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涯》 1. 第一章 [] 《思无涯》 文\翘摇 第一章 仁乐二十四年,秋。 亦泠被反贼彭三趟五花大绑,挟持到了庆阳城外旷野。 二十丈外,是谢衡之率领的三万精兵。 彭三趟将刀横在亦泠脖子上,朝着谢衡之喊道:“你若不想你心爱之人死在我刀下,就立刻退兵!” 北雍之地荒漠旷荡,飞沙走砾,四下却寂若死灰。 亦泠迎着风沙,看不清黄沙里的谢衡之,只觉脖子上的刀剑寒气逼人,似是下一秒就要割破她的喉咙。 此刻她的性命,就在谢衡之的一念之间。 三天前。 雍凉反贼彭三趟自栎硕一路攻打至庆阳,守将自觉不敌,弃城而逃,闻到风声的当地乡绅富豪全都带着家眷连夜跑路。 亦泠的祖父亦老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望,翰林致仕后回庆阳养老,住着庆阳最雅致的府邸。 破城那天,亦泠还在闺房熟睡,突然间被破门而入的贼子抓了起来。 她四处呼救,却发现整个亦府一夜之间已经人走楼空,只剩下一些老弱的仆人。 原来在这一夜,亦泠的祖父已经收拾了值钱的家当,召集家眷躲进了深山。 他连前年刚娶的姨太太都带走了,却没有带上自己的亲孙女亦泠。 彭三趟虏获亦泠后,倒没有用强。 他喜欢征服性子刚烈的美人,方显他的阳刚魅力。 于是这几日他一面在庆阳烧杀掳掠,一面百般讨好亦泠。 谁知仅仅三日,谢衡之竟然率三万精兵兵临城下。 反贼们接连几日纵情酒色,奸杀妇孺,过得是浑浑噩噩。 别说应战,许多人连酒都还没醒。 彭三趟知道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千钧一发之际,他想到了亦泠。 或许这个女人,是他此刻最为锋利的武器! 他立刻将亦泠绑了起来,又拖又拽地带上了战车。 前头有重重士兵遮挡,风沙又重,亦泠看不清对面,但从地面的震动可以得知,谢衡之带领的精兵正在逼近。 彭三趟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兴奋,握着刀柄的手都在颤抖。 绝望的是,他和他的将士可能命丧于谢衡之手下,多年经营就此沦为一句“乱贼宵小”。 兴奋的是,这一战或许会是他打得最为轻松的一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逼退敌军。 雍凉之地多荒漠,他放眼望去,只见漫天黄沙中大军执锐披坚,骑着高头大马,黑压压绵延一片。 风沙虽模糊了视线,但滚滚蹄声如同闷雷,预示着鏖战将至。 彭三趟一声令下,挡在战车前头但士兵退开,将命悬一线的女人展露出来。 他贴在亦泠耳边,笑得阴沉狠辣。 “是战是退,眼下就看亦大美人的魅力了。” 闻言,亦泠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到此刻才明白彭三趟想做什么。 狂风裹挟着黄沙吹来,亦泠抬起头,遥遥望向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 亦泠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被自己的爹娘扔来这雍凉之地,而后又被亲祖父抛弃,最后却要指望谢衡之来救她一命。 她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亦泠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对彭三趟说道:“你要杀便杀,拿我一个女人来威胁朝廷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彭三趟自然不算什么英雄好汉!” 彭三趟大笑道,“倒是那谢衡之,且让我看看他是要做英雄,还是要美人!” 说罢,彭三趟举刀横在亦泠脖子前,朝谢衡之大军喊道:“你若不想你心爱之人死在我刀下,就立刻退兵!” 他粗犷的声音随着黄沙荡到了城下。 亦泠闭上了眼,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她不知道自己在谢衡之心里究竟有几分重量,更不知道谢衡之会不会为了她退兵。 毕竟满打满算,她和谢衡之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且还是在十年前。 那是她是上京贵女,当朝户部尚书的掌上明珠。而谢衡之只是上京赶考的穷苦书生,两人云泥之别,不可能有一丝牵连。 但在那之后,亦泠的命运就此扭转。 彼时她和定远伯世子青梅竹马,心意互通,她以为自己的一生会永远像这般称心如意。 两家风风光光地纳了彩,问了名,结果就在这时,谢衡之揭发定远伯谋反。一夜之间,那定远伯府的男丁全被杀了,听说府内的荷花池都是红的。 后来亦泠又相看了那年的新科状元。 谁知道她连嫁衣都绣好了,这新科状元却被谢衡之查出科考作弊,连带着当时的考官十三人一起被流放岭南了。 听说那新科状元还没到岭南就吓死在途中了,圣上还不准人去收尸,任其被野狗分食。 到此时上京还只是传言,这亦家小女儿是天煞孤星,谁娶她谁就不得好死。 但即便这样,依然有人不信邪,要美人不要命。 亦泠的第三次婚事,便落到当时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薛盛安头上。 亦家也是怕极了再出意外,草草地准备了婚事,恨不得亦泠赶紧嫁出去。 整个上京没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嫁女儿这么匆忙的,但还是没能逆转天意。 新婚当天,东南沿海战事告急,朝中无将领,谢衡之竟然向圣上进言指派薛盛安前往东南镇压倭寇。 一个负责上京秩序宁靖、赈恤灾贫的兵马司指挥使去东南打仗?简直荒谬! 霎时间,喜酒变成饯别酒,薛盛安连夜出发,连洞房都没踏进去。 这时候,上京众人终于回过味儿了。 这哪儿是亦泠天煞孤星啊,分明是谢衡之对她爱而不得,也不让别人得到。 传言多了,亦泠自己也不禁回想 2. 第二章 [] 第二章 亦泠死不瞑目。 她睁着眼倒了地,漫天黄沙飞舞,箭簇如雨。有的落在她身上,有的落在她脚边。 厮杀声中,亦泠终于撑不下去,合上了双眼。 但没多久,她的身体又恢复了些许意识。 周遭似乎格外安静,浑身也暖烘烘的。 几道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清晰。 “你们究竟怎么看护的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落了水!” “奴婢、奴婢只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取一件披风!” 夫人?落水? 她们在说谁? “都是些不仔细的东西!陪夫人出去的时候就不知道准备好加冷热的衣衫?你们瞧瞧,都这个时候了,竟然也没把被褥给夫人盖好!” “夫、夫人平日里总嫌闷得慌,所以……” “闭嘴!” 那人呵斥一番后,亦泠便听到了轻缓的脚步声。 紧接着,她感觉身上的被褥被人仔细整理了一番,掖得严严实实。 她们……是在说我? 亦泠恍然大悟,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分明是被谢衡之一箭射死的,怎么会落水? 而且她胸膛被冷箭射穿,血流如注。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反倒是四肢有些滚烫,是受凉之后的高热之状。 这幅身体,仿佛不是她的。 亦泠很想起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们一个个的,再狡辩也没用了!等大人从庆阳平叛归来,若是夫人还没恢复如初,可有你们好受的!” 大人又是谁? 庆阳平叛……不就是谢衡之吗? 亦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提起一口气。 这一定是噩梦,她得快点醒来! - 一个月后。 杲杲秋阳穿过树叶,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亮。 难得好天气,整个上京都放了晴,唯有坐落在西南荫棠湖旁的谢府,笼罩在阴云中。 亦泠左胸忽地一阵剧痛,就像那日被谢衡之一箭射死那般,痛感冰凉又刺骨。 她猛地睁开了眼。 久违的天光透过帘帐影影绰绰地渗进来,柔和如月色,但对于昏睡了一个月的亦泠来说,依然刺眼。 她徐徐抬手,挡住了眼睛。 婢女们没有发现床上的人已经苏醒,还在窃窃私语。 偶尔有鸟雀在窗边鸣叫,伴随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如此微弱却又真实。 亦泠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把手移开想看看这屋子里的光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能动了?! 亦泠像大梦初醒一般,立刻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被褥窸窣的动静总算惊动了候在一旁的婢女。 两人惊呼一声,连忙跑过来,掀开帘帐,簇围在床边。 “夫人!您醒了?!” 亦泠没有说话,只是怔然地看着眼前这两张陌生的面孔。 其实她早就醒了。 这一个月来,她的意识无比清醒,能听见别人说话,能感知到日升日落,甚至能尝到婢女喂进她嘴里的药有多苦,且下意识地抗拒。 可是她就是无法真正地苏醒过来。 睁不开眼睛,说不了话,身体动弹不得,就像幼时鬼压床一般的体验。 亦泠就这么“昏睡”了整整一个月。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做噩梦。 可是日复一日,她听着大夫来为她看诊,喝着下人们灌进来的药,感知着婢女为她更衣、擦拭身体……她总算意识到,这不是梦。 自己似乎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体中活过来了。 并且靠着辨听婢女们的闲聊,她意识自己此时的身份居然是…… “镜……” 亦泠出声的一瞬,立刻顿住。 她连嗓音都彻底变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镜子,给我镜子。” 昏睡了一整月,醒来却立刻要镜子? 两个婢女大为不解,却不敢说什么。面面相觑片刻,互相递了眼神,一个就跑出去通知府里主事的人,而另一个则去拿了镜子。 看着铜面里倒映的自己,亦泠的呼吸几近凝滞。 这是一张桃羞杏让的面孔。 朱唇玉面,雾鬓风鬟,处处明艳照人,是名门世家才养得出来的蓬勃大气之美。 最妙的是她那宛转眉目下,浅浅一滴泪痣,如同美玉上一点瑕玷,给她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流风回雪之态,尽显轻逸飘摇之姿。 是了,错不了。 这张脸,显然就是谢衡之的新婚妻子商氏。 亦泠闭上眼,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腿。 ……好疼。 其实亦泠从未见过商氏,只是对她的才气和美貌有所耳闻。 大梁的文人骚客曾评价:江州名门之后商氏,有咏絮之才,班淑之德。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如她眼下一颗滴泪痣来得绰约动人。 加之时时守在亦泠身旁的婢女中,有一个就是商氏的陪嫁锦葵。 这些日子她和谢府的芸儿在亦泠床边话家常时,便常常提起自己在江州商家的见闻。 “我们夫人的墨宝在江州可是有价无市呢,都说我们夫人若是男子,必定是高中状元的。” “我们夫人从‘亦’字辈,原本单名一个‘岭’字,取峻岭之意。不过后来有高人说我们夫人命中缺水,才把‘岭’改为‘泠’的。” 江州商氏,天下独此一家,又和亦泠恰巧撞了名。 除了谢衡之那新婚妻子,还能有谁? 如今醒来再亲眼看见了这张脸,亦泠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夫人……” 锦葵在一旁见亦泠如此沉重的神色,以为她是太在意自己容貌了,便宽慰道,“您只是昏睡了许久,有些消瘦了,日后好好将养一番,必定又和往常一样明艳照人!” 亦泠没有说话,只是放下镜子,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了起来。 她绕过屏风,走到门前,迎着明晃晃的日光,推开了那扇菱花木门。 入目之处是一个雅致的小院,绿松翠木在秋日依然郁郁葱葱,还有几盆菊花正含苞待放。 檐下回廊立着花栏杆,横枋下的花格棱条上雕刻了龟背锦纹。 脚下踩的是细墁地面,以墁砖层为垫层,用生桐油“泼墨钻生”,十分讲究。 眼前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亦泠,这里是上京。 她以谢衡之妻子的身体,回到上京了。 但亦泠想不明白,变成谁不好,为何偏偏是谢衡之的妻子? 老天爷这不是故意恶心她吗? 何况在亦泠生前,她就对这位商氏有所微词。 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相隔千里,本该一辈子都没有牵连。 虽然名字同音,倒也没有人将她们作比较 3. 第三章 [] 第三章 光是听到下人们通报,亦泠的神智便被四面八方牵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死前那一幕。 她好像又看见了漫天黄沙中,谢衡之抬手拉弓,冷箭如霜,果决地要了她的性命。 粗蛮的彭三趟惊得倒吸凉气,四周的将士噤若寒蝉,战马上的谢衡之却从容淡定地放下了弓箭,甚至没有往敌军的战车上多看一眼。 亦泠几乎快要站不住,虚浮地往一旁偏去。 曹嬷嬷疾手快地扶住了,还扯着她的大嗓门儿嚷嚷道:“真是双喜临门啊!大人凯旋了,夫人就苏醒了,可见大人真的是夫人的命定福星啊!” 原本快要娇娇弱弱倒下去的亦泠硬是被曹嬷嬷恶心得又站直了,莫名又有了点儿力气。 她从曹嬷嬷手里抽出自己小臂,蹙着眉头满脸不适,正想说点儿什么,前头就传来了动静。 亦泠抬起眼时,恰逢谢衡之跨过月洞门而来。 这座府邸是端孝长公主生前的住宅,格局装潢偏向雅致玲珑,月洞门也造得格外婉约。 可谢大人好大的气势,身后跟着四五个侍从,各个盔甲未卸,腰间佩刀,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好像下一刻就要挤垮了这间小院。 谢衡之本人穿着一袭银灰阔袖蟒纹锦袍,精密的绣纹繁复盘踞在前襟,泛着精细的光泽,仿佛昭示着他那滔天的权势。 但单看他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狭长的眼睛亮而不空,点漆一般的眸子里像蕴着一汪深渊。 一身玉骨,倜傥出尘。 若不是被他夺了性命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亦泠差点都要以为眼前这人只是上京哪家侯府里的贵公子。 可新仇旧恨在心,亦泠不由得恶狠狠地盯着他,拳头握在了腿侧,整个人都在秋阳下轻轻颤抖。 身旁仿佛有一道声音,一下下地撞进她的耳朵。 杀了他。 杀了他!! 身未动,亦泠脑子里已经描绘出谢衡之人头落地血溅四方的场景。 “亦泠?” 清越的男声,将亦泠倏然从臆想中拉回现实。 她颤了颤,后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望向眼前的男人时,见他双眼和煦温柔,含着春水一般。 和先前射杀她的那个阎罗,判若两人。 对自个儿的发妻温柔如水,对无关的人就冷酷决绝,草菅人命? 亦泠的拳头又握紧了。 她的视线落在谢衡之身后那些随从身上。他们各个都配着刀剑,也不知为何跟着进了这内院。但亦泠心里盘算着,此刻是她离谢衡之最近的一次,周围对她也没有防备。若是冲过去拔刀刺杀他,可能性似乎很高…… “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见亦泠老僧入定一般,谢衡之打量着她,看出她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衣,于是冷眼瞥向四周奴仆。 只一眼,一院子的下人们纷纷匍匐跪地,连连告罪。 “夫人刚刚醒来,听说大人凯旋了便要急着出来相迎,是奴婢没有照顾仔细夫人!求大人恕罪!” 曹嬷嬷之所以如此惶惶,是因为她知道谢衡之真正问责的是商亦泠无故落水之事,这才是她们的大过。 谢衡之没再说话,只是朝亦泠伸出手。 那只骨节匀停的手徐徐探了过来,清瘦纤长,分明是握笔的手,可亦泠只想到了那日拉弓射箭的狠绝。 她浑身都颤了颤,紧绷着背脊一动不动。 下一秒,那只手偏开,落在亦泠的衣襟上,细致地整理妥帖。 亦泠松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嫌恶的后退躲开。 谢衡之的手顿在半空。 他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时,亦泠神情凝住,心底竟又漫出了一丝后怕。 与此同时,谢衡之身后的随从冷着脸上前,将曹嬷嬷和锦葵等人都往外拖去,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阵仗把亦泠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这些人可能即将和她一样没命,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脱口而出:“不关她们的事!” 随着亦泠的话说出,他们都停下了动作。 谢衡之那凉凉的目光也收住了,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是我……不小心脚滑落了水。”亦泠胸口起起伏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跟她们没有关系……你不要杀她们……” 倒不是亦泠说谎,她虽然没有经历落水这件事,但昏睡之时听锦葵的碎碎念,她大致能确信这是意外。 说完后,亦泠见谢衡之神情没有松动,反而抬了眉梢。心中一紧,又接着说道:“她们已经恪尽职守,但意外谁能料到呢?你不能就因为这样杀了她们!” 良久,谢衡之的手垂下了,嘴角却牵了起来,噙上几分笑意。 “我何时说过要杀她们。”他轻言淡语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滥杀无辜的人吗?” 亦泠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谢衡之。 难道不是吗? “既然夫人开口为你们求情了。” 谢衡之淡淡说话,没看她们一眼,“那便罚你们一季月钱吧。” 闻言,曹嬷嬷等人都松了口气,止不住谢恩。 而谢衡之转头又看向亦泠:“原本我也只是打算略施小惩。” 略施小惩? 亦泠看了眼他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随从。 他嘴里的略施小惩,是指杖责吧!曹嬷嬷和锦葵这种奴仆都是弱女子,挨上他们几棍子和要了她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亏得谢衡之说得出口,好像自己是个活菩萨似的。 不过他好歹是高抬贵手了,曹嬷嬷们都感激涕零地给亦泠磕头。 亦泠摆摆手,长舒一口气。 到底是悉心照顾她一个月的人,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再看向谢衡之时,亦泠发现自己那满腔的杀意竟然被吓缩了一大半…… 且不说她有没有本事在这么多奴仆随从面前杀了谢衡之,即便能借身份之便了结了他的性命,自己也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杀人偿命或许还是轻的,以谢衡之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最后落得个生不如死。 不行,她不能冲动。 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她绝不可以再次去送死。 转瞬间,亦泠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外面风大,进去吧。” 谢衡之的声音很轻柔,语气好似在哄人,就连唇角也有隐约的笑意,“我还有些事,会早些回来陪你。” 可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温情,深邃的眉眼里,全是寡情与冷漠。 被他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周遭仿佛落着簌簌冻雨。 亦泠绷紧了全身,没有应他一个字。 谢衡之也没在意,抬头看了眼天。 上京这几年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已经阴云密布。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秋风掀起了他的衣袂。 当那一抹银灰消失在月洞门后,亦泠就像被人抽干了力气,后背豆大的汗顺着脊骨流下,眼前的景象也变得缥缈虚无。 一阵头晕目眩,亦泠整个人都晃了起来。 乌泱泱的奴仆们簇过来扶住她,一声声“夫人”地叫着,亦泠却觉得声音越来越远。 等谢衡之那一众人的脚步声走远,亦泠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一弯明月已经挂在了树梢上。 夜凉如水,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音,伴随着几道虫鸣。 大夫已经走了,称亦泠只是过于虚弱,留下了滋补的药方。 婢女们安静地候在一旁,知道亦泠随时会醒,个个都不敢再闲聊。 亦泠睁开眼,见一切如故,还是谢府的那个房间,于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了?” 锦葵听到亦泠说话,连忙掀开帘帐进来扶她。 “戌时三刻了,夫人可是要起来?” 亦泠没说话,靠着软枕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决定起身。 又昏睡了一场,她却感觉身体越发虚弱,连呼吸都不怎么提得上劲儿。 她低头看了眼盖在腿上的被褥。 虽说如今的处境离奇切艰难,可是…… “你们就不能把被褥枕巾全换成蜀锦吗?这些粗糙的料子让人如何睡得下?” “夫人……”锦葵愣愣地说,“您不是一直说蜀锦太过奢靡,不肯用吗?” 亦泠头疼,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说:“换。” “奴婢……这就去换。” 临走前,锦葵又说道,“夫人,你饿了这么久,先吃点东西吧。” 亦泠看向榻边案几—— 几样清粥小菜,倒是合她此时的胃口。 就是不曾想到,谢衡之堂堂的朝野第一人,府上度日竟如此寒酸,吃饭的碗竟不是汝窑瓷。 也不知那些贪的钱都去了哪儿。 待锦葵找到了蜀锦被褥回来,谢府上下早已掌灯,整座宅院被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得如诗如画。 偶尔有婢女穿梭其中,姿态袅娜,很是好看。 “大人刚刚回来过,本来是要陪着夫人的,可惜又有急事,前脚才走呢。” 为了宽亦泠的心,锦葵一边更换被褥,一边刻意提起这件事。 而亦泠一听,顿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的同时,眉头也拧了起来。 锦葵见她凝神沉思,看着心情还是不好的样子,于是转移了话题,又说道:“夫人,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今天不冷,吹着风正舒服。” 亦泠想了想,点头起身。 锦葵便去给亦泠加了件外衣,随后挑着灯,跟着亦泠走出了林枫苑。 一路上,亦泠的眼睛没闲着,仔细地打量着这座宅院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 虽说眼下对未来还是毫无头绪,但她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的,所以早早地做起了打算。 说来也巧。 亦泠只是自己心里打着小算盘,但对这谢府是完全陌生的。 就这样, 4.第四章 [] 第四章 亦昀刚刚那一脚踹得不轻,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门房咿咿呀呀的呻|吟。 可惜现在没人在乎他,女主人亦泠愣怔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昏话。而亦昀的左腿无意识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防备的姿势,看亦泠的眼神由震惊变为迷惑,而后又缓缓变成警惕。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亦昀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亦泠,想从她脸上看出意图。 可惜亦泠的脸上除了无奈只有讪讪。 “我可没说我要杀人啊。”亦昀又后退了一步,谨慎地说,“谢夫人可别血口喷人。” “……” 亦泠忽然有些头疼,好像下一秒又要晕过去。 她扶着自己的额角,只想亦昀这个糊涂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等谢衡之回来了,便没那么好收场了。 “你快回去吧。”亦泠说,“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亦昀这会儿是真怕了,不过他怕的是这个奇怪的女人。于是再三打量亦泠之后,后知后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迈开腿就想跑。 但刚跨过门槛,亦昀就顿住了。 亦泠不明所以,探着身子看出去,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辆马车,亦泠生前坐过很多次。 而车上的亦夫人没等下人摆好蹬子,几乎是跳下车来的。 “昀儿!昀儿!你真是疯了!”她仓皇不定地三两步跑过来,两手紧紧抓住亦昀的双臂,一面拍打他一面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啊!你要是动那人一根头发我们全家都别活了!” 亦昀还恍惚着,面对母亲的又哭又打无动于衷,反而心虚地扭头瞥向身后。 亦夫人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见到立在一旁的亦泠,勃然变色,连哭声也堵在了嗓子眼儿。 瞬息间,那个昏乱的妇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有礼的贵妇。 亦夫人迅速理了衣冠,擦掉眼角泪痕,谨慎地迈过门槛,向亦泠行了一礼。 垂首敛目,伏低做小,惶恐又卑微。 但许久,亦泠都没有反应,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 亦夫人心中又急又慌,想着谢夫人要么生气要么不屑。可她抬起眼窥视亦泠的神情,这游离涣散的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悲戚又是怎么回事? “谢夫人?”亦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犬子年幼,莽撞无知,若他冲撞了您,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亦泠在这熟悉的声音里定了神,看着自己阔别半年的亲生母亲,她惨然笑着摇头:“没什么,带他回去吧。” 亦夫人闻言并没有松懈,反而和亦昀同样的疑惑且戒备。 以她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先前他气涌如山地跑出家门,声称要给自己姐姐一个交代。既然见到了谢府的人,他不可能什么祸没闯。 谢夫人竟然丝毫不计较,这着实有些奇怪了。 但不管怎样,先带着儿子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要是撞上谢衡之回来了,指不定这浑小子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于是亦夫人也不敢再多问,向亦泠福了福身,又说了几句好话,领着人就要走。 亦泠一声不吭地看着母子俩跨出谢府。 当两人上了马车,亦泠忽然心头一动,叫住了亦夫人。 添了许多白发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谨小慎微地问:“谢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亦泠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听说令爱……” 亦夫人闻言,低头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时,她笑着说:“是的,小女福薄,前些日子在庆阳的战乱中去了。多亏谢大人将小女的遗物千里迢迢带回来,好让我们能为小女立上一座衣冠冢。改日大人得了空,亦家上下定登门致谢。” 连亦昀都能猜到他姐姐的死跟谢衡之有关系,亦夫人怎么会想不到呢? 可亦泠从她母亲脸上看不到一丝愤恨,只有无限的阿谀逢迎。 “真是没想到,亦夫人居然如此深明大义,难怪能养出亦小姐这么舍生取义的女儿。” 分明是字字夸赞,可亦夫人总觉得对面这个女人的语气里含着讥笑和讽刺。 她满腹疑惑,垂眼吸了口气,依然笑着说:“谢夫人谬赞了,小女是大梁王朝的子民,自然该舍身报国。” 一口悬在胸口的气沉沉呼出。 这一刻,亦泠对着自己的生母,连愤怒都没有了。 “那就……请亦夫人节哀。” 莹莹一灯下,亦泠双眼黯然。 她拂袖转身,往里走去,并沉声道,“致谢就不必了,好好为令爱置办哀荣吧。” - 刚走没两步,亦泠眼前发黑,一阵头晕目眩。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亦泠偏偏倒倒地挪了几步,喊道:“锦葵!锦葵!” 候在一旁的锦葵立刻跑出来扶住亦泠:“夫人怎么了?” “快!快叫大夫!” “来人呐!来人呐!” 在锦葵慌张的喊叫声中,亦泠果然如自己所料,又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耷拉着脑袋,绝望地看着浓稠的夜幕。 就这破身体,别说报仇雪恨了,她活不活得过半旬都是问题! 一阵手忙脚乱后,谢府的下人们把亦泠安置回了林枫苑。 凳子还没坐热的大夫又忙不迭跑回来,诊断一番后把他先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虚弱。得多将养。 亦泠半睡半醒地听见了大夫的话,很想坐起来问问到底要怎么个将养法,这三天两头就晕倒谁受得了啊。 可惜她好像又回到了先前昏睡一个月的状态,怎么挣扎都睁不开眼。 该不会又要躺上一个月吧? 那样就算能活着,离魔怔也不远了。 亦泠绝望地等了许久。 就在她以为自己再也醒不来的时候,谢衡之回来了。 天色已晚,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更衣洗漱,耳边只有清水搅动的声音。 也不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他们本身就不聒噪,总之,这间屋子安静得过分,让谢衡之的一呼一吸都像在亦泠耳边似的。 不多时,谢衡之换上了寝衣,朝床榻走来。 他的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靠近,都有一股凌人气势在逼近。 亦泠明显感觉到他的靠近,立即往床角缩过去—— 诶?又能动了? 她懵了一瞬,立刻撑着双臂坐了起来。 “醒了?” 谢衡之听到动静,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了帘帐,“大夫说你只是身体亏虚,多歇息便好了。” 没了朦胧的帘帐,他的轮廓变得清晰利落。 如玉的脸庞,星目熠熠,嘴角似乎总是浅浅勾着,似乎在笑,笑意却永远不达眼底。 亦泠继续往角落蜷缩,手指紧紧揪着被褥,满眼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谢衡之根本没在意亦泠的神情。 他似是累了,脸上带着几分倦意,顺势坐到了床沿。 属于谢衡之的气息与体温顺着被褥蔓延向亦泠。 不屈于反贼。 自刎。 想到亦昀的说辞,此刻的亦泠扭头看着谢衡之,耳边仿佛有千万道声音在叫嚣着让她手刃仇人。 在这间屋子里,她若想要谢衡之的性命,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