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怕缠郎(重生)》 1. 春梦1 [] 明昭陡然睁眼,呼吸急促,一动也不敢动。 她又做梦了。 帷幔飘飘,映着昏暗的光。窗户严关不透风,恰是春寒料峭之际,她身上盖着厚重的绿锦绣花棉被,紧实地压着,随那一场炽热的梦,捂得她出了一身薄汗。 屋里黑暗,微弱的光柱射了进来,天还未明透。屋外行人走动,嘻嘻笑语连连,一阵一阵飞入屋内。 她急促的喘息终于平复些许,手心还汗涔涔的,浑身湿润,仿佛被水浸透了。 “啊啊啊!”明昭又羞又急,侧身裹紧棉被,把脸埋进去,身子拱起来,又磨又蹭的,好一阵捶胸顿足,撒窝耍气,“怎么回事?这是佛门净地啊,我怎么可以做春梦呢?!” 待得混乱的思绪平复,她抬头,透过罗网密布的帷幔,看向关那扇关得严实的门和窗。渺渺暗光,屋内寂静,屋外也静,空荡荡的,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已到几时。 平日里明昭卯时醒,一旦她赖床,超过规定的晨醒时间,刘妈必定会推门而入,扒她起身的同时训斥她。如今刘妈既未叫醒她,想必还未到卯时。 江南时她自有作息,入寺后调了一个月,原有的作息已废,新的作息勉强养成,更况彼时她乃惊梦而醒,糊里糊涂的,更加不知何时了。 夜来多梦,晨时惊醒,沉湎梦中耗去太多精神,一时间她唯有昏昏沉沉之感,起不来。现时无人来扰,她懒散地趴在被面上,拱得怀里皆是软绵,不一会儿即生了热,烘得她懵懵然的,懒意顿生。 睡意昏昏而来,她刚想闭眼小睡一会儿,奈何一闭眼,不觉又续那梦中事。现实与梦境好似重叠,仿佛身侧真的躺了一副坚实宽厚的身躯,被窝再暖和,都不比对方肌肤传递过来的灼热。 她彻底躺不住了,抓了抓睡得凌乱的头发,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未去开窗,反而摸到梳妆台前,借那破碎的斑驳的光线,窥铜镜中那一张明媚的颜。平复急促的喘息后,尽管她休憩了一阵儿,脸上仍然泛着粉,双颊酡红,俨然一副娇羞的女儿态。 镜子—— 梦中也有一面菱花镜。 她被抱在梳妆桌上,前胸贴着滚烫坚硬的胸膛,脊背触碰冰冷的铜镜,冰与火的两重夹击下,那人汹涌急促的喘息就落在她的耳畔,紧接着,濡湿而密集的吻沿着纤细的脖颈向下,最后封向她的唇,把所有声音都堵住。 她的心砰砰直跳,撑在桌面的手悬空彻底瘫在那人怀中。迷蒙间,她听到那人沙哑的呢喃,暗含无限缱绻。 “昭娘……” 明昭拿着篦子的手一颤,篦子坠落在地。明明是梦中事,她却恍惚那声音恰巧就吹在她耳畔,偏偏来的是冷风,激得她一个机灵。她赶紧起身,脸跑出铜镜外,手虚虚扶着木柱。 热汗洇了出来。 那个梦如此真切。不止昨晚,前晚,再是十几天前。自从回了长安,自从入了这佛光寺,她便断断续续频繁地做起这个梦来。 梦里黑暗,永远都有那个男人。或许在床上,或许在镜台上,或许在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又或许在他怀中。她就只能紧紧抱住他,像藤蔓一样攀附缠绕粗壮的树干,双手用力抓住手边任何可以抓的东西,等到再也无法忍耐时,再由他牵住,十指交握。 咯吱—— 明昭陡然一震,猝然望向那扇突然打开的门——是绿竹。 她松了一口气,同时,一股幽微的情绪浮上心头,也许称得上失落。 她怕梦中一切为真,怕那个梦中人出现,毕竟昨晚的缠绵是那样的热切,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然而她又隐隐期待,期待那人是谁。这种矛盾的心理时常搅得她心绪烦乱,常常陷入呆滞中去。 她仍倚着木柱。 绿竹端水与面巾,从左侧绕过堂中间横立的檀木折画屏风,先置物于屏风后的小案上,再微笑走入内室。 “昭姑娘,您醒了怎么不摇铃叫我呢?” 绿竹是沈若梅拨给她的贴身丫鬟,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后又与她一同来佛光寺修行。而卧床顶上吊下来一个铜铃,这是唤人用的。 绿竹曾嘱咐:“姑娘您若早醒,可摇床头摇铃,及时传唤我进来伺候洗漱。” 明昭未言。 自入谢府以来,自从绿竹来到她身边,绿竹会替她张罗好所有小事,面面俱到。而从前在乡下,她素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何曾有人伺候她。 那时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纵然绿竹已贴身服侍她一月有余,明昭仍未彻底习惯这样的生活。除去一些必要之事,平白无故的,她少叫绿竹。 绿竹大致了解明昭性格,知她还未安下心,只又重复一遍,跑去把窗户支起来,顿时屋内满堂光。 绿竹先服侍明昭简单洗漱。水是温热的,淌过面颊,抹向眼睛,明昭稍微醒神,拿汗巾擦干水渍,继而坐于铜镜前。 绿竹捡起掉落的篦子,缓缓替她顺发。明昭睡姿不好,总是床头床尾乱窜,滚了一夜,长发打了结,要慢慢地篦,慢慢地捋顺。 头皮被拉扯,像在按摩,一阵醒神。明昭此时尚还懵然,闭上眼,缓和心绪。 “姑娘,你方才是梦魇着了么?我走过来时好像听到你在讲话……” 头顶传来询问声,明昭心一悸,眼也不睁,“没有。” 收拾一番,明昭出门。她饿得慌,偏偏寺里辰时才用早膳,她只得饿着肚子先去大雄宝殿上早课和晨练。 她以修行之名暂宿佛光寺,要养身,要练仪容,必然不会做粗活累活,而刘妈和绿竹是沈若梅差遣来照顾她的,一面教她,一面照顾她,一面督促她。 春寒料峭,早期天凉,冷得哆嗦的她练了半个时辰后,身体也变得热乎乎的,精气神十足。 晨练过后,她飞奔向斋堂,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见了食物则猛虎夺食,呼哧呼哧把温了的稀粥往嘴里拨。 绿竹按下她的碗,对上她愣神的模样,“昭姑娘,取食当慢。” 她嘴角仍残留粥沫,绿竹拿过手帕,温柔替她抹了去。 细嚼慢咽不是她的习惯,她却逐渐适应了一个月,彼时不甘却不得不麻木地抬手,一边慢慢进食,一边听肚子咕咕叫。 早膳过后,当去出坡,即劳作。她当然不用干这事,但她也不得闲,需要回厢房练习仪容身子。提裙摆,抬腿,挥袖,行礼,微笑,坐下和修正坐姿,如此疲累地练了半个时辰,她就不免发虚起来。 剩下半个时辰是读书和练字,绿竹挪出自佛光寺借来的楷书字帖,是什么柳公权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她不知这人是谁,也不知这经文如何如何好,只知这碑文的字是好字,她需要临此帖以正字形——她的字实在太丑,粗枝壮叶而无态,歪七扭八而不得形 2. 故人 [] “见!”几乎是绿竹话落之际,明昭毫不犹豫应下。 裴瑜与明昭青梅竹马相伴长大,二人情谊深厚,自不必说。在年少无助的那段时光里,裴瑜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刻。 阿娘罚她时,裴瑜宽慰她;阿娘关她时,裴瑜带她潜出去,最后把错全往自个身上揽。见状,阿娘无话可说,既不能罚裴瑜,看在裴瑜的面上,也不会罚她。 十五岁那年,裴瑜北上,再未南下,更无书信传递,明昭只知裴瑜回了家。至于他家在哪,情况如何,她一无所知。 原来他是长安人。 佛光寺建东西厢房,东厢房是待客住所,西厢房又名寮房,是僧人住所,位置更僻远些。明昭是修行身,自然一同住在幽静的寮房。 她穿过大雄宝殿,踏上抄手游廊,再跨过小门,又入长廊,远远便见禅房内一公子跪坐于几案前,香炉炊烟袅袅生。公子直腰而坐,正潜心看书。 明昭略微心怯,不敢再前一步,只遥遥远观。想到幼时种种,时光如箭,自别后起,如今算来,她们已三年不见了。她从未想过会再遇见裴瑜。 明昭让绿竹去忙,她稍立一会儿便徐徐往禅房走。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明明她悄无声息地走,未闻脚步声,才刚站定时,那人便抬头,二人陡然对视。裴瑜眸中含情,明昭怔怔,略显失神。 他仍这样笑,一点儿没变。 明昭却显得失措,手脚僵硬,不知该作何动作了。 裴瑜放下书,起身缓缓走至她面前。明昭仰首,傻傻看他,只见男人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失笑道:“见了我这般高兴么?” 明昭眼眶发酸,立马扑入他怀抱,“怀瑾!” 裴瑜稳稳接住她,抱她个满怀,下颚抵她发顶,闻她浸泡满身的浓郁的香烟味,满足感顿生。这是阔别了两世的拥抱,是他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星火,只需一点点火沫,足以燎原。 “阿昭。”他喃喃。 猝然相见,明昭心下欢喜。她埋首于裴瑜胸膛,脸颊蹭他锦衣,仿佛回到从前,每次她从阿娘那受委屈,总会来寻裴瑜倾诉。他就这样抱着她,用宽厚的胸膛给她依靠。不需多言,只要一个拥抱,他什么都明白的。 三年过去,他的胸膛似乎更加宽厚坚硬了。 想到今早的那个梦,明昭一时尴尬,忙要松开。裴瑜根本不舍得松开,若非明昭挣脱,他便想着一直这样抱下去,抱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你怎么了?”明昭心中疑惑,起初的拥抱很正常,可当她要挣开时,他却用了大力,把她勒得要窒息般,只一瞬就松开了。 裴瑜微笑,拉她坐下,语含柔情,仍摸她的头,“我只是在想,三年不见,当初那个蹦蹦跳跳寻我要安慰的小姑娘长大了。” 明昭羞赧一笑。对镜而照时,她也觉察出一点变化。过去她在乡间奔走,饿出了一身的瘦骨头,又经风吹日晒,晒出一脸黄皮。在谢家时,哪怕是站在一众丫鬟间,又黄又瘦的模样仍然相当突兀,活脱脱一个瘦猴子。 十几年采药做粗活,她的手也很糙,谢家沉溺于解决她又瘦又黄的外在形象,每日备上藻豆、白鲜皮、白芷、白附子等药以洁身,沐浴后再以朱砂、雄黄、胡粉等药洁面。一月未经日晒,再日日以药和肉为补,她才去了点黄,身子也稍微圆润了些。 裴瑜的三年,与她的一月相比,他所见的变化只怕更大。 裴瑜也变了。十七岁时,他身形单薄,少年稚气未脱,像未熟的杏果,泛着青涩的味道。三年过去,他长得更高更大,看去更加稳重,面目轮廓更深,墨眸幽幽,反而看不懂了。 “你不要闹我了。”明昭嗔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嘞?” 明昭心中高兴,一时不察,地方音飙了出来。她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多年来生活的语言环境皆以地方言为主,乡音不是短短一个月能纠正过来的。 如今突见故人,故人与她更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漂泊的心仿佛得到栖息之所,她自然难掩兴奋。 她的语气偏柔,音与音是连贯的,不自觉扬调,末尾突兀一个曲折上扬的语气音,把常见的语气词绕了另一种语调,与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不同。 她与裴瑜失联三年,即使裴瑜后来下江南寻她,最多是知悉她回了谢家而已。谢家绝不可能会透露出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们计划掩埋这桩过往,待半年后以一个高尚的借口重新把这事编排,好留下一个高风亮节的谢家风尚,又怎可能给外人留下把柄。 明昭突然意识到说了地方音,猛然捂住,不好意思微笑,眉眼弯弯如月牙儿,泛着盈盈波光。她往外看去,绿竹不在,顿时放下心来,这样便无人念叨了。 “我为祖父祈福,听沙弥言佛光寺住了一位叫明昭的香客,既然重名,心想着见一见。” 明昭这才了然,原来裴瑜北上是因祖父突然病危。他当年南下养病,长到十七岁,差不多也到了回去的年纪。不过意外先来,他赶着时间,匆匆北上,没能与她见上一面,好好道个别。 二人叙旧,不问其他。 “你呢?容姨还好么?” 明昭轻声说,阿娘年初就去世了。 裴瑜虽不想揭明昭伤疤,然而为掩事实,他必须这般问。如明昭所问,他本该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该出现在这里。 裴瑜刚想安慰,明昭倒已先笑着揭过此事,反把回谢家后经历的这些苦楚一一告与裴瑜听,尤其是谢家禁足一事,口出狂言,气得牙痒痒。 她把谢家骂得狗血喷头,一月以来积蓄的愤怒全然倾泻于此,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于口角上争一争,还能怎么办呢? 她孤苦无依,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刘妈监视她,作为交情颇深的绿竹,同是监视她的人。 她怒而不能发,刘妈会骂她,绿竹会拦她,言:不可狂言,更不可骂人。她们不过是来矫正她习性的,奉了谢家的命,自然是与谢家为伍。受尽委屈,她连发泄之处都没有,回不去江南,留不住谢家,离人离心,烦得要命。 裴瑜一声一声附和。他垂眸,阴暗心思丛生,不出去,不出去好啊。阿昭正是待嫁的年纪,谢家必定会张罗她的婚事,她若困于谢家,必然不会遇见萧彻,更不会引萧彻注意,最后更不会嫁给萧彻,独留他一人,形单影只地守着那旧时光。 可阿昭那样向往自由,她在巷间跑了十多年,如何会甘愿锁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呢?他又怎能消磨阿昭,硬生生把她逼迫! 明明他与阿昭青梅竹马长大,明明他们互生情谊,却仍是错过了。在江南时,他已计划好等阿昭及笄便向容姨提亲。谁知祖父忽然病危,他匆匆北上,却还是没能留住祖父,且守孝三年。 后来查清阿昭去处,他想等出孝再向谢家求婚,奈何萧彻从中作梗,横插一脚,抢先娶了明昭。二人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他又算什么? 阿昭,我既得上天垂怜,重来一世,无论如何,我都要抓住你。偏偏可惜了些,若是重生早一些,在他未北上之时该多好。于三年前求亲,允下承诺,不怕多变。如今他更不可能贸然向明昭提婚姻一事。 一来,他与明昭虽有情,此情却难辨,不知是男女之情,还只是相生相伴的状似亲人的依赖之情;二来,子女需为父母守孝,容姨刚死,明昭被迫北上,不得不把母亲隐姓埋名,更无法守孝,但她定然无成亲之心,若提此事只会更引她伤心;三来,萧彻是个潜在的大威胁,他必须尽可能地竭力避免二人相见。 尤其此时,他的三年孝期未过。此次来佛光寺,是他以恳切之言、以托梦之由、以祈福之名求来的。 阿昭,我该如何守住你? 明昭不懂裴瑜那些弯弯绕绕的阴暗心思,见了裴瑜,她只有故人相逢的欢欣,再是倾诉的真意,仿佛回到江南他们闲话时的样子,怡然自得是也。 咕咕咕—— 明昭一愣,倏然捂脸。啊——不行,早膳时她随佛光寺的师傅们一起用膳,常常稀粥配素馒头,只午膳晚膳自启小厨房后 3. 春梦2 [] 昏暗的环境,温热的鼻息,贴身的触碰,坚硬的胸膛,一切反反复复与梦中折叠,明昭拳打脚踢,几乎要大声尖叫起来。 奈何那手摁得紧,身体贴得也紧,对方力气大,压得她动弹不得,无法发声,用尽全身力气反抗,却只是无用的挣扎,累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会如此?梦中思春,她权且当作是胡思乱想;现实中不过处境相似,她竟忍不住起了些微的反应。她才十八岁,竟然这么想男人?! 唔唔唔!明昭甩头抗议。 萧彻适时松开手,收了力,但仍与她相贴。 明昭一试,轻轻松松将他推开。她冷冷扫男人一眼,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窥门外情况,见无人影,于是稍微心安,又把门掩上。 “你来做什么?”明昭拨开他,没有好脸色地问,懒得看人,径直去了里屋。 “你喜欢他?”萧彻随其后。 “与你何干?” “你喜欢他?” 萧彻不厌其烦再问,明昭正是心乱时,不耐烦地回他,“那又如何?”管天管地,他们什么关系,还管她喜欢谁? 萧彻神色一暗,良久,“你不是出家人么?” “出家人又能如何?我戴发修行,又不是绝了俗心,没那么多俗世的忌讳,为何不能喜欢人?”明昭没好气反驳,尖声锐气,声量忍不住拔高。 “喜欢他还和我躺一起?”萧彻顺着她的话问。 “哦,所以呢?” 那是发生于二个旬日前的事。当时迫于紧急情况,明昭躺于床上,撑起棉被盖住萧彻,让他免于追捕。 她实在不懂,大半夜的,佛门圣地为何会突然出现一个流血的男人;沙弥们更是大肆出动寻人,竟大半夜来惊扰修行的女眷住所。 要么男子罪大恶极,要么佛光寺犯事,想要掩藏。她不过是来佛光寺修行的,不想惹上麻烦,若非萧彻胁迫她,真以为她会出手相助么? 事发第二天,小沙弥来邀她,请她出手救个人。明昭刚入寺那天,山里前夜正好下过雨,台阶湿滑,一位沙弥于出坡时不慎滑倒,扭伤了脚骨,疼得嗷嗷叫。明昭略通医术,自请去看一看。 所救之人乃萧彻。 奇怪,大半夜躲人,第二天又光明正大求医,这是搞的什么鬼? 明昭乖乖给萧彻处理伤口。萧彻伤在腹部,上药包扎需脱掉全部衣服,袒胸露乳。萧彻身躯强壮,腹部的肌肉看去很硬很结实,而右侧第三块肌肉处,正是刀剑刺伤之处。 裸体明昭见过不少,乡医少,若是男医生,男女间大防之墙堪比秦长城。若是女医生,倒是更少男女大妨。她不介意看男人身子,至于男人介不介意给她看,那且说不准。总而言之,愿向她求医者,她必尽心。 若说与从前见过的身子相比,萧彻既年轻又健硕,还很白,比她还白。甚者,因为离得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腹部一耸一收,线条非常流畅,而她的鼻息正喷洒在对方的腹部上。 明昭忽然觉得脸上很热。 她加快动作,处理完毕,收拾好绷带和膏药,又嘱咐一些养伤事宜。见对方迟迟不穿衣,她心想,对方也许喜欢别人看。 明昭先行告退,谁知脚下一个趔趄,她猝不及防往前扑。她大惊失色,大呼一声的同时,腰间横过来一只有力的手,一个旋转间,她就扑在萧彻胸膛上,双手摁着萧彻的胸膛,压在他的粉色处。 他的胸膛看起来硬硬的,实则很软,还很滑——哦,还有细小浮光的绒毛。 萧彻闷哼一声。 明昭抬眸,与他大眼瞪小眼。 还蛮好摸的——她心里蹦出这个想法。 明昭忙直起身,慌忙间还捏了一把他的腹肌,是真的软。她搓了搓手指,颇有点手留余香之感。 她正色,左顾右盼,那配剑侍卫不在,屋里不知何时没了人。 “你没事吧?”萧彻好心问询,摆出一副受欺负的样,故作矜持地掩了掩衣服,把胸膛那点风光遮住。 明昭眼明耳尖,她知道她在慌乱间不小心捏了一把萧彻的腹肌,更是听见萧彻受摸后那声强压下去的短促的闷哼了。 她以余光瞥萧彻腹部,他虽揽衣盖了身子,绷带仍若隐若现。大块白色中,右侧渗透了一点红,伤口裂开了。不过萧彻很会藏,装风轻云淡。 “是你绊倒我的。”明昭膛目结舌,简直为其厚颜无耻甘拜下风。 她非常确定以及肯定,她本来走得稳稳当当的,脚下无一物,若非突然有人拦了她一脚,她根本不可能摔倒,偏偏还摔在男人怀中。这人竟还装出无辜样,反来关心她? “嗯,是我故意绊倒的。”男人低低笑道。 有病。 事实如此,即使男人有病,明昭还是不得不重新给他包扎。此外,男人暂时留居佛光寺修养,明昭需日日去给他上药换药。奇怪的一点是,萧彻明明受了刀伤,却对外宣称发热。 “姑娘,此事不要透与任何人。” “当然。”明昭微笑,“我也希望公子能严于律己,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居于谢府半月,学会的东西不多,辨物是其一。男子所穿戴丝绸,质如流云,所佩之玉,洁白细腻,温润如水,这上等之物绝非等闲之辈能用。 再看男子的情况,他发了热,师父们惊惊慌慌为其寻医,还特向她表示感谢。此人身份非富即贵。她也不想惹上任何的麻烦,以她卑微身份,能避则避,自然如男人所愿,对外撒了谎。 刘妈还嫌忌讳,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给一个发热的男人治病,还要与男子独处一室,这几乎等同于见了男子的躯体,成何体统? 明昭才懒得管,她按要求学规矩学礼仪,已是万分如了谢家的愿了,还想让她不能行医,痴人说梦!再说,这男人给她那么多钱,这可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天掉的馅饼正在眼前,她怎能不收? 明昭以背影回他,懒得再解释其他,“你来做什么?”明明此前已经别过,她以为不会有再见这一日,没成想萧彻竟然找上门来。 小骗子。萧彻笑了,盯着她的背景,昭娘,你的性情还是如此。 上一世,她亦是这般,拿板依佛门的身份来骗他,谎话说得头头是道,竟将他都欺瞒了去,也歇去他那颗躁动的心。再后来长安相遇,他认出她的身世,识破她的谎言,干脆上门提了亲。 既然心动,既然喜欢,何必耽搁。她年纪已不小,他正是适婚年龄,郎才女貌,共经患难,多么深刻的情谊,她怎么却不动心呢?反而总想着那个竹马裴瑜!甚至裴瑜死后不久,她也撒手人寰。 她怎么可以喜欢裴瑜!他哪点不比裴瑜好? 阿昭,你对裴瑜究竟什么情感呢?既然喜欢,为何要嫁我,为何为他而死?既然喜欢,方才为何又要瞒他? 没关系,这一切已然不重要。上一世已错过,这一世重来,我既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 “我只是想见你。” 明昭微微愣神,望向萧彻的眸,他神色定定,遥遥望她,恍若含情,仿佛真的只是来见一见她。 他们是钱货两清的关系,不该有其他方面的牵扯。当然,也许是她自作多情。毕竟这些天来,她什么都没做,是什么支撑萧彻对她动心的呢? 她正思索如何答话时,啪啪两声门响,绿竹在屋外唤她,“姑娘,你在屋内么?怎么关门了?” 明昭忙让萧彻跳窗逃跑,虽说他们的确无甚关系,然而若给绿竹瞧见,指定会念叨她。 绿竹对她行医一事 4. 情愫1 [] 也许是昨晚的夜话起了作用,总而言之,萧彻修行的这些时日,他们的确相见不识。 明昭还与绿竹谈起了八卦,她最疑惑的问题是萧彻为何会来佛光寺修行。绿竹会去问小沙弥,再转述给她,这样二人不算有接触,更不会引起萧彻的注意。 答案很简单,萧彻喜欢。 好吧,沐浴佛光,萧彻说不定能成佛呢。 明昭日日与萧彻见面,二人无话,偶尔一些莫名其妙的触碰,却令明昭为之一颤。 比如用早膳时,她自个打粥,萧彻偏偏也要打粥。她以为萧彻深谙先来后到之理,会在她身后排队,谁知他站一旁,直接伸出宽厚的手掌,然后握住她的手。 她瞪大双眸,惊得猛然松手,却发现被萧彻紧紧握住,根本挣不开。她与萧彻对视,示意他放开,她不打了行吧。萧彻迎上她的目光,挑眉一笑,就着这个手势,给他自个打了一碗粥,再松手,款款离开。 一句不言。 明昭当时就愣住了。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在藏书阁看佛经时,萧彻还要与她同拿一本经书,不经意来个指尖相触。她回头才发觉萧彻又站到了身后,气得她跑老远,躲在书架下,随便抽出一本经书来读。 当然,再排除萧彻时不时的隔空传笑,明昭心想,若这人彻底在他面前消失,恐怕会更好。虽然他们的确没什么仇什么怨,但最怕萧彻死缠烂打。他简直就是阴魂不散啊! 然而萧彻的脸总是能让她消去愤愤之气。偶尔在藏经阁,她一入门,萧彻临窗而坐,沉湎看书,屋外头暖融融的阳光落他肩上,一半阴影一半晴。若是他偶尔一抬头,温和一笑,逆光之下,周身皆是华光,金灿灿的,耀眼得很。 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再如何嫌弃,不经意的一瞥,总是能摄人心魂的。 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萧彻条件不错,家世好,样貌好,才华好,样样都好。她是世俗的人,如今还未有心上人,若真有心上人又能如何?优秀的人总是会得到别人的青睐的,她也难保不情动啊。 明昭回神,抄写的佛经错了字,她才惊觉她又想岔了,愤愤捂脸。自从看清梦中那个人的脸,后来时不时见萧彻,她总难以保持和平心境。哪怕是抄写佛经,她都难以抑制地出神。究竟是为什么,她会梦到和萧彻做敦伦之事呢? 明昭百思不得其解。她正经处过的男人唯有裴瑜,明明裴瑜也不错,不久前他们还见了面,可为何梦中人偏偏是萧彻,不是裴瑜呢? 真是奇怪。 裴瑜—— 他现在如何呢?如今她已到成婚年龄,若是真要嫁人,而裴瑜亦未婚,其实裴瑜也不错。 她怎么可以这么想?! 明昭猛然回神,猛打脸好几下,裴瑜是她阿兄呀!纵使情谊深厚,想念得紧,却也不该臆想他!这简直是在玷污二人互相陪伴的情感! 烛光摇曳,明昭无聊地伸手煽火苗,一晃一晃的,投墙的影子一大一小地晃。尽管今日的佛经未抄完,她也不想抄了。 明昭侧首看窗外,一动不动,凝心聚神。外头似乎有窃窃私语声,或凌乱的脚步声,前前后后重叠赶着跑。她思忖片刻,把烛光吹灭,屋里顿时陷入黑暗。月光射在窗牖上,纸糊的窗格处明亮,连成田字方格。 乡下时油灯燃不起,明昭若起夜,总是摸黑走。十几年来皆是如此,倒也逐渐适应了黑暗。更况这是半山腰,月亮躲在云间,其光仍耀目,足以照路。 她刚摁上门闩,身后突然横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明昭呜呜大喊,想要惊叫,那手摁得更紧,人也贴在她耳畔低语,“黑灯瞎火的,不要出声,惊扰别人。” 萧彻!怎么又是他? 之前白日闯屋子不够,这才过去半月,夜间也要来走一遭吗? 明昭狂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目前处境对她不利,当然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屋外奔跑的动静更大了,通过纸糊的窗,外头长串的火把连天飞,越来越近。 他们是冲这边来的。 明昭彻底静下来,她悟出一件事:佛光寺的确出事了。 萧彻能感觉到怀里的身躯不再挣扎,那急促紧张的呼吸也逐渐平静下来,眼看连片的火把弯弯曲曲绕过长廊,越来越近,从星光燃成烈焰。萧彻拽过她,推她跳出窗户,他也利落翻了出去。 “走。” 萧彻拉她,明昭欲随其后,却意识到什么,骤然拉住萧彻:“刘妈和绿竹还在!” “放心,”萧彻使了力气,头都不回,拽她往前跑,“他们是冲你来的。” 嗯?明昭诧然时,由萧彻拉扯,脚下一个趔趄,她忙稳住身子,主动跟上萧彻的步伐。 她犯了什么事,为何要冲她来? 明昭还未理清头绪,事态紧急,逃命要紧,她糊里糊涂地随萧彻跋涉小树林,专门寻月光照不到的阴暗的角落隐匿行踪。她往回看,佛光寺的屋檐轮廓若隐若现,唯独那明亮燃烧的火把最显眼,指明她屋子的方向。 光线暗,树林里草木茂盛,隐住脚下的路,明昭心不在蔫地想着,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突然踩了上去,凹凸不平地,她哎哟一声,崴到了脚,痛得没法站直,本是前倾的身,于是直接往前扑倒。 萧彻及时把她抱个满怀,清新淡雅的松木香盈满鼻间。 两人紧紧相贴。 萧彻扶她坐下,脱掉她的布鞋和袜子,借那雪白的光线检查她的脚踝。他的掌心温热,揉搓脚踝处,不时即生了热。 明昭哎哟叫疼,面上些微扭曲,额头都皱出几条纹路了。 “扭到了。” “啊!——” “咔嚓”清脆的一声,伴随短促的一声尖叫,萧彻把错位的骨头正了回来。锥心的疼痛一闪而过,明昭松了一口气。 “你动手能不能——”明昭缓过那股疼痛的劲儿,成功逃离危险后,浑身的刺又冒了出来,忍不住想要骂人。 萧彻抬眸,明昭恰巧也看向他,顿时失言。银色的月光落柱,温柔地照拂两人的面孔,添了潋滟的水色。萧彻的瞳孔很黑很亮,盈盈含情,或像漩涡,她差点被吸了进去。 树叶飒飒而动,微凉的雨飘了下来,滴在明昭的面孔上,凉凉的触感点醒了她。 明昭率先避开了去,通身的怒火已消,却难控心下的烦乱,一时不知如何 5. 谢家 [] “谁在抓我?”明昭当即打断他,急切而正色问。刚才那事不能提,能打断这个话题的,唯有紧迫之事。目前而言,于她最紧迫的事便是搜捕一事。 萧彻说,那伙人是冲她来的。问题之一,这伙人是谁。佛光寺除去一群和尚,再是像她这样的修行者。修行者多为女眷,她都不认识,为何要大半夜聚火把来抓她? 和尚么? 她与和尚也不结仇呀! “一群和尚。”萧彻侧首望过去,他能看出明昭的窘迫。他深知不能一下子把人逼太紧,否则她只会远离,唯有松弛有度,才能更进一步地经营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遂了她的愿,把这件事揭过去。 明昭讶然,“为何抓我?” 修行的这一个多月,她与和尚们处得很愉快啊,未曾发生过口角矛盾。不过是偶尔调戏一下一个两个小沙弥,总不至于为此来抓她吧?兴师动众的,除去出坡,她还未见那么多和尚聚在一起走。 明昭猛然抓紧萧彻的右手腕,衣服脱落,她不管不顾了,几乎是恳切地请求,“你能不能去救救刘妈和绿竹?” 若是为抓她,那刘妈和绿竹就危险了!她是负伤之身,走都走不了几步,遑论救人;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身边这个男人。 她戚戚哀求,泪光点点。 萧彻捡起衣服重新为她披上,然后握住明昭还未收回去的手,掌心轻轻拍她手背,“他们冲我而来。” 明昭愤愤抽回手,原来遭骗的是她!屁的修行! 她算是看出来了,萧彻留居佛光寺修行其实是借口,实则是来办案的,想要纠出佛光寺的秘密,好彻底查办。 谁知他在佛光寺不收敛,非要来招惹她,于是佛光寺的和尚盯上了她。临了东窗事发,和尚们找不到萧彻,就想抓她当人质,以此来威胁萧彻。 她本不必遭受这些,不会半夜逃亡,更不会扭伤了脚。祸端是萧彻,她竟然还生了感恩戴德之心? “刘妈和绿竹真的不会出事么?” 她仍不太放心。万一他们抓不到她,又想以人质来谋自保,那当如何? 萧彻点头,明昭闷闷地想,其实即使出了事,负责的也不是她。谢家是罪魁祸首,自会料理这一切,她又何必忧心?往事一一回首,其实三人一吵一闹的陪伴也不错,至少是久而未见的热闹。 “啊!”明昭猛然抬头。 “哪里受伤了?”萧彻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忙急问,又见她久久不言,当即自个动手,抬起她的手,上上下下扫量一遍,看看是否有显而易见的外伤。 明昭反抓住萧彻的手,痛心疾首嚎道:“我的钱——” 她给萧彻看病挣的钱还藏在厢房的枕头下,那群和尚不会见钱眼开,全给收刮了去吧? 次日清晨,萧彻带明昭重返寺庙。搜寺的官员前来向萧彻禀报抓捕情况,急切请他去处理剩下的事宜。 明昭则火急火燎,全然不顾脚上的伤,哪怕没人扶,哪怕萧彻提出他去找绿竹搀扶后再去,明昭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固执己见,一蹦一跳地奔向后院。 萧彻笑不过,让那官员先去处理相关事宜,他稍后再去。 他三步并两步追上半残废的明昭,强拉住她的手,明昭一时不察,单脚站得不稳,又要往前扑去。 萧彻用力,明昭反向后倒,落入他的怀抱。 那官员临走前还想再请示萧彻一些问题,却见一位姑娘骂了他,他仍满面春风地搂住人,又蹲下身去背她,往后院禅房的方向走去,顿时脑子空空,什么问题都没了。 后院禅房不见和尚,只剩一些士兵看守,萧彻作为通行证,是以明昭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她的房间。 经过昨晚那一背,以及早上——萧彻背她下山,于是这第三次明昭很自然地受了。她拍拍萧彻的肩膀,示意他在床榻边放下。 她掀开枕头,荷包仍在,银子仍在。 她长舒一口气,一下一下亲吻荷包,笑容不自觉溢开。还好还好,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没丢。 萧彻认出那是他给的银两,不禁失笑,“既是找钱,何不寻我?我连累你这一遭,若银两真丢了,赔你一些银子也是该的。” 明昭不接话,两者不可比也!一个是她以技艺所赚,一个是萧彻所给,前者来得光明正大和坦然,后者容易引发一些纠缠不清的问题,如何能混为一谈?即使钱真的丢了,她也绝不收萧彻的钱。 明昭忙催促萧彻去办公,她要去找找刘妈和绿竹。萧彻很自然地蹲下身,然而明昭却拒绝了。 方才是情之所急,为了她的银子,她顾不得太多!既然银子无事,那么自然当远离萧彻了。 萧彻也不勉强,护了明昭到大雄宝殿外,便先行离去。所有暂居佛光寺的外来人,都在大雄宝殿候着。 刘妈一瞧见她,气得牙痒痒,又不能动手打人,只骂道:“你这死丫头!大半夜跑哪去了?吓死个人!” 绿竹细心,注意到明昭是一瘸一拐进来的,忙扶她坐下,仔细看她脚踝。 明昭心想,要是让你知晓我同一个男人过了夜,甚至早上醒来时还躺在他怀中,你怕不是更加气得要死? 她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昨晚睡前的记忆模模糊糊,反正她入了睡,醒来后发觉枕着萧彻的肩头,几乎已经埋他怀里了。 “发生什么事了?” 绿竹是个打探消息的能手,从一些窃窃私语中,大致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佛光寺藏污纳垢,做进损民利己的坏事。那些和尚借佛教之名,不仅敛财还收购土地。 佛光寺的住持的厢房下挖了间地下室,把收敛来的白银珠宝全藏在那,还特意写了账本登记在册,甚至还找出好几张地契,半山腰以下及山脚附近十里土地皆囊括在内,全成了佛光寺的囊中之物。 佛光寺竟还聚了一千多的人,其中一半是和尚,一半是买来的少年! 萧彻原来是来处理这件事,他靠近她逗弄她,怕不是拿她当靶子用吧? 明昭且坐在大雄宝殿里等啊等,起先有士兵在大门看守,后来又来许多士兵,开始对照册子点名,一一核验册子上的人名后,全都对得上后,士兵们就放她们下山去了。 刘妈早已差人去通知谢家,看看接下来如何安排她。最后,谢家决计把她接回去。走时正是午后,昨晚下雨,今日天清,阳光暖照。 明昭下山时往回看了眼山门,石门鼎立,层层士兵握剑看守,严阵以待。自早上与萧彻分别,他不知去了哪儿,忙了什么事,点名时不在,放人时也不在,临走了更未见上一面。 话说回来,见他做什么? 明昭转身,叫绿竹搀扶她快点下山,她在为她动摇的心怄气。 怎么还想好好道别再走呢? 明昭刚费力爬上车坐好,车厢璧扣扣敲了好几下。 谁啊?明昭掀起车帘,是萧彻身边的近卫,他叫寒风。寒风递给她一张未启的信封,明昭糊 6. 姐妹 [] 接下来的旬日,明昭过得非常惬意。医士诊断言,伤筋动骨一百天,尤其是受伤初期的这段日子,叫她不要多奔跑。于是乎,这十天里,明昭几乎未出过清月阁的门,更不必天天练习走路,只读读书、背背书即可。 刘妈仍负责她大小事,按照府中人的说辞,称得上是“奶娘”。 刘妈当是替她隐瞒了萧彻和寒风一事,沈若梅未拿此事来挑她刺,还赠予她一段快乐闲适的养伤生活。 于是她常倚在廊下的阑干处,吹吹风、喂喂鱼,再晒一晒太阳。暮春已去,初夏将来,院子里的海棠早已谢了,绿油油茂盛了大片叶子,所谓“绿肥红瘦”是也。 睹物思人,明昭常坐于亭下,遥望前院屋檐轮廓,或是观外墙。 阿娘生在江南,死在江南,她既未来过长安,更未来过长安的谢府。小时候她遥遥以盼,定然幻想过回来的情景,可惜到死未能如愿。偏偏谢府高墙,没能迎来阿娘的观望,反倒把她囚禁。 “二姑娘还真是可怜,回来到如今,平时老爷不见也罢,据闻脚受了伤,老爷也不曾来看一眼;反倒是夫人忙前忙后为她奔走。一个从通房肚子里出来的丫头,夫人同意把她接回来,她该万分感恩戴德才是。她倒好,始终与夫人闹着干,越发不受夫人待见。爹不疼又没了娘,连夫人这唯一愿意接纳她的靠山都要置气,真是个傻子……” “她是个实实在在的野丫头,如今又到出嫁的年纪,即使不久后正名又能如何,嫁妆都凑不出来,娘家不疼不爱,夫家又如何会爱她敬她?” 两个扫洒的小丫头在窃窃私语,偏偏后院冷寂,暖风又把私语声拂过来,凑巧就给她听见了。 绿竹闻言,当即要过去训一下两个嚼舌根的小丫头,明昭拦住,“不必。” 不过非议几句而已,同样都是人,又何必动辄训人,她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不着,况且所言是事实,她既能接受,又有什么听不得的。 目前谢家门下唯谢嘉和一位姑娘,她也的的确确是谢鸿的通房丫鬟肚子里出来的无名无份的野丫头。迄今为止,唯有北上回谢府的第一天见过谢鸿,往后不再相见;她见沈若梅的次数都比见谢鸿要多。 谢鸿长什么样呢,十八年见了一次,又两个月不见,除去斑白的鬓发和垂下的胡髯,其余貌皆模模糊糊。盼了十八年,她以为只见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她都会深深把她爹的样貌刻□□间;却原来是她高估她对阿爹的情。 她竟然记不清那人的样貌。 不是她的娘,非要来管她;明明是她的爹,却不闻不问十八年,即使相见,却不如不见。 那两人的话断断续续传到明昭的耳朵里,她耳尖,捕捉到一个词:宴会,宣她以见人。 明昭一怔,“什么宴会?”她怎么不知? “姑娘,您忘了么?最初夫人就计划待半年后您从佛光寺回来再宣布您的身份;如今佛光寺遭查封,这宴会自然也要提前,府中早已为此准备多时。”绿竹一一道来。 明昭怔了片刻,蓦然失笑,她应该欢喜她终于得了正名,可嘴角只咧了下,就绷紧了。她的确应该笑,可她笑不出来。 一场三日后即将来临的关于她的私宴,她却一无所知,问都不问过她的意见。若非今日耳闻,只怕不知要瞒她到何时。 绿竹本来还想再多言几句,却见明昭垂下眸,嗤然一笑,分明不是很开心。绿竹既不解其不快之故,更不知如何言,恐触了她的逆鳞,更引起她的不快,故而压下胸中的话。 其实自陪侍以来,绿竹就很少见姑娘开怀地笑。大多时候,姑娘都在读书练字修仪态,几乎不得闲。偶尔空下来,她多是自处,或是无聊阔步观景,神游其外,看不出明显的开心,却绝不是不开心。 如今倒是第一次默然,还在听闻宴会这一消息后。这明明是正名的好事,怎么看起来却比平时还要更沉敛呢? 换季之时,天气多变。早晨出门还清清凉凉,如今快到午时,阳光已热起来,晒得久些,明昭便闷了薄汗,黏黏腻腻地贴着身。 明昭适时回去。才入屋,恰好刘妈端案走进来,声音极大极响亮,“昭姑娘,这是三日后宴会您要穿的礼服,按您的身量裁制的,您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老奴再拿去给修一修。” 绿竹扯了扯刘妈的衣袖。刘妈不解望过去,绿竹附耳言:“姑娘好像不开心,尤其谈及与宴会相关一事。” 话音刚落,明昭已先出声:“好啊。” 刘妈走过来,和绿竹齐齐为她宽衣。她偶尔观明昭面色,再与绿竹对视,眉目传信。 衣服是按照明昭刚回府那会的身量缝制的,后来大鱼大肉药补养了她一个多月,料想到她可能会长身体,故而衣服做宽了一寸。明昭的确增了重,奈何腰身不见长,合适的尺寸处独腰部略垮,穿上去显得略宽松。 刘妈思忖,待她去把这腰围修一修。 明昭未置一词。 刘妈把衣服端出去,又叫走绿竹,“你刚刚说什么。” 绿竹声音太小,她留心明昭,只听清前半句“不开心”,后半句模棱两可的只听了“宴会”二字,联想其中细节,可能是对宴会不开心,却又疑是幻听和乱想。 这是正名的好事,该是欢乐的才对。后她又观明昭脸色,淡淡不显情绪,一时难察。 绿竹摇摇头,没再细说。姑娘未明确表示不开心,那不过她私下所想,如今看去无意外,她再多言,岂不是也叫乱嚼舌根。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还是不要额外生枝节,这样才好。 三日后,谢家热热闹闹办一场小型宴会,请各家亲戚光临一回,以庆贺她修行圆满结束,再皆宴会之名对外宣告,谢家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庶女。 万事皆宜,只欠东风。明昭坐于铜镜前,绿竹替她篦发,从发根梳到发底,慢慢捋顺打结的青丝,再替她更衣。 礼服繁缛,明昭穿不来。 她想起最初穿衣闹的笑话。过去她只求苟活,布衣简便,往往中衣外再套一件,下多穿胡裤,出行方便。 然而在谢府的那些天,什么中单、绣袍、襦裙、绶带等等,要穿个好几层。她未曾见过,又不肯假手他人,硬把衣服穿得不伦不类,闹得绿竹与一众丫鬟发笑。 甚者,回府第一天,绿竹备好热水让她沐浴。她已脱下外衣,转头却见绿竹还在耳房内,还想伸手替她解衣,吓得她一边扒紧衣服,蜷成一团,一边勒令绿竹出去。 任由别人的手在她的身体上作乱、摸上摸下,这如何使得?又不是治病救人! 沐浴之事不假手于人,至于穿衣,她已渐渐变得无所谓。反正穿了中衣亵袴,身上到底还有衣物遮挡,不至于如沐浴时彻底敝体,于是也渐宽下心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她也在渐渐适应。 中禅加身,牡丹祥纹绶带固定腰身,月白色织锦交领礼衣外套,石榴裙打褶,重重堆叠脚下,宽袖动则易乱,更显得繁琐厚重。 绿竹拿过脂粉,一边为她涂抹扮妆,一边仔细吩咐道:“昭姑娘,你待会儿紧跟夫人和大姑娘,不要乱 7. 家丑 [] 沈若梅脸色骤变,明昭则暗自得意。她和嘉和是姊妹,同住清月阁,嘉和住东厢房,她则住西厢房。虽说总的相处时间快要一月,早晚出门皆得见,然交情实在谈不上深厚。 嘉和当她是个透明人,她自然不会冷脸贴热屁股,既无往来,便无争执,勉强谈得上相安无事,更不会多行问候。 当然,关键在于,沈若梅不许嘉和与她相处,若她与嘉和看去亲密,沈若梅必会生气,这可万分如她愿了。 既如此,当着沈若梅的面,这一声“嘉和”是不喊不行了。 至于沈若梅为何脸色骤变,自然是戳中她的心窝子了——这是谢家干出来的好事。她今年已十八,明明是长女,谢家竟改她年龄,小了二岁,姐姐成了妹妹,妹妹成了姐姐。 若说明昭有什么缺点,数都数不过来,琴棋书画、女工皆不会,乡音伴随,仪容全无。 谢家计划送她入佛光寺修行半年,再借这半年的时间好好教她,至少描个基本的闺秀样出来。谁知计划中断,她去寺里才一月余,佛光寺便遭查封,她则受谴归家。 其实小时阿娘教过她礼仪。阿娘出身不好,样貌却佳,自小就入了谢家,又跟在老太太身侧,耳濡目染的,自然懂得一些礼仪。 六岁那年,阿娘开始关她在家,每日让她学走路和问安。她学了两年,八岁时阿娘忽然放弃了,放弃纠正她的乡音,放弃关她禁闭,也放弃翘首以盼待来人,终于不再念叨谢家。 阿娘不识字,为了养她,每文钱都是掰开来算的。可为了送信,每次都花十文去请秀才写信,再额外花钱请驿站的人送信。后来,每季一封送出去的信,成了一年一送,也不再去催问回信了。 至于明昭的优点,少是少了些,除去略懂医术,基本谈不上有。此外,她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什么场合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然而贵族里规矩多,她不会讲此中的场面话,于是她要么少说话,要么鹦鹉学舌,只要跟着别人去就是了。 今日这场宴会,明昭走个过场出来认下人,就没她什么事了。虽是为她办的正名宴,实则还是个亲戚间联络情谊、巩固关系的见面会,应该是她借了个风光的名头。 谢家在长安算是名家。谢鸿是江南人,才华非凡,十九岁时即由元州府举荐入国子监读书。 他那时早已与元州刺史的嫡长女沈若梅有了婚姻,却还是与贴身侍奉的丫鬟秋容生了情。沈若梅未过门,二人已行了敦伦之事,还闹出一条人命。 谢家怕此事影响谢沈两家婚姻,于是把秋容送往元州治下之县,购置一间屋舍,还遣一位婆子和丫鬟照顾。 后来,谢沈成婚,不久沈若梅怀孕,谢鸿北上入国子监求学。三年后,他考过制举,成功留京任职。谢家举家迁往长安,唯独遗忘了秋容。再后来,谢鸿节节高升,而今任职吏部侍郎,正四品京官。 明昭不解谢家为何会突然接她回京,毕竟送了十八年的信,要接早该接了。后来经刘妈透露,再细闻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她大致知个一二。 秋容与她并非被遗忘;在谢家,秋容这二字是忌讳,半点提不得。谢鸿记得很深刻,他不敢忘,更不能忘! 一直以来,谢鸿都收到秋容的信封;他有意瞒住沈若梅,所以不敢提此事;后来沈若梅撞破信件,终于得知谢鸿婚前的风流事。 谢鸿风流骗婚也罢,更让沈若梅生气的是,在谢嘉和这个长女之上,还存在一个长女。 谢鸿以为真相大白后便能接她们二人回来,偏偏沈若梅不愿。她扬言:若要接秋容母女回来,她便带女儿儿子回娘家去! 沈若梅心生罅隙,气得上了头,连把谢鸿赶出屋外一个月,让他是女儿见不着,儿子也见不着,只能去姨娘房里睡,或去书房窝。 谢鸿自不敢再提,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搁置,一搁就是六年。直到去年十二月,秋容信中告知她不久将撒手人寰,请不要置女儿于不顾,她也是谢家血脉。 从不问家事的老太太终于出面;原来她一直门里清,又因谢家有愧在先,倒也默认了沈若梅的安排。从始至终,唯独秋容成为了权衡之下的牺牲品。 老太太留下沈若梅谈话,谈话内容谁也不知,只清楚的是,谈话结束后,沈若梅终是松了口,答应接明昭回家,但嘉和必须仍是长女。 于是,谢家对外宣称:明昭幼年出生,却带凶兆,母亲难产而死,不宜见人,需要师父渡厄,度过最危险的前十六年,后半生才能平安顺遂。故而她出生时未广为告知,反而被秘密送往佛光寺修行。如今她已顺利度过最危险的十六年,自然而然该接回来了。 按照她的年龄,她才是嘉和的阿姊。然而谢鸿未婚即许通房丫鬟生子,这是家风不正,为了掩盖这腌臜的事实,所以特意把明昭年龄改小。嘉和年十七,六月后将十八,明昭本大她一岁,改小后却比她还小了一岁。 甚者,谢家还改了她的生母。恰巧谢鸿十六年前有一妾室病死,时间正好对得上,于是称那女子为她生母。按此说辞,谢家只会传出个善待家中子女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事她都无所谓,不管生母是谁,到最后总归都要记在沈若梅名下。沈若梅才是她名义上的阿娘。 至于她真正的阿娘,她从来不是谢家的人。通房丫鬟于礼法上没名没份,阿娘也不需要入谢家门,她生来先是秋容,再是她阿娘。 所以对于谢家要给秋容来个后到的礼仪——补一份纳妾文书,秋容便可成为谢家人,其灵牌虽不至于入正祠堂受祭拜,到底可以置于偏房,有个安放之所。 明昭一口气回绝,阿娘不需要! 谢家负她阿娘十八年,死后还以高高在上的态度来施恩惠,真当那是什么天下绝无仅有的赏赐,是个人人都稀罕的香饽饽么? 她固执地硬要在江南给阿娘立墓, 8. 出府 [] 晚上,明昭又吃了一顿团圆宴,再次认了一下谢家人。谢鸿有一妻二妾,二房柳姨娘和四房周姨娘,明昭名义上死去的娘是三房姨娘。 沈若梅儿女双全,长女谢嘉和和次子谢峰,柳姨娘膝下长子谢聪,周姨娘膝下三女谢嘉华。 晚宴散后,明昭心情烦闷坐不住,于是去后院踏月阔步。夜黑风高,霜色几许,凉风习习吹。她沿石路走,一旁假山林立,高如巨兽,正悠然踱步时,忽然从顶上砸下来一颗石子,不过准头不好,与她的肩膀擦身而过。 明昭惊了一下,抬头望去,假山顶上爬了个小男孩,正匆匆躲起来,还是给她瞧见了。 谢峰。 大晚上的,一个小孩子怎么在这? 她正思其中疑惑处,谢峰却不躲了,探出头来骂道:“坏女人!”随后再次拾起一块石子朝她丢下去。 她这次长了心眼子,忙往一边窜,抬头就骂“小兔崽子!”,谁知谢峰“啊”一声倒头就往后仰摔,砸个轰隆响。 这下明昭是气也不生了,忙绕假山后去看情况。她好心要救人,谢峰倒是个骨头硬的,即使疼得呜呜地哭,眼泪簌簌地落,仍是“啪”一声拍掉她的手,“滚开!我不要你管!” 明昭才不是心善的人,又正是气头上,转身就走,顿了片刻又故意转回来,“我告诉你哦,夜黑风高时,最易鬼出没。知道鬼么?” 她扮了个丑脸,舌头伸出来歪在一旁,嘴巴变形,面部扭曲而皱纹横生,眼白尽露,眼皮外翻,还呜呜呜地幽幽叫。 “就是这种丑鬼!”她哼道,“他们最爱这个时候出来,尤其喜欢吃小孩子,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子最好吃了。他们还喜欢看小孩子哭,越哭越开心,你哭得越响亮,越容易招鬼来。” 明昭故意吓他,吓得谢峰呆愣住,不敢哭了,还打了个响嗝,却仍执拗喊:“那也不要你管!坏女人!” 既然两次都如此,明昭懒得再搭理,远远走去,至黑暗中不见人,实则又绕到他后边黑暗处藏起来,故意鬼哭狼嚎,幽幽怨怨。 未几,谢峰大哭大叫:“春云,张妈!快来人啊!我脚好痛……呜呜呜……” 哒哒—— 谢峰以为是丫鬟来寻他,兴奋望过去,孰料还是明昭那张熟悉的颜,笑得灿烂,却讨厌得很。 谢峰没再吱声。 明昭爬过山石,把谢峰抱出来。小孩子才七岁,吃得却多,敦实得很,缝隙里狭窄,她一个不注意就撞到了头,当即哎哟捂头。 谢峰抬眸,瞳孔亮晶晶地闪着光,那两行清泪澄澈地挂着,鼻头都哭红了,鼻涕眼泪一把泪,瞧着怪可怜的。 “可怜见的,没人救的娃儿哟。” 明昭把他抱到角亭下,欲脱他鞋袜,谢峰想缩脚,却疼得面色扭曲,咬唇咽下闷哼声。 “骨气倒挺硬,”明昭掣肘住他,小孩子受了伤,疼得没了力,拿捏不过轻轻松松一小事儿,“我给你看看脚。” 谢峰扭了右脚踝,外表看不出伤口,一摸过去,谢峰急缩脚。明昭卡住,稍微一按,咯吱一声。她甩甩手抬头,却见谢峰两行清泪簌簌而落,像小溪款款流,嘴唇都咬红了。 明昭用手给他抹泪,小孩子皮肤细腻,捏了一手柔软。 谢峰拍掉她的手。 下一瞬,远处一声尖叫:“住手!二姑娘,你在干什么!怎么可以欺负孩子!” 张妈疾风骤雨扑过来,一把抱过谢峰,上上下下一顿检查,哭红的眼、咬肿的嘴唇以及脱下的鞋袜,通通都让她一顿怒气,什么都不顾,兜头盖脸一顿骂:“二姑娘!你再怨夫人也罢,怎可对孩子下手?他又做错了什么?” 明昭懒得解释,转头就走人,一道稚嫩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张妈妈,是她救了我。” 一时无言。 明昭挑眉,回看谢峰,嗤然一笑,径直走人。 张妈给她穿鞋,好一阵儿念叨,谢峰却闷闷道:“张妈妈,她好像也没你说得那么讨厌。” 次日清晨,明昭早起同谢嘉和一起去给沈若梅请早安。她和沈若梅无话可言,于是早早先溜。 她换了便装,跑出清月阁,辗转长廊青石小道,最后绕过前厅的抄手游廊,远远就瞧见正门。 大门紧闭,她往大门走去的同时思考要如何出去,绿竹急忙拉住她,“姑娘,你要做什么?” 明昭顿步,“出府。” “不可以!”绿竹陡然拔高音量,横着双手拦她面前,“姑娘,你是谢家的二姑娘,怎么能随便出府呢?” 她刚回来时,谢家嫌弃她无名,怕她出去给人识破,透露出谢家的秘密来,所以禁她出行;如今谢家已对外宣告她是谢家女,为何还要阻拦她出府? 绿竹的借口不足以拦她。 “哦,”明昭不以为意,执着问,“我若要出府,当如何?” “你若要出府,应当先请示过夫人。夫人同意,你才能出去,否则看门的大哥绝不会放行的。” “那夫人若不同意,我当如何?” 绿竹嗫嚅,半日无言。 明昭大致了然,不同意就不能出去。她冷哼,又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门口有人,她不顾绿竹劝,拖着绿竹朝门走,先去试了一番。 小样,她在江南干过重活,锻炼了一身的力气,拉上绿竹这个小身板的小丫头绰绰有余。 “姑娘,真的不能去呀……” 任是绿竹如何叫唤哀求,她充耳不闻。一路拖拉到侧门口,许是知道劝不动,绿竹终于松了手,只委委屈屈看她。 其实这一路走过来,绿竹都没怎么用力,她可能是怕叫得太大声会引来别人,故而只是小声哀求;还怕扯得自个手疼,只堪堪环住手腕,而后随她去。 果不其然,那侧门是关着的,明昭敲了敲门,门自外而开,是两名小厮在守。两人问她有何事,明昭装腔作势,拿出二姑娘的架子,言要出去。 二人无动于衷,只说上头无交代,不给出,任她好言好语哀求皆无用。这上头是哪个上头,明昭自然一清二楚,管着她的,唯沈若梅。 她纵然有一定力气,比之两个男子仍不及;若是硬闯,必定是出不去的,恐会受伤。且今日能硬闯出去,明日呢?后日呢?天天如此,总不是个办法。 于是明昭又折回锦绣堂,谢嘉和仍在。明昭请了个生涩的礼,“夫人,请问若我想出府,该怎么做呢?” 沈若梅未言,她授意于一旁的张妈。张妈是沈若梅从沈家带过来的奶娘,自小伺候她到如今,算是她身旁的老人了,地位自然较高。 “二姑娘,你出府是为何?” “行街。” 张妈道:“二姑娘,一般无事,不得出府。” “行街不算么?” “当然不算,”张妈道,“除非 9. 私会 [] 明昭侧首,恰与他对视上。萧彻比她高一个头,她只堪堪到他下颚处。对方垂眸,眉眼高挑,似笑非笑,好像刻意在等她。 明昭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挣开他的怀抱。 她环顾四周,偌大的街道空荡荡的,只他们二人。人少是非多,更况且青天白日的,若是由人看见,这可不得了。 “谢谢。” 明昭不敢正眼看萧彻。他的目光太深,藏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比起在佛光寺那若有似无的接近,如今更明目张胆些,把显见的幽幽的凝望的情绪都藏在那双乌黑的眸中,像是透过她在看一个旧人,偏偏那目光里隐含的情,她轻易能攫取。 话毕,明昭绕开萧彻,把他当透明人。她并不想与萧彻有任何方面的牵扯。 明昭对萧彻的感情很复杂,佛光寺遁入森林的那一晚,她暂时借了他的肩膀当依靠,那是久违的难寻的一种依赖,像阿娘还在时,她才找到的家的避风港的感觉。 以及那几场梦,她与萧彻的热烈纠缠,实在羞得难见人,偶尔回想一下,颇有余味。 她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地图。这是她从谢鸿的书房里寻到的长安城的布局图,后她自个照着粗略描了一张。 长安是新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既然要出来谋事,自然要准备好诸多事宜,以备不时之需。 谢家是官员府邸,建在兴化坊,坊内还聚了其他几位官员的府邸,皆是大宅,小路少,通巷少,几乎能一条街走到底。幸是中午,往来人少,明昭寻了一条府和府之间的暗巷摸出去。 左盘旋右迂回,明昭终于走出兴化坊。长安的坊方方正正,每个坊间相隔的距离相同,坊门口也刻字。 明昭问过路过的居民,得了指路后拿煤灰标记位置,再摸去和平坊。和平坊与西市相近,生活多便利。 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明昭回首,萧彻耸肩摊手,随她停下。明昭继续,他则继续。他是真的在跟她,还是光明正大地跟。 没关系,她素来惯了视若无睹,影响不大。 到了和平坊,入内后行人变多,烟火街头,与外头人迹寥寥的大道完全是两个情况。她沿街而走,随便看看,实则是在观路况,寻巷道。 她借行人做遮掩,迅速遁入小巷口藏身,七转八绕,差点都要迷路了。 明昭站立许久,估摸着时间探头,露出一双乌黑的眸,黑溜溜的瞳孔转动,往来的行人中,不见萧彻。 萧彻那一身红色的锦衣华服,走路的仪态,非凡的气度不是一般人可比的,走在人群中仍然相当显眼,一眼便可捕捉。 看来是跟丢了。 明昭心下欢欣,她穿过窄小的巷口,往另一个出口走去,才探出半个身子,立马心下一颤,就想往回藏。 “在找我么?”哑巴终于开了口,添了点洋洋自得。 “你有事么?”明昭已无力再藏,站至他面前。她实在是不理解,萧彻怎么这么神算,能算到她正好午时爬墙出去怎么还这么闲,跟她穿接走巷,还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来。 “啊,”萧彻怅然失笑,“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把我当透明人呢。” 那是建立在她以为萧彻会主动知退的认知上;但这人的心思难猜,反正她是猜不着。 明昭转身,原路返回,回府去。她午休时间一般是一个时辰,逃出府、辨路、走路、躲人已费去她太多时间。此趟顶多摸摸路,再想继续干些别的事,只能下次了。 “你偷溜出府,不怕谢家责罚么?”萧彻亦步亦趋随她身后,这一次他不再保持五步远的距离,而是稍落于她,站于一侧,且不准备当哑巴。 “你要去告密?”明昭顿步,猝然侧首看他。 萧彻仿佛顿悟,“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 言罢,萧彻快步走,往出坊的路去。明昭真怕他去给谢府告密,也从中听出是玩笑的话,忙提步追上他,顾不上周遭人群异样的目光,拉他衣袖到角落里,免得别人看戏。 萧彻倒是乖乖随她走,她差点以为要拉不动人呢。 到了梧桐树下,明昭双手合十,像拜佛那样哀声请求,“别呀别呀!有话好好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回,好不好?” “看在你这般诚心的份上,我勉强应下。” 明昭哼气,真不怪她这么想。萧彻是郡王之子,他负责查佛光寺一案,定然在朝中当差,谢鸿也在朝中当差,二人很可能会见面。且她与萧彻无甚关系,何苦替她保密? 她偷溜出来,定然会及时回去,把一切掩藏好,以待下次下次下下次,这样逃出府的机会才会无穷尽。如今管她的是沈若梅,沈若梅不知,那谢鸿必不知,但若萧彻从中泄密,这情况就难说了。 “你会帮我保密的吧?”明昭合掌,戚戚哀求。 萧彻心思飞颤,怎么可以这么乖。他扬起下巴,嗯哼一声,仿佛这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非常勉为其难地应下。 她的目的已达到;至于她要做的事,萧彻知不知晓,也无所谓了。 明昭藏好心中事,回去的一路听人商议许多事。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无非查封佛光寺一案。当今圣上欲灭佛,先从佛光寺入手,目前已经查了长安城内外的所有佛寺,再扩大至周边城市,才半月过去,目前已经遣还僧人约一万人。 灭佛还在继续。 回府攀墙时,外头无水缸,尽管借墙面凹凸不平的点使了力,明昭仍然累得气喘吁吁,裙身沾了不少灰。 “你这么喜欢出去,不如送拜帖给我,我约你,省得你这般偷鸡摸狗的,下次摔了可如何是好?” “闭上你的乌鸦嘴。”明昭跳下去前拂了他的好意。 平安回府,踩点踩时间,她刚掩盖证据躺好,绿竹即入门,挑起垂落的珠帘勾起来,再拂过簌簌珠落声,弯腰走入内室,温柔叫她起床。 明昭以为第二次出门不会再遇见萧彻,谁知她刚探出头,那墙下仍站了他,一身红衣,醒目得很,想忽略都难。 明昭一跃而下,拍拍手甩甩灰,蹙眉看向眼前人,“你是故意来蹲我的?” 萧彻不置可否。 看来是了。不过萧彻不主动说原因,她就不问为什么。知道得越少,对她越有利,保持距 10. 惩戒 [] 在张妈的监督下,明昭跳下墙,再被押去锦绣堂见沈若梅。沈若梅在,谢嘉和在,左侧还坐了一位妇女。 明昭思索片刻,大致认出她来,她是宴会上即将出嫁的表妹的阿娘,是沈家那边的人。于名义上而言,倒也勉强谈得上是她的姨母。正中,左右皆坐人,尤其沈若梅,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像是三堂会审。 萧彻由谢鸿“审”,明昭却知,那绝不会是审问。萧彻的身份大着呢,轮也轮不到谢鸿来管教,况且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能审出个什么名堂呢。 “昭丫头,你且说一说,这是在做什么?” “出府。”明昭站得直,气也壮。 “爬墙跑出去么?” “夫人,您既不让我出去,我还不能寻别的法子么?” 坐于左侧的那位妇女噗嗤一笑,明昭望过去,只见她轻晃团扇以遮面,嫌弃道:“昭丫头呀,听闻你在佛光寺修行十六年,佛经读不明白也罢,怎么也没好好磨一磨这野蛮的性子,连爬墙偷溜出府都这般理直气壮。” 她嫣然一笑,“要我说呀,若是我家姑娘这样没规没矩,必定罚她,省得传出去丢死个人!” 磨你个头!你当是磨驴啊?把坏脾气磨好,那叫没个性。 “哎呀,佛经高深,我是个粗人,实在瞻仰不起,自然承不起它的教诲训养,”明昭掐了柔柔的声调,故作羞涩地捂脸,又不忘奉承回去,说得那叫一个恳切,“哪比得姨母您呢,远居佛门圣地,却仰沐佛光,没由来生了佛心,哪个都想渡一渡呢。” 多管闲事。 妇女气得脸色发青,沈若梅未言,谢嘉和倒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放肆!” 明昭未等来沈若梅和张妈的训斥,反倒听见一声从身后传来的压抑的怒吼。那声音里含了太多隐而不发的怒气,由她听后,挺直的脊背没有来一颤,也许还暗含对他的惧怕。 生气的阿爹,近在咫尺的阿爹,比想象中的更加生动,也更加面目可憎。 她身旁刮起一阵风,倏忽间又落了,而谢鸿已至身前,垂落一片阴影。 明昭望向谢鸿。除去回府的那一天,以及宴会的那一天,两个月来,这是她第三次见谢鸿。 谢鸿霜发胡髯,又添沉淀下来的儒雅的书生气息,看去温和。如今那慈祥的面孔却蕴藏怒气,借那双老朽的眸全然喷射,让她莫名不敢直视。 “明昭!你娘就是这么教你对长辈说话的么?” 明昭心下愈发冷然,面上不惧,“不然还指望您来教我么?” 话音刚落,现场寂静无声。谢鸿性子温和,若是生气,脸冷得像地窖里的冰,冻得人一动也不敢动,连张妈这借势而颐指气使的人都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 沈若梅纵使爱耍脾气,然而她仍不敢挑战谢鸿的权威。作为一家主母,后院的事、管教子女的事自由她来,其余事她也是听谢鸿的,唯独明昭一事,因她占了理,所以敢以此要挟谢鸿。 谢鸿骤然挥手,那只因用力而扭曲到变形、甚至还微微颤抖的巴掌高高扬起,眼看下一瞬就要落下来。明昭无所畏惧,反而昂首侧脸,让他更好地扇下去,似在说“打啊!”。 这无疑是一种挑战。 谢鸿胸膛剧烈起伏,明昭脊背挺得更直,登眸以视,像是一只全然投入战斗的公鸡,高高竖起红鸡冠。 谢鸿用力甩下去。 张妈瞪目,姨母怕得侧首捂脸,嘉和也不忍再看,沈若梅倒是敢看,面色却添了一丝犹豫。 黑影袭来,明昭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闭眼,人倒是未退后半分,僵直地站着,双手不自觉紧握,用以支撑那颗对未知的危险产生怯弱的心。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对危险的东西下意识地躲避,哪怕未降临。 没有清脆的巴掌声。 锦绣堂内仍静悄悄。 许久,明昭睁眸,谢鸿不知何时收了手。明昭暗自松了一口气,青筋暴起的手也松开来,后背都汗湿了,放松后只觉一阵凉气吹过,激得她想打喷嚏。 但她强行忍住了。 谢鸿不敢再看明昭。他自认亏欠秋容和明昭,更亏欠沈若梅,所以明昭回来后一直不敢管,只推给夫人,更不敢见人。以明昭今天的挑衅,他气急之下的确想要扇她一巴掌给个教训,让她不敬长辈,偷溜出府,竟还敢与男人私相授受。 他承认,在得知明昭犯下这等大错时,他是后悔接明昭回来的。这样一个丢脸的女儿,只会成为别人闹笑的谈资,攀不起他谢家的门面。 他本想问罪那个男人,让他彻底滚蛋,偏偏那男人是萧彻。 明昭怎么会认识萧彻?因是萧彻,他管不得,见了还要请礼,敬上三分。 萧彻说:“谢侍郎,我心悦明昭。” 萧彻分明是在警告他,不要对明昭动手。 “来人!把明昭关回清月阁,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谢鸿撂下这句话便走人,独留在场的人膛目结舌,还未从先前严肃的氛围中回过神来。 高管家来请她,明昭于是折身回去。 张妈愣神,“夫人,这私会男子一事便不管了么?” 沈若梅良久无言。 明昭才出锦绣堂大院,就见刘妈绿竹翘首以待。二人一见她,又见高管家领路,那跳跃的欢欣转瞬即逝,忧心浮上眼眸。 入了西厢房,高管家下令把门关起来,又拿过钥匙锁住门,转而交给站于一旁的刘妈。高管家言,禁闭三天,这三天全由她来监督了。 刘妈接过钥匙,目送高管家离去。绿竹这才敢问话,“刘妈,到底怎么回事啊?” 自得知张妈领高管家及一众小厮去捕捉逃出府的明昭时,她那叫一个惊诧。她一直以为午时明昭都在午休,难不成她竟然偷溜出府么? 她忙去找刘妈,二人不敢询问,只躲于角落里,亲眼目睹张妈押着明昭回去。到了锦绣堂,她们只敢在大门外等候,又随机抓了一名丫鬟询问,这才得知昭姑娘出府,竟还私会男人! 堂内情况二人一无所知,只能焦灼地等,盘旋来盘旋去,后见老爷阴沉着脸疾风而入,又满面愠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