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存档攻略暴君》 1. 一杀 [] 乾元十一年春。 和煦未至,料峭犹存。 清晨的寒露落在灰砖地面上,打湿薄薄一层。 待选的少女们列队缓行,在宫墙逼仄的甬道间印下一串长长的足迹。 她们装束统一,神情紧绷而严肃,垂着头抿着唇,那架势仿佛要去慷慨赴死。 事实也的确如此。 启国,临帝,登基十一年,二十四次大选,现如今后宫仍冷冷清清。 是眼光太高吗?还是深情专一?亦或是无心儿女情长? 都不是。 听闻他性子阴晴不定,凶残暴戾,每年死在他手里的妃嫔宫人加在一起,能构成个小规模的乡亭村落…… 以至于全京城乃至整个启国,有女儿的人家纷纷避之不及,甚至传出了“宁嫁乞儿,不入宫廷”的言论。 “马上就要面圣了!怎么办?” 姬璇混在人群里,隐约捕捉到身侧传来的窃窃私语。 “能怎么办?家中有点权势的都提前打点好,落选出宫了!像咱们这样的就自求多福吧!” “明年我便及笄了,我还不想死……” “谁说不是呢!临进京前我娘抱着我哭了好久,此番若竖进横出,被我娘知道,还不得随着我一同去了!” 言谈间,又一道声线加入了探讨:“你们是不是太夸张啦?皇上应该也没那么可怖吧?” 周遭几人幅度极轻地偏过头,看傻子一样看向说话的少女。 “姑娘久居深闺,怕是对宫中了解的太少。” “咱们这位圣上啊!听闻幼时性子便十分古怪,底下伺候的稍有不慎就会得到一顿责罚。十岁登基后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愈演愈烈,专以折磨人取乐!那名号任阎王听了都要抖上三抖!” “如今在位十一年,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宫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在他身边,只要还能喘着气儿,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活到明天!” 少女不解,一脸天真道:“咱们不犯错,难道他还能强加迫害不成?” “嗐!”御林军统领家的女儿哀叹,压低声音:“圣上若想让你死,哪还管你有没有错!” “而且啊,死还算好的!左右得了个痛快!” “最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娇俏稚嫩的尾音融进人群里,轻描淡写,却暗中激起万千波澜。 姬璇看见侧前方瘦弱的女子瑟缩一下,微微颤抖,不知究竟是害怕,还是寒风凛冽的缘故。 她眸光一散,失焦的视线穿过队列的缝隙,望向深不见底的宫道彼端…… 在模糊的虚影当中,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以及前不久刚经历过的那场惊天变故。 她叫姬璇,取玑璇之意,为天上的北斗星,照亮苍穹,指引迷途。 原本她有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正统稳重,母亲温柔慈爱,家中生意颇具规模,日子倒也算优渥富足。 然而命运之残酷,无声无息便可置人于绝境。 犹记得那是个日光充盈的午后,世间万物在蜜糖色的笼罩当中一片安好…… 她带着父母从医院回到家,彼时耀阳高悬于顶,她却觉得是人生前所未有的至暗时刻。 前不久家里破产,一夜背上债务无数,父亲本着人死债消的念头投河自尽,被救上来后一直没有苏醒。 半月后母亲也被查出身患绝症,治疗的同时急需相匹配的骨髓进行移植手术。 所有的事情赶在同一个节点出现,无异于泰山轰然倒塌,不留一刻喘息地压在她的身上。 家中该卖的卖,周围该借的借,包括许多募捐救济的平台……汇集到一起存进医院,依旧不够支撑高昂的花用。 待钱全部耗尽以后,她只能无奈带着父母回到出租屋。 姬璇明白,越是在这种关头她就越是要坚强。 可很多时候,困难远不是她空乏一身坚强就能轻松解决的。 人压抑太久,紧绷的神经总会断了丝弦。 这日夜深,她望了眼父母安然的睡颜,鬼使神差打开煤气,回房静卧,合起双眸。 古怪的气味如蛇般无声袭来,幽幽攀附在周身,令她眼眶鼻腔有些微微发酸。 当眼泪流进发从间消失不见,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一条弹窗突兀的挤进脑海,将她裹挟进一场攻略游戏。 游戏的主线任务为攻略“启国君主”,奖金一千万元,附加支线任务若干,每完成一项奖金便会额外增加二十万。 俗话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果放在往常,她肯定会第一时间打开反诈APP。 可现在她没得选,更无从衡量得失。 她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并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咬牙走下去,争取早日拿到这一千万。 或许这对有些人来讲微不足道,但对她而言,却是能解决许多问题的一笔巨款。 —— 再次睁开眼,姬璇有些头晕。 回了回神,才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群宫装少女当中。 系统向她交代的不多,基本都是生硬的简介,和从前玩的选择类文字游戏差不多。 打开界面映入眼帘的是“存档”、“读档”、“属性”、“好感”、“回忆”、“任务”六个按钮,分别代表不同的功能。 在进入“启国”之前,她简单扫过几眼游戏规则。 系统里的八个档位可无限覆盖,读取档位共限二百次。若存读档次数耗尽,游戏仍可按正常时间轨迹进行。当角色生命终结,不管有无读档次数,皆判定为失败,游戏结束。 其余虽还有很多好奇之处,但听这架势,殿选近在眼前,也容不得她细细钻研。 前后的窃窃私语声还在继续,姬璇一时摆不好心态,不知该当她们是鲜活的人,还是纸片世界里的npc。 不过她们起到的第一个作用,便是大肆渲染了一番暴君的恶名,让她知道自己挑战的不是普通副本,而是地狱级难度!区区二百次读档,也许根本无法支撑她活到攻略成功。 正想着,身侧的姑娘用胳膊轻轻碰了她一下:“小璇,你家不是很有钱吗?怎么不走走门路避开大选?干嘛这样想不开!非要跑到宫里来呢?” 姬璇通过“回忆”,得知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她乃江州名商幺女,整族富埒陶白,原本可以闲适无忧的度过一生。无奈启国重官爵轻商贾,哪怕是大启首屈一指的富商,在市井眼中仍比不过官途上的一粒石子。 偏姬家又是前朝遗留的一支小姓贵族,当初因人少且没犯下什么过错,得以存活,如今在启国地位很是微妙。 恰逢此次大选,宫中将门第又松缓了几分,姬璇父亲身为族长,自然要为长远做打算,哪怕明知前途凶险,也要硬着头皮将其中一个女儿送进宫。 而姬璇身为幺女,在所有人口中的评价都是“天真有余,聪明不足”,这事本轮不到她。 谁成想上面的两个姐姐事到临头各显神通,一个故意染病,另一个不惜自毁清白,与人私相授受定下终身…… 府衙的人登门时,族中已经别无选择,只好将“不聪明”的姬璇禀报在册,并拎着她的耳根子反复告诫,不求她大富大贵,只要别株连九族,他们就感恩戴德。 姬璇无语地从“回忆”中抽神。 不知是她的到来改变了剧情的走向,还是理应如此,她不想为此花费太多脑筋。 既然她带着任务而来,那就必须要全力以赴! 她偏过头,压低嗓音:“有钱就能疏通门路吗?要怎么做?” “你现在才开始发力,来不及了吧?”姑娘们入宫后被安排着学了半个月的规矩,有些同屋彼此相熟,还算能说得上话:“实在不行你去问问前面那女官?看她过会儿能不能在殿前帮帮你!” 姬璇会意,眼珠从左转到右,立刻心生一计。 “哎呦……”她做好存档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当即从队伍中落了单。 女官回过头,眉头一皱,语气不善:“你怎么了?” 内廷做事的女官瞧不起商贾家的女儿,这在启国再正常不过。自打入宫后,这些人没少给“姬璇”脸色看,这是她从回忆中了解到的。 不懂尊重别人的人,自然也不值得受人尊重。 姬璇这样想着,心中便没有了愧疚,卖力地按剧本演道:“大人,我腹痛……” “你怎么那么多事啊!马上就要殿选了,好端端的腹痛什么!”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还是来了月信?” 姬璇蹲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腹部,委屈地抬起脸,摇摇头:“不是的大人,我,我……有点害怕,腹痛,想吐。” 女官恍然,小声嘟囔了一句:“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没出息。” 她没有关心安抚姬璇,只是不断催促:“忍着点,等支撑完殿选,回头给你寻个医女瞧一瞧。” “别怪我事先没出言提醒,你要是敢在殿前失仪,怕是你一家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她不屑低骂:“要不是后宫无人,哪能轮到你这种出身的进宫!” 声音不大,但姬璇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被那股冷漠浸得内心冰凉,摸起腰间的荷包……再站起之际,已然换上一副虚弱讨好的神情。 “大人,民女初入宫闱,许多事都懵懵懂懂,还望大人屈尊指点。” 荷包顺着语句,被若无其事地塞进女官怀里,见她不为所动,姬璇狠狠心,解下价值连城的贴身玉饰,一并加码放到女官手中,再次强调:“殿选在即,民女愚钝,还望大人提携。” 女官在内廷行走,一对眼睛非常识货,不着痕迹打量一番后,神色终于和缓了几分:“懂的少不打紧,姑娘头脑机灵,多学学便通透了。” “在咱们这宫里啊,我等做女官的只是看上去气派,实则手中并无实权。” “要想保命,想求荣华富贵……不管你怀揣什么目的,只要记住抱牢太后的大腿,讨得主子的欢心,便能在半个宫闱横着走了 2. 二杀 [] 随着云天穹一声令下,身披轻甲的御林军阔步走入殿内。 他们倒是麻利,不给姬璇任何辩解的机会,三下五除二擒住她就往外边拖…… 混乱当中,她的视线被几具厚实的躯体挡得死死的,临了也没看清那暴君到底是圆是扁。 无奈按下读档键,时光回溯,周遭的人与事物再次重回半刻钟之前…… 怪姬璇对存读档系统运用的还不纯熟,没有卡在关键时刻存档。 她方才存的时间线太远了,系统又没有快进和跳过功能,只好乏味地再次演绎完那段殿选的剧情,而且还要情绪饱满,不能让外人看出任何差池。 她内心有些崩溃,哀怨地偷瞄一眼上座的晋王。 他竟然不是皇帝…… 正常情况下,帝王殿选,坐在主位相看的用脚猜也该是皇上和太后吧?你说这谁想的到啊!能完全怪她吗? 云天泽莫名其妙挨了一记眼色,觉得自己像是好端端走在路边被踹了一脚的狗,何其无辜…… 于是,当太后询问他是否中意姬璇时,他吞吞口水,改变了说辞:“儿臣惶恐,这姑娘乃是皇兄的秀女,一切还需皇兄到场后再做定夺。” 闻此,姬璇紧绷的身躯顿时松缓了几分。 这一难关总算是阶段性度过了,后续只要将暴君哄好,踏入宫门……便等同于向着成功又迈近了一步。 没过多久,殿外响起通禀,内侍瓮声瓮气地将每个字均匀拖长:“陛下驾临!” 奇怪,这次为何会多了通传?难道基础剧情不是固定的吗? 姬璇无暇细想,迫不及待地回过头。 迎面两双锦靴步步逼近,一双上面堆砌着诸多繁杂的刺绣花样,另一双则精致沉稳,唯几支金叶清竹作为点缀。 缓缓抬头望,两抹风格迥异的色彩站定,犹如两幅出自不同名家之手的画卷,徐徐展开在眼前。 前者如牡丹,后者如松柏,一个雍容华贵,大开大合,另一个孤高寡淡,极致疏离。 姬璇好歹也是看过小说的人,她一眼就认出,“高冷”、“淡漠”、“三分无情七分凉薄”,这肯定是主角标配!不会有错! 她坚定地将目光锁定在那男子的身上,柔弱扑跪到他脚边:“陛下……” 话音还没彻底落尽,耳边传来太后疑虑的声音:“皇儿,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谁惹你生气了?” “呵。”云天穹没有答话,从鼻腔溢出声轻哼,阴沉沉的脸上乌云遮日。 姬璇再次哽住,一口气噎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她伏跪在地上,颤巍巍将视线探过去…… 寡淡的男子对着她轻轻摇头示意,似温厚的同情,又似无奈的取笑。 那一刻,姬璇简直不敢去想象暴君的心情。她如提线木偶般转动僵硬的脖子,当那张臭脸居高临下低睨着她的时候……她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拿眼睛看人,还是用鼻孔看人。 云天穹是狂躁的,不耐烦的,同样也十分的瞧不起人。 他将环抱在胸前的手臂抬起一只,横指向殿外:“拖下去……” 姬璇绝望闭上双眼。 都不必听后文,她没等御林军上前捆她,自己先识相地点击了读档。 时光回溯,她再次回到风平浪静的大殿,跪在坚硬冰凉的砖石地上,垂头答复太后的问话。 很快,云天穹第三次按例抵达。 正当姬璇绞尽脑汁谋划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地径直冲了进来,阔步流星,胸膛起伏,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皇,皇兄,您这是……”云天泽站起身,秀眉微蹙。 云天穹不由分说将他拽开:“你起来,让我坐会儿。” 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他长舒一口气。 姬璇留意到云天穹坐的是次座,也是云天泽方才的位置。而主位之上……太后的身姿坦然端坐,没有丝毫避讳退让的迹象。 那女官说的没错!讨好太后,或许真的比讨好皇帝来得有用的多! 想她短短一个开场,便消耗掉三次宝贵的读档机会,但掌握了这么至关重要的线索,倒也不算尽数枉然。 姬璇拘谨跪在殿中央,笃定自己这次没有任何得罪暴君的行为,刚想将宝押在太后身上。 却不成想云天穹突然毫无征兆地指了指她,高傲的下巴微扬:“把她给我拖下去杖责!” “什么?”姬璇彻底裂开了,拔高几个度的嗓门直接破了音。 “不是,为什么啊!凭什么?我没惹你吧?” 眼见刚劲有力的御林军再次向她走来,如密不透风的海水般将她淹溺……她赶紧向太后求救。 趁着没被抓住的空档,她无辜无害地匍到太后身前:“民女冤枉!太后娘娘救命啊……” 姬璇这样的女子,不狐媚,不招摇,不清高,最是长辈喜欢的类型。 太后无疑是看中她的,更欣赏她的“识相”。 这宫中明白人不多,能看清事物本质的更是少之又少。 姬璇面对皇帝的威压,居然能顶着风险首先向太后求救,而非向皇帝告饶……足以见得她将太后摆在了比皇帝优先的位置,这让太后很是受用。 风韵犹存的老妇人抬手一扬宽袖,其上细密金丝织造的金鸾光晕流转,被映照得熠熠生辉。 只此一个动作,御林军会意,即便有皇帝的旨意在前,亦无人敢踏上半步,纷纷俯首行礼,恭敬地倒退出殿。 “皇儿啊!”太后做语重心长状:“近年间你后宫无人,天家血脉不得以繁衍,再这样下去,叫吾百年后如何去向先祖们交代呢?” “为了云家的江山,为了数百年基业,也为了吾这个做母亲的死后能瞑目……休要再任性了!吾看这姑娘甚好,封个美人收入后宫,也算不愧对大张旗鼓搞出的这一番选秀!” 太后搬出先祖和基业,云天穹无法反驳。他瞥了姬璇一眼,胸中莫名怒火难消,但也唯有妥协。 不过他这个人叛逆到了骨子里,东边退一步, 3. 三杀 [] 酉时许,日渐西沉。 赤红色圆盘半推半就的藏在飞瓦重檐身后,为恢弘华贵的轮廓勾上一层光边。 入选的秀女们暂定下位份,各自分配宫所,以待来日的正式册封。 在这期间,阁中随身伺候的丫鬟是不允许进宫的。各家随属皆守在宫外,等册封礼完毕后回府省亲,届时再跟着一同归返。 至于大选的结果,与姬璇曾经看过的宫斗剧有所不同。 消息传出后,入选的怨声载道,哭爹喊娘,落选的却是喜笑颜开,回府大摆宴席…… 由此可见,启国后宫并非女子的好去处。 即便有些世家抱着巩固权势的念头,面对恶名昭著的暴君,他们也要提前掂量一番自家女儿是否能站稳跟脚。 名利固然重要,可和命相比终归逊色一头。 活都活不长,怎么体现价值?即便是利用,这样的牺牲也是毫无意义的。久而久之,越是位高权重,就越不会将女儿送进后宫。 不过在这其中,宰相除外。 殿选后的第三日,册封大典前,宰相独女容绪被一顶软轿接进了宫闱。 她是暴君钦定的人选,据说两人曾在年幼时有过一面之缘。 那次邂逅虽不至于让暴君念念不忘,但在如今后宫极度空虚的状态下,强扭她这颗瓜不是为了甜,只是为了解渴。 其实早在几年前,云天穹便有了这个想法。碍于宰相拼死推脱,不是说容绪还小,就是说她缠绵病榻无法伴驾,这事便先被搁置了起来,…… 一晃三四年过去,容绪已满十六,宰相再拒绝也有些说不过去了。外加半月前,府上的大公子在朝堂上触怒暴君,现正被押在大牢里受刑,仅剩一口气吊着。 宰相别无他法,挠了半宿的脑袋,只能忍痛将容绪送进皇宫。 她入宫的那日,许多新晋妃嫔都去瞧了热闹,队列里自然也少不了姬璇。 通过她的判断,能有此等出场介绍的人物,必定是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后续不是她的得力队友,就是她的强劲死敌! 她不能错过任何掌握线索的机会,一定得多“闲逛”,触发随机剧情,以掌握更多的先机。 与此同时她开启了第二个档位,将时间线又拉近一些,免得后续被暴君为难,读档还要从头来过。 可原始档她也不敢丢,毕竟有些时候,矛盾的引子埋得太深,也许很早之前便已经见了端倪,若是存档点太近,即便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留一个初始档,后面随着剧情推进,分别在各时间节点留存,最后再开一个即时档,随攻随存,这才是最缜密的攻略技巧。 正当她对着系统暗暗盘算之际,一顶锻面环穗的四抬轿辇轻轻落在了广阳殿前。 婢女垂首上前侧掀开轿帘,周遭护卫仆从纷纷伏地跪拜……在众星捧月的排场当中,一只柔荑攀上婢女的手臂,连带出一截温软皓白的腕子,尽显骨软筋酥。 她不刻意造作,指尖掐的弧度却自若又好看,让围观群众们未见其人,便开始浮想联翩。 紧接着,一双花鸟纹锦履先后踏至地上,一道窈窕倩影钻出轿辇,跃入视线。 此等娇滴滴的美人露面,众人无不眼前一亮,发自内心地赞叹着。 “哇,她好美啊……” “不愧是宰相府千金!和那些庸脂俗粉就是不一样!” “那当然了,要不又怎会叫咱们皇上惦念了四五年呢!” “皇上许了她什么位份?” “好像要直接封妃。” 女眷们脸上露出短暂的一刹羡慕…… “真好啊!初入宫便是妃位,且深得圣心,与我等简直云泥之分!” “依照这情形来看,等她在宫中资历熬久了,再给皇家添上几个子嗣,虚悬的后位恐怕早晚是人家的囊中之物!” “可是,咱们圣上真的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吗?” 艳羡的话音还没落尽,几人沿着思绪设想下去…… 忽然面面相觑,后知后觉。 “这么好的女子,可惜了!” “不知她能在皇上手中撑过几天……” 彼端,容绪踩着众口纷纭迈向殿内,神色不为所动,看不出任何悲喜。 她亦十分高傲,从某种角度来讲和狗皇帝倒算是般配。 姬璇望着那道身姿渐行渐远,就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被宫墙所融化吞噬。 她没来由的开始矫情唏嘘。 自皇帝赋予身份的那一刻起……不论她是姬璇,还是容绪,是她,或是她们。 所有人的命运都将与同一段困苦交织。 她们相同,却又不同。 相同的是都将慢慢被教化,脱下自己,披上“妃妾”的外衣。 不同的是,妃妾与妃妾之间也有区别。 此次,应当是她们有生之年里,最后一次享受平等。 待明日册封礼过后,女子们就有了三六九等,注定谁要低谁一头,卑躬屈膝。 她们没同容绪搭上话,实属意料之中。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便各自打道回府。 路上,姬璇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被孤立了。虽不仇视,但至少不如殿选前那么抱成一团。 姬璇自觉冤枉,姑娘们也并不把她看做罪魁祸首。 只是人总喜欢为自己的不幸找一个宣泄的缺口。恰好姬璇当日在大殿上的表现流传出来,大家觉得她间接害她们受到牵连,一时对待她的态度有些古怪。 姬璇暗暗叫苦,心想树敌太多可不是好兆头,几次想和她们搭话。 次次启口,次次碰壁,后来人散的差不多了,只好不了了之。 她回到自己的长信偏殿,直到天色渐晚,用过司膳宫送来的饭食后,独自掌起一盏微弱的灯烛。 一人一烛相对,火光暖黄,明明灭灭,让她想起远在天边等待拯救的一对父母。 姬璇将手臂横在桌上,下巴轻轻落在上面,心乱如麻。 现代世界与“启国”的时间比例是1:60。等于在这边度过小两个月,现代过去一天。 虽缓慢,却并不是凝滞不前。 系统为维护任务的正常执行,在姬璇进入游戏后安排了自然事件,让邻居发觉煤气的味道,报警将一家人送往医院,从而保证这段时间正常度过。 不过姬璇的父母,包括姬璇本人的躯体,只会在系统的控力下维持生命体征,并不会主动治疗干预,待她从游戏退出,面临的还是进入之前的局面。 想到这,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以暴君对她的反感程度,不知要多久才能完成主线任务。 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两年? 而且对于“攻略成功”的定义,系统并没有明确说明。到底是推倒他?是成为皇后?还是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爱一个人可能头脑一热,也可能终其一生无法抵达。 一辈子太久了,姬璇耗不起…… 她突然有些害怕。 烛芯“啪”的一声脆响,惊得姬璇从消沉中回过神。 抬起头向外张望,春日的夜色浅浅铺在天际,营造一种盎然的撩人氛围。 她披上外袍走出长信殿……身为不入流的小小采女,宫中指派的婢女不堪用,家中的贴身丫鬟还没进宫,奴才们避她,主子们轻她,没人稀罕监管,她倒也乐得自在。 将进度存在即时档位上,她走出门,开始四处寻摸暴君的身影,哪怕是冒死,也要多去刷刷好感度。 若他真的油盐不进,任好说歹说都不行,大不了归档,今晚不出去就是了,一切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姬璇提着一支宫灯沿途行走,昏黄的光晕散成圆状,撒了一路,蜿蜒地从长信殿通往紫宸殿。 这里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宫所,她预谋着等暴君处理完朝政,回寝殿歇息,藏在墙角的她装作若 4. 初谈 [] 时光回溯流转,再睁开眼之际,姬璇人已经回到了紫宸殿的宫墙拐角。 想起赵宝林没由来的自裁,她不敢耽搁,提着宫灯拔腿就跑。等一头扎入芙蓉园的时候,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恨! 这皇家园林规模甚大,让她在园子里找到云天穹,无异于海底捞针! 更可恶的是地方生,天色暗,她辨不出方向,根本没记住狗皇帝的位置,刚才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偏偏她为了回档方便,将时间节点存得很紧,这下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彼时气候微寒,弦月自天际倾泄下细碎的皎白,为春夜平添几丝清冷气息。 一道身影快速穿梭在宫城当中,在疾行与忧虑的促使下,背后生出一层薄薄的虚汗。 时间紧迫,她必须要赶在那两人碰面之前,抢先一步将云天穹截胡。 是为了救赵宝林,却也不完全是。 世间生老病死,灾难困苦每天都在上演,她不能因为有存读档系统,就圣母心的妄图改变他人命运。 凭那微不足道的两百次,当不成救世主。 只能先管好自己,老老实实攻略,其余所有人和事物都要排在其后。 此次,碍于云天穹生性变态,她怕赵宝林的死会激起他的嗜杀,搅得宫中不得安宁。 若她和暴君的相处开始变得吃力,那么攻略任务也将寸步难行。 但假设暴君先遇到了自己,中途几经周旋,没有闹出人命官司……往好了想,还刷出了暴君的好感度,一举两得! 事办成了,顺带还救了赵宝林一命,算她额外赚的,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通过暗中窥视,她并不认为赵宝林的死出自皇帝的刁难。 听话音,他甚至都不认识她! 恰巧相逢,简单询问几句罢了,竟逼得那丫头直接触石而亡……这太离谱了。 这样想着,姬璇一对眉宇蹙得更深,直到远远望见两个即将碰头的身影,这才渐渐舒展开来。 隔着枯枝的间隙,她看到云天穹在几个御前侍卫的簇拥下,背着手闲庭信步。 另一边的赵宝林则兴致缺缺,百无聊赖……抬眼瞥见迎面走近的一行人,脚下一虚,面色瞬间从红润有光变得暗淡惨白。 “陛,陛下……?” 她支支吾吾,手足错乱发软,正犯愁要怎么应付暴君。说时迟那时快,姬璇一个箭步隔在两人中间,扯开一个仓促的微笑。 她上来直接就是一个打招呼:“嗨!暴,不是……嗨皇上!” 为了掩饰尴尬,她信口胡诌。 随后她立刻反应过来,这里是规矩森严的封建王朝,于是赶紧跪下身行礼:“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云天穹眉心紧拧,睨着横空杀出来的姬璇,语气阴沉:“又是你。” 姬璇呼吸一滞,心想怎么个事?你刚才也不是这样的啊! 难道他真的就这么烦她吗?对别的女子都能和颜悦色,一看到她脸就拉下老长…… 没事,反正她抗击打能力强,不会自寻短见的! “回陛下,是妾没错。” 云天穹左右顾盼了一圈,像是在搜寻她从哪里蹦出来的:“你怎会在此?” “妾听闻芙蓉园景致独好,夕食过后闲暇无事,特慕名前来观赏。” 第一她的位份可以进出芙蓉园,第二她话里话外吹捧了天家的威严,第三她又没摘花没刨土的,十分安分守己……看他这回还能挑出什么毛病! 嗯,完美的说辞!姬璇在心中点点头,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回答。 “观赏就观赏!何故突然跳出来!吓朕一跳!”他愠怒道:“简直不成体统!” 好,很好,还得是你,永远都有办法让自己生气。 姬璇咬咬牙,故作低眉顺眼:“陛下说的对,是妾的错,妾遥遥望见陛下的尊容,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一时激动,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云天穹的个头算不得极高,托了身份的福,谁遇见他都得跪一跪,这才能容他睥睨众生。 此刻他的眼帘低垂,落到姬璇的身上,似想发怒,又似在反复斟酌,很是意味深长。 “姬璇,你若是再晚几刻说出这番话,难保不会被当成刺客就地正法!” 她沉默。 暴君扬眉:“在想什么?是不是在背后偷偷骂朕?” 姬璇内心:在偷偷的想,你,错了规矩,掌嘴八十。 但她不敢说,表面仍十分谄媚:“哪能呢!陛下太多心了!” “嗯。”云天穹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从鼻腔里轻溢出一声,算作应答,紧接着,视线再次落到姬璇身后那道蜷跪的身影上:“后边的那个是……” 还没说完,赵宝林躯体一震,姬璇怕旧戏重演,连忙按住对方,将她牢牢护住:“没谁,陛下看错了,她只是一个无辜路人。” 云天穹不耐烦,强调威胁似的呵斥她:“闭嘴!姬璇!我问你了吗?” 姬璇内心:一百六。 “抬起头来。” 赵宝林颤颤巍巍抬头,心里怕得厉害。 云天穹刚要出言盘问,视线越过两人,落到了不远处的山石景观上。 眼下饶是风平浪静,仍让人心有余悸。他想了想,话到嘴边,中途又止住:“你……算了,不问也罢!” 最终,在夜风瑟瑟的芙蓉园中,云天穹赦了两人的礼。本想提起兴致再逗一逗那赵宝林,但拖着反复逛园子的疲惫身躯,他也厌了,不想平白再逛一次。 “天色不早了,你等后宫妃妾早些回到自己宫室去,不要在外面长久逗留。” 见暴君有放人的意思,赵宝林忙不迭俯首答话:“是,是,妾谨遵陛下旨意。”语气畏惧怯懦依旧,细品却又夹杂几分如释重负的解脱。 姬璇亦长舒一口气,压低嗓音凑在赵宝林耳边:“太好了宛姐姐。” “嗯。”赵宝林感激地看向她,知道方才若是没有姬璇替她挡着,以她的软弱,面对暴君时拿出那副吭哧瘪肚的样子,保不齐会触怒暴君,受到责罚。 “谢谢你,璇妹妹。”她亲切地拉住姬璇,四只手相互扶持取暖般紧攥了攥:“咱们回去吧。” 姬璇点头:“好。” 还没等两人告退,云天穹猝不及防开口:“姬璇留下,陪我走走。” 她与赵宝林相携的手一僵。 “怎么办?璇妹妹?” “没,没事。”姬璇笑笑:“姐姐先回去,我能应付。” 说完,松开手,一溜小跑地跟上扬长而去的暴君。 与此同时,暗暗记下浓重的一笔。 二百四。 —— 启国云氏王朝,流传至今已历经五代君主执政,云天穹为第六位。 自古建朝都要经历初贫中辛后富,三个阶段。有先祖们励精图治,宵衣旰食的铺下奠基,他从接手时,普天之下便是一副海晏河清,国富民强的景象。 盛世帝王不好树功,但若无所作为只顾享乐,那就显得安逸了许多。 他脚踩广袤疆土,手握充实的国库,朝中又有先皇留下的能臣老将,是灾是战都不用他操心……这皇帝做的简直不要太痛快。 可即便如此,云天穹走在富丽堂皇的建筑之间,仍背着手紧锁眉宇,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 姬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侧后方,闻声偷偷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按常规剧情来看,她应该借着时机顺势而上,闻、问、聆、谏、解……成为他眼中独特的存在,渐渐走进对方的心里。 但她不想那么做。 云天穹绝非什么良善之流,他不会那么 5. 四杀 [] 姬璇小脸一黄:“呃,那倒不是……” “嗤。”云天穹肆意低笑一声,逞一时口舌之快使得他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 他看了眼难堪的姬璇,刻意道:“你也不必羞怯,如此丰神俊朗世间鲜有的帝王摆在面前,朕体谅你的心焦与难耐……但不管怎么样,册封礼还没圆满,待礼成,朕定会召你。” “回宫中等着去吧!” 云天穹挥了挥手,衣衫浓重炽烈的几抹颜色飞扬在半空中。 他跋扈骄傲,率性妄为,嬉笑怒骂间不做任何掩饰……明明十分坦直,却又让人格外的难以琢磨。 姬璇遥望他消失在黑夜尽头的背影,不禁生出些许彷徨。 说实话,他的脾气算不得好,但好歹能讲通情理,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想攻略他,并非全无可能,而是要找对方法。 可她没有倾城之貌,亦没有玲珑巧思。 仅凭一腔不甚纯粹的火热,究竟要怎样……才能俘获他的心呢? —— 两人别后,姬璇孤身回到长信偏殿。 怀揣心事的每个夜晚都显得无比漫长,辗转反侧间,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之际,时日已然推移至册封当天。 典礼场面比她预想的要简单得多,没有明捧暗踩,没有勾心斗角。以容绪为首的众妃嫔端肃立于增禄殿,由女官宣旨册封,各自领旨叩首,静听天家规训。 皇帝太后没有亲临现场,于是大家轻松之中,透着几分不尽相同的丧气,怏怏地冷着脸,不必硬装出喜悦的样子。 姬璇跪在人群最末尾,手捧一卷锦帛,听着“低顺”、“贤良”、“宽和”等字眼昏昏欲睡。 许多看似传承千年的美德、大国底蕴,实则说对也对,说错也错。 对的是引人向善的本心,错的是后人的断章取义,让典籍上的道理为己所用,变成束缚在他人身上的枷锁。 没人是真正圣洁无私不沾染一丝尘念的,于是种种礼节便长成了遮掩在表层的伪善。 蒙自己的羞固然虚伪,但利用“礼仪”之名去驯服教化旁人的更为可恶。 姬璇跪坐在地上,奉着锦帛的手臂因长久吃力开始微微颤抖。 她知道,当她选择来到这个世界,甘愿被赋予妃妾的身份……此后,便再无闲逸宁日。 她要跪,要拜,要顺,要从。她要忍所有现代人所不能忍的屈辱,成为一个男人掌中的千分之一。 所幸,她不属于这里,不会永远被困在这四方宫墙当中。 她只需要演一场戏,假装爱足了一个人,俘获他的心,完成任务后就可以拿钱潇洒地离开。 殿内阴凉晦暗,规矩冗沉,唯有临近门口处能勉强窥见日光。 姬璇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滥竽充数,阳光晒得背热热的,让她恍然有一刻很庆幸自己陷得不深。 半个时辰过后,册封大典圆满达成,众人浑身僵硬酸麻地走出增禄殿。 经此,往后大家便都是正儿八经的妃妾了。民间有成婚三日回门的规矩,启国的后妃则是第四日回府省亲。 像容绪等京城人士,省亲流程十分简单,当日率宫人径直返回母家,全府上下以盛礼接驾即可。 至于姬璇这种远道而来的秀女,入选后亲眷暂候在下榻客栈。册封礼完成,彼此短暂的重逢,待后妃回宫,客栈中一切所用之物均要被带走或是销毁。 若遇到品阶高些的妃嫔,省亲完毕后直接将屋子拆除重塑也是常有的事,免得日后被别有用心之人当作噱头,亵渎天家威严。 姬璇听闻这个消息时,心中没有掀起太多的波澜。 相比旁人要么兴奋喜悦,要么怅然若失……她反倒压力很大,拧着眉毛将“回忆”里的细节究了一遍又一遍。 省亲,对其他妃嫔而言是重逢,是团聚,也是离别,是了断。代表着从此以后咫尺天涯,再难相见,所以才会让人悲喜交加,格外牵扯情肠。 可对于姬璇而言,这更像一场考试。 她对那个家没什么真情实感,偏还不能让外界看出端倪。 “呼!”她郁闷地长舒一口气,迈进偏殿的门槛,低叹了句:“不容易啊……” “璇娘子可是累了?赶紧坐下歇一歇,吃盏茶吧!” 跟在她身侧伺候的婢女见她烦躁,忙加紧脚步走向桌边,手脚麻利动作熟练,很快便为她奉上一盏温茶,以作疏解。 柔和的雾气升腾袅绕,萦上眉间……姬璇回过神,将视线落在眼前人身上,浅浅打量。 自册封礼完毕后,宫中为她分发下来两个近身婢女,一个叫侍竹,一个叫聆音。两人年纪与原身相仿,约莫十五六岁上下,举手投足间十分端庄稳重。 她们和长信殿内那些宫人不同,起初虽也有人照看她的起居,但那些宫人属于长信殿,不属于她,宫中各殿这类宫人比比皆是,近乎每个宫室都有相对应的人员。 而侍竹和聆音是专属于她的婢女,只要她还在这宫中一日,不论是高迁还是低贬,她们都会死生相随。 姬璇明白,像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实则会在整个攻略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到底是王牌辅助,配合着她所向披靡?还是反叛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来上致命一刀? 这中间,还要靠她用心去维护和经营。 所幸在这个世界,除了云天穹以外,其他人暂且还算正常,不会轻易发癫。 两个丫头久经教习,通晓事理,对待姬璇恭敬客气,没有丝毫的酸气嫉妒,拜高踩低。 从前她担心过的身份颠倒戏码,例如自家婢女嫌弃主子出身低微,不得盛宠,反复奚落揶揄……如今看来,似乎并不会发生。 主子就是主子,宫人就是宫人。哪怕上位者再不堪,底下顶多伺候的不尽心,绝没有阴阳怪气给主子难堪的胆量。 像是主子唯唯诺诺,在婢女面前摆出受气包的样子,事事都要看脸色,那就更不可能了。 如今的宫中虽没有皇后,但有太后坐镇主持大局,再不济也有内廷监管。他们对于宫人僭越的惩处非常严苛,轻则挨打,重则丧命,没有人敢顶风而上,轻易造次。 说白了,其实那些条框和规矩,读起来明确而单纯,只是因为人心各有不同,这才在不成文的隐形规则中慢慢畸变的扭曲复杂。 姬璇想得通道理,等落到人与人相处的实处,许多地方还需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摸索。 但不管怎么说,想拉拢某个人道自己阵营时,真诚,是永恒的必杀技。 她坐在桌边,端起茶碗,对侍竹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柔声道:“多谢。” “璇娘子无需客气,这是奴分内之事。” 在启国后宫当中,皇后及四妃被尊称为娘娘,九嫔二十七世妇可以称作夫人。往下位份再低些的妃妾, 6. 五杀 [] “果然是狗吧?闻着味儿来的……” 姬璇绝望地闭上双眼,在心里骂娘。 重新睁开之际,周遭场景再次回到千秋偏殿,众嫔妃共处一室,等着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所幸这一场没有她太多戏份,窝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喝喝茶,吃吃点心,很快太后身旁的大宫女便赶来传唤。 姬璇这次谨记教训,明白了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小嘴巴抿得紧紧的,按采女的位份跟在人群最末端。 云天穹按原剧情出现在她的后方。他带着两个内侍,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上来……就好像那个定点刷新一样,莫名其妙就冒出来了,非常的诡异。 姬璇余光扫到了他,故意摆出一副正统的样子,假装没看见他,目不转睛注视着前方。 云天穹加紧步伐,从后面追到与她齐平,偏过头看她。 姬璇依旧装作看不见。 他将头歪过去看她,她回避,他又探过去几分,她继续回避。他绕到另一侧,压下身子凑到她脸前看她……而她居然目不斜视,硬生生将头扭到了另一侧。 云天穹咬牙切齿:“姬璇!你故意的!” “呀!陛下!”她大吃一惊:“妾给陛下请安!” 云天穹小脸垮擦一下撂了起来:“呵,耳朵倒不聋,就是眼睛瞎。” 说罢,他没有再理会姬璇,沉默着随人群鱼贯涌入大殿。 遥望恢弘奢丽,近观状若仙阙,贵气当中不失雅致,端肃中掺杂几分柔和……这大启内廷万千宫室当中的一颗明珠,是为千秋殿,太后的居所。 此刻身着赤玄相间锦袍的老妇人端坐于主位,尽显掌权者威仪。 “皇儿来了?”见到皇帝,她露出几丝慈和的笑意。 云天穹不知何故面容紧绷,双手并在身前向太后行礼:“给母后请安。” “无需多礼,快落座。” 母子二人逢场作戏一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寒暄完,彼此并肩无言,殿中妃妾们很懂眼色地赶在这个节点上前,各色花儿朵儿跪了一大片,带动起满堂的脂粉香风。 “妾等受天家恩泽,伴驾侍奉,无尚荣宠,册封大典结束,今特来谢恩。” 稚嫩的,青涩的,甜美的,清冽的……种种不同的嗓音共同交汇,乍听整齐,细品有些参差,但那股年轻的活力总归是悦耳的。 太后身为上一任的宫斗MVP,骨子里便矜着优越与高傲,城府和心计亦是深不可测。 哪怕她心知肚明,有些训诫说与不说,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作为必要的一环,该有还是得有。 余韵抻长了几个来回,使得威压在大殿上空弥漫。见火候差不多了,她这才沉稳启口:“自册封礼成,无论位份高低,往后便都是天家的人了。你们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一言一行不得有损天家威严。” “贤良,敦厚,宽和,不得善妒,更不得作出暗害和私通等下作勾当!” “咱们皇帝妃妾不多,只有你们十几个,若彼此亲切相互扶持,齐心侍奉皇帝,早日诞下龙嗣……来日有得富贵等着你们去享!” 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既要画饼,又要恩威并施,姬璇这些年听得多了。 她隐匿在人群中,张张嘴假装回答,没出声,做做样子。 “嗯,好,都是好孩子。”太后扬手:“快起来吧,赐座。” 姬璇捂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来,默默走到席位的最末尾。 要说位份低也有位份低的好处,不引人注目,也不用像那几个位份相同的姐妹似的,每次都要在座位上反复谦让几个来回。 她安逸地坐下,刚想抬手拾起一块糕点,边吃边在角落看她们周旋。 结果才拿起来,还没等放进嘴里,余光里隐约察觉一道灼热的目光向她投来…… 下意识顺着那方向望去,云天穹探究的视线横跨过半个大殿,直直落到她的脸上。 那张眉目深邃,骨相轮廓清晰的面庞,无疑是极致英俊的。只可惜有恶名在前,被他这样注视半点旖旎全无,反而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她张开一半的嘴立即合起来,将糕饼放下,尴尬地吞了吞口水。 整个千秋殿内,属她和云天穹两人的距离最远。 他眸光紧紧锁住她,蹙起眉头…… 那种注目并非倾慕暧昧,也并非青眼有加。 照姬璇来看,倒更像是……疑惑? 他在对她疑惑什么? 那古怪的一幕没来得及被第三个人发觉,转瞬即逝。 再望过去,云天穹侧过脸与太后交谈,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母后近日身子如何?” “还是老样子,偶有那么几天早起头昏昏沉沉的,不那么爽利。” “没传御医来请脉吗?” “传唤过几次,除了会叫吾喝些苦药汤子,其余也说不出什么名堂。诶!人上了年纪,小病小痛都是常有的,不妨事。” “哦。”云天穹闷闷应了一声,垂下眼眸思绪片刻,随即下定决心,又重新挑起,试探问询:“除了这些,其他……一切都还照常吗?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吧?” 太后扬了扬眉:“嗯?什么不对劲的事?” “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岔开话题:“母后无恙就好。” 似乎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云天穹看起来有些低落,甚至怀疑人生。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与那些事相关的人,近几日已经旁敲侧击的问遍了……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切如常”。 难道,不正常的只有他一个人? 该不会真的像坊间流传的那样,他已经疯了吧? 不对!那怎么可能呢? “皇儿,皇儿?怎么走神了?” 就在云天穹反复拉扯的空当,太后已然笑盈盈地与容绪展开了交谈。 容绪性子清高孤傲,行事没有姬璇身上那股讨好和谄媚。但显赫门第的见识,以及宰相府的教养,使得她遇事落落大方,谈吐十分得当。 “你瞧你!”太后宠溺地嗔怪了云天穹一声,唤他回神后,下巴向容绪的方向轻努了努:“自小就听你念叨着容绪妹妹,这下好了,人近在眼前,你怎么偏又像个木头疙瘩一样,没了声响?” 云天穹视线顺势落在那道遗世独立的清冷美人身上…… 面前人,相貌与记忆深处差不了许多,只是长大了,张开了,从青稚的果子,变为丰盈饱满、映上一抹红晕的蜜桃。 她如此风华绝代,气度却拒人千里,欲与拒相结合,十足勾人心魄。 云天穹本着旧情分,对着她笑了笑:“是朕的错失,冷落了容妃。” “宫中的吃穿用度都还适应吗?有什么不满意之处可以提出来,朕立刻命宫人按你的意思去布置整改。 7. 爱称 [] 云天穹气极反笑:“好,很好!你是敢说的。” 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殿内从主子到宫人,无不为她狠狠捏了把汗。 暴君的行事风格有目共睹,即便有些刚进宫的没亲眼见识过,在坊间传言中也是大有耳闻。 他们平时避着躲着,哄着捧着还来不及……偏这个姬璇如此找死,上来就想抽暴君的耳刮子。 “啧!”林才人暗地里攥紧帕子,在心底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这璇采女!就算真想也不能当面说出来呀!” “哪怕你背后扎小人儿呢!总不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告诉人家我想扇你吧?这不找死吗!” 下席各揣心思间,太后一对凤眸无声扫过二人。 顿了顿,她牵起一道清浅的笑容,站出来缓和气氛:“皇儿啊,这璇丫头年纪尚轻,又并非出自高门,一时礼法欠缺口无遮拦也是有的。” “你身为启国君主,心胸要宽广豁达一些,不能同个小丫头置气!依吾看,就饶她一命,不要赐死了吧!” 语罢,姬璇惊了,手中奉着那盏茶,诧异地抬起头,瞪圆双眼。 她内心阴暗扭曲惊叫:不是我说这老太婆你没事吧!人家什么时候说要赐死我了?你在这给他提醒呢? 意识到不太对劲,姬璇吧唧吧唧嘴,反复回味话中深意。 乍听,太后这番话似乎是在规劝皇帝,为她求情。 细品之下,漏洞百出…… 她先是表明姬璇出身低微,族中无人在朝堂上给她撑腰,要杀要剐,怎么都不会牵扯出党派间的怨怼与纷争。 其次,她肯定了她的出言不逊,又强调了云天穹的帝王之尊……最后在他还没发表任何决断的时候,若无其事说出“赐死”二字。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吵架递刀。 不管是无心之过,还是刻意为之,在一个凶狠残暴视性命如草芥的人面前这样说,和谋杀没什么两样。 坏得很!这老太婆坏得很! 太后慈和光辉的形象在姬璇心中轰然坍塌,她摇摇头,无奈的想要放弃这条支线,读档重来。 “诶!”她叹了口气:“不该嘴贱的……” 话音还没等落下,便听闻咫尺间响起明朗且充满磁性的男声,反问道:“谁说朕要赐死她了?” 此时此刻,大殿内能被称为正儿八经男子的,唯有云天穹一人。 但众人依旧循着声音左右环顾,找寻了一大圈……因为没人相信这话能从云天穹的嘴巴里说出来。 一向悍戾的暴君居然改了性子?这就像是狗嘴里吐出象牙一般令人震惊。 数十道目光从各个方向交汇而来,最终聚集到上首华服男子的身上…… 云天穹褪去了方才的震怒,幽幽地望着太后。 旁人离得远,许看得不甚真切,唯有姬璇将全部细节毫无遗漏的收于眼底。 世人都说云天穹暴戾,乖张,玩物丧志。 可那眸色分明如此的晦暗深沉,翻涌出无数不能被三言两语所概括的内容。 近窥之下,所有事物都将突破表象,显现出另一番真容。 太后是,暴君亦是。 只可惜那道透着天光的缝隙转瞬闭合,仅仅眨眼的功夫,一切重回原点,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云天穹将目光从太后身上挪开,浅琥珀色的瞳仁再无深邃,满是一探到底的荒唐。 “母后说的对。”他笑得吊儿郎当,将肘拄上扶手,漫不经心道:“朕身为江山之主,实该高瞻远瞩,包容万物,怎能拘泥于小事上面,与这等蠢丫头一般见识?” “况且,避讳姓氏这一遭是朕提出来的,掌嘴的惩戒也是朕定下的。她如此将朕的旨意谨记在心,虽有些盲目,但好在忠心,令朕心甚慰!” 云天穹施舍似的搭了搭眼:“行了,放下吧,不用举着了。” 姬璇闻言,龇牙咧嘴地将手臂收回到两侧,艰难又不甘地咬着字句:“谢陛下……” “嗯。”他从鼻腔溢出一声轻应。 方才太后与姬璇之间的戏码,让云天穹饶有兴致。 在促使他加重恶名,和姬璇的性命之间,太后居然选择了前者。 难道,这个叫姬璇的丫头不是太后的党羽? 云天穹虽这么想,但以他的多疑,并不会轻易的选择相信旁人。 他眉目含着讥笑,视她若鼠,而他是将其玩弄在股掌之间的猫。 “姬璇啊!你呢,能将朕的旨意牢记于心,这很好。但小小年纪的,凡事不要太过死板,要懂得变通。” “朕乃当朝天子,九五至尊,自然与你等不同。不论是前朝贵族还是大启的贵胄,没有任何人与事,是朕该去避讳的。” “朕定下这个规矩,是为了让你免受争议,而非朕惧怕什么,所以尔等说不得,朕却说的。” “你懂了吗?小姬?” 姬璇:“小,小姬?” “有什么不满吗?” 她怄气地别开视线,再次咬紧后槽牙:“没有,满意得很!” —— 天际日光偏移,慢慢爬上顶空……这场请安终于在惊心动魄当中结束,散场各自回宫。 很出人意料的是,她自知言语冒犯了暴君,最后竟没有动用读档,安全的蒙混过关? 或许放在曾经,她会想入非非,猜测自己是否已经在暴君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成为那抹独特的色彩。 现而今,回忆起云天穹眼中掀起的意味深长……她更愿意相信他留着她别有目的。 这暴君,一定不似外界口口相传的那般简单! —— 请安礼过后,第三日便到了妃妾们侍寝的日子。 与常规宫斗戏码不同,大家非但没有争先恐后,反倒个个避之不及。 为了能不侍寝,阖宫妃妾们可谓是各显神通。 有淋冷水感染风寒的,有猛灌药汤催提月信的。甚至还有人沐浴焚香,念念有词,上求皇天,下求厚土,远告父母,近求内官,全方位的祈祷逃离暴君的魔爪。 唯有姬璇淡定如初,坐在桌边拖着腮,想起那夜,云天穹随口一提的要来找她…… 说实话,在她现代加上古代的短短十八年经历中,“男人”,于她而言是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熟悉的是爷爷外公,父亲伯伯,以及周遭熟识的陌生的,世间的男性。 不熟悉的是以专属身份出现在她身边的,属于她一个人的伴侣。 8. 追逃 [] 时节悄无声息迈进槐月里,为夜的气息开启了下一个篇章。 褪去尖刺的风丝变得温顺乖巧,载着枯木逢春的希冀,在宫墙中转圈儿游荡。 云天穹背着手走在通往广阳殿的路上。 草木在悄悄发芽,他也是…… 身为堂堂的一国之主,自小受周围人的思想灌输,他将多情看得理所应当。 放眼古今,哪个皇帝没个三宫六院?佳人万千? 连民间略有些权势的都还要纳几房小妾呢,更何况帝王? 这是无可湮灭的人欲,亦是身为男子能力的象征。所以即便他流连花丛,雨露均衡,也并不会感到可耻。 只可惜臆想广阔,现实逼仄。 任云天穹豪情万丈的想将自己的恩宠播撒遍世间……说出来有些丢人。 至今未遂。 他十岁登基,十四五岁起各方势力便开始张罗着往宫中送人。明里暗里,长的幼的,从高门贵女到花楼美妓,可谓应有尽有。 身为皇帝,他无需守身如玉,更没必要去求什么一心人。那些莺莺燕燕在他看来每个都挺好,他都喜欢。 但不知为什么,宫中的花期总是异常短暂,还未等他采撷,她们便会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凋零,最后还落得个拜他所赐的骂名。 而后数年,宫中频频大选,秀女参选的标准一降再降,且条件符合的门户不得以任何理由抗选,整个启国的少女从上到下无疑被他薅了个遍! 一晃十余年过去,云天穹年岁已然二十有一,反观他的后宫,仍旧空无一人。 连御医诊脉时都不禁捻着胡须暗自摇头。气血正盛的年纪,人亦健朗精壮,体内燥火熊熊燃烧,深邃的琥珀色瞳仁隐隐散发着绿光……再这样下去,情况恐怕不太妙…… 云天穹自己也很郁闷,他搞不懂好端端的,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分明他都是按照教习来做这个皇帝的,父皇如此,皇爷爷如此,他们云家祖祖辈辈相承的帝王皆是如此。 他们是贤君,倍享臣民爱戴,后宫妃妾子嗣众多,流传万古美名。 等到了他这却成了饱受诟病的暴君,后妃缘浅,子嗣空缺,恶名昭著…… 云天穹每每思及此都会感到很愤怒,同时也很苦恼。 好在此次大选后续风平浪静,妃妾们圆满达成了册封礼,入主各宫室,每个都全须全尾,等着他去宠幸。 “呵。”他斜斜牵起嘴角一笑,一个圆满的场景涌上心头:“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是走上正途了!假以时日,什么宫闱火热,子嗣绕膝……我很快也能拥有了!” 冗长的思绪飘了一路,终于止在了广阳殿之前。 刚想抬腿踏入其中,迎面朱红色大门闭得严丝合缝,硬生生将他阻挡在外面。 “怎么回事?”他蹙眉望向鸿喜:“她不知朕要来吗?” 矮了他半头的小内侍因紧张,顿时涨红了脸:“奴,奴派人提前传过旨意了呀!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行了,先别恕不恕罪的了。”云天穹一扬手,止在半空中做打断状:“你告诉朕,朕该怎么进去?” 鸿喜短暂犹豫片刻:“呃,奴这就去叫门!” 小内侍卖力地拍打起厚重繁复的殿门,云天穹则扭头踱步到一旁,不满地牢骚:“从古至今,你听说过哪个帝王被妃妾关在门外的?还这么丑陋的喊人家开门?” “丢人!太丢人了!” 他明面上啧了两声,烦闷地摇摇头。暗地里却口嫌体直,内心多少带着些许期待。 然事实证明,方才就嫌丢人明显为时过早,因为后面还有更丢人的! 殿内伺候容妃的宫人闻声走了出来,将殿门半展……见是暴君,规规矩矩行了礼,答道:“回陛下,我家娘娘晚膳过后身子不适,早早便躺下歇息了,无法伴驾侍奉,还望陛下宽恕。” 云天穹面色一僵,嘴角弯起的弧度瞬间凝在脸上。 “罢了,那就让她好好养着吧。”他神色如常,唯有语气里夹杂着显而易见的不悦情绪。 说完,他准备转身离开。 是了,他云天穹是脾气不好,但却并不荒淫。 过去时有传出谁举止不当,言语莽撞,从而受到他的责罚,这他无可辩驳。 可宫妃身子有恙,霸王硬上弓这件事……再怎么说那都是不好听的,远比被骂暴君更让人介怀。 云天穹自持九五至尊的身架,认为他宠幸旁人时,不仅他自己愉悦,旁人也要深感荣幸,这才能让他得到身心的双重满足。 像是用强之类,只会给他高傲尊贵的面庞上抹黑。 也正因为有这种想法,以至于他就真的守了数年空荡荡的宫闱,没有饥不择食的对周遭婢女下手。 他脾气虽烂,但尚有原则。 “性格”与“好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他对前者不以为意,却坚决以后者为耻。 他刚想回头吩咐鸿喜,称今夜的事不要大肆声张,只当他没来过,再寻个旁的妃妾侍寝就好了。 脑中想法才具雏形,还没来得及张嘴,周遭景色飞速变幻,一切事物重新退回到片刻之前。 —— 长信偏殿,姬璇从读档过后的恍惚中回神。 通过前一遍走剧情,她听说了狗皇帝对初次侍寝的选择……虽然嘴上故作强硬,但在得知的那一刻,她还是鬼使神差按下了读档键,试图出现在紫宸殿到广阳殿的必经之路上,略使小技,将他给截胡。 要说不怕,不膈应,不纠结,那是假的。 但有些时候人真的挺奇怪的……当处于“在是与否之间拉扯”的阶段,选她,她会抵触排斥。不选呢,她又失落哀怨,忿忿不平。 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 攻略启国君主,归根究底是她的终极任务,也是她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她不该矫情,更不该将私人感情带入进来,扭扭捏捏,矫揉造作。 为了一千万,冲就完了! 她没来由的犹豫,又很轻易的想通,不等聆音将屋内的灯烛点完,一个弹跳起步从自己的寝殿窜了出去。 “哎?娘子!” “娘子您要去哪儿啊?今儿是妃妾们侍寝的日子!要是圣上来了您不在那可怎么办呀!” - 偌大皇宫,入夜被光源所映照,一半通明辉煌,一半深陷黑暗。 明与灭间,弘大的建筑被勾勒的更加伟岸神秘。它无声坐落在那里,静观猫鼠游戏。 姬璇脚步飞快,裙摆翻飞,顺着长信殿到广阳殿的岔路一直追到紫宸殿附近。 “咦?怎么会?”她插着腰前顾后看:“为什么不见他人呢?” “难不成我来晚了?现已经进去容妃宫里了?” 正纳闷着,侍竹提着摇摇晃晃的宫灯远远向她跑来:“娘子,娘子您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到这里来做什么?” 姬璇俏眉紧蹙,写满急迫:“皇上已经到广阳殿了吗?” “哪儿啊!”侍竹耸耸肩:“原奴也以为圣上会去容妃娘娘那里!可方才听侍卫说,圣上到了李美人处,八成现已经熄烛安寝了吧!” “什么什么?”姬璇见了鬼似的张大嘴巴,不可置信道:“你说……皇上去了谁那里?” “李美人呀。” “当真?” “奴哪敢哄骗娘子!这是方才听巡夜侍卫所说的,想来是千真万确。” 姬璇垂下眼帘,口中念念有词:“李美人,李美人……” “好!”她攥了攥拳给自己打气:“李美人是吧?再来!” 与此同时,远隔大半个内廷的李美人寝殿,高挑纤细的少女用帕子掩住口鼻,短短两句话,急促迅猛的咳个不停。 “咳咳,陛下恕罪,妾,咳咳咳……妾无用,不幸感染了风寒。陛下龙体金尊玉贵,万不能,咳咳咳,不能冒此风险,别叫妾过了病气给您才好!咳咳咳咳……” 云天穹见她的架势,好似下一刻就能将肺咳出来给他看。 他的脸皱得像咸菜一样,摆了摆手:“罢了,虽然作为妃妾,你很不够格,但染病又能有什么办法?好好养病吧,等来日痊愈了,朕再……” 还没等说完,下一刻,时光流转,他再次坐回了紫宸殿。 抬眼,鸿喜垂头走了进来…… - 长信偏殿内 9. 未遂 [] 姬璇歪歪斜斜挂在云天穹的肩膀上,耳边疾风呼啸而过,沿途景致飞速倒退…… 说起来,这算是两人初次肢体接触。 肌肤与肌肤间隔着数层布料,细密的刺绣针脚模糊了他的轮廓,只隐隐散发着温度。 她能感受到他躯体的紧实,不能说多健壮,但也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一路上倒挂太久,令头脑有些充血发涨。她怕一不留神从背上摔下来,于是奋力伸出两只手,紧紧抓着他背上的衣服。 “嘶。”云天穹吃痛,不由自主一躲,嘴里骂道:“掐着我肉了!” “死丫头,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姬璇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但既然人已经来到她面前,两人的故事有了展开,推动了攻略……那么她方才的怒火也就消了。 花费那么多次读档换来的宝贵机会,这些不都是她求来的吗?若是在相处间甩脸子装矫情,那就显得有点太装了。 话语在腹中几经辗转,最后脱口而出时添了几分柔和:“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朕用你教?”他气冲冲的,蛮横又莽撞:“老实一点,朕说怎样就怎样,否则给你扔池子里喂鱼!” 姬璇当即缄口,头昏脑胀地继续在他身上当挂件。 她想,以他这个死德行,得亏是胎投得好,当了个皇帝,否则恐怕会去落草为寇,祸害一方百姓。 不对。 转念又一想,她怔住了。 当山匪好歹只祸害一方,当暴君祸害的可是各方……好像更惨。 刚想到这,扛着他的人也紧随其后愣在原地。 姬璇震惊:我这也没说出声啊!咋?还会读心? 愣了得有半天,玄夜凛月之下,只闻前面的云天穹幽幽发出一句:“那个,你住哪来着?” —— 当从姬璇口中得到“长信殿”三个字的回答,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具身躯的紧绷。 很快转瞬即逝,便又恢复那强抢民女的悍匪劲头,步履如飞地奔向她的宫室。 途中撞见过两波巡夜侍卫,他们作为宫中游走的监控探头,对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宫闱秘事早已见怪不怪。 可今夜看见这诡异的一幕,饶是千锤百炼,亦大为震惊。 一众小伙子眼珠瞪得滚圆,反应了一下,随即立刻背过脸贴紧宫墙,直至暴君扛着姬璇快速走过,才敢颤颤巍巍巴望几眼,内心惋惜悲叹:诶!这也不知是哪宫的妃妾,如此凄惨,都逃出去了,结果又被抓了回来…… 抵达长信殿,偌大华贵门庭陷在一片漆黑当中,唯有偏殿一角燃起昏黄火光。 侍竹外出寻找姬璇去了,聆音则揣着手在宫门前张望。 见自家主子被暴君用这种形式捉了回来,她第一反应是赶上去用手虚扶住,怕姬璇摔下来。 随后,脑中飞驰而过一个解救的念头。 但因过于畏惧暴君,不敢上前,只能一脸为难地伸出手,缩回手,张开嘴,又闭上嘴。 “陛下,陛下我们娘子……” “啪!”话还没说完,两人踏进殿内。云天穹反手甩上门,糊着皮纸的格栅夹带一股破风力道,直逼聆音面庞,差点撞塌了那直挺的鼻子。 小丫头硬生生被挡在门外,注视着阻断视线的殿门,捂住嘴差点哭出来:“太惨了!呜呜!我们娘子太惨了!” “娘子一定是知道皇上今夜要来,这才疯了似的慌忙逃出去。” “天可怜见,还是被捉回来了。” “娘子撑住,一定要坚强!大不了就当是被猪啃了一口吧……” - 此时此刻,隔着一道殿门的屋内。 云天穹微微弯腰,将姬璇摔在床榻上。 古代没有柔软回弹的床垫,顶多铺一些棉类缎类的褥子,不巧她位份低微,轮不到什么好穿用,薄薄一层,大力落下来砸在榻上,发出一道生硬的闷响。 “造孽啊!我的尾椎骨……” 云天穹脸上略闪过那么一丝的抱歉,但也真的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他吹熄了两盏灯,步步向姬璇逼近,抬手解着腰间的蹀躞带。 早在几刻钟之前,她费尽千方百计想让初次侍寝落到自己的头上。 她承认,她当时没有顾忌,做好了全部该有的不该有的准备。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明明灭灭的光晕勾画着男子的姿容。他漫不经心地拆下腰间玉饰,团龙纹、云雷纹、兽面、香囊……一个复一个摘下,张弛有度地依次扔到床榻上。 散开腰带,宽肩窄腰的弧度失了约束。三十绣娘不分昼夜,呕心沥血之作化为极致华贵,随意披在他身上作为点缀。 他压下身凑近,帝王独属的龙涎香味道扑鼻而来,混合着他身上的气息,丝丝萦绕在狭小的帷幔间,分外暧昧。 姬璇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但心底多少有些后悔:“不,不行,等等……” “等什么?”他一只手拄上她脸侧的床榻上,仿若将她钉在原点。 “你想说什么?身子不适?无法侍寝?” 云天穹上下搭了她一眼:“看你心宽体胖,身强体壮,挺自在的,还想找什么借口来拒绝朕?” “而且。”他眸光一冷:“你有什么资格拒绝朕?” “我不管你从前是谁,在家中过着怎样的日子。到了这里,你是朕的妃妾,是朕的女人,要时刻守好规矩,谨遵教诲,好好的侍奉朕,任凭朕予取予求,不得吐出半个不字。” 逐字逐句说完,姬璇首先有些讶异,好像三观被大卡车碾压了一样,同时也有点受伤。 但转念一想时代背景人物,一切离谱中透着一股合理,让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反驳。 事实很残酷,理想很苍白……姬璇欲言又止,终还是将嘴巴闭上,安静地躺下,眼睛里的灵气与火热一点点熄灭,放弃了挣扎。 彼时,寥寥烛火畏缩的在房中探索,照出两人的皮囊,却照不透彼此的心思。 云天穹暗暗观察着她的反应,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被光源点亮一边,另一边则半掩在高挺鼻梁遮盖的阴影之下。 他凝眉,暗想:事情顺利发展到这种地步,看来,问题的关键点就出在她的身上。 她是什么妖精吗?还是谁派来的奸细,企图刻意蛊惑? 她想要什么?她背后的人想要什么? 那股怪力,又该怎么解释呢? 埋下头,将温热湿润的鼻息打在她颈间,柔软双唇沿着侧脖筋若即若离,顺势而下……激得她浑身不由自主抖起颤栗。 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剥开她的衣袍,不安分的游走,姬璇死死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硬撑。 她鼓励自己:万一推倒就等同于攻略成功呢?那她很快就能完成任务,拿着一千万离开这里! 可是现代女性骨子里有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从小接受的不是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更不会真正理解古代女子那种“宽容”与“贤惠”。 方才听过了云天穹的屁话,什么逆来顺受,予取予求…… 屈辱与愤怒如 10. 省亲 [] 经过长达半个时辰的威逼恐吓,姬璇再三保证,不会将昨夜之事透露出去。 云天穹虽将信将疑,但遥望天幕尽头处泛起橙黄色,意味卯时已至。他没办法,只好挠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哈欠连天地赶去上早朝。 暴君视颜面如性命,当然不想将丢人的真相公之于众。 毕竟,“召后妃侍寝,还没开始就被瓷瓶砸晕,最终无事发生”,这再怎么听都算不得光荣,反而十分诙谐滑稽,实在不符合他自认为的英明神武形象。 他本想扯个谎,称昨夜在紫宸殿一心处理朝政,没有召幸妃妾。 可他扛姬璇回去的场面太过于轰动,仅此一夜,便如同一阵风似的吹遍宫闱上下,让他根本无从抵赖。 思及此,暴君聪明的小脑袋瓜一转,心想:常言道,只有死人最能保守秘密,不然就把她给……嗯? 就算不赐死,也得将她的舌头给割了,免得出去胡乱说话。 还没等那念头落地,他连忙摇摇头,将莫名涌上来的狂躁甩走。 不行,他这后宫好不容易风平浪静了几天,要是传出他将第一个侍寝的妃妾杀了,或割了她的舌头,往后恐怕又是人心惶惶,各宫避之不及。 说不得,杀不得,瞒不得,前狼后虎……迫于压力,他只能独自咽下苦水,装作一切如常,任由内廷记下浓重的一笔——四月初二,长信殿璇采女侍寝。 姬璇惺忪着睡眼送走暴君的銮驾,遥望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威胁的言论句句犹回荡在耳边。 “这件事你要是敢对外吐露半个字,朕诛你九族!” “朕之所以没有割了你的舌头,是念你聪明,没有声张。要是你不识趣,损害朕伟岸的形象,朕就把你凌迟处死!” “凌迟!你这小小商贾知道什么叫凌迟吗?就是把你活着切成片片,很多很多片!” “再不然就腰斩!腰斩你也没听说过吧?就是拿一个大铡刀把你从中间劈成两半!放到油上不让血流出来,人不会立刻死掉,只能活生生承受煎熬!” “想什么呢!我是说放上半身,不是放下半身!” “你若胆敢多嘴,朕上下都放!” “呵,怕了吧?” “怕就把嘴巴闭严点!” “行了,朕去上朝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乍看好像是他占了上风,凭借尊贵的身份对她发号施令。 实际上截然相反。 姬璇总觉得他千方百计做出的所有举动,无非是为了哄住她,不让她将真相说出去。 方法嘛……很符合他的个性,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摆出血淋淋的场面来吓她。 可最终,他并没有杀她。 沉思之际,聆音从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外袍:“早起露重,娘子别染了风寒,回屋暖暖身子吧。” “嗯。”姬璇轻应一声,作势往回走:“反正也不用请安,我再回去睡会。” 聆音跟紧她的脚步,及时提示道:“娘子怕睡不成了,今儿是省亲的日子。等用过早膳,再梳洗打扮一番,时辰也该到了。” 姬璇闻言明显一怔,很快恢复如常,假笑道:“哦,哈哈,是嘛……可算盼到今天了,真不容易呀,终于能和爹他们见面了!” 彼时正值春末夏初,早起间尚还带着些许微寒。干巴巴的笑意没有飘出多远,很快就被凉风吹散,激得她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当天幕昏暗,气候寒凉,早起犯困几重因素叠在一起,人对被窝余温的贪恋便会到达顶点。 她没忍住,到底还是钻进去小憩了片刻。 待彻底清醒时,窗外已是青天白日,光芒大盛。 因妃妾省亲时不得食用宫外之物,所以要在早膳后动身,午膳前归返,行程非常之短暂紧凑。 听侍竹和聆音讲,这规矩的本意为约束行径,让天家之人不被市井气息所沾染,亦是为了保护宫妃的安全,避免遭到暗害。 对寻常人家的女儿而言,这规矩很残忍。 本就一别后难在重逢,短短一个多时辰,连家中的水都喝不上一口,更别提重温饭菜的滋味了。 可对姬璇这种换了芯的人,无疑是个缩减难度的救赎。 她扒着碗里的饭食塞入口中,一本正经地咀嚼。看似专注,思绪却早已扎进“回忆”当中,疯狂复习有关原身家族的讯息。 姬璇父亲,姬世金,乃是姬氏宗族现任族长,唯有一位正妻便是姬璇的母亲。夫妇二人膝下育有三朵娇花,一株芍药,一株腊梅,一根麻花,江洲上下可谓远近闻名。 此次山高路远,母亲和两个姐姐没有随同送选,只有父亲和族里的叔叔伯伯,丫鬟小厮们跟着一道进京。 再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寄希望于入选。刚到京城,父亲和几位伯伯便扔给姬璇一包银子,让她随意玩乐花用,打发日子直至大选。另一边转头联络起生意,若是起得晚睡得早,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他们的身影。 当然,那段情节只停留在“回忆”之中,姬璇没有亲身经历过。 但看到那些描述,她也能明白,当初的送选无非就是推无可推,走个过场。最后参选,纯属她刻意而为,强行改变了常规的走向。 按原有的逻辑,若换成她的两个姐姐,没准父亲族老们还要担忧一番,为入选后续做一做准备。 轮到她头上?简直想都不敢想。 除了殿前得罪暴君全家获罪,其余他们什么都不担心…… 然而最后,偏偏是她这个最不可能的人选,进宫成为了皇帝的妃妾。 “嗤。”想到这,姬璇抿嘴一笑,已经开始期待他们的反应了。 匀速将早饭吃完,怕被察觉出异常,她不敢太过拖拉,只能在一些不显眼的小事上慢条斯理。 穿好衣裳梳好发髻,她带着两个婢女走出长信殿。 辰时三刻,北门挤满了各宫的车驾,由前到后按位份有序排列,只等到了时辰宫门大开,出宫省亲,拜别父母。 如今中宫虚悬,底下无论贵若容妃,还是低如姬璇,归根结底都是是皇帝的妾,没有资格从正门出宫。 于是这些莺莺燕燕脂粉香风聚集在北门前,寒暄攀谈,虚情假意,看得姬璇好不疲惫。 托被孤立的福,她一个人站在末尾,边剥花生吃,边和侍竹聆音扯闲篇儿。 聊着聊着,赵宝林携婢女向她走来。 她对姬璇本就没有反感,再加上芙蓉园那次庇护……放到旁人眼里兴许微不足道,只有赵宛自己明白其中的重量。 暴君其人,无异于一个行走的断头台,一旦靠近,便会不定时不定点的挑选一位幸运群众送去西天。 赵宛胆小,嘴笨,总担心自己与暴君相处会惹起不快,受到责罚。 可她毕竟是后妃,只要还在宫中一天,日子长着,注定避免不了与暴君的接触。 能有一个胆大且伶俐的朋友替她兜底,往后她也会好过许多。 尤其姬璇又是新入宫当中,首个侍寝第二日还安然无恙的妃妾。 听说当夜她提前出逃,结果出逃无效,半路又被暴君扛着捉了回去…… 其余几个才人美人讲到此处时,纷纷用帕子掩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唯有赵宝林略有些担忧,压低声音,凑近关切道:“璇妹妹,你还好吗?” 姬璇拍了拍身上的花生皮,从倚靠着的宫墙上站直,收起向后支在墙面上的一条腿。 她把花生一股脑塞给婢女,纯良无害地点点头:“是的姐姐,我还好,还活着。” “昨儿没有惹怒皇上吧?” 姬璇想起了暴君临走前那些威胁,抿了抿唇,继而重新开口:“嗯,没有,都挺好的……” 赵宝林终于放下心,轻抚了抚胸口:“那就好。” “不过你的胆子可真大,我就不行了,光是远远看见皇上,我就止不住的开始害怕。” 姬璇听着,脑中不禁回忆起其中一次读档,暴君召人侍寝,去了赵宝林那里,好像她又选择了自裁…… 离谱。 别人怕死,她这是真的爱死,难道是有什么死亡指标吗? 之前两次是她碰巧要完成任务,间接救了她两次。 来日她的死若是与她的利益不发生冲突,她未必会耗费读档次数特意救人。 可惜,她是个好姑娘,与其他人相比,给了姬璇许多善意。 她不希望她死。 “姐姐其实不必害怕。”姬璇对她笑了笑,不甚绝色的面容因年轻,因自信,因日光充盈,显得格外明丽。 她鼓励赵宝林道:“皇上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是能讲通道理的,只要咱们顺着他,他不会无故迁怒旁人。” 是啊!可不是嘛!都一瓶子给砸晕了,第二天还能当作没事发生一样呢!谁再说他暴躁,她第一个跟他急! 两姐妹耳语间,不知怎的,周遭忽然一片肃静,氛围无声到有些微妙。 这话,大选前似乎也有人说过。当时换来了一圈人的科普,在心底暗叫她傻子。 而今同样的内容再度出现,还在姬璇的嘴里被说出。 也是,她曾直面扬言想扇暴君,被点名刁难,最后竟安然无恙的离开千秋殿,还被钦点首个侍寝。 她的话,比起那秀女,自然是有着几分可信度的。 11. 团灭 [] 初三这日,碧空澄澈,风朗气清,是近半个月以来鲜有的好天气。 每逢阳光明媚,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开阔敞亮。 都城上下皆浸在这春末夏初的温软柔和中,连做起手头活计时都免不了哼唱上几句,满身干劲。 京中最负盛名的食味楼,三层楼阁雕梁绣户,繁盛而洁净。近乎一颗头般大小的红绸花围了整整一房檐,脚下绵软厚实的毯子覆盖着冰冷生硬的台阶。 门口处,几个中壮年男子负手而立,身后带着十几二十小厮伙计,众人皆是翘首以盼。 二楼有伙计探出窗子洒扫,顶楼正挂着喜庆的灯笼……那氛围,就算比起年关那也是毫不逊色。 “今儿什么日子?食味楼有喜宴?” “听说有秀女被皇上看中,选入宫做了妃子,那秀女的娘家宿在这里。” “噢!省亲啊!” “前面那几个就是娘家人吧?” “嘶……真可怜。” 偶有几波路人借此闲聊几嘴,最后不约而同看向姬家几人,惋惜地摇摇头离去。 早在这之前,酒楼接到宫里的消息展开筹备,虽是殊荣,但上到掌柜下到杂用,无不感慨这姑娘命苦。 大家这么卖力的接待她省亲,其中也不乏同情的成分。 只能说既然看见了死期,那么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化解她的怨气,让她死后能记得人间犹存的善意,不要变成厉鬼…… “盛来,把堂中的花换了去,快蔫了,别叫宫中的主子看见伤心。” “楼上帕子多预备些,到时候相见两厢哭凶了,用着也趁手。” 来往匆忙当中,小伙计擦着窗框莫须有的灰尘,边攀着窗边,望天道:“今天的太阳真好,本该是个好预兆的。” 说着,他回过头:“财哥,你说这宫中的主子是什么位份?过会是不是得叫娘娘?” “她好看吗?” “去去!这也是你能瞎问的事?小心脑袋!” “要是咱们遇到个好皇上就好了,这些姑娘小姐们也不至于都落得这样的下场。” “嘶!越说越来劲!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小伙计无所谓地耸肩:“这话平时谁也没少说,又传不到皇上耳朵里,怕什么!” “哎呀,来了!” 顺着年长几岁伙计手指的方向,小伙计连忙扔下抹布向楼下的街巷张望。 只见皇宫御林军前后开路压阵,一驾祥云纹玉顶车轿徐徐停在门前,随即一位罗裙女子从中走出。她的容貌并不算是绝色,只肤白纤细,身上有一股精气神,像只充满灵秀的小鹿。 趁女子与家人交谈之际,酒楼内忙活的众伙计连忙集结,放下手中事奔到下面跪拜迎接。 小伙计等人急吼吼跑到门前,还未等视线穿过黑压压的一群人,隐约听见一声“陛下”。 酒楼内外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踮脚的踮脚,歪头的歪头……当看到被重重护卫拥簇的云天穹时,曾一度水泄不通的街巷,呼啦一下作鸟兽散,瞬间空无一人。 北风裹着纸片在巷间打了个璇,方才的热络立刻化为清寡,由此可见暴君的晦气。 “阿璇,这,这……”姬世金支支吾吾了两下,也顾不及那么多,脑中根深蒂固的思维促使着他跪地行礼。 “草民叩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国运永昌。” 姬家众人齐齐跪下,身后藏着半天的掌柜伙计们猝不及防在暴君面前露脸,感觉凉飕飕的,暗叹不妙,也赶紧与暴君交错开视线,伏地叩头,久久不愿抬起。 姬璇有些摸不着头脑,心像是被紧紧捏住,狂跳不止,随同行礼时顺手存了个即时档,生怕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变动。 “都平身吧。”云天穹心不在焉地用视线打量周遭,默默将自己出现在这儿的理由顺了一遍又一遍。 朕是因为十分欣赏令爱姬璇,碰巧今日省亲,下朝闲来无事,便一道跟来了,见一见她的双亲,以示尊敬。 对,是因为喜爱姬璇,闲来无事,一起跟来见一见双亲,以示尊敬。 “咳咳。”云天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转过头找寻姬璇,想让她给个台阶下,问他为什么会来,免得还要自己主动开口:“那个,小姬啊……” “啊?”那边没等姬璇反应,姬世金这边虎躯一震,连连点头哈腰:“是是,小民在,陛下有何旨意?” 云天穹:“不是,我……?” 姬璇惊了:“父亲?” “朕在叫你女儿。”云天穹脸一黑,有身份加持,说话向来放肆惯了,也没什么避讳:“她多大,你多大?怎么叫什么你都敢应呢?” “你还能算是小姬吗?” 姬世金想了想:“呃,那,老……”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好了好了。”姬璇怕自己想想小姬老姬笑出声,连忙出来打圆场:“陛下驾临,酒楼蓬荜生辉,给咱们面上也增光。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进去坐下慢慢聊,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口,您说对吧?” 姬世金与几位族老点头如捣蒜:“是是,恕草民等失礼了,陛下先请。” 从前堂到楼上雅席,短短一条路,众人可谓各揣心思。 楼梯拐角隐蔽处,云天穹暗中瞧了姬璇好几眼,不好直接明示她为何不问自己。 她向来是迟钝蠢笨的,他知道。 看来,得自己找个机会解释,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进屋后他坦坦荡荡落座,其他人没得到指示,不敢冒着送命的风险乱动。 姬世金始终忐忑难安,来回搓着两只掌心,试探性说道:“草民等以为今日只是普通的省亲,不知陛下驾临,许多事准备的欠妥当,望陛下恕罪。” “哦。”云天穹才不管他们说了什么,沾边就当是问了,开始解释:“朕呢,是因为很喜爱令尊,刚好今日下朝,省亲之后就来了,见一见……” 不对。 场上静的落针可闻,每个人的脑子都在飞速运转,拼命的盘话中的内容。 他刚说什么了? 果然是疯了吧? 脑袋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哈哈哈,不重要。”愣了片刻,他故作洒脱地一摆手,实则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都坐下吧,今午只当朕是家中普通贤婿就好。” 姬世金用袖子擦擦满头的冷汗,边坐下边想:好?好不了!你看谁家女婿像你这么癫? 族里的伯伯们看姬世金压力很大,连喘息都开始困难起来,虽然他们也怕,但为了整个族群着想,只好主动招呼道:“陛下远道而来,屈尊降贵到这小小酒楼,小民等无以礼待,只能借店家一点薄茶,给陛下压压一路的尘风。” 三伯恭敬地奉上一盏热茶,尽可能让自己的手保持平稳。 云天穹没扭捏,接过茶盏在鼻息几寸下轻嗅:“嗯,的确不是什么好茶。” “无妨,朕早有准备。”他吩咐身边的小内侍:“将宫中的蒙顶山茶取来,供众位品茗。” 蒙顶从建朝起便为宫廷贡茶,品相最好者,在大启千金难求,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真正稀罕物。 今日犯险伴君,是祸也是福,竟能让他们这等人也常常御用贡茗的滋味。 后续的半刻钟,小内侍将几道工序做得行云流水,让原本枯燥的等候期间也变成了一场盛宴。 最后,当一碗碗茶汤呈现在众人面前时,连带茶雾中都熏了几分文明传承的雅致。 云天穹对此倒是不足为奇,随手捻起杯沿,意味深长问道:“这茶如何?” “回陛下,宫中的东西定是极好!小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日真是开了眼了!” “哦?”云天穹扬了扬眉:“过去……从来没见过?” “这茶在宫中不算金贵物什,主子们常拿来赏人。” “除了朕,像是太后啊,太妃们,偶尔遇亲信进宫,赏赐些吃食,缎匹,毛皮,茶叶……都是常有的事。” 姬世金憨笑:“陛下九五至尊,天下所有奇珍异宝到您面前都稍显逊色,自然不当这茶有多金贵。” “小民一介白身,流通点生意糊口罢了,小门小户的,别说进宫,就连朝上的大人们都结识无门,又怎有机会见过御前的贡品呢!” 得到这样的回答,云天穹眉心一紧。 嗯,很滴水不漏的说辞,没有诈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只是不知这姬父到底是聪明到了极点,还是当真与朝中党派无所关联。 “呵呵。”他皮笑肉不笑:“过去没有关联不要紧,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令爱入宫圣眷正浓,往后恐怕那些朝臣都要上赶着结交姬老爷你呢。” “而且,太后似乎很喜欢姬璇,待她慈爱和善,非比寻常。来日甭说区区茶叶,就算是星星月亮,你姬家想要,怕是也有人搭梯子替你上去摘。” 提到太后,姬世金的脸色没有表露出什么异常,只是一个劲谦辞,千恩万谢,感恩戴德。 久了,云天穹失了耐性,开始觉得没劲。 这姬老爷是个奸诈的,和他女儿半点都不像,应该试探不出什么所以然了。 前一个计划落空,他现在只想搞清另一个问题…… 那怪事,源头到底出自哪里。 他怀疑过姬璇,但经昨夜侍寝,又变成了半信半疑,连他自己也开始琢磨不定。 回忆这几次的点滴细节,其中半数她不在场,莫名其妙发生。另一半,则是危及到 12. 驯服 [] 午时将近,姬璇在父亲不舍的目光中踏进车轿,返回皇宫。 回忆起读档后的这次省亲,出乎意料的一片祥和。 暴君没有找茬发疯,姬家众人也没有受到牵连,大家仅坐在一起喝喝茶,闲谈几句……不知不觉,回宫的时辰便到了。 临行前,姬璇恍惚看见父亲眼里闪烁过一丝泪光,转瞬即逝,随即替代的是他身为男人身为族长的沉稳庄重。 她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虽说风平浪静时,姬世金没有将自己对女儿的宠爱表露于形。 但在这个平行世界,无论事态发展有多随机,基础的情感与人设是不会改变的。 前一次暴君的狂戾让她看清了本质。 危急关头,她这个毫无血缘的纸片父亲,竟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这一刻,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不管姬世金是不是一串代码,也不管他的爱给的是自己还是原主。 归根究底,她承受了这份情谊,她现在的设定还是姬世金幺女“姬璇”,那么,她就注定无法继续置身事外。 掀开轿帘无声向外张望,酒楼门前一如来时那般,匍跪着乌压压的一大片。 其中有一个身影,是父亲。 父亲叩拜子女,何其荒唐。 但在这个阶级至上的封建王朝,哪怕云天穹二十几岁,原身才不过十六岁,一旦沾上皇室的加持,不论是她的父亲还是两鬓斑白的掌柜,毫无例外都要叩头行礼。 姬璇来自现代的灵魂很不适应这些,并由此想到了自己躺在病床上的亲父。 如果换做是他来跪自己,又会是何等揪心呢? 感同身受之下,情绪涌动的更为明显。 身侧的云天穹有所察觉,斜睨了一眼:“伤心?” “妾不敢。”姬璇放下轿帘,阻绝父女最后的视线维系,没什么起伏地轻喃:“入宫侍奉乃是无尚荣宠,妾怎会伤心呢?” 云天穹的情绪也平静的反常,正过脸,淡淡道:“与亲人分离,你可以伤心,这没有什么错。” 暴君平时当狗当惯了,冷不防说句人话,让姬璇略感诧异,转过头看向他。 “看什么?朕说错了吗?”他与她对视,两人在车轿不算太宽裕的空间中,咫尺交汇,微妙暗生:“还是你怪朕同行,没能叫你与亲人叙叙家常?” 姬璇摇摇头:“不,有陛下随同而来,显尽荣光,妾感恩怀德,绝不会心生怨怼。” “况且就算陛下不在,妾独身前往,父亲与妾聊得无非也是这些,左右没什么影响。” 凭心而论,有暴君出场,前后虽无比惊险,但他无疑是帮了她的。 要不然姬璇还担心该怎么面对他们,这下好了,光顾着紧张暴君这边,没人将心思花在她身上长询短问,也免得她露馅。 只是苦了姬父,自家最不叫人省心的幺女,偏偏落入龙潭虎穴。好不容易盼来省亲,想多多嘱咐几句,谁料到半个字也没说出口,带着满肚子的心疼担忧遗憾启程返回江州,自此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反观罪魁祸首,他一言不发地端坐着,英俊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也很惆怅,程度远比那父女更盛。 余后,一路缄默。 待烈日升到正顶空的时候,一满一空两顶车轿抵达宫门口。 这时,安静了许久的云天穹忽的启口:“下去,乘你的小轿从北门入宫。” 同乘是他邀请的,转头翻脸无情赶人。 姬璇知道他好像有点讨厌自己,权衡之下,跟“恃宠撒娇”相比,还是“乖巧本分”更适合眼下的情形,也更利于攻略。 心底偷偷骂了句:有病。 她闷闷辞别:“妾告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下车轿。 身后那道钻研不解的视线盯了她多久,姬璇不知道,她没有拖沓,迈进自己那顶小轿摇摇晃晃驶进了宫门。 夜半,妃妾侍寝环节再次来临。 经历了白天的诸事,姬璇疲惫了,不想继续用存读档绑住云天穹。 反正攻略也不差这一朝,先摆烂一晚吧,任他放飞自我。她又不是真的爱他这个人,烂黄瓜就烂黄瓜吧,无所谓的。 入夜,她泡浴完毕,浑身的骨头被烫得酥软熨帖,只想爬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刚躺下,侍竹捧着一盏灯站在她床榻边。昏黑的寝屋里一张窄脸被照得通亮,索命一样,很是骇人。 “嚯!”姬璇被吓得从被窝里一激灵:“侍,侍竹?你这是干嘛呢?” 侍竹蹲下身,定定地望着姬璇,幽怨道:“娘子,您知道圣上今儿去了谁的殿里吗?” “啊……呼。”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裹紧被子,满不在乎:“爱谁谁吧。” 侍竹拉下她的被子:“是容妃!圣上去了广阳殿!” “奴真替您感到不值!想当初圣上对您千恩百宠,昭告天下似的将您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不过如此这般罢了。” “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姬璇暗想:什么千恩百宠?什么放在心上?没有的事,顶多是放在肾上。 “娘子!”她握住姬璇的手,情真意切:“既然圣上并非预想那种沾之即死的个性,您何不试试留住他的心呢?” “依奴看,圣上对您是有情的,您只要用用心,未必不敌广阳殿娘娘。” “那位与圣上有着自小的交情,若再叫她分得恩宠,有了龙嗣……往后封贵妃,封后,膝下的皇长子册封为太子……到时候您怎么办呀?奴可听说,那位娘娘对您颇有敌意!” 侍竹的这番话,一个字一个字砸进被窝里,敲打在姬璇的身上。 她即刻驱散了睡意,脑中不断盘旋着:容妃受宠,生子,封后…… “完了!”想着,她腾地坐起,脑供血不足,眼前嗡的一黑。 眩晕的空当,她想了很多。 容妃起初就是云天穹的白月光,比她近了一步。若再让暴君继续向她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等她做了皇后,一切为时晚矣。 竞争一个虚悬之位,虽难,但尚有盼头。 可当那个位置上坐稳了人,她是宰相之女,暴君的心上人,若非亡故,若非大错,绝不会轻易废后。 假设,她说假设……这个该死的攻略真的以“末位采女逆袭成为皇后”作为最终目标。 那她死定了。 “诶……”长叹一声。 虽然实在是不想搞雌竞那一套,但这再怎么说是她的任务,别无他法。 “漂亮姐姐,原谅我……” “等下辈子你来现代,没了狗男人,我一定跟你天下第一好。” 心绪翻涌,时光回溯。 广阳殿那边云天穹心情愉悦,容绪清高娇贵,欲拒还迎。二人相视,氛围一片旖旎,正要干柴烈火发生些不可言说之事的时候。 一个恍惚,云天穹,再次站回了紫宸殿的门口。 —— 长信偏殿,姬璇从浴桶中站起身,哗啦一声连带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珠子。 她双脚依次踏在地面上,站稳后扯过衣桁上搭着的巾帕,围裹在身上,隔着屏风向外喊。 “侍竹!侍竹?” “聆音?把我的衣裳拿来!” 喊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她不禁纳闷道:“奇怪,人呢?” “嘶……”姬璇一会还要赶去截 13.谣传 [] 莺飞草长,万物复苏。 今年的绿意鲜活来得比往年似乎要晚些,所幸晚归晚,将将迟迟总归是到了。 柳树干枯的枝条愈渐柔软,内芯泛起嫩青色。任风轻轻一吹,姿容生硬全无,不值钱地晃动摇摆起腰肢。 迎着那股风深嗅,其中夹杂些许生机盎然的味道,由远至近,由暗到明,向世间彰示苦寒的消亡。 云天穹在姬璇枕边醒来。 看她搂着一团被子睡得香甜,他没吵她,紧贴边缘摸索下床。当双脚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宠她。 那动作中多少带着点畏惧,当她是妖魔精怪,当她是洪水猛兽那般提防。 云天穹轻手轻脚地穿戴好衣物,边穿边时不时抬头留意床榻之人的动向。 他忽然有些心疼自己。 想他堂堂一国之主,名声在外,如今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拿捏成这幅熊样。 “嘁。”他手中盲系着腰带,嘴里低嗤一声。 因匆忙和生疏,前后不规整的裹了两三圈,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充满怨毒地凝视姬璇,恶恶低语:“先让你逍遥自在个几天,一旦让我发现了你的短处,到时候,就是你的死……” 死期两个字还没说全,姬璇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惊的他当即缄口。 抿着嘴默默整理好仪容,他盯着她,一步步倒退出寝殿。 临走前,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哀伤四十五度角望天:“一想到我呕心沥血执政,治理江山,为的是养这种家伙……” “这皇帝当的,没意思,真的。” - 天光昏暗朦胧之际,云天穹起身前去上早朝。 日上三竿,姬璇睡醒了,梳妆洗漱完毕开始进用早膳。 当他从前面听说她吃饱喝足,现正在芙蓉园放风筝的时候,愤怒地反手摔碎一个杯盏。 “放肆,简直太放肆了!” 鸿禧不知他又在生什么气,只管按肌肉记忆干脆地跪下:“陛下息怒。” “朕在前朝听老东西们唠叨,头都大了,不是东边灾情就是西边动荡,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她却活得如此滋润安逸?” 鸿禧垂头没有接话,心想:皇上做皇上该做的事,后妃做后妃该做的事,真要颠倒过来,恐怕让您去享福您也不乐意。况且,宠人家的是你,嫌人家受宠的也是你,未免也有些太难伺候了…… 小内侍是中途被指派到御前侍奉的,跟了云天穹还不到半年,自然没有绝对的忠诚可言,也不会发自内心的崇敬维护他。 众所周知,这宫中向来是铁打的皇帝,流水的宫人。从他还是皇子时,身边伺候的便不得以长久,待到继位后更换的频率则更为频繁。 长不超过三个月,短达一两天。近乎所有被指派来的宫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指望着给家里赚那笔不菲的安置银。 鸿禧和那些有苦衷的内侍一样,家境贫寒,兄弟姊妹众多,山穷水尽之下唯有选择进宫。 从为了生计走上这条路的那刻起,身躯与尊严一同破碎,和死也没太大差别。 所以其他宫人避之不及的时候,他并不抗拒被指到御前。反正早晚都是一死,与其在宫里伺候人,卑微蹉跎一生,还不如到云天穹身边,赌一把大的。 听闻死在他手里的宫人妃妾,都会由千秋殿亲自出面善后,那笔丰厚的安置费给到家里,若节省些,足够他一家老小吃用上小半辈子。 贱命一条,换双亲和弟弟妹妹们的半生安稳,他认为值得。 生死看淡,鸿禧不怕死,自然也不怕他。 当其他人都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时候,他永远那么朴实淡定,脚踏实地。 他按礼法恭敬云天穹,却从不过分草木皆兵。 简而言之,他不把云天穹当成暴君,只当他是普通皇帝。 这对云天穹而言算是挑衅,但时日久了,竟觉得相处间很舒适,使唤起来得心应手,于是便留鸿禧到了今日。 此刻又逢他动怒,垂眸看了眼脑门点地沉默不语的鸿禧……少了小题大做的聒噪哄劝,他冷静了许多。 “罢了,就先不罚她了吧。” 正当鸿禧在内心感慨,陛下终于沉稳大气了一次。 还没等无声的夸完,紧接着,他扬手在拟好的名帖上划除掉一个名字:“明天出宫游玩,不带她去了。” 鸿禧:不愧是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小气。 - 当夜,伴驾的人选便在宫中广为流传开来。 因此次出宫的主要目的为祭祀和亲耕,以皇帝为首,太后,亲王,宗室,后妃等人随同前往,祈求启国一整年风调雨顺,谷丰仓满。 国事非比儿戏,依照历代的规矩,祭礼都是由帝后共同主持。 谁让云天穹不争气,没有那金贵玩意,只好延续以往的荒唐行径,随手填了两个妃妾上去。 这两个人选当中,原有姬璇的一席之地。 云天穹想了又想,烦她,怕她,不想让她活的太过一帆风顺,从而将她剔除,改成了后宫位份最高的两个妃妾——容妃,李美人。 消息一经散布,几家欢喜几家愁。 容绪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只是很淡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吩咐婢女将穿用收拾妥当。 她根本不爱云天穹,与他共处时内心波澜不惊,和面对一颗土豆没什么两样。 之所以表露出对姬璇的敌意,无非是出于她宰相千金的好胜心。 大小姐过了十余载优越日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事绊在她身前成为阻碍。 而今听从父母之命入宫为妃,纵使对云天穹没有丝毫情愫……本着根深蒂固的灌输和约束,她代入身份飞快。 不管是高攀还是低嫁,也不管是皇帝是公侯还是普通百姓。只要过了门,便会很自然的去做该做的事。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嫁与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为主母,余生像她母亲那样生儿育女,料理家事。 没想到半路生变,进宫做了后妃。 于是巩固圣恩,争宠夺权,自然就成了她的新目标。 堂堂容妃被区区采女压了一头,骄傲如容绪,自然不甘屈居人下。 所以,伴驾人选有她没有姬璇,从个人视角而言,是她迎来的第一场胜利。 管他什么皇帝什么云天穹,那都无所谓。 只要赢了姬璇,容绪就很痛快。 扬着娇贵的小下巴监管婢女将行装整理好,她抬手覆面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上榻安寝。 随着安然合起眼眸,周遭烛火被熄灭大半,屋内光线瞬间昏暗下来,愈发催着人的睡意。 反观另一边的李美人,不同于广阳殿的从容,远远望去灯火通亮,一道虚黑的人影映在窗纸上,焦急无措地来回踱步。 “得想个办法,推掉伴驾。” “可是夫人,圣上的性子您也知道,轻了推诿不掉,重了,恐惹得他动怒……咱们到底要找个什么办法才妥当呢?” 李美人眉心拧紧,一只手臂横在肚子上,另只手肘拄在上面,用手摩挲下巴:“嗯,让我好好琢磨琢磨。” “哎?不然装病吧?” “你多舀些冷水过来,从我的头顶浇下去,我再到外面吹会儿冷风。等到夜深你便去御医院通禀,说我病了。” “身子抱恙不能随行,这也无可厚非,就算是圣上也没有迁怒的理由。” 婢女面露为难:“那可不是装病,是真病呀夫人!会出事的!” 李美人无所谓地耸耸肩:“病总比死强,听我的,快去!” 小丫头张开嘴,似乎还想劝说几句,想了想,终是欲言又止,闷声去外面的井里取水。 院落中,天际有皎洁的光芒洒下,为事物披上层细碎的银辉。 婢女撒开绳子垂下木桶,一把一把提上半桶泛着涟漪的月亮,一弯腰,双丫髻的纯澈面孔倒影在其中。 与此同时,紫宸殿窗边的人影也在与月亮对望,满腹惆怅。 云天穹用指腹荡了荡延伸到屋内的枝叶,心情乱七八糟的。 “陛下。”鸿禧小心翼翼瞥了眼他的脸色,拘谨抠手,问道:“今夜您要到哪位主子处歇息呢?” 问完,抿抿唇,屏息凝神等待他的旨意。 自打鸿禧来到御前,还从未见过云天穹露出这幅神情。 平素他向来是想怒就怒,想笑就笑,想赏就赏,想罚就罚。 他的脾气虽坏,但好在直率,从不叫人战战兢兢的去猜。 14.说服 [] “去告诉她,朕今天……”话说到一半,渐隐渐止。 声音与呼吸共同停滞住,过了足足半晌,才重新将堵在喉口的气息呼出。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云天穹遣走前来通传的内侍,踱了两步坐到桌边,意志有些消沉。 垂眸沉思片刻,喝了两盏茶……终于,他站起身。 “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搞的什么名堂。” 提起外袍草草披在身上,他大步流星迈出紫宸殿。 鸿禧在身后小跑着追上去:“陛下,衣裳!当心着凉,陛下……” “奴这就命人准备辇轿。” “不必。”云天穹面色凝重,双眸幽暗,深不见底,龙纹黑金靴一步步踩在石砖上面。 长信殿于之整个宫闱,位置他再熟悉不过。只是紫宸殿通往长信殿这条路,过去二十年间,他从未踏上过。 无数次思及,念及,却只能藏在心底。 也不知是怎样的巧合,今朝让他能够名正言顺的无数次往返。 只可惜,这里面早已没了他想见的至亲。 此刻站在宫外的门槛前,云天穹深吸一口气,犹豫着该怎么整理好复杂的心绪,去面对姬璇。 还没等那口气吐出,长信殿的宫人便拖着长音,高声通传道:“陛下驾临……” 语罢,静寂之下是长久的尴尬。 云天穹无语地看他,某瞬视线交汇,宫人连忙躲避开,恭顺垂下头颅。 他瞪了他一眼。 “就你嘴欠,就你着急,你的嘴是会愈合吗?过一会是张不开了吗?” 他重重敲了一下对方的头,背着手迈进大殿。 小内侍双手捂头望着云天穹的背影,瘪瘪嘴。 他分明这么懂眼色,这么伶俐,这么勤快!怎么按例做事还有错了呢!太不公平了……越想越委屈。 鸿禧抿唇,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想你难过什么,头还在,够幸运了。随即紧跟云天穹走进了院落内。 - 偏殿中,姬璇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咬着手指,陷入疯狂的头脑风暴。 前往行宫……嗯,看来这应该是个关键剧情节点,再不济也该是条支线,绝不会那么简单。 可狗皇帝为什么不带她去?她不是玩家吗? 攻略人物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偌大宫闱里蹦跶,那她还有什么戏可唱? “是因为位份吗?还是什么?” “不对,随行后妃都是狗皇帝私定的,没听说有位份要求啊……” “得想办法求他带我去,不然恐怕对任务不利。”她一个人小声嘟囔。 “侍竹。”她抬起头:“皇上来了吗?” 婢女从门口处走进来:“回娘子,还没有。” 姬璇隐隐有一丝担忧:“那你说他会来吗?” 侍竹不敢笃定:“得看政务是否繁忙,或者……圣上心里有没有娘子。” “应该,没有吧。”她沮丧地放下嘴边的手,一只脚踩上椅边,用手环住:“要是有的话祭祀大典他就该带着我了,又怎用我开口去求?” 聆音闻声也走到姬璇身边,略显惊讶:“娘子想求圣上带您去行宫?” “恕奴斗胆,您还是别说了!圣上最厌恶被旁人左右自己的抉择,您说了怕是要触怒龙颜,遭受责罚!” “而且那祭祀大典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气氛沉闷,规矩繁杂,除了皇上和太后,王亲宗族以及朝臣也会到场。到时候您跟在身边,吃也吃不饱,歇也歇不足,还得时时刻刻遵礼守矩……很累的!” 姬璇一听,好家伙,这是大场面啊! 里面肯定有事! “既然你这么说……”她的眼睛从左缓缓移到右,琢磨一圈后,比方才更坚定道:“那我得去!我一定得去!” “哎呦我的主子啊!您消停消停!怎么还越劝越来劲了!” 聆音搬出另一套来吓她:“不仅很累,还很危险!每年宗亲朝臣到场,一般都会闹出几条人命!太晦气了,听话,咱不去!” “甭说去行宫,没准您刚提出请求,圣上就会生气!” “娘子,圣上的脾气阴晴不定,杀戮无非是口齿一开一合的事!您不能侍寝了两次就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人!” 侍竹却不以为然:“我看未见得!” “在圣上眼里,咱们娘子的分量非比寻常!那容妃和李美人去得,咱们娘子为何去不得?” “依我说啊,娘子就该为自己争取争取,这不是面子的事!这是感情的事!” 两个丫头蹲跪在她身边,争辩的正火热,这时,外面响起一声通传。 “圣上驾临……” 很快,云天穹披着外袍阴沉下脸走进来,明显一副不悦的样子。 侍竹和聆音对视一眼,站起身默默退往殿外。临离开前,聆音还在云天穹的视觉盲区拼命向姬璇摇头示意。 合起门,屋内仅余姬璇云天穹两人。 她早早放下支在椅子上的脚,起身行礼。他则拉着脸坐下,凝眉注视她跪拜,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规规矩矩的跪地,头也磕了,马屁也拍了,却没得到赦免。姬璇脚趾暗暗缩紧,有些慌张:不愧是暴君,有点可怕…… 看她跪地行礼,没表露出什么反常的举动,云天穹两只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勾在一起,心里打鼓:这妖精……大半夜搞什么鬼? 此时,若心眼子有声音的话,两人加在一起将会是一段无与伦比的交响乐。而鼓点,正是那疯狂紧张,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很好,很完美的一对冤家。 互相威慑,互相制衡,互相惧怕。 “那个……” “你找朕过来……” 姬璇抬起头,想打破这僵持不下的局面,没想到两人竟同时开口。 她好像踩到了云天穹脚一样,敏感且抱歉,忙谄媚地说道:“您先说您先说……” “嗯。”云天穹用冷淡掩饰慌张,看似无情冷酷低气压,实则内心虚得一批:“你有什么要事找朕商讨?” 见姬璇慢慢直立起伏下的腰身,手里搓了搓膝盖,他恍然回神。 坏了,光顾着害怕了,忘让她起来了。 “免礼吧,起来回话。” 俗话说言多必失,他所有语句都尽量变得简短。 姬璇谢恩,因今日暴君过于深沉严肃的形象,而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口。 别真像聆音说的那样,暴君眉头一蹙:你在教我做事?她,小命-1。 可是,不开口也不行啊,祭祀大典的行程为期五日,前前后后不仅白耽搁时间,中途保不准还会发生变故。 算了! 她横下心,一咬牙:“妾听闻一年一度的祭礼要开始了,陛下要率前朝后宫前往宁州道场,祭祀祈福,祈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妾虽低微,但身为启国子民,现又为陛下的妃妾,心中无限虔诚,唯愿能亲身前往,只要能尽一份心,哪怕舟车奔波,哪怕跟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哪怕端茶递水……妾也甘愿。” 手掌捧心,眸中含泪,看那一副真诚又楚楚可怜的模样,任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姬璇:我真厉害,什么瞎话都能编的栩栩如生,等回现代去考表演系,绝对狠狠拿捏! 云天穹与她四目相对,啧的感慨了一声,摇摇头,深深被触动:“小姬,你……” “真的,朕没想到你愚蠢的外壳之下,藏着如此一刻火热的心灵,至纯至净,为国为民。” “可是历代祭礼都是帝后主持,朕尚未册立皇后,这才在后宫选了两个妃妾共同前往。” “现人选已经定下了,簿子交由礼部,送往宁州操办,临时怕不好更改,朕也很为难……” 他握上她捧在身前的手,人与人的真诚,心与心的沟通,热烈深切…… 其实内心:少装,我还不知道你? 别想,不可能让你去的! 两人手掌紧握,自以为的情真意浓,实际看起来更像是在掰腕子。 “陛下。”姬璇咬咬下唇,几欲痛哭。 云天穹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微皱眉宇:“你真的那么想去吗?” “嗯。”她乖巧委屈地点头。 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背对着她,故作为难地道了一句:“让朕想想。” 脱离开她的视线,云天穹紧绷的面部瞬间失去了约束,露出暴躁绝望,无能狂怒的慌乱感。 他迅速在脑中捋清轮廓,作出分析—— 为什么她如此费尽心机,一定要跟他前往行宫? 是想离开这压抑的宫闱,去自在游玩一番吗? 还是真像她所说那般,有所信仰?对祭礼十分虔诚? 都不是。 以现有的经历来看,她这个人很危险。或许,都不能被称作是“人”。 人?妖怪? 15.解围 [] 时植槐月,芒种前夕。 启国的疆土由南至北慢慢升温,候鸟陆续迁回,树木生出新枝…… 不知不觉间,夏日已然来临。 放眼都城这片最富饶的土地,在前几代帝王的治理下,官有所为,商有所道,民有所归。举国上下尊礼守法,互为仁爱谦和。 虽然人与人之间仍存在着贫富差异,但这在历朝历代都无可避免,整体看下来喜胜于忧,便可以称为是太平盛世。 不过盛世归盛世,这其中并没有当朝君主的半分政绩。 坊间都说,金銮殿前的琉璃树,积攒下万载功德,最后都抵不过结出的一颗恶果。 云天穹暴戾,荒诞,玩物丧志,醉生梦死,视人命为草芥。 他无非是命好,会投胎。降生成为了先帝的第一个儿子,从小被中宫,也就是当今太后抚养,受封太子,先帝驾崩后理所应当继位成为新帝。 从前总听说人性本善,百姓们通过云天穹,发觉有些人生来便是孽种,满心满肚都是恶毒。就连太后那样慈悲柔软的人,多年来都无法教化,可想而知他是怎样的一个魔头。 面对这样一位君主,多方敢怒不敢言。 毕竟他作为统治者,代表着启国最高的权威,别说要谁的命,就算抄家灭族,发起剿杀邻邦部落,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争辩不过的时候,只能选择闭嘴。 于是众人尽可能的远离,饶是面对御驾出行,亲耕祭礼这等大场面,街巷间空无一人,静得宛若一座孤城。除了铮铮马蹄与御林军盔甲的撞击声,其余再也捕捉不到任何鲜活气息。 气势恢宏的仪队里,胯着高头大马的御林骑兵在前引路,后方紧跟着第一位的便是帝王轿辇。 云天穹身姿不甚直挺地倚在其中,一袭精工重绣的礼袍,盘龙带,龙头冠,衬得年轻男子尤显墨发玉颜,唇红眸亮,华贵非凡。 其次分别为太后、晋王、容妃、姬璇、各王公宗族等人的轿辇。远远望去各色各式连成线,在马匹的拖拽中微微摇晃着前行。 幡旗飘摇舒展的队伍当中,侍竹聆音同其他宫人一样跟在车轿两侧行走。 “侍竹,侍竹?” 行进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压低喉咙唤她,一回头,姬璇半支开窗子,朝她伸出手:“口渴,水。” “在这。”侍竹解下身上背着的水囊,递进车轿中,边嘱咐着:“那点心太干了,娘子还是少吃些吧!别到时水喝多了想要出恭,队伍恐怕短时不会停下。” 姬璇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听到这话,连忙将水囊从嘴边拿开:“从这里到宁州,要走多久?” “照这速度,差不多天黑吧。” 她震惊地眼眸微瞪:“那么久!中途不停吗?” “会到驿站歇脚用食,大概午时许会停一次。” 姬璇绝望,空吞了吞口水,把水囊放置到一边:“早知道出来前先上个厕所好了。” 因随行队伍较长,人员众多,未免中途脱节落单,所以速度一直提不起来。 她坐在轿中百无聊赖,摇晃着摇晃着,还没等出城便打起瞌睡来。 将近一个时辰左右,她恍恍惚惚惊醒,捂着肚子,大感不妙。 尿意鬼鬼祟祟袭来…… 不,不完全。 或许还有便意。 “糟糕!真糟糕!”她手足无措,左右环顾一番。 人的理智是无法战胜生理的,憋急了真的会毫无尊严。 她掀了掀桌子,又翻了翻包裹,最后看了看水囊。 “要不……” “不行不行!丢不起那人。” “嘶……实在不行就从了吧,活人总不能被屎尿憋死吧?” “不不,我到底在想什么!” 她捂着肚子缩成一团,一波一波类似阵痛的酥麻感向括约肌侵袭。 脚下来回来回地蹉跺着,她坐立难安,皱着脸,一把嗓子犹如被砂纸打磨过那般沙哑。 “侍……竹……” “我不行了……好像快死了……” 侍竹见她脸色煞白,还以为她舟车劳顿,泛起了恶心:“娘子可是晕眩了?快透透风,喝点水吧?” “不。”她虚弱地摇了摇颤颤巍巍的手,面露苦涩:“我要如厕。” 侍竹向远处眺望,欣喜的安慰她:“娘子别急,就快到驿站了,您再坚持坚持。” 没办法,她只能在车内静静等待。 那几刻钟,姬璇过得简直度日如年。 头皮发麻,脚尖点地,脚跟乱了主意地焦急抖动, 待前方终于看到一丝驿站轮廓的时候,还没等车轿停稳,她便一个箭步跳下去,抢先提起裙边往里面跑。 落脚的驿站今日仅接驾,不对外做生意,所以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御林军,甚至连墙头和树上都挂了好几个。 院落的圆桌旁,云天泽谦让着云天穹,两人屁股还没等沾上凳子,就见一个青绿色的身影像一杆箭似的从最边缘窜了过去。 速度之快,比起军中血统最纯正的良驹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兄弟二人皆是一愣。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个人。” 云天泽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单纯:“有点眼熟。” “该死。”云天泽认出了她,避开视线,绝望扶额。 “怎么?皇兄认识?” “嗯。” “是谁?” “是我人生的污点。” - 趁着没有被旁人发觉,云天穹恼羞成怒地拍着桌子,命令御林军立刻将她捉拿归案,免得在外人面前给他显眼。 碰巧那边的姬璇找不到茅厕,身边还一个能打听的伙计都没看到,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很不幸,她带着尿意,被御林军“请”到了云天穹桌旁。 嗯?问便意吗? 便意是间歇的,前一波阵痛过去了,会短暂的休整片刻。 紧接着,就是更加剧烈的风雨欲来…… 她贝齿咬着下唇,脚尖内扣,忍了又忍,跪下请安:“拜见陛下,拜见晋王殿下。” “起来吧。”云天穹眉心略有舒展,看她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心底其实笑大过于气:“你啊你,整天毛手毛脚的,就不能稳重些吗?还没轮到你,乱窜什么!” “罢了,今儿日子特殊,不宜见血,就饶了你了。” “到朕身边来坐。” 姬璇跪下行礼,又艰难地爬起来,短短一会功夫来回折腾,肠胃得到很好的蠕动。 “谢陛下。”她在两兄弟的注视下,机械木讷地迈出步伐,走到身侧的椅子附近。 压低身子刚要坐下…… 突然!一股不详的预感再次来袭。 她身子一僵,感觉自己手臂从上到下起了鸡皮疙瘩,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在乱窜,腾地一下拔地而起,又重新站了起来。 云天穹蹙眉:“怎么回事?朕身边有针扎你吗?” 大难当头,不,更或者说是大便当头,她一咬牙,刚欲直言:“妾想要去……” 还没说出口,容绪搀扶着太后款款走来,其后跟着十几宗亲朝臣,言笑晏晏,交 16.刺杀 [] 云天泽余留在嘴角的笑意霎时消失,一张清俊的小脸因紧张而变得微红。 “皇,皇兄这话从何说起?” “璇采女为皇兄的爱妾,臣敬之重之,刚见她身子实在不适,这才出言相助,怎料得被皇兄如此打趣……” 云天穹翘着脚,单只手臂搭在桌面上。他头颅微微偏向一侧,琥珀色的双瞳里写满别有深意的探究。 与云天泽双膝并拢手掌扶膝的拘谨不同,他不羁且肆意,吊儿郎当中夹杂不易察觉的心机。 “是啊。”他嘴角扬起,顺着云天泽的话点头,拖长尾音,模样像足了阴晴不定的疯子:“我们小泽,纯良乖巧,自幼时起就最是听话懂事。” “他怎么可能会觊觎皇兄的东西呢?对吧?” 很好,他哥又开始发癫了。 云天泽从凳子上站起身,如竹般清幽挺拔的身姿缓缓下沉,纵是跪拜亦不折不屈。 “臣忠于陛下,绝无二心。” 话音落尽,迈着雍容端庄步伐的太后走近至两人中间,寻了个位置坐下。 她凤眸向身侧一瞥,示意容绪落座,边不紧不慢地开口:“都是亲兄弟,三天两头的闹这些做什么!” “泽儿好歹也是亲王,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又何必给他难堪!” 面对太后的斥责,云天穹无所谓地将翘起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右腿拿到上面,左腿在下。 他立起放在桌上的手臂,拄着侧脸,许是觉着乏味,放荡无拘地一下下吹着肩上的缨穗。 太后失望地叹了口气,阴郁着愁容对云天泽说道:“好孩子,快起来吧。” 云天泽看了云天穹一眼,沉默站起身。高挑削瘦的身子骨着一袭亲王规格礼袍,有种空洞的奢靡,并不似平日里浅淡衣饰那样得宜。 姬璇解决好内急,从屋中走了出来。为更好的遮掩痛处,她还顺云天泽的说法去换了身衣裳。 路过几人,场上的变化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边走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天泽。 “怎么了这是?” 优雅而虚弱的男子眉宇轻皱,由跪姿逐渐起身。他正直善良,心思单纯柔软,就好像一块怕脏怕碰的云朵般,想让人捧在掌心。 反观云天穹…… 姬璇忍不住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厮就像是滚刀肉,又像刚出锅一口吞下结果糊在嗓子眼的地瓜。 灼烫,噎人,顽劣,永无止境的纠缠…… 明明烦他,却也怕他,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通过这画面,姬璇猜想肯定是狗皇帝老毛病犯了,不安分的开始欺负人。 可怜了云天泽,那样绝世清绝的一个人儿,被他搞得凄凄惨惨,落水小狗一样耷拉着头,低垂眉眼。 两相比对之下,一个是被压折仍青葱挺拔的玉竹,另一个…… 看着那张讨人厌的面孔,啧……居然还在那吹衣服肩膀上的毛! 姬璇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比喻。 孰胜孰负,高下立判。 同时一个疑问再次涌上她的心头——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皇帝? 他这样的人,竟也配做皇帝吗? 换成旁人或许不会做的更好,但至少不会像他这么烂。 这大启,当真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结束这荒唐的闹剧吗? 不仅仅姬璇这样想,今日在场的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亲眼目睹了君主的行径,无一不在心中悲哀长叹。 偌大院中一时归于死寂,唯有众人的呼吸声不可察觉的交织。 云天穹停住了嘴上的动作,视线一寸一寸抬起。 众人的反应落入眼底,他放下腿,收回手,低低冷哼一声。 - 晌午过后,短暂停留在驿站的御驾再次启程。 随行人等做好了休整,打发好吃喝拉撒,徐徐缓缓走了一下午,天色见暗时终于抵达了宁州行宫。 因途中偶有晕眩或内急者,半路脱离队伍歇息,后续追的零零散散,等到行宫时已然不是来时的顺序。 浩荡的御驾长龙驶入宫门,前方紧凑,后方零散,拖着长尾蜿蜒行走,终在殿前开阔处停住。 众人陆续走下车轿,各自前往提前指配好的住所整理仪表。 入夜,礼宴大殿灯火璀璨,宾客满座,热络非凡。 云天穹踩着嘈杂的交谈声迟迟入场。 顿时,场上鸦雀无声。 他此刻换上了帝王常服,虽为常服,一如既往的张扬,与他的性子倒也算相得益彰。 待他于殿首的高位落座,这场宴会算是正式开始。 姬璇身为唯二的伴驾后妃,哪怕位份低微,在这场合里也能落得个与容绪平起平坐的地步,席位一左一右设在云天穹两边。 姬璇偏过头望着他,很快,视线便被桌上的吃食吸引。 宫廷大宴的菜式,自然比她采女份例餐食要好得多。 她吞了吞口水,感觉肚子的某处有气泡串动着破裂,发出咕的一声响动。 赶了一天路,只晌午在驿站吃了点干粮,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看了看云天穹,心里催促道:还不能吃吗? 他余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跟着回过头。 一张带着期盼的面孔映入眼帘,云天穹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退半分,心漏了一个节拍。 夭寿,吓我一跳! 她为何这么热切的看着我? 她想干什么? 有什么阴谋? 正想着,下席宾客们呼啦啦站起身…… 姬璇虚弱地放下筷子,也无奈地跟着从椅子上爬起来。 她最讨厌的环节到了。 行礼,问安,唱祝词,拍马屁……众人像猴子一样演得团团转,哄上位者高兴。 终于,应有的礼数进行完,到了品评的环节。 姬璇饿得头晕目眩仍不敢漏了规矩,等云天穹和殿内大部分宾客都动筷后,才迫不及待抄起筷子,直奔汤中卧着的肉糜团子。 她用筷尖将肉丸戳住,趁无人留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口中。 “嗯……!” 肉质紧实,香醇浓厚,不腻不腥,混合着肉汁在口中咀嚼,满当当充实实的幸福感! 不知是饿了还是行宫膳司厨艺高超,她吃得极香,一时忘了留意场上动向,更忘了像从前那样,每到一个节点顺手存档。 殿中许多人同她一样,只顾低头用食,无人与云天穹交谈。 想也是,大家伙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谁会那么闲的没事干,自己找死。 于是这几十人的晚宴,安静到了一种怪异的程度,连咀嚼声都被竭力克制,沉闷压抑至极。 太后喝了两勺汤羹,用帕子擦拭着嘴边,随口问道:“小齐大人此次何故缺席呢?” 云天穹束缚在高位之上,原无言注视前方虚无,眼神定而空洞。 听闻后,恍然回过神:“哦,他啊。” “信国公样子似乎不大好,便留他在京中侍奉了。” 太后点了下头:“嗯,那孩子是个孝顺的。他祖父最为疼爱器重他,如今弥留之际,是该陪在身边。” “为人臣者尽忠,为后嗣者尽孝,这两件事撞到一起,难以两全。而你身为帝王,予臣下宽宥,圆全了他的孝心,既树立了你的仁德,让他怀恩,又应了驭人之术,让他往后能更死心塌地的为你所用。” “你做的很好,皇儿终于长大了!” 欣慰的一句夸赞落入众人耳中,大家品出的意味却各不相同。 云天穹不是小孩子了。 做人二十余年,做皇帝十一年出头,竟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举措,被人夸“长大了”。 可想而知他过去该有多么昏庸荒唐。 一些臣下眼珠在太后皇帝间暗暗转动,有些话敢想,却不敢说。 不过还有一部分忠心耿耿的老臣,他们跟着先帝多年,毕生心血都奉献给了大启的社稷。 他们看 17.相救 [] 轻盈的水袖绕着手腕翻覆扭转,仅顷刻间,柔软飘逸变幻为锋利的匕首,淬着怨与恨直直向云天穹的脖颈刺来。 寒光剑影,千钧一发…… 他遵循着本能向后闪躲,双臂抬起抵挡在身前。 一声闷响,小臂布满刺绣的衣衫应声破碎,匕首尖端卡在细密的针脚上不得以刺入,只浅浅划到了他的皮肤,浸出殷红湿润的血迹。 在经历了变故前极为短暂的死寂后,大家纷纷从混沌中回过神来…… “啊——!” 一道如绢帛撕裂般的尖叫声响彻遍整个行宫,刺痛耳膜。 场上慵散的氛围霎时被那匕首的锋利划破,宾客们褪去松弛,当即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四下逃窜。 “护驾!快护驾!” 御前侍卫并未被莺歌燕舞冲昏头脑,早在舞姬掏出匕首之时,他便抽出佩剑飞奔到云天穹身前。 只可惜彼此间存着点距离,面对电光石火的变故,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让他的胳膊挨了一刀。 侍卫来不及细想自己的失职将遭受到怎样的责罚,专注地挥舞起长剑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殿内原本迎合着韵律起舞的女子们利落变幻阵形,流水似的一波波发起攻势,目光沉稳,坚毅,视死如归。 而不知情的乐师歌姬面色如灰土,抛下琴筝手脚并用地爬开,钻到席位的桌子底下,抖若筛糠。 一时间,众宾客推搡奔走,乐师歌姬抱头鼠窜,大批御林军从殿外涌进来护驾。 惊叫声,哭喊声,琴弦崩裂的嘲哳,将士踢踩在乐器上的低鸣,刀剑碰撞的清脆……怎一个乱字了得! 姬璇在御前侍卫抽刀的同时冲出席位,三两步扑到暴君的身边。 “云天穹!”她的声音因惊吓急迫而变得声嘶力竭。 他捂着受伤的手臂,见她飞扑过来,瞳孔一缩,第一反应是想避躲。 躲闪不及,被她一头撞上,他刚欲钳制她还击,抬眼,她的满脸担忧映入他的视线。 她在为他感到紧张吗? 竟……紧张到如此程度? 云天穹有些震惊:“小,小姬,你……为何……” 话还没等说完,另一刺客托了身姿纤薄的便利,泥鳅似的从侍卫抬起的手臂下钻过,带着一击毙命的狠厉,双手握刀用力刺了过来。 姬璇吓得脚一软。 想她和平年代长大的孩子,平时围观个打架都觉得心惊肉跳,何况是这种真刀真枪的场面? 但即便她心如擂鼓,浑身无力,本着任务带给她的执念,还是硬着头皮抬手迎了上去。 那可是动脉,大动脉!若真被刺穿,放在现代都要讲究黄金抢救时间,何况是医疗手段匮乏的古代? 她不能让他死!不能! 人在十万火急的关头,脑子只会单向思考,不太会灵活变通,多番权衡。 在姬璇过去的十八载岁月当中,她的认知里没有“系统”和“存读档”这么回事,所以遇事潜意识想的是解决,是怎么救下他,而不是什么读档带着已知剧本重来。 所以,她义无反顾地,紧紧握了上去,将危险从他的脖颈边扳开。 “嘶……” 银光与柔软相撞,带有纹路肌理的掌心被利刃割开,皮肉外翻…… 起初,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 慢慢的,鲜红色血水滴滴答答顺指缝和手腕流淌下来,痛觉神经比视觉刺激晚一步抵达。那刺客越用力,她越紧攥,一股剧痛像电流般顺伤口涌遍四肢百骸,令她有些头晕。 “姬璇!” 她好像听到云天穹在叫她,但她暂还回不了头,只能拼了,闭上眼睛对他大喊:“你快走啊!离开这!到御林军中间去!” 伪装成舞姬的刺客眼中透着寒意,狠狠将刀重压,唾骂道:“虎伥!走狗!你贱不贱啊!护着他做什么!” “昏君残暴无道,为害朝纲,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就该死!” “你救他,往后不知还要害死多少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刺客咆哮着步步紧逼,姬璇吃痛,迫不得已双手握刀,因受不住力连连倒退,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快断掉了。 身后传来云天穹的命令声:“快救她!你们这群饭桶脑子里在想什么?” 姬璇不知场上到底是何等局面,也抽不出神去看。 她痛苦地攥着刀,亲眼看它受自己的血滋润,自掌心中滑出。从露出一个小尖,到一寸、两寸、半个刀身……最后她的手掌边缘径直贴上了刀柄。 “既然这样,那你也去死吧!” 刺客将刀猛地朝前一耸,姬璇头往后一仰。 对方用力,她也用力,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与刀的力量做抵抗,颤抖的越来越厉害。 眼看刀剑离自己的喉咙越来越近,姬璇绝望的想哭。 怎么办? 急躁无措地环绕周遭,御林军们都在看似认真的对付刺客,没人理会她。 难道她今天真的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救命。”她低泣出声:“我还不能死……” 就在姬璇心态崩塌,想要放弃的时候,身侧飞速掠过一阵疾风。 “咕嗤”一声,长剑白进红出,飙起的血迹喷溅了她一脸,紧接着手中的匕首快速颤动,然后渐渐绵软松懈,失去力道。 她劫后余生地松开手,扔掉匕首,向后踉跄着瘫坐在地上,与死不瞑目倒下的刺客恰好视线相对。 姬璇满身满脸的血迹,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绵软的像是几根煮过头的面条。 她完全支撑不起自己,歪歪斜斜地向一侧栽倒。 失重当中,一只冰凉的手从肩侧揽住了她,让她靠在了他的怀里。 姬璇虚弱地抬头看他。 男子轮廓分明的五官满是凝重,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握着剑柄,将剑尖落在地面上。 “没事吧。”他问她,嗓音低沉而清醒。 她没力气动弹,垂下眼皮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你看我像没事吗?” “疼……好疼!” 云天穹也低下头,独属于年轻女子的柔软小手映入眼帘。不同于往日的细嫩洁白,她的整个手尽数被血浆包裹,显得纹路格外清晰,刀口处有外翻的痕迹,有些凝固成褐红色,有些还在流血,甚至连指甲缝里都灌满了鲜红。 他抿抿唇,似乎有自己的顾虑,什么都没有说,只放下剑,顺着自己被割开的衣衫用力一扯,将那一条带着龙爪和祥云纹的布料紧紧勒在她的刀口上。 此时殿内的局面已然被御林军控制住,唯有少数刺客还在做着最后的顽抗。 姬璇逐渐冷静下来,坐在地上,呆滞的目睹着最后的清剿。 那些舞姬不过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却个个武艺高超,与御林军打斗的有来有回。若不是人数上有着绝对的差异,否则还真说不准谁输谁赢。 她们干练而英飒,流转间衣裙翻飞,水袖飘摇,偶有扬起间被御林军的剑刃斩断,高高甩在半空中。薄纱轻巧没有重量的悬浮,无从所依,流露出不合时宜的美。 很快,姑娘们寡不敌众败下阵来,不是被一剑刺穿腹部,便是抹颈而亡。 临死前,她们亦刚正不屈,咒骂斥责着云天穹。 姬璇回过头去看他,见他 18.咬痕 [] 随着云天穹的离去,这场洗尘宴终以支离破碎作为结尾,惨淡收场。 君臣的猜忌,拘谨,貌合神离,假笑寒暄着相互试探,到最后危难关头各自保命……或许从一开始,这虚伪的一切就是个错误。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清醒且正确? 他们不是小孩子,能恃天真无所顾忌去表达自己的喜恶。 朝堂交际里太多场面都一如此般,不得已而为之,这便是身处高位所要付出的代价。 姬璇怔怔堆坐在地上,目光从他消失的背影逐渐下移到右手掌心。 狰狞伤口此刻被华贵的布料包裹,令本就张扬肆意的红色浓重更盛。 痛感持续从患处袭来,时强时弱,多数丝丝缕缕,偶尔乍痛钻心。 她用左手捧着右侧手腕,右掌丝毫不敢动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余惊未散的紧绷。 周遭嘈杂不绝于耳,她却像是与之隔绝一般,停留在独属自己的一方天地。 猛然的大开大合使人产生恍惚感,回忆梦境似的,不断在脑中复盘。 “啧。”她皱眉,疲惫又无奈:“我怎么就忘了读档呢!平白遭这份洋罪!” 看了看手掌,布料上的金色龙爪被血尽数染透,黏腻腻的与血痂皮肉粘连在一起,想必清理起来又是一场头皮发麻的苦战。 “要不现在重新读一次?” 那样就能免受伤口恢复期的折磨了。 念头刚在脑中形成,很快就被她否决了:“算了,就这样吧。” 反正刺杀没有成功,读档次数能省则省,别前面太过于挥霍,等后面真正有用时举步维艰,那就不好了。 而且…… 虽说自己受了点伤,但当时千钧一发,所有人都按照求生的本能躲得远远的。 只有她,舍身忘死,第一时间想的不是逃命,而是救他。 纵他再乖张暴戾,好赖总分得清吧? 这份心他不念吗?这份情他不感激吗? 谁又能保证这不是最佳的攻略方法呢? 思绪飘出老远,直到云天泽缓步来到身边,将一块白净细腻的方帕递到面前,她这才回过神。 仰头一点点探去,那高挑的身躯投下阴影,将她笼罩在其中。 云天泽比暴君要高上那么大半头,身姿却很文弱,远不如云天穹那般光莹水润,姿容焕发。 姬璇受到惊吓的脑袋反应不甚伶俐,犹豫了片刻,没有伸手去接那块帕子。 他垂眸凝视伤处半晌,压下身子蹲在她跟前,把帕子塞入她的手中,清清淡淡道:“脸上溅的都是血。” “噢……”她闷闷应答,感到有些难堪,拾起帕子胡乱抹了抹:“多谢殿下。” 许是过了太久,血在脸上凝得愈发顽固,擦了好几下也没能擦掉。 云天泽从就近席位拎起一壶酒,倒在帕子上将其打湿,然后抬了抬手,示意殿内奉菜的小婢女为她将脸擦拭干净。 干涸紧绷的不适感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湿润与清凉。 闻着那股浓重醇厚的酒香,忽听他轻轻感慨道:“要是齐大人在就好了。” 姬璇不解:“嗯?” “殿下的意思,妾身不明白。” 云天泽语调自然:“皇兄的伴读,齐璿大人。他精通药理,医术高超,无论内患还是外伤,这世上就没有他不能解决的疑难杂症。” “要是他在这儿,就能帮你处理伤口了。” 姬璇泛白的嘴唇扯起一个客气礼貌的笑容:“不是还有御医嘛。” “皇兄也受伤了。”云天泽抬起脸,与她相视,眸色平淡且柔和:“只要皇兄龙体欠安,御医院历来都是倾巢出动的。现在就算是天塌下来,行宫也再寻不出一个空闲的御医。” 如果旁人这样说,姬璇一定会觉得是挑拨离间。 可云天泽其人,他美弱惨,他又软又奶,光是看着他,她就不觉得他有什么心机。 不知到底是高段位茶,还是当真单纯良善到如此程度。 她将视线从他脸上挪走,避开对视,垂头道:“没事,这种伤死不了人,还是圣体的安危更为紧要。” “嗯。”云天泽轻应了一声,不知是安抚她,还是赞同她话中的观点。紧接着又道:“早些回寝殿歇息吧,待皇兄那边无恙了,传唤御医过去瞧瞧。” 姬璇本就不喜这种场合,经这么一闹,更是半点不想在这停留。 可古代宫廷的礼仪不是一星半点的复杂,做错了,免不了又是一桩责罚。 “妾身也想回去,可是……” 她没有说下去,云天泽却当即会意,顿了顿,然后站起身:“我替你去向太后请旨。” 温润清俊的公子不卑不亢,行至满脸威严的妇人身边。 太后此刻正雷厉风行地处理刺杀一案的后续,见云天泽过去,脸上露出短暂的慈爱,凤眸瞥向姬璇,小幅度点点头,红唇开合,不知说了句什么。 云天泽转过身,笑意盈盈,对她重重点了两下头,眼眸在殿内光源的映照下尤显晶亮。 姬璇远远俯身行礼,倒退出大殿。 脱离开灯火通明,外面夜幕低垂,无星无月,连风丝里都夹带着清冷。 守在门口的侍竹聆音焦急地来回踱步,互相安慰打气。 抬眼看到熟悉的身影走出,连忙争先恐后地围上来。 “娘子!娘子您没事吧?” “我的天爷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万幸万幸,菩萨保佑!娘子您安然无恙!可把奴给吓坏了!” “奴与侍竹二人不得参宴,在外面听到动静简直都要担心死了!还好您……”聆音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着就要牵起姬璇的手。 “嘶……”她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两个丫头光见到她人是囫囵个的,鲜活着还会喘气儿,胳膊腿也都健全,悬着的心便放下了。 现下借大殿溢出的光源眯着眼分辨,这才发现她衣衫上满是血迹,两只原本细嫩白皙的手此刻被血红浸染,在这夜幕当中显得尤为骇人。 “呀!娘子!您受伤了?” “这可不得了!伤到哪了?在身上吗?胳膊?还是手?” “怎么办呢!”聆音急躁无措地前后环视了好几圈,脚下踱着小碎步:“快叫人!快去传御医!” “一定很疼吧?” 侍竹小心地捧着她的手,皱起眉:“娘子怎么先离席了?其他人呢?圣上呢?” 听到那个名字,姬璇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那块碎布上,轻轻呢喃:“他也受伤了。” “什么?”聆音大惊失色:“圣上受伤了?没有性命之忧吧?” 姬璇抬手将食指比上嘴唇:“嘘。” “走,咱们回去说。” - 好端端一场宴席,莫名被搅得鸡零狗碎。 姬璇提前回到自己行宫所在的寝殿,燃起灯烛,带着后怕与侍竹聆音讲述了席间发生的事。 两个丫头听得心惊肉跳,连连感叹。 “天啊,太吓人了!那些舞姬看上去明明与寻常无异,谁能想到她们居然是刺客!” “记得早些年刚进宫,还不配侍奉后妃,只能在掖庭做些杂务。那时就常听说出巡会有刺杀之事发生,今儿个居然撞见真的了!” “不过娘子您也是!护驾有御林军呢!您那么不要命的扑上去做什么!多危险呀!” “您自己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怎的就顾着去保护旁人了!” “诶。”侍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感慨道:“咱们娘子对圣上的情谊,可真是天地可鉴!” 姬璇反驳:“别胡说。” 她那是对云天穹吗?她那是对她的一千万! 情深意厚,至死不渝…… 正想到这,殿外传来两声不轻不重,间隔均匀的叩门声。 三人相互对视,皆露出一副警惕的神情。 长信殿随行的只有这三人,现如今全在这里,大晚上的,谁会贸然来访呢? 尤其还是在这变故频生的不眠夜。 “是,是谁……”聆音双手握着桌上的烛台,颤抖地一步步靠近门口。 外面传来略显苍老的男声:“夜半登门,恕下官失礼。” “璇娘子,下官为行宫御医院副使,受圣上之命,特来为您包扎伤口。” 聆音回头请示姬璇。 她虽疑惑,却还是向她点点头,同意她去开门。 “吱扭”一声,陈旧的榫卯关节发出响动,酸得人牙根直痒。打开门,两张满是沟壑的老脸映现在面前。 二人身着御医官服,身上背着药箱,看起来的确是御医,还是两位年岁颇长,阅历颇高的御医。 姬璇客气地将两位大人请进来,老老实实伸出手供其诊治。 布料缓缓揭开,刚凝合不久的血痂被再次撕裂,痛得她面目有些扭曲。 过程正如预想那般痛苦,她坐着,偏过脸,聆音站在她身旁抱着她,将手覆在她背后不断安抚。 清理创口的时候,她眼泪都痛出来了,拼命咬着嘴唇,连两个丫头见了都将头别到一旁,不忍再看。 待清理完毕后,涂上御医院特制的金创药粉,痛感虽没有立刻消失,但比方才总归舒服了许多。 她缓了口气,擦擦流下到脸颊的虚汗,犹豫着问出内心的担忧:“请问两位大人,圣上的伤……没有大碍吧?” “他还好吗?” 年迈的御医正规整着药瓶和棉布,听到问话,停下手中动作答道:“请主子放心,圣上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没有损害肌理和脏腑,想来不出一个月便会痊愈。” 姬璇点点头,本想就云天泽给出的讯息再多追问几句。 想了想,终是没有开口。 老御医做完分内事,不便久留,于是客气道:“主子的伤口已经清理包扎好了,平时留意不要沾水,不要挤压或用力,以免再次撕裂,不利于恢复。” “若无旁的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明日晌午再来为主子换药。” 姬璇谢过御医,本着在现代对医生没有消退干净的尊重和讨好,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口。 一扇门合起来,便又是属于三个年纪相仿姑娘自己的日子。 姬璇坐回椅子上,看两个丫头重新忙叨起来,身处陌生世界的空虚,似乎正在逐渐被温暖所填满。 “今天真是累得不轻,也吓得不轻,奴将热水兑好,娘子梳洗过后早些歇息吧!” “那你伺候娘子擦脸漱口,我去给娘子铺床。”侍竹做势要往床榻方向走去,路过茶桌,看到上面散着的龙袍碎布,停下脚步。 “娘子,这个……要怎么办?” 她双手捧着那条红黑配色的布料,饶是姬璇没说来源……她也清楚这五爪金龙天下唯谁所能用。 姬璇用没受伤的手接过布料,食指在上面轻抚:“洗净吧,我找机会还给他。” 虽说这破布,还给他,他拿去也没什么用,但留在自己这更没用。 而且他那个人那么事儿精,要知道自己将他的衣服给扔了,怕别又找借口发疯! 可不还给他怎么办?总不能找个框子裱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