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子的青云路(科举)》 第1章 第 1 章 穿成饿死的败家子 [] 崇泰七年,正月二十。 江南道,宣州府,颍安县。 临街小楼家徒四壁,只有倒在地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 等等,他不是…… 就在这时,他的左眼前面忽然跳出个系统页面。 [宿主舍命救人,现奖励宿主穿越并获得系统……] 江重涵怔了一下。 本硕连读毕业后,江重涵入职医科大一附院,恰逢医院组织下乡,他就去锻炼了两年。这天本来是锻炼结束、调回医科大一附院的日子,但为了救一个孩子,江重涵被掩埋在了滑坡的泥土下。 他以为人生听到的最后三个字,本该是乡亲们惊急失措的叫喊。 “江医生——!!!” 可现在……穿越? 左眼系统后面还有一长串文字,但江重涵都看不清。 这身体的眼睛一阵阵泛黑,提醒他再不吃点什么,就要因为心悸头晕而失去行动能力,进而饿死了。 他可以死得其所,但一点也不想白白送死。 生命诚可贵。 可……能有什么吃的? 江重涵看了一眼四周,陷入沉思。 别说吃的了,这房子,除了他跟墙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真·家徒四壁。 原身到底是什么人啊?把自己混成这样? 江重涵一边卧躺缓一缓力气,一边翻检原身的记忆。 南宋之后,时空出现分支,在这个时空里,元朝没有建立,而是出现了群雄纷争的乱世。近百年后,有人不仅统一了南北,还将元人赶到了漠北,建立了齐朝。借着丝路重新畅通的东风,原身的祖父、父亲行商西域,攒下不少家底,成功在颖安县落户。 作为家中独子,原身从小备受宠爱,但是好景不长,在原身十三岁时,他的祖父和父亲遭遇沙匪而死,留下孤儿寡母。不到半年,母亲也去世了,只留下一个老仆妇与原身过活。 以及近万两银子的家底。 这朝代一石上好的粳米一两银子,折算起来,差不多是2500元。 万两银子……江重涵算到这里,思路不由得顿了一下。 就是近2500万存款。 一个十三四岁、失去家人的孩子,却拥有丰厚的家底,会遭遇什么,没有人比江重涵更清楚了,何况江家在颖安县没有什么亲戚。 原身很快被人哄着成了个只会花钱的纨绔,不到一年,家里的银子就被花得七七八八了。老仆妇劝了几次,但原身哪里肯听?反而给了一笔钱,让她走了。 没了人劝阻,原身花钱起来更肆无忌惮。又两年,不原身仅把田地都败光了,宅院、物件也全都变卖了,拿到手的银子,不到一年,又花光了,成了远近闻名的败家子,差点流落街头。幸亏有个他父亲以前资助过的举人丁忧结束,借了他这临街的小楼居住。 但有地方睡,不代表能活下去。 这年冬天,原身为了吃饭当了冬衣,正月十五才过,就一文钱都没有了,也没别的东西可当。挨了三天的饿,在刚满十六岁这天,原身饿死了。 看完原身经历的江重涵:“……” 算了,这房子里是真的没有吃的了,趁着天还没黑,出去找吧。 一手撑在地上,江重涵艰难地站起,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的往外走。刚走出门,就收到了好几道鄙夷的目光。 ——这败家子还没饿死呐? 正对面也是一栋两层临街的房子,有个系着围裙的胖妇人坐在门槛上摘菜,更是一看到他就翻了个大白眼。 呃……原身的名气,可见一斑。 好在江重涵早就学会了无视周围的眼神了,也学会了怎么让自己活下去。 他比原身更小时候失去亲人,家产被霸占,虽然现代法律健全,让他有了监护人,可以在各个亲戚家借住。可谁都当他是累赘,恨不得一口自来水就能让他的温饱。 有一年寒假被丢去乡下的亲戚家,情形就跟现在差不多。那时候,村上的人告诉他…… 江重涵撑着最后的力气,一路走到了城外的河边。 上元之前,原身出城找人借钱,钱没借到,反而差点摔进河里,让他把位置记得牢牢的。 那时候原身并不知道,踩中的是可以救命的东西——橡子。 橡树在现代只当木材用,但在古代,橡树也是木本粮食作物的一种,张籍、皮日休都写过贫家上山采橡子充饥的诗句。只是橡子虽然跟米锥、板栗一样,都属于壳斗科,但板栗、米锥都自带清香,入口甘甜。橡子么,不仅十分苦涩,还不太容易消化。只有实在没办法的贫苦人家,才会捡橡子晒干再蒸熟,当饭吃的。 但难吃总好过饿死。 江重涵循着记忆,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橡树,地上落了不少橡子。 这就好。 他松了口气。 血糖太低了,江重涵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不敢蹲着,随后,拿了个石块,开始砸橡子壳。暮色渐起,寒风侵袭,他身上只有一身薄薄的夹棉道袍,根本不能抵御严寒,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手已冻得没有了知觉,橡子又圆骨碌的。江重涵砸了好几下,才终于吃到第一颗橡子。 塞进嘴里,苦涩难言,没吃几颗,嘴巴就快麻了。 江重涵怕消化不良,又吃了几颗就暂时停下,改拔附近的枯草,搜集落叶、枯枝,堆在河边的鹅卵石滩上。会选这个地方,除了有橡子之外,还因为河边有很多白色的鹅卵石,这类鹅卵石可以撞击产生火星。 现在是初春,天气还很干燥,江重涵耐着性子打了不知道多少次鹅卵石,终于闻到一股焦味,成功把枯草点着了。 慢慢加上落叶跟小枯枝,再加入断在河边的大树枝,四周明亮了起来,周身也终于暖和了。江重涵又捡了好些橡子,用衣摆兜着,放进火里烤熟了再剥出来吃。 虽然好吃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别人穿越,不是玛丽苏就是杰克苏,哪怕穿成个不受宠的庶子庶女,也有两口冷饭吃,一件单衣穿。江重涵前世行医积德,穿来的第一顿却是吃生橡子,待遇相差简直天壤。 但江重涵没有抱怨,他已经习惯了生活给予的种种,习惯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现状,让将来的自己好过一点。 橡子再苦又怎么样?它富含淀粉,能充饥,能活命,只要能活下去,就有希望。 哦,对了,他还有个系统,什么系统来着? 随着一念,左眼前再次亮起系统页面,唯恐他不愿多看似的,一口气把所有的字都显了出来。 [恭喜宿主穿越,宿主舍命救人,奖励宿主系统,宿主可自行查阅。注意,本系统在考试时(包括但不限于县试、院试等任意形式的考试)不可使用。] 系统名称叫古今图书馆,页面也跟图书馆常用的查询系统一样,江重涵试着查询了一下,不光能找到十三经注疏、《赤脚医生手册》,还有《内科学》等医学院校本科临床西医教材。甚至,还有大量的网络小说。 真·古今图书馆,不过,给他这个系统是什么意思?让他读书考科举? 江重涵犹豫了一秒。 打心底说,他想继续当医生,中医他不太懂,而西医在古代的行医条件…… 行医是不太行了,至于农、工、商,农业得有地,行商要有本钱,原身已经家徒四壁,想都别想。工匠得有手艺,他除了一手毛笔字还行,说不上有什么手艺。 看来,确实只有考科举这一条路可走了。 虽然古代考科举比现代高考还难,好在读书这事江重涵很擅长。在现代时,为了早点毕业养活自己,江重涵层三次跳级,研究生毕业时才20岁。壳子是原身的,但脑子是自己的,没道理到了古代就没了智商。 人有了目标,心就定了,江重涵一边慢慢地、细细地咀嚼橡子充饥,一边借助系统查询古代的科举制度。 这个古今图书馆系统就像个阅读器,有书架功能,能添加书架,还能收藏书籍、给书架添加好几级的文件夹。打开一本书,有目录、书签、笔记、内容查找功能。江重涵将考科举的必备书目都添加在书架里,然后分了童生举业二级文件夹。 就这样,就着火堆,江重涵一边捡橡子烤熟,预备接下来几天的粮食,一边从最熟悉的《论语》背起。 古代入夜极为安静,江重涵又从小读起书来就异常专心,《论语》二十篇,其中不少都是中小学必背篇章。等到天蒙蒙亮时,江重涵已经将全文1.6万字大致背完了,烤橡子也攒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回家。 第2章 第 2 章 这年纪上医院,看的都是儿…… [] 这身体娇生惯养,不比从前的从小锻炼、随随便便就能站十几个小时跟手术,江重涵怀疑自己一晚上没睡,又没吃饱,导致幻听了。 她说什么?未过门的娘子?完婚? 怔仲之间,人群分开,露出他家门口一小一老的两个人。 挡在前面的老妪生得甚是健壮,头发花白,用一块玄色帕子包着,青布袄裙,手上挽着个大大的蓝布包袱。躲在老妪后面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白布衫子蓝布裙,瘦伶伶的小脸煞白,大大的眼中全都是惊惧。 听到余大娘的话,小姑娘更是失措地看向老妪,老妪却两眼放光,不由分说将她扯到前边,一手将包袱塞进她怀里,另一手猛地朝前一搡。 那小姑娘比一只羊羔也大不了多少,哪有力气抵抗,登时要磕在地上。江重涵急忙往前几步,将小姑娘轻拨到余大娘身上,冲老妪沉声:“你做什么?这么小的孩子,摔坏了怎么办!” “好!你们瞧!”老妪一拍手,大笑起来。“我说的吧?你们总说江小郎君是个混账,他却一照面就舍不得玉娘摔跤,这不是姻缘天定是什么?小郎君,玉娘交给你,咱们家老爷、太太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说完也不行礼,仿佛身后有鬼似的,风一样地跑了,眨眼就消失在街角。 这变故突如其来,谁都没反应过来,只有那名叫玉娘的小姑娘,一双眼里登时蓄满了泪水,却不敢掉,只好双手紧紧抓着包袱。 她不敢开口,方才那老妪可敢说,就带着玉娘等待的一会儿,老妪早已把事情说得七七八八。街坊们都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小姑娘说开了。 “涵哥儿,这姑娘姓杜,是从临洮千里迢迢来的。她父亲与你父乃是八拜之交,曾指腹为婚。” “是呀,这姑娘父母没了,兄长自小被人拐了,只有一个庶母。那庶母要逼她给老员外当小妾换嫁妆另嫁哩,她好容易带着仆妇逃出家门,带着信物来投奔你。” 一边说,众人一边投来羡慕的目光。 齐朝尚兴早婚,多的是十二三岁开始议亲,十五岁就出嫁的姑娘。到了十七岁还嫁不出去,全家都得被嘲笑,怀疑这家姑娘莫不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暗地里说什么的都有。 这杜家姑娘年纪是小了点,但先成亲放在那儿,等来了癸水就能圆房。更何况她虽然衣衫简陋,但肤色白皙,眉宇斯文,五官更是柔丽,小小年纪,已是个十足一个美人胚子。 这如花似玉的媳妇儿,竟白送上门、不花一文钱彩礼,真是便宜了姓江的败家子! 羡慕?艳福? 江重涵心里只有无奈和愤怒。 这些男人怎么回事?十一二岁,杜玉娘就是个小学生! 他不由得上前一步,半侧身将男人们放肆的目光挡住。 杜玉娘登时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一路上都拿锅底灰涂脸扮男孩过来的,这才是第一次以女身在人前,早被众人的目光吓得话都说不好了。看看面前的少年,她想说声谢,又不敢,只能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 这年纪上医院,看的都是儿科,江重涵将杜玉娘当成自己的病人,温声道:“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你说清楚了,我们才能帮你。” 他在乡镇做了两年的医生,比寻常人更多三分耐心与和善,杜玉娘登时镇定了三分,记起老仆妇一路上教导的说辞,开口道:“江、江郎君,妾、妾先父姓杜讳仲文,与令尊乃是八拜之交,曾、曾与令尊指腹为婚……” 她从小受闺阁教诲,说到此处已是极限,羞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只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颤颤地递出。 日光下,玉佩质地温润,晶莹洁亮。 “哎!这东西我见过啊!”余大娘指着玉佩叫起来。 她本来不打算出声的。 余大娘有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所以一看到杜玉娘就喜欢,深深觉得杜玉娘配江重涵实在是太糟蹋了。但因为这一挡,余大娘又觉得江重涵虽然是个败家子,但也还是个东西,就把杜玉娘拉到身后,替她开口。 “涵哥儿,我在你家大奶奶那见过差不多的玉佩,好让你当了。” 江重涵仔细看,那玉佩做成如意云头的样式,一面雕了松鹤,另一面雕了“颖安江氏”四个字。除了原身的祖父、父亲,颖安县里没有第二个江家可以拿得出这样的玉佩。 在古代,也不会有女孩子拿亲事开玩笑。 但证据再确凿,江重涵也不打算认下这门亲事。 首先是年龄问题,谁能对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小学生说亲事?那还是人吗?得是恋|童|癖吧!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江重涵不想、甚至畏惧结婚。 前世,他父母本来是单身主义者,但是双双拗不过家里的逼婚——尤其是母亲,她一直被说“女人只有结婚生子才是正道,老了你会后悔的”,被外公外婆哭、甚至跪下恳求。没办法,她只能和父亲相亲。 他们觉得别的相亲夫妻能过下去,自己也可以,两个“老大难”就这样匆匆结婚。可婚姻哪有想象中的简单?两人婚后整天吵架,一点小事也相互指责攻讦,不到两年就升级成砸东西。最后,两人因为在开车的路上再一次争吵到失去理智,出了车祸,双双没了。 后来借住在亲戚家,江重涵见过各式各样的夫妻,有彼此是初恋的,也有阅尽千帆的,可每一对都在吵架、出|轨。江重涵真的怀疑,这世上真的有不变的爱情吗?如果没有,结婚有什么意义?只是激素让人们繁衍后代吗? 没有答案。 反正,江重涵根本不想结婚。 可……不把小姑娘留下又不行。 原身的事颖安县无人不知,杜玉娘跟仆妇在他家门前呆了一会儿,街坊们肯定已经将他是败家子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就这样,杜玉娘还是选择留下来同他成亲,可见她是真的没处去了。 在古代,未出阁的女子见个外男都是毁名声的大事,对自己的亲事也不能发表太多意见,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杜玉娘要不是有被庶母逼嫁、走投无路的缘由在,敢亲自上门认亲事,人言就能把她逼死。 如果江重涵现在让她离开,等着杜玉娘的只有三条路。 一是回去听庶母的话给老员外当妾室,二是顶着认亲事又被赶回去的羞辱,投缳而死。三……也许等不到她回家或者寻死,这围观人中不怀好意的,早已盯上了她。 她会成为这围观中某人的禁脔,也可能被某人卖掉,做妾已经是好的,更大可能是落入青楼,受尽折磨。 等待 第3章 第 3 章 在公俗道义上,他已经是这…… [] 段于廷年过六十,头戴方巾,身着道袍,手里捏着一把洒金川扇儿,一步三摇地停在街边,一双细长的眼眯着,先打量了一遍杜玉娘露出的衣角。 被江重涵跟余大娘一挡,他就在大冬天摇那洒金川扇儿,拖长了声音道:“江涵哥,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若敢玷污尔祖、尔父的名声,招摇狂妄,我定不饶你。” 翻译:钱是绝不可能给的。 江重涵气得想笑。 段于廷跟江家什么过往,他已经从原身的记忆里一清二楚,他深知段于廷要是有良心,能还钱,原身也不至于饿死。与其一直让这二百两银子的资助费成为段于廷心里的刺,不如早点解决了,这才请他过来。 现在一看……原身也曾经吃过用过,那道袍的布料,江重涵一看就知道是贵重布料姑绒的,扇子也是洒金的。教谕只是不入流的官,段于廷居然富得流油,可见颖安县读书人有多少,又被段于廷跟知县坑了多少。 心里多少愤怒不满,江重涵脸上的神色也没动一下,依旧只是拱拱手,不卑不亢道:“段教谕,今天我家有件小事,烦劳你做个见证。” 段于廷拿腔拿调地说:“看在尔父尔祖面上……你先细细禀来罢!” 江重涵不理他的措辞,转身温和地问道:“杜姑娘,你方才说,令尊令堂都已仙去,有一兄长不知所踪,对么?” 杜玉娘先扯着余大娘的袖子点点头,才猛地睁大眼睛,里头的惊惶几乎要顺着泪珠滚出来。 大约想到自己的一文钱嫁妆都没有,害怕被赶走。 江重涵冲她安抚地笑了一下,趁着等人的时间,他已经已经通过古今图书馆系统,详细查询过资料,因此说得流畅。 “杜姑娘,你我是指腹为婚。所谓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如今咱们的父母都不在了,论能做主的,只有一个令兄而已。令兄看我现在这样子,恐怕不太愿意你下嫁,但若要你回去受你庶母折磨,也不是君子所为。我想请段教谕与各位乡里见证,咱们先结拜为义兄妹,日后能找着令兄,再听令兄的意见。” “等等!”余大娘第一个不同意。“这要是找不到杜家郎君呢?” “若不幸你们兄妹缘分未至,等你年满十八,能为自己做主了,咱们再商定是送你归宗完婚,还是依旧当义兄妹,你另择良婿。”江重涵依旧看着杜玉娘,语气温和:“杜姑娘,你觉得如何?” 杜玉娘懵然不知如何回答。 小时候父母说她有个未谋面的未婚夫婿,她便听话要嫁那人。后来父母去世,庶母要她嫁老员外,她害怕得直哭,也不敢不听话。老仆妇说收了她母亲的银子,要护送她投奔未婚夫婿并完婚,她也懵懵懂懂地跟着来了。 实际上,她从没自己做主过什么事。现在被问觉得如何,杜玉娘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觉得如何?她也能“觉得”吗? 余大娘更是着急:“涵哥儿,你别是想悔婚吧?” “大娘,我绝不是。”江重涵当然不能说实话,“杜姑娘,那信物你收好,若是我悔婚不认,你大可以拿着去告官。” 做完了承诺,他再解释:“我只是觉得,如今我这个状况,实在不好拖累人家姑娘。” 这话说得实在,在场的但凡有个女儿,谁愿意把女儿嫁这种一无所成、家徒四壁的败家子?这杜玉娘生得花容月貌,纵然没有嫁妆,想找个老实本分的秀才,也不是不能够。 嫁江重涵,确实太委屈了。 还有不少心思活络的,眼睛都亮了。 齐朝伦理之中,结义亲是除血亲外最重的亲戚关系,尤其是上了家谱的,更甚于姻亲,甚至能分一部分家产。按大齐律法,表兄妹可以成亲,堂兄妹不可以,义兄妹原则上也不行。作为义兄妹的江重涵跟杜玉娘要成亲,要么杜玉娘的兄长回来了,上官府请求,要么就是杜玉娘自请,由官府判杜玉娘归还本宗。 这就是江重涵请段于廷来的原因。 他是用二百两的债,买段于廷证明他在成亲之前跟杜玉娘清清白白,这样,江家就成了杜玉娘合情合理的栖身之所。同时,也买五六年后段于廷在公堂上作保,让杜玉娘顺利还宗。 不过这些跟旁人无关,他们这些围观百姓只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江重涵只要还占着义兄的名分,就不能动杜玉娘,否则就是乱|伦,要处以绞刑的。但这败家子不能娶,别人可以啊!杜玉娘若只是江重涵的义妹,而不是他的未婚妻,他们这些人、或者他们的儿子侄子,不就有机会娶这个不用嫁妆还如花似玉的姑娘了吗? “涵哥儿,这事你想得周全。”马上就有人附和了,段于廷也马上要开口。就在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蓦地插话。 “涵哥儿,我今早都看见你只能吃橡子充饥了,就这样,你还想养个小姑娘?” 古大勇的嗓门比他娘子的还大,遇事嘴巴还比脑子快,每次都是话说出口了才知道事情严重。要不是因为这张嘴,他也不至于在县衙几十年了,还是个壮班差役,连捕头都没有混上。 这不,才回家,人还没到呢,先把江重涵穷得一粒米没有,只能吃橡子充饥的事抖了出来。 街坊们一听,看向江重涵的目光更复杂、更鄙夷了。 ——还真是个败家子! ——都穷到只能捡橡子充饥了?夸什么海口呢!他能养得活这未婚妻? “古大叔,正是因此,才不能随便成亲,耽误姑娘。”江重涵坦然面对自己的穷困,解释之后,又看向段于廷:“段教谕?” 段于廷哪里不管什么养得起、养不起,关键是几句话就能抵消他那二百两银子。 “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便在此见证,今日江涵哥……” “江重涵。”江重涵纠正。 原身小名叫江涵哥,和他的名字重叠两个字。现在原身父母已逝,他也十六岁了,江重涵用原本的姓名给自己取名,倒也不算出格。 段于廷懒得计较,顺着用了:“……江重涵与杜氏结为义亲,待杜氏兄长归来或杜氏年满十八,再行归宗。余氏,你去倒碗茶来。” 余大娘满脸不忿,又因为丈夫的关系,只道段于廷跟知县的猫腻,不敢多言,只好默不作声进屋用粗瓷碗倒了碗茶出来,递到段于廷面前。 段于廷没接,抬抬下巴:“见礼之后,这义亲便结成了。杜氏,你奉茶与江重涵。” 颖安县的百姓虽然敢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却不敢当面多说什么。现在段教谕发话了,连古大勇都不敢再做声。 杜玉娘也看清了情况,从余大娘手里接过茶,双手捧到江重涵面前,盈盈拜下,口中道:“义兄饮茶。” 江重涵将 第4章 第 4 章 一个败家子,说什么做生意…… [] 胖子长得不高,体重少说一百八,浑圆的肚子高高凸起,脸肥得下巴快有三层了。这天难得晴了,他就拉了张长凳,靠着墙根晒太阳。 一看到江重涵过来,胖子便摆手道:“涵哥儿,你可别学坏。除非结账,不然我是断不肯当冤大头的。” 这话跟记忆里对上,江重涵就知道找对人了。 胖子叫朱大昌,因为做得一手好猪下水,诨号朱大肠。他本来是开熟切店的,但县城的无赖们欺他背后无人,经常去他店里混吃,说一句“记在账上”便扬长而去。久而久之,熟切店是赚钱少,赔钱多。朱大肠只能寻着哪家做宴席,前去帮忙一二,填补家用。 江重涵虽然没在他家店赊账过,但一直跟那群无赖混着,朱大肠见了怎能不似惊弓之鸟? “朱大叔,你误会了。”江重涵解释,“我不是来坑你的,我是来找你做生意的。” 朱大昌一听乐了:“嚯,涵哥儿,你爹托梦啦?” 不然一个败家子,说什么做生意,这不是笑掉人大牙么? 江重涵没有与他争论,只问:“朱大叔,邹乡宦家的赏银,你想不想要?” 朱大昌的眼神一动。 乡宦就是辞官回家的人,邹乡宦可更了不得,曾任知府,因老母多病,才辞官回乡侍母的,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今年是邹老太太的八十大寿,邹乡宦不仅要大办流水席三天三夜,还放话说,谁做的菜能让老太太开心,一道菜至少赏银五两。 五两银子! 颖安县寻常的五口之家,一年花费也就二十两银子,这要是一道菜做得好,一季的花费就到手了,可不是个小数目,朱大肠怎能不心动? 可心动之余,他又不由得怀疑:“你真有这个本事,做什么不自己上,偏给我占这个便宜?” “我不是让你白占便宜,是要与你做生意——我给你菜谱,你做菜送礼,若是得了赏银,扣除了本钱你我四六分。”江重涵先解释,再进一步抛出诱|惑。“我算过了,若不论人工,只论买菜的银子,这个菜只要花二钱银子。” 本钱才二钱银子?若得五两奖赏,扣了本钱后四六分,他还净赚二两八钱八分,他熟识的屠夫们杀一头猪,能赚下一钱银子么?[注1] 朱大昌狠狠心动了。 可还是那句话,他跟江重涵可没什么交情,这么好的事,江重涵为何不找别人,偏偏找上他? “朱大叔,我们虽没有交情,但我知道你为人最是老实本分,你家熟切店从不缺斤短两。跟你做生意,你不会欺我年纪轻。” 江重涵故意顿了顿,又说:“当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是个五谷不分的败家子,灶上的事一概不会,没办法自己做。可这菜对寻常妇人来说,只难在刀工罢了,最多没有你做的好看,赏钱没你得的多罢了。” 说完一拱手就要走。 “哎!涵哥儿!”朱大昌明知道这是花招,还是忍不住跳起来扯住他的袖子,笑道:“有话好好说,那个……你说的菜谱,是什么?” 江重涵回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朱大肠都不好意思了。 这……自己这话说得像是要空手套菜谱,但要怎么保证,朱大肠却不知道。 写字据吧,他不识字。若是请人见证,那不是把菜谱泄露给别人吗?他还怎么占这独一份? 直到他脸上露出又着急又苦恼的神色,江重涵才又开口:“朱大叔,你只要答应我给你菜谱,得了赏钱我跟你四六分,就成了。我不要你立字据,也不要你请人作保。这菜谱除非你同意,否则我不会传给其他人。”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朱大肠心里门清。 这菜本钱才二钱银子,却能得到邹乡宦的赏识,到时候得了赏钱的名声一出,颖安县方圆百里请他上门做的人还会少吗?他可不就财源滚滚? 至于他敢不守承诺分钱,惹恼了江重涵,江重涵将菜谱一撒,什么神秘菜谱也跟绿豆水饭一样满大街了。到时候,他还能讨什么好? 朱大昌乖觉,马上拍胸|脯说:“涵哥儿,你放心,我朱大肠是老实人,绝不坑你!” 话到这份上,江重涵就能继续提条件了:“朱大叔,邹老太太的正式寿宴是后天,但流水席今天就开始了。我急着用银子,希望你今天就做了这道菜,晚上拿去献礼,至多晚饭时分便知道真假。” 朱大昌其实想后天再献礼,正经寿辰拿到的赏钱,肯定比今天多。但江重涵是个什么情况,颖安县的人都知道,说不好再捱上两天,他真就饿死了。 “行,就按你说的来!” 江重涵和他一起走到墙根下:“那好,我将菜谱教你背下。” 他教朱大昌做的菜,叫水晶冷淘脍,是从元代无名氏编撰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里面摘录出来的。 具体的做法是:买猪皮三斤洗净,放在锅里加水没过至少两寸高,急火煮滚再转慢火,熬成白色。等汤熬得只剩下一半左右,猪皮就几乎都化了,汤也成了半胶状。准备一个平底大漆盘,用大木勺将汤舀出来,像做煎饼一样趁热摇开,等冷凝之后揭下来,如一般的冷淘(凉面)一样切成丝。 这道菜材料常见,实际上,在苏州、松江之类的大城镇,很多厨子都会。只是古代信息交流不畅,老百姓生活又困苦,做菜讲究个实在,很少做这类精细的食品,所以颖安县现在还没人会做。 再者将汤荡开这步最考验厨子技术,要是汤底摇开得不够薄,那就不是冷淘,而是豆腐了。猪肉冻谁还不会做了?根本讨不到好。得又快又准地将汤摇开,冷凝成薄薄的一片,再以高明的刀工切成丝,才是这道水晶冷淘脍成功的关键。 江重涵刚才故意说了大话,实则在颖安县,除了朱大昌这个跟猪肉打了二十年交道的厨子,没有其他人能掌握好火候。 等汤底全部做成了丝,再加入其他蔬菜丝——韭菜、莴笋、萝卜、笋丝等等,什么蔬菜都行。最后放姜丝、胡椒、醋,拌均匀了,装盘即可。若是吃不得辣,不放胡椒也行。 朱大昌一听就知道江重涵把本钱算多了。 现如今世道太平,做好的响皮肉才五分银子一斤[注2],猪皮只会更便宜,他与屠夫们又熟识,三斤猪皮一钱银子他就能拿下。至于其他材料 第5章 第 5 章 出去干什么?寒冬腊月的,…… [] 古家也是临街两层,楼下一明两暗格局,西次间做了厨房,余大娘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江重涵走进去,只见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两个土灶、各种架子,东西很多,但甚是整洁。余大娘在灶上准备蒸饼,古大勇和杜玉娘各一个小杌子,坐在灶边烘火。 见到他进来,杜玉娘马上站起来见礼:“义兄。” “不用客气。”江重涵将荷叶包递出去,“给。” 朱大昌给的烧饼是热乎的,江重涵一直揣在怀里,这会儿还是温热的,透出阵阵芝麻香。 把杜玉娘馋得悄悄咽了下口水,也把古大勇夫妇震惊住了。 这……他不是穷得只能吃橡子了,这怎么弄到的? “我跟西街的朱大昌做了笔生意,这是定金。若是没有意外,晚上朱大叔还会送二两银子过来。”江重涵故意把话说得含糊。 古大勇夫妇没察觉,只是松了口气:“哦……” 朱大昌是个老实人,没贼心也没贼胆的。 看着他们的表情,江重涵不免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要是孤身一人,他绝不会这么小人之心地试探着,可杜玉娘一点自我防卫能力都没有。他白天是真的要出去挣点钱,否则别说参加县试了,温饱都成问题。问题是,他出去了,杜玉娘怎么办呢? 一个十一二岁的美人胚子,实在太值钱了,太容易被觊觎了。他选择了认义亲,就要为小姑娘负责。 现在,古大勇夫妇听说他跟朱大昌合作,还有二两银子的盈利,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跟记忆里一样厚道善良。这样的人,才好托付杜玉娘。 江重涵暗地里打定主意要回报他们,口中说:“余大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要我照顾你妹子?”余大娘想也不想,一口应下。“你放心,有我在,饿不着她。” “多谢大娘,有劳了。”江重涵作了个揖,才说:“余大娘,今晚朱大叔若是过来送东西,您不必多问,只管收下,吃的你们三人吃,银子你替我收好。明天再麻烦您跟我出去,买些义妹用得着的东西。” “明天?买东西?你哪来的……” 余大娘话还没说完,江重涵就一副要走的样子。杜玉娘急了,叫道:“义兄,你可吃过了?” 小姑娘没有心机,在古家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余大娘已经三言两语把话都套出来了。 从昨晚到现在,杜玉娘一粒米也没吃,就喝了刚才的一碗热水,早就饿坏了。要不,余大娘怎么赶着要蒸饼呢。 可这样饿了,拿到烧饼,杜玉娘也只是把干荷叶放在膝盖上,双手抓了一个,凑到嘴边而已,始终没有咬下。 当然没有,但江重涵面不改色地撒谎:“吃过了。” “……”余大娘欲言又止。 算了,做人谁不要面子?早上她家老头嘴快,害涵哥儿被邻居嘲笑,已经被她暗地里念了好一顿。现在,总不好她也当场戳穿涵哥儿的谎言吧? 可杜玉娘只是天真,不是智障。她马上把手里的烧饼掰开,自己只留了一半,剩下的两个和大的那一半全都装在荷叶里,又递回去。 “我人小,这一点就够了。义兄是男子汉,饭量大,要多吃点。” 江重涵没有接:“不用,你留着,这三个烧饼是你今天一天的饭食了。” 三个烧饼也让来让去……余大娘怪不忍心的,发作道:“涵哥儿,你拿着!难道我家连顿饭都给不起你妹子吃么?” “义兄……”杜玉娘眼泪盈眶,硬是忍住了,从干荷叶里拿出较小的一个饼,坚持说:“义兄,我在余大娘这里,不会饿着冻着,倒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义兄,你拿着吧。” 这孩子……江重涵忽然有点感动,终于还是接过了:“那我出门了,大叔大娘,我家义妹就劳烦你们了。” 说完拱拱手,转身就走。 “哎!”余大娘嘀咕着:“又是说走就走,干什么去啊这是……” 杜玉娘一派天真地说:“义兄挣钱去了。义兄还说了,晚上有位朱大叔会送二两银子来的。” 然后咬了一小口烧饼。 是芝麻的,好香好脆。 “唉……”余大娘和丈夫一齐叹息,摇头。 钱是那么好挣的么? 江重涵虽然现在懂事了,但本事又不是性子,说好就能好。他一个败家子,能跟朱大肠合伙挣几文钱?还二两银子,小姑娘对银子没数,不知道二两银子,都够寻常人家吃两个月了。 朱大肠要是真的会送银子来,江重涵还出去干什么?寒冬腊月的,躺在家里等不是更舒服? * 江重涵在街上就着冷风吃了半个烧饼,将剩下那个用荷叶包好,装在怀里,整整衣衫,走进了书铺。 颖安县有且只有一家书铺,铺面还只有半间大小,三面墙都是书架,中间一个半人高的台子,西边一个柜台。 掌柜的是个落第的秀才,戴着方巾,穿着青绸夹绵道袍,身材清瘦。 他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得是呵欠连连,瞧见颖安县里有名的败家子进来了,也不过瞥一眼——黑眼圈浓厚,双眼熬得通红。 只一眼,掌柜的随即又继续往书本上瞧了。 哪个时代都是先敬衣再敬人,开门做生意的,遇到他这种明显没钱的顾客,没有赶出去,已经是好人了。 江重涵心态平和,趁着掌柜的没发火,飞快扫了一眼店里的书。 正对着大门的书架上面是《诗》、《书》、《易》、《春秋》,它左边的书架是《玉匣记》之类占卜吉凶的祟书,右边则是号称小四书的《名物蒙求》、《历代蒙求》、《理性家训》、《历代蒙求》。 江重涵从中间的架子拿了本《诗》,好,朱子集传的。 再拿《易》,程传、朱子本义的。 《春秋》,左氏、公羊、谷梁三传的。 最后看中间书架上面摆的一整部《四书》,朱子集注的。 很好,跟他猜测的一样。江重涵暗中松了口气。 虽然把古今图书馆系统里考科举需要的书都添加书架了,但这个时空没有元朝,宋朝之后就接了齐朝。系统里宋朝以及之前的书籍没问题,可宋朝之后的呢? 江重涵有些担心这个时空的科举制度和所用书目是不是会不同,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也是,既然是奖励他舍命救人的系统,不会出现资料不对的bug。 书籍、制度没问题,他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江重涵把书翻得哗啦响了一声。 “江涵哥。”掌柜的马上声音沙哑地阻止,“你放下吧!翻坏了,你如今也赔不起。” 目的达到,江重涵依言放下书,走到柜台前微笑问道:“原来掌柜的也知道我如今窘迫,那 第6章 第 6 章 看不出来啊,江涵哥这败家…… [] 杜玉娘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古家门口,隔着一道门帘,眼巴巴地等着,从日上梢头坐到下午。 眼看着日落西山,都准备做晚饭了,余大娘实看不下去了,在围裙上擦擦手,叫道:“玉娘……” 才说了两个字,小姑娘忽然跳起来:“余大娘,有位大叔提着东西走过来了!” 颖安县的街道呈井字形,最中间是县衙,八条街都用官员补子取名。 其中南大街东段,因为接近盛产丝绸重镇湖州,又靠近北去应天的驿道,是富人聚集区,叫狮子街。与之相反,北大街西段连通的是附近的乡村,是颖安县穷人聚集的地方,白雀街。 作为唯一一个从狮子街搬到白雀街的,还是借住的败家子,江重涵一直都是各家各户数落鄙夷的对象。这天早上,江重涵好好的未婚妻不要,非要认作义妹,已经足够让白雀街的街坊议论了。认完之后,江重涵又一整天不见踪影,更是说什么的都有。 现在看到朱大昌提着篮子走来,街坊们第一反应就是:江涵哥别是为了吃饱饭,把新认的义妹卖了吧? 一时左邻右舍全都望了过来,个个都竖起耳朵听。 古大勇已经去县衙了,余大娘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小姑娘,根本不敢让朱大昌进屋,急忙拦在门口,问道:“朱大肠,甚么风把你吹来了?” 流言蜚语能杀人,朱大昌也停下脚步,大声应道:“余大嫂,我领了赏钱,把涵哥儿的那份送来了。” 一听到“钱”这个字,就有人忍不住了:“朱大肠,那败家子把新认的义妹卖给你啦?” “你胡说八道甚么!”朱大昌一听就来火了,“涵哥儿是这样的人吗?我是这样的人吗!” 那老妇嘀咕:“那还能为甚么送钱来?” 朱大昌气得嗓门更大了,震得杜玉娘耳朵嗡嗡响:“余大嫂,好叫你知道,今天上午涵哥儿与我做了笔买卖。他教我做一道菜,我做好之后献给邹老太太做寿礼,说好得了赏钱我们四六分。现在,我就是送他那份赏钱来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这是二两银子,你拿戥子来,当众称一称。” 什么?!街坊们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二两银子?朱大肠是疯了不识数了,还是拿来的是锡纸做的银子? “我家有戥子,我拿给你。”先前怀疑江重涵卖义妹的老妇哪里相信,马上飞跑进屋拿了个戥子出来,“老婆子来称!” 众目睽睽,朱大昌也不怕这老妇人偷钱,大大方方地将银子往盘子上一放。 那银子不大一块,缺口痕迹一眼可见,明显是从一颗整锭的银子上面凿下来的。老妇拨了拨准绳,还真是高高的二两银子。 而且远看不觉,近看才发现,这银子光芒不一般。 “看到了吧?这可是雪花官银!我特意去银铺凿开的,二两,一星不少。”朱大昌仰着下巴,满脸得意之色,“咱们颖安,除了戴知县,还有谁能拿得出雪花官银,不用我多说吧?” 大齐由官府铸造的银子叫官银,因本银足色,又叫雪花银。但官银都有额定的分量,只有一百两、五十两、二十两、十两、五两五种。不要说百姓日常,就是达官富人打赏,也用不上这么大的银子,因此常常会把雪花银凿开,或者拿到银铺去兑成一两、甚至几钱、几分的碎银。银铺搜集碎银再熔铸,难免掺入杂质,按照杂质的寡众,又分为纹银、细丝银、摇丝银。 此外,官府发行的铜钱因铜九铅一,颜色澄黄,又叫官钱、大钱。而民间将官钱熔了以后掺入锡再造的钱,称为私钱、铜钱。 官银、官银已经很少见,只有跟官府关系好的人才能拿到。大多数百姓用的,都是摇丝银、私钱,街上小贩说一个烧饼两文钱,就是指两个私钱。 按大齐律,一两白银兑一千钱,但因摇丝银、私钱的存在,兑钱往往有浮动。成色差的摇丝银一两也就能兑九百文,甚至只有八百多文,纹银能兑一千文。而雪花官银,则能兑一贯大钱、一千一二私钱。 眼前这锭雪花银,可足足二两啊! 街坊们眼睛都直了。 朱大昌满意了,再次强调:“这可是邹乡宦赏的,不信你们跟邹乡宦的小厮们打听打听。邹老太太可喜欢我献的那道菜了,又可口又香,还软乎乎的容易克化,高兴得不行。邹乡宦这个大孝子,一抬手就给了这个数!” 他张开肥短的手指,脸上喜滋滋的都是笑:“嘿嘿!” 五两啊,还是雪花银!居然就落到这胖子手里了! 有人惊叹:“看不出来啊,江涵哥这败家子还有这本事。” 有人酸溜溜的:“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江涵哥可真能藏。” 还有人暗中搓火:“江涵哥跟我们没交情,不说也就罢了,把义妹托给人照顾却瞒着挣钱的法子,啧啧……余大嫂,我可真替你冤。” 杜玉娘来了颖安县就听说义兄的名声不好,眼看着这会儿义兄挽回了颜面,生怕古家二老对他有意见,忙解释道:“义兄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绝不是对不起大叔大娘!” “对、对。”朱大昌得了好处,也为江重涵说好话。“不是我王婆卖瓜,就说把猪皮汤摇成薄饼再切成冷淘这道工序,整个颖安县除了我,没人能做好。涵哥儿若是找别人,别说赏钱了,白搭进银子,做出来还烂乎乎的,恐怕邹宅的管家看了菜就要撵出去。余大嫂,你千万别误会他。” 说完,他把银子连同竹篮一起放在古家的门槛边。 “余大嫂,这是我自己做的熟切,不值什么。本来我是要给涵哥儿的,但涵哥儿上午同我说,你照顾他妹子,很是辛苦,让我把东西都给你们。你拿着,我回去了。” 第7章 第 7 章 二两银子重整一个家实在压…… [] “涵哥儿,你回来啦?” “涵哥儿,累了一夜,到我家喝口茶吧?” “涵哥儿,吃了早饭不曾?我家煮了小米粥,到我家喝一碗?” 余大娘昨晚与杜玉娘一同睡楼上,把丈夫撵了睡楼下,听到动静努努嘴:“你瞧,我说什么来的?” 杜玉娘急得拉着她的袖子问:“大娘,这可怎么办呢?” 话音还没落,就看到江重涵拱了拱手,客气但疏离地说:“各位,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有什么事等我睡一觉醒来再说。” 他说话有气无力,眼下一片乌青,双眼遍布血丝,一副随时要两眼一翻的架势。白雀街的街坊们也可不想他死,只好暂时放过。 “涵哥儿,等你歇息好了,到我家坐坐啊。” 江重涵没做声,只是拱手,往古家走去。 杜玉娘第一时间迎出来:“义兄,辛苦了。” 江重涵虽然只当自己是个监护人,还因为年龄差距,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但累了一晚上回来,能有人关系,还是觉得很暖心。 “嗯。早餐吃了吗?” “已经吃过了,给你留了些。” 余大娘也走出来:“涵哥儿回来了?现在吃么?” “谢谢大娘,我也吃过了。” “那进屋歇着吧,看你那眼睛。”余大娘先心疼他,又不住地夸着。“涵哥儿,你真有本事,说挣银子就挣了二两雪花银!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不,不坐了,大娘,我想请您帮个忙。”江重涵说着,从怀里掏出十个钱。“我用这点钱想置办些家用,可又不知道价格,怕被坑,想请大娘陪我采买。这点钱,请大娘喝茶。” “你这孩子!哪用这般客气?”大娘把钱推了回去,又拿了个柳条篮编挎上,一手牵着杜玉娘出门,还故意大声说:“都是街坊邻居的,帮你点忙怎么了?谁家还不靠点乡亲?谁那么势利,一点小事就非要图你的好处?” 四周一下子静悄悄的,有人在暗处不由得红了脸。 江重涵知道这钱余大娘是不可能收了,只能先收回,以后再换别的方式报答:“那就辛苦大娘了。” 余大娘摇摇头:“走吧,你要买什么?” 买什么,这要怎么说呢?江重涵干脆走到对面把门推开:“您看看吧。” 余大娘往里看了一眼,惊呆了:“涵哥儿,你家这是……” 除了两块门板,什么都不剩啊! 江家格局跟古家一样是临街的两层楼,只在楼后多了个院子。 后院,除了口井,光秃秃的。楼上楼下各三间房,只有一张破木床、两把竹椅、一张竹榻,帐子、被褥,一概全无。西次间的厨房里,除了个灶台,连碗筷都没有。 “……!”余大娘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啊! 江重涵也知道二两银子重整一个家实在压力巨大,忙说:“先给玉娘弄个能住的地方就好,我身子还行,随便拿个长凳搭一下就行。” 余大娘摇摇头,只说:“先去兑钱。” 是了,兑钱。 生活在一个网络村村通、村里也用微信支付的时代,江重涵已经很久没有用现金了。这时候才想起,二两银子对这个时代来说不是小数目,直接拿着,相当于拿着五千元一张的钱去买几块钱的东西,谁能找开? 得先兑换成碎银。 颖安县的银铺开在狮子街口,这时银铺刚刚开门,伙计还打着呵欠呢。他眯着眼先看到江重涵,取笑道:“江涵哥,你走错门了吧?当铺在隔壁。” “废什么话?兑银子!”余大娘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取出银子晃了一下,问:“最近什么价?” 小二眼神一亮。 雪花银,少说二两重! 但……伙计心里暗骂可惜。 要是这败家子或者小姑娘来,肯定分不清银子的好歹,说不定他能八百文打发了,回头跟掌柜的报一千一,中间赚个三百文的差价。可惜了,还有余大娘这个不好惹的。 他只能爱答不理地报了个数:“一千一百二。” 一两雪花官银,能兑一千一百二十文。江重涵暗中记下了,又问:“那别的呢?” “纹银一千零五十,细丝银一千,摇丝银九百一。”小二不耐烦了,“兑不兑?不兑别耽误生意。” “二两雪花银,高高的,已经当众称过,你休想做手脚。”余大娘将银子拍在柜台上,“兑十个一钱、二十个一分的碎银,剩下的全部兑铜钱,一吊零四十个。” “零碎。”小二嘀咕,称了银子,一份份兑好。 余大娘当面数了又数,从怀里取出个洗得发白的钱袋,都装了进去,交给江重涵:“涵哥儿,你千万收好。” “谢谢大娘。”江重涵感激。 要不是有余大娘在,他来兑钱,肯定被坑。 “客气什么?”余大娘拉着他们出了银铺,转头就进了布行。 “掌柜的,棉花、棉布怎么卖?” 掌柜道:“棉花一斤五分,粗布一匹一钱,阔棉布一匹二钱四分。我家粗布是官布,一匹十九尺,阔布一匹三丈二尺哩!余大嫂,你扯几尺?” 余大娘掐了掐手指,江重涵也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用系统搜索、对照资料。 棉花棉布的价格和明朝前中期差不多,还算平民,看来棉花的种植已经有一定规模。棉花是个好东西,能夹棉做衣服御寒,也能弹松后棉被、褥子。 余大娘又问:“你家做棉被还是旧价格么?” 掌柜的一听就知道是笔大买卖,连连点头:“对,棉被一张工钱三十文,褥子二十文。” “我样样都在你这买,要二十斤棉花、粗蓝布一匹,白、蓝阔棉布各半匹,棉花绒、棉线各一斤。棉、布、线我不与你杀价,总共一两五钱一分,对不对?” 掌柜的点头:“不错。” 余大娘马上杀价:“一两半银子的大买卖,还要什么工钱?工钱免了!” “余大嫂!”掌柜苦笑,双方开始熟练地杀价还价。 最后,掌柜的死活不肯少工钱,余大娘便大声道:“不少工钱也行,但棉被套儿只做两套,白棉布做棉被里子,粗蓝布做面子,里头的棉芯你得给我做成两斤和五斤的各两张!褥子用棉花三斤,套儿都用粗蓝布,做工可得仔细!今日我来最早,可不许三推四拖的,傍晚我就要来拿,若是缺斤少两做手脚,你瞧我是不是让整个颖安县都晓得你这开黑店!” 语罢不等掌柜说话,她又手一挥:“总共一两六钱一分,涵哥儿,给钱!记住了,这一两是摇丝银,近日只能兑九百一十文呢!” “余大嫂,我是怕了你啦!”掌柜的连连叹气,挥挥手让伙计量棉、裁布。 余大娘赶紧不错眼地盯着去,江重涵则把钱袋取出来。 方才去银铺兑钱时,其中一吊铜钱是整整齐齐、打了银铺的死结和戳子的。江重涵让掌柜的检查过后剪开,从里边数出九十文,剩下抵了一两,又数了六个 第8章 第 8 章 明明楼上就杜玉娘一个,居…… [] 穿越来的第三天,江重涵终于能睡觉了。 他的床是两块薄木板搭在条凳上,铺的是旧棉褥,盖的是旧棉被。对习惯了床垫的现代人来说,木板床和棉褥太硬了,棉花被又太重了,应该很不舒服才对。但很神奇,江重涵睡得格外香甜。 一觉醒来,天色已黄昏了。 他迷蒙地坐起来,没看到古大勇夫妇,只有杜玉娘坐在门口的帘子下。 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江重涵的肚子立即反应,“咕……” “义兄醒了?”杜玉娘马上放下竹筐站起来:“大娘和大叔在对面整理屋子,让我在这看家……大娘,您回来了?” 说话间古大勇和余大娘就掀开帘子进来了。 江重涵急忙站起来:“辛苦大叔、大娘了。” “小事。”古大勇摆摆手,“布行的东西我都替你拿回来了,你大娘替你铺好了。锅里的饭已经蒸上了,灶上有热水,你去洗把脸,准备吃饭了。” 于是,江重涵又得到了穿越后的第一盆热水。 他一时没忍住,厚着脸皮借了古大勇的一套旧衣衫,擦了一回身子。 对现代人来说,就算限于客观条件,三天不洗澡也已经非常难受了。 擦洗过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人总算舒服了。等他把自己打理完毕,厅里已经摆饭,余大娘一边摆碗筷一边招呼着:“涵哥儿,来,坐。” “谢谢。”江重涵很少遇到这种情况,有点不知到怎么做,只能一再道谢,然后坐下。 桐油清漆木桌上,已经摆上了饭盆和三素一荤:糙米蒸饭、炖白萝卜、拌腌菜、煎豆腐,以及一盘清蒸鱼。 通过白天的采购,江重涵已经对百姓的生活水平和物价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知道,青菜、木柴价格还行,但白米很贵,跟现代的进口香米似的,折算起来十几块钱一斤。普通百姓的主食不是粗面、糙米,就是糙米跟便宜的粮食作物混着煮的粟米饭。 这一桌在现代人看来简单的饭菜,在古代已经是相当丰盛了。 “来。”余大娘一坐下来,就把鱼肚上的肉,一人一块夹到两个晚辈碗里。“你跟玉娘多吃点。” 江重涵不好拦着筷子,只能看向古大勇。 古大勇一边将刺少的鱼肉部分夹到余大娘碗里,一边对他笑了笑:“涵哥儿,你太客气了。这鲤鱼两斤多,至少得五分银子,春初大家都闲,只恨没活儿,上哪能找这么多钱?衙门里雇个整日的短工,一天也才四分银子。更别说那些熟切了,一篮子下来,少说一二钱银子。你同我们客气,我们还不知怎么谢你才是!我看你们兄妹也不会做饭,这个月就都在我家吃吧。” “就是!”余大娘也说,“你们兄妹若是不来吃,这熟切我们可不敢收。” 二老都这么说了,江重涵也不再客气:“那我们兄妹就麻烦两位了。” “客气甚么?快别说了。”余大娘催促,“赶紧吃。” 她这么一说,江重涵才才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又饿了。 穿越三天了,第一天吃橡子,第二天吃一个半烧饼。这个十六岁的身体,一直没有吃主食,是真的很需要营养。 虽然是糙米和粟混着,但,谷物是真的饱腹,也是真的香! 都是老百姓,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古大勇一边夹菜一边问:“涵哥儿,你以后真的要……” 那天在城墙下,江重涵就对他说要考科举,当时古大勇没当回事。可看看江重涵说能挣到银子就挣到的架势,古大勇又拿不定了。 “嗯,我要考科举。我想过了,我没有继承江家经商的天分,也没有地,除了认得几个字,再没别的手艺能谋生。”江重涵先认真地陈述了一遍,才笑起来,用轻松的语气说:“反正先试试童子试,要是能中秀才,好歹能免些税,到时候开馆做塾师还是别的,再看吧。” “但是……”古大勇的话刚说了个开头,就被余大娘踢了一脚。 他立刻不做声了,只有余大娘催促:“饭桌上别说这些,赶紧吃,天冷,一会儿肉冷了就不好吃了。” 江重涵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劝道:“大叔大娘,你们也多吃点。” 四个人里除了杜玉娘是个猫儿般的胃口,剩下的都是能吃的,一顿功夫把饭菜吃得精光。饭后,江重涵要帮忙收拾碗筷,杜玉娘也想学着洗碗,却被余大娘撵回去了。 “忙甚么?以后有的是你们帮忙的时候,现在先回去看看你们家,我可是忙活了一下午,包你们满意!” 江重涵只能带着杜玉娘告辞,穿过街,就回到了名义上的家。 早上看到时,这里还家徒四壁,这时借着朦胧天光,却可以看到整个房子焕然一新。 一进大门,先看到明间里摆着两张竹椅和书案,书案上有茶壶、粗瓷杯、灯台、火镰。江重涵观察了古大勇是怎么点灯的,照搬着试了几次,把油灯点燃。 微弱但温馨的一豆灯光,瞬间照亮了方寸。 地面干干净净,厨房里,柴、米、锅、碗、缸等等东西,全都摆得整整齐齐。竹榻移到了楼上中间的房,擦干净,铺上了新的被褥,床上还有杜玉娘的包袱。 另一个房间摆了那破木床,同样也被擦干净了,铺了新被褥。不用说,这就是江重涵的房间。 尽管这不是自己的房子,只是借住,但能有个安身的地方,江重涵已经很满意了,内心也再次对古家两位感激不已。 不过,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江重涵没有太多休息的时间。 他叮嘱道:“义妹,你先睡吧,注意灯火,别烧了东西。我不是在隔壁房间就在楼下,要是有需要,你大喊一声我就来。” 一边说,一边将油灯递出,然后下楼去了。 杜玉娘擎着油灯,心头突然涌上一个念头。 她真的要跟一个男子相处,甚至生活。 这……这要怎么做? 杜玉娘一阵紧张和无措。 之前不管什么时候,她身边都是有年长的女性的。父母还在世时是母亲,投亲 第9章 第 9 章 “义兄,你把我送回临洮吧…… [] “……”妇人立刻伸头出去瞧了瞧,确认隔壁楼上亮着灯,不由得愕然地和男人交换了个眼神。 ——杜玉娘在楼上,江重涵不在?两人不是一个房间的? “怎么?”余大娘大嗓门应道,“家里缺甚么?” “我想趁夜洗个衣服,找你借点皂角。另外,还想拜托你去我家住一晚。玉娘一个人在房间里,有点害怕。” 余大娘在市井间混了几十年,又亲手养大了一个女儿,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行。” 两人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街上,没一会儿,就又听到两人的脚步声。紧跟着,后院响起搓洗衣服的动静,楼上则是余大娘洪亮的嗓门:“玉娘!” 杜玉娘没听到风言风语,只听到两人的对话,马上把房门打开:“大娘,劳烦你了。” “小姑娘容易害怕么,要甚么紧!”余大娘故意笑得大声,好叫左邻右舍都听得明白。 ——杜玉娘没有独身呆着,更没有跟江重涵待在一起。 可仅仅如此,是不够的。 江重涵把衣服晾好,又去对面问古大勇:“大叔,您睡了么?能同我搬个床么?” 这下暗中围观的邻居忍不住了。 古家隔壁的窗户支起,一个中年妇人问道:“涵哥儿,你不住这啦?” “没,我就是不爱住楼上,女子妇人才住楼上呢,我要把床搬到楼下东次间去。”江重涵说完,又望向古大勇:“大叔,能辛苦你么?” 古大勇马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虽说义兄妹也是人伦大理,但到底江重涵跟杜玉娘不是亲兄妹,住在一起太容易惹来非议了。一个不慎,不光是杜玉娘名节不保,连江重涵的名声也脏透了。 古大勇二话不说答应了:“走。” 江重涵有意让人听见,动静不小,杜玉娘立即慌了,余大娘却沉吟片刻,站起来说:“木床太重,不好搬,玉娘,你睡隔壁房间去,这张竹榻还搬到楼下。” “嗯……嗯。”杜玉娘白着脸应着,把没有打开的包袱拿到隔壁,又跟余大娘一起,把两个房间的被褥换了。 没一会儿,江重涵跟古大勇就上了楼,合力将竹榻和被褥抬了下去。 杜玉娘一直看着,等那一星灯火消失了,余大娘关上房间的门,她才忍不住落泪,呜咽地问:“大娘,义兄、义兄是不是厌恶我……” “傻孩子,瞎想什么呢?涵哥儿在保护你呢。”余大娘揽住她的肩,在床边坐下,细细地解释后,又说:“涵哥儿不想你的名节受损。就是亲兄妹,长大了要避讳,玉娘,你以后跟涵哥儿相处,一定要注意分寸。” 杜玉娘擦着眼泪点头:“男女大防,我是懂的,可……可……” 可她会的是深门大户的男女大防,女子不出二门,男子不入后院。眼下这两层楼每日相处,要怎么防呢? 她这会儿对江重涵放心了,又不放心自己,着实怕一个没拿捏好分寸,不仅毁了自己的名声,也毁了江重涵的。 今晚义兄还说要考科举呢,名声对读书人可太重要了。 余大娘安慰道:“不要紧,你只要记得,大大方方、亲密不狎昵,别跟他动手动脚,别随意进出彼此的房间,就差不多了。我看你义兄这架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再上楼了。” 杜玉娘懵懵懂懂地点头,认真地思考着,暗自放心。 楼下,好不容易安置妥当,江重涵对古大勇一顿感谢。 古大勇的目光欲言又止、复杂难明。 屋里多个女子就是麻烦,换作旁人,不把杜玉娘卖了,也要嫌弃累赘,给口饭吃就不错了。江重涵穷得饭都快吃不起了,居然还能维护杜玉娘的闺誉。 这到底是讲义气,还是傻呢? 江重涵笑了笑,只当没发现,客客气气地将古大勇送出了门。 不然呢?总不能就把个儿童丢在那里不管吧? 就当……小的时候,他就很希望有人能保护自己。现在,就当他保护了以前的自己吧。 “咚——咚。” 这时,街上刚好响起一阵鼓声,一慢一快。 第一下江重涵没在意,等着鼓声重复了三遍,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没有钟表的古代在打更鼓。再一查系统里的文献,是一更鼓,19:15了。 对古代来说,这个点已经彻底入夜,除了去寻|欢作乐或者高门大户有晚宴的,普通百姓已经准备洗漱躺下了。 点灯也得有油,灯油可贵得很呐! 可江重涵实在做不到晚七点就睡,白天又睡了很久,这会儿正精神。 那好,时间不要浪费,背书吧。 想着反正他看书不用灯,也要避嫌,江重涵干脆出声背诵。 一直背到四更才睡去。 * 次日,江重涵刚睁眼就听到叮叮咚咚的动静,赶紧穿上衣服跑去看。 一进厨房,只见杜玉娘挽着袖子,正摇摇晃晃地拎着半桶水。 “快放下。”江重涵生怕她把衣服打湿,几步上前把水桶拎了,倒进水缸里。 开玩笑,这天气才几度?衣服湿了肯定会重感冒。古代这医疗水平,万一发展成肺炎,那真会要命的。 杜玉娘站在一旁,脸全红了,紧张地说:“义兄,你、你起来了?我马上煮水饭,你稍等。” 小姑娘浑身上下都写了“我是有用的,我要为义兄分忧”,可是看看她那双白皙的手,不光被冷水冻得通红,上面还有几道红痕,是摇井轱辘磨出来的。 这孩子哪做过一天活儿? 不是说江重涵要让她继续当十指不沾阳 第10章 第 10 章 患者女,大约十五六岁。…… [] “义兄是好人,屡次照顾,尽心尽力,我却活也干不好,只知吃用,还累得义兄遭人诽谤。我……” 小姑娘说不下去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朝着江重涵就要磕头。 江重涵急忙将她扶起来。 他一个现代人,哪受得住突然跪下?被磕头晚上得做噩梦。 “你胡说什么?回临洮你不是就要给老财主当小妾?” 杜玉娘摇摇头,不说话,只是流泪。 当小妾,受苦的只有自己一个;留下,却会拖累关爱自己的人。 “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我说了会照顾你直到你成年,就一定会做到。”江重涵强调,然后想了想,说:“你不要信什么苍蝇不叮无缝蛋,流言蜚语,除了证明某些人心里龌龊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佛眼看世人,芸芸众生皆可怜;鬼眼看人间,人人都是鬼气森森,难道因此人间就人人是鬼了?被人编造流言,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卑劣。” “好比一个人被刀砍伤了,难道要怪他不是钢筋铁骨吗?当然是怪拿刀的歹徒故意伤人。” 这种道理从没有人跟她说过。杜玉娘听得一愣一愣的:“是……是这样吗?” “当然是。”江重涵点头。 他三两口把烧饼吃完,包了一半蒸糕在怀里,把铜钱放在书案上,叮嘱:“我出去一趟,这是二十文钱,你留在身上以防万一。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要么你就关上门,拿木头顶住大门,除了我和对面大娘,谁也不开门。要么,你就去对面跟余大娘作伴,只要盯着别让人闯进家就行了。” 杜玉娘还处在三观轰击里,怔怔地说:“我……我去找余大娘。” “好,注意安全,有事就跑到街上大叫。不要信什么会惹流言蜚语,安全最重要。我在北大街的书铺,实在不行就去找我。”江重涵又强调了一遍安全,才出门去。 他决定今天继续去抄书。 前天晚上抄的答卷非常有用,他不仅记住了古代科举的答题字体、格式,知道了优秀答卷是什么样的,还知道绝对不能有错字、涂改。一旦有涂改的痕迹,就是答成天书,也会直接被刷下去。 同时,也要想想怎么解决跟杜玉娘的问题。 余大娘不可能每天都来陪她,但一关上大门,除非他在楼下读书一整晚,否则只要没了声响,就会有人怀疑他溜上楼偷鸡摸狗。 这可怎么办呢…… “涵哥儿?涵哥儿!” 正想着,忽然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江重涵转身,露出个笑:“朱大叔。” “太好了,我正要去你家找你呢,今日邹乡宦……”朱大昌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旁边一声惨叫,一道人影几乎是飞着出来,砰的一声摔在两人面前。 “你这个赔钱贱|货,敢坏老娘的大事,看我不打死你!” 江重涵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冲出来,提着一根木棍没头没脑地打向地上的人。 “贱蹄子!赔钱货!” “住手!”江重涵本能抓住木棍,手臂使劲,推开胖妇人,喝道:“不许伤人!有话好好说!” 他虽然清瘦,但男女之间体力差距不小,登时将胖妇人推了个趔趄。 “哪来的兔崽子多管闲……”胖妇人骂了一句,顿了一下,再次勃然大怒,指着江重涵骂道:“好啊!这姘头不就出来了吗!” 朱大昌和周围的路人都懵了一下,诧异地看向江重涵:甚么?姘头? 胖妇人看江重涵一身棉布衣衫,知道这少年无权无势,底气就更足了。她一手拎着棍子,另一手就要去揪人:“呸!一个穷酸也敢毁了我手里的货!小崽子,这事没有二百两银子,老娘跟你没完!拉你去官府告你强|奸民女,判你绞刑!你……你做什么?” 她的手没捞着。 江重涵一矮身蹲在地上,眼里却除了患者,已经没有别的人和事了。 患者女,大约十五六岁。 “姑娘。”江重涵问,“你听得到吗?能告诉我哪里痛吗?” 少女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奇怪的是,她脸色异常潮红。听到询问,少女努力动了一下眼皮,含糊且沙哑地说:“头、头好痛……” 江重涵简单视检几秒,女性不好摸心跳,就改捏住她的手腕。 触手,只觉得少女心跳异常快。 “除了头部呢?骨头痛不痛?” 少女很轻微地摇了一下头,随着动作,额头的鲜血流下,划过她白皙的皮肤,淋漓了半张脸。 “好多血……” “不会死了吧……” 四周一下子停住不少人,纷纷议论着。 “怎么回事啊?” 初步检查没有骨折,只有面颞部及头皮部出血。 江重涵让患者枕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按住颞动脉压点。 按压止血点的方法立杆见血,路人立刻发现:“哎,血好像止住了!” “这不是江家那败 第11章 第 11 章 江重涵不知道是该震惊古…… [] 四周都是穿着棉布衣裳的百姓,不是外乎蓝、皂、青、白四种颜色,衣服上别说绣花了,就是花纹也少,女性头上顶多戴一支银簪。这女人年纪大约四十出头,身上穿了件绿色立领长袄和酱色裙子,长袄布料鲜亮,上面布满折枝团花暗纹。不仅如此,她头上还戴着银丝狄髻,上边插了两支金钗,手上也戴了个细细的金镯子。 在女人身后,还有两个穿着蓝色棉布衣衫、手持棍子的健壮仆妇,其中一个左手手背上三道鲜红的血痕,血迹还没凝固。两个仆妇往中瘦高妇人身边一站,立刻显出瘦高妇人的气势,像个贵妇似的。 “周大嫂子!”胖妇人瞬间迎上去,弓着腰指着江重涵说:“您瞧,着实不是我私下找人梳笼怜姐,这可不就是贱蹄子的姘头么?” 一听到“梳笼”两个字,四周的人全明白了:“原来是个粉头。” 粉头就是妓|女的别称。 朱大昌登时为江重涵不值:“涵哥儿,别脏了你的手,别管了,走吧。” 说着就要拉起他。 江重涵却摇头:“人命关天!” “您听、您听!”胖妇人抬手,想扯住周氏的衣袖又被一眼吓得住了手,不住地说:“不是姘头,能刚巧路过?能出钱给个粉头治伤?又不是菩萨转世!” “她不是活人吗?这不是人命?”江重涵反问。 在现代,犯罪嫌疑人也要先被治伤然后才讯问啊! 周氏看着江重涵,没有说话。 倒是那少女费力睁开眼睛,双手撑着地面,费劲地翻身伏着,气若游丝道:“周大娘,贱妾……贱妾实与这位郎君素不相识,望您明鉴,勿要冤枉好人。” “贱人,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胖妇人竖眉骂道,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却被抓住了手腕。 江重涵难得动了气,严厉地说:“她头上的伤口才刚止血!” 胖妇人十分认形势,不跟他动手,只是冷笑:“呵!郎情妾意……” 后面的话被周氏一眼止住了。 “怜姐,你自小看着,也当明白,若不是你|妈妈早早传信与我,说你色艺双全,指望找个好人家享福。身为行院女儿,你早已被梳笼,如今残花败柳,任由脏的臭的作践,岂能安安稳稳长到十六岁?” “我奉命挑人去广宁伯府享福,扬、杭、苏三州遍地都是瘦马,要找甚么美人没有?比你美貌千百倍的多得是!我是念在与你|妈妈有旧情,才到徽州这地方来。你|妈妈院里十一二个女儿,年纪比你娇嫩又长得好的,难道没有?是念在你被耽误了几年,才可可地选了你。要看时,你三番两次找事推辞,我念在与你|妈妈的交情,也一直作罢。如此恩情,说是再造也不为过。” 这一字一句是冲着怜姐说的,可周氏的眼睛,却盯着江重涵。她语气本不疾不徐,此时骤然沉厉:“可你呢?” “你不光悄悄放了脚,谋划出逃,竟还私下接客,没了清白!你自己说说,当如何是好?” 四周震惊不已,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不光是粉头,还是个瘦马。” “原来要献给伯府,好一份富贵前途,她竟不珍惜,私下没了清白。” “啊呀!竟私下接客,好生淫|贱,怕不是个天生的婊|子。” 哪怕是现代,当众讨论一个女性是不是第一次,也是侵犯隐私的事。在古代,贞洁对女性来说更是比命还重要。现在少女的清白被拿出来当众议论,一字一句不啻于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怜姐娇怯单薄的身上。 江重涵忍不住皱眉,怜姐依旧伏跪着,语气异常平静。 “周大娘,妈妈,贱妾可以指天发誓,莫说偷人,贱妾平生连男人的衣角都没有碰过。若有一句虚言,叫贱妾天打雷劈、挫骨扬灰!” “你……”胖妇人张口想骂,被周氏止住了。 “还想狡辩?方才不光是我,两位经验丰富的婆子都检查过了,你已非完璧之身!没有碰过男人,难道是你自己忍不住寂寞,偷藏了角先生?” 她冷酷地将少女最隐秘的秘密当众说开,比当众把少女扒光了更叫围观之人觉得刺激,一时周围什么眼神都有,都跟苍蝇闻到腥气似的。 “你们不要太……”江重涵才说了个开头,就看到怜姐扶着头上裹伤的汗巾,慢慢地从趴着变成了侧躺。 她的一双眼睛已经睁开,寒星一般,重复道:“无论你们信与不信,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你们口中的淫|□□子!” “是,我是悄悄把脚放了。因为我不想做暗门子接客,也不想去甚么伯府当个房里人,这个男人玩够了就送个那个男人。我想远走高飞,缠好了脚,我就走不远了!我偷学武功,暗地里勤加练习,指望着强身健体、练快脚程,能顺利逃走。我假意顺从跟你们上京城,是要在路上寻法子逃走,若不是你们突然在我水中下药,我也差点走成了。” 第12章 第 12 章 不是“人”,她是“瘦马…… [] 虽然她说有“武功”,但怜姐不是中了什么玄乎其玄的“迷烟”。 根据江重涵的初步诊断,她肤色异常潮红、心跳加快、声音嘶哑,伴随头痛症状,且陷入过昏迷。这种病症江重涵在乡下刚好接诊过,是食用了曼陀罗。 曼陀罗又名疯茄儿,是一种全株有毒的植物,尤其是种子毒性极大。一般在食用后20-30分钟就会出现口干、吞咽困难、声音嘶哑、皮肤潮红、心跳加快、头痛等症状,严重的甚至会在24小时后进入晕睡、痉挛、紫绀,最后晕迷死亡。 但即便有毒性,曼陀罗也是古代常用的麻醉药之一。江重涵略微搜了一下图书馆系统,《扁鹊心书》中就记载了用曼陀罗制作麻醉药,说“服此即昏睡,不知痛”。 怜姐应该是饮用了掺了曼陀罗种子粉末的水,才陷入昏迷,被绑起来的。她不仅没有逃脱成功,还被鸨母和这伯府的管事媳妇怀疑,强行给她“做检查”,发现她“已非完璧之身”。 也就是处|女膜没了。 不要太荒谬…… 处|女膜只是一层黏膜组织,用这层膜或者是否出血,来判断是不是第一次发生关系,是极其不科学的。黏膜的形状、厚度因人而异,有些人天生没有这层黏膜,有些人黏膜特别薄,随着身体的成熟就消失了。排除这两种情况,也存在女性在运动的过程中,比如骑车、跳高之类,造成黏膜破裂。 怜姐暗地里刻苦练拳脚功夫,说不定就是什么时候动作大,黏膜破裂了,而自己不知道。 就算她确实暗地里和人发生了关系,可身体不是自己的吗?真就没有了第一次就不配活下去?不说远的汉唐,就是两宋,刘娥二嫁之身当皇后、太后,甚至临朝,梁红玉身为妓|女最后也封国夫人了。 但随即,江重涵就知道自己傻了。 齐朝既然像明朝,那么此时贞洁观念已经异常严苛。 而且……而且怜姐不是“人”,她是“瘦马”,是“商品”。 商品没有自主决定的权利。 从她被胖妇人买下的一刻起,她的身体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先属于胖妇人,后属于将来买下的人。她不能决定自己做不做残疾人(缠足),更不能决定自己是不是跟人发生关系。 哪怕她是会呼吸的、鲜活的生命,哪怕她还有自己的意识。 他……江重涵抿紧了嘴唇,将不忍和不赞同藏在心里。 没有人看到,连胖妇人都只顾着骂人、诉苦:“我的命怎地这般苦哇!如今一个上灶丫头也不过五两银子,我当年买她就花了三两!十几年好茶好饭养着,琴棋书画教着,舍不得打一下。指望报答时,她可好,让我赔了个血本无归!” “妈妈这话……说得没道理!”怜姐躺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拿来说话反驳了。 “我是不曾被梳笼,但从十二岁起,我怜姐的一手琵琶,徽州城里哪个不知?哪次宴请我没去?得了奖赏,无论尺头还是银钱,我可留过一分一毫?不是全都给了你么?或一钱、或三钱,一月下来光是银子你也有十余两,一年我为你赚的可下过百金?我住你家十年,便是一年花你三十两银子,这四年来,我也已还清了!” “至于最初那三两银子……” “闭嘴!”胖妇人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心里自有算盘,登时呸了一句:“养育之恩比天大,哪有还清之日?” “行院人家,说甚么恩啊情啊,着实可笑!”怜姐也冷笑:“养育?当我不记得?你路过我家,见我年幼貌美,便打晕我带走,没花一文钱。你拐来的我,预备卖的,我同你是商家与货物!你我之间只有害我骨肉分离之仇,哪来的养育之恩?我出身良籍,宁可清清白白地饿死,也不愿遭你毒手,沦为贱籍卖笑!若不是想着逃走寻找父母,早一头撞死了!” “你——”胖妇人扬手又想扇她耳光,江重涵忽然说:“你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可不像‘什么舍不得打一下’。” 胖妇人的动作一顿,又一个好奇的声音问:“为甚么不留着这粉头?没了清白不是也能接客么?” 原来那药铺的伙计送完药没走,还在看热闹呢,他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半懂不懂地问。 胖妇人嘴唇微动又抿住,眼珠一转,说:“我养的都是干干净净的瘦马,可不是做暗门子的。但小哥这话说得不错,这贱|货虽已破身,可琴棋书画、琵琶箫筝,无一不精。就说这脸蛋、这身姿,买回去当小妾也值当,若是接客,大小也是颖安县花魁哩!” “这雌儿确实不错。”一个裹着青头巾的男人笑嘻嘻地说:“这位妈妈,开个价?” 胖妇人极力忍住眼色,傲踞道:“我先前经手的买卖,那雌儿本是花魁,梳笼即被千户大人七百两买回家。当了三年小妾,因大娘子容不下,转买入同知府中,还值了三百两银子哩!” 青头巾男人撇嘴:“咱行院人家又不是老爷府上,休说这等鬼话。” 胖妇人做出个心痛的表情,咬咬牙说:“一百两!不能少了!有这张脸在,这雌儿不愁没客人。” 青头巾男人似有意动,却听周氏身后拿棍的仆妇忽然道:“你这乐户可别瞎眼!你当方才为何绑住她手脚?”< 第13章 第 13 章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 江重涵的第一反应是:胡说什么呢?拐卖妇女儿童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随即才想到,这是古代,哪来的有期徒刑? 胖妇人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心动了,再一次主动降价:“只要……只要十五两……不,十二两!小郎君,你放心,今日若没有你,她已死了,你买下她,她不会逃走的。小郎君也不忍心她在我手中受磋磨,不忍心我将她打死,对不对?你买了她吧!” “小郎君!”怜姐比她还急,嘶哑而焦急地叫道:“莫说贱妾不值得,便是值得,你年纪轻轻,定然尚未婚配。未娶妻先买花姐回家,将来哪个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没得耽误了你!贱妾一命不足惜,今日救命之恩,来世再结草衔环以报。小郎君,你勿要中了这老鸨儿的计” 她瞥了胖妇人一眼,笑得阴冷:“等迷|药效力退去,她焉能拿我如何?” “不能么?”胖妇人威胁,“贱婢!你的卖身契还在老娘手中,你能逃到哪去?” 怜姐抬手掠了一下鬓发,柔柔地笑了:“左右不过鱼死网破。待我杀了你,抢光你的金银,便落草为寇,还怕甚么卖身契?” 胖妇人吓得脸色煞白,四周的百姓也觉得没看头了,纷纷开口。 “老鸨儿,别扯他了,你来晚了!” “这是我们颖安县有名的败家子,若是早两年,莫说十二两,就是二十两、二百两他也出得起。现在么,他早就把家败光了,哪里买得起?” “就是,他前两天还穷得只能吃橡子呢!” 怜姐蓦地咬了一下嘴唇。 她这样子落到眼中,胖妇人更是拉着江重涵不肯撒手,连声道:“那……那十两!” “去去去!”朱大昌看够了热闹,一把将胖妇人推开。“有十两银子做甚么不行?买这么个东西!长得貌美又如何?行院出身,还没梳笼就先会偷人,肯定不守妇道……” “朱大叔!”江重涵止住他伤人的话,岔开话题问道:“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瞧我!差点忘了!”朱大昌猛拍脑门,拉着他说:“涵哥儿,邹老爷想见你,走走走,别管闲事了,正事要紧。” 江重涵点头转身:“走吧。” “公子!”胖妇人急得直跺脚:“九两!八两!八两我就卖了!” 江重涵却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去了药铺,问道:“掌柜的,刚才的药多少钱?” 掌柜的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一钱银子。” 朱大昌登时心疼不已:“这……这也太贵了!涵哥儿,你说你……” “为救人命而已。”江重涵将仅剩的碎银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不急着收,反而问:“不是看那瘦马美貌?”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1]江重涵留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这若是自家人,朱大肠非好好念叨一顿不可,但两人如今只是合伙做生意,不好多说,直把朱大肠憋了个好歹。 “朱大叔。”江重涵故意走出老远才问,“你找我什么事?” 朱大昌脸上一红:“昨日……那个,总之,邹老太太甚是喜爱我献的那道水晶冷淘脍,便买的菜谱。我,我是想卖的,反正邹老爷家也不会在外头买卖,同我争生意,就是不知你肯不肯……邹老爷便想见见你。” “我明白了。”江重涵点头。 估计昨天邹老太太真的很喜欢吃水晶冷淘脍,也是真的想让朱大昌卖菜谱。至于要问过他肯不肯……这话江重涵不信。他猜,是朱大昌虽然把菜谱记下了,但表述不太清楚,邹家的厨子听不明白。于是邹乡宦要他过去,把把菜谱详细说一遍。 江重涵是没意见的,朱大昌却有些惴惴的,他此前担心江重涵把菜谱泄露出去,没想到现在倒是自己劝他卖。说完缘由之后,他一路上都不张嘴了,倒是让江重涵落得个耳根清净。 邹家在北大街东边,这一天正好是邹老太太寿诞正日,大门口人来人往,轿子不断,多的是穿红腰玉之人。朱大昌没敢往大门凑,只向角门去。 角门处也有一道长长的队伍排着,男女老少手上不是拎了食盒,就是捧着盘子。门里一个穿着青绢夹棉道袍的中年人站着,队伍最前面的人走到他面前,将盘子打开,却被呵斥一声,又盖上,恼恨地离开了。 哦。江重涵明白了。 原本邹乡宦就在征集能逗他老母亲开心的菜,朱大昌昨天得赏钱的事又已经传开了,今天乡亲们全都做了拿手菜来,想讨一分赏钱。 但很可惜,连管家的眼都入不了。 倒是看到朱大昌和江重涵的身影时,管家神色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