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涯》 1. 第一章 [] 《思无涯》 文\翘摇 第一章 仁乐二十四年,秋。 亦泠被反贼彭三趟五花大绑,挟持到了庆阳城外旷野。 二十丈外,是谢衡之率领的三万精兵。 彭三趟将刀横在亦泠脖子上,朝着谢衡之喊道:“你若不想你心爱之人死在我刀下,就立刻退兵!” 北雍之地荒漠旷荡,飞沙走砾,四下却寂若死灰。 亦泠迎着风沙,看不清黄沙里的谢衡之,只觉脖子上的刀剑寒气逼人,似是下一秒就要割破她的喉咙。 此刻她的性命,就在谢衡之的一念之间。 三天前。 雍凉反贼彭三趟自栎硕一路攻打至庆阳,守将自觉不敌,弃城而逃,闻到风声的当地乡绅富豪全都带着家眷连夜跑路。 亦泠的祖父亦老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望,翰林致仕后回庆阳养老,住着庆阳最雅致的府邸。 破城那天,亦泠还在闺房熟睡,突然间被破门而入的贼子抓了起来。 她四处呼救,却发现整个亦府一夜之间已经人走楼空,只剩下一些老弱的仆人。 原来在这一夜,亦泠的祖父已经收拾了值钱的家当,召集家眷躲进了深山。 他连前年刚娶的姨太太都带走了,却没有带上自己的亲孙女亦泠。 彭三趟虏获亦泠后,倒没有用强。 他喜欢征服性子刚烈的美人,方显他的阳刚魅力。 于是这几日他一面在庆阳烧杀掳掠,一面百般讨好亦泠。 谁知仅仅三日,谢衡之竟然率三万精兵兵临城下。 反贼们接连几日纵情酒色,奸杀妇孺,过得是浑浑噩噩。 别说应战,许多人连酒都还没醒。 彭三趟知道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千钧一发之际,他想到了亦泠。 或许这个女人,是他此刻最为锋利的武器! 他立刻将亦泠绑了起来,又拖又拽地带上了战车。 前头有重重士兵遮挡,风沙又重,亦泠看不清对面,但从地面的震动可以得知,谢衡之带领的精兵正在逼近。 彭三趟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兴奋,握着刀柄的手都在颤抖。 绝望的是,他和他的将士可能命丧于谢衡之手下,多年经营就此沦为一句“乱贼宵小”。 兴奋的是,这一战或许会是他打得最为轻松的一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逼退敌军。 雍凉之地多荒漠,他放眼望去,只见漫天黄沙中大军执锐披坚,骑着高头大马,黑压压绵延一片。 风沙虽模糊了视线,但滚滚蹄声如同闷雷,预示着鏖战将至。 彭三趟一声令下,挡在战车前头但士兵退开,将命悬一线的女人展露出来。 他贴在亦泠耳边,笑得阴沉狠辣。 “是战是退,眼下就看亦大美人的魅力了。” 闻言,亦泠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到此刻才明白彭三趟想做什么。 狂风裹挟着黄沙吹来,亦泠抬起头,遥遥望向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 亦泠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被自己的爹娘扔来这雍凉之地,而后又被亲祖父抛弃,最后却要指望谢衡之来救她一命。 她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亦泠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对彭三趟说道:“你要杀便杀,拿我一个女人来威胁朝廷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彭三趟自然不算什么英雄好汉!” 彭三趟大笑道,“倒是那谢衡之,且让我看看他是要做英雄,还是要美人!” 说罢,彭三趟举刀横在亦泠脖子前,朝谢衡之大军喊道:“你若不想你心爱之人死在我刀下,就立刻退兵!” 他粗犷的声音随着黄沙荡到了城下。 亦泠闭上了眼,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她不知道自己在谢衡之心里究竟有几分重量,更不知道谢衡之会不会为了她退兵。 毕竟满打满算,她和谢衡之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且还是在十年前。 那是她是上京贵女,当朝户部尚书的掌上明珠。而谢衡之只是上京赶考的穷苦书生,两人云泥之别,不可能有一丝牵连。 但在那之后,亦泠的命运就此扭转。 彼时她和定远伯世子青梅竹马,心意互通,她以为自己的一生会永远像这般称心如意。 两家风风光光地纳了彩,问了名,结果就在这时,谢衡之揭发定远伯谋反。一夜之间,那定远伯府的男丁全被杀了,听说府内的荷花池都是红的。 后来亦泠又相看了那年的新科状元。 谁知道她连嫁衣都绣好了,这新科状元却被谢衡之查出科考作弊,连带着当时的考官十三人一起被流放岭南了。 听说那新科状元还没到岭南就吓死在途中了,圣上还不准人去收尸,任其被野狗分食。 到此时上京还只是传言,这亦家小女儿是天煞孤星,谁娶她谁就不得好死。 但即便这样,依然有人不信邪,要美人不要命。 亦泠的第三次婚事,便落到当时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薛盛安头上。 亦家也是怕极了再出意外,草草地准备了婚事,恨不得亦泠赶紧嫁出去。 整个上京没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嫁女儿这么匆忙的,但还是没能逆转天意。 新婚当天,东南沿海战事告急,朝中无将领,谢衡之竟然向圣上进言指派薛盛安前往东南镇压倭寇。 一个负责上京秩序宁靖、赈恤灾贫的兵马司指挥使去东南打仗?简直荒谬! 霎时间,喜酒变成饯别酒,薛盛安连夜出发,连洞房都没踏进去。 这时候,上京众人终于回过味儿了。 这哪儿是亦泠天煞孤星啊,分明是谢衡之对她爱而不得,也不让别人得到。 传言多了,亦泠自己也不禁回想 2. 第二章 [] 第二章 亦泠死不瞑目。 她睁着眼倒了地,漫天黄沙飞舞,箭簇如雨。有的落在她身上,有的落在她脚边。 厮杀声中,亦泠终于撑不下去,合上了双眼。 但没多久,她的身体又恢复了些许意识。 周遭似乎格外安静,浑身也暖烘烘的。 几道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清晰。 “你们究竟怎么看护的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落了水!” “奴婢、奴婢只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取一件披风!” 夫人?落水? 她们在说谁? “都是些不仔细的东西!陪夫人出去的时候就不知道准备好加冷热的衣衫?你们瞧瞧,都这个时候了,竟然也没把被褥给夫人盖好!” “夫、夫人平日里总嫌闷得慌,所以……” “闭嘴!” 那人呵斥一番后,亦泠便听到了轻缓的脚步声。 紧接着,她感觉身上的被褥被人仔细整理了一番,掖得严严实实。 她们……是在说我? 亦泠恍然大悟,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分明是被谢衡之一箭射死的,怎么会落水? 而且她胸膛被冷箭射穿,血流如注。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反倒是四肢有些滚烫,是受凉之后的高热之状。 这幅身体,仿佛不是她的。 亦泠很想起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们一个个的,再狡辩也没用了!等大人从庆阳平叛归来,若是夫人还没恢复如初,可有你们好受的!” 大人又是谁? 庆阳平叛……不就是谢衡之吗? 亦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提起一口气。 这一定是噩梦,她得快点醒来! - 一个月后。 杲杲秋阳穿过树叶,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亮。 难得好天气,整个上京都放了晴,唯有坐落在西南荫棠湖旁的谢府,笼罩在阴云中。 亦泠左胸忽地一阵剧痛,就像那日被谢衡之一箭射死那般,痛感冰凉又刺骨。 她猛地睁开了眼。 久违的天光透过帘帐影影绰绰地渗进来,柔和如月色,但对于昏睡了一个月的亦泠来说,依然刺眼。 她徐徐抬手,挡住了眼睛。 婢女们没有发现床上的人已经苏醒,还在窃窃私语。 偶尔有鸟雀在窗边鸣叫,伴随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如此微弱却又真实。 亦泠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把手移开想看看这屋子里的光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能动了?! 亦泠像大梦初醒一般,立刻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被褥窸窣的动静总算惊动了候在一旁的婢女。 两人惊呼一声,连忙跑过来,掀开帘帐,簇围在床边。 “夫人!您醒了?!” 亦泠没有说话,只是怔然地看着眼前这两张陌生的面孔。 其实她早就醒了。 这一个月来,她的意识无比清醒,能听见别人说话,能感知到日升日落,甚至能尝到婢女喂进她嘴里的药有多苦,且下意识地抗拒。 可是她就是无法真正地苏醒过来。 睁不开眼睛,说不了话,身体动弹不得,就像幼时鬼压床一般的体验。 亦泠就这么“昏睡”了整整一个月。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做噩梦。 可是日复一日,她听着大夫来为她看诊,喝着下人们灌进来的药,感知着婢女为她更衣、擦拭身体……她总算意识到,这不是梦。 自己似乎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体中活过来了。 并且靠着辨听婢女们的闲聊,她意识自己此时的身份居然是…… “镜……” 亦泠出声的一瞬,立刻顿住。 她连嗓音都彻底变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镜子,给我镜子。” 昏睡了一整月,醒来却立刻要镜子? 两个婢女大为不解,却不敢说什么。面面相觑片刻,互相递了眼神,一个就跑出去通知府里主事的人,而另一个则去拿了镜子。 看着铜面里倒映的自己,亦泠的呼吸几近凝滞。 这是一张桃羞杏让的面孔。 朱唇玉面,雾鬓风鬟,处处明艳照人,是名门世家才养得出来的蓬勃大气之美。 最妙的是她那宛转眉目下,浅浅一滴泪痣,如同美玉上一点瑕玷,给她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流风回雪之态,尽显轻逸飘摇之姿。 是了,错不了。 这张脸,显然就是谢衡之的新婚妻子商氏。 亦泠闭上眼,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腿。 ……好疼。 其实亦泠从未见过商氏,只是对她的才气和美貌有所耳闻。 大梁的文人骚客曾评价:江州名门之后商氏,有咏絮之才,班淑之德。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如她眼下一颗滴泪痣来得绰约动人。 加之时时守在亦泠身旁的婢女中,有一个就是商氏的陪嫁锦葵。 这些日子她和谢府的芸儿在亦泠床边话家常时,便常常提起自己在江州商家的见闻。 “我们夫人的墨宝在江州可是有价无市呢,都说我们夫人若是男子,必定是高中状元的。” “我们夫人从‘亦’字辈,原本单名一个‘岭’字,取峻岭之意。不过后来有高人说我们夫人命中缺水,才把‘岭’改为‘泠’的。” 江州商氏,天下独此一家,又和亦泠恰巧撞了名。 除了谢衡之那新婚妻子,还能有谁? 如今醒来再亲眼看见了这张脸,亦泠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夫人……” 锦葵在一旁见亦泠如此沉重的神色,以为她是太在意自己容貌了,便宽慰道,“您只是昏睡了许久,有些消瘦了,日后好好将养一番,必定又和往常一样明艳照人!” 亦泠没有说话,只是放下镜子,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了起来。 她绕过屏风,走到门前,迎着明晃晃的日光,推开了那扇菱花木门。 入目之处是一个雅致的小院,绿松翠木在秋日依然郁郁葱葱,还有几盆菊花正含苞待放。 檐下回廊立着花栏杆,横枋下的花格棱条上雕刻了龟背锦纹。 脚下踩的是细墁地面,以墁砖层为垫层,用生桐油“泼墨钻生”,十分讲究。 眼前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亦泠,这里是上京。 她以谢衡之妻子的身体,回到上京了。 但亦泠想不明白,变成谁不好,为何偏偏是谢衡之的妻子? 老天爷这不是故意恶心她吗? 何况在亦泠生前,她就对这位商氏有所微词。 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相隔千里,本该一辈子都没有牵连。 虽然名字同音,倒也没有人将她们作比较 3. 第三章 [] 第三章 光是听到下人们通报,亦泠的神智便被四面八方牵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死前那一幕。 她好像又看见了漫天黄沙中,谢衡之抬手拉弓,冷箭如霜,果决地要了她的性命。 粗蛮的彭三趟惊得倒吸凉气,四周的将士噤若寒蝉,战马上的谢衡之却从容淡定地放下了弓箭,甚至没有往敌军的战车上多看一眼。 亦泠几乎快要站不住,虚浮地往一旁偏去。 曹嬷嬷疾手快地扶住了,还扯着她的大嗓门儿嚷嚷道:“真是双喜临门啊!大人凯旋了,夫人就苏醒了,可见大人真的是夫人的命定福星啊!” 原本快要娇娇弱弱倒下去的亦泠硬是被曹嬷嬷恶心得又站直了,莫名又有了点儿力气。 她从曹嬷嬷手里抽出自己小臂,蹙着眉头满脸不适,正想说点儿什么,前头就传来了动静。 亦泠抬起眼时,恰逢谢衡之跨过月洞门而来。 这座府邸是端孝长公主生前的住宅,格局装潢偏向雅致玲珑,月洞门也造得格外婉约。 可谢大人好大的气势,身后跟着四五个侍从,各个盔甲未卸,腰间佩刀,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好像下一刻就要挤垮了这间小院。 谢衡之本人穿着一袭银灰阔袖蟒纹锦袍,精密的绣纹繁复盘踞在前襟,泛着精细的光泽,仿佛昭示着他那滔天的权势。 但单看他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狭长的眼睛亮而不空,点漆一般的眸子里像蕴着一汪深渊。 一身玉骨,倜傥出尘。 若不是被他夺了性命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亦泠差点都要以为眼前这人只是上京哪家侯府里的贵公子。 可新仇旧恨在心,亦泠不由得恶狠狠地盯着他,拳头握在了腿侧,整个人都在秋阳下轻轻颤抖。 身旁仿佛有一道声音,一下下地撞进她的耳朵。 杀了他。 杀了他!! 身未动,亦泠脑子里已经描绘出谢衡之人头落地血溅四方的场景。 “亦泠?” 清越的男声,将亦泠倏然从臆想中拉回现实。 她颤了颤,后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望向眼前的男人时,见他双眼和煦温柔,含着春水一般。 和先前射杀她的那个阎罗,判若两人。 对自个儿的发妻温柔如水,对无关的人就冷酷决绝,草菅人命? 亦泠的拳头又握紧了。 她的视线落在谢衡之身后那些随从身上。他们各个都配着刀剑,也不知为何跟着进了这内院。但亦泠心里盘算着,此刻是她离谢衡之最近的一次,周围对她也没有防备。若是冲过去拔刀刺杀他,可能性似乎很高…… “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见亦泠老僧入定一般,谢衡之打量着她,看出她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衣,于是冷眼瞥向四周奴仆。 只一眼,一院子的下人们纷纷匍匐跪地,连连告罪。 “夫人刚刚醒来,听说大人凯旋了便要急着出来相迎,是奴婢没有照顾仔细夫人!求大人恕罪!” 曹嬷嬷之所以如此惶惶,是因为她知道谢衡之真正问责的是商亦泠无故落水之事,这才是她们的大过。 谢衡之没再说话,只是朝亦泠伸出手。 那只骨节匀停的手徐徐探了过来,清瘦纤长,分明是握笔的手,可亦泠只想到了那日拉弓射箭的狠绝。 她浑身都颤了颤,紧绷着背脊一动不动。 下一秒,那只手偏开,落在亦泠的衣襟上,细致地整理妥帖。 亦泠松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嫌恶的后退躲开。 谢衡之的手顿在半空。 他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时,亦泠神情凝住,心底竟又漫出了一丝后怕。 与此同时,谢衡之身后的随从冷着脸上前,将曹嬷嬷和锦葵等人都往外拖去,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阵仗把亦泠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这些人可能即将和她一样没命,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脱口而出:“不关她们的事!” 随着亦泠的话说出,他们都停下了动作。 谢衡之那凉凉的目光也收住了,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是我……不小心脚滑落了水。”亦泠胸口起起伏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跟她们没有关系……你不要杀她们……” 倒不是亦泠说谎,她虽然没有经历落水这件事,但昏睡之时听锦葵的碎碎念,她大致能确信这是意外。 说完后,亦泠见谢衡之神情没有松动,反而抬了眉梢。心中一紧,又接着说道:“她们已经恪尽职守,但意外谁能料到呢?你不能就因为这样杀了她们!” 良久,谢衡之的手垂下了,嘴角却牵了起来,噙上几分笑意。 “我何时说过要杀她们。”他轻言淡语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滥杀无辜的人吗?” 亦泠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谢衡之。 难道不是吗? “既然夫人开口为你们求情了。” 谢衡之淡淡说话,没看她们一眼,“那便罚你们一季月钱吧。” 闻言,曹嬷嬷等人都松了口气,止不住谢恩。 而谢衡之转头又看向亦泠:“原本我也只是打算略施小惩。” 略施小惩? 亦泠看了眼他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随从。 他嘴里的略施小惩,是指杖责吧!曹嬷嬷和锦葵这种奴仆都是弱女子,挨上他们几棍子和要了她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亏得谢衡之说得出口,好像自己是个活菩萨似的。 不过他好歹是高抬贵手了,曹嬷嬷们都感激涕零地给亦泠磕头。 亦泠摆摆手,长舒一口气。 到底是悉心照顾她一个月的人,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再看向谢衡之时,亦泠发现自己那满腔的杀意竟然被吓缩了一大半…… 且不说她有没有本事在这么多奴仆随从面前杀了谢衡之,即便能借身份之便了结了他的性命,自己也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杀人偿命或许还是轻的,以谢衡之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最后落得个生不如死。 不行,她不能冲动。 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她绝不可以再次去送死。 转瞬间,亦泠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外面风大,进去吧。” 谢衡之的声音很轻柔,语气好似在哄人,就连唇角也有隐约的笑意,“我还有些事,会早些回来陪你。” 可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温情,深邃的眉眼里,全是寡情与冷漠。 被他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周遭仿佛落着簌簌冻雨。 亦泠绷紧了全身,没有应他一个字。 谢衡之也没在意,抬头看了眼天。 上京这几年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已经阴云密布。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秋风掀起了他的衣袂。 当那一抹银灰消失在月洞门后,亦泠就像被人抽干了力气,后背豆大的汗顺着脊骨流下,眼前的景象也变得缥缈虚无。 一阵头晕目眩,亦泠整个人都晃了起来。 乌泱泱的奴仆们簇过来扶住她,一声声“夫人”地叫着,亦泠却觉得声音越来越远。 等谢衡之那一众人的脚步声走远,亦泠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一弯明月已经挂在了树梢上。 夜凉如水,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音,伴随着几道虫鸣。 大夫已经走了,称亦泠只是过于虚弱,留下了滋补的药方。 婢女们安静地候在一旁,知道亦泠随时会醒,个个都不敢再闲聊。 亦泠睁开眼,见一切如故,还是谢府的那个房间,于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了?” 锦葵听到亦泠说话,连忙掀开帘帐进来扶她。 “戌时三刻了,夫人可是要起来?” 亦泠没说话,靠着软枕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决定起身。 又昏睡了一场,她却感觉身体越发虚弱,连呼吸都不怎么提得上劲儿。 她低头看了眼盖在腿上的被褥。 虽说如今的处境离奇切艰难,可是…… “你们就不能把被褥枕巾全换成蜀锦吗?这些粗糙的料子让人如何睡得下?” “夫人……”锦葵愣愣地说,“您不是一直说蜀锦太过奢靡,不肯用吗?” 亦泠头疼,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说:“换。” “奴婢……这就去换。” 临走前,锦葵又说道,“夫人,你饿了这么久,先吃点东西吧。” 亦泠看向榻边案几—— 几样清粥小菜,倒是合她此时的胃口。 就是不曾想到,谢衡之堂堂的朝野第一人,府上度日竟如此寒酸,吃饭的碗竟不是汝窑瓷。 也不知那些贪的钱都去了哪儿。 待锦葵找到了蜀锦被褥回来,谢府上下早已掌灯,整座宅院被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得如诗如画。 偶尔有婢女穿梭其中,姿态袅娜,很是好看。 “大人刚刚回来过,本来是要陪着夫人的,可惜又有急事,前脚才走呢。” 为了宽亦泠的心,锦葵一边更换被褥,一边刻意提起这件事。 而亦泠一听,顿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的同时,眉头也拧了起来。 锦葵见她凝神沉思,看着心情还是不好的样子,于是转移了话题,又说道:“夫人,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今天不冷,吹着风正舒服。” 亦泠想了想,点头起身。 锦葵便去给亦泠加了件外衣,随后挑着灯,跟着亦泠走出了林枫苑。 一路上,亦泠的眼睛没闲着,仔细地打量着这座宅院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 虽说眼下对未来还是毫无头绪,但她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的,所以早早地做起了打算。 说来也巧。 亦泠只是自己心里打着小算盘,但对这谢府是完全陌生的。 就这样, 4.第四章 [] 第四章 亦昀刚刚那一脚踹得不轻,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门房咿咿呀呀的呻|吟。 可惜现在没人在乎他,女主人亦泠愣怔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昏话。而亦昀的左腿无意识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防备的姿势,看亦泠的眼神由震惊变为迷惑,而后又缓缓变成警惕。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亦昀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亦泠,想从她脸上看出意图。 可惜亦泠的脸上除了无奈只有讪讪。 “我可没说我要杀人啊。”亦昀又后退了一步,谨慎地说,“谢夫人可别血口喷人。” “……” 亦泠忽然有些头疼,好像下一秒又要晕过去。 她扶着自己的额角,只想亦昀这个糊涂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等谢衡之回来了,便没那么好收场了。 “你快回去吧。”亦泠说,“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亦昀这会儿是真怕了,不过他怕的是这个奇怪的女人。于是再三打量亦泠之后,后知后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迈开腿就想跑。 但刚跨过门槛,亦昀就顿住了。 亦泠不明所以,探着身子看出去,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辆马车,亦泠生前坐过很多次。 而车上的亦夫人没等下人摆好蹬子,几乎是跳下车来的。 “昀儿!昀儿!你真是疯了!”她仓皇不定地三两步跑过来,两手紧紧抓住亦昀的双臂,一面拍打他一面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啊!你要是动那人一根头发我们全家都别活了!” 亦昀还恍惚着,面对母亲的又哭又打无动于衷,反而心虚地扭头瞥向身后。 亦夫人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见到立在一旁的亦泠,勃然变色,连哭声也堵在了嗓子眼儿。 瞬息间,那个昏乱的妇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有礼的贵妇。 亦夫人迅速理了衣冠,擦掉眼角泪痕,谨慎地迈过门槛,向亦泠行了一礼。 垂首敛目,伏低做小,惶恐又卑微。 但许久,亦泠都没有反应,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 亦夫人心中又急又慌,想着谢夫人要么生气要么不屑。可她抬起眼窥视亦泠的神情,这游离涣散的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悲戚又是怎么回事? “谢夫人?”亦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犬子年幼,莽撞无知,若他冲撞了您,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亦泠在这熟悉的声音里定了神,看着自己阔别半年的亲生母亲,她惨然笑着摇头:“没什么,带他回去吧。” 亦夫人闻言并没有松懈,反而和亦昀同样的疑惑且戒备。 以她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先前他气涌如山地跑出家门,声称要给自己姐姐一个交代。既然见到了谢府的人,他不可能什么祸没闯。 谢夫人竟然丝毫不计较,这着实有些奇怪了。 但不管怎样,先带着儿子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要是撞上谢衡之回来了,指不定这浑小子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于是亦夫人也不敢再多问,向亦泠福了福身,又说了几句好话,领着人就要走。 亦泠一声不吭地看着母子俩跨出谢府。 当两人上了马车,亦泠忽然心头一动,叫住了亦夫人。 添了许多白发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谨小慎微地问:“谢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亦泠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听说令爱……” 亦夫人闻言,低头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时,她笑着说:“是的,小女福薄,前些日子在庆阳的战乱中去了。多亏谢大人将小女的遗物千里迢迢带回来,好让我们能为小女立上一座衣冠冢。改日大人得了空,亦家上下定登门致谢。” 连亦昀都能猜到他姐姐的死跟谢衡之有关系,亦夫人怎么会想不到呢? 可亦泠从她母亲脸上看不到一丝愤恨,只有无限的阿谀逢迎。 “真是没想到,亦夫人居然如此深明大义,难怪能养出亦小姐这么舍生取义的女儿。” 分明是字字夸赞,可亦夫人总觉得对面这个女人的语气里含着讥笑和讽刺。 她满腹疑惑,垂眼吸了口气,依然笑着说:“谢夫人谬赞了,小女是大梁王朝的子民,自然该舍身报国。” 一口悬在胸口的气沉沉呼出。 这一刻,亦泠对着自己的生母,连愤怒都没有了。 “那就……请亦夫人节哀。” 莹莹一灯下,亦泠双眼黯然。 她拂袖转身,往里走去,并沉声道,“致谢就不必了,好好为令爱置办哀荣吧。” - 刚走没两步,亦泠眼前发黑,一阵头晕目眩。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亦泠偏偏倒倒地挪了几步,喊道:“锦葵!锦葵!” 候在一旁的锦葵立刻跑出来扶住亦泠:“夫人怎么了?” “快!快叫大夫!” “来人呐!来人呐!” 在锦葵慌张的喊叫声中,亦泠果然如自己所料,又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耷拉着脑袋,绝望地看着浓稠的夜幕。 就这破身体,别说报仇雪恨了,她活不活得过半旬都是问题! 一阵手忙脚乱后,谢府的下人们把亦泠安置回了林枫苑。 凳子还没坐热的大夫又忙不迭跑回来,诊断一番后把他先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虚弱。得多将养。 亦泠半睡半醒地听见了大夫的话,很想坐起来问问到底要怎么个将养法,这三天两头就晕倒谁受得了啊。 可惜她好像又回到了先前昏睡一个月的状态,怎么挣扎都睁不开眼。 该不会又要躺上一个月吧? 那样就算能活着,离魔怔也不远了。 亦泠绝望地等了许久。 就在她以为自己再也醒不来的时候,谢衡之回来了。 天色已晚,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更衣洗漱,耳边只有清水搅动的声音。 也不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他们本身就不聒噪,总之,这间屋子安静得过分,让谢衡之的一呼一吸都像在亦泠耳边似的。 不多时,谢衡之换上了寝衣,朝床榻走来。 他的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靠近,都有一股凌人气势在逼近。 亦泠明显感觉到他的靠近,立即往床角缩过去—— 诶?又能动了? 她懵了一瞬,立刻撑着双臂坐了起来。 “醒了?” 谢衡之听到动静,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了帘帐,“大夫说你只是身体亏虚,多歇息便好了。” 没了朦胧的帘帐,他的轮廓变得清晰利落。 如玉的脸庞,星目熠熠,嘴角似乎总是浅浅勾着,似乎在笑,笑意却永远不达眼底。 亦泠继续往角落蜷缩,手指紧紧揪着被褥,满眼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谢衡之根本没在意亦泠的神情。 他似是累了,脸上带着几分倦意,顺势坐到了床沿。 属于谢衡之的气息与体温顺着被褥蔓延向亦泠。 不屈于反贼。 自刎。 想到亦昀的说辞,此刻的亦泠扭头看着谢衡之,耳边仿佛有千万道声音在叫嚣着让她手刃仇人。 在这间屋子里,她若想要谢衡之的性命,只有一步之遥。 5.第五章 [] 第五章 谢衡之其人,乃大梁王朝最年轻的钦点状元。 入朝短短十年,诟谇谣诼,勾心斗角。 凭借科考大案铲除异党,从翰林入内阁,助自己座师周阁老坐上首辅之位,结党连群,将内阁变为一言堂。 而他虽仅官至文化阁大学士,实则握着实权,处尊居显,朝野侧目,得“不跪天子”殊荣的第一人,极得圣上宠信。 当然他行事作风和光明磊落实在是沾不上边,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是以朝中不少人对他都深恶痛绝。 但圣上尚在一日,谢衡之的仇敌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是以,四目相对的一瞬,亦泠自心底深处蔓延出了一股恐惧,彻底吞噬了她满腔的杀意。 她不想再死一次。 嘴像缝了针,张不开,不知道如何为自己此时的行为辩解,连握着簪子的手都忘了松开。 直到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簪子掉落的那一瞬间,亦泠的呼吸都凝滞了,几乎预想到了自己的下场。 可谢衡之却曲腿坐了起来,无言地打量亦泠几眼,旋即将她木簪捡了起来。 秋月无声,昏黄烛火将床榻上的两道身影投在了妙曼的帘帐上。 亦泠甚至不敢直视谢衡之,她盯着帘帐上的黑影,看着他把玩手里的那只木雕簪子。 庆阳地处雍凉,物质匮乏,但民风淳朴。 这只簪子便以麦穗为形,工艺粗放但形态鲜活有趣,极具雍凉风貌。 以至亦泠一看见它,脑海中就会浮现那荒凉的大漠、飞舞的黄沙——是她生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而谢衡之也看着这只簪子,神情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晦暗不明。 此时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亦泠死于非命的那个大风天。 也是这个男人,沉默不语,却扼住了她的生死。 屋子里越是安静,亦泠就越是惧怕。 她的后背已经开始滴下豆大的汗珠,谢衡之却依然没有说话。 亦泠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梗着脖子,带着颤音为自己作挣扎:“我……看见一只壁虎爬到了你枕边。” “是么?” 谢衡之垂头扫视床头,本就昏暗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又抬起了头,亦泠心惊胆怕,居然还能扯出一个讪讪的笑。 “看来已经被我吓走了。既如此……就先放过它这一次吧?”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轻轻一抬手,簪子就被丢到了床边案几上。 清脆的声响,激得亦泠后背一凉。 她随即双手撑着床沿,脚下着力,随时准备开跑。 与此同时,他翻身坐了起来。 下床的时候,他的寝衣拂过亦泠的脸侧,带着一股冰凉的触感。把亦泠吓得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亦泠才回了头。 清淡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谢衡之就站在光下,从箱柜里找了瓶药粉,安静地涂抹伤口。 他的背影昏昧颀长,动作也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把这伤口当回事。 过了片刻,他转过头,轻悠悠地说:“还不睡?” 这哪是询问,分明是命令。 亦泠咬着牙,浑身僵硬地爬上了床,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角。 谢衡之似乎没打算把她怎么着。 处理好伤口后,他转身重回床榻,同时将沾了血迹的丝帕随手扔进一旁的清水盆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到了床边,他才低声问:“你今晚睡这里?” 片刻后,极度紧张的亦泠意识到谢衡之是在跟她说话,怔然抬头,目光却茫然。 她根本没注意到谢衡之说了什么。 见状如此,谢衡之不再开口,径直躺了下来。 待身旁传来平静的气息,亦泠扭头偷瞥一眼,见谢衡之睡得祥和,才算确认自己暂时没事了。 可她并没有真的松气。 在谢衡之掌权的这些年,朝廷里的人皆说他利欲熏心,为了权利不择手段。 可此时此刻,亦泠感觉到的确实一股近乎于无情的冷漠。 他连枕边人的杀意竟然都不放在眼里。 仿佛只当她是一只蝼蚁。而放蝼蚁一条生路,也和当初在庆阳捏死蝼蚁一样,只是他的一念之别。 可是蝼蚁方才分明有机会要了他的命。 感知着谢衡之平静的气息,亦泠躺在他身旁,浑身都陷入一股愤恨的轻颤中。 她怎么……就这么窝囊,没能一鼓作气杀了谢衡之! - 更窝囊的是,亦泠竟还真的在谢衡之旁边睡着了。 和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她居然还能睡着?? 睡着便罢了,她竟然还睡到了日晒三竿?? 亦泠看着窗外大亮的天光,茫然又无措。 好在这张床足够大,又分了被褥,一个缩墙角,一个靠床边,若无特殊动静,几乎不会有同床共枕的感觉。 锦葵打了温热的清水进来,瞧见帘帐里的动静,笑着说:“夫人醒啦?已经快午时了,可是要直接用膳?” 亦泠没应声,低下头来,见被褥凌乱,外侧的枕头有被压过的痕迹。 她伸手探了探,却只摸到了锦绣的丝丝凉意。 看来谢衡之早就走了。 恍惚间,亦泠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大人去秦公山接老夫人了。”锦葵捧着温热的毛巾走过来,“他说夫人昨夜累了,让我们别扰你清梦,大人真是疼夫人。” 后面这些话大概是锦葵自己添油加醋,不过也够膈应亦泠的。 她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衣着,见并没有什么异样,后背依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曹嬷嬷呢?” 亦泠突然问。 “在呢!” 一嗓子直透门窗,人还没到,屋子里就已经热闹了起来,“夫人找老奴什么事?” 亦泠趿着鞋子下了床,急切地说:“收拾东西,我要搬去别屋住。” 曹嬷嬷一脚刚刚踏进来,差点绊倒。 “啊?这是为何呀?” 既没本事摸黑杀了谢衡之,难不成还要夜夜和他同床共枕? 亦泠已经决意,冷着一张脸说:“按我的吩咐去办就行,住的地方要离这里越远越好。” 转头又吩咐锦葵:“帮我梳妆,陪我出去一趟。” - 其实亦泠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是觉得谢府终究只是一方宅院,想要在里面设计复仇,无异于螺蛳壳里做道场。 还是得出去探探四周环境,或许能想到万全的计划。 正好谢府坐落在上京东城乌衣巷,离亦府不远,所以亦泠对四周还算熟悉。 车夫在她的安排下走街串巷,一路游逛。 锦葵本以为亦泠是想出门散心,添置一些胭脂水粉。谁知她不是在铸铁铺子外停驻,就是踏进药材店挑挑拣拣。 当然亦泠最后什么也没买,只是若有所思地靠着马车里的软枕,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锦葵问她接下来去哪儿,她也没了计较,随口道:“去个清静的地儿吧。” 于是一行人便离开了商肆集中的东市,前往南面的涿江。 马车辘辘前行,一路畅通无阻。 锦葵早已靠着软枕打起了盹儿,而亦泠则支开马车轩窗,打量着熟悉的街头巷尾。 远远看见天边一抹火红,亦泠眯了眯眼,已然心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小时候她随着父亲赴京上任,母亲看中了那棵繁茂的枫树,说是意头好,便花了大价钱置购了那处宅院。 后来父亲的仕途果然青云直上,那颗枫树也越长越好。 每每外出归家,只要看见那抹火红,就知道快要到家了。 可如今,再途经此处,她却无法回家,成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就在亦泠心境凄惘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车夫道:“夫人,前方怕是走不通了,堵了好多人。” 亦泠闻言,揭开车帷,遥遥看去。 亦府坐落于红照巷,早年间曾返修过一次,路面平整干净,但通行之处依然逼仄狭窄。 此时巷子的那一头,一行人正浩浩荡荡步行而来,将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而领头的中年男人,正是亦泠的亲身父亲亦尚书。 他身后的晚辈和奴仆皆披麻戴孝,哭声震天,一路撒着黄纸钱。 亦泠心中一跳,朝旁边的亦府看去—— 幡杆挑得比房头高,大门外白幡随风飘扬,隐隐约约能听见和尚女僧的礼忏鼓磬声和府内低哑的凄凄啼哭。 原来是亦府在给亦泠办“丧事”了。 可为何,父亲却带着人从皇宫的方向回来? 亦泠轻敲马车门板,让车夫去向围观的百姓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车夫一路小跑着回来,踮起脚靠近轩窗,在亦泠耳边滔滔不绝说了半晌。 原来,果真如亦昀所说,谢衡之将亦泠的死编造成了自刎。 他这张颠倒黑白的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也给了亦家天大的好处。 大梁王朝稳固百余年,鲜有战事。偶尔有关边守卫殒身,也算不得什么震古烁今的事。 但突然出了这么一 6.第六章 [] 第六章 亦昀最后到底是被打折了腿,还是捆进祠堂窗户钉死,亦泠都不得而知。 因为她在回去的路上,又晕倒了。 这一次晕过去,亦泠似乎已经有了预知。 在她感觉到手脚发软时,立刻将身下枕垫拍得松软,然后靠到了锦葵肩头。 果不其然,还没回到谢府,她便失去了意识。 不过这一会儿倒是没有昏睡许久。 一直在府里候命的黄大夫及时赶到,一番诊断之后往她嘴里塞了颗碾碎的救心丸。 不出半个时辰,亦泠便苏醒了。 晃眼间,她看见绣着芙蓉的黄纱帐在眼前晃动,顿时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商亦泠”的身份。 可一抬眼,见谢衡之跨进屋子,亦泠顿时没了念想。 还是老样子,不过是从林枫苑换到了别屋而已。 恍惚间的痴想落了空,亦泠顿时没心没绪的,别开脸朝着床内,没注意到跟着谢衡之走进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和妹妹。 谢老夫人双目失明,平日里只能靠着听力辨听周遭。 她没听见亦泠的动静,便转头问大夫:“夫人怎么还没醒?” 黄大夫在谢衡之进来的那一刻便警醒着,战战兢兢地说:“夫人落水后还未完全恢复,身体虚弱,须静养才好。” “黄先生这说辞,我已经听腻了。” 谢衡之声音不带愠怒,脸上也波澜不惊,但黄大夫依然捏了一把冷汗,心中为自己叫屈。 他还能说什么呢? 出身杏林世家,一辈子救死扶伤,妙手回春,还从未有过束手无策的时候。 可这谢夫人,脉象舌苔眼白等等迹象都表明她……健康得不能更健康! 那又是为何动不动就晕倒呢? 且药石无医,回回又在谢衡之归家时苏醒? 以黄大夫在上京侯爵后宅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毛病简单,说好治也好治,只是不需要药材。 作为医者,黄大夫没办法点明这种事,只能意有所指地说:“夫人落水受惊,心神未安,这是心病。大人若多花些时间陪伴夫人,自然会有所好转。” 亦泠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这说辞实在有些膈应人了,说得好像她是故意装病来讨取谢衡之欢心的。 亦泠没法再装睡,气得直接坐了起来,不客气地说:“黄大夫在上京行医数十载,竟然就只有这点儿本事?诊不出我的病症,就以这种话来搪塞我?” 黄大夫顿时被亦泠堵得哑口无言。 难道他猜错了? 而谢衡之,听到亦泠说的话后,朝床榻走了过来。 这间厢房平日里是没人住的,架子床只挂了薄薄一层黄纱帐,风一吹,就飘飘曳曳地动了起来。 谢衡之弯下腰,手指轻掀罗帐,眼神探了进来,在亦泠身上淡淡一扫,似乎是在探究她的用意。 他也听出了黄大夫的言外之意。 亦泠怕他真信了,立刻说道:“我都搬到这别院来了,图的就是一个清静将养,你可千万别多想。” 谢衡之眼底有几分亦泠看不懂的笑意。 “你当真这么想?” 分明是清隽绝尘一男人,可他每回一笑,即便只是牵牵嘴角,亦泠都觉得不怀好意。 “当然!” 虽然心底有惧意,但亦泠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气,笃定地说,“平日里若没事,大人您还是别靠近我这病躯了,离得越远越好,最好连这谢府都别回。” 听听,这就是闹别扭了,在赌气呢。 黄大夫缄默不言,越发肯定自己的诊断。 整个厢房里,只有谢老夫人把黄大夫的话做出了独到的解读。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慧明大师似乎提过,若亦泠醒来之后依然有眩晕之状,确实不是疾病所致,必须贵人相助才能化解。”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但却沉稳蔼然,像一道平和的溪流潺潺流过。 亦泠浑身的刺突然软了下来,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一位苍老瘦小的老人坐在榻边,身后跟着一个分肖髻少女。 这是谢衡之的母亲在说话,亦泠是知道的。 在她昏睡那一个月,谢老夫人就常常带着谢衡之的胞妹谢萱来看望她。 后来见亦泠久久不转醒,平日里吃斋念佛的谢老夫人决定亲自上秦公山,去佛寺里为亦泠诵经祈福个七天。 算起日子,今天正好是她下山的时候,怪不得谢衡之要亲自去接。 亦泠心头忽然就一下咯噔。 她痛恨谢衡之,理应也仇视谢衡之的生母。但这老人家如此善良和蔼,亦泠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也很难对她摆上黑脸。 如今总算是真正见上面了,亦泠对着谢老夫人,双唇开开合合,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叫她一声“娘”,亦泠实在是做不到。 “那慧明大师,当真这么说?” 谢老夫人没在意亦泠的无礼,她点点头,“我与慧明大师有些佛缘,刚去旌安寺诵经那日,慧明大师便说了你会在昨日醒来,事实也的确如此。今日清晨,瑾玄来接我回府时,慧明大师又在檐下说了那话。” 那慧明大师远在秦公山的佛寺里,却能算准了亦泠在那一日苏醒,看来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大师。 亦泠立刻追问:“那大师有说贵人是谁吗?” 谢老夫人摇头,“当时恰逢寺庙里撞钟,我没能听清,再想问个清楚时,慧明大师已然离开了。” 这样看来,亦泠这动不动就晕倒的毛病还真不是普通的疾病,怪不得黄大夫无法对症下药。 连死而复生都经历过的亦泠,不得不开始相信一些鬼神之说了。 她琢磨了片刻,眼里渐渐透出一丝光亮,正想再问点细枝末节时,谢衡之突然打断了她们的话语。 “一路下山颠簸了半日,娘该累了。” 他负手站在正中,吩咐身旁的谢萱,“丫丫,陪娘回去歇息。” 谢萱鼻腔里“嗯”了声,接着扶住谢老夫人,缓步离开厢房。 踏出门槛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亦泠一眼。 都说她这嫂子才望高雅,端庄矜贵。前几个月相处时,虽相见不多,谢萱也能体会到什么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可今日一见,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门一合上,屋子里便暗了下来。 亦泠还沉浸在那位慧明大师的说辞里,没有注意到黄大夫和下人们都退了出去,而谢衡之也沉吟不语,在几番打量亦泠后,离开了厢房。 黄大夫心中有话,不吐不快,因此还候在屋外没有离开。 他乃回春堂圣手,行医数十载从未砸过自家招牌。今日明明是有心提点,却被当成庸医,他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等谢衡之出来后,他深鞠一躬,说道:“大人,老朽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适时有风吹来,谢衡之没有开口,只是侧头看着肩头的落叶,抬手轻轻拂掉肩头。 黄大夫便恭恭敬敬地说:“夫人所患之病,确实是心病。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夫人年轻又面薄,有些心事恐怕无法直说……夫人需要的药,是大人您的关心与疼爱啊。” 谢衡之:“先生说笑了,夫人是我结发妻子,我自然百般关心与疼爱。” 黄大夫:“……” 没看出来。 “只是我却觉得,我这夫人这两日除了眩晕之状,性情也大变了,仿佛变了个人。”谢衡之又说,“或许普通的望闻问切确实诊不出她的病症。” 黄大夫想了想:“大人的意思是……要做法事?” “……” 谢衡之转过身,背对着黄大夫,“我向来厌恶鬼神之说,我的意思是让黄先生瞧瞧她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 关于谢衡之是怎么做打算的,亦泠一概不知。 自打谢老夫人说了那些话,亦泠便满脑子想着要去旌安寺见见那位慧明大师。 于是第二日天擦亮,亦泠就起了床,启程前往秦公山。 车马辘辘,驶出上京城郊时天色将亮,蒙蒙晨光从天边翻开,鼻尖萦绕着泥地的湿气。 亦泠辗转了一夜几乎没睡,此刻头昏脑胀,浑身都使不上劲,但依然兴致勃发地看着轩窗外的山路。 如果这慧明大师真的那么神,说不定还能顺便解了她的疑惑—— 她究竟为何会变成谢衡之的妻子商氏? 而原来的商氏又去了哪里?还活着吗? 思及此,亦泠忍不住催促车夫多甩两鞭子。 “夫人怎么一日比一日憔悴了。” 曹嬷嬷只关注着亦泠的身体,在一旁焦心,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说道,“肯定是别院太久没住人,湿气重,夫人在那儿过了一夜反倒更难受了,要不还是回林枫苑住吧?” 本就胸闷气短的亦泠听见这话更烦躁了。 “不回。”她捏紧了拳,咬着牙说,“我死也不回!” 人在屋檐下,搬去别院住已经是亦泠最后的倔强了。 尽管这别院阴冷潮湿、装潢陈旧,地面还是最简陋的砖墁,踩上去一股凉意,墙面还不曾贴绢,只是一片青灰色的靠古灰,看着便觉得晦气。 曹嬷嬷和锦葵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两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自打夫人落水 7.第七章 [] 第七章 时至正午,先前那个小沙弥终于回到雅舍,将亦泠带向山坡上的一间禅房。 这旌安寺依山而建,环境幽静雅致清旷,大片大片的枯叶堆在地上来不及清扫,一脚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让人十分放松。 但亦泠站到禅房前,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们就在外面等我吧。” 亦泠转头,吩咐打算跟着进去的曹嬷嬷和锦葵,“我和大师独自谈谈。” 推开禅房的门,迎面是一架七扇落地屏风,将内里的视野当的严严实实。 亦泠将房门关上,转过头来粗略地扫了一眼,只见这间禅房简朴得过分,除了屏风前放置的条案与蒲团,就只剩墙上挂着的挑山书画。 那张条案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隔着屏风,她只能看见慧明大师模糊的身影。 原本想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表达自己的来意。 但亦泠辗转一夜没睡,心事又重,因此刚迈出两步,脚下就有些虚浮,险些摔在这蒲团上。 “夫人,请先落座吧。” 亦泠讪讪地扶着屏风站稳时,醇厚经世的声音也从屏风后传来。 她只好牵裙坐下,谨慎地观察了四周,才开口道:“大师,扰您清修了。这次贸然登门,实在是因为信女的生活遭遇了巨变,不得不求助大师。” 慧明大师似乎在屏风后雕刻着什么小玩意儿。 刻刀尖锐,他埋着头,雕刻得很仔细,动作缓慢又认真。 亦泠紧紧盯着拿到身影,许久没等到他开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 “大师……” “夫人。”他动作不停,依然埋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平平说道,“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含受十方国土。” 这段话在亦泠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等面前的茶水都快凉了,亦泠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 “大师,您能不能说通俗点?”她如实说道,“我听不懂。” “……” 慧明大师的身影明显僵了片刻,随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转了转身,正对屏风后的亦泠。 “既来之,则安之。施主,只要心定,周遭什么变化都影响不了您。” 这话能听懂。 但好像没什么用。 “可如今,不光是变化的问题。”亦泠不自觉地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晕倒,而后就像被封印了一般,能听能想,却睁不开眼,醒不过来。上京最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该如何是好呢?” “施主,您如今的境况,药石无医,即是心病。心生念,念生因,因生果。因果循环,皆有定数。” 慧明大师慢悠悠地说,“因从何处来,果自然就从何处生。” 这一段话听下来,亦泠总算不至于茫无头绪。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若隐若现的思路,飘飘荡荡,最后直指她最初苏醒的那一天。 因果因果,她如今变成这样,不就是拜谢衡之所赐? 可他若是这“因”,又要如何解决这个“果”呢? 亦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最后还是得求助慧明大师。 “若是我找到了因,又该做什么呢?” “无须做任何事。” 慧明大师说,“因的存在,即已是果。” 原本迷迷糊糊的亦泠,在这一瞬间,忽然醐醍灌顶,茅塞顿开。 她甚至惊得一口喝光了条案上的茶水,才平静下来。 “难道大师的意思是,我若要改变现状,就必须要依靠那个始作俑者?您先前所说的‘贵人’,就是这个意思?” 慧明大师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朝亦泠合掌作揖。 “夫人,请回吧。” 亦泠在得道大师面前不敢失礼,让她离去,她便起了身。 只是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大师,信女还有一问。”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知如何开口:“原本的那个人……” 慧明大师:“自有去处。” - 从禅房出来时,亦泠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好像失了魂儿一般,吓得锦葵和曹嬷嬷赶紧上去扶住她。 “夫人,您怎么了?大师和您说什么了?您怎么这幅脸色?” 亦泠没什么力气,也不想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天,一脸的生无可恋。 不一会儿,她两眼又有些昏花,胸口也提不上气来。 这种感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出意外的话,她又要晕倒了。 亦泠很是无奈,有气无力地说:“回府吧。” 锦葵和曹嬷嬷一看亦泠这状态,也不敢多问,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生怕她在这人来人往的旌安寺就不省人事。 刚走了两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亦泠眼前都黑了一瞬,差点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她定了定神,沉吸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吩咐道:“把谢衡之叫回来,立刻叫回来!” - 夕阳晚照时,青瓦檐牙下挑着一盏莹莹宫灯,在余晖中悄然亮了起来。 正是华灯初上时,本该是恬谧宁静的傍晚,整个谢府却陷在一股沉闷的气氛中。 亦泠初初晕倒那会儿,府里的人就按她的吩咐去宫里请谢衡之了。 可眼下天都要黑了,府里的人去请了一道又一道,依然不见谢衡之人影。 至于亦泠本人,更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药也灌了针也扎了,硬是醒不来。 黄大夫在檐下来回踱步,胡子薅了一遍又一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正想着,前方洞门有脚步声传来。 谢衡之终于回来了! 黄大夫急不可待地迎出去,潦草地拱拱手,就要迫切陈词。 可谢衡之就跟没看见他似的,一面脚步不停地朝屋子走去,一面偏头听下属禀报着什么。 虽然低声细语,但两人的表情都周密严谨,丝毫没有分心。 黄大夫插不上话,只好三脚两步地跟着谢衡之往寝居走去。 直到迈腿跨进寝居的瞬间,谢衡之终于开了口。 “夫人如何了?” 黄先生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谢衡之是在跟他说话,愣了一瞬,才愁眉苦脸地说:“老朽医术不精,有负大人。” 谢衡之没说什么,走到床边,手背掀起帘帐,探身看了眼亦泠。 先前黄大夫施针,室内灯光就多点了两盏,格外亮堂。 床榻上的女人睡姿优雅,平平整整地躺着,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面色也亮泽莹润,仿佛正在香甜的梦乡中,哪儿有半分昏死的样子? 谢衡之的目光在亦泠身上逡巡一圈,轻缓放下帘帐,随后转身走到窗边去。 “夫人到底患了什么病?” 黄大夫没有立即回话,他低眉敛目,思忖的那瞬息,心中正飞速做着利弊衡量。 原本被请来谢府看诊问脉,黄大 8.第八章 [] 第八章 刚刚亦泠初醒时,谢衡之和黄大夫站在窗边说话,离床榻较远,亦泠听不真切,但大抵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如今谢衡之这么一句话,亦泠更是确定了——所有人,包括谢衡之,都认为她在装病邀宠。 亦泠两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她死死盯着谢衡之,问道:“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是想要见你在装病?”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居高临下的睨着亦泠。 那双淡漠的眼睛终于有了点情绪,却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本就胸闷气短的亦泠气笑了,咬着牙说:“谢大人您倒也不必如此看得起自己,我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断不会为了个男人就要死要活。” 亦泠放了这么一句狠话,自己都觉得气氛剑拔弩张。 谢衡之却跟没听见似的,慢悠悠地踱到窗边,抬臂将轩窗支开。 旋即便有一阵凉风吹进来,拂起亦泠眼前的幔帐。 待屋子内苦涩的药味被驱散几分,谢衡之才背对着亦泠,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没你那么闲。” 他回过头,懒懒瞥了亦泠一眼。 “下次想见我,自己去林枫苑等我。” 冷静。 为了活命,一定要冷静。 一遍又一遍掐了掌心后,亦泠实在忍无可忍。 “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踏进林枫苑一步!” - 是夜。 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整个谢府沉入一片静谧中,偶尔有夜风吹过树梢,带起阵阵萧瑟的声响。 曹嬷嬷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想看看亦泠睡得可好。 谁知刚踏进一只脚,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凉风穿堂而过。 上京不比江州气候宜人,一入了秋,夜里就冷得像寒冬。 她低声骂了锦葵两句,转头就往窗边走去。 手刚碰到轩窗,突然听到一道颤抖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别关窗,开着。” 曹嬷嬷惊诧回头:“夫人,您还没睡?” “睡不着。” 亦泠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半个时辰了,先前只是头晕脑胀,胸闷气短,后来就是一阵昏沉,眼看着又要晕厥过去。 她先是起来走动走动,又因为腿脚发软,不得不重新躺上床。 为了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她只好打开窗户,让刀子一般的寒风往自己床上刮,才能勉强保持清醒。 “是不是不舒服?” 曹嬷嬷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亦泠的额头,“呀!夫人您怎么这么烫,是不是着凉了?赶紧让黄大夫来看看吧!” 睡在一张架子床上,能舒服吗? 吹了大半夜的冷风,能不着凉吗? “不用了。” 亦泠有气无力地说,“把帕子打湿了,替我擦擦就好。” “这哪儿行?发热可不是小事,严重了会要命的!” 曹嬷嬷起身就要走,“我这就去请大夫。” “用不着,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亦泠用尽全力喊住她,“你按我的吩咐去做!” 曹嬷嬷愣怔怔地站着没动,担忧受怕,却又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 最后,她只好去打了一盆凉水,细致地揉了帕子敷到亦泠额头上。 有人陪在身旁照顾,亦泠安心了许多,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死在这里都没人发现。 可身体上的折磨却不减半分。 一开始只是头晕目眩,后来脑子里的痛楚逐渐蔓延到全身,疼得她意识模糊,几乎快要睁不开眼。 曹嬷嬷看得心疼,又劝道:“夫人,我去请大人来看看您吧?每次他一来,您就好多了。” “不必。” 亦泠铁骨铮铮地说,“我不想见到他。” 沉默半晌,亦泠又说:“你还是去把窗户关上吧,太冷了。” 曹嬷嬷没动,苦口婆心地说:“夫人,关窗户有什么用呢?你现在病着,这间屋子又位于风口,本就比别处冷。干嘛不回林枫苑呢?那是整个谢府最好的地方,冬暖夏凉的,连碳火都不用生就热乎着,你何苦为难自己呢?” 听着曹嬷嬷的话,亦泠慢吞吞地睁开了眼。 是啊……! 谢衡之在林枫苑盖着最柔软的蜀锦被褥,睡着最舒服的拨步床,还不用在屋子里生碳。 而她却在这里吹着凉风受折磨。 和谢衡之置这么一口气,她得到了什么? 而谢衡之这种人,又不会因为她的痛苦而自责半分。 那她在这里自我折磨个什么劲儿? 亦泠目光逐渐清亮,连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她越想越气,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着了谢衡之的道。 他巴不得身边落个清静呢。 深吸两口气后,亦泠抬起头,坚定地说:“我要回林枫苑!” - 因为地阔人少,谢府平日里本就比别的府邸冷清。 到了夜里,没有丝竹管弦和笙歌舞乐,更是寂静地像一座废宅。 亦泠住的偏院位于最西面,而林枫苑又在东北角,遥遥相隔一里路,其间有绕不完的小径,穿不完的长廊。 若不是曹嬷嬷带着路,亦泠肯定是找不着北的。 也不知道谢衡之这种人怎么想的。 家里就几口人,住这么大的宅院,是恨不得把“贪官”二字写在脸上吗? 住就住了,又不肯多花些钱重新修葺修葺。 亦泠本就病骨支离,这一路走来,又不知踩了多少泥泞,绊了多少个趔趄。 最后,曹嬷嬷挑着灯,总算是扶着亦泠站到了林枫苑门外。 两名护卫把守在门前,见亦泠来了,也没多问,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便让出了路。 亦泠没急着进去,先往里瞧了眼。寝居没有亮灯,东暖阁也暗着,看着不像有人。 “谢衡之呢?”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如实答道:“大人先前有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