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一整晚》 1. 雨水 [] “十八岁雾雨朦胧的雨天里溺入一双漆黑的眸,从那时我便知道,这双眼睛是我想要的星星。” ——黎哩 那天是夏至,一年中最长的白昼。 汀南的夏雨水众多,屋檐灰瓦浸得潮湿,大理石地板被雨水打得噌亮。 刚结束完高考,黎哩戴着口罩和帽子,举着黑伞,全副武装地从家里跑出来,一路向北,黎哩退出导航软件,目的明确地走进“二三网咖”。 一家很小的店,灰色迎宾脚垫被雨水染成深灰,周遭水迹泥泞,黎哩的小皮鞋上也沾着水汽。她抬脚越过门垫,就听前台那儿有道女声:“上网还是吃饭?” 网咖店里乌泱泱一片的人。 黎哩拿塑封袋装起淅淅沥沥滴水的伞,朝前台走去,巨幕电脑后面窝着门店的工作人员,很小一只,站在门口根本看不到她。 柜台上摆着块老旧的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1楼网吧】 【2楼饭店】 黎哩垂眸,眉尾耷拉着:“上网。” “哦。”工作人员点点头,手握着鼠标点了几下,然后抬起头,掌心向上朝黎哩伸出手:“那给下身份证。” 网咖明确规定,未成年人不得进入。 办理会员时长,都得依靠着身份证开户办理。 黎哩出门前早准备好这些,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出去。戴着鸭舌帽的工作人员接过,低头忽然“哟”了一声,她抬眼瞅黎哩一眼:“还好是今天成年了。” 合乎规矩的办理,黎哩很快拿到手牌,绕过满座的人群,在拐角里摸到属于她的位置。 外面雨声很大,空气潮湿黏腻。网吧靠墙边坐着个神神秘秘的人,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头上卡着帽子,露出一截劲瘦的下巴,没骨头似的躺在电竞椅上。 身上透着颓痞劲儿,像坠在深夜里的下沉少年。 黎哩收回视线,在电脑端输入身份证后六位。 下一瞬,电脑屏幕亮着的光晃眼。 黎哩从口袋里掏出便利贴和黑笔,低头在手写清单上划勾—— 「上网」 网吧内里环境有些混乱,过道狭窄,鼻尖充斥着烟酒零食的气味,耳边键盘音打到飞起,夹杂在低吼咒骂声中。 这里,无处不透着低糜下沉的气息。 五感感知着周围一切,心跳声在这里沸腾。黎哩调整好耳机,摸着鼠标随波逐流地点开游戏网。 耳机音量声很小,感官变得警觉。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像风一样匍匐在眼前。 倏地,网吧里传来一阵清亮的潮湿声和混杂在唇齿间难以自抑声。 黎哩下意识皱眉抬头,在斜对方看到网吧里的突兀,人来人往的环境里,她看见那个男生模样大胆、不顾场合地将手伸进旁边女生衣服里揉搓。 周遭也有被这孟浪声音打搅到的人,骂骂咧咧道:“有需要就去酒店,来网吧做什么?” 好像也是他们相熟的人,这时有人摘下耳机,转头坏笑地打趣:“就是说啊,王哥,要不你们换个场地?” 被打搅到的男生意犹未尽地松开怀里女生,他耐不住地皱着眉,伸手捞过桌上的糖果扔过去,警告似地看过去:“滚。” 女生穿着衬衫,此刻也红了脸,抬眼对上黎哩的视线,脸色立刻垮了下来,“有什么好看的?” “再看把你眼睛挖下来哦。”女生态度凶巴巴地瞪着黎哩。 是没什么好看的。 无非是她衣领处扣子被解开,着装一下子变得大尺度而已。 眼底的那点儿波澜淡去,黎哩平静地收回视线,轻缓地开口:“你纽扣开了。” 电脑屏幕上的游戏界面是一眼望去的简单,这一关卡还剩两个同色公仔,耳边是混杂声响,看了眼时间,黎哩松开了原本紧握着的鼠标。 与此同时,身侧忽然有道男生的轻笑声。 那道声音离得很近,异常清晰,似乎就旋迹在耳边。 身边的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黎哩侧目,对上一双漆黑的眸。 他很瘦,眼窝深邃,眼型狭长,眼皮褶皱很窄,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拓下淡淡一层阴翳。他微微扬着下巴,下颚线更显流畅利落。 而此刻,他的视线落正落在黎哩面前的电脑屏幕上。 大抵是脑子里在想着怎么还有人来网吧里玩个把小时无聊的消消乐游戏,男人扯起唇角无声轻笑。 不偏不倚的,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像风一样飘入黎哩的耳朵里。 黎哩预备离开的动作顿住,唇往内抿,眉头皱得很深。 双目对上,宋驭驰黑眸沉沉地盯着她,看她浑身的磁场都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可偏偏应对一切时还如此从容。 网吧里是乌泱泱的吵,黎哩却无比的安静。 许是觉得这儿没什么意思,女孩率先移开眼睛。 她关上电脑,起身,离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再有一点的留恋。 晚间,天色漆黑,夏雨不曾停歇。 水雾弥漫,巷子处是破败的墙皮和潮湿的霉味,黑瓦上沾着潮湿的水汽。 伞冀损毁的雨伞孤零零地靠在墙角,黎哩回家的路被几个人挡住,为首的女生撑着伞,嘴里嚼着口香糖,浑身散发着恶的气息,一脸挑衅地看着她。 黎哩记得这个女生。 是下午在网吧里和男友翻云覆雨后红脸发脾气的那位。 汀南的冷雨砸在脸上,带着丝丝的凉意,黎哩垂目扫了眼躺在一侧的伞,心脏混乱地跳着,向来不喜欢处理麻烦事的她此刻额角突突地疼。 她缓缓开口:“伞四十。” 赵雨蔓冷不丁地听见个数字,她呼吸一窒,沉下脸。 “什么?” 细雨砸在鸦羽的睫毛上,黎哩眨了下眼睛,透亮的雨珠坠落,她皱着眉,语气格外认真地望向她:“雨伞四十,你弄坏的。” 和气质不符,黎哩的嗓音清甜,语调缓慢,赵雨蔓听清了。 她不可理喻地嗤笑了声,走近了两步,右腮嚼得微微鼓起,手拍在黎哩的肩上,笑着摇摇头:“你是真蠢还是单纯啊?” “我说再看把你眼睛抠了,你什么态度?” “还有,”许是觉得黎哩像个在强装着镇定的单纯愚蠢的学生。赵雨蔓嘲弄地笑着,“现在是教你懂事时间,不是来跟你算账的。” 女生抬起手臂,脸上蓦然露出凶狠的表情,她的手掌在雨夜里扬起。而下一瞬,被抵着的少女忽然动作。 黎哩抓住了赵雨蔓即将挥掷而下的手臂。 只是轻轻一带,须臾之间,一道痛苦的尖叫声响彻巷尾。 赵雨蔓的雨伞坠落到地,冷雨打在头上,她皱着张脸痛苦地捂住脱臼了的手腕,疯了似的朝黎哩喊起来:“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你做什么?” 黎哩往后退了步,和赵雨蔓保持着距离。 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黑色的头发,瘦弱,看起来好乖,干净到好像与这场战争毫无相关。 黎哩眨了眨眼睛,她的音在雨夜里仍旧恬静,无辜又认真:“你应该也不愿意付四十,好吧,那就算了。” 被雾气模糊的视线凝聚在破败的雨伞上,黎哩的模样认真到似乎只是在给自己被扯坏的雨伞找个公道。 赵雨蔓的好友何琪琪上前扶住她,两人都被黎哩的表现弄得愣住,反应来后心中的火气怎么也扑不灭。何琪琪着眉,替姐妹出头:“你真找死。” 说着,她便挥手示意别的朋友一起上。 乌云裹挟的黑夜里,破败的巷子里沉闷着气,回声旋即在空中。 不远处有道雨点打落在伞上的声音越发变近,还有清晰的,独属于男生的脚步声跌宕。 雨点逼近,一道嗤笑声打破现在这幅僵局。 巷口骚动,黎哩听见有人低声私语:“宋驭驰?” “我去,他怎么会来这?” “不懂,可能路过吧。” 宋驭驰的脚步停在潮湿的巷口,风雨呼来,少年的视线不偏不倚 2. 雨水 [] 梅雨季,汀南变得闷闷沉沉。 乌云仍旧压着,天气闷热,空中发出一阵沉重难听的低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降雨。 晚间的酒吧街人气旺盛,潮闷的天气阻绝不了躁动的心思。俱乐部包间里鱼龙混杂,环境音吵乱,门吱吱嘎嘎地被人推开,空气里也浮起一层细密的白雾。 因男友仲辉的缘故,温嫦是“四时”俱乐部的常驻客,也因大大咧咧的性格,和很多人都打闹成一片。 温嫦一头水波纹卷发,叼了根棒棒糖揽着黎哩的肩,笑眯眯地给大家介绍说:“怎么样,我朋友漂亮吧?” “她叫景礼。” 黎哩今天穿着宽松的白衬衫,皮肤白净得像羊脂玉,黑发长直地垂落肩头,眼底清澈灵透。 不笑时气质显得有些清冷,笑起来时杏眼弯起,好像猫和老鼠里那个高雅的美女猫。 她往这里一坐,就是那种容易遭贼惦记的人。 温嫦警告地瞥向他们:“你们可不许欺负我锦鲤妹妹。” 温嫦的男友仲辉留着平头,长得一脸正气,目光落在黎哩身上一秒,什么也没说。 “你朋友那哪能欺负啊?”倒是金羿踢了下桌角,一脸好笑地扯着唇角,“你朋友就是我们朋友,放心吧,谁也欺负不了景礼妹妹!” 温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就你小子嘴贫!” 说完她偏过头,温声和黎哩介绍起来:“他们都是我朋友,人不坏……” 温嫦给介绍了好几个人名,黎哩顺着她的话,礼貌地和她的朋友打招呼。 今晚好像是他们的同学聚会。 一群年纪差不多的人在人生分界线徘徊,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在这张酒桌上聊人生,谈理想,讲抱负,提爱情,议从前。 面对即将到来的现实问题,无论是普高还是职高的学生,都在这一时间齿轮上迈向下个全新轨迹。 黎哩坐在俱乐部角落地方,漫不经心地搅和着灰蓝色茶几上的酸奶碗,稠白的酸奶碰上黑紫的桑葚,夹杂的色块被混开。 醇白色泽失了白,桑葚色也彻底变得浅淡。周围环境音很吵,黎哩心不在焉的,游离的思绪忽然停滞在那个雨丝密布的夜晚。 白裙被雨水浸湿,黏腻难受地挂在身上。 纯黑的冲锋衣套在身上,带着具有侵占性的冷香气息,和白裙紧紧贴合在一起,隔绝外界的冷。 她又想起了那个藏匿在黑夜阴影里的少年。 尼古丁的气味被雨水冲淡,黎哩手指微蜷,抬眸,视线直直地盯着宋驭驰漆黑的眼底。她眼底被困惑的复杂情绪包裹,错愕之外,还有藏在深处的愠意。 少年的眼神凌厉,像会拉着人沉溺在蓝色海底的漩涡里。但眉毛懒懒耷拉着,浑然天成的冷与痞,更像澎湃的浪潮,有吞噬一切的危险气息。 “拿着。”他淡淡地说。 他看起来不像好人。 但这位“不像好人”的人留下可御寒的外套和伞,独自冲进雨势渐大的雨幕里。 当真个是怪人。 黎哩收回不解的视线,发上坠着的水珠同雨水一样跌落向下,蜷曲的指尖磕上衣服里冰冷的硬物。 她垂眸,借着夜晚的霓虹看清了黑色冲锋衣口袋里咯着的东西。 一张身份证。 一本记事册。 都是她的。 外面水淹霓虹,隔绝了城市的吵与闹,少年很高也很瘦,像划开急湍的雨幕,黎哩再度抬头,眨眼,看他劲瘦的身形模糊在溃发的立夏雨幕里。 他面部棱角分明,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礼貌而又疏离。 记忆中,他那双手也很好看,指骨微凸,手背青筋蔓延,潮湿阴冷的雨夜里他忽然扼住黎哩的腕骨,是雨夜里仅有一点儿的温热。 而在那之后,黎哩辗转过许多地方,再没见过他。 “景礼?” 金羿和仲辉他们喝酒时一直关注着黎哩,见她兴致不高,他捏着酒杯凑过来,带了些酒气过来,“酸奶不好喝吗?” 俱乐部包间里光线杂乱,从透明的玻璃酒杯折射到黎哩脸上,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22号小球离开,她刚抬头,又听金羿无奈说:“温温姐可交代了,不给我们喂你酒。或者你想喝点什么别的?” 金羿笑起来,露出一片白牙:“我去买。” 他很热情,语气里参着认真。 但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黎哩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摇了摇头,好脾气地回绝:“挺好喝的。” 金羿一愣,不是饮料的问题,那便是别的了。 他直接从对面坐过来,凑得更近了点儿,主动和她搭话:“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哪个学校的?” 他们这批人都是职高的学生,平时一起吃喝玩乐,有过很多阶段性朋友,但像黎哩这样的,不该是见过会忘的长相。 包间里冷气打得很足,黎哩拢紧衣服,垂下眼照实说了。 “一中。” 众所周知,汀南一中的升学率在整个城市里遥遥领先,本地人常说‘你进了一中,也就意味着半只脚踏进了大学校园’。 一中的学生,那便是妥妥的‘好学生’了。 提到这个,金羿忽然来劲了,这一年在玩耍的同时也准备了高等院校的单招考试,早早拿到京市某学校的入学通知书,因为这个没少跟人显摆。他腰杆很直,语气颇为自豪:“我九月份会去京市那边读书,你呢,准备考哪儿的学校,会去京市吗?” 少年眼底亮晶晶的,像是迫切地想要个同行人一样,语气里充满希冀。 黎哩不着声迹地往旁边坐了坐,她眼底仍旧清澈,像是没底地摇摇头:“刚填过志愿,我也不知道能留在哪。” 这不像高考发挥好的表现。 金羿那颗激动的心平复下来,他表情凝滞片刻,干咳了一声说道:“没关系,还有调剂嘛,再不济复读一年来年考更好的学校。” 也不失为安慰人的方法。 黎哩笑着扯了扯唇,刚想礼貌性地说句“谢谢”,周遭原本习以为常的嘈杂倏地变成了诡异的静。 她顺着众人的视线向门口看去,包间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森白的冷气和烟圈一起缓缓向外散去。 室内杂乱的光线晕目,少年的黑色的冲锋衣外套上沾着层水汽,他绷紧了凌厉流畅的下颚线,漆黑的眼瞳里情绪很淡,存在感却极强。 是他。 安静的包厢里兀的发出一声响音,距离黎哩不远处的仲辉抬起手臂冲宋驭驰招呼起:“驰哥,这儿。” 顺着仲辉的声音,宋驭驰眼尾淡淡地扫过来,似是确认了方向,往他这边走来。 短暂的安静后,包间里很快又恢复方才的喧闹。 仲辉倚着的台球桌那儿站满了人,宋驭驰好像没想凑他们的热闹,随意找了个安静位 3. 雨水 [] 03 “结账。” “3元。” 下午在俱乐部包间里喝了很多饮料,喉间的甜腻一跃而起,黎哩绕进便利店里拿了瓶冒着冷气的冰水。 黎哩旋开瓶盖,瓶身上的水珠沾在手上,她仰头灌下一大口,那股黏腻感压下,取之而来的是僵掉的舌根和透骨的凉意。 外面雨势停下,剩枝桠树叶零落。 夜晚的城市静悄悄,霓虹灯光惹目,黎哩拎着雨伞带和冰水漫步在被雨水泡湿的沥青路上。 前方繁茂的灌木丛里倏地传出凄惨的猫叫声,很微弱。凑得近了,猫叫声在安静的黑夜里清晰明显,黎哩顿住,灌木丛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散开的伞页被伞带捆住,黎哩捏紧了手中的伞柄。 那道猫叫声越发凄惨,像心口肉被扯碎丢弃,叫得揪心又可怜。灌木丛旁,模糊的视野边缘兀的出现一道藏匿在黑夜里的身影。 让人揪心的猫叫声好像变近了些。 那道模糊的黑影和记忆中的人重合,少年鼻骨高挺,黑发潮湿到坠落水珠,目光阴鸷,眉头皱着戾气好大。他的怀里,正抱着一只通体全黑的小猫。 黑色猫毛上混着脏兮兮的泥水,身上多处残缺,艳红的血迹弥漫,它埋着头,肺里发出狼狈疼痛的□□。 随着那一声猫叫,心脏处像是被手紧紧攒着,窒息到喘不过气。 忽然,宋驭驰泠冽的嗓音很淡:“你怎么在这。” 不似下午在俱乐部时的冷漠疏离。显然,他也不是对她全然没有印象。 小猫呜咽,蜷缩成一团可怜极了。当务之急,是先送这只受伤的‘黑煤球’去医院治疗。 22:18,汀南进入休眠世界。 黎哩皱着眉,“跟我走。” 宋驭驰垂着眼,后颈突出一截嶙峋的骨头,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黎哩稍顿,定音:“我知道有家宠物医院还开门。” 22:35,外面小雨淅沥沥,两人带着一猫走进还亮着灯的宠物医院。 林月迎戴好口罩清理棘手的伤口,小猫身上旧伤未好,现在平添新伤。她痛心地皱眉,不赞赏地看向那个肮脏危险的人。生理盐水冲洗在血淋淋的伤口,‘黑煤球’呜咽痛得厉害,镊子夹住消毒棉签,她视线看了眼黎哩身上,愤怒之余,低声不解:“你怎么会跟这种人在一块?” 在她心里,黎哩就是很规矩的孩子。 长得好看,嘴甜,学习好,有爱心。 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和这么个行为举止都很怪异的人在一起。 黎哩脑袋懵了下,下意识地侧目捕捉宋驭驰的身影。 透明玻璃柜上的水汽氤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店门口,低着颈部,狭长的黑眸静静盯着地面,手掌微拢掸着烟灰,冷冽又随意。 黑色外套上斑驳着血迹和泥水,他咬下最后一口烟,烟气渡过肺,白雾缭绕地从唇边溢出,倦怠随意的气质看着像是个即兴的施暴者。 十八九岁的年纪,不像什么好学生的样子。 倏地,站在外面的少年发出很轻一声嗤笑,混杂在滴落的雨水里。 他好像听见了,没抬眼,什么都没说。 黎哩蹙着眉,下意识否定:“他不是。” 她张了张嘴,犹豫了下,掌心被冷水冲洗冻到通红,她指向外面站着的少年:“流浪猫,他先发现来的。” “……” 小猫受伤很重,林月迎交代一些照顾事宜,说它需要静养,不能再受一点伤害。 宋驭驰手上的泥泞早已冲洗干净,速干的冲锋衣上还沾着污渍,他垂着眸听着,淡淡“嗯”了声。片刻,他蓦地瞭起眼锋问:“可以寄养么。” 回答是可以。 但要收费。 宋驭驰按照宠物医院的手续扫码缴费,安置好那只受伤的猫才从店里离开。 漆黑的夜色更浓稠,绿叶被雨水打落沙沙作响。 黎哩撑着偌大的黑伞,脚下踩过水坑,水花溅起,撩湿裤腿,她皱着眉避开黑黝黝的水洼,刚想加快脚步追逐,前面的少年忽然停下。 宋驭驰转过身子,那双黑眸朦胧在雨雾里,看不清情绪。他喉结滚动,嗓音淡淡:“跟踪我?” 黎哩走近一步,抬手递出从便利店新买的雨伞,没否认,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我还欠你。” 朦胧的夜晚,空气混着潮湿。 宋驭驰视线瞥向她指尖的伞纸上,低调浓稠的黑,和她举着的这把是同一款。他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股波动很快被压下。 最后没什么语调地开口:“用不到你。” 黑夜坠落,从选择拉她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从她那予取些什么。 又像现在,他好像大发慈悲地救了只流浪猫,又像是嫌麻烦似的,掏点钱打发了。 “觉得你应该需要。”黎哩和他对视几秒,盯着他滴落水珠的额发片刻,忽然开口:“你有去的地方么?” 汀南的梅雨季气候很怪,今晚阵雨未停歇。话落,她又慢吞吞地补充:“看你好像在外面晃了很久。” 路格外黑,浸泡水雾的霓虹发出散乱模糊的光。 黑压压的伞面倾斜,黎哩那张白嫩精致的脸完整露出,她弯着唇角好像在笑,但这种笑和她下午在那个男孩子身边的状态全然不一。 夜晚,冷雨带来一阵凉风。 宋驭驰低头哂笑一声:“打算换个目标?” 黎哩眨了眨眼睛,顺势仰头,眼尾微弯。 她就知道,他肯定看到便利贴上东西了。 “不觉得我是坏人?”他反问。 看着是挺凶的,不过…… 坏人是不会散发爱心去救助一只流浪猫的。 “好像也没有很坏。”黎哩声音很轻。 而且,那只小猫看起来很亲昵他。 宋驭驰身上的冷感很重,他干净的指节上沾满潮湿的雨水,额前黑发凌乱地搭在眉骨。闻言平淡地撩起眼,漆黑的眼底深邃又明亮。 4. 雨水 [] 04 梅雨季持续了一个多月才过去,汀南的天空彻底放晴。 天气不再黏腻得让人难受,地面被太阳灼到滚烫。 今天黎家设了家宴,景主任刚出差回来就忙着这出。午饭还未开始,黎哩便被指挥到社区超市买饮料。 正午光线灼热,塑料袋里手机时不时震一下,更惹心烦。黎哩被太阳刺到眯起眼睛,她拎着两个大塑料袋,抬脚挪到小区树荫下。 地上的蚂蚁沿着地缝搬家,焦灼地走在滚烫地板上。 黎哩低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忽然想起刚买的雪糕,她从塑料袋里掏出刚买的绿色心情,慢条斯理地拆开,继续欣赏蚂蚁部队。 手机在持续震着消息,黎哩捞出来解锁看了眼。是金羿发来的。 自那日她随温嫦参加他们班的同学聚会,金羿加上黎哩微信。他酒醒之后,最近这几天明显变得更热情,没少在微信上私聊约她出来。 今天也不例外,他在手机上说天气好热,他们打算去吃冰,问她要不要一起来。 黎哩低着头,塑料袋承重挂在手腕上,白皙的皮肤上被勒出大块的红痕,她回复:【今天家里来客人。】 算是婉拒。 那边在收到消息后秒回复:【!!妹妹,你可算回了】 但婉拒次数多了,那边也察觉出来:【你最近都很忙吗?】 光线调至最亮,屏幕也显得黑漆漆,黎哩眨眼费力看完,这是在约她之后吗? 【我也不确定。】 不确定之后还忙不忙。 回完这条,黎哩收了手机。 天气多云,风里的热流扑面,斜前方忽然有道带有鄙夷的尖细声:“买个饮料都要那么久,原来跑这儿躲懒。” 塑料袋搁置在瓷花坛边上,黎哩手遮了下太阳,看向声音处。 绿豆冰化在嗓子里,像凉风揉进骨头里面,哪儿都变舒服了。黎哩咬掉最后一口沙冰,腮间鼓起一团,她眨了眨眼睛,“你们都到了?” “早到了。”黎冰冰白了她一眼,就要往后走:“景主任饭都做好了,那么多人就等你,你快点儿行不行。” 黎哩手里的垃圾袋被揉作一团,木棍戳着手心,她撩起眼皮走了两步投进垃圾桶里。出门急得忘记穿防晒,太阳直射上胳膊,有些疼。 她折返回去拎起两大瓶冰镇过的饮料重新走进太阳下。 楼层里开着冷气,黎冰冰最先抵达,在风口处站了会儿,方才的躁意悉数散去。 她在楼梯口等了会儿,看见黎哩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她按下电梯,“听景主任说你这次超常发挥,恭喜你啊。” 数显屏移至16,黎哩放下手中重物,从口袋里掏出湿巾擦去额上潮湿,她垂着眼,温暾地看向她回:“谢谢,听奶奶说你考得也不错。” 黎冰冰重重地“嗤”了声。 电梯“叮”的一声在一楼打开,两人前后脚不约而同地踏进电梯,带着凉意的电梯里变成灰蓝世界。 电梯里,黎冰冰忽然想起什么,那双眼睛瞪大:“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我和蒋闫确定关系了。” - 餐桌上大人议事,平日安静的餐厅变得人多吵闹,黎哩低着头,看起来在认真地吃着午餐。 她胃口很小,一根清凉雪糕下腹,这会儿胃口不佳。 黎哩又喝一口清水润喉,她放下餐具,腰背挺得笔直。正在她准备退场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 “对了礼礼,冰冰录取通知书昨天拿到了,考的京市大学金融系,你的到了没?”是黎哩的奶奶在说话。 黎哩预备起身的动作顿住,空气中静了一瞬,一向被压着的景芸芸像是扬眉吐气似的主动接上话,“礼礼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收到。不过她这次高考分数考得不错,我记得比冰冰还高七分呢。” 黎冰冰平时成绩是学校尖子生,无论是德育美体还是其他,一直压过黎哩这个中上游,谁曾想临近最后一道门槛,后者还能超常发挥压过前者。 提到这儿,景芸芸笑得更从容了:“我们礼礼也报的京大金融系。” 黎哩长直的睫毛微垂,视线落在大理石餐桌边缘。她抬头,视线恰巧撞上斜对面黎冰冰复杂的表情,那边别扭地移开眼,很快她调整好情绪,在餐桌上弯唇,笑得明媚:“黎哩这次高考是考得好,恭喜你可以如愿报喜欢的专业。” 景芸芸动作停滞了一秒,转而笑着去拿饮料递过去,接话说:“礼礼喜欢的就是金融。” 饮料倒入面前的玻璃杯中,流畅的水流戛然而止,黎冰冰似笑非笑地扯扯唇角,“是吗?之前都没听黎哩说过。” 景芸芸睨了眼低着头的黎哩,重新拿起筷子,筷身磕上清脆的瓷碗,她扯了扯唇角:“还真是,说到这个我一直挺头疼,黎哩太文静了,不像身边别的小孩那样会表达。” “……” 餐桌上气氛剑拔弩张,楼底下车轱辘声作响,片刻,餐桌上那点儿尴尬气息消散,黎哩也扬着笑退场,“我吃好先下桌了,你们慢慢吃。” 后面桌上还说了什么黎哩便不知道了,她趿拉拖鞋走进卧室的那一刻,房门锁扣咔嗒一声合上。 少女衣柜的最底层藏匿着假期心事,世界又变成她喜欢的静。 她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轮着回了一遍。 指尖点进“金羿”的聊天框,他上面说:【辉哥他们说就新开的那个电竞室,环境不错,吃的也多】 【我都当小白鼠试过了,确实好吃】 【你真不来玩吗?】 12:40pm. 【辉哥那奇怪的朋友又来了】 【就坐在那儿,也不参与我们,真的奇怪】 …… …… 【你要不来玩会儿呗,到时候我可以教你打游戏】 13:38pm. 金羿发完这条消息后手机丢入桌上,坐在对面的吕振华薅了把新染的黄毛,视线从屏幕上移开,勾头喊了金羿一声,“你小子在这叹什么气呢?打游戏都心不在焉。” 他大喊着:“看你好几次了都,我好好的人头都被你晦气没了。” 游戏中场休息时间,金羿拿下耳机,烦恼全部写在脸上:“就是最近认识的一妹妹,怪好看的一小姑娘,约不出来。” 吕振华手上按着鼠标,脑子转得很灵活:“是鱼妹吗?就温温姐那个朋友?” 三秒过去,见金羿没回,吕振华便默认是那位,他鼠标点个不停,数落道:“我说你也是,人一中的,能瞧得上你吗?你撩谁不好撩这种远在天边的,伺候得起么你。” 金羿额角突突地跳,一瓶矿泉水丢过去让他闭嘴,回呛着:“人鱼妹才不一样呢,我那天可听温温姐说了,她见我喝醉了还关心我,让我好好休息呢!” 吕振华呵笑了声,明显不信:“那你后来怎么没把人约出来呢?” 越被质疑,越想找理由证明。金羿翻了个白眼:“那还不是那妹妹家里有事忙去了。” 游戏界面屏幕暗下,他嘴里叼了根烟,神神叨叨地又说:“我找温姐悄悄打听了下,妹妹高三好像喜欢上一男的,不过后来那男的好像背叛了妹妹,又跟她学校里的一个亲戚不清不楚。” 他更像是自己开解完毕,咬上烟嘴含糊着:“可能妹妹这是有了心理阴影,要真是抗拒点也没啥。” “所以你是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男人嘛,主动点也没啥。” 时间走到下午三点,吕振华的情绪越渐激动,逆风一下午,他开麦嘴里不带消停。金羿作为屡次评分垫底被不停攻击,整个团队的氛围变得很压抑。 金羿对着服务生要了新出柜的冰水,瓶盖还没拧开,吕振华催着他确认队伍,不服气地催促说:“快,我们再来一局。” 冰水灌入喉咙,金羿手刚摸上鼠标,手机屏幕亮起。 他低头扫了眼,立马松开鼠标,高声喊了句:“草,你们玩,爷不来了。” 吕振华:“?” “鱼妹来了。” 黎哩引用了打游戏那条,弥漫的水雾逐渐清晰,她回了个“好”。 金羿收到消息,手舞足蹈地跳起来,恨不得将这个消息昭告天下,他很快发了语音追问:“你到哪儿了?” “我接你去。” 唔瑚电竞距离黎黎家很远,好在有直达的公交车。 家宴结束,黎家恢复往常的静,厨房里还剩下景主任站在水池前忙碌着。 在很多人眼里,景主任是个能兼顾事业和家庭的女强人,她总能理性的处理好所有事情。 景芸芸还戴着皮手套和 5. 雨水 [] 05 黎哩。 又礼礼。 吵闹的包间里,言语声消失,莫名变成让人看不懂的静。 对面坐着的吕振华清楚听见所有,瞳孔地震片刻后反应过来,他低头叹气:“不是,这都怎么个事儿啊?” 他站起来看向宋驭驰,皱眉替自己另一个好兄弟打不平:“驰哥,你跟景礼妹妹什么关系啊?叫这么亲密。” 宋驭驰那双凌厉的眸子里像是有水透过,水纹晃过,他情绪寡淡地看向女孩儿,眼底像无底的黑洞。 几乎是下意识地,黎哩从他的情绪感受出他的冷淡。 他像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室内冷光轩然,黎哩抬头,眼底是林子间清澈的溪流。她眼睛弯了弯,平添几分灵动:“算是……朋友?” 她笑说:“他之前帮过我。” 顷刻之间,黎哩见宋驭驰从电竞椅上起身,他抬着下巴,视线睨过来,像初次见面的雨夜里那样,好似又一次嘲讽她的虚假。 经过黎哩身侧时,他像陌路人一样什么都没说,视线也片刻未曾停留。 干净的洗衣液香和少年的背影一起淡去,他像悄无声息的影子。沉默、冷清、安静地降低存在感,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地点、条件下才会出现。 包厢房门接连被打开,房间里又多出缕刺目的光线。 金羿握着手机朝里面走过来,旁边宋驭驰用过的电脑屏幕上还泛着游戏界面,他回来时没错过宋驭驰离开的背影,疑惑地抓了抓额头,“你们刚不是还一起打游戏的么,他怎么突然走了?” 吕振华心里正感慨着宋驭驰对谁都那样,原本提起的警惕消散,情绪恢复,方才宋驭驰带躺的喜悦还在,他回味上局激动到又开上一把,迟疑地“哦”了声,“驰哥之前说等下有事,就打到六点,估计忙去了吧。” 宋驭驰独来独往惯了,大家都习以为常。 跳过这个话题,服务生端来好看的果盘和绵绵冰摆在黎哩面前,包间里恢复成先前的吵闹,吕振华收回注意力。 “卧槽,这个脑瘫就在旁边不支援做什么?” “本来能赢的啊这波。” “……” “大脑不好就去看啊,煞笔!” “……” “……” 污糟糟的声音揉成一团,脏到没耳朵听。 金羿略过不和谐的人和话,叫黎哩吃东西的同时还热心伸出胳膊帮她打开电脑,网页正在加载,他问:“你有什么想玩的游戏?” 黎哩抿着唇隔开,原本起伏的心变凉,变成不会动的死水,黑色的背包搁落灰色地毯上镇定下来。 她闭了闭眼,“你玩你的吧,我再看看。” “那哪儿能啊,我给你介绍介绍……”男生的话题起,好像就不会有终结。金羿半个身子靠过来给黎哩讲解游戏,就连新手关都一步步带着她做。 酷夏昼长,黑得也很快。时间渐晚,黎哩初次接触团体竞技游戏,并没有感受到其中刺激与热血。门店工作人员过来提醒时间,消失许久的仲辉倏地出现,“晚上去吃烧烤么,我请客。” 离别的气息幽幽而上,充满歉意的人总想带着补偿些什么。 金羿第一个跳起来,“上次那家小爬爬好吃,要不我们再那家呗?” 仲辉五官硬朗,板寸的发型更显不好惹,他呵笑了声点头,软化了那层锋利:“行啊。” 室内的热闹瞬间变得一致,他们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收拾东西凑过来预备离开。 金羿看黎哩没有动静,径直走过来持续发散热情:“那家烧烤店可好吃了,吃过的没人说不好吃。” “他们家地秘制龙虾贼好吃,是特色菜!” “我敢打包票你去了后也一定会爱上!!” 黎哩点掉电脑上挂着的软件,微信界面彻底登出,她点掉关机键等待电脑反应。耳边仍旧是金羿很密的说话声,黎哩头偏过来眨了眨眼睛,眉眼里藏了丝困惑,似乎是在考虑在什么时候出口比较好。 终于,她抓到了可以说话的空隙,她摇摇头“我还是算了。” “什么?”金羿瞪大了眼睛,还在挽留,“那家真的很好吃,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好晚了,我该回家了。”黎哩态度坚韧,露出的浅笑雾化了清冷的五官,她礼貌又客气:“今天谢谢你。” 金羿皱着眉看她欲言又止,所有的话旋在嘴边,最终化成:“那你回去注意安全。” - 阔别多日的雨,汀南的傍晚潮湿闷热,晚霞红透半边天。 黎哩从林月迎那儿拿了支猫条,包装袋轻轻撕扯开,她把小黑猫抱在腿上,小心翼翼地给它喂食。 几日不见,它身上的伤痕渐好,许是还认识黎哩,它没抗拒黎哩的亲昵。 猫条喂进大半,林月迎店里的客人离开,黎哩叫住她忽然问,“那个人之后有来过吗?” 林月迎绕到前台拿黑笔做笔记,她抬头稍稍反应了下,“前两天刚来过,又付了一个月的费用。” 她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忙手头的工作,她倏地想到什么,又疑惑地嘟囔起来:“不过这小孩也挺奇怪,他每次来什么都不管也不问,就看两眼小猫咪就走了。” 窗外的夜色浮现而出,行人四散的路过,毫无意外的,他们都是结伴的,有终点的行走。 但在这座江南水汽的小城市里,也有着一位旅途没有终点的人。 猫条喂完,黑煤球不喊也不叫,伸了个懒腰便躺下了。 黎哩逗弄了几下它也没见小猫给出反应,她没好气地戳它柔软的毛发,“这么势利,吃完饭就不理人了。” 林月迎听见这话好笑地抬起头,无比认可地点点头:“是你不招小动物喜欢。” 黎哩呼吸变紧,执着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家的猫猫狗狗都比较自闭?” 林月迎好笑地耸耸肩,“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兴许它们在你面前都是infj,见到别人就变enfj了。” 黎哩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无外乎的可以肯定,林月迎在故意逗她玩。她收拾好把包背在身上,那双静谧的眸子里藏住愤懑:“我走了!” 林月迎憋着笑意,冲她背影喊:“我明后天请假回老家,别跑空啊。” 汀南的夏季闷热潮湿,和煦的晚风里带着躁意。 沿途回家的路上,黎哩带着一整天的烦闷站在天桥上吹风,沉重的背包里,那件原本要还回去的衣服还在。 今天,好像有些荒度。 他好像融化不开的冰山,无论她做出怎样地靠近他都无动于衷。 夜深,天空上点点繁星眨眼,温度转凉。 黎哩沿着岸边下坡,迎面遇上七八个头发染得红红绿绿的女 6. 雨水 [] 情绪化端口很莫名。 明明下午和宋驭驰见过面,可这会儿见着他还是觉得好陌生。 高瘦的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暖黄色的灯光映照在锐利冷硬的五官上,少年垂着眼,泛白的指节叩在汽水易拉环上,呲啦一声,甜水的气泡咕噜冒起。 宋驭驰视线直勾勾地对上狼狈的黎哩,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牵动唇角,“跟到这儿?” “真黏上了?” 夜色浓稠,便利店里的关东煮沸出缠人的香味,黎哩的呼吸发紧。 对于他下午的冷然,她抬了抬手里酒气很重的冲锋衣外套,解释说:“本来是想还你外套,但出了点意外,下次再给你。” 那件宽大的外套挂在黎哩手臂上,即使在奔跑逃命,她也没放弃这件衣服。少年视线沉沉地看过来,轻描淡写开口:“扔了吧。” 宋驭驰仰头灌着冰汽水,冰凉的水珠沾湿指腹,漆黑的眼底漠然,他好像对什么都没耐心。轻薄材质的易拉罐瓶身被捏到变形,不由分说地被丢进旁边垃圾桶里。 易拉罐投入垃圾桶里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余音渐渐消失,就像黎哩手上这件衣服一样。 无足轻重到可随意丢弃。 方才赛跑冲刺,黎哩呼吸道痛意后知后觉涌上,衣物遮盖的手臂处也好痛。 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难以站起,她蹲在地上,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狼狈不堪地大口喘着气。 黎哩第一次感受到挫败。 宋驭驰冷着张脸,走近,“你怎么了?” 少年高大的影子笼罩在黎哩身上,将照在她身上的光亮遮盖,女孩儿愣惑地抬头。 她下巴尖尖的,脸看着很小,眼尾耷拉,垂头丧气的样子有明显的受伤。 宋驭驰垂着眸,轻嗤了声,朝她伸出手,“算了。” “给我吧。” “什么?”黎哩一时疑惑。 “衣服。”宋驭驰下巴勾指着她身上抱着的东西。 平淡的语气里透着无奈,他眉毛皱起,此时此刻更像是不得不拉下脸‘哄人’。 方才的危险感还没散去,身后那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追上来,难受如海水将人淹没,黎哩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天。 那些人,好像很怕宋驭驰。 呼吸更紧了,连眼皮都开始发烫。 黎哩的视线停在宋驭驰指节分明的手上片刻,她头仰得更高了些,“宋驭驰。” “怎么?”他眼底藏匿着困扰。 女生明明语气很轻,呼吸却很热,她倏地开口求助:“你再帮我一次吧。” 少年伸出的手顿在空中,那双漆黑的眼底映着黎哩的脸,片刻,他轻笑了声:“真盯住我了啊?” 夜晚整点的闹钟发出提示音,热浪的风铺洒在脸上,眼前人像海岸上的浮木,是溺水人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嗯,”黎哩呼吸更乱了,她伸手扯住少年的衣摆,再一次试探:“你给吗?” 她心底暗自下好决定,如若宋驭驰不愿意的话,她以后再不会出现。 “可以。”光也偏爱他,打在少年高峭挺拔的侧颜上。靠近他,就莫名有种一起被拉着的下坠感。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着,看着蔫坏:“但我为什么要。”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他朝黎哩施以援手。 从捡到她的东西还给她,到碰上她被人围堵将她带走,到雨水打湿女孩儿裙摆的善意,还有深夜食堂的买单。好像都是他。 闷窒的感觉要把黎哩吞没,她沉重地咽下那些难堪,“你想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啊。”他微眯着狭长的双眼,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 热浪在眼皮底下汹涌,气氛沉重,宋驭驰注意到远处来势汹汹的人。 她们是冲着黎哩来的,所以她才像逃亡一样的躲。 少年阖眼,忽然攥住黎哩的手腕。他指腹上带着冰镇凉汽水的味道,很冰,激得黎哩身子一颤。他手上稍稍使了些力气,将蹲坐的女孩儿拉起,带着她向旁边巷口跑去。 风和凛冽干净的皂角气味一起涌入口鼻,氧气稀薄,黎哩感受到手腕上那道强势的力量在带着她跑,心口处紧张到像是有东西跳出来,她愣愣地看着少年宽阔的肩,眼底非常困惑。 恰在此时,宋驭驰兀的向后看来。 身后难缠的人影早就寻着错误方向跟丢,少年确认无误松开她手。 宋驭驰手摸进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懒懒散散地靠在墙壁上哂笑了声:“上次卸人家胳膊不还挺厉害。”打火机咔嗒一声,橙蓝色的火焰跃跃欲试,他说:“这次。” 他哂笑一声:“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今晚运动量超标,黎哩弯着腰,张了张嘴巴像脱了水的鱼大喘气。 那件沾染着酒气的外套坠落,宋驭驰眼尾淡淡地扫过去,视线倏地定格。 蓝色蠢蠢欲动的火焰还没来得及触上烟蒂,火焰像畏怕地缩回,男人嗓音兀的沉下来,“胳膊怎么了?” 顺着他的视线,黎哩疑惑地抬起胳膊,路边霓虹照着,白嫩的肌肤上骇人的淤青变得更加明显,痛感后知后觉涌上来,女孩疼得脸皱了起来。 “没怎么,”片刻,她表情恢复,捡起外套遮住胳膊上的伤,无所谓地耸耸肩,嘴硬起来:“不小心撞的。” 宋驭驰低下头,刚取出的烟又塞进烟盒里,夏日的暖风里混杂着少年的笑声,他歪着头,有些坏坏的痞,轻哼了声,意味不明地看向她,似是嘲笑。 黎哩呼吸莫名一窒。 独处好尴尬,她假模假样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往前迈出一步,“今天谢谢你,我先走了,衣服……下次洗干净拿给你。” 周围偶有蝉鸣,宋驭驰一条腿曲着,懒散地倚在灰石墙壁上,倏地出声随意地问:“她们干的?” 宋驭驰的气息从身后包裹过来,他又一次攥住黎哩的手腕。 闷热的夏季夜晚,他的手心很冰,桎梏一般锁在腕上,他强势着带了些力气,“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可以欺负回去。” “天天伪装自己,不觉得累么?” “谁欺负你就欺负回去啊。” 他们靠得好近,气息在空中交缠,体温也在交换。黎哩跟在宋驭驰身后踉跄了下,涌上的血液好像麻痹了神经,耳边热得厉害,她可能变成结巴了,张张嘴巴,一时间难以说出些什么。 夏季温热的风温柔地吹在耳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黎哩才说出话,“那要是打不过呢?” 侧前方的少年倏地顿住,他停在一家亮着光的药店门口,掀着眼皮转过来,逆着身后的光,“打不过就跑。” 少年黑眸冷冽,盯在她手臂上时,眼尾少了点淡,他哂笑一声:“或者,找我啊。” 像玩笑话。 但那一刻,黎哩好像看见了橙色泡腾片丢进水里不断冒出沸腾泡泡,小时候她最爱泡腾片浸在水里的感觉,密密麻麻的声音,像凛冽干净的水在冲流,澄净内心。 眼波浮动,黎哩藏在外套的手指蜷缩了下。 她明白,她得救了。 只这一次。 药店的阿姨着急下班,临近整点做完最后一单,听到转款到账音效后一天的疲惫都消散了,她雀跃地背上布袋包,锁门时看见站在外面 7. 雨水 [] 07 “啊?”黎哩有些发愣。 “你的时间,”宋驭驰耐着性子又问了遍,“什么时候方便?” 黎哩惊讶于宋驭驰的主动。 她还有些懵,耳边被傍晚的热风熏染,偏头看着他答:“最近都方便。” 天气闷热,飞蛾围绕着路灯的光拼命撞击,蚊虫出没在不经意的角落。透过夏日躁意的熙攘,薄荷冷香环绕,硬糖被咬碎掉,宋驭驰睨过来,低哑的声音冷冽干脆:“行,那明天十点甘泉路咖啡馆见。” 黎哩当然不会觉得是宋驭驰约她。 晌午太阳光正盛,黎哩看着赵雨蔓掐着整点的时间走进‘WATER’,她脸上不情不愿的,像谁欠了她八百万。 视线锁定了黎哩身影,她和服务生要了一杯焦糖拿铁,而后扬着下巴径直走过来,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着屏幕,随意开口:“昨天我喝多了心情不好,你别介意。” 明明是很严重的伤害,在施害者看来,这无所谓到只有一句话的重量。 就连道歉也不情愿。 这个点儿店里生意旺盛,到处都是人群散发的吵闹声。 甜点房里充斥着蛋糕坯和奶油香,咖啡机搅着勾引人体内的馋虫。黎哩呷了口加冰的红茶拿铁,涩苦的咖啡液撞燕麦奶,一泵的香草糖浆甜度适中。 初次尝试,味道竟还不错。 桌面上留下一块带着寒意的水渍,黎哩在咖啡杯下垫了张面纸。 胳膊上的痛意被牵扯着,骇人的青紫在冷白的皮肤上惹眼,黎哩抬睫,浑身充斥着冷感,倏地开口:“我介意。” 赵雨蔓愣在原地,她视线恼怒地从手机屏幕上移转在黎哩那张清冷的脸上,内心火气正浓,“我都来找你道歉了,你不要这么不知好歹!” “而且!是你上次先卸我手腕的!!” 她好像浑然忘掉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 “是么?”手心是冰凉的水珠,面纸擦拭手心的不适,黎哩丢掉被揉成一团的面纸,忽然觉得好笑:“你来找我的原因是什么,你自己知道。至于你来道歉的态度,我感受得清楚,你心里应该更明白。” 她的话就像在放冷刀子一样,字字句句点着面前坐着的人。 尤其她情绪平缓冷静的样子,好像对一切事情都那么有把握。 赵雨蔓又一次被她这个态度弄得懊恼,她不爽地瞪着黎哩,眼底的情绪一点儿也不藏着,两人对视着静默许久。时间的流淌像是凌迟在身上,服务生端来焦糖拿铁,等人走后,赵雨蔓败下来,她说:“对不起。” “只一句对不起吗?”黎哩皱起眉,对她这个反应不满。 “那你想要我怎样?”赵雨蔓都快爆炸了,刚拿起的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下一瞬就被她拍回在桌子上。 黎哩的视线落在新来的那杯咖啡上,抖动的咖啡和牛奶逐渐交融,柔和了拼接的色块,是这店里最好看的颜色。 赵雨蔓注意到她“危险”的视线,她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仰着,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泼我吧?” 黎哩从前遇到的大多是有教养,明事理的人,即使是无心之失,也会用非常诚恳的态度寻得谅解。 偏赵雨蔓不是这样。 黎哩挪开视线,沉默着没搭话。 像不合理的命题被默认,赵雨蔓心口一窒,“你也别太过分了!” 先前忍受在这一刻停滞,她深呼吸平缓情绪,低声警告着黎哩:“你不过是因为宋驭驰护着你才能这么嚣张,我告诉你,他不会一直留在汀南,但如果你今天真敢,我保证之后不会放过你!” 真是新鲜,恶人干恶事,明明她才是来道歉的那个,但姿态摆得最高的也是她。 黎哩愣住片刻,唇角微微向上扬起,露出单纯的,无辜的,无害的笑,笑不达眼底,她说:“我还是觉得现在进行时才是最重要的。” “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 新一周开始,黎哩带着ipad和ipencil老实地坐在原橙子打工的甜品店里。 午饭时间,商场饭店里热闹得全是人,点好餐品,服务生给了备餐提示器,原橙子这会儿才注意到黎哩脱下防晒外套后的手臂,上面是大片青紫惹目的伤。 她坐过来放下提示器,尖细声笃然提高:“我靠,你这伤怎么个事儿啊?” 嫩白的胳膊上伤口狰狞明显,但没前两天那么火辣辣地痛。好在伤的是左边手臂,黎哩笑着摇了摇头,“昨晚不小心磕到的,擦过药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啊,这看着就疼。”原橙子收了手机,好像疼在她身上似的皱着脸,“在家也能磕到,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原橙子心思细腻敏感,哪怕是一点点小伤也会大惊小怪,相对来说,黎哩倒显得随意很多。 黎哩无所谓地放下手臂,右手端起店里送的柠檬水呷了一口,忽然提议说:“等你暑期工结束,我们早几天去京市?” 努力读书多年,原橙子如愿以偿地考进心仪的京市科技大学,刚收到线上的录取通知书她们便互通了消息。最开心的莫过于是在即将生活几年的陌生城市里,还能有个熟悉的好友。 原橙子把随行的小包放在里面桌上,挪好了凳子,“可以。” “但是我想在家多陪陪奶奶,我们提前两天出发可以吗?” 黎哩放下茶杯,她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这会儿的饭店拥挤,前厅忙碌不停。 原橙子揉着饥饿的肚子眼巴巴地朝后厨看了一眼,回过头来,猛地发现黎哩不对劲,她狐疑开口:“诶?你是在家和景主任吵架了?” “没,”耳边是嗡嗡的吵,黎哩静谧的情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应该快了。” 身边同学的录取通知书陆续到手,偏黎哩的至今还没动静,像尘埃没有落定,最近医院不是很忙,景芸芸在家待着的时间增多,没事就往小区驿站跑,又或是追问黎哩通知书的事情。 掐着这个时间点,原橙子瞪大眼睛,心底的事情呼之欲出:“不会是你志愿事情吧?” “景主任还不知道这事吗?”话落,她皱起眉犯了难,“不是,你这个主动说好像也是死路一条……” “可是礼礼,我觉得你应该早点说,和景主任好好谈谈。”原橙子的表情凝重。 “谈不了。” 桌面上的取餐器红灯亮起,强烈的震感传来,黎哩伸手拿起去候餐口取餐,金黄的蛋抱在米饭上,顶部还有些喷香的芝麻。 原橙子表情依旧紧绷着,黎哩眨了眨眼睛,棕色琥珀一样澄净,眼波缓缓流动,她弯了弯唇,“没关系啦。” 另一块取餐器亮起,黎哩下巴抬了抬,笑起来:“等会儿不是还要工作?” “快吃饭吧。” - 暑假旺季,电玩城里比平时多了不少人,金羿和吕振华在投篮机上battle,前者投空数次,后者在前者对比下显得厉害无比。 右边的吕振华以一个极为帅气的姿势将球投进框里,手上摆的姿势未收,他看旁边又一次失败的金羿,终于是忍不住嘲笑:“bro,这么近的距离你愣是一个球都扔不进去,还真是天下奇闻一桩。” 失败多次,金羿面部肌肉僵硬,不服气地瞥了眼玩具设施:“这种投篮机器太low了,下回咱去玩真的试试。” 吕振华一手掐着腰,凑过去勾搭他肩膀:“哎呀真希望你的技术可以和你的嘴一样硬呢。” “有本事下周去打篮球比比。”金羿嫌晦气地推开他,“保证打得你满地叫爷爷。” “笑死,”吕振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谁才是那个菜逼。” “……” “诶?说不过我就跑了啊?” “去洗手间啊。”金羿呸了声,骂道:“智障。” 金羿刚离开,仲辉理完发后带了个人远远地朝吕振华走过来,短茬的平头攻击性更显强了,“那家伙嘴里絮叨什么呢?” 吕振华呵笑了声:“输游戏挂不住脸,尿遁呢。” 看清楚仲辉身后的人,他眼底亮了下,招手凑过去搭在宋驭驰肩上,“驰哥,明天我们去网吧打游戏呗?” 宋驭驰玩游戏技术和节奏好,吕振华自从上次和她玩了局游戏,惦记许久。平时出 8. 雨水 [] 08 黎哩目光垂落至桌面,冷白的手握上泡满冰块的咖啡杯,带着寒意的水珠沾满手心,手腕处被冰得红了一片。直到手腕被冰块冰到麻木,她器械一样地收回手。 正午的阳光仍旧从纱窗缝里漏出,冷却的手揉了揉被光线直射到发胀的眼睛,她张了张嘴,应下:“知道了。” 买来的下午茶没来得及享用,黎哩拿起蕾丝形状的餐勺挖上大块蛋糕,细腻的奶油入口即化,没什么时间去细细品味。见原橙子在后厨忙碌,她留下微信离开。 下午的太阳光线依旧毒辣,灼热的光火辣辣地打在外露的皮肤上,白色百褶裙的裙摆后扬,黎哩快步走地从阳光下走向充满舒爽冷气的地铁口。 冰海盐气泡水咕嘟嘟地冒着泡泡,饮下大口,缓解了喉间的黏腻。便利店热锅里的热着的关东煮香味溢出,那双细直的长腿倏地停在玻璃柜前。 “拿份关东煮。” 视线撇在多种套餐上,她随手指了个:“就这个吧,A套餐。”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阵雨,可今日体感温度却是有史以来最高,是汗流浃背的黏腻,天气预报一点儿也不准。 黎哩耳边是倍速调慢的吵闹,整个人像被架在烧焦的云上一样,被汀南的夏天推着走。 指纹密码按上,门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黎哩刚进门便看见玄关口那个被拆开的文件袋,上面印着学院偌大的几个印烫字迹: 【京市大学录取通知书】 七月中旬,最后一批书发放到位。 快递信封里的东西被取出平摆在客厅咖色茶几,留下个空壳。显而易见的是,黎哩藏得最深的秘密藏不住了。 她视线落在通知书上几秒,内心彻底了然。她垂着眼,长直的睫毛下耷,她张了张嘴巴,出声:“爸妈,我回来了。” 外面很热,伤口处出现刺刺的疼,好像锋利的针在皮肤里游离,莫名好疼。 室内空调温度很低,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也映衬出冷意。 客厅在播放着电视,那边坐着的两位没人发出应答,黎哩眼尾一垂,放下沉重的单肩包,低头换上柔软触感的拖鞋。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景芸芸平静地抬起眸,似乎在酝酿着情绪,语调没有起伏。 离开的脚步停在楼梯间,她眼皮一跳,转过来,眼底的情绪翻滚,缄默片刻,她说:“我想回房洗个澡。” 暴烈的日光下走一遭,像化掉的冰淇淋黏腻地贴在身上。 额前的发和汗水混在一起,冷白的皮肤被阳光灼红异常。 头好晕,眼前顶着一片漆黑,她好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随时都会撑不住自己的分量。 此刻,她迫切需要走进浴室冲散这种浑身的难受,然后换上干净柔软的,沾满洗衣液香氛味的衣物,缓解这种难受。 客厅的气氛又一次变得诡异。 黎骆言率先打破屋内片刻诡异的气氛,他推着眼镜从报纸上抬起,上下扫视黎哩全身,他沉着声:“怎么狼狈成这样?” “外面天儿那么热,先去洗洗吧,忙完下来,”黎骆言侧头看了眼旁边表情并不好的景芸芸,眼神再一次朝黎哩递过去,似是在安抚着两边:“你妈有事情要找你谈。” 景芸芸眉头皱了下,黎骆言立马察觉到,连忙加重了口吻:“做了什么错事心里有数吧?洗澡的时候赶紧好好想想该怎么跟爸爸妈妈说!!” 有了黎骆言发话在前,黎哩得以先行离开,回房洗去身上让人不适的黏腻。 浴室的半身镜上氤氲着密布的水汽,窗外夏蝉噪声不止,吹风机的风声盖过蝉鸣,好似整个夏天的瘟意像瀑布一样疯狂朝人席卷,将其无声的吞噬。 头发吹至半干,身体机能缓缓恢复正常,黎哩换好衣服后下楼。 黎哩下楼时景芸芸正在阳台上接电话,一些医学上的用词从窗帘外零散地飘进。大概是病人打来的消息,景主任正严肃,专业性极强地回答着电话那端相关病理问题。 黎骆言看见黎哩下楼,放下茶壶和水杯朝她走去,他揉着发痛的额头,压低声音:“当时不是说就学调剂下,怎么到最后还是选了这种专业?” 显然小科并不是家长眼中的好专业。 当初选科的时候黎哩听从景芸芸的意见选了理科,她原先成绩在全年级也是名列前茅,分了班后却下降得厉害。 任课老师为了这事专门跑到黎家做家访,她说黎哩上课认真,笔记写得很好,平时的作业也完成的很棒,偏考试成绩不尽人意,询问黎哩平时在家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压力。 为了她成绩的事景芸芸头都疼炸了,可协调多次无果。 黎哩的成绩很稳定地滞步。 汀南一中重视学生德育智发展,师资力量雄厚,即使是艺术班的学生文化成绩也很好。黎骆言溺爱孩子,便提议让黎哩去感受下艺术班的学习氛围缓解压力,转科的事情是黎爸一手签字操办,后来黎哩直升高三,暑假时候景芸芸起来这事,打电话问了老师得知还可以转科,便让黎哩以文化生的身份参加考试。 材料他们早就准备好,大学专业也是早给黎哩定下的指标。 但显然,黎哩在他们面前阳奉阴违。 她平时成绩一般,中等偏上的水平,高考却超常发挥,加上理综分甚至超过排名第五的黎冰冰。 因黎哩高考时的超常发挥,景芸芸对外一度变得和善许多。 可黎哩偏在填报金融专业后,自作主张的,背着所有人修改了志愿。 黎骆言实在不敢相信黎哩竟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警告开口:“礼礼,你一直以来都很听话。” 厨房壶里的水烧开,远远发出沸腾泡泡的响声。黎哩靠厨房很近,侧头看了眼跳电源的热水壶,冒着白烟的气体在空中飘散,她耷拉着眼皮,手里握着黑灰色的马克杯,倏地开口:“爸,我不想学那个。” 沸水的声音消失,黎骆言脸色僵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黎哩。事发到现在,他仍觉得这件事荒唐得不行,“你这孩子!” “你妈妈是为了你好,给你挑选的这个……”话音还没掉在地上,阳台处没了人声,景芸芸握着手机从外面走进来,她板着张脸,视线勾在黎哩身上,直言:“选设计专业是怎么想的?” 先前早在楼上做好的心理预设,在面对景芸芸时全然崩塌。她攥紧手里的空杯,坚硬的陶瓷勒痛手心,她松了松劲儿,“我想学珠宝。” “妈妈,”黎哩掀起平静的眸,又一次补充:“我喜欢这个。” 她卧室有一片陈列墙,里面放着她从小到大收藏的东西。里面是一些亲戚朋友送来的礼物,也有黎哩自己买回家摆着的物品。细细看去,设计感丰富的饰品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