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满堂》 1. 第 1 章 [] 一场朝会,从卯时一直开到太阳西斜,等凌慧珠南出宫门坐上马车的时候,天已然擦黑了。 热络的同僚邀她共赴晚宴,皆被一一回绝。 直到敬王世子问话,她才浅笑回应道:“世子先回,我约了人,要去东盛街。” 东盛街,京城最繁华热闹的街市,酒楼遍布。 敬王世子微微点头,“凌大人慢走,明日若得空,请来府上一趟,父亲相邀。” 凌慧珠面色未变,一口应下。 敬王世子的父亲,也是她的父亲,虽说是养父,但十多年来,从未缺衣少食不说,更是在官场步步提携。 可以说,若是没有敬王恩惠,她凌慧珠不可能有今日光景。 马车一路开行,因印着官府的章,百姓纷纷避让,一些寻常马车也是先靠边停下,等凌慧珠的马车过去,再重新上路。 这算是当官做宰最大的好处之一——人人怕你,敬而远之。 从东盛街下车,进入慕云斋,凌慧珠轻车熟路地走进一间厢房。 这间厢房被她常年包下,是待客相聚的最佳去处,位置偏静,内置雅致,隔音也好,不怕相谈要事被有心之人听去。 然而凌慧珠今日并无邀约,她换了件暗色低调的衣裳,便悄悄从后门离开,拐了三条巷口,终于到了不远处的清水巷。 光听这名字,还以为和寻常街巷无异,可全京城都知道,这清水巷乃是数一数二的寻花问柳之地。 若是有心之人稍加联想,这“清水”二字指的究竟是什么,可就引人遐想了。 凌慧珠微微蹙眉,扯了扯脸上包裹的暗色布巾,显然不是很适应这种地方。 即便是小心避开,也被急于拉客的姑娘公子们推搡了两把。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娇弱的小姐,重新寻路后便认准了此行的目的地——金玉堂。 “先说好,三两个不对我的胃口,怎么也得七八个一起伺候才行!你敢不敢解囊?” “废什么话?都说了今日我请,全部花费记在我账上就行!” 先一步进去的人,背影有些熟悉,再听这声音,凌慧珠几乎可以确定来人身份。 官府并不公开禁止朝堂官员进出烟花之地,可大多数都会碍着面子,乔装前来,亦或者偷摸从后门悄悄进入。 也就只有光禄寺的那一位如此孟浪,竟这般呼朋唤友地从正门大步走进。 凌慧珠撇撇嘴,绕到后门,几番尝试后发现后门紧锁,只能硬着头皮从正门进去。 厅里的鸨母一眼就认出她,脸上的笑意僵了又僵,经过好一番心理斗争才笑着迎上去:“哟,您来了,玲儿姑娘还未出门,您要不先去雅间里等一会儿?” “她又……” 话说到一半,凌慧珠的眼都红了。 她不顾鸨母的拉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也就是姑娘们接客的地方。 没人告诉她具体的房间,凌慧珠也不问,知道问了也没用。 她快步在每一间屋前穿过,直到其中一间里面传来细碎的铃铛声,凌慧珠一脚将门踹开,随后闪到足以躲藏一人的柱子后面。 里面的男女被吓了一跳,几十秒内,提着裤子的男人窜到门口准备大骂,却不见搞破坏的人。 “他奶奶的,溜得真快,别让爷抓住你个狗崽子!” 门重新被关上,不到五分钟,又被一脚踹开。 男人急了,站在门口怒骂道:“哪个烂了腿的王八犊子,来你爷爷门上治腿?不怕脚底生疮流脓?滚滚滚,滚远点!” 门重新被关上,这次,不用凌慧珠踹门,里面就传来男人丧气的声音:“不成了,不成了,好事都被搅了,下回吧。” 不一会儿,男人穿戴整齐离开,在女人也要走的时候,凌慧珠上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女人见怪不怪地看着她,翻了个白眼:“又是你啊,烦不烦,影响我做生意,今晚亏的钱,你可得赔给我。” 凌慧珠不搭她的话茬,将人强行推进屋子,闭上门。 一进门,满屋子的香气袭来,直熏得人头晕脑胀的。 凌慧珠又推开窗子,将人带着往里面走了走。 “怎么,闻不惯啊?去别的房间呗。”玉玲儿娇俏地转身,顺势脱开被牵制的手腕,滚到落满痕迹的床上去,“哦,差点忘了,我们这儿每个屋都点着这种暖心香,你在廊上还没闻见?” 凌慧珠不再与她废话,直接道:“之前问你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趴在床上的女子香肩半露,头上的发髻散了一半,脖颈上几点红梅扎人的眼。 她嗯了一声,在床上翻个身,带动着脚腕上红绳系的金铃响动,刚才凌慧珠就是靠这个声音抓到了她。 “考虑了,不准备答应。” 凌慧珠一蹙眉:“为什么?” 玉玲儿扯开胸口的衣裳,从肉里掉出来一根金簪,即便是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看得出成色不错。 “你说为什么?这是刚才那位恩客赏赐的,这价钱,你出得起?” 玉玲儿是金玉堂的头牌花魁,替鸨母日进斗金的主儿。 以她现在的身价,兜里没重金的男人根本见不着她的面。 当然,反过来说,凡是有钱的,她从不挑三拣四,照单全收。 凌慧珠本不想靠近那张床,可听了这话,忍不住上去打掉玉玲儿手上的金簪,怒道:“你就这点儿出息?以色侍人,焉能长久?” 玉玲儿才像是听见了什么惊天的笑话。 “有色可侍,为何不侍?你说不长久,我在这金玉堂也七年了,生意红火到今日,赚的金银数不胜数,怕是比多少贪官发狠一辈子搜刮的民脂民膏都要多。至少,我是靠自己的本事赚钱,谁能说的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起争执。 每次,玉玲儿都用这些话来堵她,把凌慧珠气得不知该说什么。 “那这七年,你赚得也够多了,再红的头牌,也有没落的一天,自己走下去,总比别人轰下去要好。” 凌慧珠试图和玉玲儿讲道理,可她不听。 “所谓人心无尽,赚多少都不算多,这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做主。” 玉玲儿的语调与和那些男人说话时,没有什么不同,打着几个弯弯,非要拖个长音来显示自己的风情,这也是凌慧珠最看不惯的地方之一。 “你就是听不懂话是不是?你知道你这样……”凌慧珠死咬着牙,最后的话中甚至带了些哭腔,“我真的很痛心。” 玉玲儿怔住片刻,但仅仅只是片刻,转而便言笑晏晏。 “原来今日使得是动之以情的话术,连我这风月场的老人都差点中招,凌大人果真是 2. 第 2 章 [] 茶香弥漫中,凌慧珠深吸了口清香的空气,觉得口中也有些渴了,但没去端茶。 她直了直身子,看着许明毅道:“先谈正事吧,东宫还是那个态度?” 许明毅不着急分说,自己端起茶慢慢品了半杯,马车都行出去好远,才悠悠的开口:“是啊,这是殿下的意思,我总不好多说什么。” “你不好多说,就来为难我?大家都是身负其责,我看这事还是公事公办吧。” 车轮咯噔一声,不知道碰上什么石子还是土疙瘩。 凌慧珠撩开车帘,忽然瞳孔一缩。 这既不是回凌慧珠住处的路,也不是去许府的路。 外面漆黑一片,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马车这是在往偏僻处走。 回过视线,就撞进许明毅那双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都发亮的眼眸,在烛火下,他的脸被照得半明半暗,更衬得一脸奸相。 “就知道凌大人会这么说,别紧张,都是同朝为官,做不得打家劫舍的勾当,只是殿下想亲自见你一面,简单聊聊。” 凌慧珠只是盯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敢当街用带有许府标志的马车劫走当朝官员,看来这事,太子是一定要办成了。 许明毅拿走之前那杯冷茶,随手泼到车外,又倒了一杯热茶。 “润润嗓子吧,一会儿到了地方,还不知道有没有茶喝。” 凌慧珠既没有动,也没有回话,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到马车停下来。 下车后,她前后左右都望了一圈,除了面前这座点着几座孤灯的府邸,周遭再没有人家,不知是夜里睡得早,还是地方果真偏僻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没估摸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京郊了。 “凌大人,请。” 许明毅客气地为她带路。 即便是样式简朴的地方,布置也颇为讲究,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直到走到一间屋子前,许明毅止步,留在门外,只让凌慧珠独自进去。 凌慧珠犹豫了两步,还是推门进去。 出门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凌慧珠发现等在外面的是一个小厮,便问道:“许大人何在?” 小厮低头恭敬回道:“朝会的时间快到了,许大人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出发,临走前还嘱咐,他会替凌大人告假半日,让您不必担忧。” 凌慧珠握拳的手紧了紧,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这又是给她挖了一个坑。 在屋里彻谈整夜,太子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她变着法的拒绝,太子当然看得出来,只是还不肯放人离开,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拖到此时,就算骑着快马也赶不上朝会了。 她和太子今早同时告假,昨夜肯定又有人看见她上了许明毅的马车,更不必提,今日替她告假的这个人还是妥妥的太子党。 看来这个锅,不背是不行了。 凌慧珠返回府内,仅换了件衣裳,便急忙往敬王府赶。 下人称敬王上朝还未归来,她便在院子里足足站了两个时辰。 “慧珠来了,进来吧。” 敬王归府后,见她站在院子里,没有半分惊讶,招呼人进屋。 凌慧珠主动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当然隐瞒了金玉堂的那一段,只交代离开慕云斋后发生的事。 “父亲,我看太子和许明毅此举,商议要事是假,在朝中造成我被他们拉拢的假象才是真。” 言外之意,便是“父亲您可千万不要信他们的离间之计”。 在凌慧珠解释的时候,敬王一直看着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也就是这样,更让人摸不清他的心思。 听完之后,敬王没着急评判这事,伸手向外面招手:“兆国,进来,给你姐姐沏茶。” 门外一直候着的敬王世子宫兆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端着热茶送进来,竟没给敬王准备,直接端到凌慧珠面前。 “凌大人,这是府上新得的茶叶,请用。” 敬王出口训斥:“哎,叫什么凌大人?之前的教导都忘了?” “是,儿臣知错。”敬王世子重新说道,“姐姐,请用茶。” 在家称姐弟,在外才叫官职,这是敬王定的规矩。 以前敬王世子从来没说错过,今日这样,定然是有意为之。 别人的茶可以不喝,但敬王府的茶,她拒绝不了。 凌慧珠端起茶,一口喝下半杯,等热感消去才发觉,这茶香与昨夜许明毅泡的茶极为相似,可王府平日里并不喝这种茶。 敬王的脸上展露笑颜:“慧珠,看你眼底乌青,昨夜为了应付太子,定然是疲惫不堪,今日又来得这么早,肯定是乏了。你之前的院子一直命人留着,不如就在府上歇息半日。” 凌慧珠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她道:“多谢父亲体恤,那女儿便去了。” 八岁开始,她就一直住在敬王府,在这里读书认字,直到两年前升任尚书省左丞,皇帝赐下府邸,才搬了出去。 她的院子与王府的一片湖相近,这样走过去总是要路过的。 以前,凌慧珠有什么读书上的困惑,或是解决不了的难题,便喜欢在湖边走走。 不知为何,在这里她总是能快速理清思路,为自己定下最好的选择。 如今,她走到湖边,也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思绪在头脑中飞驰间,竟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不到三步的距离内了。 “小姐。” 凌慧珠意外道:“银钏?真是……好久不见了。” 银钏浅笑着:“是啊,奴婢还以为小姐会认不出奴婢呢。” 银钏的样貌的确有些变化,但骨相和眉眼总是熟悉的。 凌慧珠也冲她笑笑:“怎么会,你从小便跟在我身边,相伴六年,若不是中举之后,父亲为我安排了其他书童,或许你还跟在我身边。” 大巍的科考并不限制男女,十四岁那年,凌慧珠考中举人,敬王便说她很适合走官场这条路,身边不宜再带着娇弱的丫鬟,安排了四五个书童随时使唤。 至于贴身伺候的活儿,就交给两个老练的嬷嬷,只晚上照顾。 说起来,银钏跟在她身边六年,如今又阔别了八年,后来她一直没见过银钏,还以为早就不在府中了。 “奴婢后来一直在家庙里添侍灯油,小姐不常往那边去,自然见得少了。今日小姐回府,还是由银钏伺候小姐吧。” 凌慧珠点点头,这应该也是敬王的意思吧。 明明是原本的屋子,连熏香都是之前闻惯了的,身子又疲惫,可躺下来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 凌慧珠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还是有很多事。 银钏见她这样,主动道:“奴婢为小姐唱首童谣吧,就像以前那样。” 凌慧珠默认了。 不一会儿,银钏温润沉稳的嗓音传来: 娃娃乖,娃娃乖。 娘亲采茶还未归。 爹爹进林捉狐尾。 哥哥烧火使劲吹。 姐姐煮饭熟了没? 娃娃怪,娃娃怪。 上炕就能把觉睡。 自己脱衣和盖被。 不怕虫来不怕黑。 什么事都不用费。 这般听话谁教会? 听着慢悠悠的童谣,凌慧珠渐渐觉得有些困了,可不知道哪根弦一直绷着,仍无法彻底睡过去。 为了不辜负银钏,她放慢放沉呼吸,假装自己睡着了。 没过一会儿,银钏停下来,悄悄退了出去。 总共睡了可能只有半个时辰左右,就有户部的人来王府找她。 凌慧珠顶着一对黑眼圈问道:“什么事?” 她是户部出身,最开始中举后分配的官职是户部员外郎,后来调任尚书省左丞,到如今的尚书省左仆 3. 第 3 章 [] “呃……这……”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这事不能乱说。 上官问话,无人应答总是不好,其中一个官阶最高的犹犹豫豫道:“好像是吧,具体何人倒是没听说,你们听说了吗?” “没,我们也不知道。”其他人纷纷摇头。 金玉堂的头牌,除了玉玲儿还能有谁? 凌慧珠没有点破。 世人皆知他们两个长相一模一样,又知道凌慧珠是敬王的养女,说不准这两人真有什么血缘关系。 也正是靠着这个,金玉堂七年来都是整个京城最红的青楼,没有之一。 可话说回来,若是这两人真有什么,凌大人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低贱之人存在七年? 所以对于两人的关系,有人说定是双胞胎姐妹,也有人说只是面容相似,都是金玉堂的鸨母使手段吹嘘的。 凌慧珠冷下脸:“什么都不清楚,就在这里诨说?” “你,就是你。”她指着最先开口的人道,“限你三日内将此事调查清楚,再形成书案交给我。” 那人怔了一下,也不敢反驳,只能自认倒霉。 回府之后,又看见许明毅派人送来喝茶的帖子,凌慧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喝茶喝茶,这人上辈子怕不是个茶宠,就知道喝茶!”她吩咐道,“将敬王府送来的那些茶送过去,让他喝个够。” 数日后,东宫又给户部递折子催款,这次户部尚书不再烦她,而是直接找去敬王府。 不出意外,这次请款肯定又会被拒绝。 尚书省左丞张让是凌慧珠信任多年的下属,他分析道:“东宫捞这么多银子,也不见太子用度奢华,反倒经常自掏腰包赈济灾民和乞丐,难道银子全被他养了私兵?” 凌慧珠瞟他一眼,张让马上闭嘴。 “大人勿怪,下官也就是在大人面前说说。” 张让刚刚年过四十,在户部的时候就在凌慧珠手下做事。像他这样没有背景和后台,只靠着勤学科考入仕的穷举子,若是无人提携,一辈子最多也就混个五六品致仕。 他是受了她的提携,才能走出户部,擢升至尚书省。 可以说,凌慧珠对他有知遇之恩,作为尚书省左丞,张让也是她的左右手,最受信任。 “即便是在我面前,这种话也不要轻易说出口,小心隔墙有耳。”凌慧珠使了个眼色,示意张让靠近些,“太子妃的母家掌四十万大军,太子还需要养私兵吗?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东宫缺钱的事,也不过就是这两三年才有的。 据凌慧珠粗糙的判断,太子这些年已经从户部或明或暗坑去了至少百万两银子。 这些银子去了哪里?又是何用处?没人知道。 “对了大人,这是礼部那边让我带过来的,说是为前几日的事情交代情况。” 凌慧珠接过案牍一看,笑了。 这不是那日礼部几个人在那嚼舌根被罚的东西吗?要是不送来,她都差点忘了。 仔细看过案牍上的内容,和当日他们描述的差不多。 十月初四晚,光禄寺簿白长庚进金玉堂寻头牌姑娘作陪,得知已被另一位五品官员包下,怒不可遏,前去理论,大打出手,双方都受了些轻伤,被鸨母和龟公拉开送医。 那也正是凌慧珠去金玉堂的日子,若是再往深猜测一二,大概那位五品官员还以为是白长庚连续两次踹开他的门,扰了他的好事,而根本不知此事的白长庚当然不会白白认下这口锅,两人产生口角,一场交战便在所难免了。 烟花之地,为了博得美人一笑,这些男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凌慧珠觉得无趣,刚想让张让将案牍处理掉,便想起什么似的,又将案牍仔细翻看两遍。 张让见此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对?” 凌慧珠摸着下巴说:“这个光禄寺簿白长庚向来荒唐惯了,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常年流连花丛,他爹白文孝有意将位置传给他,也是有心无力。为了让儿子收心,我听闻白大人有意为他说一门婚事?” “大人,白长庚之父名叫白孝文。”张让更正道,“下官也有所耳闻,要说白大人官居光禄寺卿,是从三品的高官,可这白长庚却只是个从七品的小簿,再加上他的名声,怕是不好说人家。” 既然凌慧珠提起这事,张让觉得她肯定是有些想法。 “大人的意思是,想要帮这白长庚说亲?” 白长庚是对玉玲儿死缠烂打的人物之一,每月给金玉堂花的银子如流水,若是渐渐断了金玉堂和玉玲儿的财路,说不定她会迷途知返呢? 凌慧珠按着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 “礼部对这事不上心吗?我不信白大人没给他们塞银子,若是有合适的人选,也让我瞧瞧。” 张让笑了:“巧了,昨日他们刚拟出一份名单,就连白大人都还没过目,我这就去替大人要过来。” 将名单拿在手上,凌慧珠连连咋舌。 凭什么这么个人,礼部给他挑的还全是家世不俗的世家贵女,这不是害人家姑娘吗? “这光禄寺负责膳食,也不是什么机要衙门,这些人家会把女儿嫁给他?”凌慧珠真是纳闷了。 张让解释道:“大人年纪尚轻,未曾遇到过这等婚配之事。这光禄寺虽说只是负责膳食,可确是个肥差,宫里用膳,宫外赐食都归它管,这各地采买,途中损耗,全都可以操作。” “再说为宫中供御膳,免不了接触权贵,多少也都有些关系人脉。世家大族与白家结亲,一看人脉,二看钱财,三看白家世代底蕴,若只是庶女,嫁过去也没什么不行的。” 凌慧珠仔细一看,还真是,名单上面的姑娘大多是高门显贵的庶女,还有少量是门户稍小的嫡女。 看这样子,白大人也是希望能娶个世家大族的闺秀回来,一来靠着娘家震慑,二来作为妻子劝导。 翻着翻着,凌慧珠看见一个名字。 “这许淑华难不成是许明毅的庶妹?” “正是。” 凌慧珠想了想,若是白家与许家结亲,那就相当于也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到时候就算新嫁过去的媳妇管不住白长庚,她也有理由收拾他。 “我看这位许小姐才貌俱佳,是个很合适的人选,你向礼部侧面推荐一下,别说是我说的。” 张让一脸了然的表情:“大人放心,下官都懂。” 为了促成此事,凌慧珠请礼部的人喝了好几次茶,明面上说的是犒劳他们筹备年宴辛苦,实际上礼部的人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人人都会联想,就算一时想不到,将白家与许家联想一番,将许家与凌慧珠联想一番,将白长庚与玉玲儿联想一番,再将玉玲儿与凌慧珠联想一番,众人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日,凌慧珠刚请礼部的人喝完茶,临走的时候,好巧不 4. 第 4 章 [] 东盛街,慕云斋。 此处是京城最富盛名的茶馆,不仅是文人骚客,朝堂上不少大人物在此都有常年固定的雅间,出入非富即贵,背后的老板也不是一般人。 每个雅间根据主人的喜好,也被布置成不同风格。 凌慧珠没心思在这种事情上下文章,只吩咐雅致些便可。然而这间屋子,却足以看出主人之讲究。 沉香桌案,官窑瓷器,大家画作,仿古屏风,若是一件件细看下来,可谓无一不细致,无一不讲究。 凌慧珠曾去过许府,便知这种气派与许家一脉相承,果真是累世官宦熏陶出来的。 “许大人,茶凉了,再喝恐怕会腹痛。”她好心提醒,却戳破了许明毅假借喝茶掩盖思绪的意图。 同朝为官多年,这是凌慧珠观察到的一个细节。每当许明毅沉吟思索,又不想气氛冷下来时,总喜欢喝茶填补空隙。 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许明毅放下茶,微浅地勾起唇角。 “多谢凌大人提醒,最近天气渐凉,的确不适合再喝凉茶。” 他叫来小二,换上一壶热茶,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顺便把凌慧珠的那杯茶也换了。 凌慧珠见此,眼睛微眯。 他谈事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还专门叫小二进来换茶,说明这事是真的让他发愁了。 “不会吧,想不到许大人如此怜香惜玉,是因为白公子的名声不好?”他既然不肯说,那凌慧珠就开始自己猜了。 许明毅沉默不语。 他向来话不少,很少沉默不语。 凌慧珠更加奇了:“许大人出门前,难道没有对着镜子练习几套说辞?怎么一言不发的?难不成其中有什么隐情?” 这下许明毅终于开口了。 “我是在想,该和你说真话,还是假话。” 凌慧珠差点笑出来:“你对我说的假话还少吗?现在才觉得良心不安,是不是有些晚了。” 又静了片刻,一杯茶又凉了。 许明毅下意识端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手腕。 抬眼,便见凌慧珠定定地看着他:“事情真有这么难办?你若是说真话,我可以考虑帮你参谋参谋。” 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许明毅一股脑倾泻而出。 “家父的意思是,将庶妹送进东宫,做个侧妃,只等将来太子殿下荣登大宝,便可跟着进宫。这本是个好归宿,可凌大人你也清楚,太子今年三十有余,子嗣却稀薄,全然是因为……” 他压低声音,后面的话几乎听不清,凌慧珠看口型知道,他说的是“太子妃”三个字。 太子妃的母家是武将出身,掌管大巍四十万兵马,实力不俗,在这样的门户长大,太子妃也就养成了爽朗干练的个性。 只是成婚十余年,太子妃不曾生育,时间长了怨怼便起,对待身边人越发苛刻。传闻她害死了东宫不少子嗣,导致如今,太子也不过只有一儿二女罢了。 这种时候,让自家女儿嫁进东宫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可作为太子党,每个姻亲又似乎说不过去。 凌慧珠摸了摸下巴:“你是担心这是一步废棋?许家也不过只有两个女儿,一嫡一庶,嫡女去年便已经出嫁,若是再不将庶女嫁过去,又怕太子怪罪?” 许明毅摇头:“殿下怎会为了这个怪罪。我是在想,想要嫁进皇家,不一定只有太子一个选择,或许……敬王府也很好。” 凌慧珠惊得差点把之前跟礼部的人喝的茶吐出来,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许明毅的脸,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两分玩笑的意味。 可惜没有,他的表情很认真。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这是打算脚踏两只船?还是公然安插眼线?我看不懂,我真的看不懂了。” 将自家女儿嫁给政敌,这世上几乎没这样的蠢货。 但眼前这个,显然不算是个蠢货。 唯一可能的就是,这里面有很深的套路。 凌慧珠隐隐觉得不妙,自己不会被带进什么坑里吧? 许明毅一脸失落:“你瞧瞧,我说真话,你就是这个反应,早知如此,还不如说假话。” “那你把假话说来听听。”凌慧珠说道。 许明毅很配合道:“我心疼家妹,不愿她嫁给那等声色犬马之人,再说白家没什么好子孙,恐怕等白大人百年之后,白家就要败落了,这样的亲家不能结。” 听他这么说,凌慧珠的表情放松下来,边点头边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压惊。 “对对对,这还像句人话。” 凌慧珠不管那么多,起身准备告辞:“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放心吧,既然你许大人开口了,为了我们多年同朝为官的情分,这个忙我也会帮,那今日就先告辞了。” “凌大人留步。” 许明毅来不及站到门口去拦人,就端着茶杯追过去,路上不慎绊了一跤,将茶“不小心”泼到凌慧珠的衣裳上。 “哎呀,真是抱歉,还请凌大人稍等片刻,我立马让小二去买套衣裳送来。” 阳谋。 妥妥的阳谋。 凌慧珠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肯定不对劲儿。 衣裳染上茶色,看来不得不被拖在此处。凌慧珠左看右看,就是不与许明毅进行眼神接触。 每当察觉到许明毅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就马上道: “这屏风真不错啊,看着有仿古之气,想必是出自几十年经验的绣娘,真是不错。” “这桌案难不成是沉香所制?技巧娴熟,花纹栩栩如生,妙,真是妙啊。” “什么,竟然是李老的大作!我听闻他的画在黑市上都已经被炒到上万两黄金了,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凌大人若是喜欢,一会儿走的时候,将这些东西全都打包带走便可。”许明毅出手阔绰,凌慧珠却绝不敢接。 她后退半步道:“别别别,我怎能横刀夺爱呢?其实我对这些东西最多也就是欣赏,根本谈不上懂。这些好东西,在我手上真是浪费了。” 许明毅一笑,将话题绕回来。 “那不如转赠敬王,也算是不辜负。” 凌慧珠连连摆手:“我怎好借花献佛。” 好不容易熬到小二回来,凌慧珠逃也似地离开,去自己包间换好衣裳,再三确认许明毅没有在什么地方堵着她,才敢离开。 半夜,她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今天许明毅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是真想脚踏两只船,不用她出手,太子直接就把他灭了。 但若是那边和太子说是派眼线过去,这边又假意投靠呢?他真会这么办事?他也说了,他父亲是想把许淑华嫁进东宫的,他能说服父亲吗? 还是说,他觉得太子子嗣稀薄,或将无法继承大统,如今要改换山门? 亦或者,假话才是真话,他表面是个官场小狐狸,实际内心还是关心 5. 第 5 章 [] 菊花秀,盛大开幕。 鸨母扬着惯用的热络笑意,左右逢源,亲自站在门口迎着来捧场的贵客。 看到一个熟悉的恩客时,她惊奇道:“呀!真想不到,您今日还会过来,还以为……” 鸨母对京城每个有权有势的恩客都十分熟悉,即便对方带着伪装身份的面具,也能认出。 对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警惕地左右看看,确定没引起任何人注意之后,才压低声音苦哈哈地说:“嗐,别提了,上次那事我家老爷子气坏了,找了百八十人看着我,不让出门,可今夜特殊,我怎能不来?” 鸨母感动地滴下两颗鳄鱼泪:“要说痴情,公子你认第二,真没人敢认第一,玲儿专门准备了一曲琵琶,还以为等不到公子了,您快里边请,里边请!” 送走白公子,紧跟着就来了赵公子李公子,鸨母都是一样的说辞。 “玲儿专门准备了一曲琵琶,爷您快里边请!” 开场前半个时辰左右,该来的主儿基本上都到齐了,这些爷都是风月场上的老人了,有自己专门的看台。 贵客的看台都设在二楼,视野开阔,能直接看到下面的戏台。 这种看台位置极佳的同时,还极具私密性,三面或遮着厚重布帘,或以屏风隔开,里面的人再戴上面具,就连隔壁看台都很难认出对方身份。 今夜,能上台的都是金玉堂能叫得上名号的红姑娘,皆有各自的金主。 某个看台内,带着白兔面具的公子问道:“这个是不是与玲儿交好的?赏她一千两。” 旁边伺候的龟公喜笑颜开,大声唱道:“天字一号房,赏一千两银子。” 多于一千两银子的打赏,都会被龟公大声唱出来,炫耀看台恩客财力的同时,也让戏台上的姑娘更加卖力。 紧接着,另一边的龟公唱道:“天字十一号房,赏两千两银子。” 白兔面具的公子听着有些不舒服,继续跟龟公吩咐。 “天字一号房,赏三千两银子。” “天字十一号房,赏五千两银子。” 白兔面具的公子呵呵一笑:“还真是来跟我叫板的,真是岂有此理!” “天字一号房,赏一万两银子!” “天字一号房,赏一万两银子!” “天字一号房,赏一万两银子!” 多于一万两银子的打赏,会被龟公大唱三次,这也狠狠打了天字十一号房的脸。 那边坐不住了,打发自己房里的龟公过来:“爷,那边的爷派我过来,想请您收收手,那边的爷是红檀的老主顾了,每次花秀都是在红檀处过夜。那边的爷说了,只要您高抬贵手,刚才您给红檀所有的打赏他全都出了。” 白兔面具的公子很不爽:“什么意思,爷缺他这两个臭钱?” “那没有,绝对没这个意思。”龟公忙给他说好话,“您瞧,红檀在咱们金玉堂也算不上什么顶尖的,爷您看得起她,赏几两银子就罢了。您一直是咱们玲儿姑娘的恩客,一会儿叫她看见了,恐怕免不了醋。” 听龟公这么说,白兔面具的公子反倒是更不肯退让。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前几日我为了她在这大打出手,也没见她差人过去给我送些补品,岂不是心里没我?我就是要给她交好的姑娘打赏,叫她醋一醋才好!” 他既这么说,龟公也不好再说什么,灰溜溜走了。 白兔面具的公子继续打赏,扶摇直上一直到了榜首。 忽地,外面有人喧闹,吵着要进来,侧耳一听,才知道是那边天字十一号的恩客找上来,连鸨母都惊动了。 红檀算不得金玉堂最美的,却有她的韵味,攀上的这位天字十一号的恩客更是与京兆尹那边有些关系,鸨母不敢轻易得罪。 鸨母一边陪笑,一边说这事儿她来解决,保证今夜让他在红檀处过夜。 任外面吵成什么样,白兔面具的公子都在原处稳如泰山,因为他知道,鸨母不可能捂住他的钱袋子,也不可能灭了天字十一号房的面子,就只能想法子让他收手。 至于怎么劝住他,大概只有一条计策。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便旁若无人地走进来。 她本就生得极美,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夜就显得更是夺目地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柔荑挑帘,柳腰轻摆,先踏进来的是一只红绳系着金铃的玉足,接着便陷进一双会说话的秋水双眸。 红似烈焰的裙摆缠满全身,再配着上挑的狐狸眼与樱桃红唇,任天上仙君见了,也要说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 白兔面具的公子见了,直接呆愣在原地,只顾欣赏美人,连自己什么计谋什么手段全忘了。 玉玲儿轻笑一声,转了半圈窝进公子怀里,薄唇轻吐,呵气如兰:“这位白兔公子不是为玲儿而来吗?怎的一直给别的女人打赏?若是等不及玲儿上场,玲儿这就请罪,先为公子奏一曲琵琶吟。” 白兔面具的公子强忍心中波澜,故作嗔意:“你不晓得我是谁,还叫白兔公子?” 玉玲儿伸手在白兔面具上转了几个圈,作冥思苦想状。 “哎呀呀,还真是有些忘了,爷也知道我们金玉堂每日出入多少人,三日不见,真得忘到脑后去了。” 白兔面具的公子气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惹得女子娇叫半声,直接酥了他半个身子。 “三日不见你就忘了?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受苦。” 玉玲儿努努嘴,手指不安分地在他胸膛画着圈圈:“谁叫你和那没品的计较的,玲儿就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东西,哪里值得……” 话刚说到一半,她便惊觉自己的唇被另一双唇给堵上了,那只白兔面具被无情撇开,被很有眼力见的龟公仔细收好。 白兔公子吻得霸道,像是急于一解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又像是要将玉玲儿刚才说的那些诨话全都吞吃入腹。 许久,他才肯放开玉玲儿,接着就被欲拒还迎地推了一把。 “真是的,把人家发髻都弄松了,这样子待会儿还怎么上台?” 白兔公子笑她:“你以为光是发髻?唇都已经有些微肿了,只是你自己瞧不见,要不要叫红儿帮你拿个铜镜?” 玉玲儿臊了,闹着也要扯乱白兔公子的发髻,他也不拦着,任由她扯。 几缕青丝划过他清俊的面容垂落,剑眉下的那双眼睛带着笑意一直看着玉玲儿,眼底情意满得就快要溢出来。 她忽然也没那么恼了,勾着他 6. 第 6 章 [] 这日,凌慧珠在敬王府小住。 如今银钏被调回明珠苑,凌慧珠在的时候,便是由她贴身服侍。 除了她,明珠苑还有几个书童,几个小厮,几个年老的嬷嬷,加起来有一二十人,即便凌慧珠不来,这些人也常年在此处守着。 一个老嬷嬷掀帘进来,将食盒放置在旁桌上:“小姐,这是世子妃亲手做的糕点,吩咐人送来给您尝尝。” 凌慧珠停下笔墨:“弟妹身子可好些了?对了,银钏,带上些补品随我去探望。” 敬王世子宫兆国的夫人,也就是凌慧珠的弟妹——木雅馨。 这是个苦命人,母亲生她时血崩而死,胎中不足,生下来就是病怏怏的,偏偏还是家族唯一的嫡女。 木家为了她不知寻了多少名医,均是束手无策,用汤药堪堪维持罢了。 如今十日里,足有三日躺在床上,即便能下地,也不能远行。若这些糕点真是她亲手所做,那可真是费了大功夫。 嫁入敬王府一年,木雅馨不曾生育子嗣,当然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她的身体。 她不常出门,性子又温婉自怜,府上包括敬王世子都只当她是团空气,不甚关心。 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木雅馨陪嫁的丫鬟灵草心疼她道:“您刚才真不该去伙房,这般着凉还不知何月才能止咳。” 接着,木雅馨柔柔的嗓音传来:“无事,无事,别担心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天凉了,就算我老实呆在屋子里,也是不好过的。” 凌慧珠递给银钏一个眼神,她便前去报门:“敬禀世子妃,我家小姐到了。” 里面人道:“快……咳咳……快请进。” 刚进院子的时候凌慧珠就已经闻到浓重的药气,里屋更是熏得人有些头晕。 木雅馨穿戴厚重,坐在靠里的椅子上,面色发白,唇上也没什么气色。 她见了凌慧珠,脸上那股总是萦绕着的忧伤才算是散开一些,即便是浅淡的笑意也给她增添了几分生气。 “姐姐快坐,这些东西差人送来便是,不必亲自跑一趟,怪麻烦的。” 木雅馨向来待她亲热,或者说,她本就是个老好人,对谁都亲热,只是对凌慧珠更甚。 有几次,凌慧珠在她眼中看到几分艳羡神色,心中大概也有了几分了然。 “也没什么麻烦,明珠苑离这边不算远,算算日子,也与你数月未见了。” 两人虽都出身高门,可因着身子康健不同,一个久居后宅,一个叱咤朝堂,也没什么能聊的话题,左不过就是凌慧珠问问木雅馨的身子状况,木雅馨再关心关心她近况可还顺利。 本以为这次谈话应该也会像以往那般很快结束,谁知聊得差不多的时候,木雅馨突然叫灵草出去看茶。 叫人看茶只是托辞,这是在支开旁人。 凌慧珠心领神会,也让银钏出去帮衬。 杂人都离开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木雅馨神色一松,那股忧伤之气便又爬上面容。 “既然姐姐今日来了,有些事情,还请姐姐帮我拿个主意。” 凌慧珠看着她:“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木雅馨微微抿唇,一只手轻放在小腹上。 现在还是深秋,没有正式入冬,木雅馨就穿得比寻常人的冬装还厚重,是极怕冷的。 也正因为她穿的厚,看不出肚子,但她这动作一出,凌慧珠便立马明白了。 “弟妹可是有孕了?这是好事,怎么没听世子提起过?” “他还不知。”木雅馨面露难色,“我悄悄找了大夫来看,都说我身子太亏,孩子不一定能保住,就不打算说出来空惹人伤心。可一天天熬着日子,如今也已经七个月了,眼看再过几月就要生产。” “我知道,以我的身体,就算孩子顺利生下来,我也绝活不下来,到时候世子自然要续弦。”说这话时,木雅馨只是陈述事实,没有过度悲痛,似乎在她的生命中,失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凌慧珠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在你去后,让我帮忙照拂孩子?” 她毕竟已经分府别居,只是偶尔回敬王府小住,这孩子作为敬王世子的孩子,自然要在敬王府长大,就算她想要照拂,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这些话凌慧珠并未说出口,若是木雅馨真的托付,她也会尽力去做的。 木雅馨却摇摇头:“并非如此,这孩子是世子血脉,以世子为人,不会薄待他,我担心的是……” 她谨慎地看了眼门口和窗外,又将笨重的身子往凌慧珠的方向挪了挪。 凌慧珠见此,忙主动凑过去,木雅馨就附在她的耳边道:“我近日听闻,许家有意将庶女配给世子作侧妃,我本不该拦着,可姐姐不知道,我与那许淑华有一桩旧怨,我怕她来,会对我的孩子不利。” 一个是木家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嫡女,一个是许家养在深闺的庶女,这两人会有什么旧怨? 见凌慧珠不解,木雅馨接着道:“那是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怀着我去寺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彼时许淑华的母亲刚刚生下她,又怀了一胎,也去寺里烧香,两人相遇,她母亲便腹痛不止,血顺着衣裙往下淌。” “我母亲见了,吓得晕了过去,被送回府中修养了半月胎才稳下来。后来听说,许淑华的母亲没保住那一胎,自此再没生育,一个只有女儿的妾室拢不住夫君的心,后来就抑郁而终。” 凌慧珠听完,便有疑问。 许淑华的母亲自己腹痛流血,不说吓到木夫人,难道还要怪罪不成? 木雅馨解释道,那许淑华的母亲其实不信佛,信半仙,那日只是为多求一个神明保佑才去了佛寺。后来一个半仙跟她说,她这一胎怀的是男孩,还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只可惜被木夫人冲撞才没了。 然而她一个许家的妾室,能有什么本事去报仇?就命那半仙施法诅咒木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木雅馨。 果不其然,木夫人生产时血崩而死,木雅馨也从娘胎里病到如今。 这些事情,都是那半仙给其他人下咒被抓,才翻出来的旧案。 凌慧珠啧啧称奇:“难道那半仙真会什么仙术,还能咒得人如此?” “也并不是。”木雅馨说,“后来发现那所谓半仙只是偷偷在京郊菜地里下药,贵人们将菜买回去吃了就会中招。” “原来如此。” 如此说来,许淑华耳濡目染,说不准就信了那半仙,觉得自己尚未出世的弟弟和抑郁而终的母亲都是木夫人害死的。离得远也就罢了,若是真的有幸嫁进敬王府,还要让木雅馨的孩子血债血偿? 然而,话又说回来,这一切都只是推测罢了。 “你也知道,世子的婚事自有王爷做主,我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凌慧珠觉得有必要和她说清楚,千万别报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木雅馨勉强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姐姐有姐姐的难处,我既不求姐姐在我去后照拂孩子,也不求姐姐帮忙阻止许淑华入门,只是一件小事,想要姐姐帮忙拿个主意。” “你说。” “若是我一月内生产而亡,世子需行一年的丧事之礼,不得娶妻纳妾,如此拖得许淑华不得不嫁给别人,此事是否可行?” 许淑华本就比木雅馨年长一岁,就算大巍嫡女急嫁,而庶女不急嫁,许淑华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若是再等一年年岁就差了,入 7. 第 7 章 [] 三日后,慕云斋。 同样的桌案,同样的茶水,同样的两人相对而坐。 凌慧珠一直不说话,良久,端起茶杯欲饮。 “凌大人从不喝我的茶,今日怎么转性了?”许明毅伸手抢过她手中的杯子,将茶水倒了。 凌慧珠眼皮一跳:“什么意思,你下毒了?” 许明毅嘴角的笑意僵了几分,无奈道:“怎会,茶凉了。” 他重新倒上热茶,才放回到凌慧珠的面前。 她不禁懊恼,想不到如今喝凉茶的换成她了。 一旁的许淑华见到两人这互动,心下大惊。 公子虽说在长辈亲朋面前总带着几分笑意,可脸上笑着,心却是冷的,哪里见过他给谁换热茶这种事情? 再说公子这人情感淡漠,别说她这个庶妹,就连嫡妹出嫁时,也不见多关怀几分。 “还未给凌大人介绍,这是家妹淑华。淑华,见过凌大人。”许明毅道。 “是,公子。”许淑华刚神游片刻,忽然听见叫到自己,不免有些紧张,“淑华见过凌大人,凌大人安好。” 凌慧珠奇怪道:“这不是你妹妹吗?怎么叫你公子?” 许明毅不回答,许淑华就赶紧主动道:“公子与我们这些人身份有别,是该尊称的。” 世家大族嫡庶有别,这本正常,可也没听说过不让庶子庶女叫兄长的,那他们该怎么称呼父亲母亲,难不成叫老爷夫人? 见她还是一片狐疑之色,许淑华又补充道:“是我自己愿这么叫的,公子体恤我幼年失了生母,平常多有关怀。” “哦,抬起头来我瞧瞧。” 按着凌慧珠的话,许淑华慢慢抬起头来。 从一进门,她就一直低着脑袋站在许明毅旁边,两人喝茶的时候,她也站着,连个坐的位置都没有。 看这样子,不仅在许府没什么地位,还很怕许明毅。 巴掌脸,柳叶眉,她这张脸倒是有着中上等的姿色,只是眼里一直怯生生的,像是随时会受惊的小白兔。 凌慧珠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男人喜欢。 “模样倒是不错,关于你的婚嫁,可有什么想法?” 就这么简单的一问,谁知许淑华却直接跪下来道:“淑华不敢自作主张,全凭父亲和公子做主。” 这一句倒是解了凌慧珠的疑问,知道叫父亲。 不过聊到这里,凌慧珠算是知道了许明毅今日带她来的用意,被治的这么服服帖帖,别说和木雅馨有旧怨,就算没旧怨,想要她做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嗯,明白了。”凌慧珠摸了摸下巴,“既然如此,看来许府和敬王府真是要亲上加亲了。” “亲上加亲?”许明毅看着她。 凌慧珠哈哈笑了两声:“忘记跟许大人说了吗?来而不往非礼也,家父有一位义女,想要许配给许大人,这难道不是亲上加亲吗?” 许明毅怔了半天,在他眼中很少能看见这样的复杂神色。 惊讶,又没那么惊讶。 欣喜,又没那么欣喜。 “你……你是说……”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父亲他……敬王要许配给我……” “没错啊。”凌慧珠将身边的银钏往前推了一步,“这不就是,我都带来了。论模样,论身段,论才学,绝对不输寻常人家的小姐,更不输你身边的这位许姑娘。”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许明毅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由红转紫再转黑。 凌慧珠表面笑眯眯的,心里早就乐得前仰后合地大笑。 跟她玩手段,那她也有一百种手段等着他! “你可千万别觉得她只是我身边的一个丫鬟,银钏跟了我六年,从小便服侍在身旁,我都是拿她当妹妹看的。我读书认字的时候,她多少也受了些熏陶,咬文嚼字有些为难,可写文作诗是没问题的。” 凌慧珠说得停不下来,非要好好恶心他:“许大人可别误会,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们许家的女儿嫁过来,我们敬王府也不好只得利啊。若是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许大人的后宅也不至于空旷无人了。” 按理说,二十三岁的许明毅早该娶妻生子了,和他同龄的男人们,孩子都会玩泥巴了,而他后宅里连个通房都没有,暗地里被人笑话了不知多少回。 究其原因,还是官场上升得太快,实在无暇考虑这些。 自十四岁中举开始,任左春坊內直局内直郎,入了太子门下,十六岁升迁太子司议郎,十八岁升迁太子中允。 二十岁该议亲的时候,转任门下省给事中,算是正式步入朝中,展开拳脚,准备成就一番事业。 今年二十三岁又升迁门下省侍中,成了正三品,才算是稍稍歇下脚步。 到了这个时候,许家也该是时候腾出手脚为嫡长子议亲了,可其父许世才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任谁家的亲事都没答应,背地里被不少人暗骂仗着奇货可居遮遮掩掩,耽误儿子婚事。 这个时候,谁先把女儿塞进许明毅的后院,那比自己儿子中举还高兴。毕竟儿子今年不中,还有明年,女儿出嫁可就只有这么一遭。 往日相聚,都是凌慧先行告辞。 这次,许明毅直接起身,连个招呼都不打推门而去。 身后的许淑华生怕跟不上,对凌慧珠匆忙行个礼,就赶紧小跑着跟上。 “瞧瞧这人,一点儿玩笑都开不了。”凌慧珠指着空荡荡的门口跟银钏调侃。 银钏赶紧提醒道:“刚才小姐怎么那般说?王爷可从来没有说过要收银钏为义女,更没说过要将银钏嫁给许大人啊。” 凌慧珠挑眉道:“没说过,不代表不会同意。我就是受不了别人算计我。” 银钏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可口张了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刚才她的一番言辞,也不仅仅只是口嗨,这给许明毅传递了一个错误的信息:敬王的意思是,若想婚嫁,必须联姻,一个换一个,既为政敌,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总要双方都有人在才放心。 如此一来,不管许明毅如何应对,总会将此事再往后拖拖。 这一拖,事情就可能等来转机。 “白家公子动手打人在前,转赠地契在后,他现在还能出得了府门吗?”凌慧珠问道。 银钏回道:“听说白家连半条街都封了,进出极严,就是一只鸟也飞不出来。不过有传言称,白大人想要买回白府地契,可能会在近日内亲临金玉堂。” “很好。”凌慧珠笑了,“最近盯紧了,白大人一旦出门,立刻告诉我。” —— 数日后,金玉堂。 白日的金玉堂与夜里大不一样,冷清的简直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尤其现在是早上,姑娘们就算练琴也到了下午晚些时候。 看来,来客是 8. 第 8 章 [] 刚下朝的凌慧珠得知消息,面色沉重。 这白大人竟选择上朝的时候,不惜告假去解决这一桩事,显然是不希望外人插手。 不过经地契一事,白家大概会加快为白长庚择妻的进度。 脑中几个计划正在思量,就看见许明毅从身旁路过,脚步比往常快上几分。 她也快走两步,追上道:“许大人有急事?” 许明毅放慢脚步,边走边答:“没什么要事,只是家中遭贼,需要尽快回去处理。” “什么贼人这么大胆,都偷到许府去了?”凌慧珠觉得新鲜,又觉得他莫不是在胡扯。 许明毅匆忙告辞,坐着马车离开,她没太在意,返回自己府上。 下人伺候她换下官服,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外面出了什么事?” 下人答:“听说是许府丢了东西,官差们到了不少,在追查线索。” 许府和凌府在同一条街上,上下朝都走同一条路,有时还会碰上,只是中间还隔着三五户人家,也不该有这么大的动静。 “追查线索都追查到我家门口了,该不会怀疑我是贼?”凌慧珠换好衣裳就出门去看热闹。 果真是来了不少官差,几十人站在门口,里面还不知进去了多少。 这条街上住着大多是朝中同僚,每家派出三五个去询问情况,加起来占了快半条街。 果真是丢了东西?看来丢的还不是寻常物件。 凌慧珠凑过去想听听丢的究竟是什么,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法,有人说丢的是朝廷机密,有人说只是祖母喜爱的佛像,还有人说是许明毅亡母的珍贵遗物。 听了半天,也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不一会儿,从人群中钻出一个个子不高,但眼透精光的小老头,凑到凌慧珠身旁:“凌大人,下官已经为您备好了礼品,我们这就进去慰问一下吧。” 这是礼部尚书,为人圆滑,很会办事,礼部在他手中二十余年,从未出过大的错漏。 凌慧珠点点头:“好,我们进去。” 凌慧珠和礼部尚书一齐到正堂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扫眼一看,没有低于四品的官员。 许大人和许明毅都没在,只有一个年老的管家招呼客人。 等了半个时辰,还没见一个主事的人,凌慧珠决定不等了,放下礼品就准备走。 这时候,一个小厮悄悄过来,递给凌慧珠一张字条。 上面是许明毅的字迹:事关重大,恕招待不周。 这下凌慧珠就更加好奇了,究竟是丢了什么东西,让许府上下连礼数都顾不上了? 第二日,许世才往礼部递了个折子,说是家中遭贼,贵重物品丢失,需借款十万两白银。 凌慧珠:??? 尚书省左丞张让分析道:“许府突然失窃,张口就要十万两,下官大胆猜测,该不会是东宫从户部套不出银子来,现在开始用许府做文章?” “你这个猜测的确很大胆。”凌慧珠想不通,“这么多银子,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总不会是养了只只知道吃钱的貔貅吧?” “这……实在令人费解。”张让提议道,“要不大人还是上禀吧,这种事情,我们也实在不好做主。” 尚书省左仆射再往上,就只有尚书令了。 尚书令那老家伙,年近八十,之前几次想要致仕都不被允准,现在就只等着进棺材,什么事都不管。 本想再像之前那样,将烫手山芋扔给右仆射敬王世子,却得知世子向朝廷请命,要去青州巡视兵防,正在为此准备,无暇他顾。 凌慧珠清楚,青州是太子封地,敬王终于按捺不住,让儿子去青州一探究竟了。 看来这个问题,还得她自己解决了。 “那敢问大人,许大人的折子如何处理?” “先留中吧。” 拖了三日,许明毅的喝茶邀帖如期而至,凌慧珠不回。 又三日,喝茶邀帖,不回。 又三日,许明毅亲至尚书省,礼部尚书热情接待:“小许大人,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有事吩咐一声就行了,快请坐。” 许明毅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凌大人在吗?” “呃……她……” 许明毅品出些为难来:“怎么,不方便?” 礼部尚书如实相告:“凌大人说,您若是为借款一事而来,她不在,您若是为喝茶而来,她也不在。” 许明毅耐着性子问道:“那她什么时候在?” 礼部尚书递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事关重大,恕招待不周。 将字条揉成一团,许明毅将它扔进一旁的烛火里。 烛火遇纸,猛地扩大,险些燎了书案上的公文,不过是虚惊一场,几片灰烬转着圈落下,碎裂开来。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炭。” “啊,什么?”礼部尚书没明白他的意思。 许明毅又说道:“许府丢的东西是炭,过冬的炭火全丢了,若是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没能补上,恐怕在下就要借住在凌府一段时间了。” 礼部尚书心想,许府的炭丢了需要借住在别人家,世家底蕴何在?再说就算借住,也该借住东宫,哪有借住在一个女官家里的道理? 事后将这事跟户部尚书一说,户部尚书才咂舌:“东宫屋顶都漏雨,东宫还不知有炭烧没有,哪有能力给别人借住?” 礼部尚书也纳闷:“今年倒是怪哉,说是山中多猛兽,许多砍柴人不敢进山,炭火就少,就连御用的都是紧紧凑凑的。如此一来,提前准备的炭火没了,要现买可是不容易。” 凌慧珠当然不认同:“别人买不容易,谁敢不卖给许府炭?编瞎话也没个谱,还是不批。” 礼部尚书劝道:“这还是许府第一次张口,又说的是借,要是一直不准,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他自己是第一次张口不错,可已经替东宫张过百八十次口了怎么不算? “最少砍掉一半,我看四万两怎么也够了。”凌慧珠吩咐道,“就说临近年关,各种宴会赏赐都需要准备,户部也手头紧。”< 9. 第 9 章 [] 凌慧珠不怀好意地笑笑:“见白大人犯难,我也实在不忍,恐耽搁年宴筹备。不如我替你劝劝令郎?” 白孝文看见她这样笑,心里都有些发毛。再瞧见她这张与玉玲儿别无二致的脸。 “您的意思是……” 白府,后院。 白长庚并不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是被单独关在后院一间长久不用,堆放杂物的柴房中。 外面窗沿上积了不少尘土,凌慧珠伸出二指沾了一些,再涂抹到脸上。 她小声对跟在后面的家丁说:“一炷香之后,你们就喊打喊杀地冲进来,将我赶出去。记得,要叫我玉玲儿。” 备妥了一切,凌慧珠推开门还特意作出惊恐表情,时不时左右看看,一副做贼模样。 可一进去,里面巴掌大的地方一览无余,屋里最角落的白长庚眼上被蒙着黑布,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真是白瞎了她的演技。 “我不吃,把饭拿出去。”白长庚不耐烦地说。 凌慧珠朝他走去,听见脚步声,白长庚更烦了:“都说了不吃,别过来,快滚!” 凌慧珠不理他的话,过去扯他眼上的黑布。 白长庚以为自家老爹终于服软了,派人给他解绑,老实坐直,还把脑袋凑过去一些。 黑布被取下,一瞬间阳光灌进眼中,白长庚被刺的捂住眼,等逐渐适应光线,面前就出现了一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 白长庚愣住了。 这一幕他曾在梦中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但事情真正发生了,还是让人很难不怀疑这是梦境。 他想要伸手,一时忘记了自己被五花大绑着,只能挣扎几下。 “你怎么才来啊?”他整整两日没喝水了,嗓子干哑粗糙,可这时候却带着些哭腔,像是埋怨。 凌慧珠淡淡地笑着,脸上灰尘诉说她的风尘仆仆:“白公子,何必如此呢?我只是个伶人,不值得你这样的。” 白长庚的瞳孔快速地缩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才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凌慧珠不解:“不来看你,我在这白府还有其他相熟的人?” “都怪我,若是那日没收下地契,也不会害你至此。” 白长庚抿着唇:“那是我自愿给你的,你不该卖给别人。” “你爹也算是别人吗?”凌慧珠落寞下来,“白公子,我看,我们此生算是缘尽了,最后再看你一遭,也算是全了以前的情分。” 白长庚苦笑一声:“是啊,拿着几十万两银子,足够你一辈子吃喝不愁了。这么多银子,你打算怎么花?” “是一百万两。”凌慧珠纠正道。 她想了想,目光流转到透过木窗倾洒进来的几束阳光上,那其中漂浮着上下翻飞的颗颗灰尘,不乏几只飞虫。 “我会……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居在一个民风淳朴的山村内,偶尔上镇里的集市采买,也沾染些热闹,但更长的时候,我希望只有我一个人独居,无人打扰。” “一个人吗?未免太过孤单了,没想过找个伴?”白长庚继续问道。 凌慧珠摇摇头,转脸看向他:“在热闹的地方呆够了,一个人也很好。” 白长庚笑了一下:“只可惜现在还不成,想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也得等凌大人致仕后了。” 空气静了片刻,随后传来凌慧珠的问话:“你在说什么?这和凌大人有什么关系?” “别装了,我早都看出来了。”白长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问我怎么看穿的?那破绽可太多了。” 他一一枚举:“其一,你靠近的时候,身上没有暖心香的味道,她身上怎么可能没有暖心香的气味呢?其二,她从不叫我白公子,也从不以伶人自称,旁人笑话她的话,她怎么可能捡来用?其三,隐居山野,哈哈哈哈,亏你能想得出来。你们根本就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你让我怎么能把你当成她?” 凌慧珠渐渐收起脸上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唉,白公子,你父亲也是病急乱投医,你千万别怪他。” 白长庚撇撇嘴:“他那么注重名声,能腆着脸请凌大人来做戏?这话我可不信。” 凌慧珠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是谁传白家公子只知吃喝玩乐,愚笨不堪的?这像是愚笨不堪的样子吗? 偏这时候,柴房的门被暴力地一脚踹开,十几个家丁冲出来,口中叫喊着:“好你个玉玲儿,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偷跑进来,打量我们都是瞎子聋子呢?” 十几人不由分说,就要将凌慧珠赶走。 凌慧珠急道:“白公子,等等,我和白公子还有话要说!” 家丁们根本不给她再解释的机会,捂着嘴将人抬了出去。 凌慧珠也就将错就错,没好意思跟白孝文说自己露馅的事情,被问到白长庚如今的状态时,她叹了口气:“毕竟是断情,还得再缓几天,不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白孝文放下心来,对凌慧珠谢了又谢,临走时还将不少珍贵的御膳材料打包了一马车,跟随她一起回到凌府。 凌慧珠知道这下恐怕难以收场,为避免拆穿,又悄悄收买白府的厨子给白长庚送去口信,让他最近安生几日,等本月十五,金玉堂再办花秀的时候,她会想办法偷偷帮他出去见玉玲儿。 白长庚一听,喜不自胜,当天晚上就吃了三碗大米、两笼包子、外加七道小菜和半锅粥。 这不禁又让白孝文担心儿子是不是绝望暴食,命人的看管都松了些,搬回自己的院子不说,也允许他出门散心了。 当然,绝不能散到清水巷附近去。 等到了十五这一日,凌慧珠提前准备好与白长庚身形相近的人,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假的“白长庚”独自一人湖中游船散心,让下人们全都在岸上等。 真的白长庚早就混进金玉堂,只等着玉玲儿出场。 “怎么是地字三号?我白长庚什么时候进过这么差的看台?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半个台上人的半个身子,怎么欣赏?” 白长庚很不满意凌慧珠准备的包间,凌慧珠也不愿意了:“白大公子你可真不客气,你知道就你看不上的看台一晚上要多少银子?本官为官清廉,哪里去找这些银子?琵琶是用耳朵听的,又不是用眼睛看。” 她又提醒道:“一会儿看得高兴了,可千万别打赏银子,我一分钱都不会出的。” “难道我自己没银子?”白长庚一回想,自己如今还真没银子,只能小声嘟囔两句,“真把爷当酒囊 10. 第 10 章 [] 外面天冷,玉玲儿却并未加衣裳,就穿着方才表演的薄纱出来了。 凌慧珠动了动手指,刚想要做些什么,就觉得一股酒气扑鼻,下一秒就见白长庚走路也不晃了,越过她稳稳当当地把自己的外衣披到了玉玲儿的身上。 他委屈道:“特意来追我?不怕你的恩客醋了。” 玉玲儿斜他一眼,“怕是怕,也不差这一会儿,亏得你这时候还能出门,原来是有靠山。” 说着,她将目光投向凌慧珠。 两人对视时,简直像是在照镜子,同时心中会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并不是自己,对方才是自己。 玉玲儿勾唇笑了笑:“凌大人贵人踏贱地,又是有何贵干呢?既来了,又不说你那些酸臭的话,真让人有些不习惯了。” 凌慧珠沉默片刻,说道:“今日来只是为了让白公子见你一面,至于原因,你不必知道。” “大概又是你们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吧。”玉玲儿突然笑起来,“看来不止我一个人用这张脸获利呢,梅风傲骨的你也是一样。” 她一脸坏笑地看着白长庚:“怎么,她的滋味你也尝过了?” 白长庚怔住,连忙解释:“这怎么可能呢?她又不是你……” “是啊,她不是我。”玉玲儿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她不会为了活命,为了利益出卖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这样下贱的人才会。” “你怎么这么说?我从不觉得你……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自己的。”白长庚满身酒气抱住玉玲儿,“别这样说,别这样说自己,我不准你这样糟践自己。” 玉玲儿反手推开他,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推开白长庚,推开自己的恩客。 “我是在糟践自己,可我糟践的是自己不是吗?我也没去糟践别人。你们都是一样的,逼良家妇女为娼,劝风尘女子从良,好事坏事你们全都做尽,还高高在上地指摘我的不是!” 凌慧珠皱起眉:“你还没喝酒,怎么就醉了?” “我是醉了,从八岁开始,我就没醒过。”玉玲儿呵出一口气,很快这团气就散开了,“真是一场大梦。” 她不再纠缠,转身欲离开。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玉玲儿肩膀一抖,白长庚的外衣从她肩上掉落。 没有人拦她,她就一步步地往回走,回到那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回到那红尘漫漫的风月场。 如果那时候,有人能拦她一步,或许今日,又是另一种模样。 突然,玉玲儿感觉手腕一紧,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不止一只。 左边是凌慧珠,右边是白长庚,两人一人一边,拽住她不让前行。 玉玲儿愣了一下,“你们这是要抓我去见官?” 就算她这么说,两人也谁都没有放手。 凌慧珠:“醉得太久也不好,梦该醒了。” 白长庚看她一眼,扯了扯嘴角:“我也觉得,还是别在这地方呆了,我早就要为你赎身,只是那鸨母一直不放人。” “你们两个,真是……”玉玲儿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这日子已经过了多少年,多少年都是这样过的,怎么如今偏偏就不行了? 以前多少人要救她出风尘,大多数就过过嘴瘾,下回问起还多有埋怨。 床上的承诺,下了床就不算数了。 就说这白长庚,就算他有心,真为她赎了身,她能进白府的门吗?白大人会允许一个风尘女子做自己的儿媳吗? 左不过就是被人当作外室养在外面,见不得人,说不得话,若是生下孩子,孩子还得跟她一起遭罪,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比起金玉堂还窝囊万分。 将来的白家的主母若是不愿意,一只手腕就能把她这个外室给压死。 这么多年,风月场上的姐妹,但凡离开,就没有善终的。 她才不要过那样悲催的人生。 终究是一日入红尘,一生醉红尘罢了。 “你们当我傻?”玉玲儿嘲讽道,“在这金玉堂,我是万人瞩目的头牌红姑娘,离开清水巷,我恐怕就像那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二位还是请回吧。” 这时候,有人来通风报信,说白孝文已经知道他们偷梁换柱的事情,正大发雷霆,再晚恐怕就要报官了。 玉玲儿轻笑一声:“瞧瞧,你爹喊你回家吃饭了,快去吧。” 凌慧珠先松手,又劝得白长庚回头。 她说:“来日方长。” 他回:“总有一日,我能料理好一切。” 回府的路上,凌慧珠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想着该如何面对白孝文的怒火。 那日自己本是来帮忙劝说的,谁知露了馅,又硬着头皮挺到今日,早日如此,倒不如当日就将真相说了,也没后面这么多事。 白长庚看她一直忧心忡忡,便主动道:“放心,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不过偷跑出去借酒浇愁,绝不会供出你的。” 凌慧珠皱着眉,“可你这一身暖心香的香气……本来是有时间先沐浴一番的,如今已经没时间了。” “那也是我自己要去的,和你没关系。”白长庚小心看她一眼,“有个问题,我一直不知该不该问,玲儿真是凌大人的亲妹妹?” 凌慧珠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今日却鬼使神差道:“怎么,我们长得不像?” “像啊,太像了,虽然外面一直都这么传,我还是不敢相信。” 两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然是姐妹,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凌慧珠抬头看天,夜空中万里无云,星辰密布,寒月也高挂,街上没什么人,静谧非常。 “没什么不敢相信的,命运弄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白长庚将这句话喃喃了几遍,“有可能吗?我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父亲也看不起玲儿,我该怎么帮她?” 凌慧珠看着他:“你为何要帮她?你又要帮她什么?” 白长庚不必思考就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心悦于她,想要娶她为妻,想要帮她脱离苦海。” “想要娶她为妻?”凌慧珠略微惊讶,“你说真的?” 白长庚才是纳闷:“什么意思,你们都以为我只是说笑的?” 凌慧珠不知该怎么回答,一般人都不会相信你这样的纨绔公子吧? 11. 第 11 章 [] 夜风习习,这样静谧的深夜,没想到能遇上这个人。 许明毅将醉倒的白长庚交给小厮接手,让下人送他回府。 他转眼看向凌慧珠,眼中充满探究。 凌慧珠不答反问:“什么事惊动了许大人,这么晚还出门?” 许明毅回道:“是白大人向官府报案,我正好听见。” 差点忘了,京兆尹也是太子党。 不过都这么晚了,许明毅还和在京兆府办公?仅凭听到一句,就猜到白长庚在这里,还是偶然遇见? 谜团,谜团,这世上总是太多的谜团。 人心成谜,一切都成谜。 这时候,凌慧珠真是懒得去猜了。 “哦,那多谢许大人,我也要回府了。”已经太晚了,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想不到许明毅又接着说:“一同走吧,许府也是这条路。” 凌慧珠没过多理会,这条路又不是她修的,别人自然也能走。 她走得很快,想要快些回去休息。 许明毅步子比她大,走得还是那样悠哉游哉的。 路过一家首饰铺子时,他像是随口道:“这家似乎能定制首饰,改日可以给家中女眷做些玩意儿。” 见凌慧珠不理他,许明毅又道:“凌大人可否给些建议,女子们都喜欢什么样的首饰,金饰,银饰,抑或是铁饰铜饰?” 凌慧珠随口道:“很俗,若是高门贵女,应该是喜欢玉饰。” 许明毅怔了一下,“嗯,也对。不过一些金银饰品总也必不可少,宫中娘娘也会佩戴。” 凌慧珠不懂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有了心仪的女子,还是为许淑华出嫁准备的? 不管是哪样,都挺让人心烦的。 “是啊是啊,还有的将金抽成线,缝制衣裳,不过就是价格过于昂贵了。”她说。 “价格昂贵是一方面,工艺也是复杂,需先将金子融化,再锻打成条,想要制成金线,恐怕还需费不少炭火。”许明毅感叹道,“这样冷的冬日,万家百姓都需要炭火,若是浪费在这种地方,该有不少人要受冻了。” 转了半天弯子,终于说到重点了。 凌慧珠明白过来,他这不就是明里暗里地埋怨户部给他批的借款少了吗? 堂堂许家,丢了炭火还需找户部借款,说出去真不嫌丢人。 但她此时不想争论这些,就敷衍道:“是啊,近日越来越冷,眼看着该下雪了。” 正说着,竟真有几粒雪花渐渐出现,打着圈地往下落。 再往前走几步,雪越来越大。 她抬头望天,不久之前还明亮的夜晚早已雾蒙蒙的,真是怪哉。 “是今年的初雪。”许明毅浅笑道,“月光快要看不见了,凌大人走路慢些,小心地滑。” 凌慧珠反而脚步更快了,“要快些回去才行,雪都落到头上了。” 她真觉得有些邪门了,刚说起什么冬日下雪,雪就真的下来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连老天都帮着许明毅,这家伙出现的地方总没好事。 正这样想着,凌慧珠突然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 “哎哟——嘶——”她疼得面部表情都扭曲了。 许明毅快走两步追过来,俯下身子关切道:“怎么了,摔倒哪里了?” 凌慧珠趁他还没伸出手,想要赶紧爬起来,却在挣扎两下之后,重新重重摔回了地上。 再想起身,就被许明毅一只手牢牢按着肩膀:“别动了,小心又摔。” 他朝前看了看,大概二十米的地方就是许府的门口,那边的门卫似乎也认出了许明毅,连忙过来查看。 许明毅吩咐道:“快叫府医出来。” 凌慧珠连忙道:“不必麻烦了,我家就在前面,去叫我家府医就成。” 许明毅当没听见她的话,弯腰将人轻轻抱起,吓得凌慧珠大叫:“啊,许明毅你干什么!” 她看见许明毅脸上的笑意,又问:“你笑什么?” 他说:“你甚少叫我的名字。” 凌慧珠只觉得莫名其妙。 许明毅将她一路抱回了许府,让府医诊治,结果是凌慧珠摔断了尾骨,恐怕要修养数月才能彻底恢复。 凌慧珠皱眉道:“这怎么行?年宴在即,我怎能休息?大夫,有没有快速恢复的法子?” 府医摇摇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若不彻底修养好,恐怕日后会留下病根。最好不要下床,若实在要行动,可坐着轮椅,每日不要超过两三个时辰。” 凌慧珠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就听许明毅的慢些走了。 府医退下,她就要回府。 许明毅按住她:“别乱动,府医刚走就忘了叮嘱?就先在许府住下吧。” “这怎么行?” 要是敬王知道了,那还得了? 凌慧珠坚决不肯,让许明毅马上派人去凌府叫人把她抬回去。 许明毅无奈道:“真让人抬,我许府还没人吗?外面还在下雪,要是路上再摔了怎么办?看这样子,恐怕至少十天半月都上不了朝,我会替凌大人告假的。” “千万别!”凌慧珠开口阻止,“我是尾骨断了,手骨还没断,我会自己写折子,现在就给我笔墨!” 还记得上次许明毅帮她告假,敬王差点没阴阳死她,还让敬王世子给她敬茶,现在想想后背都一股凉飕飕的。 写好折子,药劲儿也差不多上来了。 这间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暖和得让人想睡觉,凌慧珠的脑袋点了几下,有些撑不住了。 许明毅将笔从她手中取下,又替她掖好被角,拿着凌慧珠写好的告假折子出去了。 冬日昼短夜长,如今还没天亮,却要准备上朝了。 明明才回府不久,连小憩片刻的时间都没有,许明毅换好官府,怀里揣好折子便上了马车。 他故意没在第一时间就呈上告假折子,偏要等皇帝问起,才恍然想起一般,从怀里抽出。 见是凌慧珠亲笔所写,皇帝必要问问情况。 听到凌慧珠雪夜摔断尾骨的遭遇,不少同僚都有些后怕,幸好自己动作迟缓,不如年轻人血气方刚。 敬王抓住重点问道:“小许大人的意思是,凌仆射昨夜摔倒在许府门前,刚好被你所见?昨夜下雪已经在子时之后了,果真是大巍栋梁,这么晚才结束公务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