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红楼]木石前盟》 1. 离魂 [] 这一日黛玉早饭后去贾母处请安,因是等着紫鹃回去取手绢子,便一个人闲庭信步,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记起当日同宝玉葬花正是这里,正自心中微叹,忽听得有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 园子里丫鬟婆子多了,寻常也要闹出些口舌是非,黛玉慢步过去,见是个面生的丫头,生得浓眉大眼,却有些憨气儿,不停的在那里抹眼泪,瞧着十分伤心。 黛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怜,便与她搭了几句话,不想竟从她那里听得了宝玉宝钗的事情,还说贾母要给自己寻婆家! 这本是她数年的心病,因此当时便听得呆了,心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整个人迷迷痴痴又往回走。恍恍荡荡的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正巧遇见紫鹃赶来,她这时人已有些迷瞪,虽又随着紫鹃去见了宝玉一回,却仿佛在梦中一样。好容易回了潇湘馆,刚到门口,就听紫鹃道了句“可到了家了”,她心中一痛,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原来黛玉平生所遇伤心事,寻根究底,皆因幼年失祜、骨肉离散而起,先前是一时怒急攻心,迷惑了心窍,这会儿听了紫鹃的话,心弦触动,将那股淤堵的劲气儿稍稍泄出,虽是几乎晕倒,人却不像之前那样迷糊,神智反倒渐渐清明起来。 虽有紫鹃在旁哭劝,黛玉心里想的却是那傻大姐儿说的话,那丫头痴傻,编也编不出这等话来,又还说得那样清楚,再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她一介孤女寄人篱下,更无父母兄弟做主,便好似那无根浮萍,除了随浪漂泊,又能如何呢? 她再是清高孤傲,眼下也不由得心灰意冷,即便请大夫瞧了,又服了药,却依然神气昏沉,半点不见好转。 其间贾母亦曾带了王夫人凤姐等来探望,虽也宽慰了她一番,但到底此时宝玉婚事已定,众人难免各有心思,渐渐的就不太往她这边走动,上行下效,不多久潇湘馆便门庭冷落,莫说探望,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 紫鹃固然是气愤又心寒,却万不敢向黛玉提及一星半点。但黛玉是何等灵秀无双的人物,虽是病中不大理事,只看贾母等人当时探望的情状,便早已从中窥得端倪,料到老太太既也远了自己,大约便是再无生机了。 世人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黛玉外表虽柔弱,心性却刚强,一想到“给林姑娘找婆家”那样的话,她心中不仅不惧,反倒更生出一股毅然赴死的勇气,惟求速死,才好“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她这时主意已定,再回想往日,难免又忆起与宝玉葬花时些许情景,不禁悲从心来,始终不解宝玉为何负心至此! 她也未必不知此事由不得宝玉做主,但她素来至情至性,既与宝玉引为知己,认定的便只是宝玉这个人,本以为君心似我心,如今鸳盟拆散,自己不惧生死初心不改,为什么宝玉却顺水推舟,轻易改弦易辙? 这样一想,真是心潮起伏,痛彻肺腑,悲愤难堪之情难以言状,忍不住又吐了口血,唬得紫鹃心惊肉跳,流着泪苦劝不止。 黛玉只不言语,咳嗽了数声,喘息愈急,又吐出一些血来,她也不管,挣扎着交待了紫鹃几句,再叫了雪雁过来,寻出那块题诗的旧帕并旧日所做诗稿一起烧了,这才长叹一声,道:“宝玉,宝玉,你好——”话未说完,一口气提之不及,眼前一黑,当即往后一仰,倒在紫娟身上人事不知了。 紫鹃急扶黛玉躺下,轻探鼻息,甚觉微弱,然而心口余温尚存,只当这一次又缓了过来,又见天色已晚,不好叫人,便与雪雁一同守候在旁不提。 却不知黛玉虽剩得一口余气在胸,魂魄却早已离身,飘飘荡荡到了一处宫阙所在,入眼只见琼楼玉宇,到处通明,净无纤尘,列珠玑,堆罗绮,霞光滟滟,气象万千。 黛玉虽长于公侯之家,见识过富贵繁华,却也不曾见过这般珠宫贝阙的境界,不禁大吃一惊,心想:“怪哉!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了这里?”偏偏四下无人,也只能壮着胆子顺着玉阶前行。 正步入一座殿内,便觉一缕幽幽异香缠绵而来,直入肺腑,黛玉顿时精神一爽,有种说不出的通体舒泰,不由得心中大奇,循着香气寻了过去,只见一处白玉石铺就的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随风轻轻摇摆,虽无花朵,其妩媚之态,真令人心动神怡,魂消魄丧。 黛玉一眼望去,不知怎地潸然落泪,竟忘却身外一切事物,只怔怔然看着那株碧草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后有人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你,原来你在这里。” 黛玉一惊回神,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急忙转身去看,却是一名生得极为标致的美人,看着不过双十年华,一身锦衣绣服,翩然而至,笑道:“我正要去迎你一迎,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寻了来,看来此次幻境历练,妹妹当属第一了。” 黛玉听了这话好生不解,再暗暗打量那女子,真是越看越觉得面熟,待视线落在她头上所戴芙蓉花冠上,脑海中灵光一现,不禁失声道:“你……你不是晴雯么?”又想到晴雯早已死了几年,料得自己如今亦是一缕幽魂,竟也不觉害怕,只是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那“晴雯”闻言一怔,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答道:“这里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你唤我‘晴雯’,虽然可以,但我又算不得‘晴雯’。我其实是这里的芙蓉花神。” 黛玉惊奇不已,忆起昔年小丫头曾说晴雯被接去做了芙蓉花神,众人都只当是讨好宽慰宝玉的话,不想竟然是真的,当下便忍不住惊叹道:“原来这里竟然是仙境……”话未说完又觉得不对,“世间常说人死之后要下阴曹地府,我只是凡人,为什么会来了这里?” “晴雯”笑叹了一句:“真是可怜啊!”又柔声解释道:“你还不记得,所以不知道,这太虚幻境本是仙灵之所,浊臭凡夫哪里来得了这里?你原也不是凡人,而是绛珠草所化精灵。”说罢往白玉圃中的碧草指了一指。 黛玉顿时恍然,喃喃道:“难怪我一见它,便觉得心中亲切欢喜已极。” “晴雯”颔首笑道:“正是这样。你此去人间历劫,不过是为修炼精魂,‘林黛玉’虽也是你,但绛珠草才是你的本来。” 黛玉若有所悟,但仍有不解,“既是如此,为何我只记得我是‘林黛玉’,而你是‘晴雯’呢?” “这……” “晴雯”一时间也答不上来,显然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两人正面面相觑之际,又是一阵香风至,环佩声中一个年轻美人走了出来,向她们笑道:“两位妹妹都已经回来幻境这里,怎么又往尘世中去叙旧呢?” “晴雯”眼睛一亮,喜道:“你来得正好,这绛珠妹子不知是何缘故,竟然忘记了本来,只管认我作‘晴雯’哩!” 那年轻美人不由莞尔,说了句:“怎么会这样?”转头便问黛玉:“妹妹,你来认认我是谁?” 黛玉留神观看,见她一袭宫装,袅娜翩跹,又不失美艳,隐约像一个人的模样,再想不起其他,只好微微抿嘴一笑,轻声道:“我瞧着……你是东府前头的蓉儿媳妇。” “晴雯”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道:“正是!正乃‘蓉大奶奶’是也。不过,你唤她‘可卿’也使得。” “可卿”笑中含嗔,横了她一眼,佯怒道:“再胡言乱语,当心我撕了你的嘴!”作势就要捉她。 “晴雯”忙笑着告饶:“看绛珠的面子上,姐姐还是饶我这一回罢!” “可卿”轻哼一声,点了点她额头算作惩戒,这才回过头打量黛玉,半晌微有诧异之色,道:“奇也怪哉,我见你精魂凝实,神光内蕴,分明是修行有成,还在我等之上,又怎么会记不起前尘往事?实在令人费解。” “晴雯”忖度道:“莫非是绛珠历劫还没有完成吗?” “可卿”微微摇头,“机关早已设下,她如果历劫未完,哪里能回得了幻境?”她凝神想了想,又道:“也许是与那还泪之恩有关也不一定。” 黛玉一听到“还泪之恩”,便有些微妙的触动,有心想问,只是不好贸然开口。 那“晴雯”却很是不以为然,道:“还泪之恩跟那顽石又有什么关系?要算也只该算在那个魔头身上! “就是因为当初绛珠想要酬谢那魔头的恩情,一念既生,心障就随之而来了。仙子担心对她将来的修行有妨害,才以还泪报恩为引,令她与蘅芜君、还有顽石一起,正好凑一桩风流公案,好化解她的执念。那顽石不过是恰逢其会,我看跟他是不相干的。” ‘晴雯’说完,见黛玉听得入神,又不由得笑道:“莫非妹妹给那顽石的眼泪,到现在仍然没有流尽吗?” 黛玉本有慧根,听见“蘅芜君”时,心里就想道:“莫非是她?”再思索顽石之意,暗道:“这不是在说宝玉吧?”只是那仙子与魔头却无半点头绪。 她本已按捺不住探究之心,正好见“晴雯”调侃,便微笑道:“姐姐现在问这些,我却是不懂的。倒不如和我说说,这许多人是何来历?什么石头倒也罢了,不知蘅芜君是谁?那仙子、魔头又是哪个?” “晴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向“可卿”摇头晃脑叹道: 2. 变故 [] “可卿”说罢,领了黛玉出了此间殿门。一路上只见琼楼玉宇,绵延不尽,霭霭云气缭绕处,玉带虹桥隐现,琪花瑶草遍地,真是说不尽的仙家气象。黛玉却无心观景,一心回想刚才三人的言论。 “可卿”见她似有满腹心事,只以为她初来乍到又忘记前尘,心中戒惧,便柔声宽慰道:“妹妹可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不妨说出来,你我乃是多年姐妹,就是暂时不记得,也不必过于生分。” 黛玉感她一片好意,又观她待人极亲厚,略一踌躇,便试探道:“不瞒姐姐,我自从听说那个什么魔头,又对我有灌溉之恩,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直记挂。敢问姐姐,这当中是否有什么可以说道的?” “可卿”不料她有此一问,顿时有些犹豫,半晌才道:“这个……事关那魔头,眼下很不好提及。况且他虽然对你有些恩情,但你这番劫难也是全由他而来,大可不必太惦记这件事情。” 黛玉见她说得含糊,不禁愈发好奇,追问道:“是什么魔头这般厉害,竟连提也不能提么?” “可卿”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总之,是个能踢天弄井、闹得天地不宁的混世魔王,连仙子也对他讳莫如深,只说他虽则厉害,将来是福是祸却难料。更多的,我也是不知道了。” 黛玉微微失望,她生性谨慎自矜,不肯失礼于人前,方才追问已觉冲动,这时更不好多说;转念又想,就算旁人不说,自己早晚总能想起来,便也并不过于急切了。 两人正说话间,已到了一处宫室,“可卿”止步,对黛玉道:“这里是仙子养静之所。她主持幻境,久耗心神,近来多在修持静功,除非是关于我们历劫的事情,平时并不见人。我就送到这里,你只管进去便是。”见黛玉神色凝重,又笑着安慰道:“不要担心,仙子性情极温柔亲切,而且素日最爱你,见到你只有欢喜的。” 黛玉没办法,只好别了“可卿”,独自进入那宫室中,只见内里布置,比先前所见还要来得华美精致,入目所及皆是锦绣铺设,瑶琴洞箫,古画新诗,珍宝玉器,罗列满室,一座工笔彩绘的《百花争艳图》折屏隔出了内外间,屏风前设了一张条案,纸墨笔砚铺陈,香炉中青烟袅袅,也不知焚的什么香,清灵温雅,又有一丝说不出的芬芳甜蜜,令人不禁眼饧骨软。 黛玉惊疑不定,暗道:“这仙子居室,怎么是这样的布置?竟然比少女的闺阁还要多出几分凡念绮思。”毕竟不敢多看,只向屏风后敛衽行礼,请见警幻仙子。 这样静候数息,却不见动静,黛玉一怔,如此再请了两次,都无有得到回应。她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寻思着四下无人,又不知哪里去寻“可卿”亦或“晴雯”,终于是大着胆子,口中唤着“仙子”,一边绕过屏风,撩开水晶帘,向内室探去。 这里间却与外面是两个模样,看上去就是一间极精简洁净的静室,跟个雪洞一样,只有一张木榻,上面设着一张打坐用的蒲团;旁有一座木几,上面竖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余下便再没有其他物件。 黛玉没想到里头是这副景象,又见室内无人,顿觉诧异,心想:“仙子怎么不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正没个头绪,就见那面铜镜的镜面上竟然泛起一层乳白色光华,里面隐隐绰绰现出一些图像人影来。 黛玉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随即想到这必定是仙家宝物,便定了定神,往镜中望去,先是看见山峦起伏,大开图画;江河滔滔,碎溅琼瑶;又有田间巷陌,鸡鸣狗吠;还有御街通衢,车马往来。 黛玉大吃一惊,心道:“这不是凡世的光景么?”又见镜中景象如在眼前,人物更是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不禁看得入迷,将那警幻仙子忘得一干二净,只不住的赞叹宝物神异,一边又惋惜竟不能瞧一瞧大观园。 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那镜中景致倏地变幻,现出正门五间,一色黛瓦粉墙,下面白石台矶,随势砌去,气象富丽又不落俗套,正是大观园正门。 黛玉蓦地红了眼眶,眼中微现泪意,出神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我去后,紫鹃等人如何?老太太如何?那……负心顽石又如何?” 原来她天生玲珑心窍,此时已微微察觉这宝镜通灵,好像能遂人心意,所以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果然那镜中幻化几息,又现出修舍数楹,翠竹森森,一明两暗的三间房舍后面,种着一株老梨树兼着芭蕉,不是潇湘馆又是哪里? 黛玉心中一恸,银牙紧咬,强忍了眼泪继续看了下去,见自己做了北邙乡女之时,正是宝玉与宝钗成婚当夜,仍是禁不住一阵激愤。 她性情中本就有种孤傲决绝,因此明知宝玉是被众人弄神弄鬼成了事,依然不能回转,深恨自己错将全副心意托付,他却只将自己与旁人一般看待;便是他病中不能明白,明白之后却也只是空想流泪,又有何用处?往日千般好,事到临头却这样软弱,并不能言行如一,实在不是真正的知己;又想到自己枉有一腔真情,到头来仍不敌世俗礼教的重压,不过是一场空,又是何等寂寥难堪! 仅是如此也就罢了,还能自叹福薄命浅,可大观园一众姐妹竟然也转眼间风流云散,有的死,有的远嫁,还有的青春出家,更有甚者竟落入强盗之手,就连老太太,虽然生前显贵,死后也不得哀荣。 黛玉不禁悲怆难言,一时物伤其类感同身受,一时又想人生在世,真是苦恼伤心居多,无休无了,生不能由己,死也不能落个干净,怎么就这样艰难! 一时想得痴了,哀恸之意缠绵肺腑,黛玉便觉嗓子眼腥甜,隐隐又有咳血先兆。此乃沉疴,她竟不觉得异样,只感到喉间痒意愈盛,就想将一口血咳出,忽然听见宝玉对宝钗道:“……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黛玉微微愣住,如遭当头棒喝,头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之中,又听宝玉对袭人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 黛玉闻言,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如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早已超脱尘世,归了这太虚幻境之中,从此之后,便觉身轻体健、神完气足,再不受病痛侵袭,又怎么会突然想咳血?再一回味 3. 遇仙 [] 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感觉心口一阵难受,身上又有些犯懒,忍不住微微气喘,忽然又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钟鼓管磬之音,浑然不似人间能有。 她渐渐睁眼,却见四周祥云缭绕,琼香阵阵,彩凤翱翔,星辰闪烁,远处琉璃高阁与紫玉丹台映照天光,真个好似仙境一般。 黛玉惊异非常,仿佛又觉得忘了什么事,然而被这等从未见过的天宫仙阙震慑,也顾不得不细思,只一个劲的观赏不停。正看得心中欢喜,陡然间听得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随之飘来一股绵甜悠长的浓郁酒香,黛玉猝不及防被这阵芬芳馥郁之气扑了满脸,一时竟觉眼饧骨软,几乎醉倒。 她勉强提神,用衣袖掩住口鼻,屏息望去,只见那白玉回廊的尽头,摇摇摆摆晃过来一个身影,穿着一袭圆领窄袖的黄素箭衣,腰系黑色鸾带,足踏皂靴,乍眼看去真是猿背蜂腰,说不出的俊俏轻盈。 黛玉一见之下,却险些笑出声来。原来来人虽是身段极好,那钻天冠之下却是毛脸雷公嘴,只有三分像人,更有七分像个猴子! 这本该是骇人的形貌,黛玉不知为何,不仅不害怕,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竟是理所应当一般,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是听过。 黛玉一边想一边打量,见那怪人一身酒气,步伐散乱,肩上背了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明明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不辨方向,偏偏还做出十分灵醒的模样偷偷摸摸左顾右盼,着实是憨态可掬,令人捧腹。 黛玉忍俊不禁,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小贼?这灵宫胜境内怎么也会有这种贼偷似的行径?” 正是辛苦忍笑,那怪人约莫是醉得发了昏,手上忽地失了力,肩上的袋子落在了地上,滚出许多仙果佳肴,偏偏他还没发现,走了两步才觉得不对,又在原地踉踉跄跄转了两圈,险些被自己绊倒,好容易在地上找到,不知何故又在那儿傻乐个不停。 黛玉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再掩口已是不及,那怪人闻声回头,仿佛瞥见了她,当即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黛玉心中一慌,正想躲避,那怪人忽然嘿嘿一笑,在耳边做了个“掏”的姿势,也不知道取了什么在掌中,迎风就长,最后化作一根铁棒,擎在手里便向黛玉当头打来! 黛玉心下大骇,想要抽身后退,却不知何故动弹不得,眼看要被打个正着,一心急,不由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立时惊醒,入目只见桃花灿若云霞压低枝头,几缕日光从花枝间隙流泻而下,落在脸上,带来丝丝热意,才知道方才是梦,自己原来是卧在一株桃花树下。 她缓缓支肘坐起,神思尚有恍惚,本想回忆一下梦境,谁知越是回想,忘得越快,不消片刻,已将方才的梦忘了个干净。 正觉得怏怏不乐,猛然想起之前自己是在警幻仙子静室,随后被风月宝鉴之中的白光袭击,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自己突然换了个地方?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黛玉急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见远处崇山峻岭,一眼望不到头,近处山涧幽谷,翠鸟啾啾,桃花缤纷,温香馥郁,虽是景物清丽已极,却分明是说不出地名的山郊野外;再凝神细听,除溪水潺潺之声与间或几声鸟鸣,更无一丝人的声气,愈显得空山寂寂,杳无人烟。 黛玉不由得慌了,起先还仗着现在不是凡人,便照着日头的方向直走,没想到才走了一二十里地,就觉得又累又渴,才知道自己虽比肉体凡胎好些,到底不是吸风饮露的仙灵,尚且不能真的超脱凡尘。 她在人世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官宦千金,身边片刻不离丫鬟婆子伺候,也不曾经历过什么事,如今骤然间落在这山野之中,真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惶急之中,又瞥见日头渐斜,心下更是害怕,惶然想道:“这荒山之中,也不晓得哪里有人烟,现在还好,要是到了晚上,说不定还有什么野兽出没,又要怎么办?” 她越想越是胆寒,焦虑无助之下,忍不住哽咽哭泣起来。正哭得伤心,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小姑娘,你独自一人在这里哭什么?太阳都快要落山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去?” 黛玉冷不防听见人声,先是吃惊,来不及拭泪便回头看去,原来是个白头老翁,正在不远处一株桃树下含笑而立。 黛玉又惊又喜,不及细看,便问道:“老先生,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老翁答道:“这山亘古无人走到,本来没有什么名字;只因一千五百年前,曾有女仙在这里隐居修道,于山中遍植桃树,虽然每年三四月间桃夭芳菲,美不胜收,可是到了六七月间桃实成熟,落得满山谷都是,鸟兽也吃它不尽,最后坏掉烂掉的不知有多少,所以又叫‘烂桃山’。” 黛玉听他娓娓道来,仿如亲见一般,心中一动,猛然想到这山既然从无人至,这老翁又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且他人老体弱,又怎么有气力独自来这深山里? 如此一想,就不由得抬眼偷偷打量那老翁,只见他一身宽袍广袖,气度超逸,鹤发苍颜,面色红润,肌肤莹白如玉,比婴儿还要来得细腻无暇,尤其一双眼睛神光离合,顾盼有神,一身的仙风道骨,迥非凡俗之流。 黛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中大喜,急忙趋近前拜道:“老神仙,弟子因故迷失在这山中,不知来路,望乞大发慈悲,指点弟子归家,感恩不尽!” 那老翁微笑道:“你这小姑娘,怎么年纪轻轻就糊涂了?你的归路在哪里,不去问你自己,却来问我?” 黛玉闻言,灵机微有触动,但仔细去想,又好似隔了一层,只好答道:“弟子本是草木精灵,虽历劫成人,却夙因尽昧,对 4. 传授 [] 自从到了灵台山,黛玉便开始潜心静修。最开始的时候,尚有些闺阁习气,总以自己为女身,跟男子打交道时老觉得不自在;但她毕竟仙根道骨,质本澄澈无暇,山中更是清幽自在,无有拘束,再不比从前在人间那样处处是藩篱、不得自由,因此心境上不染尘埃,灵性日增,不仅逐渐褪去那些凡尘俗气,于修行上亦是进益极快,不多时,便连同辈师兄弟也比不过她这个后进了。 祖师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点头,在一日讲道之后,单独留下黛玉,道:“我见你功课日益精进,可见是已入了修行之门,那就可以传授你能成道证果的正法了。你本来是天生天养,后天又修得人身,根器禀赋胜过旁人许多,我这里有两条路适合你走,端看你自己如何选择。” 黛玉大喜,躬身行礼道:“请师父赐教。” 祖师微笑道:“一种是心如止水,破妄破执,除贪、嗔、痴三毒,把见思尘沙无明断尽,以无量福德智慧妙出世间,证得本有之如来智慧德相。 “这是佛家的法门,若到觉行圆满,即可立地成佛,无始无终,永存不灭;稍有不济,也能得菩萨果位,不离生死而解脱生死。” 黛玉道:“像这样该如何修行?” 祖师道:“须在山中枯坐,禅定持戒,面壁苦修。若是定力不到,中途便有外魔侵扰,身陷险境而不自知。受尽苦楚不说,便是肢体毁损、形神全消也说不定。 “除非有极大毅力,当即坐叩死关,以回光返照了脱生死之必然,明心见性,方有可能于凶险中脱困,将那潜心苦修又从头开始,再度难关。若有不慎,仍然是重蹈覆辙。” 黛玉沉吟片刻,道:“不知另一条路如何说?” 祖师道:“另一条路是道家的功夫,乃是用功不已,以后天返先天,以肉身修真灵,功满忘形,脱质升仙,悟彻天地自然造化之道。 “一旦功夫到家,便能飞升紫府,成就天仙,超凡入圣,合道同存;若功夫不到,也可修个功德金身,长生住世,与天同寿。” 黛玉心下诧异,奇道:“弟子愚钝,以前总听闻佛家有佛家的法门,道家有道家的功夫,各不相同,但看各人修行缘法,万万没有见异思迁、任意舍此就彼的道理。怎么师父这话,倒像是人人都可成佛成道,大可随喜好选择一般。难道二者并无甚么差别?” 祖师笑道:“那只是凡人藩篱之见罢了。殊不知仙佛本一体,殊途同归,庄严有别,心境相同,不过是各自指称有异。 “其实无论是成佛还是成仙,都须得根深福厚才能成就。这样的人,能为仙即能为佛,只是早晚有时而已。假如不知道这个根本,只以为佛道本有高低,然后众人成就各有差异,那才是本末倒置呢。” 黛玉受教,又道:“不知这道门功夫,又要怎样修持?” 祖师道:“必要钻研道书,参悟经文;清静无为,抱元守一;修心炼性,养气凝神;还须勤做功课,内炼金丹,外积功德。 “这门功夫虽不比佛家要求破执,但也要严守情欲关卡,稍有动念,便有走火入魔之虞。虽不至于败坏根本,也要损害数百年的苦修功夫,惹出许多麻烦;若始终堪不破这个关隘,隔上数百千年便要受一次道家天劫。 “到那时,只能以高深道力硬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稍不小心就要再堕凡尘,从头开始。之后结果如何,就难预料了。” 黛玉沉思良久,自忖修行以来,已深得逍遥自在之乐,难以再受那行迹拘束之苦。若是枯坐苦修,怕是没有那等无上定力;若说静坐悟道,穷尽玄妙之理,反倒更契合自身脾性。再说自从在人间经历了宝玉那一回,自己早已将情关看破,决不至再为七情六欲所惑,又何惧之有? 这样一想,第二条路仿如量身而设一般,黛玉再不迟疑,道:“弟子愿学道家功法。” 祖师早有成算,只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就传授你《灵源大道真经》。此经直指天仙位业,只要持经修行,待到功满,能返三清虚无之界,与天地同寿,永生不灭。你务必勤勉用功,万不可懈怠。” 祖师说罢,向黛玉传了口诀,又一一指点其中关窍。黛玉天资聪慧,凡所听闻,一教就会,一点就通,不多时便已牢记于心,再三拜谢祖师。 祖师教授完毕,又问黛玉平时课业,有何不解碍难之处。 这一问,却恰好切中黛玉心事。 原来黛玉自修行以来,慧性颖悟,凭是什么难关,稍稍用功,便能自行参透,偶尔与众同门谈玄论道,也是秀出众人之上。 因她从前在人间亦是数一数二的才情,倒也不以此自傲,反而是每每见到师兄弟们演武,总有大开眼界之感,心下更是赞叹不已,觉得众人各有降魔技艺在身,不同凡俗,颇有艳羡之心。 并且她只有为人的经历,难免以世情来忖度,认为技多不压身,自己若是有这等防身自保之力,将来逍遥世间,岂不是哪里都去得? 这样一想,便起了未雨绸缪的念头。但她实在不是那等主动搭讪的人,素来又是个多疑多思的性子,虽不再有性别陈见,却也从不与人轻易交心。总顾虑初来乍到,毕竟道行浅薄,万一被人误会贪多冒进、不知天高地厚,难免让人瞧不起;要是被人当面拒绝,那就不仅脸上不好看,说不定还要被人背地里笑话,到时候又怎么办?这样犹豫踟蹰,越想越开不了口,就一直憋在了心里。 这时见祖师提起,正是瞌睡送枕头,黛玉当即答道:“碍难倒不曾有,只是常常见众同门互相切磋,都有诸般降妖伏魔的本事,心中很是羡慕。弟子虽然资质驽钝,但只要肯下功夫,想来总能小有成就。” 祖师轻哂道:“你真是年轻气盛,见识也忒浅薄。那不过是些降魔防身的下乘功夫,就是练得再精深,也不过是所向无敌,又不能真个成佛了道。比之《灵源大道真经》,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东西,你不好好修炼真经,学它做什么用?” 黛玉却不改初 5. 接引 [] 黛玉自从祖师处学得真经后,果然每日里勤加修炼,于静中参玄,受益匪浅;闲暇时则演练神通以做消遣。虽是颇有一番忙碌,却深得其中之味,于是愈发的深居简出,非但不感到孤寂,反而有种平生未得之自在喜乐,自然也不将修道之苦放在心上。 正所谓山中无甲子,她只管冲虚守静,勤练不辍,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好些年月。这一日,正是功课结束,偶得闲暇,忽然心血来潮,起了些雅趣,便净手焚香,于静室中悠然抚琴。 一曲尚未终了,却听得扣门之声,起身一看,原来是祖师身边的童儿到访。黛玉连忙将人延请入内,问道:“师弟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见教?” 童儿回礼,答道:“不敢。实则是老爷方才清修,忽然下榻,令我来寻师姐,说近日有个修行的要来,让师姐且去山下,将人接引上来。” 黛玉十分诧异,要知道众人追随祖师学道,虽极是清闲,却也各司其职,这等知客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为何还特地让童子前来传令?心中好生不解,便问道:“怎么是让我前去接人?” 童儿笑道:“这我也不晓得。不过老爷曾说,来人与你有缘,或许是师姐前生旧识也未可知。” 黛玉闻言,不由得暗暗惊疑。只因祖师曾说她来历有异,虽未修炼,已算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既是异星,又是孤星,怎么突然之间就来了个能与她有缘的人?若要说有缘,她脑海里现在能想到的,也还只有宝玉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怔住,恍然发觉自己竟然许久没有再想起过宝玉、乃至大观园一众故人……想来是真的已经放下了。黛玉心中五味杂陈,既有一丝自嘲似的惆怅,又有些释然的高兴。 眼看着童子这里问不出什么,黛玉只得作罢,将人送走之后,便往山下而去。 灵台山位于西牛贺洲,这里生众天性平和,不贪不杀,正所谓养气潜灵,天人交感之下,灵气格外充盈,有许多神仙胜境,灵台山便是其中一处真如福地,景致格外深秀幽奇。 黛玉出了洞府,又路过崖头石碑,只见碧空净无纤云,晴辉照眼;其下老树合抱参天,苍翠欲滴,蔚然成林,草气花香沁人心脾。又有清溪潺潺,浅水激流,叮当悦耳,其中珍禽异兽偶尔出没,最妙的是毫无凶顽之气,见人不惊,愈发显得灵山胜域,不在人间。 黛玉一路赏玩,快要到山脚之时,听得林中有丁丁伐木之声,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樵夫正在那儿砍柴。 那樵夫一身破棉衣,足穿草履,手执钢斧,筋肉虬结,气力壮实,想是热了,将原本戴来的箬笠搁在树桩上,只顾埋头干活,挥汗如雨,砍起柴来仿佛有种摧枯拉朽的气势。 黛玉驻足观望了一会儿,见那樵夫竟然丝毫不察,不由得好笑,道:“那樵夫,你可曾见过有人路过这里上山?” 樵夫闻言,停下动作,回头笑道:“原来是林姑娘。今日怎地有闲情下山游玩?还是需要新柴,还是要置换物什?”一边放下斧头,上前与黛玉见礼。 原来祖师道法自然,门中一应事物,皆由众人自食其力,就是平日里一应杂役,都要亲力亲为。别说私自行法从人间摄取,举凡吃穿用度,都要与山民们以物置换,决不许放纵欲望,奢靡享受。 这樵夫正好住在山脚下,黛玉与他打过不少交道,知道此人根骨不凡,生具道性,绝非流俗,连祖师也曾说他异日成就不在众人之下,因此从不当普通人来看他。久而久之,倒也有了几分熟稔。 黛玉回了他的礼,调侃道:“我是来问你想通了没有,要不要跟着我师父学仙修道?你若是成了我师弟,我还需要置换什么东西呢?” 樵夫哈哈笑道:“这世上可曾有过不孝顺的神仙?你休要来笑话我。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奉养哩。” 此人心既坚定,又能安贫乐道,还这样不卑不亢,黛玉亦不由得好生钦佩,转而再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近日有没有人向你打听,想要上山呢?” 樵夫稍加思索便懂了,答道:“并没有。可是又有人要来向祖师求道了?” 黛玉并不回答,只是笑道:“你又不求,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 樵夫坦然道:“我虽不求,但见到有人能求得大道,也很是替他欢喜。”又笑道:“你若是不耐烦干等,不如在这里看我砍柴,有人说说话,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这份豁达黛玉也服他,面上却不显露,微微一哂,道:“说些俗语村言难道就有趣得很么?山中鸟鸣,本有野趣,可是你砍柴的声音太吵,把鸟儿都吓走了。不如你唱支歌来听听吧。” 樵夫大笑,道:“有何不可?姑娘且听好了。”于是转身执斧斫树,高声唱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乃是诗经魏风中的一首,名为伐檀。这西牛贺洲本没有,还是黛玉第一次听樵夫唱山歌野调,觉得呕哑嘲哳,难以入耳,可惜了那把天生的好嗓子,于是挑了几首诗歌教他,虽与本地风俗迥异,却又很添了几分意趣。 黛玉随意挑了个干净的树桩坐下,一下子听得入了神。那歌声果然雄浑嘹亮,声震金石,响遏行云,再配上砍伐树木之声不绝于耳,那数百年前的诗中景象仿佛跃然现于眼前,令人顿生追古思今之情。 黛玉听得津津有味。樵夫唱完一节,便停了下来,稍稍歇气,向黛玉得意问道:“怎么样,我唱的可比那鸟儿叫的好听?” 黛玉忍俊不禁,偏不肯如他的愿,一本正经点评道:“头几句还好,仿佛有那么点意思,可是后面实在不像话。”说到这里,笑不可抑,道:“你唱得太高兴啦。这世上哪有人辛苦劳作所得被人抢走,还这般兴高采烈的啊?” 樵夫这才恍然,道:“我只是觉得唱起来朗朗上口,没想到里头还有这许多缘由。想是我西牛贺洲并没有这样的事,所以就显得不合时宜了。你这诗不好,不好,不该在这里唱。” 黛玉微撇嘴角,道:“你还挑得很呢!”又有些不服气,道:“且等着,我现在就想个既合你西牛贺洲人情,又能当下应景的给你瞧。” 樵夫咧嘴一笑,他本是宽和的性情,不过这时候两人都有闲暇,于是乐得斗嘴,故意道:“我看未必有。这砍柴伐木有什么好,几个人会去写它?就是真有人写了,多半也是讽和世情,这样一来又不合适了——我这里哪有南瞻部洲那样坏?” 黛玉原是饱读诗书,要找一首应景的诗句又有何难?只是她自来此地之后,从前许多事情便记不大清楚,常常越是回想就越是模模糊糊。平日里还不显,但这会儿她已想了一圈,竟然发现还真没有合适的,心中也是无可奈何。 可要就此认输却也是万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