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淮安》 1. 沧州风 [] 平昭四年,上京。 又是一年春三月。 上京偏南,春日花开的都格外早些,现在一树的桃花都沉沉地压在枝头,从廊亭上半透明的琉璃花窗往外望去,外边的小湖蒸着露气,和桃枝交相辉映成一片春色。 春景虽醉人,也压不住那些着花红柳绿衣衫的世家小姐。 巧笑倩兮间,美目都偷偷往一旁的公子哥身上望着。 今日宴会是中书侍郎之妻所办的“迎春会”,表面上说请众多名门贵女赏春踏青,实则目的有两个。一是给他家刚行了冠礼的大公子寻一门亲事,二则是要让前几日刚凯旋的永宁公主露个面儿。 说起这永宁公主,那些公子哥儿就有的议论了。 永宁公主名叫盛淮安,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妹妹,生母不过是浣衣局里不知名姓的婢女,偶得恩宠,诞下了她。之后就被抱到皇后膝下抚养,兴许只因为后边后宫再无所出,她格外得先帝喜爱,十二岁就给了封号“永宁”。 先帝驾崩时,朝局动荡,内有平王造反,外有辽东的老狼王对山海关内的土地虎视眈眈。 永宁公主带着军队,一柄长枪从宫门前杀到城墙尾,提着她小叔,也就是平王的头颅,把她的兄长,现今的昭明帝,稳稳地扶上了龙椅。 紧接着,她又拿着兵符,去了那朔雪纷飞的辽东。 新帝登基有三年,这公主就在苦寒的辽东待了三年。直到她一枪挑起骚扰了大周十年的北地老狼王,把那匹野心勃勃的老狼捅了个残废,后半辈子只能待在营帐的炕上吃喝拉撒,这才接召回京。 三日前她带着羽衣军进上京的时候,马蹄下似乎还捎来了北地的森冷的长风,为首人肩负寒光甲,背拥苍云雀,裹挟着上京人数年未见的杀伐气息。 可在永宁公主还了兵符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昨日,接了中书侍郎夫人的迎春会帖子。 时隔三年,上京人快忘了长得怎么样的永宁公主,总算要露面了。 贵女们暗自攀比着穿的衣裳,为了应春景,大都穿着湖绿粉红的颜色,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位穿着流光缎比甲的女子,上边绾了个单螺髻,斜插着描金嵌玉的簪子,鬓边的步摇轻轻晃着,那是现今最受宠的箫贵妃的妹妹,名唤箫微兰。 女子名字中虽带了个兰字,却像是朵耀眼的红芙蓉,她挽着女伴的手,娇笑着道:“淮宁公主?能在辽东待三年,估计回来都已经男女不辨了吧?” 旁些公子听到了也忍俊不禁,在苦寒不见日光的辽东北地待三年,别说京中的贵女,就连那些男子都受不了,有些体弱的三月都还要抱着暖手的炉子,永宁公主的事迹,对于他们来讲,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男女不辩?本宫是和御前传话的张公公长得有几分像?”冰冷的声音自箫微兰后边响起。 立着的男男女女纷纷转头朝来者看去。 脱了甲胄的盛淮安远没有平日看着的魁梧高大,她个头比一般的女子高一些,穿了件鸦青色素面直裰,一头乌发高高束了个马尾,上面戴着个银色的小发冠,看着像是哪家出游的公子哥,只是腰身纤细,隽秀过了头,带着女气。 箫微兰看着站在后边的盛淮安,从那句“本宫”里就可以窥得她的身份。她这句话压下来,箫微兰就知道自己随口讲的玩笑话闯了大祸,她本意是想说公主征战三年,已经不再像上京女子般温婉明媚,但是盛淮安抓着她那句“男女不辩”做文章,说和御前传话的张公公长得像,那就是一顶大帽子压下来了。 要知道,永宁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妹妹,皇帝的妹妹生的像个御前的太监,岂不是在说她兄长也像? 周围的公子小姐,这下没有一个接着话头的,没人知道这位公主现今的脾性怎么样,要是她愿意,血溅迎春会也是小事。 箫微兰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正惶恐地想跪下,就被盛淮安扶住了。 “低头干嘛?给我看你头发多吗?”盛淮安道,“给本宫抬头。” 箫微兰颤抖着嘴唇,诚惶诚恐地抬起了头,女子一张明媚俊秀的脸映入了她眼帘。女子脸庞带了些棱角,眉眼凌厉英气,凛冽如风。但是却又有一双似含了情的桃花眼,眼尾带着点红色,轻轻上挑着,似笑非笑般看着她。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箫微兰,像是要将她看穿了一般。 “你再说一遍,本宫生得怎么样?男女不辩?”盛淮安咬着字眼的重音问她。 箫微兰身子也跟着抖,她道:“公主金尊玉贵……生的也是面若桃李,月貌花容,姝色无双,倾国倾城……” “嗯?”盛淮安又凑近了些,“继续夸。” 还要夸?这些不喜欢听?箫微兰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些词,眼睛一闭,把心一横,道:“不仅如此,公主还龙章凤姿,玉树临风,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 没有想到,盛淮安一把把她扶了起来,半靠在箫微兰身上笑出了声,道:“原来你说的‘男女不辩’是这个意思!那好啊,这夸的我爱听!” 她也不再自称“本宫”了,弯着眼朝箫微兰笑。盛淮安身上的冷冽气息都被她的笑一扫而空,女子一下变得明媚张扬了起来,箫微兰怔愣着,方才盛淮安靠在她身上时,好似还残留着些冰雪雾凇的香气。 的确,在箫微兰看来,上京女子在她这带着些江湖意气的一笑里,好像都失了点颜色。 这件事就这么被盛淮安轻拿轻放过去了,也没有追究箫微兰的出言不逊,她带着身后跟随的男侍从,笑着朝一边供人休憩的连廊走去。 这威,算是立了一半。 “方才那女子,是箫贵妃的堂妹。”玄一站在盛淮安身后道。 盛淮安转头,问:“箫弦不是自诩清流吗?怎么还带着兄弟一同做官来了?”她哂笑着往后边一靠,捻起一块糕点,道:“玄一,你名字和人倒是认得快,我在辽东待了三年,记得的只有雪原上盘旋的猎隼,朝中这些老臣,名字统统忘了。” 那身后的男子名字叫玄一,是羽衣军的副将,他是盛淮安在辽东沧州的左郡,从群狼口中救下的汉人,因而不算朝廷管辖,跟在盛淮安的身边。 他道:“陛下让公主来迎春会,应该也是为了让公主认点人。” 盛淮安冷笑:“倘若 2. 沧州风 [] 本是说要来迎春会的永宁公主只是匆匆露了个面就离开了。 盛淮安没有回她的公主府,她一脚跨上先前来时骑的马,把荷包往玄一那儿一丢,道:“你去我府里置办点新的家具,我进宫,你就不必再跟着了。” 她一夹马腹,马匹仰头嘶叫,白色的崇毛在似发着光。 天上一只洁白的隼也盘旋着啸鸣。 辽东苦寒,连马也受不了,那里只有咧着牙的雪狼,这些骏马只有在上京才有日行千里的活力。白马马蹄踏踏,在御街扬起一阵尘土,盛淮安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纵马往宫城内跑去。 但她深知,此刻的她已然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在京郊马场上纵马的无忧公主了。 提着长枪在阵前和北地部族里的老狼王对峙,还要远比在衣香鬓影,宫弦交错的上京来的轻松。盛淮安勒住了马,红脚隼盘旋了一圈,落在了盛淮安的肩上。 宫门口已经有小太监候着了,牵过盛淮安手里的马匹,谄媚地笑着:“淮宁公主是来见陛下的吧?” 几个小太监引着盛淮安往里边走去。 她还不忘记回头嘱咐:“记得把我的小马拴好啊!给它喂点吃的!上京的马草都要比旁的地方贵!” 盛淮安每见着宫殿里的雕廊画栋,都要忍不住赞叹。白日阳光下,宫城那赤金色的琉璃瓦尖角反射着炫目灼人的光,和遍栽的紫竹一起,投射下尖锐的影子,扣下一半送给辽东沧州的老狼王,住了一辈子营帐的老狼王估计也不会和盛淮安兵戈相向。 养心殿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盛淮景已经在等着了。他挥手屏退了侍者,朝下头站着的盛淮安望去。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年轻的帝王着绣金龙的黑衮服,撑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盛淮安。 她咬牙道:“兵符我交了,羽衣军,我是不会交的。” 羽衣军里都是盛淮安捡的些资质好的流民,有大周人,也有后来和辽东北族人的混血。三年的风雪已经把这只军队铸成了一把锋利无匹的剑,触目生寒。 帝王的手轻轻叩击了下案几,道:“大周唯一的长公主,养一些私兵,有什么关系呢?” 用得着她的时候,羽衣军就是私兵,用不着她,那羽衣军就是永宁公主要造反了。盛淮安可清楚自己这个好哥哥,她没有用处的时候,怎么会舍得花时间给她好脸色? 盛淮安重新扬起笑脸来,道:“哥哥,这回又要皇妹做什么呢?” 盛淮景望着下边站着的妹妹,她的身子立的笔直,不似上京的娇柳,更像是辽东沧州那风雪里的苍松。盛淮景摩挲着带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淮安还有半岁,就要二十一了。我的小皇后在这个时候,早有了身孕。” “不知道上京,皇妹看上了哪一家好儿郎?”盛淮景一双眼睛像鹰隼,紧紧盯着她的妹妹,“今日迎春会玩的开心吗?有没有见到中书侍郎家的公子?” 盛淮安从一旁拉来了张雕花黑梨木的椅子坐了下去,大剌剌地翘起了腿,道:“皇兄不必和我打哑迷,你看上的是谁?” 她了解她哥哥的性格,在真正的目的之前,总要抛出个以假乱真的东西来试探。 “毕竟我可是皇兄我唯一的妹妹,兄长可不忍心看到妹妹受人磋磨吧?”盛淮安刻意咬重了“唯一的妹妹”这几个词,语调相比之前甜得有点发腻,真像是在和兄长撒娇一样。 在盛淮安年轻的时候,的确有一段时间,是把盛淮景当成自己真正的亲兄长的。 也许是因为先帝的确爱惨了先皇后,后宫佳丽寥寥无几,有了盛淮景之后就再无所出。而盛淮安就是最大的意外,不知道是哪一次算计,让她浣衣局的娘怀了龙种,生下了盛淮安。感念先皇后慈悲大度,盛淮安在年幼时分就被抱给皇后抚养,走了运成为大周尊贵的公主。 ——这是外边流传的版本。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盛淮安还有个同胞的哥哥,叫做盛钰。 那浣衣局的女婢,走了通天的大运,一怀就是一对龙凤。盛淮安的生母老实本分,她自知母凭子贵没有希望,带着一对子女东躲西藏,可最终还是被找到了。 先皇后赤红色的裙摆拖尾上绣着的是江南出了名的相思桃,金线流动光晕,盛淮安愣着神,站在她面前的先皇后像是话本子里头的神仙妃子,给他们家送福泽和金子。 但是事与愿违,来的不是神仙妃子,而是美人皮恶鬼。她涂着丹蔻的手指头一指,随从就把盛淮安的母亲,也就是那个“勾引皇帝的浪蹄子”打死了,她的母亲用洗了一辈子衣服,操劳出厚茧的双手把年幼的她护在了身下,随从要接着打死她的哥哥,却被制止了。 先皇后挑起盛淮安那张占满了锅灰尘土的脸,道:“这张脸,生的倒挺像皇帝,把那个小子也留着吧。——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 后来,盛淮安就被重新领进了上京。“淮安”这个名字,也是先帝赐下的。 先帝若是想要查,浣衣局的婢女给他留下的到底是几个孩子,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也许他也早早知道盛钰的存在,但是他却不愿意多管,兴许是觉得一个盛淮景已经够了,兴许是对先皇后一生一双人的亏欠,觉得对不起她绣在裙摆上边,颜色明亮炽烈的相思桃。 盛淮安被领回上京的时候,皇后的话不轻不重,却是对年幼的她结结实实地敲打,她道:“小不点,你领回来,就是给你的哥哥用的。” 不是兄妹相互扶持,而是她扶持她的哥哥,于是盛淮安不再是纯粹的公主,成了当今皇帝手里一把锋利的矛。 ——只要这把矛脱手而出,总会由盛钰把她拉回来。 盛淮景愉悦地轻笑:“淮安听我的话,你那京郊的盛钰哥哥,才不费我这三年来精心地养着。” 盛淮安不恨先皇后,也不恨盛淮景,他们兄妹的诞生不过是天意弄人,但盛钰是盛淮安肯愿意当那柄长矛唯一的理由。 上京安定,但是永宁公主此刻却风雨飘摇。 “箫弦的养子,去年的新科状元郎,你说怎么样?”盛淮景道。 箫弦的养子,在盛淮安离京之前就听说过。他五岁阅遍百家文,八岁张口可赋诗,是上京传得神乎其神的天才。 这个天才叫沈青,听说是箫弦一位故人之子,因为他膝下仅有一女,恰逢友人病逝,就带来抚养了。 既已入仕,如今盛淮安却没在重臣之列看到他,莫非是个伤仲永?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猜想,盛淮景笑着再开口:“你在辽东第一年,他就及冠取了字。沈青,沈长序,现任太常卿。重臣之子,配得上尊贵的永宁公主。” 太常寺掌礼乐,郊庙,都是些闲职。 太常卿……盛淮安隐约明白了,这是对沈长序的打压。 箫弦本就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算是大权在握的宰相。现在萧贵妃又在得宠之时,箫弦已经不再是先帝当年那个清流文官了,前朝那个从寒门里杀出来的读书人现在已经站在了权力的漩涡中央,所有人都过来巴结他,昭明帝不得不忌惮。 疑心病是帝王常有的毛病。对着箫弦这个扶持他上了帝位,现在已经垂垂老矣的老头儿,盛淮景放不下心。 老狼王被盛淮安一枪挑的不能行走后,现在的大周外无强敌,内无动乱,她这个公主,还有最后一丝价值没有用,那就是婚配。盛淮景皇位坐得稳稳固固,无需用盛淮安的婚事来笼络异族,让她当什么和亲公主。 那就是恶心朝臣。 盛淮安拿起一旁的清茶,就是一通牛饮,压下了先前在迎春会上糕点留在嗓子眼里的一通甜腻味儿,道:“大周唯一的永宁 3. 沧州风 [] 比起长相娇媚动人的萧贵妃,皇后就显得寡淡了很多,恰如她衣衫上的朝生花。 皇后手里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 她在刷着红椒漆的宫墙下,朝盛淮安道:“你回来了。有很多事,我都没来得及讲给你听。” 盛淮安三步并作两步过去,蹲下去平视着那小孩儿。她肩上那只名叫“二狗蛋”的辽东红脚隼也好奇地盯着幼童看,盛淮安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蛋,道:“这么大了?长得还算讨喜。” 皇后是盛淮景在当太子的时候就娶了的正妃,闺名沈知念。是盛淮安的师傅前朝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也算是她年幼时候的闺中密友。 她的思绪有点飘远了,飘到了当时在上京京郊的马场,盛淮安当时还没背负起太多,被皇后送去和骠骑将军学枪法,骠骑大将军戎马起家,觉得那些吟诗绣花没意思,也想女儿学些本领来,就带着一起教。盛淮安天资聪颖,又好学,往往将军演示一遍,她就会了,而沈知念和她截然相反,日日偷懒耍滑。 偏偏骠骑将军拿她没办法。盛淮安算得上是爹不疼娘不爱,罚就罚了,罚的再狠,她也只会一个人跑回去,结结巴巴地和她住在京郊的哥哥哭,但是沈知念不一样,骠骑将军叫她多扎半刻钟马步,她就得哭着回家去找她娘诉苦。回去一世英名的大将军就要被夫人的鸡毛掸子打。 那时候沈知念最喜欢的就是和盛淮安共乘一马,绕着马场跑,风把她绾好的发髻拨动散乱,盛淮安开玩笑说要把这女疯子丢在上京的御街上,沈知念连忙抓着她腰告饶,说要是让她娘发现,非得拔了她一层皮。 盛淮安还记得京郊马场上的滚滚夕阳,她枪尖的红缨似火,她在马场上等啊等,直到天黑了,也没有等到沈知念那一匹小马驹。 后来她才知道,沈知念要嫁给太子了,太子妃应当谨言慎行,京郊的马场她也不会再来。 上一次见面,沈知念站在城头,遥遥朝离开的盛淮安挥手,肚子里怀着盛淮景的孩子。 这一次见面,孩子已经有三岁了,昭明帝的后宫新人替旧人,萧贵妃得了全部的恩宠。 骠骑将军在三年前从辽东班师回朝,准备告老还乡的时候病逝,沈知念的母亲紧随其后,昔日大小姐没了母族,做个摆设的皇后,现在也是孑然一身,伶仃站在红墙下。 沈知念牵着她的孩子,和盛淮安并排走着。她侧头盯着盛淮安肩上的“二狗蛋”,发出微微喟叹。上京没有这样的猛禽,只有她从未到过的苍茫辽阔的北地才有。这只红脚隼的个头比寻常的都要大,挨着盛淮安的时候,她不得不偏着一侧的头。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吗?”沈知念问。 盛淮安明白,沈知念问的不仅仅是辽东的战事告一段落,还有她回上京以来盛淮景对她的试探,她手里的兵权,她之后要往哪里去。 “好得很,还白捡了个驸马,八抬大轿送进我那破落公主府。”盛淮安拍拍二狗蛋,对方扇了扇翅膀,飞到沈知念的发髻上。对方吓得惊叫一声,见隼鸟只停在她头上梳理羽毛,就又重新放松了下来。 “我只是大你一岁,现在孩子却已经三岁了。上京寻常像你这样年纪的,都已经成婚了。如果驸马是你心仪的男子就好,你如果不喜欢,再如何我也要和皇上去说。”沈知念浅笑着道。 少时沈知念都是直呼盛淮景全名,或是呼字。盛淮景不喜欢她这个妹妹,但是对沈知念,确是纵容喜欢的。 而现在,夫妻间称呼却成了生疏的“皇上”。 盛淮安笑着摇了摇头,道:“是沈长序。我挺喜欢的,前些年听说他生得也好看,不知道有没有长残了。” 沈知念没了母族依仗,和皇帝讲话唯一的底气,就是她的孩子和旧日的恩爱情意了,可眼下萧贵妃怀了孕,这几分情谊,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起来。哪怕盛淮安再不满意,她也不会和沈知念去说。 相比较盛淮安来得匆忙,走出宫门的时候就显得悠闲太多了。 沈知念牵着小皇子,和盛淮安扯着这三年来京中发生的趣事,从兵部尚书出去和同僚喝酒,却发现席上魁梧的乐师是自己男扮女装的儿子,再到萧贵妃养的金毛碧眼狮子猫,无端怀孕生出了三只黑白相间的小土猫,她讲着讲着,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再一抬头,内城北高大的承天门已在眼前,外边就是皇城了。玄一牵着盛淮安来时骑的那匹白马,在那里等着。沈知念停下了脚步,二狗蛋重新呼啦着翅膀,飞回盛淮安的肩上。 它的利爪将沈知念的发髻抓得有些松散了,那根不偏不倚钗在发间的木槿花银钗子,被弄得斜向下翘起。 沈知念扶了扶发簪,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甚至还有些发虚,她道:“淮安,我没去过辽东,” “听我的阿爹讲,山海关之外,全是不化的雪山,天寒地冻,太阳都要被泼天的风雪遮蔽住,厚厚的积雪下边,就是瞪着眼睛的雪狼。” “我怕上京碧瓦朱甍,摘星楼檐角翘的这么高,春三月一簇簇桃花会勾住你肩上鹰隼的羽翅。” 沈知念讲的不只是二狗蛋,还有盛淮安。 “你叫它胆子再大一点,飞的再高一点。” 沈知念的步子慢了下来,她一双眼睛瞧着盛淮安,透出点长姐的温柔来,松散的发髻里依稀看出点当年共在京郊纵马的跳脱。 分明是旧友三年再重逢,盛淮安无端地生出些昨日人已湮灭的悲伤。 “如果驸马不喜欢,那我就替你再寻几个面首。”沈知念轻轻抚了抚她肩上二狗蛋的羽翼上苍黑色的毛发,“我先回去了,以后常来陪我聊会天。” 外边就是六部办公的地方,玄一和盛淮安并肩而行。 他道:“今天羽衣军一千人都安置在上京北郊了。”那里是盛淮安离京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一处地。是骠骑将军,她的师父给她的。 羽衣军,这个名字也是他同盛淮安一起取的。她的师父说,史书里的安乐公主有百鸟羽翼织成裙,作羽衣裳,他是一介武夫,那就给永宁公主编一支羽衣军。 也就是这一支羽衣军,从她率千人平叛斩下平王头颅,再到雪夜突袭辽东部落老狼王的营帐,陪盛淮安出生入死三四年,盛淮安 4. 沧州风 [] 果不其然,盛淮景身边的大太监张公公下午就来了,带来了十几担赏赐,从女子首饰再到银两兵器,一应俱全。后边还跟着十来个丫鬟仆役。 “陛下说,怕公主殿下从沧州回来,初到上京,水土不服,还多从宫里拨了不少人来。”张公公的声音尖细,像是钝剑刮在盛淮安的耳膜上。 在随从中,还有几个面容清秀,身量纤弱的男子混在丫鬟间——盛淮景打算的是真的清楚。 在三年前骠骑将军没有死时,盛淮安图方便,和盛钰住在上京的京郊,她这边的府邸闲置无人看管。 她回来交了兵之后在公主府的硬床板上睡了两天,当时盛淮景却跟瞎了似的,现在好东西和不要钱一样送上来,只因为她应下了和沈长序的亲事。 盛淮安皱眉,这沈长序,当真有这么重要? 春雨来得快也去得快,日暮西山,金光照着公主府疯长的蔓草,春色萋萋。 盛淮安把杂事一股脑丢给了玄一打理,自己一个人睡的天昏地暗。 后来的那几天,盛淮安彻底诠释了什么是“纨绔子弟”。 盛淮景赏赐下来的银钱多得没处花,她一下就成了上京那群不好好读书,走鸡遛狗逗蛐蛐喝花酒的公子哥里最不学无术的大姐头。 “喂,我在学院里,听说你要成亲了?”一个穿着云锦袍子,看着比盛淮安小上不少的少年问。 “喂什么喂,没大没小!”盛淮安肩上的二狗蛋狠狠啄上少年的额头,鸟喙敲出个鲜艳的红印子。 这少年是燕王世子,燕王是先帝的弟弟,所以他也算盛淮安的堂弟。 盛容与是燕王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疙瘩,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不愿意去国子监听老先生们念叨,燕王也由着他。 盛容与撇了撇嘴,道:“你也不像是‘大’!” “我听说你在沧州三年,雪地里一杆长枪撩烈火,还以为你是什么威武高大的女将军!” 他比了比自己的身量和盛淮安的,女子脱了甲胄之后身形竟然出奇的纤瘦,也只比还在抽条的少年郎高了半个头,哪有他想象中女将军的模样?而且回来竟然跟他们这些纨绔子弟鬼混! 燕王胆子小,他的弟弟平王造反逼宫的时候,他搂着盛容与这个宝贝儿子躲在王府,听了一夜的风雨萧条,宫门厮杀。 所以盛容与没有见到盛淮安那杆红缨枪舞起来的样子,自难以想象到长公主的阎王面。 更何况盛淮安这几日的作为,算得上是“荒唐”二字。 上京寻常未婚配的女子,多注重自己的名节,盛淮安却肆意在御街跑马,去谢春楼喝酒逗姑娘,这哪有什么长公主的威严? 如果说市井和言官的唇枪舌剑有实体,怕是早就把盛淮安扎成只刺猬了。 但是盛淮安清楚,她的哥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长公主下嫁给宰相的养子,是扶持恩泽。 但是行事乖张无忌的长公主遇上沈太常卿,就是自己这块琢磨不清楚的顽石,砸碎沈长序这块无暇的璞玉。 照盛淮景的意思,她不仅要嫁,而且要狠狠磋磨沈长序,叫箫相在前朝痛失一臂,哪怕沈长序死了,他也怪不到盛淮景的头上,只能怪她这个自恃有功,胡乱行事的长公主。 而让盛淮光真正疑惑的却是盛淮景为何要将沈长序看得这般重要,不过是一个养子罢了,他怎么打压不了? 这些事,和脑袋里一根筋的堂弟讲不通,盛淮安笑着道:“行啊,哪一日得空,你再叫上几个人,让他们看我怎么把你揍的落花流水!”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揍我?”少年揉着被隼鸟啄红的额头,梗着头不服地嚷嚷。 “不对!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你要成亲啦?”少年郎情窦初开,对感情之事也好奇,像盛淮安这样乱来的女子,竟然也有人娶? 盛淮安笑道:“对啊,估摸着该下聘礼了。” “谁?你怎么知道人家要下聘礼?”盛容与问。 盛淮安嘴角噙着笑,白了他一眼,道:“是本公主送聘礼。” …… 当今圣上想要将盛淮安嫁给沈长序的意思很明显。 上京女子婚嫁早,但是盛淮安二十一岁的年纪也不算老,而且那张脸,带着些秀美的上京女未曾有的边塞风情。 沈青的众多同僚,对沈青的羡慕可谓是溢于言表。他们都认为沈青在太常寺的闲职,不过是箫相为了避嫌,一朝成了驸马,正是沈少卿飞黄腾达的开始。 沈长序客套的笑里带着些冰冷。 哪有什么飞黄腾达,他只知道盛淮安对箫相有用。 但他亦有疑虑,前些天那个春雨里纵马的女子,到底有没有认出他来,她那股张扬劲儿,当真就这么随便应下了这个驸马? …… 要说昨日,太常卿沈长序还人人艳羡,第二日就得成上京的谈资了。 此刻,箫弦的胡须跟着发抖,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沈长序,道:“你不是说,一切尚可?” 沈青低垂着头,他的确是按照箫弦预想的,和盛淮安“勾搭”上了,吃了一嘴马蹄后边的尘土,莫名其妙成了公主驸马,不过这些,他没有跟箫弦交代。 但他没想到,盛淮安竟然派人来箫弦府里送聘礼。 沈青觉得,这才像是盛淮安会做出来的。 箫弦气得来回踱步,他要的哪是这种“尚可”,他要盛淮安对沈青死心塌地,乖乖把羽衣军也拱手当嫁妆送给沈青! 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沈青成了要“嫁”的那一个,箫弦是不是还得陪上些嫁妆? 他身上的朝服都还没换,一拂袖,已经苍老的面孔还带着些上位者摄人的压迫:“你怎么干的?” 沈青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不显,他道:“的确是按父亲所嘱咐的,和永宁公主……”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箫弦给打断了:“混账!” 发觉自己失了仪态,箫弦重新清了清嗓子,道:“长序。蕙儿现在已经入了宫,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不是亲子,却胜似亲父子,我答应过你的父亲。 “天底下女子这般多,哪怕你不喜欢永宁公主,日后养几个妾也无伤大雅,现今公主的聘礼抬到了相府门口,你我骑虎难下, 大周哪有女子给男子下聘的道理?”讲到这里,箫弦的声音也昂扬了起来,似乎要唤起沈青的男儿斗志。 5. 沧州风 [] 沈青不在乎那点所谓的规矩,也不因为是盛淮安下聘礼,损了什么男儿颜面,真正的颜面,还得自己去挣的。 思及此,他的眸色暗了暗,想起箫弦对他的嘱托:无论如何,以什么办法都可以,拿到盛淮安手里那支千人的羽衣军。 皇帝疑心重,上京皇城的禁军由皇帝亲自任命管辖,此外无论是亲王,还是重臣,都不可以豢养私兵——除了永宁公主手里那支。本来那是骠骑将军的一队精锐,后来经过永宁公主的不断填充,形成了千人的队伍,取名羽衣军。 也是皇帝因为永宁公主立下的功劳而特开的恩赐,这支军队没有被收回。 永宁是皇帝的心腹,又是女子,一支军队在她手里好似没有什么威胁,但若到了有野心的人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他的父亲,竟然要羽衣军。 箫弦到底在图谋什么,就连一丝一毫也不肯透漏给沈青。 思虑间,他握笔的手纵开一道长长的墨痕,一个“安”字生了条长尾巴。 能有什么方式让他毫发无伤地从盛淮安手里拿到这支军队的号令权? ……最简单的,□□吗? 周遭的同僚见沈青神思不属,漫游天外,又暗自议论:沈太常卿表面上看着古井无波,实际上在意极了永宁公主送来的“聘礼”。 … 盛淮安今日本打算带着盛容与去京郊的旧马场比划几下的,没想到盛淮景差人叫她入宫,她只好放了小少年的鸽子。 这次沈知念竟然也在一旁侍候,静静地磨着墨。 盛淮景开门见山:“箫蕙兰身孕已经三月有余。” 箫蕙兰,就是箫贵妃。盛淮安忆起见到她时,的确穿着宽松的襦裙,带着点丰腴。盛淮安问:“然后呢?认我做干娘吗?” 盛淮景道:“我要你杀了这个孩子。” 明明还是温言笑着的,但是吐出来的话却像渗着寒冰。 太子,自然一个就够了。 盛淮景还年轻,却已经对自己子嗣规划得清清楚楚。箫相本就已经势大,再加上一个皇子,难免会有新的想法产生,所以箫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生下来。 皇帝讲这句话的时候,半点犹豫也没有。 哪怕箫贵妃是他的宠妃,哪怕为她而建的楼台几十丈高。 盛淮安干站在那儿,盯着审理奏章的皇帝,道:“你真无情。” 遗传了前皇后十成十的阴狠来,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皇帝笑道:“若你不愿意干,还有别的办法。” “这件事让皇后来担,空出来的后位,叫我的蕙兰上去。” 旁边沈知念磨墨的手抖了抖。 自小话本里那些恶毒的伪君子,盛淮安就是把盛淮景的面孔放进去。 先是盛钰,后又是沈知念,她在意的那些人,盛淮景总是一抓一个准,她还没有在上京舒爽的过上几天,就要来给盛淮安找事。 哪有什么“长公主是皇帝心腹”,盛淮景要是没抓着这几个人来要挟她,盛淮安就像脱缰的野马,立马在心腹后边加上两个字,“大患”。 只不过,让沈知念背锅,是皇帝的下下之策。 沈知念没了母族,茕茕一人,是当皇后最好的人选,如果让箫贵妃来当,盛淮景又怕外戚夺权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盛淮安在哪一次意外里,让箫贵妃流产,而且就算查,也只能查到盛淮安的身上。 她胡乱应承下来,也不拜别,直接转身往外面走。 “你以为这是件易事?箫弦的心思可没有这么简单。”盛淮景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盛淮安侧过头,对上的恰好就是沈知念那双似水一样的眸子,里面流露着担忧。 她道:“兄长,当时我只身杀进重兵把守的太和殿,把平王的脑袋削下来,也不是一件易事。” 女子的音色明亮,似碎金钰玉交撞而鸣,但吐出的话,却带着些戾气。 “我替你做事,不是受制于你,我要护着的人,你一个也别想动。” 迈过殿门时,盛淮安听见他又道:“你和沈长序的婚典,定在三月廿四吧。我的妹妹,也该出嫁了。” 盛淮安忍不住再回一次头。 剥去了权谋心术的帝王好似上京寻常人家里的阿兄,端坐着笑,说自己的妹妹婚事。 要说盛淮安和盛淮景没有半分兄妹情谊也是假的。 盛淮安被先皇后带回宫闱时也就五六岁,转着一双大圆眼睛看新的哥哥,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些听不清的字眼,依稀听得,是什么“好俊的大哥哥”。 盛淮景一面上不喜欢她,骂她说是父皇在外边的野种,又总是带点御膳房的饴糖给她。 可惜随着二人长大,这份情谊极快地消亡了,盛淮安和骠骑将军学枪法,盛淮景跟着箫太傅学治国道,二人见面,就是两看生厌。 后边盛淮安对于先皇后和她的儿子来讲,只不过是将来一颗好用的棋。 上京没有哪个兄长会把妹妹嫁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 盛淮景先前那句话的温情似是露浠时分霞光下最后一丝水汽,倏然间就已蒸发得一干二净,他不阴不阳的声音接着传来:“若是能在婚事前把这档子事办好,那就更好了。” 盛淮安笑自己怎么和老了一般,怎么还想着少年时那些飘如天上云的往事。 她似笑非笑:“皇兄,都说了,我可不嫁人。” “是你答应了我,让沈太常卿自己嫁过来的。别忘了之后多给我塞几个年轻美貌的男子,先前你送的那几个,我很喜欢。” 的确,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人,干活就是麻利,玄一把那些男子统统叫去割马草,几天下来,身上壮实了不止一点。 应付完盛淮景,她见时间还来得及,又重新赶到京郊。 进宫时已经接近正午,现在又赶到京郊,赤日已经偏转,日光亦无先前夺目。 上京京郊的旧马场,和盛淮安离开的时候无大差别。 背靠着的北面一片低矮的丘陵,颜色已经满上苍翠,马场地上也是一层绿草。 她少时马场的秋日有一片浩荡的芦花,和枯黄了的远山相辉映,沈知念最喜欢的簪子掉到芦花丛里,两个人趁着日落前昏黄的光线摸索着寻找。 “你可算来了!”盛容与像是鼹鼠精,一下从哪边的地里冒出来,“我在这里等了你可久!” 他没带别的狐朋狗友,只有个随从跟着。 “比划比划?”盛淮安问。她南边的马厩旁有个仓库,陈旧的兵器架上还有几柄长刀,和一柄长枪,上面的枪尖被磨钝了,杆身也褪了色。 盛容与接过后边随从递过来的剑:“别看我书读得少,我的功夫学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