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怜我》 1. 眉心痣 [] 建业三年仲秋,即位不过五年的宣宗宴驾,讣告压了十来日终是发了出去,满朝文武举哀,民间禁嫁娶停乐百日,燕京城内一片肃静,城外却是兵戈不断、人心惶惶。 这一年萧偃十四岁,贴身伺候他的孙内使送来一碟甜果子,问他想不想出去赏月,萧偃这才记起来今日是中秋,他颔首说好,被孙内使引着往黑洞洞的殿门口走去。 殿内的门窗俱是封死的,没有钥匙等闲出不去。 实则萧偃并不想看什么广寒圆月,只是他太久没有出过珠镜殿,为他讲学的贺太傅也半月未曾出现,即便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猜测出朝堂恐有异动。 果然,甫一踏入宫道,他便见许多宫婢、内使挟着包裹四散奔逃,如同天灾临头的鸟兽。 萧偃故作懵懂的问孙得全:“孙公公,这是怎地了?” 孙得全知道他常年被困偏殿,并没有什么获悉京城事态的途径,于是含糊道:“不碍事的,小殿下,这是咱们要南迁了。” “燕京太冷,不如往南迁去。”孙得全这样说。 萧偃虽已是半大少年,却因幼时宫人苛待,生得比一般郎君瘦小。孙得全借着披风遮掩,护着他一路向紫宸殿行去,并未引人注目。 二人踉跄半晌,将将停步。 孙得全替他拂开掩面的披风,萧偃望见一座巍峨的宫殿,朱门丹陛,重檐庑殿顶,在夜幕中如同噬人的巨兽。 萧偃细细打量了一会儿,他读过《舆服志》,只有圣人居住的主殿才能用此等规格的建筑。 是他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的居所。 恰在他愣神之际,一队披甲执剑的禁卫越过他们,朝那座大殿扬长而去,孙得全见状,携着身侧的小郎君随后趋行。 跨过高耸的红木地袱,萧偃看见一位仙姿玉貌的素服美人,她侧坐于幔帐高围的金台上,半披的乌发间斜簪一朵生绢白花,腮边泪痕点点,正垂首听着一名侍卫禀话。 不知听到什么,她一张芙蓉面倏尔灰败下来,通红的双目几要汲干泪水,只勉力镇定道:“李纬果真败了?” 侍卫提高些声音:“福王改道攻下徐州,李都督不敌,三军尽被歼灭。如今邻畿道已经点燃烽烟,只怕不出三日,叛军便可破城而入。” “皇后娘娘,京畿军防空虚,援军尚在千里之外的朔州,的确是来不及营救……”一旁的大臣劝道。 萧偃听罢,仔细辨析着如今的局势,他虽有师傅教习文武,却只能学些经义史籍,不被允许窥伺任何政事,故尔理解的有些吃力。 萧偃眉心微蹙,思忖间一道清凌的女声闯入耳廓,方才那位貌美妇人扶栏而起,道:“贼党不仁,倒行逆施,倾覆重器,而今先帝崩殂,皇储年少,为保全正统,千牛卫速速护送太子南下,前往江宁留都。” 她冷下眉目,继而道:“余下人等,随本宫死守燕京,与黎民共进退!” 大殿的诸位朝臣、宫人悉数下跪,叩首哭拜。 唯独萧偃没有跪,他伶仃立在众人之间,宽大的袍衫挂在他瘦削的双肩,穿堂的秋风渐大,似乎随时可以将他卷走。 贺皇后这才注意到他,她笔直的腰身立刻倾颓下来,颤抖着向萧偃伸出双手,哽咽道:“燕奴,我的燕奴,快过来,来,让阿娘看看。” 萧偃犹疑了一瞬,仍是紧抿双唇迈步过去。 这是他的阿娘,贺鸳娘。他记得她的怀抱很暖,有一股浅淡的木兰香,纵然这缕香息他已八年不曾闻见,依旧令他念念不忘。 在距离贺皇后一步之遥,一位皓首苍颜的老臣陡然出现,将二人阻隔开,他厉声道:“贺氏苦心培植东宫十数年,阿仰宅心仁厚,博闻强识,朝中拥趸者众多,是上上的仁君之选,其他人只堪为配。” “鸳娘,你须取舍得当,切莫为一己私情,坏了大局。” 萧偃抬起头,看向这位言辞犀利的老者——原是教他四书的贺太傅,按礼法也是他的外祖。 贺皇后沉默,萧偃不再靠近。 贺太傅话音方落,殿中即刻有越来越多的人发声附和。 太史令说:天家双生子素来是大凶之兆,此子命犯七煞,实在不宜再留! 侍中亦说:逆贼肆行凶忒,不取皇储性命不会安生,二皇子与太子相貌如出一辙,何不偷梁换柱,让二皇子为兄长挡灾? 说来说去,都是说萧偃性命当绝。 萧偃侧耳细听,面色无波,良久,他仰起玉面,点漆的瞳仁倒映出烛光明灭,问道:“阿娘,你要杀我吗?” 只一句话,四座俱静,贺皇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一面哭一面拔出鬓边的银簪,自朱印中拓下一点丹砂,恸声道:“既是我儿非死不可!你们又怎忍让他死在生母手下?” 她将萧偃揽入怀中,冰凉的簪尖刺入他的眉心,与他耳语:“我儿,因你是天家子,便不能与你的双生阿兄相争分毫,甚至要为他登位而死。 然阿娘不忍,今日替你刻下眉心痣,与阿仰区别开,往后你做他的盾也好,剑也罢,总归有机会博一线生机。” 少年吃痛,眼眶不受控的涌出泪珠,模糊他的视线,他只觉妇人的掌心在肩胛轻轻一推,将他推向了远方。 簪身涂有迷药,萧偃的意识溃散之前,听到贺皇后飘忽的声音:“二皇子萧偃随太子南逃,退无可退时,便以萧偃作最后一计……” * 又是一年中秋夜,新帝登基,改元建新,大赦天下,史称正统元年。 制诏传至扬州,百姓奔走相告,落入某些鲁钝大胆的士人耳中,引起他们的愤慨私语,直说这位新皇得位不正,以藩王之位起事,欺寡嫂辱节臣,将先帝一脉几乎赶尽杀绝。 先太子至今不知所踪。 * 扬州城宋府本是一豪奢大户的宅邸,因主人家福薄,年过而立便谢世了,独留下孤女寡母支撑门楣,这世道女子立身不易,府上的规戒便要更多一些,大门时时紧闭。 府内倒是画栋飛甍,丹楹刻桷。 一列绿裳垂鬟的婢子在回廊穿梭,所过之处桂花交织着月团的馨香转圜不散。 婢子们行至曲狭转角,忽尔停住,纷纷低眉向两侧散开,齐声道:“韩嬷嬷安。” 阵阵莺语间,一位略显丰态的妇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但见她一袭丁香色素锦服,腕间两只实心银镯,乌发梳的一丝不苟,面皮白净犹带愁容。 婢女们请安,她只稍稍点头以作回应,顷刻就心不在焉地匆匆离去,末尾一位婢子奇道:“韩嬷嬷一贯和善,往日相见总要与我们寒暄几句,今日莫非有什么事端?” 其他人亦是凝眉摇首,并不知内情。 韩嬷嬷穿过抱厦,沿着抄手游廊到了前堂花厅。 当家的杜大娘子正在厅中与人议事,宋府主营米粮生意,时值秋收,各铺皆在囤粮,杜氏忙于应付往来的掌柜、粮官,卯时迄今竟是滴水未进。 才将诸人送出府门,杜氏便见一脸焦灼的韩嬷嬷迎面走来,她心下一紧,立即道:“可是月娘出了什么岔子?” 韩嬷嬷踌躇道:“小娘子最是乖觉懂事,今晨不知何故,非但掩面不肯出门,还与我们推说日后再不去学堂进课。” 杜氏眉心突地一跳,放下手中的账簿,持着团扇朝后院垂花门疾行。 * 宋府北面的息春院,一树金桂蓊郁,遮荫临近的厢房,秋风吹拂,金屑簌簌而下,间或有几朵碎花顺着窗棂的罅隙飘入室内,坠在一片月白的裙裾上。 屋外不断响起笃笃叩门声,夹杂着女子的絮声 2. 入府 [] 扬州城城郊的桥头村依傍着一条河流,名为玉带河,与城内秦淮河相接,狭长连绵,水波潋滟,环绕江南各地城郭而生。 是夜,河畔一捧火光摇曳,一位身姿佝偻的老妪提着半筐麻钱纸,正在满面凄苦的烧纸钱。 她本名赵岚,村中人都唤她赵阿婆。赵阿婆少时家境殷实,被许配给一位教书先生,夫妻俩尤算恩爱,诞下一子。 可她的夫君短寿,儿郎也因为征战横死沙场,膝下唯有一年幼的孙女承欢,却不想今秋一场风寒,将她唯一的亲人带离人世。 这日是赵阿婆孙女的祭日,她特来放河灯、寄祭词。 赵阿婆提起煤油灯,拄着藜杖来到河滩放船,然而她手中的纸船方一入河,便撞上一座搁浅的檀木箱笼。 她打灯细瞧,因赵家是做木工的,她一眼便看出苗头——木箱虽锈迹斑斑,兼有磕碰的痕迹,用的却是一整块的上等檀木,雕工细致,并不像寻常人家的物件。 “修整一番,说不准能卖个好价钱。”赵阿婆嘀咕着,将箱笼拖上了岸,忽听得吱呀一声,箱门被岸上的石子一撞,门缝渐开,竟是生生掉出来一个人! 赵阿婆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灯盏砸过去,幸而她自幼攀走山野,又练过些拳脚功夫,是有几分胆色的,这才肯凑过去观望两眼。 只见满地碎石间,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昏沉侧卧,气息微弱,发髻散乱,青衣上污痕交错,碎发下的面容却是玉白耀目,唇红齿皓,如画的眉目间一点朱砂灼灼,自带一股雌雄莫辨的英气,实在是人间难得的殊色。 赵阿婆一时想到自己早夭的孙女,也是差不多的年岁,与这人的容色还有两分相似,当即心头一软,背着少女回了村头茅屋。 * 萧偃是在一片刺耳的鸡鸣声中醒来的,他捂着胸口的伤处支起身,视线所及是黄泥地、青砖墙,屋顶的茅草搭得严实,屋内的陈设拙朴但颇为整洁。 他挣了挣手脚,没有绳索的绑缚,附近亦没有军卫的脚步声。 尚未被俘,看来那箱箧的遮掩还是有作用的。 萧偃正凝眸思索,赵阿婆端着一盘撒子、两碗野菜粥进了屋,见他醒了,她也不赘言,只是道:“倘有力气,便下来吃口饭罢。” 萧偃规规矩矩的下床用饭,赵阿婆见他一脸乖顺,又想起来自己的孙女,便道:“我姓赵,你只管叫我一声赵阿婆,我是从玉带河边捡来的你,你年岁不大又是个娇客,怎会沦落至此?” 萧偃早已打好腹稿,他将声线矫饰的平和一些,道:“奴本是凉州人士,受朔地的战事牵连,奴随父母逃难,途中遇上兵匪,人财两空,奴侥幸保下一命,顺着运河一路南渡……” 赵阿婆听后,更是唏嘘不已,新皇因篡位之举并不得民心,致使今岁的关北战乱频发。 她想了想,又道:“我原有个孙女,名作赵燕儿,她身子骨弱,月初因病夭折了,户籍尚来不及销去。你一介孤女,在外地没有籍契如何立身?若不嫌弃,你留下来与我这老婆子做个伴,未尝不可。” 萧偃暗自思量:三个月前因一参将叛变,江宁城被新帝的铁骑攻破,近日是回不去了。 他培植的亲信亦被冲散,假使他在外游荡,被追杀的风险极大,这个身份倒是恰恰好。 他展眉一笑,乖巧应喏。 赵阿婆心里宽慰些许,将手边的撒子推给他,道:“我那小孙女爱吃的,恰好是你们凉州的吃食,香的很。” 萧偃掰下一块,细细咀嚼,这类油炸的食物燥口,他自打一年前胸腑中箭,肺部便落下旧疾,加之近日奔波,立时被激得咳嗽起来。 赵阿婆连忙端来一盏水,迟疑道:“你这身子仿佛有些弱症?” 萧偃如实道:“被匪寇追击,难免落下些伤病。” 赵阿婆面色一白,道:“我这人命太硬,身边本就留不住人……只怕是不合宜。” 她一叹,从袖间摸出一张榜纸,道:“今早进城,见城里的富户宋府正招徕小娘子,说是要进府与宋小娘子一同习书。” “吃住一应包揽,既有月银,三不五时也准人归家,并不是什么签死契的奴才。” 萧偃接过宣纸,听得赵阿婆道:“倘若你愿意,也不失为一个好差事。宋府是名声顶好的人家,待下人多有恩惠,说不准能给你请个郎中好生调理。总归强过我这个无甚本事的老婆子。” * 萧偃进宋府那天秋意明净,日光朗朗。 他同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娘子站在一处,高挑的个子架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面容昳丽,一双狐狸眼眼尾微挑,低眸时显得慵懒又冷淡,静静矗立着,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分外扎眼。 韩嬷嬷打从看见他第一眼就莫名不喜,暂且按下不表,先循例筛选一通。 她拿起册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可读过什么书?” 萧偃左侧一水儿的姑娘皆答:“读过《女则》、《女训》。” 算是很中庸妥帖的回答。 谁知韩嬷嬷眼风未动,只道:“我家姑娘不读此类,想来你们聊不到一处,诸位小娘子,且领了赏银归家罢。” 这户人家倒稀奇,萧偃心道,抬眸扫了韩嬷嬷一眼。 这一眼更令韩嬷嬷不喜,她暗自腹诽:这小娘子生得太冷太艳,眼神也晦暗,藏着一股子杀气,万不能教她家姑娘沾染。 寻个由头打发了才好。 偏偏萧偃此人周全,读书习字自不必说,为人处世更是滴水不漏,心眼子简直和筛糠似的。 应付宋府的确是绰绰有余。 韩嬷嬷没了法子,只能抛出一句:“你是极好的女娘,然则你生得太高,与我家小娘子不相宜。” 这借口牵强,萧偃也不置喙,拿了赏银便要打道回府。 因着韩嬷嬷心中有愧,这笔银子格外丰厚,萧偃正是缺钱的时候,甚至愿意这样的际遇时常有。 他的步子方才越过门槛,迎面撞上一顶小轿,暗花轿帘被一只素手挑开,一片明晃的阳光掠过轿内少女的眉眼,清婉动人。 萧偃微顿,随即垂眸与小轿绕行,身后忽而追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伴着玉铃叮当作响,少女带着月桂的香气来到他身侧,曼声唤: 3. 风疹 [] 宋迢迢敛下眉目,状若不经意道:“娘子听口音不像扬州本地人?” 萧偃亦很泰然,“奴的母亲是凉州人士。” 这是实话,凉州贺氏在整个大舜皆是威名赫赫。 宋迢迢一时无法证实此话的真伪,不过她犹记得早年间突厥犯境,官衙在各地募兵,赵阿婆的独子应征,此后戎马一生,也是在朔北一带有的妻女。 她望着萧偃这张脸,终究是狠不下心割舍,只悄悄遣了人去桥头村探问,将萧偃暂留在了宋府。 毕竟是为宋迢迢遴选侍女,她自身的意愿大过一切,韩嬷嬷亦是无话可说的。 二人一并回了息春院,宋迢迢吩咐人为萧偃沐浴更衣,自个儿避去了院中听人回话,外院跑腿的小厮办差利落,半个时辰就转了个来回。 “小的留心了好一阵,赵阿婆一应如常,村里人闲谈,也说早时候见她送一位高挑的小娘子出村,倒不像被威逼胁迫的模样,说不准是远房亲戚来投奔?”小厮阿难尚且留着头,思绪却很活络。 他摸索片刻,将从里正手里抄录的籍契呈给宋迢迢,与萧偃押给宋府的相差无几。 宋迢迢摩挲着手里的籍契,信了大半,一则扬州的户籍不好申办,大舜对于逃户管控又不够严格,假他人户口在本地立足的并不少;二则萧偃一个年少的“弱女子”,哪里有什么手段作恶。 她愈想愈觉羞愧,夜间用饭,她特地挑了上好的大闸蟹,用桂花酿炜暖,添上一盘酥软的月团,扬州菜同凉州菜各备上几样,摆在圆木桌上等候来人。 殊不知萧偃自幼习武,耳力过人,在盥室将庭院中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换好青色襦裙,举步来到画堂,缥青是很柔和的色泽,在他身上反显得冷冽起来。 宋迢迢不由多看了两眼,萧偃顺势提起话头:“小娘子似乎偏爱碧色一类,房内装潢也多用此色。” 宋迢迢回道:“碧色有静意。”萧偃挑眉,来到她的身旁执起玉箸,道:“奴为您布菜罢。” “不必,你坐下来陪我一同进膳。”宋迢迢摇头,止住他的动作,正色道:“我时常是孤零零一个人,燕娘能来同我作伴,我只有高兴的。” 她一双春水眸盈盈,语气软糯几分:“从今往后,我与燕娘便如姐妹相伴。” 饶是萧偃此人并没有什么羞耻心可言,也不禁被这话激得唇角一颤,他不动声色的抽回双手,在宋迢迢的对侧落座,推辞道:“小娘子心善,奴不敢忝颜。” 宋迢迢也不强求,挑出一只肥美的母蟹,用手边的蟹八样开始拆解,萧偃兀自斟了一盏酒,遥望着窗外月色呷酒。 二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堂内没有留人伺候,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桂树上的纺织娘时不时鸣叫,柔缓而哀切。 萧偃忽然想到那座荒芜的珠镜殿,仿佛也有这样的虫鸣,却没有这样的月光。 这是他逃出宫闱的第一个中秋,一个脱离刀光剑影和政务案牍的夜晚,实在是出奇的平静。 萧偃饮尽杯中酒,正欲再续,视线中蓦地出现一只秘色葵口盘,盘中莹白蟹肉缀着澄黄的蟹膏,惹人垂涎。 “鳌蟹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宋迢迢凑近些,难得露出一丝狡黠之态,道:“燕娘为我斟酒,我为燕娘剥蟹,以物易物,如何?” 萧偃眸光一转,笑道:“善矣。” 酒过三巡,桌上的少女醉成一滩软泥,全然失去了意识,如同一只懵懂的小鹿,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袒露给敌人。 萧偃收起乔装的醉态,眼底一片清明,他略过醉倒的宋迢迢,进入书房翻找她誊写的账册,在官府往来人情那一列,他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司仓刘济。 萧偃心里有了盘算,阖上册页,踱去窗边的矮榻休憩。 他是不能沾蟹的体质,方才吃了半盘,过会儿必然是要发风疹的。 临近半夜,萧偃果然遍身起红团,又肿又热,他一声不吭的捱了半晌,手背突然被一片柔软温热的肌肤覆盖。 他睁开眼,入目是宋迢迢那张昙花般清绝的面容。 萧偃脑中混沌,一时想,这粮商家的小娘子年纪不大,却总爱端着一副大人的做派,是否累得慌? 然而此刻,少女素日的淡然之态荡然无存,只余满目焦急,她眉心紧蹙,泪光隐隐,唇瓣一张一合,萧偃却什么也听不见,涔涔冷汗模糊了他的视线。 宋迢迢手一抖,起身奔出了画堂,她醉意未消脚步不稳,索性将脚上木屐撇在一旁,光着脚疾步,正遇上从耳房出来寻她的韩嬷嬷几人。 韩嬷嬷本是琢磨着天色已晚,备好水便要来催人安寝,乍一见宋迢迢这幅衣冠不整的形容,只以为出了什么塌天大祸,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得宋迢迢颤声道:“去!去最近的医馆请大夫来,再派人将扬州最擅治风邪的胡郎中请来,速去速回!燕娘起了一身的风团,晕过去了……” * 胡郎中便是上次那位替宋迢迢看诊的老先生,除却擅治风邪,也精于各种外伤杂病,立刻就诊出这小娘子气血瘀阻,心肺有痼疾,亦有虚症,很像受过重伤的样子。 不过外伤最讲究一个四诊相合,望诊、触诊是万不能少的,这又是女儿家,他如何好扒人家衣裳。 虽然他觉得这姑娘寸脉反而盛于尺脉,有点不太像女子脉象…… 到底是医者仁心,胡郎中先是开了一剂治风疹的药令萧偃服下,因不大放心,又开了几副治外伤沉疴的药。 尔后他将具体情形润饰一番,隐晦的说与那位宋府千金听,不想小姑娘竟很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付了诊金道过谢,从善如流地遣人送他出府。 眼波都没晃一下。 临走时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这样的脉象也不算很奇特,这小娘子生得颇高,筋骨结实,气也足。应当是北地的女子又习过武罢。” 只是他老人家捋着山羊胡想了一夜,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闺阁小姐的侍女怎么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 总觉着她孤身一人可以撩到十个壮汉呐。 * “碧沼, 4. 蜜煎局 [] 燕京,大明宫。 仲秋渐远,天边的圆月半遮上面,慵懒侧卧于云团之间。 一束青白的月光投照在宫道上,金砖堆叠,被雨打湿的桂花陈铺在砖面,馥郁的花香还未散尽,花蕊便被一双六合靴碾得零碎。 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殿门外打盹的孙得全,他瞠了眼前来报信的阿尚,低斥道:“大内规矩森严,你如此乍呼成什么体统。” 阿尚诺声应是,待二人避远些,他方才开口:“干爹,实在是那位颜中郎将催得急,想来是有要事与圣人商榷。” 孙得全问:“人在紫宸殿候着?” “是,候了有一阵了,我这才来干爹这探探消息。” 孙得全丢下一句:“且等半刻钟。”转身抱着拂尘进了大殿。 阿尚年不过十二,是新入宫的小内使,因脑子灵泛颇得孙得全的青眼。 这已然算很了不得的运道,五局内除却首领太监,便数孙得全这个内常侍最有权柄,分判省事,承旨劳问,日后亦可在皇后身边随侍。 据闻他与圣人年少有旧谊,方能在新旧朝交替之时得以擢升,但若圣人不起事,这位孙公公只怕仍在掖庭坐冷板凳呢。 阿尚想着,觑了眼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蓬莱殿,历代皇后皆居此殿,然而圣人子嗣凋零,更不好女色,至今未立新后,不知来此作甚。 他不敢深思,适时,新帝萧际自殿中步出,步履匆匆,他躬身缀行。 孙得全擎等着二人的背影转出宫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窥伺,方才绕去侧殿。 侧殿内,琉璃博山炉,缕花金丝枕,一应的黄花梨木做妆饰,百宝珍玩随处可见,木兰香悠悠熏燃,香雾漫上窗边女子的芙蓉面,被她眼角的清泪沾湿。 孙得全僵立着,一时不敢出声打破这满室沉闷。 “怎地了?”女子拭去泪,将炉中的香灰拨开,雾气散去,显露出她瑰丽如珠宝的眉眼,檀唇琼鼻,肌肤如雪。 赫然就是先朝皇后,贺鸳娘。 也是萧际的寡嫂。 可她领口高束也难以遮盖的暧/昧红痕,暗示着二人的关系并不止步于此。 孙得全埋低头,忍不住道:“娘娘时常自苦,终究伤身,不如看开些……圣人倾慕您多年,待您从来是有情的。” 贺鸳娘凤目一横,将手中的金针掷在地上,声音也尖锐起来:“将我的夫郎逼死!将我的亲子诛杀!这便是他萧际的情?” 贺鸳娘亦曾披甲上阵,手下亡魂不在少数,气势自然不是常人能比拟,若非萧际悖逆伦常,将她视作禁/脔。 她也该在青史上为女子增色一笔。 孙得全双膝一软,匍匐着认错:“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必是今日昏了头,竟敢口吐胡言!望娘娘恕罪。” 贺鸳娘良久无言,最终幽幽叹息道:“你自幼侍奉我,又为了我去珠镜殿照看燕奴,是最衷心不过的。我与萧际、阿阶皆是青梅竹马,为何我独独钟爱阿阶,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他的东宫之位?” 孙得全如何敢答,她又道:“萧际寡恩薄义,绝非良配。如今阿阶已逝,我全凭什么撑着一口气,你应该明白。” 孙得全听罢,低声道:“奴婢知晓娘娘近日情绪凄迷,是因着三月前江宁城破,且殿下一行人也失了消息。” 他滞了滞,同贺鸳娘附耳道:“才先阿尚来寻圣人,说是中郎将颜祁有要紧消息,颜祁三个月前率军攻打江宁,此后一直在淮南道搜寻殿下。若殿下身死,他只消将人头寄来邀功。” “何须这般焦急?恐怕是他军中形势并不好,特来向圣人讨主意的。” 贺鸳娘眸中闪过光亮,喃喃道:“诸梁用燕奴的死才迷惑了萧际一年,阿仰是最后的希望,万不能有差池,我需得设法护他周全。” * 孙得全所料不差,颜祁这边的确是焦头烂额才找上了萧际。 他攻破江宁城后轮番盘问,果然得知先太子并未身死,先前那一具尸首不过是障眼法,若非萧际多疑,大抵至今不明内情,留着这样大的祸端在江宁韬光养晦。 而他在江宁一带来回打转了数月,竟是一无所获,甚至被诸梁等人率着残部打得抱头鼠窜,现下北地战事吃紧,哪里有那么多多余的兵力为他所用。 为求速战速决,颜祁连夜跑马回京向萧际求了一道私谕,持着这道圣谕,他几乎是将淮南道的少年郎挨家挨户筛查了一遍,就连节度使的府邸都不曾落下,居然没有丝毫进展。 颜祁只得灰溜溜地返回皇城复命,萧际大怒,险些摘了他的乌纱帽,念着他犹算骁勇善战,将他遣去了西北领兵。 那头颜祁在凉州卫吃黄沙,这边扬州城的萧偃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宋迢迢听了那位胡郎中的话,直以为他病得要即刻断气了,日日掐着点盯他吃药。 一日一付药,连吃了大半个月。 这本不算什么,萧偃五六岁时,宫人欺他无处诉苦,常常不给他吃食,那时他饿极了,扑到窗边的鸟雀也捉来生吃。 然则这付行气补血的方子额外添了破淤的效用 ,辛涩的木香、甜腻的熟地黄掺着腐臭的蟅虫,个中滋味比之鸟雀生腥的内脏也不遑多让。 萧偃次次面无异色,一饮而尽。 临到第四日,萧偃喝完药,突然吐了。 少年扶着床欄,吐了个天昏地暗,只吐出来药汁和一胆苦水。 宋迢迢望着萧偃惨白凹陷的双颊,心尖颤个不停,总觉着要将自己恩公的亲妹妹养死了。 可她也是第一次照顾小女郎,还没摸清楚章程。 宋迢迢欲哭无泪,只得强撑着莫要乱了阵脚,一边命人将屋内收拾齐整,一边马不停蹄的套车去了寿春堂。 今日胡郎中坐堂,轻易是不能请人上府的。 宋迢迢同旁的伤患一齐排队,临到了她看诊,胡郎中霜白的长眉一抖,道:“怎么又是你?小娘子,你近日运道这样离奇,还是去求张符吧……” 宋迢迢心道,很是,择日就去大明寺寻照空方丈。 她自碧沼随身携的食盒中倒出一碗银花茶,递给胡郎中润喉。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胡郎中于是仔仔细细将宋迢迢的诉求听完,在那药方上 5. 柿子 [] 车轮辘辘轧过青石板,健马踢踏,沿着官衢大道,一路向北面的官衙驶去。 宋迢迢卷上竹帘,同萧偃挨坐在一起,带他领略沿路的风土人情:“秦淮河贯穿扬州城南北,官衢大道便是依着秦淮河兴建的,沿着河流次第游览,可以见到樊川先生称颂过的二十四桥……” 轩窗下的位置并不宽阔,少女只得依偎在少年的身侧,因她个子娇小,偏头与萧偃说话时,发顶不时擦过他的唇角。 窗外暖风缱绻,送来少女发间的花香。 萧偃不动声色的避远些,目光转向街边的一方小摊,问:“这是卖的甚么?生意这样好。” 摊边人满为患,宋迢迢为看清上方悬挂的招旌,半支起身子,风卷起少女半垂的缎发,发丝几度掠过萧偃的鼻尖。 仍是莫名的花香,清淡,柔软,像一剪早春的月光。 他怔了片刻,后听得宋迢迢道:“那是卖蓬饵的,重阳节将近,有人会用糯米混着蓬草做糕饼,口感绵软,且有一股菊叶香气。燕娘想尝尝么?”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宋迢迢于是再唤,这才得到一声淡淡的应诺,她放下卷帘,落座时无意触到萧偃的指尖,一片温意。 未时马车到了官衙,林叔递过拜帖,阍室中自有主薄接应。 绕过雕花照壁便是官吏们办公的值房,扬州富庶,衙门造得尤其阔派,一应建筑鳞次栉比,漆朱飞檐。 宋迢迢今日拜会的官员姓郑,是朝堂新委派的督粮官,她虽不大熟络,但因常年随着杜氏同官府议事,即便是头一次独当一面,也并不怯场。 地方官员无需朝参,故尔这位郑粮官只穿了件湖绸圆领袍,白胖的脸上一团和气,瞧着倒是很好说话。 宋迢迢向他呈上账簿,他略略问过几句,便一一按下官印,只那双眼睛不安分,有意无意撇过宋迢迢身后的萧偃。 为官者岂有不忌惮御史台的。 宋迢迢有一个在台院任职、以刚正直言闻名的阿舅,纵使她生得再美,也少有人昏了头打她的主意。 杜氏唯有一个女儿,自然看得比眼珠子还精细,凡需宋迢迢出门与外男打交道的,皆教她遮上面纱,另遣派武艺超群的林叔护卫。 萧偃亦是姿容出色,宋迢迢特地多备下一副轻纱,二人皆笼上面。 不想这郑粮官竟是此等好色之徒,令人生厌。 宋迢迢暗恼,趁着郑渠去堂屋向司马递话的空隙,她与萧偃低语:“你先回马车歇息,要门外那位青衣主薄领着你,四下留意,务必提防方才的粮官。” 萧偃眸色微暗,顺势退避。 * 先帝素有贤名,朝中拥立正统的能臣颇多。 譬如太师刘氏一族,便曾在高祖潜龙时辅弼左右,立下从龙之功,此后累世参政,竭诚尽忠,在士林中名望极高。 刘家更是坚定的帝党,萧际破城当日,刘太师举着笏板骂了他两个时辰,誓死不肯让他入太庙告先祖。 然而不论萧际有多不满,眼下他根基尚浅,也只得捏着鼻子受了。 刘太师致仕前,将他的孙儿刘济举荐入朝,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掣肘萧际。 偏偏萧际这人睚眦必报,要他忍让肱骨老臣也就罢了,黄毛小儿他如何忍得? 年前在户部随意给刘济指了个缺,开春后又将他调到了扬州司仓,总归都是些升迁无望的差使。 扬州承平日久,无需为战事频繁储粮、运粮,司仓这个职务就愈发清闲了,刘济去值房点过卯,挎上竹篮来到后院打柿果。 柿子树生得高大,秋日里叶片颓落,宝蓝天幕间,只剩灯笼般的柿果与灰褐色枝干相称,像斗拱上的彩画。 刘济仰头,长竿对准高悬的柿子。 柿子疾速下坠,与他举起的竹篮擦肩而过,摔在一双皂色靿靴旁,他将视线上移,入目是绛红罗裙,印花帔巾,高挑的女郎玉面半掩,露出一双狭长幽暗的狐狸眼。 刘济只当是哪位官家千金走岔了路,便道:“小娘子是否要某指路?” “孚陵,是孤。”萧偃摘下面纱,额间的眉心坠轻晃。 少年郎的笑颜温文尔雅,却是在临摹他人神韵。 “殿下。”刘济红了眼眶,肘间的竹篮哐当坠地,泛黄的柿子散落在二人足边。 * 红日偏西,萧偃与刘济叙清原委,方才交付手中信件:“你我有旧谊,如今扬州城中,孤唯独信得过你。十日之内,设法将此信送与千牛卫将领诸梁。” 刘济接过信,嗫嚅少许,终是道:“阔别一载,臣观殿下清减憔悴,更恨贼子背弃信义,令殿下吃了这许多苦。” 他低眉作揖,郑重许诺:“臣愿沥胆披肝,供殿下驱驰。” 萧偃敛眉淡笑,拂去他肩头一片枯叶,只道:“未经霜的柿子涩口,少吃些。” 少年转身,举步向前,刘济遥遥目送,直至那片绛色背影湮没在植满芙蓉木的拐角,独剩满地破败的柿子香。 他蹲下身,拾起一块未沾尘土的柿瓣,放入口中。 这本就是萧仰教他的吃法。 五年前,刘家正当鼎盛,刘济奉诏入东宫伴读,与萧仰年少结谊,意气相投。 二人打马游街,宴饮骑猎,无数次秉烛夜谈,他们勾勒疆图,共商民生。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而今,早已不是灞桥风雪,折柳送君的时节了。 萧偃原路折返,不曾想能遇上出来如厕的郑渠。 他眉心微蹙,正欲绕行,不知侧耳听到些甚么,转而停下脚步。 郑渠甫一见到萧偃,便觉其双目秾丽,勾魂摄魄,他平生最爱冷美人,此刻再见,立时身子软了半边。 他理了理束发的金冠,肥腻的身子凑近萧偃,粗短的十指意欲往他腰肢上攀,面上谄媚笑道:“小娘子想必是第一回来,识不得路,让某来……” 话音未落,不远处响起一声娇叱,郑渠惊惶张望,便见宋迢迢提着裙裾趋行,转瞬横在了二人之间。 她执起萧偃的手,将他牢牢护在身后,眸中寒光如箭,一贯温软的嗓音也冷冽起来:“郑粮官,燕娘是我阿妹。” “林叔,你与郑粮官再商讨些旁的事宜,燕娘身子不适,我们回府候你。” 林叔迎上来,与郑渠对峙。 回程路上的宋迢迢很安静,只是紧紧握着萧偃的手,直到交叠的掌心起了细密的薄汗,她才后知后觉的松开。 夜间韩嬷嬷做了宋迢迢最爱吃的拆烩鲢鱼头,她不过略动了两筷子,便回房安寝了。 萧偃望着宋迢迢意兴阑珊的侧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