再难动弹半分:“你我已经坦诚相对过了,我要不要脸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只大手轻轻摁住她的后脑勺,她迎面贴上他温热的胸膛,头顶蹭上他的下巴,耳边不断回荡着有规律的心跳声。 “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怎么能如此……”后面的话她到底说不出口。 “我猜阿月是想说,我怎能这般浪、荡?”杜阙刻意放慢语速,“浪荡”二字更是咬得格外重。 今夜的种种,皆是元月始料未及的,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对杜阙是又怕又恨,眼下他表现得这样轻挑、陌生,无疑打破了她的认知,那泪水犹如决堤似的,汹涌而下:“合着你这么久了,都在装正人君子哄骗我……你太过分了。” 胸前突感湿漉漉的,杜阙愕然低头,却见她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小巧的鼻尖因抽泣的动作而皱皱巴巴的。他心头好似被一双手用力握住,令他喘不上气来:“我,我……” 怀中人仰起头,双目猩红,但目光却是冷寂的:“你真让我失望。” 简简单单六个字,恍如一把冰锥直插心脏,而那寒气经由血脉,遍布全身,杜阙感觉,自己的生机在渐渐冻结,碎裂。 双臂颓然垂落,她没有半分迟疑,抽身而去,徒留满室萧瑟。 杜阙定定站了许久,久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举目望天,残月早已淡去:“她又要离我而去了。” 他闭上眼,突然笑了:“不,她逃不掉,永远都逃不掉。” 当夜,元月落荒而逃后,急急拍开缀锦的房门,凑合到破晓时候,连干净衣裳都来不及收拾两件,便带着缀锦回元府去了,早把成玉、玉珠以及春情散忘得干干净净。 元嵩上朝未归,是许夫人迎的人,不及多问几句,元月一头扑到许夫人怀里,啼哭不止,惊得许夫人不知所措,歪头用眼神询问缀锦,缀锦只皱眉摇头。 无奈之下,许夫人存着疑团安慰了元月好一阵子,这才等来她断断续续的解释:“我不回皇子府……住了,我要回家来跟您跟爹住,杜阙,他欺负我……” 许夫人越听越糊涂,有心问个明白,然她哭得太过伤心,怕追问又刺激到她,便按捺住这个念头,低头给她把碎发别到耳后,顺着说:“好,不回去,凭你乐意住到几时。还没吃早膳吧?走,咱们娘儿俩回去边吃边聊。” 元月情绪缓和不少,撇着嘴松开许夫人:“还是您待我好,不像那个混蛋玩意儿,只知道算计我。” 许夫人忍俊不禁,假意嗔怪道:“快住嘴,让人传出去还不笑掉了大牙?你呀你,真不叫我省心。” “传出去就传出去,我才不怕外人笑话。再说,要笑话也是笑话他!”她不服气,脸扭到一边,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边的柱子。 眼前没镜子,元月自己又一心沉浸在对杜阙的作为咬牙切齿的恨意里,压根没发觉红透了的脸颊,但旁观者的许夫人可瞧得真切,再加上她抱怨时眼神躲闪的别扭样儿,许夫人顿时了然于心,微微笑道:“好端端的拿死物撒什么气,不嫌脚疼?行了,先回房,吃口热饭暖暖身子。过道里风大,别再吹坏了。” 元月扬扬下巴,自顾自迈开步子往前走,走出去一箭地远,忽而转脸冲许夫人身边站着的莲心高声道:“劳烦姐姐到门房跑一趟,就说如果六皇子寻来,就说我不在。” 她说得理直气壮,莲心可为难坏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只好向许夫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你且按姑娘吩咐的去办。”许夫人扭头朝莲心挤挤眉,莲心心领神会,自去了。 饭桌上尽是元月素日爱吃的膳食,许夫人笑吟吟拿筷子这样夹一点,那样夹一点,没一会儿,元月面前的碗里已堆成小山了。 “府里新来的厨娘做的,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许夫人见她不动筷含笑催促。 元月看着满桌子的美味,嘴里不断分泌着口水,可脑海里却不停地过着昨儿夜里南那晦气场面,她下意识看了看双手,当即胃口全无,于是借口道:“我昨晚上吃撑了,肚子不舒服,您自个儿吃吧。” 许夫人眉心一紧,默了默屏退屋里的下人,而后挪凳子靠到元月身边,温声道:“此处没旁人,我便不拐弯抹角了。你与殿下之间,圆房了不曾?” 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女儿家,元月 32. 疯狂 [] 元月在气头上,不肯见杜阙,任许夫人如何好言相劝也无济于事,强逼不得,许夫人只得自行去前厅招待他。 竖着耳朵听脚步声渐渐远去,元月才舍得把低垂的头抬起来,而这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一是为那本《春宵秘戏图》,二是为说到做到的杜阙。 念及此,方凉下去的脸复烧起来,她心一横用力拍打了两下脸蛋,以此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果然,痛感是最有效的,现在脸上虽仍烫得厉害,可脑袋里冒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已然荡然无存了。 折腾一早上,连口水都未曾喝,元月起身去外间,双腿盘坐到矮炕上,执壶斟满清水。杯口刚贴上嘴唇,便听外边有说有笑的: “她在里头闹别扭呢,这会子进去少不得挨几句难听话,殿下不如略等等,过会子她想通了再说。”许夫人乐呵呵提醒。 “无碍。是我对不住她,她打我骂我都好,只别不理我。”杜阙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委屈? 不是,他委屈个什么?该委屈的不是她么? 眼前的水登时没吸引力了,元月的脸也垮下来,攥拳拍桌而起:“呸!大尾巴狼装什么小白兔?能骗得过谁!” 她步履匆匆,夺门而出,打断相谈甚欢的二人:“你走,我不想见你,别赖在我家!” 许夫人吓了一跳,忙扯住她的衣袂,先赔笑给杜阙道歉:“这孩子不懂事,殿下多担待些。”又苦劝她:“说话就说话,飞冲上去作甚?万一跌了脚,到时疼的可是你自己。” 元月不领情,大力甩开许夫人,扑上去扬手给了杜阙一掴。响亮清脆的一下,直叫几人当场愣住。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未收回,眼底弥漫着错愕;杜阙不怒反笑,一眨不眨看着她;许夫人手里的帕子跌在地上,眉心皱成了“川”字。 “你、你为何不躲?”元月率先回过神来,她无意识摇头,双腿不断往后倒。 杜阙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她,他笑容依旧,缓缓道:“阿月可解气了?若不解气……”他从衣袖中推出一把匕首,步步逼近她:“你拿它刺我一刀,一刀不行,便两刀、三刀,直到你原谅我为止。” 她被他逼得无路可走,后背紧紧抵上墙面,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调转刀身,将刀柄置于她的掌心,再一点点摁回她的五指,灿烂一笑:“好吗?阿月。” 被他攥过的皮制刀柄,触感是生涩的、温热的,但她的心却是不安的、冰冷的,此时此刻,她恍然大悟,原来过去不仅一直错认了他的秉性,还低估了他的疯狂——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短刃蓦地抖落,砸在元月脚尖的一寸之外,她抱头尖叫着绕开他,直扑不远处的许夫人。 许夫人张臂接住她,轻拍她的后背是以安抚:“……不怕,想必殿下是在跟你开玩笑的,别胡思乱想。” 此刻许夫人俨然是一个称职的慈母,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但个中苦楚唯有许夫人自己知晓。 方才的一幕,简直颠覆了许夫人的认知,若非亲眼所见,她断不能相信那个以懦弱闻名的六皇子会做出此等惊骇之举,最可怕莫过于他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仿佛死亡在他眼里,不过过眼云烟耳。 许夫人心惊胆战,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了才勉强做出镇定的模样:“殿下也真是的,明知小月胆子小,还故意吓唬她……好了好了,有什么话进屋说罢,老这么站着多累人。” 元月闷在许夫人怀中,两眼紧闭,一动也不敢动,许夫人推又推不开,只好先让莲心把地上的匕首捡起来还给杜阙,再说些松快话调解即将凝固的气氛:“哎呦两位小祖宗,眼见着日头大了,你们不晒得慌?快别闹别扭了,回屋去吧。” 杜阙稳稳接过匕首,顺手别回后腰,他眸光一沉,道:“阿月,我不该乱开玩笑,你别怕我,更别不睬我。” 有许夫人在旁安慰着,元月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悄悄探出头,隔着许夫人的肩膀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但见他眼眸微垂,唇线平直,而他的右半边脸已然红肿了,且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 他好似察觉到她在看他,迎着阳光抬眸,暖光映入他乌黑的瞳仁中,折射出星星光点,她怔怔然,忘记了躲避视线,因为她发现,那闪动的光点,竟是朵朵泪花……他快要哭了。 “阿月,别赶我走,好不好?”他望着她,泪眼朦胧,再配上他那肿胀的右脸,既狼狈又可怜。 一股无名火自胸腔直窜头顶,元月毫不迟疑地错开目光,拉起云里雾里的许夫人直往屋里去,经过他身边时,冷冰冰道:“你别以为你落两滴泪我就会心软。你走吧,别再来了。” 杜阙却抓住了她的手,不死心道:“我不走。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你在哪,我在哪。” 她也不知从何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他:“随便你。” 她的背影如她的话一般决然,直到夜幕降临,她都没再同杜阙开口说过一个字,哪怕元嵩强逼着她与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看着元月足足剩了小半碗饭的碗,元嵩陷入了沉思。 今儿散朝散得晚,黄昏时候才出了宫门,回到府里便听下人们扎堆窃窃私语着什么,他多问两句,下人们也只含糊其辞地说白日元月失手打了杜阙一巴掌,具体原因他们也不知;他又问许夫人,许夫人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出前因后果来。 听罢,元嵩面如土色,不知该埋怨元月无礼还是该为杜阙出乎意料的行为所惊惧,他不由得记起日前查案时端阳王告诉他,那道赐婚圣旨是杜阙在玄极殿跪了好几日苦求来的。 当时元嵩惊得合不拢嘴,他只道是元家受公孙家牵累,陛下拿联姻来敲打他,不想促成这桩亲事的居然是杜阙。 “元大人,阿月不愿同我回去,我便也不回,接下来的日子恐得叨扰大人了。”杜阙随后起身,朝元嵩拱一拱手,口吻淡淡,好似料定他不会拒绝。 他当然不会拒绝,怎么说人家也是皇子,他一个臣子怎敢驳皇子的颜面:“殿下言重,小女耍小性儿是臣这个当父亲的过失。殿下不怪罪臣,臣已感激不尽,谈何叨扰。” 元嵩心下微微泛苦, 33. 难堪 [] 两日前,杜衡用过早膳后在院里的秋千上晒太阳,不一会儿,容儿火急火燎跑来说:“孙世子领着一群人抬着十几口大木箱浩浩荡荡来了府里,只道要见王爷王妃。底下人不敢拦,已去通知王妃了。” 杜衡登时冷汗淋漓,片刻不敢耽搁,一溜小跑着去了前院。到时,果见一袭月白锦袍的孙瓒正与王妃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因背对着,她无法从孙瓒的面容推测他此刻的心情,然王妃却是正对着的,通过王妃嘴边挂着的强笑,她心底萌出一个不妙的念头。 杜衡并非扭扭捏捏之人,她径直上前于王妃身侧站定,冷眼觑对面喜笑颜开的孙瓒:“你来作甚?” 孙瓒眉梢高抬:“提亲。” 杜衡霎时呆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日,才接话:“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 “我好得很,脑子也清楚得很,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孙瓒耸耸肩,吊儿郎当中又有几分无辜。 王妃从惊愕中回神,急按住杜衡气到发抖的胳膊,转而对孙瓒说:“孙世子,郡主她同你并无交集,你这般不管不顾登门,无异于毁坏她的名声,着实无礼。今日之事我权且当做没发生,也不会向王爷多言。你赶紧收了那些东西回去罢。” 王妃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拉着杜衡,扭头便走。 孙瓒出了名的厚脸皮,怎会轻易答应,迈开腿拦住母女二人的去路,笑不达眼底:“王妃所言极是。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心悦郡主,合该打发官媒婆到府一叙,不声不响到访确实不妥。”他顿住,侧目望向满院子的聘礼:“不过,这些东西便不必往回抬了,也省去来回颠簸。” 母女俩对视一眼,杜衡再忍耐不得,对孙瓒横眉冷对:“世子不愿费力,我王府可不缺人手。”继而喝令下人:“把箱子送回英国公府,如有人阻拦,当街丢了即可,有什么责任我担着。” 不及孙瓒挽留,她已然挽着王妃走远了。 孙瓒自知没脸,却不服这口气,越过众人,掷地有声道:“丢便丢,横竖国公府不差这点银子。” 跟孙瓒来的人没了主意,进退两难,当中有胆大的追上去多嘴问:“世子爷,那奴才们?” 孙瓒未曾停留,反加快步伐:“蠢物!你爱留便长长久久地留下!”后扬长而去。 …… 认真听完来龙去脉的元月,忍不住嗤笑出声,此举引来杜衡的不悦,当即丢开她径往屋里去了。 情知不该笑,元月赶忙追进去,但见杜衡盘腿坐在矮炕上,胳膊肘搭着炕桌,头则斜枕着手臂,面朝窗户发愣。 她叹了叹,坐到杜衡对面,恳切道:“我笑,并非幸灾乐祸,而是笑那孙世子。” 刻意留一半的话勾起了杜衡的兴趣,她正过脑袋,狐疑道:“笑他?你该不会是替他打抱不平吧?” 元月忙摆手撇清干系:“那你可误会我了。我笑他自诩风流却拿你无能为力,非但如此,还屡屡在你这儿吃瘪。你想啊,这回他闹得这么满城风雨的,那英国公为人正派,又最好面子,断然不会轻饶了他。这位混世魔王啊,有的受了。” 提起孙瓒免不得受皮肉之苦,杜衡立马坐直身子,握拳狠狠捶了下桌子,直震得桌上的茶杯险些晃下去:“咎由自取!这等无耻之徒,下地狱也不为过。” “谁说不是呢。”元月颇有感触,唇角一点点垮下来,“那些臭男人真不值得同情,表面上个个儿衣冠楚楚的,实则背过来不定如何算计人。” 杜衡微微眯眼,隐隐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她托腮盯了元月一阵,似笑非笑道:“我说昨儿去你府上寻不到你人,也不见六殿下,合着你们俩闹别扭,一个跑回娘家,一个巴巴追过来……”她啧啧两声,不再言语。 不提还好,一提那火气又噌的窜上来,元月阴沉着脸:“无缘无故的,捎上我干什么。我跟他不是简简单单闹别扭,而是如水火一般,谁也容不下谁。” 杜衡暗暗咂舌,少不得问个明白。 她憋红了脸,含糊敷衍几句,杜衡可不好糊弄,逼着她非要她说实话。 她摇着头躲下地,到里间往榻上一卧,用被子蒙了脸,任杜衡百般纠缠就是不肯透露一个字。 杜衡不乐意,便扑上去抽开她的被子,伸手挠她腋下,她怕痒,不住求饶:“好阿衡,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你一早道来也不用吃这遭苦了。”杜衡笑着收手,顺势挪到一旁坐了。 元月笑个不住,躺着缓和好半天才定住神,撑着榻坐起来时,正好望见铜镜中自己那乱蓬蓬的发髻,便借着镜光上手整理起来。 那厢杜衡以为她在故意拖延时间,遂斜过身子打算再“威胁”她几句,却偶然瞥见床尾的一角显眼的朱红。 “你在瞧什么,那么入神?”元月边拨弄头发边问。 杜衡不睬,绕开她伸手够住那物件,然后晃了晃。 木匣子里发出几声脆响,元月头皮一麻,撒开弄到一半的头发,欲出手抢匣子,然而,杜衡手快,已然打开了,且那写着“春宵秘戏图”的册子明晃晃地暴露在天光之下,直刺得她眼皮发颤。 她暗暗叫苦,咬牙趁杜衡惊愕的间隙,伸手去夺那册子,杜衡身子比脑袋快一步,下意识闪开,而那册子,在分别经受了她二人的争抢后,于空中掷出一条抛物线,远远地跌到了门口。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人若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此时此刻的她,便是这般处境。 门道处无声无息洒下一片阴影,而那册子刚好被阴影覆盖,元月眼睁睁看着册子变换了位置,从地上移到了那阴影的主人公手中——不是旁人,正是杜阙。 她恍惚听见脑海中爆竹炸开的砰砰声,直击心脏,直触灵魂。 “……我在外头等你。”语尽,册子直直落在外间的矮炕上,惊醒了里间的两人。 两人面面相觑,默契地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你为何会有……这玩意儿?”杜衡难于启齿,暂时性地干咳两声,四下乱看,偏不去看那册子。 元月心有余悸,忙先把册子收好,又伸脖子瞭着外面, 34. 消融 [] 元月爱热闹,最爱做的事便是骑着踏雪往来穿梭于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品尝街边美食,欣赏街头风景。元嵩、许夫人不理解一个大家闺秀为何偏爱盼头露面,但他们疼她,见管不住索性随她去了,只要她安分些别闯下泼天大祸就好。 偌大京城,她最喜欢逛的当属长乐街。长乐街有各种新奇玩意,有各种街边艺人表演,譬如杂耍、说书之类的,每每经过,她都挪不开脚,直等散场了才舍得离开。 她与公孙冀的缘分,也因长乐街而起。 犹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如往常一般,牵着踏雪挤开人堆兴致满满地打算听昨日听到一半的“孙行者三打白骨精”平话,许是吊了一夜的胃口而太过迫切,以至于不小心撞到一人,那人她隐约听人提起过,名讳不明,旁人只称他“瘦猴儿”,这人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寻常百姓不敢招惹。 她自觉有愧,忙给瘦猴儿赔不是,而瘦猴儿非但不领情,还步步紧逼,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不长眼的豆芽菜!踩着你大爷光道个歉就想了事?” 好在元月野惯了,胆量渐渐锻炼出来了,未曾透出半分怯惧,反挺直身板直视瘦猴儿:“那你想如何?” 瘦猴儿面色一凝,随即发笑不止,往地上脱口浓痰:“呦呵!还挺能耐?你跪下来把老子鞋擦干净,老子就网开一面不追究。” 元月死死咬紧牙关,手里的缰绳几乎要印入皮肉。 周遭围观的俱害怕瘦猴儿,不约而同退后两步,只在心中唾骂瘦猴儿不地道。 “你别太过分。”元月暗暗观察周遭环境,思忖着从哪边跑更快。 瘦猴儿咧嘴一笑,凸出的牙床越发明显:“小丫头片子,我今儿不给你个厉害,以后我还怎么在这条街上混!”说着,卷起袖子作势要扯她的衣领。 这时,一个背影挡在元月面前,完完整整隔绝了瘦猴儿可恨的嘴脸。 “光天化日,岂由你放肆。”俨然是少年人特有的嗓音。 她沉浸在对少年郎的好奇中,错过了瘦猴儿被少年教训以后的惨状,直到瘦猴儿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逃离现场,方找回思绪。 少年回过头来,剑眉星目中饱含关切:“你没受伤吧?” 她迟钝地否认:“没有,多谢你出手相助。” 九岁的元月尚不懂得心跳加快意味着什么,只当在是为又多了个玩伴而开心。 少年笑笑:“那便好。” 没有多余的留恋,少年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元月不甘心这份友情就此磨灭,故而她撺掇缀锦四处打听少年的身份,皇天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后,缀锦带来了好消息:少年复姓公孙,单名一个冀字,正是后街公孙将军府的二公子。 她垂眸不语,却暗暗为两家离得近而窃喜。 马车缓缓停住,略微晃动的车身将元月拉回现实,她低眉敛目,飞快藏好脸上的悲戚,轻松道:“可算到了。快进去吧,我都等不急了。” 杜衡看出她的异样,但不打算揭穿,回以一笑。 二人先后着地,并肩跨入沐春楼的门槛。 杜衡生性落落大方,遇事不慌不忙,故直到上了二楼,在拐角处的雅间前立住,元月也未能察觉她此刻最不想见之人正端坐于雅间里;更无从得知,门一敞开,她便会跌入那人的怀里。 “人我带到了,希望殿下不要让我失望。”杜衡长舒一口气,目光越过被锁在一对强有力臂弯中的元月,直落在臂膀的主人——杜阙那儿。 “多谢。”面对除元月以外的人,杜阙习惯性地惜字如金。 杜衡见怪不怪,多看一眼“紧紧相拥”的杜、元二人,转身下楼。 见杜衡毫不犹豫丢下自己而去,元月气愤难当,合着这俩人早就串通好了哄骗她,她也傻乎乎地信了……奔腾的火气占满胸腔,她用被迫环在杜阙后腰的手用力掐住他的皮肉,试图逼他松手。 他闷哼一声,箍住她腰身的胳膊却纹丝不动,她发了狠,垫脚咬住他尚未好全的右肩,尽全力合住牙关,血腥味顿时在舌尖蔓延开来,但握在腰侧的手依旧没有抽走的迹象,而那手正以微末的幅度颤抖着。 终究于心不忍,她选择放过他。 春日衣裳穿得单薄,恰他今日披了件素色锦袍,因此血迹渗出的痕迹格外显眼。 “你不疼么?”一开始血只是星星点点往外冒,这时已发展到颗颗向下滴了,而伤口外的那块衣料也已被鲜血所湿透,染成了暗红色。 “疼。”杜阙答得干脆,“但跟失去你相比,不算什么。” 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元月讽道:“可你知不知道,我最厌恶别人欺骗我、算计我、要挟我。你的作为,非但留不住我,反让我觉得你像个疯子,令人发指的疯子。” 他忽然笑了,身后敞开的门“砰”的一声合住,隔开了外面的风景,同时隔绝了缕缕清光。 雅间内黯淡寂静,环绕在侧的唯有彼此的呼吸声。 元月仍被困在原处,而附在腰间的温度却缓慢地延肋骨往上攀爬,从腋下到锁骨,再到脖颈,最后停在下颔处——杜阙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向上一抬,冷热两道视线相汇。 暗色模糊了他的五官,但无法掩盖那双似在温水当中淬过的眼,那当中流淌着的,是嫉妒,是不甘,是化不开搅不散的爱意。 元月遍体生寒,却挪不开目光:“你,你想做什么?” 话方出口,一片温热掠过唇角,直触唇瓣——他的拇指来回摩挲着她的唇,而他的双眸,渐渐迷离,好似蒙了一层欲望之纱。 喉结滚动,那层纱缓缓揭开,唇瓣之上的温度随同周身缠绕的力度一同消散不见,元月恢复了自由。 “阿月,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原宥我?”杜阙垂手在门边站着,彻底挡住微弱天光,口吻如他没入暗处的身影一般,悲凉落寞。 元月后退的脚步随之顿住,心脏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直叫她喘不上气来。 他性格极端至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她没胆量去赌。 “……罢了。”她仰天长叹,“你不用死,我原谅你了。” 一身傲气终归抵不上一条性命,她到底被他要挟”得溃不成军。 杜阙一个箭步,一把将她揽入怀,头枕她的颈窝,带着哭腔:“真的吗?你真的不怪我,真的不会离我而去了吗?” 被一个足足高出自己一头的人拥着,元月感觉 35. 风波(一) [] 此行元月走得急,不曾带什么东西,回元府也不过是跟众人打个招呼,不叫人多心罢了。 许夫人心情格外复杂,有心留元月多住些时日,却也觉得不合适,只将她拉到僻静处叮咛几番:“你性子娇纵,在家我跟你爹尚能由着你胡来,可如今到底是嫁做人妇了,有些事能大事化小便莫要吵吵闹闹。这几日我冷眼看下来,那六皇子不是善茬儿,他这会子离不开你,处处依着你,但谁知道日后会如何?你若还像往常那样口无遮拦,随心所欲,万一再触怒他……有个好歹怎生是好?” “换做旁人,我跟你爹断然不依,必为你讨和离书来……”许夫人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后面的话终化为一声长叹。 元月听得分外认真,她回握住许夫人的手,声音不大不小:“您和爹放心,我有分寸,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许夫人稍感欣慰,带她到杜阙跟前,将她的手放到杜阙手中:“回去吧。” 不欲使许夫人操心,她默认他牵住自己,笑着告别了众人,而那交握的手,直到踏入内院的那刻,方分开。 白日与杜阙纠缠多时,里衣早被汗珠浸透了,又捂了一路,一股子汗味扑鼻而来,元月再受不住,忙吩咐人烧水沐浴更衣。 准备也得花些功夫,左右闲来无事,她便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抬头看月亮。 转眼明儿就初一了,而初五是公孙冀的生辰。 往年这个时候,她正为寻不着合适的生辰礼而烦恼,今年却用不着了。 “姑娘,水备好了。”缀锦总能及时出现从而掐灭那些不可告人的情愫,她默了默,转身离去。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简单梳过妆,元月打算去端阳王府瞧瞧杜衡。经过东厢房时,里面静悄悄的,隔窗望进去,不止杜阙杳无踪影,他平常使的笔墨纸砚也不翼而飞。 丽萝抱着一摞书从屋里出来,见她在外,忙敛衽行礼。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厚厚的书上:“他几时搬走的?” “今儿早上。”看她脸色不对,丽萝又解释:“殿下特意交代搬动的时候放轻动作,不让吵着您歇息。” 元月低眉沉吟不语,半晌淡淡道:“没你事了,你去吧。” 丽萝称是,捧好书低眉顺眼地渐渐淡出视野。 她回看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撇撇嘴兀自走开了。 刚出垂花门,遥见一身材敦实得婆子过来,步子迈得又大又急,那面色更是如锅底一般难看。 元月驻足,暗暗忖度片刻,这不是专管后院湖里那些鱼的刘婆子么?这个时辰不在后院干活,倒从前院来……她扬扬下巴,拦住刘婆子:“这般匆忙,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婆子两眼全盯着脚下,全然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一出声,吓得直捂着心口“哎呦”个不停:“您啥时候来的,老奴竟半点没发觉……” 她微眯着眼,笑道:“你老怎么从前院来?” “老奴有事儿回殿下,哪知四处寻不到殿下,因想着去内院找找看。”刘婆子笑回,眼神却躲躲闪闪的。 “噢?”元月笑意不减,“我倒好奇嬷嬷有什么事儿需惊动殿下的了。” 刘婆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嘴上依旧含糊着:“嗐!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不知哪个晦气的趁人不注意溜到园子里把鱼儿折腾死好几条,老奴气不过,寻思请殿下下令好好查查罢了。” 元月上下打量着刘婆子,精准捕捉到刘婆子扣手的动作,这分明是紧张的表现。她清清嗓子,不再跟刘婆子打太极,开门见山道:“嬷嬷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刘婆子不由瞪大双眼,仍故作淡定道:“您哪里的话,老奴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敢冒犯主子,您莫不是在跟老奴说笑罢……” 她敛了笑,面露冷意:“我什么德行嬷嬷想必也有耳闻。我劝你老一句,藏着什么事趁我现在还有耐心如实说来,否则别怪我不念你往日伺候殿下的情面。” 宫里出来的,个个儿跟人精似的,惯会看人下菜碟,不过这婆子显然糊弄错了人,元月可不是娇滴滴的病弱小姐,有的是法子拿住她。 往日元月与皇子公主们拌嘴打架的事迹宫里人尽皆知,那八公主平日那般跋扈都在她手下落了下风,刘婆子一个下等奴才怎惹得起。刘婆子唬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两步抱住她的小腿哆嗦道:“还请您给老奴做主,老奴真真儿没办法了……!” 府里养着不少仆人,来来往往的,见刘婆子扯着元月哭求,纷纷停住,面面相觑,不敢擅自近前。 元月不欲引起轰动,拔高声音对低头杵着的人道:“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和刘嬷嬷有几句闲话,你们各自忙去罢。” 仆人们心怀好奇,却没胆子与她对着干,皆乖乖散了。 “你起来,回屋慢慢说清楚。” 两腿被箍得死死的,元月险些没站稳,好在刘婆子还算识趣,急抽手回去,不远不近跟着她穿过游廊进了屋。 临出门前,元月特特命缀锦不必跟着,叫她把被褥弄到院里晒晒。 历经上回龃龉,缀锦学聪明了,凡是能顺着便不逆着,故乖巧点头,按她的意思忙活。 元月、刘婆子进门时,恰撞上被褥堆了满怀的缀锦,刘婆子眼疾手快,搭了把手捞住滑下来的被褥,缀锦连胜道谢。待双臂稳住时,抬眼一瞧,正和刘婆子对上视线,缀锦登时怒从心头起:“谁允许你进来的?”姑娘的闺房岂是这肥婆子能随意踏足的! 元月眉宇间浮出几分无奈:“我让她来的。” 缀锦一激灵,才意识到她也在,赶紧低了眉:“是奴婢多嘴,奴婢这就走。” 她没拦着,径自到坐到炕沿,手撑着炕桌扫了眼刘婆子:“眼下没人了,你大可放心说来。” 刘婆子不敢抬脸,结结巴巴回:“老奴当真不是故意害死那小蹄子……不是故意害死成玉的,老奴哪想到她那么娇贵… 36. 风波(二) [] 杜阙的为人有时候真叫人捉摸不透,他会死皮赖脸抱着她用头蹭她央求她别动气,也会莫名其妙地冲她阴阳怪气,还会毫无预兆将她逼仄到墙角强求得她的原谅…… 好比现在,成玉泛青的尸首重见天日的那刻,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皱眉的皱眉,叹气的叹气,有同成玉结怨的,纵心中畅快,面子上也得下功夫装上一装。可杜阙,莫说惋惜,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一派淡然,底下人上来询问也只简短道:“请仵作来。” 他的态度却从容至此,仿佛地上那具罩于白布之下的尸体与脚底的蚍蜉无异……思及此,眼前蓦然划过那天在元府他拿刀求她原谅的一幕。同样的漫不经心,同样的令人发指……一股寒气爬上脊梁,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害怕了?”肩挨着肩,她颤抖的动作自然瞒不过杜阙,他微微侧身,口吻轻柔,“此处有我即可,让人送你回去吧。”言讫,向缀锦使了个眼色。 缀锦唯唯,近她身旁劝:“殿下说得是,这儿人多手杂的,也不吉利,万一冲撞了您就不好了。” 微风划过面庞,带起一缕碎发的同时,卷起了白布的一隅,成玉那双半睁着的眼闯入眼帘,胸口顿感恶心,元月吞了口泛酸的唾沫,不再坚持,抓着缀锦的胳膊越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消失不见。 强打精神回屋,再忍不住,“哇”的吐出来,缀锦一面为她拍背顺气,一面喊院里的人取痰盂来。 素云动作麻利,不消片刻手捧痰盂赶来,伸到元月面前接好。 又呕了两回,胃里空空如也,元月浑身脱力瘫坐于地,裙边沾到秽语也不觉。 素云见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缀锦还算冷静,嘱咐素云:“先让人进来把地上的收拾收拾,再告诉她们赶紧准备浴汤,姑娘要沐浴。这儿有我伺候着,你安心去。” 素云双手握着痰盂一步三回头去了。 “姑娘,地上凉,奴婢扶您起来。”缀锦半蹲下来,尽力将失魂落魄的元月搀起带着到里间床边坐好,转脸吩咐进来打扫的小丫鬟打清水来。少顷,清水至,缀锦趁着盆拧了干净的巾子递给元月:“您擦擦吧。” 元月木愣愣接着,盯着巾子看了好半晌,忽然闭上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嘴里断断续续道:“太蹊跷了……不过几个月,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 听着不对劲,缀锦忙插话打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您别多想了。” 她睁眼,眼里的死气渐渐褪去:“话虽如此,可我这心里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摸着心口,语调略显凝重。 缀锦何尝不是如此。死生有命,但偏生这些晦气事全让姑娘给撞上,老天爷未免过于狠心了。 “您刚吐过,还一直胡思乱想,身上自然不好受,趁早洗个热水澡休息几个时辰才是正经。”按下心间忐忑,缀锦强整笑脸道。 沉思无果,元月只得安慰自己近来一桩桩一件件尽是巧合,说服自己暂且丢开不去管。 用巾子擦了脸,恰好人来回热水已备好,便移步往盥室去。 舒舒服服跑了个热水澡,心情跟着松快不少,满身的疲累也一扫而光,元月抬头望天,日头稍斜,距成玉被发现已有两三个时辰了,也不知有结果了不曾。 心有记挂,方舒展的眉眼再度拧紧,缀锦后脚从盥室出来,见她愁眉不展,心下有了猜测,却不敢妄言,生怕重蹈覆辙,于是斟酌字句道:“您肯定饿了,奴婢这就叫厨房做几样清淡的饭食来。” “等等,”元月猛抬眼,出声唤住她,“你去把玉珠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当真痴了,怎的将那晚玉珠无端消失不见那茬儿给忘了! 缀锦猜不着她的用意,糊涂着退开,不一会儿便引着玉珠回来。 “那天夜里,你去什么地方了,老实回答我。”事已至此,没有避人耳目的必要,况缀锦也不是外人,元月便懒得绕弯子,直白诘问。 因不知情,缀锦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玉珠,那玉珠缩低头颅,吞吞吐吐的,俨然一副心虚样子。 “答不上来?”元月眯眼冷笑,“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仍支吾,休怪我不留情面。” 成玉的状是玉珠告的,当夜元月有意试探玉珠所言真伪,故意着她去守着,她倒躲得没了影。这里头定有些猫腻在。 闻言,玉珠把头埋得更低了,嘴里“奴婢”啊“您”啊的重复个不停。 元月勃然大怒,指挥缀锦把她的头掰起来:“你嘴里衔着嚼子不成?那日你跟我来告状可说得利索得很!” 玉珠泪眼婆娑,意志却依旧坚强,半个有用的字眼也不肯吐露,元月气极反笑,命缀锦:“打她,狠狠打她,直到她开口为止!” 怕她气出毛病来,缀锦用劲儿掐了把玉珠的后颈,一面厉声道:“姑娘有个好歹,凭你几个脑袋也躲不过!还不快老实交代了!”再缓了脸色苦劝她:“您消消气,为这么个黄毛丫头不值当。”说着又狠推了把玉珠:“愣着作甚?非要把姑娘折腾出个好歹来你才肯张嘴么!” 被逼得紧,玉珠终撑不住,扑通跪地,哐哐磕头:“奴婢那晚确实看到成玉在殿下房里逗留,奴婢原想去知会您,可曹大哥突然从一边闪出来去了屋里,没多会儿他半推着被五花大绑着的成玉出来,直往后院去了。” “奴婢谨记着您吩咐的,便壮着胆子跟过去想瞧瞧清楚,谁知半路上给刘嬷嬷叫住。刘嬷嬷是殿下身边的老人儿,奴婢不敢得罪,硬着头皮过去问她做什么。她暗暗指指柴房,说成玉冒犯殿下被关到了里头。奴婢但听不语,然后她又让奴婢去打凉水来,打算替殿下给成玉个教训。奴婢心觉不妥,再三劝她,她只道‘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瞎操什么心!’一下子把奴婢噎得无话可说,只好着手办了。” 玉珠抬袖揩泪:“奴婢提了水回去放下要走,刘嬷嬷拦着奴婢不让奴婢走……奴婢无能,没胆子顶撞,糊里糊涂留下来,依她的意思到门外守着,至于她干什么奴婢恍恍惚惚的也没留意。天快亮时她才出来,脸色煞白,奴婢问她,她也不答,反警告奴婢闭紧嘴巴,别出去乱说。” “直到刚才,奴婢才反应过来竟是成玉出事了……”玉珠含泪叩首,“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缀锦听得呆若木鸡,从头到尾捋了几遍才弄明白:“合着是刘婆子害的成玉?” 玉珠惶恐反驳:“我只是那晚看到的一五一十说来,至于是不是与她有关,我不敢妄加揣测。” 缀锦越发没了主意,于是凑到元月跟前边偷摸打量她的神色边试探:“姑娘,您觉得呢?” 这个问题同样吊住了玉珠的心,她敛气竖耳聆听着。 元月面无表情,两条柳叶眉却微微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我倒不曾料得你与刘婆子还有这层渊源。”她顿了顿,转而对缀锦说:“把刘婆子带来,我要好好问个清楚。” 一盏茶后,缀锦独自而归,元月疑道:“人呢?” “小丫头们说被曹平带到前院问话了。” 她静默一阵,才道:“去看看。” 玉珠仍跪着,正犹豫要不要起时又听她道:“起来吧。刚刚跟我怎么说的,到殿下面前也怎么说,切莫一时慌张遗漏了什么。” 明明再正常不过的话却叫玉珠冷汗淋淋,她乖巧答是,忍着脚麻爬起来,随元月而去。 快步穿过垂花门,忽闻前方接连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惊得枝头上的鸟儿纷纷振翅飞离。 屏声敛悉分辨片刻,发觉那喊声正是 37. 纸鸢 [] 回房后,倦意袭来,元月告知缀锦午饭免了,留待夜里一块吃,而后倒头便睡。 无人打搅,掌灯时候才悠然转醒。 缀锦听到动静进来伺候,少不得闲话几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府里竟发生不少大事: 其一,成玉的家人已经安顿好了; 其二,刘婆子也已认罪,今儿下午刚判了杖刑,三日后处决; 其三,作为证人被带走的玉珠已回了府上,不过却牵扯出一桩趣事:刘婆子原是玉珠的干娘,而玉珠私下告成玉的密,全受刘婆子指使,为的就是除掉成玉,故玉珠亦难逃其咎,落了个杖打十五的惩罚。 听完缀锦绘声绘色的讲述,元月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恍悟。难怪总觉得玉珠哪哪儿不对劲,合着是跟刘婆子合起伙来把她当冤大头来算计她的。恐怕连刘婆子都没料到,东窗事发之时这个乖干女儿会反咬一口吧。 “那殿下对玉珠这事儿怎么说?”元月把擦脸的巾子回递给缀锦。 缀锦嗤之以鼻:“殿下的意思,寻了个人牙子卖了。至于卖到哪儿,卖给谁,曹平没说,奴婢也没打听。” 元月默了默,又问:“佩兰平素和成玉要好,成玉意外没了,佩兰怎么样了?” 缀锦又一嗤笑:“她伙同成玉一块儿坑害殿下,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皇后娘娘亲派人来把她弄回宫,仍指到浣衣局去了。” 闻之,她挑眉纳罕道:“皇后娘娘怎会插手此事?” 皇后待杜阙十分冷漠,居然会替杜阙做主,当真是一段奇闻。 缀锦努嘴示意小丫头来把盆里的水倒了,随即点足跟过来:“也不怪您不知道。您与殿下大婚那日,皇后虽没露面,却遣吟霜来了府上,说是精心挑了两个顺手的宫女叫来服侍您与殿下,那两个宫女便是成玉和佩兰了。后来殿下也没把她们当回事,只分派她们照管院里的花草,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奴婢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特意跟您说。” 元月心中微微一动,大费周章在杜阙身边安插两个貌美如花的宫女,而这俩宫女又不消停整这么一出,难说是自个儿想攀高枝还是受他人之意。 若是后者……皇后,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打算架空她这个六皇子妃不成?可这般做,对皇后又有什么好处? 苦思半晌无果,元月决定去书房问问杜阙的意思。 简单用簪子挽起发丝,她踏月出门,眼前忽浮现出那日被杜阙逼到墙根时的狼狈,她猛然顿住脚,飞快抚平胳膊上炸起来的寒毛,扭头钻回屋,令缀锦闭门,又令其多点几盏灯。 缀锦不知其意,却也一一照办。 须臾,屋里亮堂起来,衬得外面的夜色都明亮了几分。 元月坐回炕上,满脸心不在焉,缀锦也不多嘴问,叫人来传饭。 饭毕,她兀自坐着发呆,缀锦记得她有饭后散步消食的习惯,便上来提醒:“姑娘今晚还出去逛吗?” 她摇头:“不了,以后也省了吧。” 杜阙喜怒无常,还是少招惹他吧,那日的惊吓她可再不愿意经受一回了。 一连在屋里躲了几日,杜阙那边竟也静悄悄的,除每日打发人来送好些个新鲜玩意儿,像九连环、木偶之类的,再无旁的动静。 这日晨起,缀锦怀抱一只比翼燕式的纸鸢喜滋滋进来,不需猜,肯定又是杜阙的手笔。 果不其然,放下纸鸢后,缀锦便开始叙起这纸鸢的来历:“刚曹平给的,说是殿下怕您闷在屋里无聊,这几日亲手做的。正好今儿天气好,等会儿奴婢陪您去后园子里放放。您看怎样?” 听闻出自杜阙之手,她难免多看两眼,造型的确惟妙惟肖,雌雄双燕相互依偎,眼眸互望,双燕四爪共撷一朵牡丹,恩爱无比。 只是雄燕的翅膀上似有几滴红点,瞅着又不像颜料不小心染上去,倒像是…… “拿过来我瞧瞧。”她一面伸手,一面仍旧盯着那红印。 她主动要,缀锦自然欢喜,双手捧着递给她。 纸鸢在手,元月把鼻子往前凑上几分嗅上一嗅,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她当即皱了眉:“曹平给你的时候,没说其他的?” 缀锦想了想,茫然摇头:“没有啊。怎的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知不觉,纸鸢在手里一点点扭曲了形状,缀锦看见急制止:“姑娘快停手,要弄坏了!” 元月恍然收力,低头看那纸鸢,终归是纸糊的东西,哪经得住这般折腾,那雌雄二燕中间裂开一道缝儿。 好端端的东西毁了,缀锦心疼不已,但更不忍见她垂头自责的样子,于是转过来宽慰她:“您别伤心,奴婢记着咱们屋里还有只蝴蝶纸鸢,奴婢这就找来。”说完,自顾自去翻找了。 元月呆望着纸鸢,一种不知名的情愫掠过心头,觉着又酸又涩,呼吸也跟着紊乱起来。 “姑娘,您瞧,这么久了这纸鸢还跟新的一样。”缀锦手拿一只青黄交织的大蝴蝶纸鸢走来,“老爷可真厉害,又会舞文弄墨,又会扎各种精巧物件。” “爹多才多艺,可惜生出我这么个笨手笨脚的女儿来。”元月撤回视线,手却一直抓着那坏掉的纸鸢。 觉察出她话里的伤神,缀锦微微一叹,放下纸鸢,半蹲下来仔细看了圈儿比翼燕纸鸢,笑道:“姑娘,开的口子不大,拿鱼鳔胶粘上兴许还能凑合着用。奴婢这就去取胶来。” 元月不置可否,只问:“当真可以粘好吗?”不及缀锦作答,她却摇了摇头:“不用了,坏了就坏了,不过一个小玩意儿罢了,不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话落,自将纸鸢掷到一旁,取了蝴蝶纸鸢要出门。 念着这东西是杜阙的心血,缀锦不敢怠慢,好生收起,思量着等晚上再用胶糊好。 半路上,元月忽然止步不前:“先不去,先回去一趟。” 回来后,她吩咐缀锦取笔墨来,缀锦颇觉奇怪,她平素最不爱看书写字,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面腹诽,一面迅速备好笔墨。 元月提笔略加思量,低头认真写起来。 她没刻意挡着字迹,缀锦恰识得几个字,便觑眼观望:勉之。 ——显眼的两个字。 缀锦吓 38. 秘闻 [] 不知不觉到了月末,天儿也渐渐热起来。 这天晌午元月搬了摇椅放在院里的梨树下躺着乘凉,几个小丫头闲来无事,围在一处逗小黑。 小黑长大不少,吃得油光水滑的,她要抱已有些吃力了。 说起小黑便不能不提那“椰子金刚”,那鸟儿自买回来就一直在前院书房外头养着,开始她还时不时去逗弄两下,与杜阙闹了不快以后莫说去逗鸟儿,前院也不曾踏足过。 小黑正是调皮贪玩的时候,少不得跑到前院转悠,有几回趁任不注意爬上廊柱欲用爪子够鸟儿,幸而底下人发现得及时,方免得一场祸患。 丫鬟们给她描述那场面时,她心惊肉跳的,杜阙可宝贵那鸟儿了,听闻每每夜里看书必让它陪在一旁,若小黑把它揉搓死了,依他阴晴不定的性子,指不定怎么样。 是以,她狠下心来叫丫鬟们切要看住小黑莫让它乱跑,尤其不能去前院。 她这边严加看管着,杜阙那边却有了新动静:他居然把那鸟儿转赠给孙瓒了,理由不详。 后来和缀锦漫谈的时候,才从缀锦口中窥得一二:“您这些时日躲着不见殿下,他明面上不在意,实则整宿整宿睡不着。奴婢愚见,殿下送走鹦哥儿,当是在向您示弱,要您别疏远他。” 不问还好,一问心里又开始泛酸了,她极度讨厌这种感觉,所以强逼着自己不去刨根问底:为何伤害他的同时她也会跟着难受。 “姑娘,太子妃派人送帖子来了。”缀锦靠过来,递给她一张帖子。 元月立来了精神,边接了帖子边狐疑道:“太子妃?她怎么会给我送帖子?” 上回见太子妃还是……是了是了,还是在永定寺。不过一面之缘,况杜阙与太子素不亲厚,太子妃找她做什么? 怀着疑问,她打开帖子通读一遍,不觉蹙起的眉心缓缓舒开。 “太子妃请您做什么?”缀锦禁不住问。 她捏着帖子往后一躺:“没什么要紧事,要我吃了午饭去东宫打叶子牌。” 缀锦面露喜色:“那敢情好,您也出去透透气。” 听说太子妃为人端方,待人亲切,定不会亏待了姑娘。 “那太子妃只请了您,没请郡主吗?”缀锦又问。 元月半闭着眼透过枝丫去看天:“请了。不止阿衡,那个八公主也在呢。” “啊?那您该不会跟八公主又打起来吧?”缀锦颇为担忧。 元月乜斜着眼,不屑一笑:“她不招我,我也不惹她。” 缀锦拍拍胸脯,放下心来:“用不用跟殿下说一声?” 半合的眼登时一瞪,她扭开脸:“我打我的牌,干他什么事?” 缀锦识趣闭嘴走开。 午后,元月特让缀锦为自己梳了个不起眼的发髻,妆面也淡淡的。缀锦倒还机灵,晓得她不愿在太子妃面前出风头,一一照做了。 临出门前,她刻意叫缀锦去打听打听杜阙这会儿在不在。不消多时,缀锦带回消息来:“殿下一大早便出去了,估摸着要傍晚才能回来。” 她松了口气,携缀锦穿廊过巷,乘马车直奔宫去。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东宫,太子妃满面笑容迎上来,亲昵地捉住元月的手嘘寒问暖一番,引她进殿。 “阿衡和八公主还没来吗?”偌大的殿内空无一人,她不由发问。 太子妃笑按她落座,又唤人来奉上牛乳茶,才道:“可别提,她们俩是众姐妹中最不守时的,十回有九回迟到。随她们去,横竖你我坐一会子也就来了。” 看着那杯牛乳茶,元月微微出神,怪道太子妃人缘好,原来人家连各人的喜好都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见她盯着茶发呆,太子妃打趣:“六弟妹莫不是嫌我这儿的茶水不够新鲜?” 元月连连摆手:“那我也太不知好歹了。”说罢,浅呷两口。 “如何?够不够甜?”太子妃坐到一侧,胳膊肘撑桌托脸笑吟吟问。 元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简直甜得齁嗓子。 太子妃哎呦一声,扭头唤宫女来嘱咐:“快倒杯清水来。” 水至,她乖巧接着,却听太子妃又言:“怪我,我想着你噬甜,就多放了几块儿冰糖,谁知这手下竟没点分寸。” 过分殷勤的态度令她无所适从,喝进口的水堪堪卡在喉咙,呛得她咳嗽不止。 太子妃赶紧起身给她拍背顺气,她抽出帕子擦干唇边水渍,干笑着道谢。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听着怪生分的。”太子妃嗔道。 人既如此说,元月自是得客套一回。客套过,双方一时没了话题,气氛诡异地凝滞了。 “老远就望见你们俩有说有笑的,合着我是那个多余的人了?”八公主尖利的调侃由远及近飘来。 元月如释重负,转眼看向门边。八公主今儿穿了一身藕粉色襦裙,脖子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金项圈,与头上叮叮当当响的金步摇相得益彰。 视线上移,八公主那张娇俏的面孔映入眼帘,许是为了搭配身上的衣裳,她额中间画了一朵桃花花钿,更衬得她明媚动人。 元月微微一笑,如果这八公主好好改改说话夹枪带棒的毛病,或许会更招人喜欢些。 太子妃已然站起身来迎接八公主,她不情愿也得跟随。 “好好的日子,打扮得这么素净做什么?”八公主眯眼浑身打量她,小嘴一撅,嫌弃道。 元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耐心道:“我瞧着挺钟意的,况且穿得累赘了,身上也费劲儿。” 八公主最近心情好,懒得同她计较,上前两步抱住太子妃的胳膊笑问:“皇嫂,我最爱吃你这儿的桃酥,今儿可做了没有?” 太子妃用指节刮一刮八公主的鼻梁,宠溺道:“早就备好了,只等你这个不守时的小鬼头来了。”话落,转而询问低头敲指甲的元月:“你呢?要吃些什么?” 元月本欲回绝,怎奈太子妃笑容满面的,故随口说了样儿糕点应付。 “真真儿对不住,家里有事耽搁了。”杜衡边赔罪边快步进来。 好友到来,元月总算自在些,紧绷的脸上露出丝丝笑意。 “衡姐姐架子真大,你若再不来,我可要亲去王府接你了。”八公主贴着太子妃睨了杜衡一眼。 杜衡心胸宽广,一向不甚在意这些小节,低眉又认了一回错,八公主方罢休。 一行四人移步至小花园湖心亭中,太子妃怕八公主和元月一言不合咕唧起来,便叫两人分别坐到自己身侧。 两人正有此意,痛快落座。 宫女呈来叶子牌,依次为四人发放。 瞅着面前一堆牌,元月犯了难:“我不会玩这个。” 杜衡笑着安慰:“无妨,很简单的,你先摸了待会儿我教你怎么出。” 八公主第一个不乐意:“这是怎么说?衡姐姐也忒偏心了,合着输的钱不是你自己的你不心疼。” 杜衡牌技高超,在脂粉裙钗们中一顶一的厉害,每回斗牌不赢得旁人两手空空非杜衡也。 太子妃噗嗤一笑,出来解围:“好了好了,六弟妹本来也没上过手,衡妹妹教教也合情合理。你要实在过不去,那这样好了,我们换个玩法,我与你一块儿,衡妹妹和六弟妹一块儿,两两相对。如此可公平?” 八公主皱皱鼻头,太子妃见状再妥协一步:“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这总行了吧?” 八公主笑逐颜开,拾起牌把在手心观望:“还是皇嫂大方。” 这般安排便得换位子,好在元月、 39. 逼迫 [] 太子妃挽留,她也板不下脸来推辞,只得随太子妃回殿。 “你瞧瞧,巴巴儿给我送来这许多,我正愁没处打发,你来了正好替我解决了个难题。” 地上放着一大口箱子,里头满满当当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话本子,元月走近半步,定睛一看,什么《武王伐纣》、《错斩崔宁》、《碾玉观音》之类的烟粉、传奇、灵怪、公案故事应有尽有,简直要把人眼睛看花。 元月喜不能禁,眨眨眼向太子妃确认:“皇嫂当真舍得都送与我?” 太子妃笑答:“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你尽数抬走了我还得向你道一声谢呢。” 话毕,交代宫人将箱子與出去,好生安顿在元月的马车上。 元月笑嘻嘻又表了回谢,回头看天色不早,便同太子妃告辞:“改日我再来陪皇嫂解闷,今儿我就先回了。” 尚未走开,太子妃又用话拦住她:“你且等等,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正在兴头上,她也没多心,转身面朝太子妃,等待下文。 “你也别嫌我多嘴,我身为你们的嫂嫂,自是比旁人要多操心些的。”太子妃拉着她到一边坐了,语重心长道,“前些日子七弟出了那事,你和六弟一直没去看吧?” 元月诚实摇头:“那段时间城里风言风语的,我和殿下不去,是为避嫌。” 太子妃喟叹一声:“我理解,更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眼下谋害七弟七弟妹的凶手已揪出来,城里便无人再敢嚼舌根。我知道,你与六弟凭白被扣上这么一顶黑锅,心里不好受,可到底都是亲戚,你们俩又是当兄嫂的,不过去看望看望说也不成样子不是?” 元月寂然无言,太子妃看出她的不乐意来,低头笑笑,将话锋一转:“老实说,我也不情愿撺掇你们过去受白眼,可这是母后的意思,我驳不得。你且体谅我一回,好歹与六弟去走一遭,也免了我在母后那儿落不是。” 堂堂太子妃放下身段来求她,她如何能硬气拒绝?遂撑起笑脸答应下来。 了却一桩心事,太子妃高高兴兴送人出了宫门,直到车马驶出长长宫道,方抽身回宫。 马车摇摇晃晃,倒把睡意摇了出来,元月歪身一靠,枕着内壁假寐。 缀锦怕她着凉,拿车里时常备着的毯子为她苫上,复蹑手蹑脚退回。 突然一声马啸,惊走了倦意,元月猛睁眼,高声问:“怎么了,停下来做什么?” 车夫结巴道:“才刚一个妇人冷不丁从街边窜出来……又往街前面去了……” 缀锦啐道:“黑灯瞎火的,怕不是哪个疯婆子偷跑出来专寻人晦气。”然后吩咐车夫:“快走,前头就到了,可别再碰上。” 车夫唯唯,扬鞭拍马径投家去。 回程之路还算顺利,不曾再撞上麻烦,缀锦扶元月下来,却见杜阙顶风站在门口,脸色平平,看样子是特意在等她们回来。 心知躲不过,索性硬着头皮上了。 “有事?”元月停在原地,与之对视。 杜阙看看缀锦:“你先回去,我有话和阿月说。” 饶缀锦十分为难,却也不敢顶撞他,于是垂首为二人腾开地方。 独留两个人在,元月极为难堪,摸了好几回鼻子,眼看要把鼻子搓红才住手。 “你……你不是原谅我了吗,为何……还要远着我?”杜阙似乎也好不到哪去,要知他讲话从未打过结。 她咳咳嗓子,提着裙边迈上台阶,自往府里走:“我……我没疏远你,你误会了。” 他紧紧追随:“可我已经快一个月未曾见过你了。” 她越走越快,几乎小跑着:“你忙,我懒,碰不上面不奇怪。” 有时宅邸宽敞未必是件好事,好比现在,风似的行了一路,刚望见外院的灯火,离她所住的内院尚得绕上几匝才能到。 胳膊猛被一扯,脚步不得不停下。 “我就知道,一旦那么做了,你不会轻易原谅我的。”杜阙先是一叹,又是一笑。 心事被道破,元月无地自容,低着头不看他也不答话。 下巴倏然一痛,放低的视线一寸寸抬高,她撞进了他深邃的眼里。 “阿月,你那日放的纸鸢,为何不是我送你那只?”他压着眉,眸间绽放出逼人的冷笑,“是我做的不合你的心意,还是你不愿受那比翼燕的情意?” 下颔吃痛难忍,她微微一动却被一阵更为猛烈的力度劝退:“你厌恶我,从一开始便厌恶我,你心心念念的,只有公孙冀。对吧?” 疼痛刺出了泪花,杜阙用指腹在她眼下轻轻一带:“和我这种低贱如泥的人以夫妻相称,很委屈,对吧?” 她含泪道:“不,不是的……那纸鸢……” “纸鸢坏了,一分为二。”他抢过她的话,“你亲手弄坏的。” 元月愕然,如鲠在喉。 “我的纸鸢坏了,你却为公孙冀重新放了只纸鸢。”他嘲讽一笑,“阿月,我以为,只要我用心待你,你会有所动容的。” 他的话叫她毛骨悚然,他何以知晓她为公孙冀放了纸鸢……? 迎着她不可置信的目光,杜阙粲然笑道:“我猜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为他题字放纸鸢?” “你忘了,这里并非元家,而是六皇子府……”他倾身凑近她的耳畔,“只有我不愿知道的,没有我无法察觉的。你,六皇子妃,当然在内。” 元月头皮发麻,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原来,他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阿月,有人告诉我,不能一味逼着你,得给你留点空间,否则我会永远失去你。”杜阙挺身拉开彼此距离,眼光慢慢划过她的五官,“我试过了,却发现这样做不仅不能挽回你,反而离你越来越远……我不能接受。” 元月更不能接受他这副阴郁的模样,她强忍痛意不停挣扎,眼泪扑簌簌而下,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丝毫不给她逃开的可能。 “既然我这个低贱之人打动不了你,不如……”他诡异一笑,“不如我们生个孩子,用孩子总能绑住你。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