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 1. 01 [] 良馨花园小区,二单元6002号。 液晶电视屏幕上,蓝底转着地球图案,新闻周刊正在播报,衣着正装的主持人左手将生活栏块托出: “关爱青少年心身健康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上周第十三中学初二女学生罗芝芝就因为成绩下滑、学业压力等心理问题从教学楼楼顶一跃而下,花一样的少女却凋谢在最美好的年华,令人惋惜心痛……” 画面将罗芝芝生前灿烂笑颜的生活照和坠楼后凌乱带血的马赛克放在一起,过分鲜明的对比让坐在电视机前的老人潸然落泪。 许一冉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老人花白的头发根根分明,泪珠滚滚而落,悲伤快要从脸上溢出来。 她就这样站在门口,没有任何能给予的安慰语言,沉默的,寸步难前的。她并非死者家属,只是一个过来做采访的日报社记者,心中被带动的感伤也唯有手中没有温度的公文包能给予一星半点的慰藉。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这种久久不能自己的落泪,不知罗芝芝在天之灵是否能看见,会不会为她曾做下的选择后悔、内疚、或是心疼。 “过来这边坐吧。”是罗母第一个出面招待许一冉,她将许一冉带到沙发边,“你是日报社的许记者吧?” 许一冉点头,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 她下意识道歉,因为自己的到来,要逼着老人将满含的泪水收回眼眶里,将悲伤像结了一层陈疴的米饭,继续沉沉闷回心里。 电视机还在闪烁荧屏的蓝光,老人又欲去看,遥控器却被罗父一把夺过,他将电视暗灭: “您还是别看这些了。孩子走了,已经走了!” 罗母也劝:“总不能我们这些做大人也跟着一起去了。” 罗父咬牙:“说得对,我们不能倒,学校那边的赔偿问题还没谈完……”正说着他睨了许一冉一眼,语气热切,“家里条件这么好,偏偏一个成绩搞不上去。我们做父母的能做的都做了,主要还是学校方没教好人,还害的她在校园里跳楼。记者同志,这件事你得好好帮我们报道一下啊。十万太少了,至少也得赔个一百万!” 赔偿款是个敏感话题,许一冉没权发表个人想法,只是道:“采访内容是如实记录的,校方那边也会再做次走访。” “我想多了解点关于罗芝芝的事情。”她打开录音笔,第一个看向的是眼泪才勉强擦干的老人。 老人有些年纪大了,加上情绪激动说话也颠三倒四,反复讲了罗芝芝有多乖巧、多听话、多懂事。 许一冉拍拍老人的手背,安抚他的情绪:”不着急您慢慢说,我都听着。” 老人的讲述大概花了半个小时,大概整理一下,许一冉得到罗芝芝家里的情况:老人老伴去世得早,他最疼孩子,罗芝芝也几乎是他一个人拉扯长大的。而罗芝芝父母平日忙于经商,经常出差在外地奔波,对孩子疏于管理和关心。而一回家也就是问问小孩成绩,是典型的望子成龙压力式父母。 心中抑郁的少年少女,抑郁的成因多半与家庭环境有关系。罗芝芝的家庭经济虽不错,但她的成长环境却更像是留守儿童。 采访稿预设已经有了大概的方向,她接着去问罗芝芝父母关于孩子的事情。 首先被问及的是罗父。从许一冉进门后,他就背着手在客厅不耐地来回走动,被问及罗芝芝的教育,更是吸了吸鼻子:“这事我不知道。”他看向坐在外侧沙发,面向阳台正出神的女人,“我事情多,平时出差忙,成绩上的事情多是她妈在操心。” “你什么都不管,两眼一抓瞎,以为养孩子就是配个种的事儿?”罗母当即骂道。 没了孩子,这个家唯一的那点和谐纽带也被打破,罗父听得面色铁青,但碍于有外人在不好发作,重重一哼又坐回旁边:“那你又做了什么?你教孩子,孩子死了,和你没关系吗?” 罗母坐在靠阳台的位置,没看罗父,也没说话。 只有老人呜咽地喃喃:“和我有关系,都是我带的……” 他将孩子的死,都归咎到自己的身上。这是一种天塌下来的绝望。 许一冉递了张纸给他,她转头,问向明显对采访问题带有回避性动作的罗母,语气尽可能温和: “您知道罗芝芝这段时间成绩下滑这个情况吗?” “知道。” “您有问过她原因吗?” “没有。” “为什么?” “育人子弟是学校该做的事情。她成绩下滑就该找学校、找老师,找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个母亲,又不是神,初中那些知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又能教她什么?” 罗母的语气并不平静,俨然也带上了怨气:“芝芝语数外的补课班一直都是我在报,成绩下滑后她的物理老师尤老师还主动联系到我说要免费给孩子补课,我也塞了红包给人家。” “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那些课程、知识,我也不会教。” 这是罗母第二次提到不会教孩子,她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再看许一冉,闭上眼睛,“都是芝芝她……她自己不争气。” 孩子养这么大,选择自杀的方式草草了却生命,家长悲痛的同时难免会带有怨气,这样的情绪许一冉能够理解,可她也能感受到罗芝芝生前在家中与父母相处的隔阂与窒息感。 有些事情的发生并非没有原因,偏偏就缺一个早知道。 ======================== 采访到这里就算结束,老人需要休息,罗芝芝的父母也还有工作。 离开罗芝芝家后,手机时间刚好到三点半,采访总共花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并不算长,但许一冉的心里却好像跑了个马拉松,沉重到有些疲惫。 人就是这样,心里一旦down下来,意外自己就会找上门来。 所以当一闪而过的白色物体,从高空坠楼,精准直击许一冉头顶,她竟有种奇怪的释然感。 懵了一瞬,而后是头顶的疼痛,手摸上头,人没事,但头顶肿了个大包。 嘶—— 这是什么东西? 地上咕噜噜滚过一个裹着透明塑料袋的白色物体,袋口微微散开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是吃了半个的白色馒头,裹了一层灰,现在变得脏兮兮。 浪费粮食!这是许一冉的第一反应。 而后意识到,不对,这是高空坠物啊! 她迅速抬头往上看—— 她走到的是一单元楼下,正对着楼层1号住户的阳台区域,一共八层楼,很好找。 一楼、二楼、三楼都是全封的透明玻璃窗,窗门紧缩的。 四楼窗缝是开着的,但没有人。 五楼、六楼、七楼,门窗也都是闭合的,然后是八楼—— 八楼很奇怪。大白天阳台的窗帘却全都拉起来,棕黑色的窗帘将里面遮挡的密不透光,只能看见窗口开一条缝隙,一只手伸出缝隙的外头。 许一冉仔细去看,发现这 2. 02 [] 当鸟雀遏制咽喉,呼吸会被迫遭到停滞。 许一冉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她像是贸然踩进凶兽捕食现场的无辜稚儿,连活着都是一种奢侈。 眨眼变得费力,思维逐渐迟缓。 被高空坠落馒头砸伤头的怒火退了个一干二净。 剩下的是令人战栗的鸡皮爬过全身,余留的是密密麻麻的恐慌与茫然。 一滴血水悄然滴落在地,粘稠的液体恰好将路过的蚂蚁覆盖、淹没、吞噬。 蚂蚁还在奋力挣扎求生,竭泽之鱼也会做最后的努力。 被延长的思维告诉许一冉: 这里是一单元,8001号。 凶杀案现场。 甚至一分钟前,凶手还在阳台吸烟。 身后,传来皮鞋摩擦在地面的脚步声。 塔塔、塔塔。 不急不许,和那个男人在阳台抽烟的闲适姿态一般无二。 许一冉低头,她看到湿漉的血水流淌在脚下,鼻尖是浓郁的、粘腻、让人犯呕的血腥味。感官是最强烈的刺激,促使脆弱的神经拉响警报长鸣,在脑海里歇斯底里地催促着—— 她得逃。 立刻、迅速、马上! ======================== 办公室里亮着刺眼的白炽灯。 “她怎么睡着了,这可是工作时间。” “许一冉你醒醒?快醒醒!” 耳边有人在说话,可许一冉却在发抖。 噗通、噗通、噗通! 强烈的不适感卷席全身,强烈的脉搏跳动自肺腑通过神经传递至大脑,全身热得像自铁板上烫过的滚刀肉,额上却突突在冒冷汗,胸口一片瓦凉。 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误入凶杀现场,想要逃离报警,却在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被身后的男人追上。一把开锋的尖刀从背后直直贯穿她的整个心脏。 衣料被刺啦划破,紧接着是抽搐般的剧痛,蓬勃跳动的心脏仿佛被灌入铁铅。 很重、很冷、很沉。 陡然被抽空的力气、滞涩的喉咙像是被灌满铁锈,她无法呼吸。视线也变得逐渐模糊。 她于黑暗中被拖入无底的深渊,身体的失温让她无法克制住发抖。 恍惚中,是一道一闪而过的淡金色,什么东西挂在了许一冉的脸上。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张娜你别凑太近,头发都快塞到人家嘴巴里了。” “呃,我这是太担心了,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这是谁?工作时间睡大觉,嗯,先扣个工时吧,等起来后再让她写份检查。” “等等前辈,一冉也许是身体不舒服,我瞧她脸红得厉害……” 刺眼的灯光照射在下垂的眼睑,绕过弯曲的睫毛像一把利剑刺过眼皮扎到眼睛里,许一冉忍不住呻.吟出声。 谈话像是被按住暂停键,两人都可疑地沉默下来。 片刻的沉默后,一声暴呵在许一冉耳边响起: “许一冉你给我醒醒!” 是在报社经常照顾她的老前辈的声音。前辈是快要退休的年纪,这是他最后一次带新人,恰好被许一冉赶上趟。如果忽略前辈沧桑无比像是生锈刀片划过磨砂纸的嗓音,他状态保养的要比自己这个年轻人还要好。 怎么形容呢,应该是八个大字——热情洋溢、活力四射。 这不,他正扯着嗓门骂道:“我瞧她是睡得正香,做上美梦了吧,还一副小脸娇羞样儿,身为记者,坐没坐像、睡没睡姿,工作时候偷懒打盹,这像话吗?这丢的是你的脸吗?这是你师傅我的!再说,你一个年轻人怎么比我这个老头觉还多呢?昨天晚上当夜猫子去了?你们、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天天的就是手机电脑扣太多了,弄得精力不济还耽误正事!” “我说过多少次了,青春是要奋斗、要拼搏,要敢于创造奇迹和未来!梦想、未来、奇迹!你懂吗?醒醒!给我醒醒!许、一、冉!” 几卷文档像砖头一样啪啪啪又拍在许一冉的后背上。 这一拍,把许一冉直接拍岔气了,她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还残留在记忆中的恐慌和绝望让她如同溺水之鱼,一股憋着的劲让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可惜,平衡没太掌握好,小腿带动着凳子的转轴踉跄划了一道,然后噗通一下连人带凳一起跪倒在地。 脑袋还嗡嗡的,一沉,结结实实磕在了前辈脚边。 “别杀我、别……”她茫然地抬起头,口中不住地喃喃出声,带着对死亡的抗拒、疼痛的恐惧、凶手的畏惧,她缓慢对上了前辈瞳孔地震般的目光。 许一冉:瞳孔地震x2 许一冉:怎、怎么回事? 眼前可以在风中凌乱的场景让她感到非常惊恐。 正拿着文件的老前辈比她还惊恐,他的老脸皮抽了抽,架在耳后根的圆眼镜都歪了半边。 “啊!” “啊——” 一老一少的惊叫响彻云霄,日报社的房子跟着震了三震,树梢上正在巢里休息的麻雀也慌乱地飞这个是非之地。 ======================== 中午,饭堂里。 张娜对着许一冉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将办公室的闹剧又重复了一遍,她总结: “惊!日报社新记者拼命三娘许一冉在办公室打盹睡出猴屁股版脸蛋和蟑螂形态的呆毛!” “惊!小许同志为躲前辈惩罚在办公室行跪拜大礼,惊呆众人!” “这两条新闻虽然不能出版,但一定会上我们日报社的内部头条。” 许一冉饭都吃不下去了,她哀怨地看向张娜,这可真是她的从小玩到大、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贴心朋友。她摆摆手:“好娜娜,求你住嘴吧!今天已经足够社死了。” 张娜笑眯眯凑过来:“不不不,我可是你的十佳损友啊!” “好,你哪壶不提开哪壶是吧?”许一冉挠上张娜的痒痒肉。 “看我的!”张娜不甘示弱地手伸进兜里去。 许一冉突然睁大眼睛:“冰可乐?” “你怎么知道?”张娜从兜里掏出来,罐装的可乐还冒着冷气。 为什么知道? 因为那个挥之不散恐惧的噩梦中,她们在食堂笑闹着吃饭,张娜就是这样趁她不备掏出冰可乐贴上她的侧脸,她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张娜哈哈大笑。 真实而虚幻的一天。 许一冉严肃起来:“娜娜,阿姨是不是又让你去相亲了?” “你怎么知道?”张娜一脸惊奇,她还没意识到好友的反常,笑着调侃,“一冉你做记者这一行真是可惜了,当名侦探多好啊?” 两个细节都得到印证,记忆力发生的事情好像不是假的,许一冉脸色变得糟糕起来。她点亮手机屏,看了一眼时间—— 12:30。 原计划她是准备午休后等两点再打车去良馨花园小区。她放下还没吃上几口的午餐,拿起公文包和录音笔,计划提前—— 她需要过去印证这一切。 ======================== “姑娘,地方到了。” “谢谢师傅。” “嗯,诶——姑娘小心点啊。别摔着!” 午 3. 03 [] 见到人不算完,关键一步是如何将人在尽可能快的时间段内带出8001号。 尤其是这还是一个色迷迷的中年老男人。 这个有些臃肿肥胖的中年男人视线在瞄到许一冉干净白皙的侧脸后态度变得温和:“小姑娘还是学生吧,是不是回家时候忘带钥匙了?可以先进来做做,有零食还有饮料。” 他的目光逡巡在她姣好的脸庞,又一路下移,在白衬衫下柔美的曲线处和短裙下的纤纤长腿略有停顿。 目光直白而油腻,带有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许一冉嘴角的笑意拉平,她道:“我是日报社记者许一冉,听说王先生您是知名企业家,贸然上门是想和您约个采访。” “采访啊,有时间有时间,先进来吧。” 话题不好着急继续,许一冉只得先进屋再做打算。 屋内。 棕黑色的阳台窗帘是拉着的,但吊顶上的大灯是开着的,白炽灯光线充足,室内宽敞明亮。整洁的沙发套上铅尘不染,电视罩是罩着的,除去餐桌上吃剩的四菜一汤和一瓶红酒外,整个屋子里没有过多的使用痕迹。 哦对,桌下的垃圾桶里还塞着外卖盒,显然饭菜也不是自己做的。 细节印证了门卫大叔的话,这栋房子并不是王老板常用的居所,更像是偶尔过来的一间客栈。可他偏偏是在这样一间客栈式的居所里遭到了谋杀。 “大白天,阳台为什么拉上窗帘?”许一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男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日照光瞧着太刺眼,还是自己开灯好,光线柔和、光照均匀。” 许一冉换了个问题:“听说商场如战场,战场就是生死。王先生做生意这么多年,会有得罪人的时候吗?” 这是一个冒失的问题,但女孩的声音温温柔柔,只给人一种不谙世事下的好奇感。 恰好,男人很喜欢这种调调,他哈哈一笑:“丫头你还是太天真了,生意做到一定程度,你有权有势,谁会想得罪你,巴结都来不及。” 男人的声音很高亢,是酒后微醺对自己事业有成油然而发的自信。 出于礼貌,许一冉勉强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她知道一会就有人上门要宰他的话,这个笑容还能更真切些。 男人说到兴致起来,想将手搭到许一冉的肩膀上,她轻巧躲开,男人笑意微敛:“进门这么久还没喝水吧,我去给你倒一杯。” 他转身进了厨房。 ======================== 紧迫感在许一冉的身上加重,这种感觉来自于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更来自于不知何时可能光临8001号的凶手。 从记忆中得到的信息告诉她,在虐杀受害人后凶手安然吃了半个馒头,还闲适地靠在阳台抽烟,有人意外闯入现场,毫不犹豫从背后将人杀死。 他应该是个力道很大的男性,果决、残忍、冷静、疯狂,这是她对凶手的第一侧写。 许一冉相信,如果再对上那个人,自己的下场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的情绪像是绷紧的一根弦,这种极度的紧张也直接导致她开始变得口干舌燥起来。 等男人端着托盘走出厨房,她立刻站起身来,道:“如果您现在有空,我可以预约一个距离不远、环境安静的茶室作为我们的采访地点。如果可以,我们现在就出发。” “不着急,”男人笑眯眯将托盘放到许一冉的面前,“这是新上市的碧螺春,我给你泡了一些。平时没怎么喝过茶吧,来试试看。” 这是一个黑色的陶瓷杯,看款式会更像咖啡杯点。卷曲的茶叶已经被热水泡开,露出翠绿饱满的叶片,的确是好茶。 她下意识端起杯子。 “泡开茶叶后我还倒了凉白开,这会水温刚好,可以直接喝。试试看吧。”男人贴心地提醒道,看起来像一个正细心招待客人的主人。 但这额外的一句话让许一冉心中起疑,她看了男人一眼,他的目光正专注地盯着杯子,这是进门以后男人在面对自己时第一次将目光放到别处。 他在期待,期待自己喝下这杯茶水。 这个微小的猜测令许一冉感到胆寒。她将快要托至嘴巴的杯子重新放回托盘里,果然,男人脸上露出一个期待落空后失望的神色。 “怎么不喝?”他问。 许一冉没急着说话,她先仔细去看这杯茶。正冒着细小气泡的陶瓷杯壁上还挂有一些还未化开的细小粉末,认真看可以发现茶水是有几分浑浊的。 她抬眼看向还占在旁边沙发的男人,问:“餐桌就有两个玻璃杯,也有水壶,为什么去厨房倒水?而且您倒水的时间……有点长了。” 她的话,意有所指。 男人却未有所觉般,他依旧笑眯眯的:“桌上的杯子是倒过红酒的还没洗干净。白开水没滋没味的,还是喝茶好,不试试吗?” 这是男人第三次催促她喝茶。 一遍比一遍说得好听,一遍比一遍令人恶心。 许一冉内心突然生出一种出离的愤怒,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别人,是一个真的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的学生妹,她喝下这杯茶,会遭遇到些什么? 男人在许一冉旁边坐下,肥厚的手臂想要悄咪咪绕过背后环住她的腰侧,他眼神是不加掩饰地打量,就好像在饶有兴味地拨开一个精致糖果的华美外衣。 许一冉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臂,男人放肆目光让她感到一阵恶寒。 有一瞬间,她想丢下这个丑陋的男人径直离开8001号房。 去他娘的死活,劳资不管了! “咚咚咚!” 屋外几声沉闷的敲门声响起,力道之大是手握成拳砸到门框上发出的声音。 声音唤回了许一冉的理智,她的上下牙齿在打架,她盯着门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门外仿佛站了从阎罗地狱而至的死神。 门再次被哐哐砸向,她从嗓子眼里艰难蹦出一句:“别开门。” 这个时间点上门的只会是凶手,那个残忍、血腥、可怖的男人。 她看向正一派轻松靠在沙发椅垫上的男人,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竟是为这样一个恶心的家伙以身犯险,面临死亡的绝境。 “当然不会开门?”男人意外地看了许一冉一眼,“又不是敲我们家的门。” 随着他话音落下,对门的门被吱呀打开,随后应和着发出砰的一声。 “对门的孩子才上小学,估计周五下午没课提前回来了。”男人说。 熊孩子什么的,砸门哐哐响再正常不过。 许一冉:“……” 她这算做了一回惊弓之鸟吗? ======================== 敲门的插曲是一个警钟。 这一次只是邻居家的熊孩子,但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许一冉从对男人的不满中冷静下来,她得迅速想办法将人引出去。 男人是三十岁左右,事业有成,痴迷□□又极度自信,大概率还有家室。在非常驻居所购置公寓,精装修,偶尔过来,极大可能这是一个私会情人的场所。 若推测成真,他与他妻子丈人的关系应该不会太好,存在矛盾便也许有可以利用的点。 于是,当男人暧昧的眼神再度绕寻过来,许一冉拿出准备好话术,她声音冷淡:“重新介绍一下,我姓许,是一名私家侦探,有人委托我过来调查关于王老板你的事情。” 话只说一半,即使猜测有误,这委托调查的事情也可以从情事变作商业事项。 “谁派你来的?”男人目光变得阴沉。 他眼底的那点情欲化为实质的恶意,浓烈成泥浆般的灰黑色。他侧坐过来,身体逼近许一冉,脸上横肉一颤一颤,仿佛 4. 04 [] 一单元8001号。 男人被按倒在大理石餐桌上,碗碟、饭菜、红酒像一触即发的多骨诺米牌,哗啦啦碎倒一片。 客厅的吊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不透光的窗帘挡住外面的白日青天,只留屋内的残骸乱象,炼狱人间。 男人嘴被一块膜布堵着,他呜咽恳求,双腿加紧因恐惧滋生出的尿液流湿整个裤腿,馊臭味在空气中开始弥漫。 从袖口到前胸,再到肚子,他已经被划了十几道的伤口,鲜血汩汩流下,皮肤的疼痛和对死亡的绝望刺激他开始流下眼泪。 “真丑陋啊。”一声喟叹,不带任何感情。 男人眼泪流得更凶猛了。他面前的人冷血无情地对他划下一刀接一刀,刀刀不伤及要害,只为戏耍于他,他好似一个游戏人间的侩子手,留他苟延残喘,只因还未尽兴。 ”五秒钟,如果你能跑出这里,我就放了你。“ 他后退三步,手里的刀还在滴血,眉梢轻轻挑起。 ======================== 他怎么还没下来? 时间从一点半走到一点五十、两点、再到两点十分。四十分钟过去,男人都没有下楼。 有这个时间,就算女孩子拾掇自己化个淡妆也够用了。 许一冉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才是被骗的那一个,男人让她下楼等着,其实自己根本没准备下楼。 写了郊区地址的纸条被握得有些发热,她有些急躁起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一单元的电梯一直空空如也,大门口也没有可疑人员的进入。 许一冉转头问门卫大叔:“叔,您知道一单元8001号住户的手机号吗?” 这会上门催人有概率和即将上门的凶手撞个正着,直接打电话催男人下楼会更安全。 “我们这边不能随便透露住户信息的。” 提议被门卫大叔义正言辞地拒绝,他还疑心上许一冉,“小姑娘你打听这,做什么?” 许一冉解释:“我和这位王老板有约,他太墨迹,想打电话催他下楼。” 门卫大叔的同事都忍不住了,他很惊奇:“你们有约,连相互电话都没存?” 许一冉硬着头皮:“嗯。” 大叔表情变得古怪,突然沉沉拍拍许一冉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小姑娘啊,你还年轻,这找份正经工作干多好。这王老板虽然有钱,可他不是那啥……中年秃顶嘛!” 最后一句话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看就是没说过别人闲话的。 他是将许一冉当成上赶着想给人做小了。 “叔,这不是你想的那样。”许一冉哭笑不得,可这事难以解释,大叔又是一脸不信,她悻悻闭了口。 ======================== “等一下,这边访客进小区需要登记。” 两人说话间,大叔的同事在小窗口喊住了一个没有门禁卡,准备跟着推娃娃车的老奶奶一起入内的风衣男。 男人穿着黑色大风衣,平头短发上挂着贝雷帽,脸上还带着漆黑的大墨镜。 虽说以貌取人不太好,但许一冉还是怀疑上他。只因男人嘴里咬着的长烟,烟头燃着火,吞云吐雾间,星星的火光一上一下,让她联想起不好的回忆。 许一冉警惕地看着男人,脸上却挂起笑容:“是第一次来吧,你是去哪栋楼走谁家的亲戚?小区单元和住户们门卫叔都认得,也可以帮你指个路。” 男人皱眉,囫囵吞了几句:“五单元吧,亲戚有给地址……我自己过去就行,不麻烦你们。” 他说话时将烟夹在手上,右手食指的金属戒指在阳光下反光的厉害。视线侧开许一冉和门卫大叔的目光,瞥向过路的车道位。 他登记时,左手仍插在兜里,许一冉注意到他登记写的名字:何肖。 何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门卫大叔却依旧友好,等人登记完还特意指好路:“沿着这条道过去是一单元,往里走到头是六单元,五单元在倒数第二栋。” “好。”他的声音淡淡的,并无感激之意。 人走后,许一冉拉着大叔袖子,小声道:“叔,这何肖一准有问题。” 记者的职业敏锐度告诉她,这个何肖在刚才的问话中向他们隐瞒些什么。他刻意回避他们的目光,像是阴地下的老鼠只能在渠沟暗道中活动,不适阳光。可他说是去五号楼的……这也是许一冉没有当场将人拦住的原因。 “哪有什么问题?”大叔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见许一冉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没松,再次拍拍许一冉的肩头,语气低落:“小姑娘你是不懂,我们干门卫这一行天天提十二分热情也不会被人瞧得起,他们会说‘不过是一个看门的’,像这样来往拿着鼻孔看人没礼貌的家伙我见多了,都习惯了。” 大叔的同事也来搭话:“姑娘你还在上学吧?要好好学习,以后能挣大钱。” “我已经上班了。” 许一冉嘴角抽抽,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认作学生,虽然是大学才毕业,但她真长得有这么嫩、看着很傻白甜学生像吗? 许一冉一直盯着监控,她没有午休,这会精神有些困倦。 上门催人有危险,也没有办法打电话。如果姓王的一直不下来,她能做的只剩下盯住进入小区或一单元的可疑分子,在他上门行凶杀人前以盘查为理由将人拦住。 监控屏幕中,午后的光线很柔和,落在单元门口的梧桐树上,软黄的梧桐叶被镀上一层金边,风吹过来,树叶沙沙,露出树下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 是何肖! 许一冉突然坐直。 梧桐树的阴影下,那个男人走过二单元的区域后又绕行回去,他是往—— 一单元方向! 许一冉快速站起:“叔,刚才做登记的那个何肖,他没去五单元而是绕回一单元方向。他有问题,我们得拦住他!” “啊?” 门卫大叔诧异的语气词还没拖完,就见许一冉第一个站起来,猛冲出门卫室,她跑得飞快,茶褐色的短发迎风乱作一团,像一只炸了毛的狮子,捍无畏惧地扑向自己的对手。 这种时候,行动总比脑子转得快,门卫大叔和他的同事也急忙跟出去。 ======================== 绝不能让他跑掉。 这是最好的拦截时机。 看到何肖闲庭信步往一单元方向的时候,许一冉的脑子里只剩这两句话。 客厅的一片狼藉、男人扭曲的死亡姿势、满地刺红的血液流淌,还有被一刀扎穿心脏的剧痛……一幕幕像幻灯片一样在她脑海中闪现、回放。它们化作无与伦比的力量,让许一冉在肺部因缺氧快跑到爆炸之前追上了那个男人,并狠狠地利用惯性将他按倒在一单元的门口。 “不许动!你、转头来一单元——做什么?说!” 声音还带有急促的喘气,是狂奔过后又骤然停止的沙哑感,却被许一冉喊破喉咙,喊得震天动地。 “呜呜呜——” 黑色的墨镜被甩到一边,男人下巴磕到地上,疼得说不出话,眼泪泡都冒了一串。 跟在后头的门卫惊呆了,他嘴巴张得溜圆,站在宛如叠罗汉的两 5. 05 [] 警是许一冉报的。 以何肖作为私家侦探带设备私窥他人隐私为理由。 她坚持将人扣着,要求等警方到后一起上八楼找王章全协商处理何肖的事情。何肖一脸铁窗泪,气愤许一冉出卖自己,门卫大叔则对看似热心管闲事的许一冉竖起大拇指。 只有许一冉自己知道她这样坚持的原因。 比三点半要提前半个小时。那个人如记忆中一般站在了阳台上,而他手中的烟蒂,就像是燃烧殆尽的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用手机,对着正在阳台抽烟的那只手拍下一张照片。 约莫过了五分钟,阳台的人离开了。 许一冉几人仍僵持着,选择在一单元楼下等待。 期间一单元没有再进人,倒是出来过三个人。一个背着双肩包染着黄毛的小伙,一个西装笔挺的商业熟男,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 警方赶到小区时,时间刚好是三点半。 八楼阳台已经没有人了。 可从天而降的半个馒头还是准时落下,刚巧砸到民警出行的警车上,发出咚的一声。 这回许一冉看清楚了,是四楼住户家的小孩丢的,他做贼似的跑到阳台,看也没看楼下情况,嗖的就将带着塑料袋的馒头丢出去,逃也似的离开现场。 一共来了两个民警,一个去八楼喊王章全下来,一个去四楼把丢下来的馒头“送回去”。 许一冉和何肖跟上去四楼的那个。两个保安和剩下一个民警一起去八楼。 民警敲开4001号大门时,男孩还在和妈妈撒娇:“馒头我吃完了,现在能不能吃蛋糕了?” 许一冉:“……”为曾经拿着馒头冲上八楼的自己默默捐一把心酸泪。 等教育完熊孩子,叮嘱过家长,去八楼的那个民警也回来了,他面色很难看,将同僚叫到一旁两人低声交谈一番后,一个民警将许一冉等人又带回保安室,另一个不知去向。 “发生什么事了?”以为要大难临头的何肖没想到其他人脸色比自己还难看。 “凶杀案。”民警肃着一张脸。 何肖顿时闭了嘴。 ======================== 8001号门口拉出刺黄的警戒线来。 里面,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人连同任派法医正在忙碌: “死者是良馨花园小区一单元8001号住户,王章全,男41岁。初步判断死者死于胸口穿刺心脏位置的刀伤,死亡时间在两点到三点左右,另身上有多处划痕、刺伤,伤口集中在下半身区域,四肢骨头均被歪折掰断……是一起恶性入室杀人案。” 痕检人员们打着闪光灯,有专业的技术侦察正小心翼翼搜集指纹、脚印、拓印血痕,装袋打翻的饭菜、桌上的茶水、酒瓶中的红酒,还有…… “严队,我们在沙发底下发现了这个。”素白的手套小心将还沾着灰尘的录音笔收纳入袋。 录音笔的显示灯正闪烁着莹莹的绿色,代表设备正在录音中。 一个关键性线索。 刑警邱世清将证物袋接过,他按停录音,左右翻看:“是旧款的录音笔,得连线电脑后导出音频才能播放。” “先送回局里,做音频分析。”和法医一起蹲在裹尸袋边的男人站起来。男人叫严峰,是市刑侦支队的大队长,才过不惑之年已经破获过好几起大案子,是个刑侦上的老刑警,这次王章全的案子局里委派他全权负责。 邱世清道:“会不会是死者留下的死亡讯息?” 有人接话:“也许是凶手慌乱之中,遗落在现场的。” 案件现在还未定是谋杀或激情杀人,两种猜测均有可能。 严峰却摇头:“不太像。” “还有第三种可能?”邱世清诧异。 严峰道:“只是猜测。” 现场痕迹来看,受害人处于被凶手完全挟制的状态,他很难留下死亡讯息。凶手也不大可能开着录音笔杀人,后还将其遗落现场。 “也许有人在凶手之前,是第三人遗落的录音笔。” 所以受害人和凶手均为察觉。 他话音刚落,外头一个问话的民警过来报告:“严队,楼下那个姑娘说落了一个录音笔在现场!” 邱世清竖起一个大拇指:“一个字,牛。” ======================== 因为要指认证物录音笔,许一冉被带到八楼。 严峰将证物袋中的录音笔展示,许一冉点头:“是的,这是我的录音笔。” 录音笔是许一冉专程留在王章全家中的。 为以防万一。 结果论来讲,这是一件好事。录音笔记录成为证物,极有可能记录下关键性线索帮助破案,唯一麻烦的是她也上升成为嫌疑人之一。 这个过来询问她的警官目光中带着审视:“我看过民警对你们简单的问话记录。门卫说你和王章全有约,去过他家,但为什么会选择先下楼在保安室等他。” “是王章全说的,他让我在楼下等他。”许一冉答。 严峰似笑非笑:“所以你在楼下保安室等待近一个半小时?” “嗯。” “期间为什么不打电话?” “没存手机号。” “有微信吗?” “没有。” 严峰抬头,重复问了一遍:“你确定和王章全认识,且下午有约?” “是,”许一冉冷静道,“录音笔中应该有记录。” 严峰换了个问题:“发现何良有问题后,为什么坚持等警方到后再找王章全协商?” 未等许一冉回答,他又问:“警察到后,为什么没有跟随去八楼?反而和另一个民警一起去四楼。” 许一冉抿唇:“何良也去四楼了。” 严峰声音淡淡:“他不上八楼是因为心虚不敢对上王章全,你呢?”他盯上许一冉的眼睛,“坚持报警要找王章全协商的你,为什么在警方赶到后反而更热衷处理高空坠物的事情?” 严峰的声音好似一道惊雷在许一冉耳边炸开:“是因为害怕吗……许一冉是不是你知道八楼发生了什么?” ======================== 问讯完许一冉的严峰回到现场。 邱世清问:“怎么样?” “那个许一冉,有点问题。”严峰道。 邱世清疑惑:“严队为什么怀疑到她?受害人死于胸部贯穿伤,成年男性也得是经常锻炼的人才有这个力道,更别提女性。那姑娘手指白的跟葱段似的,能握住刀吗?” 旁边有人插嘴:“手指白和握刀好像并没有联系?” 邱世清面皮一抽,道“对了,她不是还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吗?三点钟时就是她在小区楼下拍到8001号有人抽烟的画面。” “她不是凶手。”严峰道,众人心中一定,却又听严峰道,“但我怀疑她知道王章全会死。” 众人心又被高高提起。 知道王章全会死,这个方向可以联想的不多,要么凶手与她有关,她涉嫌包庇隐瞒;要么这个许一冉干脆就是帮凶。 严峰:“她的许多行为逻辑出现断档,她也解释不清楚,只有她知道凶杀案会发生这个解释最为合理。不过,这只是推测也有可能出错。” “难得你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啊,”邱世清笑了笑,问:“她怎么回答的?面对严大队长的审问,应该很难说假话吧?” 严峰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她说,她相信警察。” “哈?” ============= 6. 06 [] 许一冉接到张娜电话时是晚上十一点,她刚从日报社出来。 张娜这会已经躺床上了:“一冉,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背景音还伴着薯片香脆的咔嚓声和电视机的人声。 许一冉:“……别提了。” 因为王章全的事情,她将和罗芝芝父母的采访给鸽了。今天不仅没交出采访稿,做完笔录后回去拿东西还被勤于加班的老前辈逮个正着。 虽是她“事出有因”遇上了凶杀案,但在前辈眼中是一天正事没干,于是被带着一起整理资料归档,一直挨到晚上十一点,饭都还没来得及吃。 经历之惨,实在是可悲可泣。 张娜神神秘秘道:“别忧伤了,明天周末我请你出去吃饭。” “真的?”许一冉有些不信,以张娜的德性,什么时候会这么大方? “我劝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出你的诉求。” 张娜:“咳咳,其实是我要去见一个相亲对象,想找你陪我一起去。是个中学物理老师,体制内的工作,比较稳定,听说人长得也挺帅,就是年龄稍微大了点,已经三十了。” 张娜今年也是今年大学毕业的才二十三岁,选出的三十岁的相亲对象足足大了她七岁。 许一冉嘴角抽抽:“你妈是有多担心你嫁不出去啊?” 张娜:“她老一辈思想了,认为女孩子就该早点结婚生孩子。不过年龄大也有年龄大的好处,情绪稳定、会疼人……” 许一冉挑眉:“你感兴趣?” 张娜立马收了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义正言辞道:“不感兴趣,以上内容都是我妈说的。” “那不就得了。” 许一冉了解张娜,在她眼里:中学老师==没上升空间,三十岁==没人要的老男人。 一个天天把小鲜肉挂在嘴巴的女人,光听相亲对象这信息,估计连多看一眼的欲望也没有。 许一冉中肯道:“没必要浪费时间去相亲,有这功夫你不如周末去参加点户外远足活动认识认识小年轻。” 张娜委委屈屈地说:“都是我妈,没和我沟通就和人家约好了,只能赶鸭子上架去见一面。我这不是准备拉你坐陪客嘛!”她嘿嘿一笑:“等我俩一去,吃饭时候聊天哪顾得上他,只要人聪明一点自然就领悟我的意思了。” 许一冉无语:“这种事情知道喊上我,张娜你可真够意思的。” 张娜自知理亏,在电话里撒起娇来,什么宝贝、仙女、连小情人这种话都用上了。 许一冉赶紧用手捂住手机扬声器,无奈道:“知道了。不过我明天上午要补录罗芝芝父母的采访,只有下午有空。” “爱你,muma!我追剧去了,到时候等我通知时间。”电话迅速被挂断,没有丝毫犹豫。 许一冉:“……” 看来闺蜜变敌蜜的计划可以提上议程了。 ======================== 回家洗漱过后,时间已经过十二点。 准备睡觉前,外头响起长鸣的火警音,是谁家着火了。玻璃窗外,一辆大红色的大卡车闪着红灯开过马路。橙红的灯光打在白色的瓦片上,夜幕之下空气仿佛是被晕染过的红。 看过鲜血流淌下的赤红,见过血液凝固成结的暗红,最无法忘却的还是仰头望上八楼时那抹一明一灭,烟蒂燃烧中的火红。 经历过王章全的事情后,她打心底排斥红色这个颜色。她拉上窗帘,挡住已经驶离视线范围内的卡车。 她突然想起今日从警局出来时遇到的一个人,他的头发也是这样浓烈的赤红色,但她并不排斥他。 当时她在警局门口等车,恰好赶上高峰期,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网约车也没能叫道。 初秋的晚上天气又干又冷,她坐在石阶上,凛冽的寒风顺着袖子灌进来,被冷气唤醒的知觉才开始占据思维的主导,冻僵的四肢还有饥肠辘辘的腹部。 天黑的比较早,才晚上七点,头顶就像蒙上一层厚厚的灰纱。 她是在这时候注意到的那个在对面灰扑扑的小巷子里正挨宰垃圾桶旁边抽烟的男人。 她很难不注意到他。 不只是因为他低头吸烟中火光一明一灭勾起的令她不自觉战栗的回忆,还有那一头鲜红的、仿佛在月光下流淌的红发。 很少有人会将头发染成这样夺目的颜色。 像鲜血一般的红。 她下意识对他不喜。 男人看着比较年轻,他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颈处挂了双层的银色项链,他右手从无名指挂缠着一道略粗的金属链一直绕到手腕处,左手正抛完着打火机。 一个街头的社会小混混。 许一冉简单地评估完,又收回视线。他们并没有交际,最多会无语这小混混挺胆大,蹲在警局对面吸烟,给值班民警制造二手空气。 可就像是墨菲定律一般,交际很快产生,因为男人走到了许一冉的面前。 带来一阵淡淡的烟草风。 “是不是打不到车?我有车,送你回去。” 许一冉诧异地仰头:“我们认识?”她并不确定。 她记性不太好,见过的人也很可能会忘记。但这样鲜艳浓烈的一头红发,她也会忘记吗? 男人低头看她:“我认识你。” 这仿佛是一个大喘气,在许一冉开始努力翻找记忆的时候他又道:“在你从警局出来的时候。” 男人的瞳孔是很浅的琥珀色,很像一对通透的猫眼石,给人一种宁静之感。 偏偏,他说的是最自来熟不过的话。 所以,这算是什么新时代另类的搭讪方式吗? 许一冉有些无语:“……谢谢,但不用了。” 男人不认同地蹙起眉:“大晚上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他顿了顿,继续道:“不必担心我是坏人。我的车停在旁边,是露天的,坐上面视野很空旷,而且这里是警局门口也有监控。” 他说的很真诚,眸子凝视过来时给她一种很专注的感觉。 许一冉有些不好意思,便顺着青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会路边没有其他停靠车辆,所以柏油路边的一颗光秃秃的小树下,一辆皮红色的三轮拉货车就格外显眼。 三轮拉货车。 许一冉沉默了一瞬,试探开口:“你的车?” “嗯。” 男人的回答让许一冉更加沉默了,他认真的眼神告诉她他并非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出于 7. 07 [] 这次去罗芝芝家,只有老人和罗母在,罗父有工作出差了。 许一冉先按预设问题采访一遍,两人回答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采访过后,许一冉提出想去罗芝芝的房间看看。 “芝芝的屋子还没动过,那丫头经常把房间弄得乱糟糟,您不要见笑。” 罗芝芝的房间是很明丽的粉红色,乳白色的欧式公主床,凯特猫和大眼睛狗狗的毛绒公仔堆放在床头。书桌上确实有点乱,堆放着课本、作业、卷子等。 试卷当中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张数学的单元测试卷。试卷上是一片刺目的红,选择题和计算小题正确率五五开,背后的大题字迹清秀、步骤排列工整,却也是每道题都扣了分。 最上面红笔画出鲜红的分数——71分。 满分120的卷子,最后分数连及格都不到。 罗母说:“不怪我们对这孩子失望。她以前成绩挺好的,现在就是不认真学了。成绩掉下来后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还闹着说不想去补课,想换个学校。” “这孩子是真当父母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尤老师那里补课费一天是五百,有老师照看着学习多好,每次到周末都是让人催着去。换学校不止要花钱,还得疏通关系求人,我们哪那么多时间去帮她弄。而且换个环境,成绩也不见得就变好了。” 许一冉问:“罗芝芝和班上同学关系怎么样?” 罗母道:“关系挺好的吧。我们孩子是个安静内敛的性子,从来也不招人不结仇,能有什么不好的?一起去补课的几个女娃我也见过两次,和她关系都挺好的。” 许一冉又问罗芝芝关系最好的朋友是谁,叫什么名字。这回罗母都回答不上了,她说:“这都孩子自己的事情,我哪知道这些?” “罗芝芝平时很少和你交流吗?” “我们比较忙。” 许一冉点头,出于礼貌,她没多做评价。又扫视卧室一圈,许一冉在书柜顶上发现了她要找的折纸花。 “可以把那个拿下来看看吗?” 罗母帮许一冉将折纸花束拿下来,“我算知道了,她一天天不好好学习,竟鼓捣这些东西。” 说着突然流下泪来,她用手一把抹去:“这也不知道是要送给谁的。我都没收到过。” 透明粉的玻璃纸包扎成的花束里,一共是十九朵粉红色的玫瑰。每一朵花瓣都做了弯折的旧痕,看上去栩栩如生。还放有黄色的小星星做点缀,很漂亮。 许一冉道:“门卫大叔说这是罗芝芝要在教师节送给老师的。” 罗母有些欣慰:“我还当那丫头捣鼓这些玩意儿是背着我们谈恋爱了,原来是送给老师的。尤老师对她那么好,送这些也是应该的。” 她又忍不住落泪:“这不是挺懂事的一孩子。继续好好学就行了,为什么想不开呢?” 来到罗芝芝房间后的罗母态度变得柔软伤感了很多。许一冉还记得,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罗母时,她很抗拒回忆罗芝芝,提起孩子也是怨气多过私念。 这是触景生情,她想起了孩子的好。 即使罗母不会教育孩子,与女儿罗芝芝关系疏离,但她也是真心疼爱女儿的。只是她关心的点并没找对,对于心身正处成长期的青少年,父母给予的钱和优渥条件,这些都是次要的。 罗芝芝真正想要的,是罗母的关心。 尤其是当许一冉发现罗芝芝试卷上,大题步骤中写对的公式,在同样类型的选择题里却填错答案的时候。 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女,曾经想借成绩引起父母的关注。但却引发起父母的不耐与烦躁,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推到更远的位置。 贴心的,许一冉没有将这一点告诉心神憔悴的罗母。 她将花束中没被罗母注意到的小贺卡轻轻拿起,问:“这束花可以带走吗?我想帮芝芝将花送给老师。” ======================== 下午的相亲安排在一家高级的西餐厅料理店,听说是男方安排的。 许一冉没有化妆,简单套了件白色卫衣加棒球裤就出门了。等到地方见到张娜,她才觉得自己有点素了。张娜描了眉,还画上眼影和卧蚕,桃杏色的腮红铺在两颊,唇上还驾驭着死亡芭比粉。 是一个又艳又媚的妆容。 许一冉无语,这哪里看得像是对相亲没有兴致的女人,她猜测:“也许他会对你一眼心动。” 张娜挑眉看了许一冉一眼,神秘一笑和她并肩走进包间。 男方已经到了,虽然年纪到三十但保养得宜,他穿着浅咖色打底羊毛衫和米白色的大衣,带了一副金丝边镶嵌的眼镜,坐着时气质显得很儒雅。 他看见许一冉两人进来,连忙站起身绅士地帮忙将长椅拉开。抬头时眼神明显一亮。 “这位想必就是张娜,张小姐吧。”他声音很温柔。 哦豁,这是相中了。 许一冉调侃地看向张娜,一副要看她好戏的架势。张娜却是在朝她一个劲地努嘴,她感觉不对劲往男人那边看一眼, 好家伙,人家哪里是望向张娜,分明就是对着她说的。 许一冉咳嗽一声:“我是张娜的朋友。” “哦,是我认错了,不好意思。” 男人又看向张娜,重新寒暄几句,但眼神明显变得失望,语气也没之前那么热切。 张娜笑眯眯地和男人打着招呼,手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兜里的钥匙扣。 许一冉做了会背景板,得出结论:挺好的,这是两个人都没有相中对方。 张娜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和不熟悉的人起不来话题,许一冉又只是个陪客,这场饭局本该在两人自我介绍完后就冷场到结束,如果不是男人的自我介绍: “我叫尤华明,目前是在第十三中学担任物理老师。” 许一冉一愣,问:“是初二五班的尤老师?” 初二五班,是罗芝芝所在的班级。 尤华明微微颔首。 张娜道:“这是我的朋友许一冉,她也是日报社的记者,现在刚好在做关于罗芝芝同学的系列采访。 相亲的事情被抛到脑后,几人先点了菜,然后就着罗芝芝的话题重新聊起来。 尤华明道:“罗芝芝这孩子性格很内向,在班级中很少主动说话,也没什么朋友。” 尤华明说的和罗母说的不太一样。 许一冉问:“但我听罗芝芝妈妈说她和您补习班里的孩子关系还不错。” 尤华明道:“罗芝芝之前成绩很好,她注意力不集中成绩下滑后,我一直觉得可能是她太孤单的缘故,所以专门嘱咐补习班的孩子和她主动多说说话。” 一个孤单想要博取父母关注的青春期少女故意让成绩下滑以博取父母关注,这是说得过去的。可是一个准备了教师节礼物的小姑娘,又为什么选择在教师节前的周五自杀呢? 许一冉问:“罗芝芝跳楼那天,初二五班有发生什么事吗?” 她想寻找刺激女孩跳楼的诱因。 尤华明摇摇头:“这事警察也来问过,但确实没发生什么。上午最后一节课是我的物理课,讲完课我还将罗芝芝喊过去说了一下明天去补习班要带的材料,她当时反应很正常。” 许一冉:“补习班里和罗芝芝关系最好的是谁?” 尤华明叹口气:“和她玩得比较好的女孩叫黄一婷,不过上学期的时候她转学去二中了。” 转学? 记得罗芝芝也和家里提过她想转学,是 8. 08 [] 周日这天早上,许一冉打车来到十三中家属楼附近。 她穿着浅白色的羊毛衫,下身是卡其色的格子裙,外罩了一件粉白色的针织外套。她手里捧着一束非常亮眼的浅粉色玫瑰。 秋季的禾舟市花市上很难有这样粉嫩饱满的玫瑰花束,许一冉站在路口,过来问她玫瑰在哪里买的小姑娘已经有三个了,其中一个还带着情侣。 “原来是纸折的玫瑰啊!”女孩有些失望。 男孩安慰说:“虽然粉色很可爱,但玫瑰里象征着爱情的应该是红玫瑰吧?我们去买红玫瑰。” 女孩笑得有些羞涩像雏菊开花时天真烂漫的样子。她拉拉男孩的手,认真地解释:“粉色的玫瑰也代表了爱的誓言,亦或是——初恋。” 许一冉便问:“粉色玫瑰还有其他花语吗?” 这是罗芝芝要送给王老师的,蕴含在粉色花瓣中的花语肯定不是关于爱情。 女孩想了想道:“这种淡粉色的玫瑰也寓意着真诚与温柔,还可以是送给父母或老师的礼物,代表着很重要的感激。” 很重要的感激吗? 许一冉淡淡笑了一下,对女孩道:“谢谢你。” 礼物会迟到,但感激不会。她会将这份迟到的花束传达到心意所至之人的手中。 ======================== 王娴婷是十三中初二五班的英语老师,她因爷爷去世向学校请假一段时间事假,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碌老人的葬礼,还有听说班上学生罗芝芝跳楼自杀的事情。 有同事给她发来消息: 【听说跳楼的孩子是你们班上的学生?场面太惨了,幸亏你不在学校。】 当时王娴婷正沉浸于陪伴她长大的老人逝世的哀恸中,实在提不起多余的情绪只草草应付完同事,可她心里并不认同同事的想法, 如果爷爷没有去世,如果她没有请假,如果她能够安慰到那个孩子,是不是这些悲剧就可以避免。 这是这两天王娴婷经常会有的想法。所以当许一冉上门,她从她手中接过玻璃纸扎好的淡粉色玫瑰,她听说这是罗芝芝准备给她的教师节礼物的时候,圆圆的眼镜前就起了一层朦胧的雾霭。 她开始回忆罗芝芝:“这是个很乖巧文静的女孩。” “每次分配座位的时候,她总会主动将中前方的位置让给其他同学,自己选择坐到角落靠窗的位置。那个窗户有点漏风,其他同学都不愿意去。” “下课时候有的孩子留在教室继续学习,有的跑出去玩和休息,但她总会默默走上讲台帮老师整理收拾用过的粉笔和黑板。” “我还看见过她在走廊里悄悄捡起其他同学丢下的垃圾。” …… 在王娴婷的回忆中,罗芝芝是一个几乎没有缺点的女孩子,她成绩好不让老师家长操心给其他同学树立榜样,又温柔善良地帮助身边每一个人。 “您知道罗芝芝的成绩为什么下滑吗?”许一冉问。 王娴婷迟疑地点头,“我知道她应该是有心事,一直闷闷不乐。” “最开始是去年下半学期,当时新换了物理老师,她物理成绩就下滑的很厉害。我想孩子可能不适应新老师,也和尤老师提过这个孩子成绩很好聪明也努力,让他多关照一下。” “可后来她各科成绩都开始下滑。但我观察过,英语听写时候她单词都会,考试时候听力阅读总错一大片,作文也写得乱七八糟,这是不应该的……” “今年上半学期时候,即使在我的课堂上她也经常出现注意力不集中或是发呆的情况。几个任课老师都和我反馈这孩子现在心思没用在学习上,可我感觉她状态很憔悴。我去她家做过几次家访,不过她的父母很忙总是在出差,家里头也只有一个老人。” “我想孩子成绩下滑也许是因为缺爱想引起父母的关注吧。” 王娴婷的猜测与许一冉的想法不谋而合。 将玫瑰花放到玻璃瓶的时候,里面的小贺卡被不小心碰出来—— 是一个浅黄色的爱心形状的贺卡,上面写着: “DearMissWang:Behappyplease!” “Behappyplease!”王娴婷喃喃着这句话,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 许一冉忙问:“王老师,您是想起什么了吗?” “嗯。”她眼睛变得温柔,眉宇间的惆怅好像因为这句话而消散了大半但却染上了更深的怀念,“这是今年上学期一次在英语课堂上的事情……” 王娴婷温柔的讲述将许一冉带入到回忆当中: 初二上学期,各学科都进入到最难的攻坚环节,尤其是英语,每节课的笔记连老师都要写满四五个大黑板。 王娴婷在讲课中没有精力去留意到每个学生,但窗边那个过分安静的小姑娘却忍不住让她多注意几分。 罗芝芝将头放在交叠的手背上,低垂的眼睛下挂着青色的眼袋,从上课开始,她的头就像小鸡啄米有节奏地一点一点。 她状态很糟糕,看起来困极了。 刚好将到关于“please”与祈使句连用使语气变委婉的知识点,王娴婷要点人造句便将罗芝芝点起来。 被叫道名字时,女孩的眼睛腾地睁大,一双杏眼还含着水汽,看上去又空又茫然。 “王老师……对不起。”很明显,刚才讲的内容罗芝芝一点也没听进去。 她的双手交合,大拇指正相互摩擦着,头低得很厉害,嘴也紧紧抿着,一副随时准备听训的样子。 王娴婷无奈地笑笑,她轻轻按着女孩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 “罗芝芝,” 待人坐下后,她又念出女孩的名字,温柔的眼睛隔着干净的圆形镜片与女孩对视, “Behappyplease!” 那天课堂,她为没有回答出问题的罗芝芝重新造了一个句子。 这句话也成为罗芝芝留给王娴婷的最后一句话。 “我应该在学校的。”王娴婷道,“如果那天我在学校,罗芝芝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或许会来找我帮忙。她性格安静,但对我总会多说点心里话。” 许一冉正色道:“王老师认为罗芝芝选择跳楼,是那天遇到了什么事情刺激导致的吗?” 王娴婷摇头:“我不知道。”那天她并不在学校。罗芝芝跳楼这件事对她而言,也是突然且猝不及防的。 警方问询过初二五班的老师及同学们,但没有人知道罗芝芝为什么做出 9. 09 [] 许一冉是在立交桥上找到的黄一婷。 她像个小乞丐,抱着小腿靠着护栏坐在桥上,看摆摊卖兔子的大婶拾草喂兔。小兔蔫蔫地趴在笼子里,草递过来时软乎乎地凑近,三瓣嘴一上一下开始咀嚼。 “瞧,精神着呢!”大婶指给几个想买兔子的小孩道。 “不精神,”黄一婷道,她指着小兔子半睁不睁的一双红眼睛,“它眼睛都灰了。” “遇到过不开心的事儿,也许一辈子都会变得不开心了。”她喃喃。 声音很低,旁人只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卖兔子的大婶让她一边去,觉得人打扰到她的生意。 有路过的大叔觉得小姑娘怪可怜,从兜里掏出十块钱,丢下去。 黄一婷像突然触底的弹簧,她一下子站起来,钱在她手上被撕得粉碎,重新砸回给那个男人。 “不识好人心。”那人愤愤离开,她又重新蹲下来。 许一冉过去,蹲在她的身边。她目光平视着这个陷入自我混乱的小姑娘,尽可能将自己放在和她同等的位置:“为什么和爸爸妈妈吵架了?他们很担心你。” 黄一婷扭头看过来,她眉间已经蹙起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看到是许一冉的时候愣了一下,她道:“对不起,刚刚不小心撞到你了。” 一个叛逆、倔强,但很懂礼貌的小姑娘。 许一冉心中有数,黄一婷应该比她的爸爸妈妈要好说话。 她开始自我介绍:“我是日报社的记者许一冉,负责罗芝芝坠楼案件的采访,听说你是她的朋友,所以……” “我不是她的朋友。”黄一婷突然激动地打断道,“我不配做她的朋友……是我害了她。” 女孩紧咬着牙关,她双手死死攥着,额上的青筋露了出来。许一冉以为她会哭,可半晌过去,女孩的眼睛里一直很干涩,只是瞳孔的周围裂开了许多道细小的红血丝,就像笼里被关的兔子一样。 许一冉伸手,将她一双还在颤抖的眼睛轻轻遮住:“一直不眨眼的话容易得干眼病哦。” 她说了句调节气氛的话。 感觉到指缝间变得湿润,她听见女孩道:“遮住眼睛也还看得见,那些糟糕的事情。” 许一冉感觉心忽然跟着疼了一下:“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 她将女孩带到一个私人的茶室,要了两杯碧螺春。 黄一婷没有喝茶,她捧着茶杯:“他们不让我说,但是我想说。记者姐姐,你会将这些事情报道出去吗?” 许一冉环住她的肩膀:“我会尽可能地保护你,我保证。” 她心里产生了一个很糟糕的猜测,一个黑暗到令人害怕的故事,关于这些女孩们。 黄一婷开始讲述她知道的事情—— 最开始去尤华明家的女孩叫苗初秋。黄一婷的父母听说有老师周末带全天辅导孩子功课的兼职,就也把她送过去。 “那是个地狱。”黄一婷道,“功课是在房间里辅导的,没有课本和作业,那个男人……他、会脱我的衣服。”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那天芝芝的妈妈把她送过来,她还问我尤老师辅导的怎么样。但是那个男人正盯着我,我不敢、我说……挺好的。”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这些女孩都是在最明媚的年纪,被盖上本该不应经历的阴霾。 她甚至不敢去细想,这些女孩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许一冉强忍住心中的难受,尽可能温和询问:“这些事情你爸爸妈妈都知道吗?” 黄一婷点头又摇头,她道:“他们只知道我被人……”那个词她难以启齿,略过后道,“是妈妈看见我吃药时候发现的,我被打了,但我求他们给我转学,他们答应了。” “为什么没有说是那个人?”许一冉轻轻地问。 “我不敢说,”黄一婷露出一个恐惧的表情,被她握住的茶杯溢出水渍,“他说他录了我们的视频,如果说了就会放到网上。” “我不敢说。”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想要说服自己,可终究没能说服的是,“如果我早说了,是不是芝芝就不会有事了?” “这不是你的错。”许一冉将她抱住,女孩瘦弱的身子倚靠在她的怀里,她拽着她的衣服,失声痛哭起来。 她说,劝罗芝芝转学是她的主意,可是她没能成功; 她说,她还陪罗芝芝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让她们远离那个会让她们感到害怕恐惧的人,可她已经离开了,罗芝芝却怎么也走不了; 她说,她还有罗芝芝的日记本,她不敢看,因为那天周五当罗芝芝将日记交给她时她有了她准备离开的预感,却没有阻止。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戳破这一切的人。”黄一婷哽咽道,她看向许一冉的眼神很像那天西餐厅里拉住衣角勇敢提醒她的苗初秋,就好像有破碎的玻璃掉落在这些天使的眸中。 ======================== 许一冉没等到罗芝芝的日记本,因为她接到了警方二次传唤的电话。 和黄一婷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后,她匆匆赶往公安局。 这次负责审讯许一冉的警官还是那位严大队长,协助人是一位姓邱的警员,都是刑侦支队的。 审讯的房间很狭小,灰色调,周围是钢管围栏。许一冉和两位警员面对面坐着,一时间压力山大。 尤其是那位严大队长,他眼睛像隼鹰一样锐利,总能第一时间洞穿许一冉的想法。 严峰道:“别紧张。我们调查到一些事情和你当天的描述有出入,所以喊你过来想当面将一些问题解释清楚。” 严峰的态度还算温和,但许一冉知道如果不是找到了新的疑点,她也不会又被叫到这里。她点点头,心中默默数着数等待严峰挑破这看似平和的问话。 严峰道:“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消息,案发当天你到良馨花园小区的采访对象本该是十三中坠楼女孩罗芝芝的父母,向日报社确认过你们当天也有预约,所以为什么将采访对象临时变更成王章全?” 许一冉轻轻摩擦着右手的食指:“到良馨花园小区后,我发现一单元八楼阳台窗纱紧闭这很奇怪,在和门卫大叔聊过后我决定以采访的名义上去看看。” “为什么上次问询时不坦白这一点?”严峰问。 许一冉道:“我担心警方会因为这一点怀疑上我。” 严峰抬眸,盯着许一冉的表情:“你害怕被怀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