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行乐[美娱]》 1. 第1章 证人 [] 1984年11月,宾州兰开斯特郡。 “你上午的表现和之前的试镜同样令我有些惊讶,霍丽德。”哈里森·福特拍了拍为锯木头而弄脏的手,背对着凯瑟琳·霍丽德,说完才转过头,望向她的目光中流淌着一点随意的欣赏。 站在一旁不顾经纪人丽塔阻止、围观福特拍戏足足两小时的凯瑟琳,还在原地兴奋地把玩着一个木头保龄球。这是福特上午拍摄电影证人的某个废弃镜头中展示他精湛的木匠手艺时,随手打磨的小玩意儿。 在导演喊cut后,福特把它送给了凯瑟琳,这孩子围观如此枯燥的拍摄现场(由于场地布景的限制,今天到现在只通过了四个镜头),不知为何却看得眼睛闪闪发亮。而在福特说完这句话后的几十秒,凯瑟琳都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夸赞虽然只有一句,可是却来自哈里森·福特,是印第安纳·琼斯,是她心爱的星战系列里的韩·索罗! 意识到自己兴奋到走神时,凯瑟琳并没有脸红。从3岁有记忆起,母亲的抱怨、继父的无奈、密德伍德社区同龄孩子的窃窃私语都让她明白,她是个厚脸皮的怪小孩。她抬起头,大言不惭地说:“我也一样,索罗先生,您的表演同样令我惊讶。” 脾气有些暴躁、从不喜欢被星球大战的经典角色固定类型的福特听了这话却并未生气,在许诺要再送她一个签名的小千年隼模型后,看着快乐地哼起歌的6岁女孩,他漫无目的踱步着,在心底评论道:这孩子唱歌虽然动听,但听久了就总有些恼人的尖细。 沉思走到摄影棚外,他回忆起昨天她拍摄的那场惊恐地发现杀人凶手却机智脱身的片段时(试镜时恰巧也是这段),那令人惊异的表演。于是直接问出在心中盘旋许久的疑问——毕竟他实在不爱把话憋在心里:“霍丽德,你的父母或者其他亲属做过演艺方面的工作吗?” 凯瑟琳笑容没有丝毫改变,还小声嘟囔着抱怨了一句自己的嗓音,这令福特再次察觉这孩子观察能力有多敏锐。两个人有意避开凯瑟琳那位叫丽塔的经纪人(她对凯瑟琳的热情和管束实在过了头),散步到村里一对年老的阿米什人老夫妇屋外的栅栏旁,凯瑟琳的微笑已经隐去了:“我母亲总不让我说,所以您还是我在这里告诉的第一个人。您猜得不错,我的外祖母是朱迪·霍丽德。”她的语气中带着轻微到极容易隐藏不见的嘲讽和无奈。 福特有些尴尬地原地驻足了一分钟。 这并非因为他不喜欢这位朱迪·霍丽德,而是——他第一时间根本没能想起来。直到他回忆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不比凯瑟琳大几岁、对电影兴趣寥寥时,难得喜爱过的一部电影彗星美人。它直至今日仍是好莱坞影史上熠熠生辉的一颗明珠,只单从奥斯卡奖项来看,当年空前的14项提名、狂揽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6项奖项的胜利至今无人望其项背。 而这颗明珠却在影后的桂冠前黯然失色。 1951年的第23届奥斯卡小金人是如此偏爱彗星美人,仿佛被荧幕里玛戈与伊芙的争奇斗艳炫花了眼,无法割舍其中任何一个,于是竟然为贝蒂·戴维斯和安妮·巴克斯特的精湛表演献上前所未有的最佳女主双提名。然而也许正是双提名导致的分票,也许是制片公司的幕后操作,反正颁奖典礼上的最终结果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既非贝蒂,也非安妮,甚至也不是因日落大道而广受好评、早在1929年的第一届奥斯卡就提名最佳女主的葛洛丽娅·斯万森,而是在群姝衬托下显得演技实在平庸、嗓音过于尖怪的朱迪·霍丽德。 虽然朱迪·霍丽德不可谓不美。金发棕眼,小巧的脸庞甜美精致,五尺七寸的身高从视觉上改善了她稍显丰腴的身材,出身纽约俄裔犹太人家庭的她,脸庞轮廓还隐隐有东欧斯拉夫人种圆润柔和的影子,在绛帐海堂春里也活灵活现地饰演了一个好莱坞经典刻板印象里的dumbblonde。 但和贝蒂·戴维斯饰演的玛戈——这个璀璨夺目、永载好莱坞史册的辉煌角色相比呢? 靠着绛帐海堂春这样带着点说教意味的普通喜剧片,居然压过演技和容貌都绝对比她更胜一筹的顶级女星贝蒂·戴维斯获得小金人,巨大的质疑和嘲讽之声无疑会为这个性格略微孤僻、身体也不算十分康健的29岁女演员压上千磅重担。如果她能咬牙抗住,用接下来一部部优秀的新电影为自己的奖杯粉刷上荣耀与底气,也许还能改变什么。但仅仅十四年后的1965年,在她当年的对手们还在好莱坞争奇斗艳、取得了比她高太多的伟大成就时,乳腺癌就夺走了朱迪·霍丽德年仅43岁的生命。 虽然福特的母亲也同样是一位从俄罗斯移民过来的犹太女性,但他并不记得朱迪·霍丽德是否结婚,到底死于哪一年,毕竟在好莱坞纸醉金迷的喧闹风光里,她短暂得如同彗星一般陨落的后半生,几乎得不到多少关注。 只是本着基本的礼貌,他打算安慰一下身边这个同样姓霍丽德的小女孩,此刻她正低头凝神打量着栅栏下一蓬又一蓬茂密的山月桂。还没开口,凯瑟琳仿佛就已有所感知,抬起头冲福特耸耸肩:“您没必要安慰我,我在她走后十多年才出生,对她的印象并不很深刻。试镜结束后我告诉丽塔要在那几张叫合同的纸上填霍丽德这个姓氏,只是因为我很喜欢假期,而它又是我的中间名。不过说到这个,难道有人不喜欢吗?” 虽然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话,但直到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还是浮现了一点孩子气。 哈里森·福特性格横冲直撞,从不喜欢花心思揣测他人想法,见凯瑟琳这么说,也打消了安慰的念头。毕竟他并不擅长哄孩子。好在凯瑟琳虽然年幼,但看上去也并不是个娇生惯养的淘气孩子。两个人又谈论了几句凯瑟琳非常喜欢的那顶福特在电影美国风情画里所戴的帽子,便慢慢往摄影棚走。 ——————————————-—— 在乡间小路上迎面走来的是丽塔·弗里德拉。 她满面笑容地先对即将去拍下一场次特写镜头的福特问好致意,然后亲热地牵起凯瑟琳的手将她带到一边,微带委屈地说:“还是没有办法,孩子。你的母亲到现在已经打了足足12个电话,还下了最后通牒催促我送你回家,如果七点前她听不到你在餐桌前念餐前祝词,我会收到的除了第13个电话,大概还有吼叫和开除通知吧。” 凯瑟琳有些听懂了丽塔嘴里止不住的抱怨。可尽管她极不想在进组拍摄不足一月后就离开(兰开斯特郡的风景多么优美,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也让她大开眼界,更何况还有她崇拜的哈里森·福特),但也很清楚既然她的戏份已经基本结束,自己那位脾气暴躁且古怪的母亲琳内特·贝克尔要求她立刻回家也是情理之中。 实际上,若不是安妮,也就是她刚满周岁的小妹妹因为最近天气转寒咳嗽得厉害,当时陪着她拍摄的琳内特回去照看足足一周都没有好转,琳内特一定会在上周末就自己开车过来,强行中断她的拍摄把她带走。毕竟从试镜开始前她就似乎没有一刻钟放心,在第一周,琳内特无论在酒店还是片场,和她寸步不离到几乎使所有遇上的人都感到诧异了。丽塔在她面前添油加醋,不过是想让这个离开从小长大的康特柳街、首次在外由她而非亲属陪同居住足足半月的女孩儿能更依赖她。凯瑟琳固然聪明,也尚不明白经纪人普遍存在的那种对旗下演员的掌控和占有欲,现在只是模模糊糊感知到了点边界。 “今晚是山姆开车吗?”于是凯瑟琳避开了丽塔的抱怨,“我还想看他上次送我来这里时路过的风车,那风车下的白房子多漂亮,还有好多人在骑马呀。” 焦躁从丽塔圆润的脸上略微消散下去,她嗔怪着摸了摸凯瑟琳短短的金发,疼爱地笑道:“当然可以,但这次你可不能去草地上跑了。山姆已经告诉我,今晚会下雨,大概等半个钟头就会刮大风——把你冻坏了可怎么办?” 说完这话,仿佛真眼见着凯瑟琳被大雨淋得浑身发抖般,丽塔走到保姆车前,从前排座位上的小旅行包里拿出一件风衣,不顾凯瑟琳的躲闪,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后抱进了后排,系上安全带。凯瑟琳半是享受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半是厌烦,最终还是忍 2. 第2章 贝克尔夫妇 [] 三个小时一晃而过。 凯瑟琳已经隐约感觉到,她的经纪人丽塔在从兰开斯特郡的乡村片场,到布鲁克林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准备了满腹她不会太听得懂、但又似乎很有道理的话语。一切只待在进入她位于密德伍德社区的康特柳街上,一栋有些年头的联排别墅家中后,和她的母亲琳内特·贝克尔夫人展开一场冗长无聊的详谈。 然而丽塔的打算落了个空。 出来迎接的是丽塔并不熟悉、仅有一面之缘的贝克尔先生。他表情愉快地穿过庭院里的石板小径,抱起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困倦的凯瑟琳,掂了掂重量后笑着夸了凯瑟琳一句(“不错,看来这几周你总算没有和小安妮一样不肯吃饭”),然后转过头客气和丽塔打了个招呼。在表达了对照顾凯瑟琳半个月的感谢后,贝克尔先生只聊了几句,便借着布鲁克林深秋已经早早降临的夜色,对丽塔提出了告别。 丽塔有些恼火,但经纪人的本能让她圆滑而顺从地应下了这一声告辞:凯瑟琳到底只有六岁,也并不急着在几天时间内就解决这件事。万不得已来说——贝克尔夫人固然能阻拦她的女儿一年,两年,还能拦上一辈子吗? 于是她丝毫未改变脸上亲热的笑容,弯下腰捏了捏凯瑟琳的脸颊,看着这孩子在向她告别后,就跑去逗弄右侧种满鼠尾草、蝴蝶兰和玫瑰的花坛下那伏着的两只圆滚滚的小猫。直到丽塔慢悠悠走到副驾驶座开门上车,在她最后转身回望的一分钟里,还能听到贝克尔先生两次让凯瑟琳进屋却不成功的无奈呼喊。 ———————————————— 在贝克尔先生的千呼万唤下,凯瑟琳总算勉强收回心思,恋恋不舍站起身地离开仍在酣睡的Luke和Leia:一对花色分别为金虎斑和银虎斑的西伯利亚森林猫。它们只有6个月大,是同窝出生的一对兄妹,由贝克尔先生看中买下,在上个月的10号作为6岁的生日礼物惊喜,送给阅读了绘本《一百万只猫》后又害怕又渴盼养宠物很久的凯瑟琳。 那一天凯瑟琳欢喜得眼角噙泪,像个小疯子一样在客厅里欢呼雀跃,甚至在贝克尔夫人冷着脸训斥她过于吵闹后也没能影响她的好心情。 想到这里,凯瑟琳像一头小马驹般飞奔着冲进餐厅。果然在餐桌旁的水晶枝形吊灯下,刚下楼不久的贝克尔夫人,正坐在了一把垫着厚厚坐垫的餐椅上,仿佛思索着什么,有些出神,并未理会自己离家几周的大女儿。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一盘淋上枫糖浆的乳酪派,一小篮蛋白霜饼干和手工自制肉卷,凯瑟琳之前只在车上被丽塔投喂过一小块柠檬蛋糕,所以见到她最近很爱吃的派,顿时眼前一亮。 但凯瑟琳并没有立刻爬上餐椅,她机灵地转转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然后说道:“可我似乎得做了祷告后才能吃。” 贝克尔夫人连眉毛都没动一根,把光洁空白的餐碟往凯瑟琳的方向轻轻一推,就起身走到沙发边,以凯瑟琳听不到的音调朝贝克尔先生淡淡发问:“……所以,告诉我结果吧,Alex。” 亚历山大·贝克尔的神情仍然温柔而无奈,他在琳内特对凯瑟琳的态度上已经有些无可奈何。哪怕他在律师所时总能像最凶恶的豺狼撕扯猎物一样,为他的客户一次次达成目标,但在揣摩他心爱的妻子许多想法的路上,他总是磕磕碰碰。 凯瑟琳是他遇见琳内特·图维姆时就已经怀上、因为身体缘故无法打掉的女儿,他心疼身体常年虚弱、精神抑郁的琳内特,因此从未介意和盘问她痛苦晦暗的过去。而凯瑟琳虽然性格有些古怪,到底仍是个美丽可爱和安妮一般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想到他们的小女儿安妮,贝克尔先生的心情略微放松),他也很是疼爱这个并非亲生的女儿,为什么琳内特却总是对凯瑟琳的优点闭眼不见,甚至常常口出恶言? “Dear,”他最终还是开了口,“我知道弗里德拉女士花了不少心思,早在三周前就把凯茜试镜《证人》的录像带拷贝了一份,托人连夜寄给你,凯茜的天分……我想哪怕我这个行外人也能看出来。” “什么天分?我看你被那个钻到钱眼里的无耻女人骗昏头了,把她对凯瑟琳天花乱坠的夸奖和许诺当了真。”贝克尔夫人冷冷回道。 贝克尔先生偷偷望了一眼正埋头苦吃、似乎什么都没听到的凯瑟琳,然后向贝克尔夫人举手示意投降。他实在不想介入母女俩这古怪的争端中,于是开始谈论起另一件对这个家庭来说更重要的大事。 “……回绝弗里德拉女士也很容易,琳内特,”贝克尔先生抚摸着妻子瘦削的肩膀,“她总不能隔着大西洋还能天天找上门。” 看到贝克尔夫人略微缓和的脸色,贝克尔先生受到鼓励般继续说了下去:“今天中午,金给了我一个几乎确切的消息,福雷德改变主意了——他收回了自己的申请,果然他还是不喜欢伦敦城的氛围。金为我打听到了那边即将出炉的选调名单,我排在第一行。亲爱的,我们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为凯茜和安妮挑选私立学校了——主要是凯茜,她的年纪哪怕现在就启程去英国也需要插班到二年级学习,我担心这孩子会不适应。” 贝克尔夫人脸上似笑非笑:“你不是说她是个天才吗?天才又怎么会不适应。” 这样刻薄的对话似乎在这栋房子里上演了许多次,所以贝克尔先生已经习以为常,继续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畅想了一会儿未来在伦敦南部旺兹沃斯区的生活(八年前他过世的父亲在这里给他留了一栋漂亮的房子)。直到时钟上的分针已经指向了左侧,他才起身唤过刚结束用餐的凯瑟琳。 凯瑟琳把她最心爱的木椅——一把被打磨得奇形怪状,高度对一个孩子来说过高、大小却还只有小孩能坐的椅子拖到长沙发对面,费力(但坚决拒绝贝克尔先生帮忙)地爬了上去,气定神闲、不慌不乱地等待父母的对话。 这幅好笑的场景让贝克尔先生早已打好的腹稿卡了壳。他无奈地说:“凯蒂,你刚才其实已经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对待,所以现在我就也直接告诉你——我们很可能在过完明年的逾越节后就搬到英国居住,你将会有一个新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也许你会很不习惯,但相信我,伦敦也有它的魅力所在——好吧,你知道伦敦在哪里吗?”说到后面时,贝克尔先生看到神情丝毫未变的凯瑟琳,开始有些忧心自己是否说得太直接,这孩子也许根本没听懂呢。 “好呀。”凯瑟琳回答道。 “Isaidyes,‘Y-E-S’,”看着贝克尔先生尚未反应过来的表情,凯瑟琳又补充道:“我当然知道,两年前安娜姑妈还带我去过她在里士满的家,给我做了她最拿手的玫瑰覆盆子冰淇淋。” “我看你只记得吃冰淇淋了。”贝克尔夫人冷淡地打断父女俩的对话,说道:“不管把你送进伦敦哪所学校,我都得提前告诉你:最晚到你八岁,我就会让你在学校寄宿——你这个自大又不懂事的脾气早该被好好修理了,我真是对你无法忍耐。” 说完,贝克尔夫人就起身,回到位于二楼的卧室,把丈夫和大女儿晾在身后。贝克尔先生本来还想说什么,可只好赶紧追了上去,匆匆之间只来得及对凯瑟琳说一句“快去休息”,就陪同妻子一起上楼了——他刚才又听到了本该熟睡着的小安妮那细细的咳嗽声和哭声,这让他心疼得要命,恨不得立刻飞到女儿的小床前。 凯瑟琳仍然安静地坐在那把高高的木椅上。她本来还想问母亲,以后还能否每半个月都到她喜爱的布莱顿海滩或者英国的哪个沙滩上堆沙子(她上次花了三个小时堆出了一只非常大的鲨鱼,还用早上吃剩偷偷藏起来的牛油果核做眼睛,用带来的小留声机播放《大白鲨》的配乐,在成功吓哭了两个总爱捉弄她、弄烂她的玩具的邻居男孩儿后,挨了母亲狠狠一顿责骂)。 但哪怕母亲继续和她说话,她也不会把这问题说出口。 她很清楚:母亲总是乐于在任何哪怕一丁点小事上反驳她。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母亲有些恨她。除了出于自尊没给她□□上的折磨, 3. 第3章 四年后 [] 1988年12月,旺兹沃斯。 “我真喜欢你今天在塞普莱顿女士的音乐课上唱的那首PerfectlyMarvelous,你把阿曼达她们都镇住了。这是哪部音乐剧里的?”同为五年级学生的汉娜·威尔逊和凯瑟琳从红色校车上下来,顺着长街无精打采地往居民区里走着。即使是伦敦冬日难得降临的阳光也没能让汉娜精神起来,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一句。 凯瑟琳正忙着拍打背包,这可怜的布袋在校车上被她不小心蹭到了不少灰尘。听到这话,她头也没抬地回答:“是《歌厅》——阿曼达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她在塞普莱顿女士面前对我的评价大概就没这么友好了吧。” “那是之前呀,凯蒂。”汉娜有些难为情,但在走到自己家门前时即将道别时(凯瑟琳的家要往南再走两百米,并且明早就会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去纽约过完整个圣诞节),她还是鼓足勇气停下脚步问凯瑟琳:“她们就是在诋毁你,为什么你不去反驳那群麻雀一样吵闹的女孩呢,只要一说出事实,她们马上就会哑口无言——因为你其实早就会说标准英音,在卡梅尔戏剧社的表现如此出众,还在哈里森·福特的电影里和他对戏过。并且你这么优秀,你的父母一定也疼爱你。” 凯瑟琳也跟着停下,无视了眼神亮晶晶的汉娜说的最后几个单词,兴致勃勃地说:“是呀,我想塞普莱顿女士也还算喜欢我。” 汉娜忍不住嘟囔道:“你都只能叫‘还算喜欢’的话,那我们呢?‘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吗?” 凯瑟琳笑了起来,抱了抱汉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只在纽约呆几个礼拜就回来找你玩啦,又不是不再回格舍尔学校。” 汉娜这才开心起来。她让她的好朋友再等两分钟,然后跑进院子里在门厅外的地毯上拎起一个早已打好圣诞红绿丝带的礼袋,交给了在院门口等候的伙伴。凯瑟琳也没有拆开,只是再次拥抱了汉娜后,就小心抱着礼袋,独自回到那个现在她一年加起来也住不了三个月的家里。 —————————————— 贝克尔夫妇正在后院,陪着他们裹得像头棕色小熊一样的小女儿安妮堆雪人城堡,因此凯瑟琳在回家足足一小时后才被发现。而此时凯瑟琳已经在品尝了汉娜送的威尔逊夫人独家烘焙的圣诞白果馅饼后,还故意吃掉了桌上的一个柠檬挞——这是妹妹安妮最爱的糕点。 由于安妮快到换牙的年龄,又因为贪吃甜食总是牙疼,贝克尔夫妇忍痛管束安妮的结果便是:两天只能吃一个。安妮把这俩日的份额从早上忍到中午,又从中午忍到现在,只为了在晚餐时配着她同样喜爱的犹太式肉卷一起吃,眼见着许久未见的姐姐刚一回来就“偷”走了她的甜品,安妮的眼睛里顿时蓄上了泪。 还没等贝克尔夫人像往常那样厌恶地责骂起大女儿,凯瑟琳就如同变魔术般从背后拿出一件东西。安妮顿时破涕为笑,扑过去抱住凯瑟琳。 凯瑟琳熟练而优雅地快速拆开繁复的包装,安妮崇拜地盯着她:姐姐真的送给了她夏天就在玻璃展柜里看中的那只水晶球八音盒,里面那个插上了玫瑰的雪人还会旋转跳舞呢!刚一拆完,安妮就迫不及待从凯瑟琳手上抱起八音盒,兴冲冲地跑回她的雪人城堡面前玩耍。 哄好了妹妹后,凯瑟琳站起身,这才向站在客厅里的贝克尔夫妇礼貌说道:“下午好,母亲,父亲。” 她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贝克尔夫人已经立刻打断了她(贝克尔先生欲言又止,想劝阻妻子,但又清楚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你做这些也不会改变明天一早就送你去纽约的事实,往返的机票半个月前就已经订好,开学前一天会有人把你直接从希思罗机场送回格舍尔。” 凯瑟琳彬彬有礼地点头答应,又说:“那今晚我可以和安妮一起睡吗?我已经四个月没见她了。”刚一说出来,凯瑟琳就顿时有些懊恼——她在学校待得太孤单,以至于除了汉娜几乎没和别的同学说过话,所以现在竟把这种毫无疑问会被贝克尔夫人拒绝的问题,随意说出了口。 果然,贝克尔夫人在亲自把她还没收拾好的礼品包装纸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后,冷笑着问:“然后让你像去年暑假那样哄着她玩你那把破吉他,为你伴奏一整晚?” 凯瑟琳没有反驳。尽管她从未这样对待过安妮,并且安妮也是真心实意热爱在凯瑟琳的歌声陪伴下弹奏吉他,有时甚至还央求凯瑟琳再多唱一会儿,可贝克尔夫人在某次看到安妮因为太兴奋,弹奏不久后就有些发红的手指,便毫无理由地责备凯瑟琳故意折腾妹妹。 在把凯瑟琳的吉他砸烂扔掉后,还将她提前送回了格舍尔,这让她遭受了一个月的嘲笑——在就读学生普遍娇生惯养、家境优渥的格舍尔小学,即使到四年级有寄宿的学生,但一年也不会有几个愿意提前回到学校,住进那个和舒适的家对比之下相形见绌的宿舍公寓。 阿曼达就是这样盯上了她,总是在走廊用轻柔但大家都听得到的口吻发出疑问——为什么刚读一年级的安妮·贝克尔每天都会被贝克尔夫妇接走,每个周末都会去海德公园玩耍,而她五年级的姐姐凯瑟琳·贝克尔,那个“插班过来好几年仍然口音古怪的美国佬”,哪怕周末也只待在学校呢? 不过转瞬之间,凯瑟琳就回过了神。她像是听不懂母亲的嘲讽一般,自顾自地往卧室走:“那我就去收拾在布鲁克林要穿的外套啦。” ——————————— 随便摆弄了会儿衣柜里的几件大衣后,凯瑟琳就把收拾行李的事抛之脑后。听着花园中安妮逗弄Luke和Leia时这两只森林猫发出的喵喵叫声(两年前她开始寄宿生活后就郑重地委托妹妹照看它们,妹妹对此也颇为认真),她从枕头下摸出暑假安娜姑妈赠送的只看了一半的莎士比亚所著的《理查三世》戏剧读本,愉快地继续看了起来。 她其实并不难过:这样的生活她早已习惯,何况去纽约也只是住在图维姆老夫妇、也就是外祖母朱迪·霍丽德的父母威廉与玛丽娅的家中,这对老夫妻对她态度平淡,而且因为年逾八十精力不足,早已无力过多管束她,她缺什么物品的话并不会次次都亲自带她去买。她时常能借着购物的理由去找正好在纽约出差的丽塔,而且零花钱绝不会少。 圣诞节的这几周假期,她待在纽约可比住在伦敦的旺兹沃斯,和态度一年比一年恶劣的贝克尔夫人一起过圣诞要更自由,也许还能多一些试镜和拍摄儿童广告的机会。说起这个,丽塔真是锲而不舍,想必过不了几天,她就能在布鲁克林的格林堡公园和丽塔见面。 1984年丽塔·弗里德拉卖力推荐她参演的《证人》这部电影后来看可谓收获颇丰:男主角哈里森·福特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个奥斯卡最佳男主的提名,女主凯莉·麦吉利斯也从此一步登天,她的出色表现还得到了前年那部与汤姆·克鲁斯合作、令她事业走上巅峰的《壮志凌云》。而她也因为饰演聪慧过人、善于应变的女儿莉莉,在那一年收获了一些地区影评人认可和瞩目。 只可惜这些瞩目在她搬到英国后便迅速淡化——好莱坞对童星的需求虽然尚算旺盛,到底存在一个低矮且明显的天花板。几乎每部电影都有戏份吃重的女主或男主,可其中有多少部能将发挥演技的华彩片段分一些给童星呢?而在好莱坞,同龄中比她更有名气家世、父母进取心更强、甚至演技和她比也未必会逊色太多的女孩并不少见。 这样激烈的争夺下,四年来只参加过不足十场试镜的她总被刷下是十分寻常的事(贝克尔夫人锲而不舍的阻挠也是原因之一)。好在《证人》的导演彼得·威尔当年也对小凯瑟琳的表现印象深刻,因此丽塔三个月前便联系过她,告诉她彼得·威尔的新电影《死亡诗社》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了。 凯瑟琳仍能清晰记忆,丽塔在电话里那些语气诚恳的话语:“这部电影主要剧情都集中在一所男校中学里,大部分情节都围绕着一个教授——约翰·威廉姆斯已经答应出演他,和众多青年学生之间心灵沟通的故事,而你是个才满十岁的小姑娘,我想你费尽心思,也最多只能挣得个一闪而过的客串小角色。” 当时丽塔停下来,似乎准备好迎接凯瑟琳的疑问和不满,但凯瑟琳在这个跨洋电话中只是静静聆听,丽塔只好放弃卖关子:“但为了彼得·威尔手里哪怕只是一个客串的小角色都如此用功,再加上我寄去的你这几年表演的舞台剧录像带,绝对能收获一个优秀导演的喜爱和虚荣心:他也许不会在这部电影里就立刻安排,但以后呢?他在和他的制片人朋友们谈起童星们的时候会怎么说?” 丽塔没有等凯瑟琳回 4. 第4章 朵恩 [] 1988年12月31日,曼哈顿下城翠贝卡区。 1944年出生于澳洲悉尼的一个房地产商人家庭里的导演彼得·威尔,早在70年代初就凭借《巴黎食人车》和《悬崖下的野餐》等悬疑类型的电影进军好莱坞打下一片天地,对于塑造诡谲多变的现实主义惊悚题材方面尤为擅长,在《证人》里更是如此。不过在生活中,早早成婚、儿女绕膝的彼得·威尔为人耐心,脾气温和,和他共事的诸多同行都对他评价颇高,而他在提携后辈上也从不吝啬。 因此,威尔在自家的豪华公寓中举办的跨年派对上,被两个闹腾的孩子折磨得焦头烂额时,他见到了那个叫丽塔·弗里德拉的知名童星经纪人带来的女孩凯瑟琳·霍丽德,就像是找到机会般特意停下谈话,将小女儿卡罗尔交给妻子玛丽·威尔,然后笑着迎了上去:“亲爱的凯蒂,你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抽条了不少。” 彼得·威尔很喜欢凯瑟琳这孩子。有这个年龄少见的懂事,聪明冷静,似乎也不缺乏孩童应有的天真活泼,并且他实在有些厌烦近年来投资方在发表选角建议时对这个年龄段女孩的安排:要么是刻板印象中可爱无知的天真少女,要么便是阴沉狠毒的天生坏种。而像74年那部纸月亮里的“艾迪”那样的,善于行骗却又不失善良的狡黠姑娘,如此独特出众,甚至为演员在10岁时就带来了一尊奥斯卡小金人的这种精彩角色,如今是越来越少了。说起来更可惜的是,扮演艾迪的演员塔图姆·奥尼尔也已经息影好几年了。 因此他对于凯瑟琳因忙于学业所以没有参加死亡诗社的试镜这件事,并未产生不快:夏天凯瑟琳的CAA经纪人丽塔和他例行沟通时,这部电影的剧本创作阶段已经接近尾声,单独为了她改动青年角色戏份占比的可能性极小,凯瑟琳飞到LA试镜也最多只能得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客串机会。相反,回忆起录像带里凯瑟琳在戏剧社的表现,他认为这孩子已足以在一部小成本文艺片里担纲戏份较多的角色。 而一位和他交情不错的新西兰年轻女导演简·坎皮恩,在上个月的感恩节派对上便告诉过他,她现在正为自己的首部电影长片Sweetie忙碌,要物色两个年轻女孩来饰演一对关系恶劣的姐妹。 简因为筹备事务繁忙,今天并未到场,但对他的选角建议显然也有些心动:演技过人,又因为参演电影的经验不足,即使担任主角也没有叫出高片酬的底气,这对电影的资金筹集情况来说也是件好事——简在规划自己的首部长片上已经紧张得有些神经过敏了。他打算在今天的聚会上再和这女孩谈谈,毕竟按他的初步理解,《Sweetie》虽然有着浓浓的自我剖析心理的审视意味,到底还是有一些喜剧元素,和凯瑟琳目前呈现的在古典或惊悚片领域的擅长并不相干。 ———————————————— 在和彼得·威尔打招呼前,凯瑟琳刚遇见在伦敦有过数面之缘的英国女演员杰奎琳·比赛特。 比赛特是英法混血,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还和凯瑟琳的音乐老师塞普莱顿女士同在北卡罗来纳艺术学院进修过,凯瑟琳很喜欢她的法国口音。 但这次比赛特女士似乎没什么心情,在和她聊了一句后,就把身边的一个身形高挑穿着夹克、头发染成深棕色的女孩推过来,简短地介绍道:“这是我的教女,你可以喊她安吉。”说完,比赛特就独自走向只对成年人开放的香槟区开怀畅饮了。 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对视一眼,却都未觉得有什么尴尬。那个叫安吉的女孩态度自在地耸耸肩:“她就是这样。所以,要不要我们也去偷偷弄点酒喝?不要香槟——那玩意儿根本不算酒。我知道彼得之前为深夜派对准备的烈酒放在哪里。对了,你现在多少岁?” “很遗憾,刚才我进来时卡罗尔打碎了一瓶伏特加后还试图倒进嘴里,威尔先生就吓得把其他酒都清走了。”凯瑟琳说,同时看到威尔先生好像注意到了她,正在朝她走来。于是凯瑟琳拍拍安吉的肩膀:“而且抱歉,我只有十岁。”便踮起脚拥抱了已经来到面前的彼得·威尔。 安吉虽然对凯瑟琳的年龄有些吃惊,但看出眼前的俩人似乎有事要说后,就知趣地凑在凯瑟琳耳边说了声告辞,也拥抱了彼得后便离开了。 “我假设弗里德拉女士已经告诉了你,《Sweetie》的试镜申请就在三日之后?你准备朵恩或凯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简对这两个角色,尤其是前者的要求并不低。”已有些醉意的彼得·威尔絮叨了好一会儿他所知的一些剧组准备进度的情况后,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凯瑟琳上个月在踏上飞往纽约的航班前便在候机时看完了《Sweetie》的剧本,故事不长,但朵恩这个角色十分吸引她。 剧本的灵感似乎汲取自导演简·坎皮恩自己的家庭,讲述了一对患有心理疾病的姐妹在生活中相处不合而发生的一系列表面爆笑又底色荒诞的宿命故事。妹妹朵恩是一个暴躁又任性的女孩,肥胖带来的自卑和自身的怪异举止让她除了父亲以外不受任何人欢迎,但父亲的怜爱与关怀并不由她独享——她还有一个让她自惭形秽看似完美的姐姐凯伊。于是她用勾引姐姐男友等疯狂幼稚的举动试图摧毁生活中的这一切不完美,而与此同时,凯伊内心深处却也从小就深深嫉妒着父母对妹妹畸形的宽容。 故事大部分借由姐姐凯伊的视角诉说,在影片的最后,宽容变作冷漠,谅解化为无视,荒唐的朵恩似乎就是折磨这个家庭的唯一异物,没有她仿佛一切就能重归平静。连父亲载着女儿们开车打算去看望母亲时,也要用谎言欺骗小女儿下车接电话,然后借机丢下朵恩绝尘而去。 朵恩在集体的排斥和忽视中从树上摔下迎来肉.体的死亡,而看似安静一直极端压抑自己的“完美”凯伊,也在精神疾病的折磨中走向毁灭,一切归于一片安静的死寂,童年种下又拔起的那棵树、曾经光鲜亮丽如今破烂不堪的玩具、幼时病情尚未发作还甜美可人歌声动听的妹妹,都已经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残酷冲散。 整个剧本的基调很有一种残酷的黑色幽默,而影片名的那个Sweetie,也正是凯瑟琳准备试镜的那个几乎总是肥胖怪异如同舞台丑角的朵恩。 凯瑟琳并不在意扮演朵恩需要付出的那些牺牲:需要扮丑、得适当增重并在身上绑假体、演在沙滩上挑.逗姐姐男友的戏码等等,朵恩是她这个年纪少有的能接到的一个性格鲜明丰富的女性主义悲剧角色,她不愿错过。哪怕这部电影上映的票房结果并不成功(毕竟以她的年纪又饰演这样的剧情,绝无可能满足美国的审核条件,只能在澳洲小范围上映),她也能以她在其中的表演作为跳板,打开有更多机会的大门。更何况……揣摩和代入朵恩的心理活动,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释放和救赎。 回过神来的凯瑟琳坚定地回答道:“我爱朵恩,我会听从坎皮恩女士的一切安排。” “Ha,这可不太像弗里德拉的口吻。”彼得·威尔玩味地说道,“你的经纪人在得知你不参加死亡诗社的试镜后就失去了兴趣,更对简的项目嗤之以鼻,为什么你会坚持参与并且选择朵恩,而非更轻松的凯伊呢?” “这很简单,这是个好剧本——您别笑呀。虽然我年纪小,但我已经能分辨好坏,”凯瑟琳说,“朵恩是个有突破性、剧情冲突感强的角色,她才是那个Sweetie,是这部电影的灵魂。而我也看过坎皮恩女士那部叫《果皮》的短片,非常喜欢里面的摄影风格,虽然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凯瑟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彼得·威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你不知道的?好吧,凯瑟琳,你总是令我惊奇,我相信你会让简满意的。不必着急,去找年轻孩子们玩吧,别总压抑自己——保持你当下的状态,我不希望你的眼神过早变得成熟苍老,这会限制你的未来。” 本来打算和彼得·威尔沟通后便回家为试镜做准备的凯瑟琳,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稍微愣了愣。在向他告别后,难得地站在原地有些踌躇不定。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她听到了右侧 5. 第5章 Sweetie [] “我在构思剧本的一开始就已确定了,青春期的朵恩是个容貌已经被模糊、乃至丑化到年龄性不强的可悲角色,因此选择16岁还是10岁的女孩来扮演都并不要紧,这就是我没有回绝彼得的建议,破例同意让你来试镜的原因。”双眼明亮、言辞率直的简·坎皮恩坐在她家中的花园里,在邀请凯瑟琳品尝了自家新出炉的新年饼干后说出了这番话。 凯瑟琳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抬头欣赏着纽约冬日少见的阳光,在穿透一棵枝叶大半已经枯黄坠落的山毛榉后,将简那虽然束起但仍有几缕垂在耳边的淡金色长发点亮。 “这棵树是你灵感的来源吗?”凯瑟琳问道。 “不完全是,”简认真地回答道,“在我童年位于惠灵顿的家中,有过一棵树叶繁茂、枝干遒劲的松树,是我和家人一起亲手种下的,当然,并没有像《Sweetie》里的剧情里那样把它拔出来的戏剧性故事发生,它至今仍然四季常青,陪伴着我的父母。” 简·坎皮恩站了起来,走到山毛榉树下,凝望它苍老虬结的树枝,感叹道:“植物是多么神奇,它是如此安宁平静,却仿佛又能在无知无觉时就与你紧密结合与纠缠,如同弗里达的那幅自画像,荆棘安静地盘绕在她的脖颈和胸膛之上,看似无害,却会扎破肌肤,和你紧紧相贴。” 凯瑟琳有些感觉自己的思维与简交汇融通了,但是按捺住自己想跳下椅子的冲动(她还是不想显得幼稚),尽量平静地说:“所以这就是在开头凯伊梦到的那个噩梦场景,对吗?朵恩就像那段扎破弗里达的荆棘,就是凯伊梦中那块黑暗中蜿蜒盘曲如同魔鬼般让凯伊窒息的树根,那树根会深入土壤,扎根于房屋之下的无边黑暗,给土地之上的人们带来无穷风险——这就是朵恩。” 似乎想到了什么,凯瑟琳不由自主地开始用呓语般的音调低声说话:“她明明如此荒唐放荡,却还能像个公主一样轻而易举获得全家的关注,获得父亲在电影前半段里深沉的爱,这令总是力求完美的凯伊感到了外界与自身给心灵的双重压迫,直至参加了妹妹的葬礼也没有为她带来完全的解脱。” 简·坎皮恩点头赞同道:“你对凯伊的心理揣摩也不错。凯伊与朵恩就如同在一根藤蔓上竞相纠缠、争夺阳光的双生花,在父母错误的浇灌照料下,最终一朵凋零,另一朵也行将毁灭。”她看向坐在旁边从始至终聆听她们的摄影师,她的校友、和她合拍过好几部短片作品的莎莉·邦格斯。莎莉显然也对凯瑟琳对角色内心的诠释很满意,走到一旁亲自打开了摄像机的镜头盖。 简说:“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片,我希望演员能做到对一切的理解都尽善尽美。现在,你已经看过剧本的全部内容,所以你是否想好了,等下到底试镜朵恩的哪一段戏呢?” 凯瑟琳站起身,指着院门口停放的一辆破旧的福特野马说道:“当然是这个。” 简·坎皮恩心领神会,立刻让两个工作人员开始简单布置这一段的场景。 十分钟后,凯瑟琳坐在野马后座靠窗的位置,她伸出那双在她想象中已经缠着蕾丝束缚圈手套的手臂,涂着黑色指甲油、戴满硕大的廉价戒指的左手惹人厌烦地不停旋转着车窗玻璃按钮。车窗的不断开合让狭缝里的小石子跳跃迸溅,在玻璃上划出刺耳的痕迹,而看到这一幕,凯瑟琳却更加乖张癫狂地无声大笑起来,对前排空无一人的座椅做出不断张大嘴又收拢的怪状。 临时扮演父亲一角的工作人员在窗外焦躁地来回走着,用看似亲切实则不耐的口吻说:“下车吧,小公主,Sweetie,你是爸爸的好女孩,对不对?出来吧,出来吧……” 他试图把凯瑟琳——朵恩拉出来,然而本来一直平视前方的朵恩突然面色扭曲地去咬父亲伸进车内的手(这把工作人员差点吓得收回手),她表情凶狠的肥胖脸庞上满是戾气,还发出好几声野兽般的嘶吼,让父亲既担心邻居们会看到这令他丢脸的女儿,又对此无计可施。 凯瑟琳愉悦地想象着屋内的姐姐凯伊那痛恨至极的表情,她一定在担心这样被朵恩耽搁下去,她和父亲将无法带着男友路易斯去探望母亲——幸好,已经对朵恩失望透顶的父亲想到了一个妙招:谎称是朵恩心爱的那个男朋友,“全能制片人”鲍勃给朵恩打来了提供演艺机会的电话。 本来还目露怀疑之色的朵恩,在听说能参加试演后,兴奋地整理自己凌乱油腻的短发,又试图抚平褶皱邋遢的肥大短袖,这才连滚带爬地冲出车外,去接那个所谓的电话。等她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骗局时,父亲、姐姐和姐姐的男友已经开着车绝尘而去,徒留朵恩在房子里绝望地用听筒不断锤击着墙壁,然后如同幽灵一般扑到窗前,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口发出牲畜被屠宰般的哀嚎。 “……cut,good!”简·坎皮恩凝望着笼罩在白色窗帘下悲泣的凯瑟琳,与莎莉对视一眼,两人都注意到凯瑟琳的脸色仍然呆滞而痛苦,在简喊cut后神情才渐渐回缓。 简·坎皮恩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安定满足的喜悦——彼得的话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这孩子确实有那种天分和灵气。所以她找到了,她终于找到了朵恩,找到了这个放大并寄托了她童年那些和家人相处琐碎磕碰的痛苦的女孩。 她没有过多废话,直接告诉凯瑟琳:“我认为你通过了。你就在英国生活是不是?正好,五天后我们就会在英国的拉科克小镇进行拍摄,剧组的摄影器材已经从伦敦运了过去,制片助理在那租好了一栋合适的有柳树的房子。我知道你还有三周就会开学,不要紧,我们预计总共的拍摄时间也只有一个月,如果后期有素材方面的问题,我会亲自通知你来补拍。” 然后凯瑟琳看到她走进屋内,拨通了给丽塔的电话(丽塔似乎对于她用不到半小时就征服导演获得了这个角色并不吃惊),谈论起她的片酬和形象安排问题。 “片酬是两千美元,孩子。”简打完电话后对她说,“我想这是个很合适的数字,你认为呢?还有,我注意到你今天应该比之前送来照片上的你更胖了一些,这很好,毕竟无论如何,在你化了模糊脸庞线条的妆容后还用脸部假体的话就会太明显——你确实是个漂亮孩子,不真正增重的话会让化妆师难以掩饰。而这部电影的宝贵投资不能浪费在这上面。” 年过三十仍然举止直率、风风火火的简·坎皮恩已经完全沉浸在对电影的规划中,她没再说多余的鼓励话,丽塔的助理驱车前来接走凯瑟琳时,她早已在和凯瑟琳做了简单告别后,就返回屋内,继续和莎莉孜孜不倦地完善她的拍摄计划和分镜了。 而凯瑟琳一坐上车,她的思维就从那个光怪陆离的属于《Sweetie》的世界里清醒过来,开始思考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该如何向贝克尔夫妇告知自己即将又开始出演一部电影。 她只有十岁,没有监护人贝克尔夫妇的点头,她无法擅自决定就住在剧组,更不可能独自一人每天往返于拉科克小镇与伦敦。而贝克尔夫人一定十分乐于在这一点上阻碍她的拍摄,如果能因为这个原因让导演为她的无故缺席大发雷霆,从而使得她失去这次出演机会,那也许贝克尔夫人甚至会为此开一瓶香槟。而单独告诉贝克尔先生也不行——他虽然这些年对她不算无情,但早就放弃劝阻和违逆自己妻子的意思了。 想到这里,《Sweetie》那些痛苦得如同蚂蚁在细细啃噬心灵的情节,如同毒药一般铺散开污染着她得到角色的好心情。 “不要只把你的爱给我短短的一瞬间……永远爱我,像从前一样,你要全心全意爱我……” 幼年活泼可爱的朵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在花园里尽情地跳着,细声细气地这样唱着,她金棕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流淌着光芒—— 虽然阅读剧本时深深共情过朵恩,但她,凯瑟琳·霍丽德,并不是那个Sweetie,不是小公主,更不是朵恩。虽然朵恩的确有一个悲惨结局,她在父母疲惫漠然的眼神中疼痛而凄惨地死去,但她年幼时,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在花园里清脆地歌唱。即使后来变得丑陋肥胖,也还是被父母爱之如珍宝地宽容过。 而凯瑟琳回忆自己并不漫长的一生,从有记忆起,她就几乎未感觉到母亲贝克尔夫人对她的温柔。她是如此热衷于毁灭她的期待,她的爱好,她的热情。好像她出生后遭受的一切冷待,就是一场对她前世罪孽的审判和赎罪。如果没有妹妹安妮的存在,她还能安慰自己,不是每个母亲都学会了如何当好一个母亲。但贝克尔夫人对安妮是那样的温柔疼爱—— 但无论如何,现在继续待在纽约已经没有意义,凯瑟琳拽回了那些撕扯疼痛的思绪,开始思考更实际的东西。 下午,在凯瑟琳订好第二天的机票后,丽塔便顺路捎她去拍摄了一个泡泡糖的儿童广告,内容相当简单,是和一个她不知道名字的金发男孩各自把泡泡糖吹到最大后一起按下喷烟的按钮,凯瑟琳觉得这非常傻。 最后一个泡泡糖炸开时不小心黏在了凯瑟琳的下巴上,逗得那个瘦弱的男孩大笑,在得到她没有感情的一瞥后他仍然笑着,随后才给她拿来纸巾。凯瑟琳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羞恼,接过后稍稍加重了点力气反复擦拭,注意力集中的她因此并没有听到那男孩在询问她的名字。 等她准备离开时,她看到金发男孩和一个笑容慈爱、似乎叫艾莫琳的中年女人站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他们容貌如此相似,母子关系一望可知,凯瑟琳站着看了几秒,直到男孩转过头似乎想喊她过来时,她才如梦方醒,朝他们挥手告别。 当天晚上,凯瑟琳就向她的曾祖父母,威廉与玛丽娅告别,并请求他们暂时不要把自己提前回伦敦拍戏的事告诉贝克尔夫人。不知为何,凯瑟琳感觉玛丽娅凝视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叹息着摇了摇头,让她明天自己去机场。 这对凯瑟琳来说倒是十分寻常的安排。第二天早上候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的她,虽然因为飞机延误而不是立刻起飞,但幸好她还能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回伦敦的航班。感谢上帝,她的新机票和之前购买的许多书籍资料,并未完全耗光这些年玛丽娅私下馈赠的金钱。 而在等待的过程中,她算准了时差,拨通了安娜姑妈的号码。 ————————————— 6. 第6章 永无岛? [] 拉科克小镇离里士满并不算远。 在快要到达安娜家里时,凯瑟琳还沉浸在朵恩的情绪里,有些无法摆脱,所以在安娜姑妈担忧地讲述着贝克尔夫人的病情时,她并没有那么专心——她也没有自作多情到了还十分关心贝克尔夫人的地步。 朵恩死了,从树上的木屋落了下来,许多尖锐的木板残片把她肥胖的身躯扎得更加丑陋,鲜血淋漓,让凯瑟琳情不自禁地也摸向自己的腹部。 下一幕,朵恩发出垂死之人特有的那种生机渐息的呼吸声,父亲和母亲遥遥望着她,脸上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解脱,他们甚至都没有上前。只有她一直嫉妒着的姐姐凯伊在真心呼唤她,摇晃她,试图给她做急救措施…… 安娜姑妈看着凯瑟琳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她在为贝克尔夫人担心,于是叹了口气,停止讲述,把车内的宁静还给了凯瑟琳。 朵恩带给她的感觉和当年《证人》里的莉莉完全不同。凯瑟琳虽然是个十足的戏剧爱好者,每个月都会去西区捧场好几次,对戏剧社编排的舞台剧的演绎也十分认真。但等到她现在又在电影里演戏时,却似乎开始更倾向于体验派。 固然,戏剧的那种夸张化的过火表演有其必要性,她也曾将它运用在许多次的舞台排练中。可是在她开始喜欢罗伯特·德尼罗之后,就十分向往那种自然纯熟、举重若轻的演绎方式,虽然这令她在自己第一次大量实践时,实在吃足了苦头:朵恩毕竟是个灰暗痛苦、逐渐走向凋零的角色。她虽然一开始会本能地不喜朵恩的喧闹乖戾,却又无法挣脱——或是不愿挣脱扮演朵恩的那个梦境。 每一次在闪着小小幽光的镜头前睁眼,以朵恩的经历和性格演绎属于她的人生,都似乎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潜水,无垠的大海那样无拘无束,她的胳膊伸的得再远也不会有边界阻隔,这样尽情地宣泄是一场如此荒诞而痛快的自由,是世界上最真实的美梦。 凯瑟琳是如此舍不得朵恩,这令她几乎忘却了要从安娜姑妈家里回到贝克尔夫人身边的不适感。 但凯瑟琳在回到旺兹沃斯区的别墅时,却并没有见到母亲。Mother,这个单词少见地浮现在脑海里,驱散了朵恩后让她想起,在她独自一人时,她总是会自暴自弃地称呼她为贝克尔夫人,并无数次苦中作乐般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至少贝克尔夫人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拖欠她就读的私立学校学费。 她孤单地坐在客厅里,两只小猫在院子里晒够了太阳,跑进来在她脚边翻滚着拱来拱去,试图让她陪玩。凯瑟琳情绪不佳,只是潦草地摸了摸它们,心里总觉得有些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直到半小时后,贝克尔先生一个人进来,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和愧疚。凯瑟琳还没有回过神如往常一般快速分析这是为什么,而是站起身拉着行李箱往卧室方向走。她还在想,假如她真的付不起学费——好吧,就算发生这样的事,贝克尔先生大概也会因为无法容忍这种给贝克尔家族抹黑的行为,难得地出手阻止。 她的思维被打断了,凯瑟琳停住了脚步。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还记得卧室临走前的样子:粘贴在墙上的西区剧院新剧目海报,终结者的贴画,玻璃柜里塞得太满以至于被她拿出一半放在地上的书,墙上小安妮给她画的歪歪斜斜的素描…… 而眼前被毁灭的这一切都令她有些晕眩。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怀疑是不是安妮还是不肯“原谅”她去年被迫的消失。然后她才愧疚地意识到,安妮这个善良甜美且一直依恋着她的小妹妹想不到,也绝不会做出这样充满恶意的事。 是贝克尔夫人,她看着脚下被撕碎的合同邮件袋时这样想。她的目光涣散地移到邮件袋上简·坎皮恩夸张飞舞的签名,是贝克尔夫人,就是她。就像从密德伍德搬到这里时,她是如何粗暴地对待自己心爱的玩具屋—— “我真的非常抱歉没能阻止。你母亲她,她——”贝克尔先生心烦意乱地在她身后踱步,试图解释点什么。恍惚之中,凯瑟琳感觉自己的嘴好像还能发出点声音:“是因为我没有告诉她我的新电影吗?” 贝克尔先生苦笑道:“如果你主动告诉了她,也许这会提前发生。” 他顿了顿,看着凯瑟琳的脸色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凯蒂,她毕竟是你的母亲,她病得很严重,神智不太清醒,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还出了个不算小的车祸——” 凯瑟琳第一次真正不带感情地直视他:“现在请别叫我凯蒂,贝克尔先生。如果被这样对待的人是安妮呢?” 贝克尔先生无言以对。他默默看着凯瑟琳踩着地上的一张她六岁时抱着猫的生日照片走到床头,神情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刚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贝克尔先生,我现在很疲惫。请允许我明天再收拾这些。”凯瑟琳把背包往枕头边失礼地一扔,头也不回地说道,并没有理会贝克尔先生越来越遥远的叹息声。 十分钟后,凯瑟琳确实已经控制住情绪。她似乎一直都恢复得很快。毕竟对贝克尔夫人而言,给她越多的悲伤和痛苦的反馈,不知为何只会更加激起她的愤怒,所以凯瑟琳几乎从不反驳,而是强迫自己咽下,选择习惯这一切。 她近乎麻木的坐在床头,凝望窗外冬日极难见的一缕虚弱的阳光在夕阳的到来前迅速消逝。过去几周拍摄带来的快乐也一并流走了,凯瑟琳只感到无尽的孤独。 ———————————————— 五月即将来临时,贝克尔夫人又住进了医院,因为她的表现是如此怪异,已经无法由贝克尔先生单独在家照料。 在两个女儿来探望她时,她平静地关心了小女儿安妮的身体后,破天荒地改变了之前对待大女儿的那种冷若冰霜的态度,开始关心起凯瑟琳,甚至问起她年初在纽约和英国片场的生活。不知情的安妮也很感兴趣,期待着凯瑟琳能说些好玩儿的事——只有贝克尔先生有些紧张,他并不愿意凯瑟琳提起之前的事,然后发火或是说些难听的话。这让琳内特病情加重或吓坏了安妮可怎么办? 凯瑟琳和母亲对视了一瞬,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模模糊糊感觉贝克尔夫人是在真心地关怀和询问,她好像是真的忘掉自己做过了什么,并突然打算对她重新拾起母亲的一点责任。 但这并没有改善凯瑟琳的心情。为了安妮,她还是挑了几件片场的趣事讲,很容易就把安妮哄得十分开心,自己却分神在心里想着贝克尔夫人的那张病历单冷笑:无辜有时比有罪更让人厌恶。 于是她突生勇气,专注地盯着贝克尔夫人和她同色的双眸,想起之前简·坎皮恩打来的电话,嘴角很容易便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妈妈,这部电影已经入围了今年的戛纳电影节,坎皮恩女士很满意我的表演效果,所以5月8日,也就是后天,她就会带我去法国。” 贝克尔夫人茫然地看着她,仿佛还没有听懂,贝克尔先生惊恐而恼怒的眼神地在她们俩之间来回扫射,但凯瑟琳仍然保持着愉快的表情,一直注视着她。这让凯瑟琳发现,她的母亲琳内特·贝克尔虽然还不到四十,但她遗传自朱迪·霍丽德、当初一眼便俘获贝克尔先生的心的那份夺目美貌,已经在病情和岁月的折磨下不堪重负。 她在纽约时,在这方面并非毫无收获。威廉和玛丽娅的年老恋旧,使得他们越来越多话,这很容易让凯瑟琳打听出他们抚养琳内特的过往——有这样一张得天独厚的脸,一对溺爱自己的外祖父母,还有一位早逝的奥斯卡影后母亲,年轻天真的琳内特被好莱坞的光鲜亮丽所俘获简直是板上钉钉的必然。 但琳内特并没有丝毫继承朱迪·霍丽德的幸运和天分(如果朱迪有后者的话),一意孤行地在中学便辍学去洛杉矶消磨了十年,碰壁碰到头破血流实在混不下去了,也没能得到几个有分量的角色。回到纽约后,在百老汇工作也只能借着母亲遗留的一点薄面,勉强演一些冷门剧目里的芭蕾舞演员替身。这份日复一日积攒的不甘与耻辱终于磨灭了琳内特的自尊,她……似乎卷进了一件可怕的事,这几乎毁掉了她的前半生。 凯瑟琳没有挖掘出那到底是什么。但有些是在玛丽娅的讲述中,让凯瑟琳终于明白了的:贝克尔夫人因为那件事发生带来的一个结果嫉妒自己。她怨恨大女儿拥有远超自己的天赋,嫉妒女儿竟然没有经历她当年遭受的一切就获得了这么多机会,而自己拼搏半生却一无所得,女儿青春洋溢的长大就是自己无可挽回的衰老…… 贝克尔夫人呆呆地看着凯瑟琳,她好像听懂了大女儿隐晦的深意,又好像懵懂无知。她没有再说话,而是缓缓躺了下来,也并未理会贝克尔先生着急的关心。 凯瑟琳径直走了出去,同样没有理会身后安妮不解的呼唤。 —————————————— 第42届戛纳电影节是凯瑟琳第一次参加的大型电影颁奖活动,毕竟当年的《证人》虽然以8项提名强势入围奥斯卡,但所有提名都与彼时只有七岁的凯瑟琳毫无关系,因此丽塔并没有为她争取奥斯卡的邀请函——实在没这个必要,凯瑟琳对此也没有异议。 即使是这次戛纳,凯瑟琳对于坎皮恩的邀请也有 7. 第7章 虎克船长 [] 凯瑟琳在暑假快结束的八月参加的这场她期待已久的《虎克船长》试镜,可以说毫无表现空间。 这虽然是一部改编自彼得潘故事的奇幻电影,但与丽塔一开始的设想不同,并不是以永无岛的一群孩子为童话故事主角,而是以成年的彼得潘夫妇为了拯救儿女而对抗虎克船长这个大反派为主线,剧情内容还兼具融合了许多成年人对童话的温情思考,这当然是斯皮尔伯格的拿手好戏,却让凯瑟琳这个年纪的角色失去了许多表现机会。 而凯瑟琳试镜的角色是彼得潘的小女儿“玛吉”,在电影里的剧情大概也只是扮演商业片里典型的金发洋娃娃,当一个被反派绑架后哭叫着等待父亲营救的天真女儿,非常地麦高芬,连给她的剧本都只有半页纸的内容,比“玛吉”的哥哥一角戏份更少。 丽塔对此已经有些失去兴趣,与其费尽心思通过CAA的关系打通渠道,只为争取这一个不痛不痒的小角色,她更偏向借此机会给凯瑟琳物色一些chickmovie里的重要配角,给她即将到来的青春期铺好成名的道路。 但凯瑟琳可对低成本爱情喜剧毫无兴趣。她仍然对《虎克船长》有些恋恋不舍:不仅是为了她朝思暮想的导演——拍摄了大白鲨和E.T的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还有她从和丽塔的聊天中得知,在汤姆·汉克斯已经退出了扮演男主角彼得·潘的竞争后,目前最有可能的人选是罗宾·威廉姆斯——他是今年6月上映的《死亡诗社》的主演。 早在去年,导演彼得·威尔就曾经在一次和罗宾·威廉姆斯一家人的餐叙中叫上她,罗宾友好温柔的性格和他擅长逗人发笑的喜剧本领给凯瑟琳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想到也许能在《虎克船长》里与他合作扮演他的女儿,哪怕时间很短暂,凯瑟琳也十分期待。 大概是杰克和玛吉这对兄妹实在是只要有副可爱面孔的童星就能演,对演技要求不怎么高,试镜室外排队等候的家长与孩子简直挤满了这层楼。但凯瑟琳并不慌乱,问过几个已经试镜完毕脸色有些沮丧的小孩后,她得知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一上午都未曾出现,大概认为这两个小角色交给副导演和执行制片人选择,然后总制片人把关就已经足够。 果然,休息时间结束快轮到她试镜时,她看到丽塔叮嘱过的一对重要人物姗姗来迟,走进办公室——好莱坞著名制片人夫妇:和斯皮尔伯格合办了安培林娱乐公司的凯瑟琳·肯尼迪,与她的丈夫弗兰克·马歇尔。 凯瑟琳·肯尼迪对她也有些印象。不久前她参加了马丁·斯科赛斯导演的新电影《恐怖角》的试镜,肯尼迪正巧也是那部电影的制片人。虽然由于马丁修改了剧本,她试镜的那个角色年龄在调整为会被罪犯强.吻的16岁少女后已经不适合她出演,但凯瑟琳·肯尼迪对她的表现还是留下了良好印象,再加上CAA的运作推荐,她被列入最后一轮试镜名单是情理之中的事。 有这份前缘在,凯瑟琳的试镜流程非常迅速,她总共也只表演了几分钟,无非是躺在床上向父亲撒娇,又或是看到凶恶的虎克船长时吓得哭泣,这对她来说实在轻而易举。凯瑟琳·肯尼迪也很满意,她直接叫停了试镜,让名单上排队的未试镜人选都回去,不愿多花一分钟时间(旁边的副导演脸色并不好看,显然对她的独断专行有些意见)便定下了她。 《虎克船长》是一部重视视效的奇幻冒险大片,前期道具、布景的筹备工作十分繁重,虽然表演阵容星光璀璨,但演员的重要性都还居在其次。所以一直到年底,凯瑟琳才收到了丽塔的通知,告诉她这部电影要等到明年春天才会正式开机,而她的戏份到时候大概只需要一两周就能完成。 因此1989年的暑假和年末的这些时间,对凯瑟琳·霍丽德来说是段难得的惬意时光。除了日常的读书钻研揣摩人物心态和百老汇之旅以外,凯瑟琳花了许多时间流连在派对中。 她和去年在彼得·威尔的圣诞聚会上相识的女孩,大她三岁的安吉成为了不错的朋友,安吉是个十足的烟鬼和酒鬼,她总是热衷于拉着凯瑟琳一起趁派对的大人们不注意时品尝烈酒,又或是在播放着重金属音乐的车库里熟练教授凯瑟琳不会呛到的吸烟手法。 凯瑟琳并不介意安吉是否“带坏”了她。她能感受到,不受父母关心的安吉把精力耗费在这些上,只是为了宣泄内心的痛苦,她们的相处比凯瑟琳和学校里的其他任何朋友都要更愉快。唯一令她拒绝的是安吉递过来的大.麻.烟,凯瑟琳认真直白地劝过初入模特一行没多久,郁郁不得志的安吉:“你以后会是个出色模特的,安,但如果你继续这样,难道你忘了吉雅·卡兰芝前几年去世时有多年轻吗?” 安吉或许听进去,又或许并没有,她当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在凯瑟琳面前吞云吐雾。但至少凯瑟琳再次见到她时,她的房间里再也没有那股熟悉的大.麻.臭味——虽然凯瑟琳猜得到,安吉和她那个在不知名乐队混日子的男友相处时,大概就不会那么克制了。 ——————————————— 1990年2月。 《虎克船长》的演员阵容相当豪华,饰演大反派虎克的达斯汀·霍夫曼,与刚提名了奥斯卡最佳女配的女主角茱莉娅·罗伯茨,都是凯瑟琳颇为感兴趣的著名演员。虽然后者不知道为什么,在片场只要一结束拍摄,总是给人十分焦虑、生人勿近的感觉,甚至还对脾气甚好的罗宾·威廉姆斯发过火,连导演斯皮尔伯格对此都有些无可奈何。 罗宾·威廉姆斯对此倒不在意,反倒担心小孩子们会受影响。于是他总喜欢在拍摄间歇时,把凯瑟琳和饰演哥哥杰克的小演员查理·科斯莫叫到一起讲单口相声,每次都能让对喜剧本来没什么兴趣的凯瑟琳被逗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开始对每一天的拍摄都更加期待。 凯瑟琳在片场也有其他意外的惊喜。在她拍摄的第四天,她偶然碰见来客串的女星凯丽·费雪,她是星球大战三部曲的女主演,饰演无数人魂牵梦萦的莱娅公主。这令她难得激动到在片场蹦跳,中午甚至没心思去吃午餐,而是赶紧跑回酒店拿了一把小小的光剑电筒玩具(凯瑟琳平常总把它系在书包上),想请凯丽·费雪在它的介绍标签上签名。 斯皮尔伯格看到平常安静沉稳的凯瑟琳如此表现,觉得十分有趣,在第二天的周末派对晚宴上,还特意将凯瑟琳的座位安排在凯丽附近。而凯丽·费雪虽然是个脾气躁郁、总是特立独行的明星,对待凯瑟琳这个又拿着珍藏的星战绝地归来经典海报来请她签名的小粉丝的态度,倒也还算和蔼,在得知她曾经和哈里森·福特合作后,还多了几分兴趣和她聊天。 凯瑟琳看着凯丽·费雪因为提起福特而突然被点亮的双眼,感觉有些疑惑,总觉得凯丽对哈里森·福特的情感是否有些超越了同事的界限——不过他们到底在一起足足拍了三部电影嘛,凯瑟琳想,大概早就成为很好的朋友了吧。 而可惜的是,派对进行到后半场时,她遇见的另一个人就不是很令人愉快了。 在和被家长带来给自己的教父斯皮尔伯格捧场的德鲁·巴里摩尔礼貌而无聊地攀谈几句后,凯瑟琳看到她突然停止交谈,紧紧盯着路过的一个身高至少有五尺七寸、纤细苗条的金发姑娘,德鲁的神情为此变得有些抑郁。而那女孩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们,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向她们俩潦草且态度骄矜地打了个招呼。 凯瑟琳虽然内心不悦,但察觉出这个女孩主要针对的是德鲁,因为德鲁的脸色在她走来时就已经立刻坏了下去。 那女孩“问候”过德鲁后,转过头望向她,看出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语气格外亲切友好地介绍起自己的名字:格温妮丝·帕特洛。 凯瑟琳也记起了她,原来是斯皮尔伯格的另外一位教女,刚年满17岁的她在《虎克船长》里也客串了个角色,出演女主角祖母的年轻版角色。凯瑟琳不想介入这位家世显赫的教女与德鲁的争吵,正准备再说几句就告辞。但帕特洛却热情地不愿放她走, 8. 第8章 近在咫尺 [] 1992年3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凯瑟琳收拾好这周要带回家的行李,离开了位于特洛伊市的艾玛威拉德女子中学回到布鲁克林,却并没有立刻返回家中陪伴玛丽娅,而是去到安吉在布鲁克林租住的公寓里。 门并没有关。凯瑟琳推开后,看到脚下甚至还有衣服和砸碎尚未收拾的酒杯——大概是安吉猜到了她会在这个点来,所以掐准时间把那些狐朋狗友提前赶走了,但吸得脑子已经晕晕乎乎的安吉,显然还没心思收拾地上这一片狼藉。 凯瑟琳心里有些难过,她用报纸把碎片胡乱裹到一边,然后踢掉靴子,坐在安吉旁边的坐垫上问道:“你的新舞台剧怎么样?” 安吉双眼迷蒙,把盖在身上的毯子扔到旁边的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有反应,冷淡地说:“还是那样,不温不火。” 凯瑟琳已经知道安吉那个不怎么负责任的父亲,就是著名演员乔恩·沃伊特,而安吉选择暂时放弃模特生涯,来到纽约在李·斯特拉斯伯格的戏剧研究所里学习,其实是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虽然安吉从不承认。 她今天过来,也是因为第64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会在下午进行电视直播,凯瑟琳想和安吉一起看。但看着安吉现在的状态——她不想做个讨人嫌的朋友,因此许多本来想说的话最终还是咽进喉咙,转身开始在沙发上翻找电视遥控器。 等两人终于打开电视时,已经错过了红毯,幸好颁奖典礼才刚刚开始。主持人比尔·克里斯托别出心裁地戴上了《沉默的羔羊》中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的男主角汉尼拔那副经典面具,甚至还安排由两名男子把他拖上舞台——这总算逗乐了两个原本情绪不佳的女孩。 安吉连喝了两瓶凯瑟琳从冰箱里翻出来的冰水,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她左手捅了捅凯瑟琳的腰,另一只手指向电视里那个正领唱着电影《虎克船长》的插曲“WhenYou’reAlone”的英俊男孩,问道:“他是不是在里面扮演你哥哥?应该邀请你去才对,你比他唱得更好。” “这又不是格莱美的颁奖典礼。”凯瑟琳轻声笑道。 其实丽塔询问过凯瑟琳是否参加这场表演的意见。毕竟《虎克船长》虽然在这届奥斯卡仅有一些技术性提名,影评人对电影质量也认为十分平庸,令人怀疑斯皮尔伯格是不是小有失手,但无论如何,这仍是一部斩获3亿美元票房、在去年拿到全球票房排名第四的优秀商业电影——奥斯卡需要这样的热度。 当时学院的邀请函发至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处,想在颁奖典礼中场广告后安排一个歌曲表演节目,由电影里的小演员们献唱。斯皮尔伯格本来想直接选择凯瑟琳领唱,但扮演她哥哥的演员查理·科斯莫的家人为此十分不满(科斯莫似乎是哥伦比亚公司一位制片高管的侄子),凯瑟琳不愿让喜爱她的这位大导演为这点小事为难,便干脆直接退出。 她本来就对这样的插曲演唱没什么兴趣,也不在乎那一点聊胜于无的曝光度。毕竟她实在不认为《虎克船长》精彩绝伦的视效成果呈现在舞台上后,会有多少人更关注这段节目的领唱者——因为那首插曲的真正动人之处和小演员们关系不大,而是在于电影里罗宾·威廉姆斯真挚地演绎出了成年人对年少时光的眷恋。再说,她更渴望以一个演员的身份,走进那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宏伟殿堂,而非现在这样无人关注的登台献唱。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期盼未来:在《虎克船长》的短暂表演给她带来了一些不算太多的名气,去年有好几家州级杂志邀请她做了采访(很不幸,多数时候都和查理·科斯莫一起),这能否为她接到几个有质量的试镜机会而添砖加瓦呢? 安吉注意到了她的走神。电视里正播到奥黛丽·赫本颁发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片段,而两人对这位赫本(毫无疑问,她们都更爱凯瑟琳·赫本)和获奖人的兴趣都不大,于是干脆聊起了安吉刚加入的一部由她主演的科幻电影《cy2》,这也是她的电影处女作。 “所以片名到底叫什么,”凯瑟琳促狭地问道,“真的是‘两个钢骨’吗?” 安吉朝凯瑟琳扔了个枕头,虽然她故意没有扔中,但看着凯瑟琳仍然为此狼狈躲闪的样子,她笑容明媚,忍不住得意地叉着腰:“少看些超级英雄漫画吧,凯茜,为什么你不往终结者2想想呢?这次我演一个机械人——当然,不是施瓦辛格的那种。” 凯瑟琳回忆了施瓦辛格古典健美的强壮体魄,然后用眼神从上到下描摹了一遍安吉那迷人丰满的嘴唇,和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她顿时抛开心思,有些沮丧地半靠着一把长椅,叹息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你这样?” “我这样的身材吗?”安吉哈哈大笑,“可怜的小凯茜,虽然你才13岁,但我能看出,再过十年你也没机会长成这样。”说完后为了以示安慰,她揉揉凯瑟琳的头,试图把这一头乱糟糟的金发理顺,被凯瑟琳不忿地拍开。 两个人打打闹闹后,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视屏幕上。看着奥斯卡影帝迈克尔·道格拉斯(两个女孩都很迷恋他英俊的容貌和略带冷酷不羁的气质)登台,开始一一介绍起今年的五位最佳女主角提名人选。 “我还是更喜欢《末路狂花》。无论是导演,还是苏珊的路易斯……”凯瑟琳看着舞台上展示苏珊·萨兰登和吉娜·戴维斯表演的华彩片段,抱着膝盖说。 安吉迟疑了一下:“我也喜欢,但是……无论是萨兰登还是吉娜·戴维斯,获奖的可能性都太小了。学院好像一直不太喜欢像末路狂花的这种风格,去年能颁给凯西·贝茨已经很让人意外了。不过,朱迪·福斯特的表演一样精彩,她们如果是输给朱迪,倒也算公平。” 凯瑟琳当然也喜欢朱迪·福斯特——每个有梦想的童星都会精心钻研朱迪的人生经历和成长路线。只是越深入了解,越觉得朱迪·福斯特是一座不可攀登的巍峨高山。因为比起兼具美貌与演技更令人震撼的是,她的智慧也一样耀眼。尽管凯瑟琳很少会有自卑的情绪,但并不代表她不会对朱迪·福斯特有强烈的羡慕和向往之感。 凯瑟琳一时走神,耳边便传来了安吉的感叹:“真的颁给了朱迪!天啊,这是她五年内的第二尊小金人了!奥斯卡历史上第一次有人在这个年纪做到如此成就吧。” 两个女孩在为朱迪小小地欢呼后,不约而同地选择安静了下来。典礼仍在继续,她们在这个狭小的客厅互相靠着肩膀,没有把话说出口,但只用看一眼对方的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想法。 凯瑟琳有那么一瞬感到焦虑涌上心头,并且完全无法消弭。 自己的天赋是否足够?是否已经竭尽所能?与她同龄的小演员千千万万,每一个都和她一样渴望着好莱坞吝啬的垂青,无数人比她更挖空心思去争夺每一个机会,她真的能如此幸运,能成为这用欢笑和血泪凝成的圣坛上的某个小小赢家吗? 凯瑟琳和安吉都已经失去了观看的兴致,勉强熬到《沉默的羔羊》拿到最佳影片后,安吉不耐烦地关掉电视。 凯瑟琳也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但她把自己的背包从毯子上挪开时,却看到了一支明显使用过好几次的针管。安吉的眼神随着她一起落在上面,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直到凯瑟琳转头当做没看见,向她告别离开时,仍然一言不发。 ———————————————— 自从凯瑟琳从英国回到纽约州上中学后,她就把Luke和Leia一起带过来,平常拜托玛丽娅喂养,周末则由她自己照看。这对森林猫已经过了八岁生日,见到凯瑟琳也只喜欢缩在凯瑟琳怀里睡觉,并不如往年活泼。凯瑟琳有些担心,但和同样疼爱这两只猫的玛丽娅亲自带它们去宠物医院做了检查后,发现Luke和Leia只是年岁增长后变懒而已,毫无健康问题。 于是凯瑟琳现在只好放任两只猫一左一右紧紧贴在她盘起来的腿边,然后竭力在小猫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集中注意力,阅读搁在腿上的一本著名的吸血鬼题材小说,安妮·赖斯的《夜访吸血鬼》。为了感受氛围,她还专门为此选了个完全背阴、一丝阳光也照不到的房间。 在接到这部电影的选角导演苏茜·菲吉斯打来的试镜邀请电话时,她根本对《夜访吸血鬼》原著小说除了名字以外一无所知——这令一向认为自己阅读量不算小的凯瑟琳十分羞耻。 幸好,她神通广大的经纪人丽塔·弗里德拉在这种关键时刻从不拖后腿,她让凯瑟琳先答应这个三天后便开始的第一轮试镜,然后很快便让秘书调来了CAA关于对《 9. 第9章 克劳迪娅 [] 克里斯蒂娜·里奇出生于1980年,10岁时凭借雪儿主演的喜剧电影《浪漫俏佳人》里的小女儿凯特一角出道,去年还在电影《亚当斯一家》中,通过扮演了一个冷酷的哥特小女孩“星期三”而迅速走红,深受青少年的关注和喜爱。而“星期三”的哥特风正是夜访吸血鬼导演尼尔·乔丹偏向于选择克里斯蒂娜的原因。她与克劳迪娅有一些相似的特质,尼尔认为这能让小演员更容易进入情境。 而主演汤姆·克鲁斯看中的是克尔斯滕·邓斯特。 克尔斯滕要小两岁,从业履历比里奇更加耀眼:她7岁出道时便通过电影《纽约故事》的伍迪·艾伦单元里一个角色获得关注,9岁时在电影《虚荣的篝火》中扮演汤姆·汉克斯的女儿,和这位顶尖演员对戏时不落下风。除了履历,她的外表形象也比克里斯蒂娜更让人满意:克尔斯滕的肤色不需上妆就已接近吸血鬼般的苍白,虽然在最终名单里年纪最小,但她那张洛可可式娇嫩甜美的脸庞上,却有一双能表达出成年人邪恶阴郁气质的蔚蓝瞳孔——克尔斯滕·邓斯特的演技天赋可见一斑。 因此,可以说凯瑟琳在这部电影里的竞争对手,其实只有克尔斯滕·邓斯特一人。 支持凯瑟琳的是两位主制片人,斯蒂芬·伍利和大卫·格芬。前者一开始对三个人选都并没有特别瞩目,是大卫·格芬因为欣赏凯瑟琳,说动了伍利站在他这一边。 因此到夏天时,局势看起来似乎已渐渐倒向凯瑟琳:尼尔·乔丹并不是那种能把控全局的强势大导演,无法独自做主选角,汤姆·克鲁斯这个当红巨星虽然偏向克尔斯滕·邓斯特,但他毕竟在这部电影里只是主演而非制片,决定权也不算大。而且在看过剧组录制凯瑟琳和布拉德·皮特对戏的试镜视频后,他对凯瑟琳的出演也不再抵触——说到底,他没必要为了素昧平生的邓斯特,把格芬得罪得太狠。 但是大卫·格芬对《夜访吸血鬼》这个项目也谈不上只手遮天,选角拖延的两个月时间所增加的成本,和他插手其他拍摄安排时独断专行的态度,已经令部分剧组成员对他的各种暴君行径不满至极,连带着对他看中的凯瑟琳也产生敌意。所以格芬只好退而求其次,为克劳迪娅安排了一场空前隆重的最终试镜,把悬念留到了最后打破。 这次试镜在8月4日开展,凯瑟琳从接到通知开始就一日比一日更紧张,她已经为夜访吸血鬼耗费了三个月,精神焦虑到整个人都有些苍白颓废、形销骨立(幸好这对饰演克劳迪娅反而有帮助),睡眠时间日夜颠倒,在梦里有时都会重复着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还为此推掉了丽塔联系的几部大热剧集的试镜,让丽塔在背对着她时已经颇有怨言。可以说,她花在夜访吸血鬼的沉没成本太高,如果不能争取到克劳迪娅,那她也许到明年都不会有新作品能入组。 4日早晨,凯瑟琳又一次在闹钟响起来前就清醒地坐起来。 她对着等身木纹玻璃镜里的自己,用最苛刻的眼神审视自己的每一寸□□。没有上妆,没有换裙子,这一切都在下午到达片场后由剧组的造型师确定。她只需要把握好自己的心态……熟悉的轿车喇叭声响起,她知道,丽塔的助理已经来接她了。 她最后一次不必要地抚平上衣不存在的褶皱后,正准备往门口走,但玛丽娅突然一脸张皇失措地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门口。 不详的念头升起,她看到玛丽娅拉着她走到客厅后,指着电视旁那垂落至地毯、传出安妮哭声的电话听筒,神情悲痛,似乎说不出话。 第一次,凯瑟琳感受到一种刻骨的惊惶与恐惧从腹腔里升了上来,如同一团暴戾的烈火般炙烤她的心脏:她是如此冷酷,因为这恐惧不是源于担心贝克尔夫人,也不全因为安妮,而是为了她即将无可奈何但必须错失的,那个至关重要的机会。 她麻木地走上前,听着安妮断断续续地哭诉贝克尔夫人的病情,一如既往用温柔的嗓音地安慰着害怕的安妮。在此之前,她就曾无数次接到安妮想念的电话,希望她能回家陪伴自己,但凯瑟琳每次只是熟练地安慰她,一年多来只短暂返回伦敦一次,待了几天就离开。而这次,凯瑟琳无法再这样做了。 放下听筒后,她试图联系贝克尔先生,但无论打多少遍,他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她呆坐在地上愣了一会儿,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着枯坐在沙发上泪眼婆娑的玛丽娅说,她需要立刻回伦敦。 门外的丽塔助理怯生生递过来的电话里,丽塔第一次用近乎暴怒的态度对待她。 直到飞机落地希思罗机场时,丽塔难得失控的大声责骂似乎仍然在她耳边盘旋回荡。“如果没有你,克里斯滕·邓斯特早在6月就可以签下合同!大卫·格芬因为看好你才强压着剧组同意,把试镜流程足足延长两月之久,为你铺好了前路。别说那个该死的、只知道毁掉你事业的女人还没有咽气,就算她死了,你也应该先去试镜!而你今天却头也不回地抛弃了这一切!难道你真以为凭你这点无足轻重的天赋就可以在好莱坞立足,可以轻易偿还甚至胆敢辜负格芬的好意吗?他就是个冷酷的刽子手,睚眦必报的伪君子!惹怒了他,你以为你还有未来吗!” 凯瑟琳清楚,等她再回到美国,丽塔·弗里德拉发给她的大概就是一张辞职信了。 这些年来,丽塔对她的“有主见”不是没有过抱怨。 任何经纪人都会对手下的演员有控制欲,希望掌握主动权,只是因为她的敏锐、坚决和运气让她一路都走得很顺,她的决定从没有出错,所以丽塔才暂时压下心中积蓄已久的不满而已。而现在她做出如此莽撞仓促的决定,无法参加下午的最终试镜则必然会失去克劳迪娅——她,凯瑟琳·霍丽德的重要性,还没有达到让剧组里所有人都翘首以待、愿意推迟几天的程度,更何况因为格芬的另眼相待,她在剧组里的名声一点都不好。而且她现在因为不参加试镜,还可能深深得罪大卫·格芬,毕竟他会因为她的选择而很可能大为丢脸,那么丽塔的选择就很明显了。 克尔斯滕·邓斯特的家长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有个高起点,一直待价而沽,甚至到现在出演了好几部电影后,还没有签约经纪公司。丽塔就算抛弃她,然后180°转头身段柔软地去拉拢克尔斯滕,让她签约CAA,也并非不可能。 但她没有办法。 她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贝克尔先生,安娜姑妈在加拿大度假,安妮对于贝克尔夫人病情突然加重、随时可能离她而去这件事又是那样害怕,就连凯瑟琳自己也未尝没有担心过这种可能。夜访吸血鬼的一次普通试镜都是那样冗长,连化妆造型都需要两个小时。如果等到晚上试镜结束才回伦敦,那她很有可能见不上贝克尔夫人最后一面。 而贝克尔夫人似乎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去年在凯瑟琳告知贝克尔夫妇自己决定要回纽约上中学时,她本以为贝克尔夫人会像往常那样勃然大怒,强压着她留在伦敦。但病得神志不清的贝克尔夫人好不容易弄明白她的想法后(但她甚至记不得纽约在哪),居然犹犹豫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然后落下泪来,担心年老的玛丽娅不能照顾好她。这实在令凯瑟琳难以适应,她当时差点怀疑贝克尔夫人是不是病昏了头,把她认成了安妮。 但生病的贝克尔夫人确实变了个人。 终日侧躺在花园的长椅或私人医院的病床上的她,越来越沉默而温柔。那双碧绿的眼睛里曾经终日不散的阴霾与郁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空洞的恬静笑意。 凯瑟琳临走前唯一一次去探望她时,恍惚中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和她小时候翻找出的那张压在箱底里被撕碎的泛黄旧照渐渐开始重叠。 16岁的琳内特·图维姆披散着长发,羞涩地捏住风吹起舞的芭蕾裙角,对着镜头娇俏温柔地轻轻一笑,似乎有咔嚓一声轻响,然后黑白照片无声地记录下那已转瞬成空的美丽容光。 在凯瑟琳出神的那一刻,照片上的女人仿佛复活在病床上,她那样轻缓温柔地关心着凯瑟琳,仿佛从一开始她就是一位慈爱体贴的母亲,她们母女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隔阂。 ——————————————— 凯瑟琳在赶回家的路上,先找了个电话亭拨通郊区疗养医院的电话——这家医院只接收英国号码打来的电话。但贝克尔夫人的主治医生的回复令她愣在原地。医生十分疑惑,告诉她虽然贝克尔夫人之前精神疾病发作时,会有相当程度的认知障碍,还想不起来许多事情,但现在身体恢复良好,整个八月都 10. 第10章 胆小鬼 [] 我,喜欢这里。”痛饮到半夜的凯瑟琳在喧闹声中醉醺醺地对安吉大声宣布道。 由于灌得太快,她说话已经有些吐字不清。而安吉也好不到哪去:她根本没听见凯瑟琳的话,正表情认真地攥着一瓶凯隆世家葡萄酒,试图徒手拔出木塞——这当然是无效的。 坐在旁边的一名重金属乐队的少年吉他手查德·史密斯发出嘲笑,走过来想拿过酒瓶帮忙打开,并说:“约翰尼让人送这瓶酒来这个房间可不是为了让你玩的。” 但话音未落,一只玻璃杯就从房间的另一头扔过来,擦过查德·史密斯的耳朵。查德正要发火,却见到罪魁祸首,也就是那个凯瑟琳立起身来,歪头有意无意地朝他一笑。查德的怒火就被眼前少女那令人惊艳的面容卡了个壳。只有16岁的他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恨恨之下干脆抱起吉他出了房间。与此同时,安吉也放弃了这无意义的劳动,决定把其他男人都赶了出去,然后从桌子下面捡起一把开瓶器,熟练地撬开后,搂住凯瑟琳让她对瓶喝了一口。 “原来这就是毒蛇屋的主人会喜欢的口味吗?我还以为,他只喝伏特加呢。”凯瑟琳靠着安吉的肩,断断续续地问。 “只是今年来日落大道的俄罗斯人越来越多而已——你知道,那个极.权政府去年解散了,连我拍写真时遇见的俄罗斯模特都多了起来,到处都是俄语(醉酒的凯瑟琳嘟嘟囔囔地插嘴:我也会说俄语呀)……所以毒舌屋的伏特加消耗量越来越大。”安吉把凯瑟琳在座位上扶正,“说起这个,你想见见约翰尼吗?他暂时还不知道你的年纪——知道也无所谓。你可以喝完这瓶酒后去跟他打个招呼再走,我记得你是不是还挺喜欢看剪刀手爱德华?” 凯瑟琳摇摇头:“然后让他挂个招牌,禁止我成年之前来这里吗?我才不做这么傻的事。再说,我对他的兴趣,还没有薇诺娜·瑞德大——”话音未落,安吉就狠狠推了她一把,“胡说,比你小的女孩来这里的多的是呢。你知道的,因为总有许多好莱坞明星在这里聚会,好多女孩想来碰碰运气。” “要不是因为去年和薇诺娜分手,我猜他未必会开这家酒吧。我来了那么多次,偶尔见到他的时候他永远醉醺醺的,烟酒不离手。”安吉回忆道,“而且别的酒吧可没这么好的私密性,我只能衷心祈祷他别因为没兴致经营下去,又把毒蛇屋给关了。你也不用担心,在这里聚会的好莱坞人物来去无数,可从来没有人被泄露过消息。” 凯瑟琳点点头,继续啜饮着杯中酒液。她很感激安吉当初没有询问任何事,而是在她提出想找个地方喝酒时直接带她来到了这里,仿佛她们只是决定简单狂欢一场而已。 夜访吸血鬼的选角导演苏茜向她发来了毫无悬念的落选通知信,倒比丽塔的辞职信还晚了一步。喜从天降的克尔斯滕·邓斯特果然很快与CAA签约。 丽塔对她变脸的速度快得吓人。唯一让凯瑟琳稍有意外的是,以丽塔趋炎附势的性格,居然没有在大卫·格芬面前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了她(虽然这确实是凯瑟琳自己的责任),她提出解约的意愿时,还虚假地安慰凯瑟琳,说格芬已经消了气。 凯瑟琳出乎丽塔意料地没有挽留,她太疲惫了,她的本心从来不曾循规蹈矩过,但多年来却被迫这样扮演。她现在已经不愿在摄像机之外,还要扮演一个乖孩子了。大卫·格芬不消气又能怎样?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制片人把脾气放在一个不听话的小角身上,这也未免太过可笑。如果她从此消失在好莱坞,格芬连发脾气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她有能力和运气在好莱坞成功上位,像他这样圆滑的制片人也不会当面翻脸。说到底,好莱坞又不是姓格芬,为此烦恼纯粹是杞人忧天,毫无作用。 而当丽塔得知她去了洛杉矶后,连续几周都在各个舞厅酒吧里放浪形骸,和安吉他们鬼混,也失望地不再联系她,把她的经纪合约推来推去,最后随便转给CAA底层的一个名不见经传、到现在还没带出一个人的初级实习经纪人苏珊·尼克尔。 这样也好。凯瑟琳昏沉沉地想着。一直以来,她都宛如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失去克劳迪娅就是拉断这根弦的最后一点力量。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她一直想像朱迪·福斯特那样,保持着学业和演绎作品的高超双平衡,既能产出佳作,又在名校以最优异的一等成绩毕业。她从未放弃过马术课、音乐团和语言课,是因为她认为终有一天她会在电影里用到。她一年到头也不曾缺席每周一次的健身训练,因为她担心即将到来的发育期毁了她的身材。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电影。 她曾经试图安慰自己,失去一个克劳迪娅不意味着地球毁灭,她仍会有机会。但就像一张揉皱的纸是无法彻底抚平的一样,从她在日落大道上放纵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沉浸在好莱坞向她展现前所未有的声色犬马之中,安逸度日,不能自拔——反正威廉和玛丽娅留给她的信托基金足够她享受一辈子,她为什么要如此愚蠢地苛待自己? 那瓶葡萄酒很快就被消灭完。凯瑟琳和安吉醉意朦胧地走出了好莱坞著名男星约翰尼·德普经营的毒蛇屋,日落大道上灯光璀璨,即使已至凌晨,来来往往的人仍然摩肩接踵。她们混进人流里,跌跌撞撞地往两个街道外的酒店公寓走去,路上安吉还吼叫着赶跑了两个试图搭讪她们俩的油腻男人。 她太困了。打开房门,她连卧室都没有进去,立刻躺倒在沙发上酣沉睡去。但过了一会儿,安吉不耐烦地把她摇醒,指着旁边的固定电话,给她播放了几段白天没接通后自动录下的留言。 凯瑟琳头晕脑胀,迷糊之中只辨认出是玛丽娅的声音。她苍老而缓慢地说着什么简、试镜、钢琴……语气似乎也很疑惑。 钢琴?该死的音乐课,该死的试镜,她狠狠摁下暂停键,转身想继续睡过去。 但她不知为何突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凯瑟琳在沙发上蜷缩起来,开始用头痛欲裂的脑袋竭力思索,简,是谁?那是什么?又有试镜吗?丽塔已经抛弃了她,苏珊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经纪新人,根本没有资源,谁还会让她去试镜? 试镜。 凯瑟琳猛地坐了起来。因为酗酒后的头晕,她摔倒在冰冷的地上,差点扭伤胳膊,但她无暇顾及这些小事,而是冲进卫生间里望着自己通红的眼睛与难以遮掩的黑眼圈,用凉水使劲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她想起来了,是简·坎皮恩。 ———————————————— 凯瑟琳和简·坎皮恩在一起出席1989年的戛纳电影节后,到现在只在一次丽塔带她去的米拉麦克斯影业的公司年会上,和简匆匆见过一面。这并非是两人关系疏远,而是因为简近些年几乎一直留在家乡新西兰,在执导了电影《天使与我同桌》后,又忙于编写新电影的剧本。 天使与我同桌和Sweetie一样,也是一部女性主义视角电影。不过比起当年Sweetie在戛纳仅仅只是普通入围、没有泛起多大水花的成绩,天使与我同桌则得到了各国影评人普遍好评,在90年一举拿下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和评审团特别大奖。好莱坞虽然对欧洲三大电影节并不重视,但不代表它会把优秀的导演拒之门外,而对艺术性有所追求的男女演员更是如此。 简·坎皮恩并没有亲自参与天使与我同桌的剧本创作,这让她在导演这部电影时对一些女性内心塑造的细微之处并不满意。所以在创作新片剧本时,她穷尽了无数设定方案,希望给她心爱的女主角——哑巴“艾达”,找到一个合适的寄托对象,一个恰当的“客体”。她是如此执着,不肯让投资方改动任何一个单词,到剧本终于完成,定名为钢琴课时,她简直沥干了全部心血。 在1992年,她已经完全不需要像当年执导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长片Sweetie时那样,为捉襟见肘的预算发愁——来自法国布依格集团旗下的一个电影子公司CiBy2000,为钢琴课提供了优厚的拍摄和发行资金,并且热情帮她在全世界范围内与心怡演员牵线搭桥。虽然她最初看中的女演员——因异形系列而出名的西格妮·韦弗,在经纪人的要求下回绝了她,备选的詹妮弗·李也在之前就因为不愿等待而接了另一部戏,但她还是得到了让她全然满意的女主演——凭借电影《广播新闻》,在第60届奥斯卡就获得最佳女主角提名的霍利·亨特。 在见过霍利·亨特本人后,简·坎皮恩简直欣喜若狂:霍利恰好在此之前就能熟练弹奏钢琴,甚至也精通不列颠手语,更重要的是她面容是如此恬静而坚强,用眼神表达情绪也控制得出神入化而不失含蓄,简直是为6岁起就拒绝说话、把灵魂全部寄托于钢琴之上的艾达一角而生。 在她的电影里,女性主义是永恒的第一主题。 无论是“艾达”那有些贪婪专横的丈夫斯图尔特,还是和艾达似乎心意相通的情人贝因斯,都只是艾达寂寞的心灵世界的灰色陪衬。相比之下,艾达的女儿芙洛拉,那个坐在钢琴上精灵般的女孩芙洛拉,她是艾达某种意义上情绪精神的化身,艾达沉痛难消却永远不会诉说的前半生种种苦难,都能借她之口宣泄表达。而由于孩童特有的那种天真残忍的品质,她时而是依恋母亲的小天使,时而是泄露母亲出轨讯息的恶魔。她存在的复杂性,甚至比两个男人的刻画都更重要,仅次于女主角艾达。 现在霍利·亨特已经就是她心中唯一的艾达,而芙洛拉的选角却并未如此顺利。 简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过凯瑟琳·霍丽德。 诚然凯瑟琳给她的印象极佳,但这部以小见大映射文明与野蛮、殖民与土著的电影里,她本希望找一个生长在新西兰、对毛利人文化有所感触的小演员,更何况,凯瑟琳过于漂亮了,对这部电影来说也许会喧宾夺主。 几次试镜后,她勉强对一个生于加拿大、成长在新西兰的女孩安娜·帕奎因有些感觉。安娜喜欢音乐,擅长的乐器不少,尤其对钢 11. 第11章 芙洛拉 [] 这只是凯瑟琳第二次见到她的新经纪人,苏珊·尼克尔。即使苏珊已经尽力做到穿着得体、举止优雅,但太过年轻的面容还是难以掩盖她是个才从南加大毕业、比凯瑟琳只大不到十岁的实习生的事实。 凯瑟琳不知道在CAA,像苏珊这样刚入行毫无经验的实习经纪人,是否有权利独自代理她——虽然在丽塔放弃她后,大概也没别的经纪人会对她感兴趣了。所以,她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还是联系了苏珊,请她陪伴自己和简会面。 不过苏珊的表现倒是出乎意料。在去餐厅的路上,凯瑟琳发现她对简·坎皮恩的背景经历了解得头头是道,还给凯瑟琳讲了自己打听到的不少关于钢琴课筹备进度的消息——大概是苏珊对于培养自己的第一个客户这件事十分看重和用心。 在得知女主角已经确定由霍利·亨特主演时,凯瑟琳激动而紧张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如果她能拿下芙洛拉,就能和霍利这样拥有奥斯卡级别演技的顶尖演员对戏,这比上任何演技课程都值。苏珊担心地拿开了她的手,怕她伤到自己,凯瑟琳心下温暖,对苏珊笑了笑。 到了餐厅后,简没有对她身边更换的年轻经纪人发表任何看法,仿佛苏珊不存在一般。一个眼神扫过凯瑟琳后(虽然只有一眼,但凯瑟琳感觉她的目光像针扎一样扫描过了自己每一寸皮肤),她直率地说:“看来你最近的生活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而凯瑟琳已经做好了坦诚以待的决定。 简·坎皮恩是她的伯乐。 她的选择和执导让凯瑟琳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就能入围戛纳,没有朵恩,后续的许多机会都会与她擦肩而过。即使直说自己的情况可能惹怒简让她失望,导致她得不到这个角色,她也不愿意对简·坎皮恩有所欺瞒。 “整个八月,我都在各种酒吧舞厅里流连,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过得很荒唐。”凯瑟琳没有进行任何修饰,“虽然这是因为我受不了一些家庭变故,以及夜访吸血鬼的试镜失败导致的,但无论如何,在见您之前,我这个月过的生活显然非常愚蠢。” 简·坎皮恩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缓和,也不曾发怒。她缓缓打量着凯瑟琳翠绿瞳孔里异常坚定且亢奋的眼神下面,那青黑的眼圈,淡淡地说:“没有药瘾?” “没有。” “没有酒精成瘾?” 凯瑟琳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我认为还没有。” 简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意,凯瑟琳以为她不相信自己,正要解释,简朝她摆摆手,凯瑟琳只好又闭口不言,她开始有些绝望,但她还是坚持地在这近似凝固的空气里保持镇静。苏珊坐在她旁边,眼神尽量克制地在她们俩之间来回逡巡,竭力摁下心中的焦虑。 好一会儿后,简似乎才回过了神。 她用一种感慨的语调叹息着,似乎在回忆什么,轻声对凯瑟琳说:“女孩,不必那么紧张。我是过来人,我也年轻过。”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些许,“而且我也有眼睛,拍Sweetie的时候,我把朵恩的情绪写得那样刁钻刻薄,本以为当时才10岁的你,不能做到完全精确地理解和塑造她。但结果却是,无论我让你演多少次,你的表现都那么稳定,精准,……并且贴合,仿佛朵恩的灵魂真的附身于你。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为什么你的懂事和成熟远超你该有的年龄,因为那必定有所苦衷。” 简喝了一口咖啡。她的视线移到窗外,用轻到几乎只能侧耳倾听的音量说:“在我5岁时,父母忙于工作,把我与我的姐姐弟弟交给一个保姆抚养,她总是在背地里虐待我们,有一次甚至用木条把我的背抽出了血痕。我和姐姐担心即使告诉父母他们也不会相信,反而会遭受更严重的虐待,所以一直苦苦忍耐。直到五年后那个保姆因病去世,我们不肯出席葬礼,才在父母的严厉追问下把一切痛苦和盘托出,但正如姐姐担心的那样,他们至今仍然没有完全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简转过头平静地说,“不必解释,我亲爱的凯瑟琳,每个孩子的心灵都是相通的,我明白你。” 凯瑟琳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因为她只要一张口,眼眶里不知何时蓄起的泪水就要颤巍巍落下。 她微微仰起头,简那模糊中仍然显得笔挺干练的轮廓在她眼前轻轻回荡:“所以您愿意给我机会是吗?我会竭尽所能,您知道的。” 简仿佛没看见凯瑟琳的失态,她语气里的温和消失了,又恢复素来的刚硬。 “是的,我愿意给。并且我会请霍利·亨特和你一起对戏,但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你的表演效果不能使我满意,”简·坎皮恩面容严厉冷肃,“那就算你哭出了尼亚加拉瀑布那么多的眼泪,我也不会心软的。” ——————————————— 霍利·亨特近来总是在家中练习钢琴,每日从不间断。诚然,已经33岁的她,离第一次学习钢琴的经历虽然已过去不少年头,但多年以来,她也从来没有疏忽过练习。不过音乐毕竟是最用进废退的艺术,而在她十余年精彩忙碌的演员生活里,她热爱的钢琴只能占据一小部分。所以现在为了塑造好全心沉醉于钢琴的艾达,她几乎每天在健身前都会在钢琴凳坐上几小时,不仅为了练习,也是为入戏找到最佳的那个着力点。 钢琴课是一支有声的思想在无声中孕育的哀曲,一部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长歌。在这个故事的一开始,霍利差点以为哑女艾达与斯图尔特、贝因斯的关系,还是贵族女性和无趣丈夫、贴心情人之间那种传统老套的情感纠葛,但她了解简·坎皮恩,知道这位思想超前的女性导演塑造女角色的野心绝不止步于此。所以一遍又一遍阅读中,霍利察觉到了艾达最真诚的内涵——丈夫斯图尔特专横却并非恶劣到底,情人贝恩斯热烈却并非全然合适,一切超乎道德的选择,并不在于两个男人,而只在于不肯言语的艾达心中自由灵魂的觉醒。 她是如此沉醉,在简·坎皮恩的电话打来,告诉自己她的“女儿”找到了之前,霍利仍然醉心于弹奏,或者说醉心于钢琴课剧本那清新洵美的韵味之中。 而导演简·坎皮恩的来意又是如此有趣。 她本以为简在电话里的要求是想请配合和“女儿”对几段戏份再确定是否选择她。但看简的意思,竟然是要霍利在不透露那个小演员其实已被选中,无需试镜的情况下,让那个几乎一无所知的女孩单独和霍利以芙洛拉和艾达的身份沉浸相处一下午——甚至要在那之后,那女孩才能看到剧本。 霍利对此有些怀疑:她让经纪人找来照片,发现那小女孩居然是个金发碧眼儿,而且生得太过精致漂亮,不像是简会为芙洛拉选择的类型。幸而她的漂亮并非美国人钟爱的那种过于甜腻的美式甜心,而是一种清新柔和但仍能占据存在感的静谧美貌。霍利评估,在适当妆容染发和英式兜帽的掩盖下,也许勉强能达到效果。 但简和坎皮恩来的是那样着急,她们到达霍利·亨特位于比弗利山庄的别墅时(霍利本来并不在这里常住,毕竟比弗利太浮躁了——但谁叫她之前把心爱的钢琴放在了这里呢),霍利仅望了一眼就下楼去迎接她们:没有染发,没有帽子,甚至没有换上一件素净些的暗色长裙。 霍利觉得这应该不是因为那个叫凯瑟琳·霍丽德的女孩不想——大概是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想借她之手磨砺锤炼一下这孩子。难道简·坎皮恩找了个过于无知天真的小女孩之后,又觉得不被“母亲”提前训练一下,就达不到表演效果? 霍利有些好奇。 这种好奇在凯瑟琳安静地站在她面前和她对视时达到了顶峰,因为这个13岁女孩的身高已经快到五尺,而她,霍利·亨特,身高也只有五尺二寸。这也是简之前为什么一直面试10岁左右的小女孩:饰演一对年轻母女,总得在身高上体现出相当的差距。当然,这个问题通过修改拍摄角度等手段不是不能解决,但简·坎皮恩本可以为她避免这些麻烦。 坎皮恩把凯瑟琳带到霍利面前,三言两语结束对话后,就立刻离开,霍利注意到,在坎皮恩走时,凯瑟琳垂下了眼睛,似乎在克制自己的紧张。 霍利觉得这一幕十分好笑,仿佛自己是个令人害怕的寄宿学校老师,而现在有一个不情不愿地被家长送到陌生地方的女孩,正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 不必浪费时间自我介绍,因为这女孩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霍利随意地伸过一只手臂,揽住凯瑟琳的肩。 凯瑟琳注意到,这只手臂不仅白皙细腻、线条优美,皮肤上青色血管相互交织组成精致的网络,甚至还相当强壮有力。因为霍利裹挟着她来到一架钢琴前时,十分轻松写意地一举,就把她拎起来放在——居然把她放在了钢琴上方。 凯瑟琳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但顾不上疑惑害羞(她看到旁边分明有椅子),因为随后她便发现钢琴盖早已打开,上面的琴谱也明显被翻了很多次。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试镜。 她习惯于在参加每场试镜前仔细钻研剧本,梳理角色脉络,即便只有一分钟戏份也是如此。这种准备方式几乎无往不胜,即使有的电影最后没有选择她,她也能确定,导演对她的表演是满意的,只不过许多时候能得到一个角色并不只与演技相关罢了。 但这次——她除了知道要试镜的是霍利·亨特扮演的女主角女儿芙洛拉外真的一无所知,甚至都不清楚霍利这个“母亲”角色的名字。 她也没有和凯瑟琳说哪怕一个单词。但凯瑟琳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感觉这似乎也不是因为想要为难或是考察她。霍利开始旁若无人地弹奏一支曲子,随着她越来越投入,激昂好斗的音符逐渐趋向温和。凯瑟琳只用一半心思放在聆听上,另一半用于观察霍利。 她真美。凯瑟琳恍惚地想。 霍利·亨特所具备的并不是一种侵略性的美丽,而是细腻清冽、荒凉如原野的寂静之美,她就在那里,无需开口,无需多言便能引人产生深究的欲望。仿佛一只细颈的黑天鹅浮在粼粼湖面上,幽深瞳孔如同一双棕色宝石,静静闪烁着蕴含深意的光。 她似乎是不能言语,凄清萧索。这样的母亲,会有怎样一个女儿? 没有剧本,没有熟练背诵的台词,凯瑟琳只能沉浸于琴声中,把凯瑟琳·霍丽德变成想象中的芙洛拉,不,在这架钢琴之上没有凯瑟琳,只有与母亲相依为命、想占据她全部关注的女儿芙洛拉。 她对母亲露出了一个期盼的笑。母亲仍没有说话……因为,是因为母亲不愿说话。 她是母亲沟通的桥梁,是这无论哪个世纪都充斥礼教的所谓文明世界下所有女孩都该成为的“小天使”,是沉默无声的母亲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个有声礼物,钢琴是另一个。她,芙洛拉……是母亲最忠实的模仿者,跟随者,依恋者。正如她曾在母亲的子宫里蜷缩沉睡了十个月一样,即使当她们分离后,她们精神的脐带仍然世代相连。 母亲从不言语……而她,是母亲的映射,是冰凉的镜面,照映出母亲沉静汹涌的情绪后,却折射出属于自己崭新的光。 凯瑟琳也许只思考了十秒,也许过去了一个世纪。 她不愿把自己从芙洛拉的世界里拔出来,哪怕只是暂时。触到那种情绪的感觉是如此清爽,温柔,令人难以割舍。她看向母亲,母亲也结束演奏,微笑着看她,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对她打了几个奇妙的手语。 凯瑟琳没有看懂,但她并不害怕。她笑着从高高的钢琴 12. 第12章 钢琴课 [] 苏珊诚恳的劝告给她敲响了一声警钟。她不是不清楚,在好莱坞成名不止要依靠外表和天赋,血统也是其中重要一环。 而她之前并没有过多思考这些,是因为她也一定程度就生活和享受于这种美籍犹太人占据的丰厚特权之中。如果在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大卫·格芬,或者其他位高权重的犹太人掌控的项目里竞争角色,然后她的对手是和她表现一样优秀的非犹太裔白人女孩,那毫无疑问获胜的会是她。 犹太人在好莱坞是如此团结互助,虽然谈不上一手遮天,但只要躲在这个庇护伞之下,她总能抓到更多机会。毕竟,她还没有清高和愚蠢到想完全只靠自己本身的能力生存,而辛德勒的名单显然会和斯皮尔伯格的其他作品一样成为永恒的经典,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矫情地错过呢? 于是凯瑟琳最终还是答应了邀请,并从新西兰寄了一封手写信给斯皮尔伯格。 她构思这封信的内容花了好几天,直到钢琴课开拍的前一天晚上她还在思索措辞。是苏珊又再次劝阻了她的犹豫:真诚比刻意更能打动人。 于是她用五分钟就写完了这封信,表示愿意配合出演集中营里饱受苦难的任何一个犹太人角色,她不会收取任何片酬,只希望能在片场停留时间更久一点,让她能深入了解犹太人群体经历了那个可怕岁月的多少苦难历史。写完后,她也不再多加思考,亲自贴上新西兰风景的邮票,跑到小镇上唯一一家收寄跨国信件的邮局,投进了信筒。 她把这些以后的事抛诸脑后,因为从明天开始,她决定暂时抛掉凯瑟琳·霍丽德的一切,每时每刻,都要做好艾达的女儿。 ———————————————— 在新西兰泥泞的茂密树林,芙洛拉牵着母亲艾达的手艰难地行走。有些地方勉强铺了木板,但越往前走,似乎已经根本没有路,就像英格兰人多少年来辛苦开发殖民地一样,她们也不得不用自己的脚开辟新的道路。没有比这更难的了,艾达捡起旁边一块碎裂的木板往前方扔,然后踩着过去,有时候烂泥甚至会没过艾达的小腿。母女俩厚重的长裙连内衬都脏得彻底,但她们都必须——必须去那个目的地,贝恩斯的木屋。 这一组外景镜头拍完后,因为凯瑟琳过于专注地看着霍利·亨特,她一脚踩翻跌了下去,霍利虽然及时扶住她,她仍然把自己弄得脸上都是泥点。不过哪怕感觉浑身都已湿透,脏兮兮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比毛利人更野蛮,凯瑟琳也不在意。 化妆师上前,只是简单擦净了凯瑟琳的脸颊,马上又是下一幕:艾达和芙洛拉来到木屋门口,递上一张纸条,请求贝恩斯带她们去那个海滩,因为艾达心爱的钢琴就被丢弃在那里。贝恩斯不识字,于是由芙洛拉细声细气地翻译艾达的手语。 这是一次艰难的拉锯。贝恩斯找了许多借口,但都无法抵挡母女俩的坚持,她们注视着自己的相似目光里没有一丝祈求,而是无限的顽强。相似的不仅只有目光,在他整理马鞍时,母女俩歪头疑惑观察他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而当贝恩斯转头发现时,她们又立刻恢复原样。 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这固执的母女。贝恩斯在无奈之下,还是带着她们去了海滩。 艾达像一只灵巧的鸟儿,匆匆飞到步子缓慢的贝恩斯之前,热切地扑到钢琴上,不一会儿就拆去琴键上的那几根板条,在贝恩斯惊异的注视下尽情弹奏。她的情绪如此热烈,如此幸福,好像钢琴是她生命的全部。芙洛拉从背后搂住艾达,兴奋地让母亲看看自己:她在钢琴后面的沙滩上挥动海带,旋转着随性起舞,在蔚蓝的天空下,洁白繁复的里裙跳跃纷飞,她像一个海边的精灵。 但所有快乐都要迎来收场,贝恩斯举着板条走近正在四手联弹的母女,沙滩上的影子已经变长,他要把一切恢复原样,然后请她们回去了。芙洛拉率先停下,但艾达仍然执拗地弹奏着,直到她任性而充满激情的音乐在她忧郁的情绪下,蓦然停止。 贝恩斯注视着艾达,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他为之着迷了。 这是今天拍摄的最后一幕。黄昏虽然已经降临,但坎皮恩对现在的景色并不满意,打算在之后等合适的天气再拍下一个黄昏外景。霍利·亨特从钢琴凳上站起,没有立刻离开沙滩。凯瑟琳追到她身边,两人在海滩上留下了一串串与海浪平行的脚印。 凯瑟琳握住了霍利冰凉的右手。 霍利·亨特摸了摸她已经染成黑色的头发,温柔地说:“还在想那场戏吗?” 剧本里情绪爆发最高点的那段砍手指的情节,已经在一周前拍摄完毕。 艾达那粗暴的丈夫斯图尔特,在看到芙洛拉送来的琴键上艾达写给贝恩斯的爱意寄语时,他的狂怒点燃了一切。他面色铁青地冲进家门,用斧头将艾达身前的书桌砍成两半,又怒喊着在艾达的阻拦中将斧子扔向钢琴。那斧头嵌在琴木里,发出咣当的一声奇怪共鸣。 在大雨滂沱的泥泞里,他把艾达拖向劈柴的砧板,艾达在恐惧中无声地剧烈挣扎,一度居然能挣脱男人的束缚,爬行于碎木屑之中,试图逃离这恐怖的审判。但斯图尔特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回砧板旁,踩住她的右手,逼迫她将食指露出。 “你爱他吗?回答我!你爱他,是吗!” 芙洛拉冲了上来,用一个孩童喉咙里所能发出的最凄厉的声音喊道:“No,shesaid,no!No!!” 但斧子还是落下。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芙洛拉苍白如幽灵的脸,又喷洒在她湿透的围裙上。她失魂落魄地呼唤艾达,浑身颤抖,背上绑着的天使小翅膀在暴雨如注下,变得泥泞不堪。 但她的母亲仍然寂静无声。终于,艾达仿佛才看到了自己手上汩汩的血一样,似乎异常震惊。 她了无生趣地往一个树墩走去,然后昏迷在雨中。 即使在这段拍摄结束一周后,凯瑟琳仍然没有走出那段情绪。她时常在休息时突然握住霍利的手指,浑身发抖,眼泪盈眶,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大雨之中,仿佛霍利真的被砍断弹奏钢琴的手指,而她真心为霍利——她的母亲艾达,感到深入骨髓的痛楚而绝望。 和霍利·亨特表演实在让凯瑟琳学会了太多。霍利的演技已然臻至化境,收放自如,她从艾达的情绪里无论是走入还是走出来,都自然纯熟。这种情感的把握除了需要练习,更需要点拨,她像一位真正的母亲一样耐心把自己十多年的经验倾囊相授,修正凯瑟琳表演时的细微差错,用无尽的沟通升华她对角色的理解,也从不吝啬夸奖。 霍利摆手让化妆师去休息,自己缓缓拆掉束缚了她一天的盘发。然后像往常一样,她轻柔地抚摸伏在她腿上的凯瑟琳,像艾达对芙洛拉一样,用宁静而充满爱意的眼神沐浴过凯瑟琳全身。 这是凯瑟琳从没有过的体验。她甚至没有叫过一次霍利的名字,永远都呼喊着mother,无论摄像机的镜头是否亮起。 凯瑟琳哭着在霍利的怀里睡去。简·坎皮恩在这时才终于走了过来。 她看着凯瑟琳说:“真是天生的体验派,我开始担心这孩子以后的心理问题了。” 霍利·亨特的大腿已经被凯瑟琳压到没有知觉,但她并不在意,也理解简为何会像个母亲一样为凯瑟琳忧虑:简在不久前检查出了身孕,而拍摄又是那样辛苦,在上周已经出现了一次流产征兆,所以现在每天都处于母爱泛滥的状态,对胎儿的身体健康十分担忧。现在,这份母爱一定程度上被移情给了凯瑟琳一部分。 她轻柔地把坎皮恩拉到身边让她坐下,小声说:“也许只是因为艾达和芙洛拉恰好需要这样充沛自然的情感,所以她才投入得那么深。毕竟她的确是个为了角色刻苦得不要命的孩子,不是吗?” 简·坎皮恩摇了摇头。 “……不只是刻苦。她总是把心中最真实的情感榨取得太过分,这对电影来说当是好事,但对她而言……这样过于丰富地释放总有一天会把她压垮。” “我盯着呢,”霍利认真地说,“也许你不相信,但凯瑟琳的进步简直是神速。在我教她、和她排练某场戏份之前,她也许对诠释某个片段的最好方法还一一知半解;但只要我一告诉她,她便能融会贯通,完美地在下一次表演中释放出来。也许现在她仍然青涩,在有些方面只会使用技巧配合本能而表演,但她的热情足以弥补。她唯一需要的只有时间。” 简疑虑中又有些欣慰地说:“如果能这样,那当然最好,没有人希望她的绽放只是一时的。”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在夜色彻底降临前安静道别。 —————————————— 1993年的5月,春天已经将要离去。 凯瑟琳的生活似乎又重回正轨,从新西兰回来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她恢复了正常作息,甚至还长高了两寸。除了去波兰住了半个月,在辛德勒的名单中客串出演一名幸存的14岁犹太女孩丹卡·德雷斯纳(年老的丹卡告诉凯瑟琳她也是10月10日出生这令凯瑟琳感到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剩下时间几乎都异常辛苦地扑在了学习之中。 她计算过自己的成绩,到十一年级,也就是她快满16岁时,她基本就能通过考试提前毕业,如果她再拼命一点,也许还能更早:这样在空出的那一两年时间里,她能有更多时间拍戏,并且可以从容选择心仪的大学。 和安吉讨论这件事时,刚刚成年的安吉摇了摇头,告诉她自己并不打算去上大学。 “cy2已经定档了,”安吉点燃一支女士香烟,故意对她吐出一个烟圈,“虽然预计上映的馆数不多,票房大概也溅不起什么水花,但我还是想多关注一下这部电影的发行情况——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想把心思花到挑选更多的剧本上。” 凯瑟琳理解她,安吉不愿向父母低头伸手,然后用牺牲尊严得来的金钱扔进大学学费这个深不见底的金窟窿里,尽管她其实非常渴望能学习导演专业。 “等我有名气之后,”安吉表情严肃、举止滑稽地举起一根蜡烛发誓,“我一定要拍摄我自己喜欢的作品。” “那希望我有那个荣幸做你的女主角。”凯瑟琳用打火机为她点燃蜡烛,大笑了起来。 两个女孩停止玩闹,开始互相打扮对方。 凯瑟琳在半个月后就要把心思全然放在钢琴课的宣传上了——她是演员,虽然不用操心剪辑和制作,但现在成片已经基本粗剪完成,坎皮恩已经预备把它放的第一次到今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上展示——又是戛纳。 霍利·亨特在里面的表演是如此无声而震撼,几乎必定在今年的电影里大放光彩,她的经纪人已经在预备冲奖了。凯瑟琳知道自己在戛纳电影节虽然只会是又一次陪衬,但倘若钢琴课能拿下金棕榈大奖,那这份荣耀也有一部分属于她。 因此,她的五月已经预定要全部托付给戛纳。和安吉许久未见的她,在飞到洛杉矶和苏珊确定了行程后,就特意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打算再和安吉去一次日落大道的毒蛇屋。 当然,这次她不肯再喝得太多。她和安吉精心装扮,是打算去放松心情,多认识一些朋友——这次她终于见到了毒蛇酒吧的老板约翰尼·德普。 约翰尼已经喝过了一轮,正在二楼的包厢里组了一个牌局,邀请他看得上眼的客人一同给他下注,凯瑟琳和安吉就在其内。一注是一瓶价值500美元的苦艾酒,下注不限次数不限量,赢了翻倍奉送,输了记在他的账上。其他玩家还都是他去年组建的新乐队里的成员——其中一个是安吉的男友。他们这时都在为德普的疯狂举动在鼓劲起哄,连自己的牌都散乱扔在了一边。 安吉也不理会男友的输赢,帮凯瑟琳去下了注(凯瑟琳毫无疑问地下给了约翰尼),然后偷偷和她咬耳朵:“看见坐他旁边的那个女孩了吗?那就是他的新欢,今年最出风头的英国模特凯特·摩丝。她和上一个的风格可真是天差地别。” 凯瑟琳在目不转睛地欣赏摩丝时尚的衣饰:“但她穿衣服一直很有品味,而且比我上次见她,还要更美,这就是 13. 第13章 无可挽回 [] 1993年5月13日开幕的第4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钢琴课刚一开映,便迅速成为这一届最闪耀的明星电影,几乎只有来自香港的《霸王别姬》和迈克·李导演的《赤.裸裸》能与之相比。 正如霍利·亨特的经纪人所期待的那样,霍利饰演的艾达对入围主竞赛单元名单的女演员而言简直是一场屠杀。也许对于金棕榈奖,钢琴课还需要在评审团那里和霸王别姬一较高下,但霍利惊艳绝伦的表演,让谁都看得出来戛纳的最佳女演员奖最后必定会收入她麾下。 迪士尼旗下的子公司,米拉麦克斯影业已经在开幕式后就和简·坎皮恩接触,他们在签约后会给钢琴课做美国地区的发行和公关,还许诺为这部电影打开奥斯卡的大门。 霍利·亨特并不是对镁光灯特别看重的那类好莱坞女星,但已经有过两次奥奖提名的她,无疑会对可能性更大的这一次奥斯卡更有野心和期盼——虽然提名是明年年初的事,但冲奖的工作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戛纳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场铺垫。因此霍利在13日后,在经纪人的安排下简直忙得昼夜颠倒,采访、会谈络绎不绝。整个5月,凯瑟琳除了和她一起被《Variety》记者采访的时间,此外都没有和她见上几面。 但即使忙到这个地步,霍利也没有忘记小凯瑟琳——她知道凯瑟琳聪颖,懂事,有知恩图报的品质,还有在这个年纪里绝对出众的天赋。而好莱坞在很多时候都是个相互帮助的人情社会:从功利角度来说,此刻她帮了凯瑟琳一把,她绝不担心以后凯瑟琳会不肯偿还。 并且从她内心深处,她也不愿意一棵好苗因为被无视埋没而枯萎。因此在和许多美国杂志派来记者的访谈里,她都在对话中极力赞扬凯瑟琳的懂事配合,和更重要的:那一点就通的演技天赋。米拉麦克斯的韦恩斯坦兄弟已经从中嗅到霍利话语里的意味,在戛纳的第二周就开始联络凯瑟琳的经纪人苏珊,似乎打算签订一个颁奖季期间导演、主演和女配角捆绑营销的打包合同。 哈维·韦恩斯坦甚至在私下提出,可以为凯瑟琳在CAA物色一个更有资历的经纪人(显然他已经和苏珊见过面并且不太满意),看来他在CAA的人脉也的确不容小觑。但被凯瑟琳委婉地拒绝了。 丽塔·弗里德拉现在已经是这一行从业近30年的一流童星经纪人,凯瑟琳6岁就成为了她的客户。但她在凯瑟琳疑似得罪大卫·格芬后,就毫不犹豫地选择抛弃了凯瑟琳,忙不迭地去和克尔斯滕·邓斯特签约——可见所谓的大经纪人也没有那么靠谱。 苏珊·尼克尔虽然年轻,但她与制片公司、各大导演编剧等的交流日益熟练,成长迅速,更重要的是,当初在丽塔把她的合约转出后,连许多实习经纪人也拒绝接手她,只有苏珊迎了上来,尽心尽力地为她经营。 哈维对苏珊的“青涩”不满意,也许只是一种试探的说辞。如果她因为哈维递出的橄榄枝而轻易离开苏珊,这和当时的丽塔也没有区别。更重要的是,哈维的性格相较于他的兄弟鲍勃更是专横,如果她的经纪人都要被哈维一手指定,那自己以后接片几乎就只能活在他的控制下,这绝不是她愿意见到的。 这次在戛纳,她也碰见了许多熟悉面孔——四年前的42届戛纳电影节主席维姆·文德斯,携他的续集电影《咫尺天涯》再次入围。但这部的质量远不如他的上一部《柏林苍穹下》,大概率只是陪跑。不过凯瑟琳很喜欢里面的一位德国演员布鲁诺·甘茨,只可惜他们没有多少交流机会——而且凯瑟琳的德语荒废得有些厉害。在42届斩获金棕榈大奖的史蒂文·索德伯格这次也有作品入围,不过因为题材冷门,没有像上次一样声势浩大。索德伯格非常喜欢凯瑟琳饰演的芙洛拉,和她聊了几个自己正在进行中的项目,但遗憾的是,由于索德伯格的导演风格通常都是R级,凯瑟琳估计自己还要再等上好几年才能有机会和他合作。 她也遇见了在89年便荣获奥斯卡最佳导演的演员导演事业双丰收的肯尼斯·布拉纳,他是如此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在英国或者说全世界都可谓家喻户晓。但这大概也是他傲慢态度的来源,在短暂的交流中,凯瑟琳看得出,他对简·坎皮恩诠释电影的手法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英国人骨子里都是傲慢的,可是肯尼斯似乎总是喜欢在外表现得更明显一些。 在闭幕式上,霍利·亨特如愿以偿地摘下最佳女演员的桂冠,让钢琴课全体剧组更为兴奋的是,戛纳最重要的奖项金棕榈奖也归属了钢琴课——虽然是和霸王别姬共享这份殊荣,但这也让所有人欢呼雀跃。 凯瑟琳穿着一件清新淡雅的小礼服出席闭幕式红毯,这是昨晚苏珊紧急沟通后从巴黎借来的,似乎是香奈儿的高定,当然不是今年的春夏新品,是去年秋季的一件遗珠,凯瑟琳猜测,大概是因为这件礼服太过青春活泼,不属于女明星的偏好,她算捡了个便宜,恰好在合适的年龄穿上这件衬她的裙子。要知道,凯瑟琳本来打算在戛纳逛街时,找一家小镇上的服装店随便买条裙子就能应付了事——她又不是时尚明星,离成年都还有几年,能有几个记者会拍她呢。 但谁叫苏珊对此念念不忘,十分重视,凯瑟琳在思考后,还是决定放手让她去选。而这件相当彰显贴合她的气质的精致半袖蓬裙出现在她面前时,凯瑟琳不得不开始怀疑,苏珊是不是哪个大家族里出来为了感受生活才工作的富家女,因为以她的年龄,怎么会在这个圈子有这么广阔的人脉? 凯瑟琳把这个疑问记下,决定等回美国再说,现在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剧组的狂欢之中:她只有14岁,但已经能有幸出现在一部荣获金棕榈的电影里,而这一切都归功钢琴课的这位伟大导演,简·坎皮恩。 她和霍利·亨特热烈拥抱后,转头四处寻找简的影子,想向她表达自己的许多感谢和祝贺,但在这个本该是简荣耀加身的时刻,她却没有出现。 —————————————————— 霍利·亨特和凯瑟琳坐同一班飞机回到了纽约,凯瑟琳有些神思不属。 “简的预产期还有多久?”凯瑟琳忍不住又问道。 “还有两个半月。”霍利耐心地重复,但只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显然她也在为简担忧。 凯瑟琳手指交叉,喃喃祈祷——她在教堂里也没有这么虔诚过。她想起在戛纳的开幕式上,简当时的脸色已经不算康健。而且在闭幕式前,她在明知钢琴课极有可能获得金棕榈奖的情况下,仍然选择离开并回到悉尼休养,那也许是因为身体真的无法支撑下去了。霍利握住她的手,用言语抚平她的焦躁不安:“简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人,她和她的孩子都会平安的。” 但事情后来并没有朝她们俩所期盼的方向发展。 8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凯瑟琳从让她累到几乎昏死的书山学海里暂时清醒过来:她已经在学制四年的艾玛维拉德中学上了三年学,为了提前一个学期,也就是提前到年底毕业,整个夏天她没有接拍任何戏,没有广告,没有试镜,除了在划船队训练,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里,打算参加10月的SAT——苏珊甚至私下担忧过凯瑟琳是不是打算退出这一行了。 因此在凯瑟琳觉得自己可以暂时休息几天,终于重新开始关注好莱坞的讯息时,苏珊热情地直接飞到了纽约,陪她参加一些餐叙。由于简·坎皮恩也对苏珊的印象不错(她一直都对丽塔不太喜欢),今年以来,简都是通过苏珊联系她。 所以凯瑟琳在见到苏珊后,第一件事就是连珠炮般问起简的情况:“她生了吗?孩子怎么样?她还好吗——我写给她的信,她一封也没有回。发生了什么吗?” 苏珊满面的笑容突然被按了暂停键。 这让凯瑟琳开始有不祥的预感,她担心地望着苏珊,等待她的下文—— “月初就分娩了,是个男孩。我听说她的助理说,夫妻俩为他取名叫杰斯帕。”苏珊最终还是说道,“但可能是因为简在孕期里,因为拍摄太过繁重辛苦,那孩子……很不幸,只活了十一天。简悲痛欲绝,在葬礼上昏了过去,现在都还在医院里。” 凯瑟琳呆呆地看着她。直到苏珊担心地摇晃起她的手臂,凯瑟琳的神色才回转过来,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开始和苏珊谈起别的事。 晚上回到 14. 第14章 三代人 [] 凯瑟琳看到了她的母亲琳内特·图维姆·贝克尔留在房间里的一个木盒。那像是许多年前订做的,陈旧但精美,一般是50年代的美国家庭主妇会为自己心中漂亮如一个小公主的女儿定制的礼物。 锁已经腐朽不堪,凯瑟琳尽量避免损坏地将它打开。里面是一张芭蕾舞剧剧团合照——显而易见,是母亲年轻时候留下的照片,她站在角落里一个英俊的男人旁,容貌美丽,却神情忧郁。 照片下面掉出一块百达翡丽复古方表,凯瑟琳下意识将表翻转过来,发现表盖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单词,“FORJUDY”。 落款是H.H.,1952。 凯瑟琳微微一愣,因为这是母亲出生的年份。但,Judy……似乎是送给外祖母朱迪·霍丽德的。为什么,是因为外祖母生下了母亲?那个落款……是外祖父吗? 她从未见过外祖父,母亲也从未提起过这个人。凯瑟琳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的外祖父去世得比朱迪还要更早,所以才在这个家里讳莫如深。但现在她突然想到,正如在她5岁的时候安妮出生,她便从贝克尔先生下意识的区别对待中发觉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但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一样。也许,母亲也是如此。 房间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凯瑟琳抬头,看到胡茬凌乱、一看就几天都没有好好梳洗过的贝克尔先生站在门口,看她的眼神里有克制的怨恨与茫然。终于,贝克尔先生还是冷静地开口说:“葬礼就在明天举行。” 凯瑟琳并没有赶上母亲的最后一面。 贝克尔夫人的死并不是因为病情突然发作——尽管她今年除了原有的病症,又检查出大概是遗传至朱迪·霍丽德一样的乳腺癌,据安妮说,这让贝克尔夫人愈发抑郁,时常念叨着“又是这样”,安妮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到底,这些病还不至于令她走得这么快。 她是自.杀的。 没有人知道原因,贝克尔先生到现在都恍惚得难以置信:琳内特是虔诚的犹太教徒,怎么可能会选择自我了断?甚至下午的时候贝克尔夫人还精神不错地表示自己可以出门,送小女儿去上她的芭蕾课——但贝克尔先生不放心她的身体,还是把她留在了家中。 傍晚,父女说说笑笑地回家后,在门口看到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护工吓得涕泪满面,她不断重复,自己只是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就看到贝克尔夫人昏倒在地,身边散落着几瓶不知从何而来、已经半空的镇定安眠药物。旺兹沃斯是富人区,贝克尔夫人常去的私人医院离这里很近,救护车到的也很及时。 但即使这样,在医生的竭力挽救下,贝克尔夫人还是于8个小时后停止了呼吸。 那个时候,凯瑟琳登上的飞机离降落,还有整整四个小时。 凯瑟琳向贝克尔先生点头,将木盒重新锁上。 她回想起去年那次和母亲难堪的见面,那恶毒的、充满怨艾的轻声细语,居然是母亲此生听到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千头万绪后,她只感到麻木。似乎许多事情随着贝克尔夫人的离世,将永远尘封下去,不为人知,带给活着的人只有不解与苦痛。母亲至少还有那一块怀表留下的模糊讯息,而母亲留给她的呢?她的身世,她被母亲那样对待的原因,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留下的,只有迷茫、些许愧疚与无法解开的仇恨。 ——————————————— 葬礼后,10月的考试被她随手取消掉,直到12月初,她仍然在洛杉矶游荡——反正她的中学生涯已经以多门满分的成绩提前毕业而结束了,SAT考试一年有那么多次,她明年甚至后年随时都可以再考。 她这些天总在回想母亲与外祖母的过往——朱迪早在她出生的13年前就已去世,离今天已过去了快三十年。一切有关于她的生活细节和经历,都是从玛丽娅的回忆伤怀中得知。 外祖母朱迪·霍丽德是玛丽娅宠爱的家中独女,玛丽娅总是乐此不疲地絮絮叨叨:朱迪优异的高中成绩,朱迪想读却因为年纪太小而作罢的耶鲁大学,朱迪热爱的戏剧,朱迪亲自撰写的剧本和歌词,朱迪的舞台剧,以及……朱迪那一尊德不配位、充满争议的奥斯卡。 那尊奥斯卡影后的小金人为朱迪·霍丽德带来的仿佛不只是荣誉,还有诅咒。 就在1950年,也就是她拿到小金人的那一年,联邦调查局因她俄裔犹太人的身份背景无端指控她为苏联效力,尽管3个月的调查也没能让他们找出任何证据,但直到1952年,她才被移出广播和影视业的黑名单——然而那时她的事业前程也几乎毁于一旦。 ……也是1952年,朱迪和一个也许凯瑟琳永远都不会知道身份的男人,在未婚情况下生下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女儿,琳内特。可琳内特平庸而悲伤的一生,甚至没有长过她43岁就病逝的母亲。 凯瑟琳感到发冷。她绝不因此而原谅母亲,但是,她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孤独,如此脆弱过。这种少有的脆弱让她难以忍受。 于是这次来毒蛇屋,她没有叫上安吉。 她终究是骄傲的,不愿意让一个对自己有深刻了解的朋友来安抚她最深的伤口,因为有些伤,哪怕被多看一眼,仿佛也会加重它的刺痛。更何况安吉某种程度上在这方面和她同病相怜,提起这些,只会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更加沮丧。 她冷漠地坐在一楼吧台的一角,一杯杯地喝着一个和她熟稔的酒保用几种烈酒调制的独家鸡尾酒——别的酒保会问她的年龄,然后对卖酒给她心存疑虑,只有他会放过一马,而且,他调的也最好喝。喝到后来,凯瑟琳虽然有些眩晕,但还是尝出了这个酒保已经为她换了度数更低的基酒:她喝得太快,太多,让酒保担心她会出事。 她领会他的好意,但这也让她感到有些无趣。凯瑟琳跳下了吧台椅,打算找找新的乐子。 而旁边的一个隐藏在昏暗灯光下不怀好意的男人,已经等候狩猎他心仪的猎物很久了。他走了过来,态度和煦、语气温柔地和凯瑟琳调情,为凯瑟琳递上了一杯新的酒。凯瑟琳也看着他,微微昂起的头上虽然眼神很冷,却含着迷人的笑,伸出一双在暖光下白皙到发光的手,接过了高脚杯,似乎默许了他的意思,这让那个男人更加有些心荡神摇—— 可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这“恰到好处”的氛围。 他拉开了那个男人,把他赶了出去。男人正要发作,可突然发现眼前的人有些脸熟,似乎是约翰尼·德普身旁的红人,只好悻悻离开。 不速之客犹豫了一下,牵起了凯瑟琳的手——眼前的女孩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后,居然还是含笑的表情。 他愣住了,逼问道:“你其实知道这杯子里放了点东西,对吗?” 凯瑟琳把高脚杯随手搁在桌上,任由他把自己拉进旁边一个私密的房间。 “是的,我知道。但如果你不阻拦,也许我最后还是会尝试一下。”凯瑟琳把玩着桌上不知那个客人落下的一只骰子,眼神迷离,轻声说道。 他——凯瑟琳终于看清楚了,是那天那个在门口拦住她的金发男孩。现在,他的手撑着桌子,似乎颇有气势,语气不辨喜怒地盯着凯瑟琳:“既然你什么都清楚,连这个不认识的混蛋都愿意试试,那我问你名字的那次,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凯瑟琳还没有回答,他又忍不住生气地站起来,指着窗外漆黑不似从前灯光璀璨的酒吧门口,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一个月前的今天,我在这里亲眼看到什么了吗?瑞凡·菲尼克斯,脸色苍白,仿佛一个鬼影子一样倒在那里,再也没有醒来——和你刚才几乎一样,也是因为有不认识的人递给了他一杯掺着药物的酒!他死的时候只有23岁!” 凯瑟琳僵住了。她想过一些可能,也许那男人会吻她,会把她带到一张床上,然后……就像去年她荒唐的那段时间里,和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吉他手度过的几个美妙夜晚一样。但……瑞凡?报纸上喧喧嚷嚷铺天盖地地报道的那个药物中毒去世的天才新星瑞凡,就在毒蛇酒吧外去世的? 不过,她永远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更何况此刻她的心情实在差到极致,并不想和一个不认识的坏脾气男人多话。 所以她用半晕的脑子开始思考该怎么狡辩,然后在绞尽脑汁后勉强挤出了一句:“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金发男孩盯着她,显然被这话气得够呛。 但随后,他的眼神却变得有些奇特:“我刚才认出你了。我在洛杉矶电影节上看过你的电影,你和芙洛拉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无论你是什么样的,相信我,我都不希望你去碰任何不知来路的酒或者食物。并且,那一次我不是为了搭讪你才说我们以前见过——虽然我当时确实想搭讪你。但我确信,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但语气又如此言之凿凿,富有自信,凯瑟琳态度终于稍微认真了起来。她第一次仔细地盯着眼前的男孩,他也摆正面孔安静地等待她来辨认。无数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在几秒里迅速流淌而过,最终定格到四年前,一次短暂的广告拍摄。 “……你的母亲,叫艾莫琳,对不对?”她终于问道,然后她的语气越来越坚定,“我们拍完一个泡泡糖广告之后,你嘲笑我把泡泡糖粘在脸上,后来和她站在一起聊天,我看到你们感情非常好。” “……所以你记得我母亲的名字,却不记得我的?好吧,我为那时候我的幼稚道歉。”那男孩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但最后他还是把手覆到凯瑟琳因过量饮酒而有些发热的手上,用深情温柔的低沉语调说:“叫我莱昂吧,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亲爱的女士,我今晚能否有幸知道您的名字?” 凯瑟琳没有推开他的手。好吧,这家伙虽然还是很幼稚,但调.情手法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但她也没有说话,而是任由莱昂纳多亲密地挽着她,把她带到另一个大的贵宾厢里。 约翰尼,凯特,约翰尼的朋友杰基·哈利,还有乐队的鼓手和指挥,他们正在里面抽着雪茄,云雾缭绕,醉生梦死——凯特·摩丝第一个注意到他们俩,眼神朦胧地冲他们打招呼。 莱昂纳多听完凯特对凯瑟琳的问候后,对她微笑耳语:“霍丽德?多么迷人可爱的姓氏。”说完,便拉着她坐在了约翰尼的身边。凯瑟琳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在凯特和莱昂纳多之间逡巡了一回,这俩人似乎也相当熟悉。 凯瑟琳终于想了起来,莱昂纳多之所以是约翰尼·德普的座上常客,是因为他们今年出演了同一部电影,《不一样的天空》。约翰尼在私下里从不爱谈论自己的电影,更不喜欢看自己在电影里的表演,所以即使凯瑟琳已经成为了这里的常客,但到现在都没去影院看过这部电影。至于钢琴课,它在下周才会在部分院线上映,想要提前看到,只有关心各大电影节获奖电影的影视爱好者才有机会。 而莱昂说……他喜欢芙洛拉。 她转过头,终于对莱昂纳多露出了一个感兴趣的笑意。 “给我讲讲你们拍摄时的故事吧。”她说。 ———————————————— 莱昂纳多最后陪着她去了一家汽车影院。 显然,他对屁股没坐热多久就要离开这个温柔乡(端盘子进来的美貌女招待已经对他抛了好几个媚眼)、去电影院看一部自己参演并早已看过的电影的这个决定,有些依依不舍,不想离开。 但说到底,这样夜夜笙歌的机会什么时候都有,而他确实很喜欢芙洛拉,对眼前和纯洁天真的芙洛拉天差地别的凯瑟琳更是产生别样的好奇——约翰尼和凯特也在一旁带着醉意起哄,让他们找个地方独处。莱昂纳多不愿丢脸地说出凯瑟琳其实还没看上他,只好找了个去看电影的借口,真的拉着凯瑟琳离开了毒蛇酒吧。 此时半夜已经过去,到了第二天上午,工作日的影院里空空荡荡,莱昂纳多熟练指导着凯瑟琳避开几个狗仔,然后俩人很容易就包场了一整个影厅。在坐下时,他对身边的女孩轻声笑着说:“你一定没关注金球奖提名名单。” “名单出了吗?噢,已经12月了。你是说……” “没错。虽然我只听我的经纪人聊了一嘴,但我记得他说过,最佳女配角的提名里,有钢琴课。” 屏幕暗下去,开始播放正片的那一刻,凯瑟琳从他翘起的嘴角看出了骄傲。显然,这肯定不是为了她。她挪揄道:“我想,你也一样是不是?” 莱昂纳多的脸上有点羞赧,又有些得意。 他咳了一声,尽量谦虚地说:“当然,只是提名,我知道这次不可能获奖的。毕竟名单里有汤米·李·琼斯——而我才刚满19岁,外国记者协会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把奖给我。”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了凯瑟琳的异样——旁边的女孩第一次有些失态,因为她转过头微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满19岁了?可你看上去还不到16!” 15. 第15章 薇诺娜 [] “该给你找个助理了。” “该帮我安排一个会计师了。” 凯瑟琳和苏珊走进办公室同时说道,因此同时都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鸡同鸭讲地对话了一会儿后,两人才坐了下来。 苏珊笑道:“放心,你的财务状况现在应该还不错。霍利·亨特对这次奥斯卡势在必得,你该感谢霍利签的是剧组的打包合同,她的公关费涉及好几个方面,其中就有和你的女配提名捆绑组合,随便省下一些就足够润色你的了,这就是为什么你金球奖的提名根本没花费太大力气。” 凯瑟琳摇了摇头,冷静地说:“她赏识我,愿意顺带帮这个忙,不代表我就能坐享其成,去分享她的努力和荣耀。”她想起拍摄期间霍利对她的温柔指导,这个想法越发坚定了起来:她现在没有丝毫报答她的能力,那么至少不能攀在她身上吸血,哪怕霍利是真心欣赏她,想投资她的未来。 “那……你还想去争芙洛拉的奥斯卡女配提名吗?”苏珊犹豫道,“金球提名一出,我就收到了不少质量不错的剧本,但并没有一定选你的把握,如果错过了这次奥斯卡,那这些剧本你未必能保得住。更何况……霍利虽然更重视钢琴课,但她的另一部糖衣陷阱也确定了要砸一个女配提名出来,弄个一届双提名的噱头,这是她的经理人上次和我说的。” “那还是先看看剧本吧。下午怎么样?你和我一起看看来应聘的助理人选,中午和霍利的团队吃午餐,下午我们就好好挑选剧本。明年一整年我都不会上学,得抓紧这个机会拍戏。”凯瑟琳迅速下了决定。 苏珊点头赞同,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候客室的前台号码。凯瑟琳翻了翻简历,发现来应聘的人数比她想象中的多一些,苏珊告诉她,这些人主要看重她年轻又有潜力,在15岁就能拿到金球提名,而跟在她身边的时间越早,想必结下的情谊也就越深——凯瑟琳对此不置可否。 苏珊并没有在这堆简历里预先挑选一遍,凯瑟琳心下满意:换做丽塔的话,大概恨不得直接替凯瑟琳做主。 她也不嫌麻烦,将进来的五六个人的自我介绍都认真听了一遍,最后对其中一个容貌中等的白人年轻女性产生好奇:看上去这个叫杰奎琳的女孩大概只有20岁,在纽约州立大学读了两年艺术管理后选择辍学,进入好莱坞打拼。她脸色平静,毫无紧张之感,但又有一点郑重之色,好像她不是只来应聘一个小小助理,而是参加一场隆重的试镜。 苏珊从凯瑟琳的脸上读出了满意,于是她和自己的秘书(上个月CAA才给她配齐的人手)再分别问了杰奎琳一两个问题后,就在凯瑟琳的点头下敲定了这事。 这时,霍利·亨特的经纪人戴维打电话来告诉苏珊,午餐推迟到一小时后:霍利的飞机晚点了。凯瑟琳干脆趁这个时间,和苏珊去到另一个更安静的房间翻看剧本。当然,主要是凯瑟琳看,苏珊已经先全部了解了一遍,在凯瑟琳阅读的过程中负责给她讲一些目前掌握的剧组幕后信息。 “《小妇人》的女主角已经确定是薇诺娜·瑞德了吗?之前我还听说,她因为其他几个配角的人选和哥伦比亚公司有过争执。”凯瑟琳问道。 “那是在她的《纯真年代》上映之前的事。这部电影9月在法国上映后大受好评,这次金球奖的女配角单元里她获胜的可能性最高,这样她在奥斯卡至少能稳拿一个女配提名——”苏珊侃侃而谈,“虽然谁都看得出,这部电影里米歇尔·菲佛表演的角色更出众,但她的团队实在太差了,在剧情类女主单元不可能胜过霍利·亨特。而且你知道,《纯真年代》是马丁·斯科赛斯的电影,哪怕不宣传那些奥斯卡评委也会去看。” 凯瑟琳沉吟了一下,说:“我问这个当然不是去想去试镜女主乔,我的年龄和资历根本连和薇诺娜竞争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哥伦比亚肯定是在看了钢琴课后才做的决定,因为他们想让我饰演三女儿贝思,一个爱好弹钢琴的文弱女孩。这和芙洛拉有些重复了。” 苏珊点头赞同,但她也提出了疑问:“四姐妹里,二女儿乔当然是薇诺娜的,你也不可能越过她去演大姐梅格——年纪实在对不上。贝思虽然在姐妹里性格不算鲜明,但胜在与你形象贴合。毕竟你总不能去演幼年时期的艾米吧!要知道你现在的身高,已经不适合扮演女童了。” 凯瑟琳将剧本的后半段的几页折了个角,推给苏珊:“所以,我认为最合适的是成年期的艾米。她从略微有些尖酸刻薄的好胜女孩到最后转变为一个勇敢清醒的女性,是一个可深挖的角色。” 苏珊皱起了眉头。显然,她和凯瑟琳有不一样的看法:艾米的心路历程当然是四姐妹里相较大姐梅格和三姐贝思都更丰富的存在,可以说仅次于乔,但在性格设定上,她显然不如温柔善良因照顾他人而死的贝思更讨喜。 而且更要命的是,饰演艾米还要和一个幼年期演员平分戏份——要知道,现在竞争幼年艾米的,除了克里斯蒂娜·里奇,娜塔莉·波特曼,还有和她的客户竞争过《夜访吸血鬼》的克尔斯滕·邓斯特……现在那部电影已经拍摄完毕,行内人对其质量几乎都赞不绝口,因此克尔斯滕得到幼年艾米这个角色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丽塔难保不会在小妇人这个项目上插一脚,导致又横生波折。 她把这些告诉了凯瑟琳,但凯瑟琳似乎并不担心。 “小妇人到四月份才开始拍摄,”凯瑟琳起身说,“如果我能在颁奖季有哪怕一点收获,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大不了,到时候在片酬上让步就是了,而丽塔可不会愿意减少一分克尔斯滕带给她的分成,当然,苏珊,你的分成我会私下补给你——哥伦比亚也不会对一个配角挑剔到精益求精的地步,这部电影的核心毕竟只有薇诺娜。” 她翻了翻桌上的剧本盒,里面还有一份标红的重点剧本,名字叫《小公主》,似乎是改编自美国作家弗朗西斯·伯内特的小说,讲述一个英国女孩莎拉经历父亲离世的悲剧后尝尽世间寒凉,但仍然乐观向上的故事。早在30年代末,就由秀兰·邓波儿主演过同名电影——华纳兄弟打算翻拍出与邓波儿不同的风格,所以找上了她这个15岁的女孩希望她饰演主角,导演则选择了阿方索·卡隆,一个以黑色喜剧片出道的墨西哥导演。她对这个也有些兴趣,等到中午的餐叙结束后,她打算好好阅读一下,毕竟,这部电影她试镜的角色就会是主演。 ———————————————— 和霍利·亨特一起在卢曼餐厅用餐的时光愉快而短暂。霍利意气风发,她凭借钢琴课强势入围了金球奖剧情类最佳女主,在同部门单元中评价和热度远远胜过其他提名者,这让她在奥斯卡上的胜利已经初现曙光。 凯瑟琳熟稔地和霍利讨论了自己对目前接到的一些剧本的看法,霍利也给了她不少老道中肯的建议:小妇人的角色可以先拖一拖,选哪个不是最重要的,但最好在奥斯卡提名名单出来前签下初步的合同,以防钢琴课在奥斯卡女配的提名公关上意外失手,给哥伦比亚犹豫和讨价还价的机会。 进入颁奖季后的霍利越发忙碌,饭后在和苏珊敲定了一些杂志封面的拍摄合作后,霍利便匆匆离去,她的经纪人戴维也只多停留了半小时。苏珊要赶去CAA总部和米拉麦克斯影业联络,凯瑟琳也正准备离开,打算回家继续泡在剧本的汪洋大海里挑挑拣拣。 但餐厅里有一位客人似乎刻意等在了她面前,她的光彩照人让凯瑟琳下意识停下脚步。 眼前披散着栗色长发的美人有一双棕黑色的瞳孔,明亮光洁的额头,琼鼻樱唇,凝神不动时犹如中世纪的油画中人,笑起来又有股少有的明艳英气,即使她此刻穿着的是最简单的黑色夹克和牛仔裤,内里一件摇滚T恤,也没有任何不协调之感——她美得实在是纤秾合度,并且恰到好处地绽放在最耀眼的年龄。凯瑟琳虽然不会自惭形秽,却也实在为她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感叹。 凯瑟琳安静地欣赏薇诺娜·瑞德,这是她第一次在电影院以外的地方见到她。 “你真的很美。”凯瑟琳与她对视,由衷地说道。她想起约翰尼说过的话——薇诺娜有一双能让他为之而死的黑色眼睛。 薇诺娜为这句赞美轻轻牵动嘴角,这个笑没有羞涩,只有纯然清澈的灵动。她伸出右手,邀请凯瑟琳到一旁僻静的二人座上聊天,并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苏珊的陪同。凯瑟琳想了想,也让苏珊先回去——薇诺娜又不可能为了奥斯卡奖项在这里就把她怎么样,她可不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再说,以薇诺娜的孤高性格和在《小妇人》剧组的崇高地位,如果薇诺娜要她出局,完全不需要对她亲自做些什么。既然如此,她提前付出一点信任,也许还能有所收获。 坐下后,凯瑟琳主动举起盛满无度数鸡尾酒的高脚杯说:“敬我们的金球奖提名。” 薇诺娜与她轻轻相碰,开口时的声音比这碰撞声更清脆:“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凯瑟琳把手指放到木桌上,无声轻叩,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还以为你是个穿着保守、气质内敛的小女孩——抱歉,毕竟作为对手,我认真看过钢琴课。但现在的你与芙洛拉像两个世界的人。” 凯瑟琳心想,她说的倒是和莱昂纳多一样。 “我对自己主演的电影经常抱有超出演员自身角□□限的关心,这并不太好,但我没法控制,”薇诺娜继续说道,“但我确实不能忍受和我对戏的人是个二流货色。所以,当我知道哥伦比亚为贝思找的人选居然是一个15岁女孩时,我有些不放心,直到我看了她的芙洛拉,而现在又见到了她本人。” “如果你因此而放心我出演贝思的话,那你可就有得头疼了,”凯瑟琳直白地说,然后无拘无束地笑了起来,“因为我并不打算出演贝思,我看中的角色另有其人。” 薇诺娜的脸上闪过一瞬的疑惑。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因为你不愿意重复出演设定类似的角色?但你更不可能饰演小时候的艾米,因为看上去你只比我矮一英寸——噢,原来如此。你看中了萨曼莎·玛希斯的成年艾米。” 凯瑟琳感到失望,看上去她想饰演的角色似乎已经定下别人。不过看着面前人深思的神色,她又有些重燃希望:薇诺娜似乎在遇见她之前就对艾米的演员不甚满意——但她们俩素昧平生,薇诺娜也不可能为了她公然插手剧组选角,平白给她做人情。所以这事成了的概率仍然很低。 无论如何,她总要争取一次。她把话在内心盘旋几遍,终于说出了口:“我不会要求修改增多艾米的成年戏份,一切都可以维持原样,我只是需要一个试镜她的机会。如果不能令你们满意,我接受一切结果。” 薇诺娜淡淡地说:“我欣赏你的魄力和决定,但我无法现在就给你一个准确答复,只能说如果有恰当时机,我会为你说话。而且为了剧组的筹备不受影响,如果你确定不演贝思,那我会让贝思的试镜先重新启动。” 凯瑟琳反倒松了一口气,反正她已经说出了口。她向 16. 第16章 提名 [] “恰恰相反。”凯瑟琳犹豫了一会儿,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1月末举行的51届金球奖——她和莱昂纳多当然都没有任何收获。金球女配毫无悬念地归给了《纯真年代》里的薇诺娜,与她同电影的米歇尔·菲佛也果然如苏珊所料,未能敌过霍利·亨特拿下剧情类影后,凯瑟琳为此又是遗憾又是高兴:她毕竟还是更期盼霍利获奖。 最后,凯瑟琳还是半遮半掩地吐露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我的希望比你还要小。” 莱昂纳多移开手中的香烟,感兴趣地问:“为什么?别告诉我你对自己的表演不自信。” 凯瑟琳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但还是稍微瞪了他一眼,才说:“如果我只有10岁,那没什么,我相信许多评委在看了霍利·亨特出神入化的表演后也能顺带记住她身边那个小女孩。其他想在这届冲击女配的演员们大概也不会很在意,因为10岁的小演员和她们完全不在一个竞争区间。但现在——damn,我离成年的时间已经没多少年了,而且站在霍利身边时,我和她的身高都只差一两公分了,幸好她要穿高跟鞋而我不需要。女人的机会本来就不如男人多,如果你是她们,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一个15岁的竞争者后者居上,获得奥斯卡提名然后抢占她们的资源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赌你一定能拿奥斯卡提名,甚至还能获奖。”莱昂纳多抖了抖烟灰,对她笃定地说道。 凯瑟琳知道这话有别的意思,她没有理会,等着这男人自己按捺不住说出来——果然下一刻莱昂纳多便开口道:“要是我赌赢了,你就到我家来玩好吗?别用这眼神看我:最近我接了好多剧本,想找人陪我看看。我还和艾莫琳住一起呢,难道有她在,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吗?她做的熏肉肠可棒了,你一定会喜欢——噢,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犹太人。” 莱昂纳多说到兴头上后才发现不对,然后赶紧找补。 陪他看剧本?无论是托比还是卢卡斯,只要他开口,他们这群狐朋狗友就算不感兴趣,但哪有不听的——但她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她也能感觉得到这话的真心程度,何况莱昂纳多对待表演的态度与对待感情的相比,他那种冷静与谨慎有时候让凯瑟琳都会暗自吃惊(当然他在情感上的轻率幼稚也让凯瑟琳十分无语)。 于是她忍不住笑了。“没关系,”凯瑟琳说,“我也不是哈瑞迪犹太人,偷偷尝一点你母亲做的美食没有什么的。我最近也在挑一些剧本,我们可以交流一下意见——当然,前提是你都赌赢了。” 莱昂纳多不由得发出了喜悦的抱怨:“这真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剧本咨询费:要一个奥斯卡小金人才能兑现!” “要是成功了,”凯瑟琳故意与他唱反调,“你就有一个奥斯卡得主给你免费提供意见,难道你不满意吗?” 说笑完,两人转身,准备回牌桌上再玩一轮。 他们已经聊得有些起劲了,完全忘记今天等在电视前玩牌是为了打发时间,等待学院揭晓奥斯卡提名名单。所以看到沙发椅上的同伴们奇异的憋笑表情时,两人都有些懵。 最后还是托比揭破:“你们还不快看电视!” 莱昂纳多比凯瑟琳先反应过来,他激动地一把拉住身边女孩的胳膊,飞速跑到电视机前——已经播放到了最佳影片的最后一个提名。凯瑟琳差点摔在他怀里,但她也顾不得抱怨:这可是奥斯卡的提名名单! 她终究还是未能免俗地紧张到心怦怦跳。 我只有15岁,凯瑟琳想。在奥斯卡走过的这66年岁月里,比她更小的最佳女配提名,似乎只有《纸月亮》里10岁的塔图姆·奥尼尔。而我真的能超过今年的千千万万个女演员,有幸成为那五个里的一份子吗? “艾玛·汤普森,《以父之名》……霍利·亨特,《糖衣陷阱》……凯瑟琳·霍丽德,《钢琴课》!凯瑟琳!你也做到了!”莱昂纳多指着屏幕上凯瑟琳的名字,狂喜地抱住她:一分钟前,他也在奥斯卡最佳男配提名名单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凯瑟琳几乎被勒得双脚离地,呼不过气来,但她没有丝毫生气,甚至在被放下后,对起哄的托比和卢卡斯递来的酒也是来者不拒,一饮而尽—— 她沉闷了太久,都快忘记上一个真正快乐的记忆发生在什么时候。现在,凯瑟琳终于暂时卸下了那些痛苦的包袱,褪去终日敷衍应付的微笑,对着电视屏幕露出了一个真实愉快的笑容,这让她在不知情时,收获了坐在她身边、已经冷静下来的莱昂纳多目不转睛的注视和深思。 ———————————————— 奥斯卡女配提名的威力好比一颗炸弹(当然如果能获得奥斯卡的话,那就是一颗原子弹,凯瑟琳是这么认为的),能迅速扫平前进路上的许多障碍。华纳兄弟负责《小公主》项目的对接人员推进速度明显变快,并且希望立刻和她签下合同:大概是担心万一自己爆冷拿下奥斯卡最佳女配的话,在剧本上的需求又会占据更多主动权,最后明明他们先接触,最后凯瑟琳却被别的电影公司拉了去。 华纳那边负责选角的执行制片人甚至告诉过苏珊,《小公主》里那个恶毒高傲、爱财如命的校长明钦女士,他们打算邀请梅丽尔·斯特里普来饰演。 凯瑟琳觉得这话实在不靠谱,很像是编来哄骗演员的,但这个念头只要一燃起,她就很是心动:她太清楚和演技一流的老戏骨对戏给自己的帮助了。梅丽尔当然不会像霍利·亨特那样几乎可以说倾其所有的教导,霍利的教导可遇不可求——但能和她合作,本身就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挑战和磨炼。 “如果能和梅丽尔合作,哪怕只给我一美元片酬我也愿意出演。”凯瑟琳对苏珊说。 在颁奖季已经忙到精神濒临崩溃的苏珊抬起头,对着坐在沙发上认真研究《小公主》原著小说的女孩,露出了一个看见小孩子调皮般的容忍表情。 “我可以转达你的想法,但华纳兄弟答不答应就是另一回事了,”苏珊耐心地说,“毕竟华纳未必看得上你那10万的片酬开支。你知道的,他们在这方面总是财大气粗。这一切还是得看梅丽尔的想法,准确说,看你在奥斯卡上的成果。虽然她今年秋天前的档期现在都还基本空着,但要是你只止步于提名,梅丽尔未必会对你感兴趣。就算她接下,剧本也肯定要大改,现在这个版本太过童话风了。” 凯瑟琳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先好好准备艾米吧,感谢薇诺娜,她真的给我搞来了一个试镜机会。” 也许是薇诺娜的帮忙,也许成年艾米原定的演员又出了什么更大的岔子,又或者哥伦比亚看在她的奥斯卡提名的份上,给了一点微小的让步,终于同意让她在一周后来试镜成年艾米的戏份。凯瑟琳不确定哥伦比亚是真心想换人,还是只是为了敷衍她,但无论如何,她都得为此好好准备。 “你确实该感谢薇诺娜,更该感谢萨曼莎·玛希斯居然敢这么和她顶着干,故意在媒体上放消息给薇诺娜添堵,说自己在某个试镜里被她欺压——当然这是之前的事,不是为了小妇人,也不知真假。毕竟她们俩只差两岁,在许多电影上的竞争都太激烈了。薇诺娜的团队为此很生气,所以连你也进了提名名单都不在意,一定要用你把玛希斯换掉,以体现她在这个剧组的权威。”苏珊说。 凯瑟琳正想说些什么,苏珊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但被接起后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并不来自米拉麦克斯的工作人员,而是一个她并不熟悉的中年女声。 苏珊倒是毫不意外。她礼貌地打发完这个电话后,对凯瑟琳说:“是赫许勒太太打来的,为了她的女儿。” 看着凯瑟琳疑惑的表情,她补充道:“就是娜塔莉·波特曼的母亲。娜塔莉刚拍完一部法国电影,名字好像叫什么《杀手莱昂》,现在档期空了出来,可她在小妇人的试镜上周败给了克尔斯滕,所以赫许勒太太想为她再争取一下。” 凯瑟琳立刻反应过来:“她想让我帮忙把克尔斯滕·邓斯特踢出局,然后换成她来演幼年期的艾米?可是,连我都还没确定下来会出演——” 但她没有说完,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清楚地理解了赫许勒太太的未尽之意:娜塔莉和她都是犹太人,同一族裔本就该互帮互助,报团取暖,而克尔斯滕不仅不属于犹太大家庭,还和凯瑟琳在《夜访吸血鬼》上有过激烈的角色之争,因此赫许勒太太似乎觉得,凯瑟琳愿意为此出手的可能性很大。 “她大概以为我丢了克劳迪娅,就一定恨透克尔斯滕了吧。克里斯蒂娜·里奇也来参加过《小妇人》的试镜,但她可没有传话到我这里。”凯瑟琳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未必是娜塔莉的意思。我听说,她是个和你一样很有思想和主见的小女孩,虽然热爱表演,但并不想放弃学业。”苏珊的眼神意味深长。 凯瑟琳下了决断:“让哥伦比亚选去吧,哪怕就定了克尔斯滕,我也无所谓。我又不是薇诺娜,有那个咖位和资格插手整个剧组的选角。除非她想来小公主的剧组试镜,我也许还能帮个忙——但那些角色显然没有像艾米一样戏份出彩的了,我想这位‘有思想的小女孩’未必看得上。” ———————————————— 1994年3月初。 狭小昏暗的阁楼里,神色阴沉的明钦女士发现了莎拉和学校里其他女孩的童话故事交流会,莎拉坚决揽下了所有责任,任由明钦女士处罚。 她的态度惹怒了那位心狠的势利眼女士。她对着衣着破旧、脸上还沾着煤灰的莎拉怒吼道:“现实生活不是什么你幻想的故事,这是个肮脏残酷的社会,我们的责任就是尽量做到最好!不要沉浸在愚蠢的幻想中,而是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凯瑟琳站在原地,神色坚定而无畏。 她说:“我听到了,但我不相信。” 这话进一步激怒了明钦女士——一位剧组的工作人员代为扮演明钦女士,来进行这次试镜,本来她只需要念念台词,但现在她也似乎被凯瑟琳的坚毅带入了情景。她用淬了毒般的语气向面前这个失去父亲的可怜女孩倾泻恶意:“看看你周围,别跟我说你仍是什么公主!” “我是公主,所有的女孩都是公主。即使她们住在狭小的阁楼上,即使她们穿得破破烂烂,即使她们不漂亮不聪明不再年轻,她们仍是公主,我们全都是。”凯瑟琳没有丝毫软弱,她昂起头,向前踏了一步,勇敢地直视着眼前这位可恨的女士,“你父亲没 17. 第17章 颁奖典礼 “And [] 凯瑟琳在准备出发去CAA总部找苏珊前,在盥洗室里把金发挽起藏进帽子,又戴上墨镜,再在镜子里确定了自己今天打扮足够泯然众人,不会被蹲点别的大明星的狗仔拍照顶缸后,才低着头打算快速离开。她真的有些怀疑,这几个月和莱昂那帮人出去玩的时候被那帮专门跟拍莱昂的狗仔拍到了,尽管他们暂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凯瑟琳还是觉得小心为妙。 而彻夜未归现在才推门而入的安吉差点和她撞上。她的眼神上下肆意打量了凯瑟琳一番后,毫不客气地说:“你对你人生中的第一个奥斯卡颁奖典礼也太敷衍了。” 凯瑟琳耸了耸肩:“难道要我在这里打扮好才去吗?那这一路上的行人看我的眼神得多奇怪呀。” “你等一等。”安吉跑进她的卧室,拿出一条款式看上去有些年头但依旧精美的红玫瑰项链,给凯瑟琳戴上。凯瑟琳任由她摆弄,但也觉得十分好奇——她和安吉认识五年之久,但之前从未见安吉戴过这条项链。她仔细端详,看到玫瑰的中心有一颗小钻作为花蕊。 “是我四岁那年,我父亲拿到奥斯卡男主角的小金人后,给我买的礼物,”安吉看上去若无其事地说,“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玫瑰吗?那今晚就借你带了——祝你像我那父亲一样有所收获。” 凯瑟琳抱了抱她,两个女孩相视一笑。 但等她到达苏珊办公室后,新的战争又开始了。 “香奈儿确实很喜欢你去年在戛纳的效果,亲爱的,不然为什么送来借用礼服的款式名单足足有六页呢?你上午选的这件裙子连一个修女都会嫌弃,你真的不打算换件花纹丰富一点的晚礼服吗?”苏珊有些头疼地在原地转来转去。一旁的助理杰奎琳·霍夫曼抱着凯瑟琳一早指定的蓝色礼服,默不作声,等待苏珊和凯瑟琳争出个最终结果。 凯瑟琳心想,她和安吉的看法真是一模一样。但她还是态度坚决:“我没打算把自己包成修女,但也想等我再长高点才穿大礼服——我知道很多女明星也许和我一样高,但她们已经成名,而我只有15岁,并且没有担纲过大热作品,凭借配角提名上奥斯卡红毯。如果穿得太隆重的话,未免显得我有点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了。” 苏珊还是竭力想说服凯瑟琳,她几乎发出了尖叫:“你也说了,你只有15岁,和你同龄的女孩连参加一个校园小派对都要疯狂打扮,而你现在参加的可是奥斯卡!” “我想在好莱坞,观众也许对15岁和25岁的女孩宽容度不同,但我不想挥霍这种宽容,至少,要把它用到更值得的事上。”凯瑟琳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苏珊深深叹了口气,认命地在名单上的一件长袖深蓝等身裙配同色系蕾丝网帽的图片下,打了个钩,再交给杰奎琳。她绝望地想着这在争奇斗艳的奥斯卡红毯上会有多普通,多泯然众人——然后她想起另一个重要问题,没办法,她不得不又开口问道:“那获奖感言呢?我想你大概不会喜欢我为你编一段的,所以虽然我准备了几个版本,但还是你自己来吧。” 凯瑟琳帮出去交资料的杰奎琳拉开门,然后低声反问:“你真的认为我有那个说出来的机会吗?” 苏珊反而被逗笑了,她认真地说:“为什么不?有时候也许你把奥斯卡看得太神圣,又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你总担忧着一些表演之外的事,没错,奥斯卡评委在这方面确实不算清白,但是不代表他们没有眼睛,没有想法。他们也是从和你一样的青葱岁月走过来的,也会因为你的青涩而追忆往昔,感慨万千。而且从最纯粹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你对芙洛拉的演绎真的值得一个小金人。如果你拿不到,问题也绝不在你。” 面前的女孩没有回话,反而低下了头。苏珊惊异地发现,她居然难得地把自己的客户夸害羞了——从认识凯瑟琳这个少年老成的女孩的一年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她放任自己的思绪飘离了工作几分钟,然后又马上投入到正事里:几小时后,她和整装完毕的凯瑟琳就要出发前往洛杉矶音乐中心。 这中间千头万绪的种种联络沟通的琐事,她做得烦躁却心甘情愿。她不像丽塔,总是怨恨凯瑟琳一定要自己拿主意的习惯。虽然她也会和凯瑟琳有冲突,但只要她愿意认真去理解,就会明白这个女孩的思维逻辑完全有迹可循,讲得通道理。她也只不过24岁而已,却拥有了一个年少时期便拿下奥斯卡提名的天才客户,这份履历足以秒杀和她同期进入CAA收发室实习的任何一位同僚,而这一切,是凯瑟琳带给她的。 —————————————————— 伴随着奥斯卡红毯主持人克里斯蒂安·斯莱特热情洋溢的开场白,戴着墨镜、身着一袭飘逸黑裙的霍利·亨特,牵着凯瑟琳·霍丽德的手款款走上红毯,在万众瞩目中自信地昂起头,和在场数千名心情激动的围观群众满面笑容地挥手致意。洛杉矶3月的微风吹拂起她凯尔特人般英勇的红棕长发,意气风发的她,仿佛是一名即将摘得桂冠荣誉的战士,激动与期待点燃了她素来沉静的面庞。 主持人在广播里介绍完她和简之后(“简·坎皮恩是继里娜·韦特缪勒后第二位提名奥斯卡最佳导演的女性,而《钢琴课》也成为了第一部女性执导并提名奥斯卡最佳影片的作品……”),也没有忘记她们身边一直安静微笑的凯瑟琳—— “凯瑟琳·霍丽德,她以15岁的年龄入围奥斯卡最佳女配的角逐,是继塔图姆·奥尼尔后年龄第二小的提名者……” 凯瑟琳冲镜头脸色喜悦地挥了挥手,但没有说话,霍利·亨特牵着她再往前走了几部,嘴型不动地低声调侃她:“怎么不说话,难道我们的小凯瑟琳也有紧张的时候?” 凯瑟琳飞快地瞟了霍利一眼,故意孩子气地捏了捏她的手臂,霍利忍住笑意,放慢脚步——她作为本次入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热门人选,当然有这个特权在红毯上停留时间长一点。凯瑟琳借此机会,尽量仪态自然地侧身,去打量后面的来者。果然,在和《辛德勒的名单》剧组打了招呼后(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看到她后精神抖擞地朝她挥了挥手),她看到了莱昂纳多接受采访的背影。 “我对那个男孩有点印象。”霍利顺着凯瑟琳的视线扫过去,她的眼睛很尖,一眼就明白凯瑟琳在看谁,“山姆——山姆·雷米你知道吗?一个不错的恐怖片导演,和我的朋友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合作过,他去年底的新片好像就找了这男孩,前不久才杀青。” “恐怖片吗?噢,从我十岁之后,倒是从来没有导演会找上我来演这类片子。”凯瑟琳看到莱昂纳多似乎要结束采访,便转过身来,故意装作没听懂霍利话里的意味,开始转移话题。因此她也错过了莱昂纳多望向她的背影时,那停驻的几秒。 霍利心里实在觉得这样的凯瑟琳有些少见和可爱,于是放过了她,没有追问下去。红毯的尽头已经不远,两人再低声讨论了几句她们等下坐的席位,就轮到她们走进了这座灯火辉煌的殿堂。 凯瑟琳的座位在第一排中央靠左,紧挨着坐在霍利的右边,简与她的丈夫坐在霍利的左手位置上。 两年前的凯瑟琳和安吉坐在狭小客厅里,从破旧的电视中观看朱迪·福斯特荣获她的第二座小金人时,绝想不到她会这么快有机会走进这里。凯瑟琳默念着自己走到现在拥有的一切到底来自什么:是她所具备的天赋、努力、运气,和最重要的一点——简和霍利对她近似无私和无限的赏识。 她的眼睛开始有些发烫。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拥有演技天分的女孩其实并不那么罕见,好莱坞更不缺乏充满梦想的女孩……而她却能如此幸运地拥有现在的一切。凯瑟琳想,无论她今天能否收获那尊小金人,她都要永远坚持做一个演员,永远坚持自儿时起就开始追求期盼的那一切。 她又握住了霍利的手,开口时第一次有点语无伦次,词不成句:“我无法想象我该怎么才能报答您和简呢?没有你们,我永远也无法出现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低,又含着泪意,简·坎皮恩和凯瑟琳隔了一个座位,因此并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但她和霍利交换了眼神后,便自然地读懂泪眼婆娑的凯瑟琳现在是什么情绪。她简单干练地拍了拍凯瑟琳的肩膀,没有多说话。 而霍利·亨特泛出了一个温柔动人的笑。她用玩笑的口吻回答:“女孩,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的帮助就要收一个很昂贵的利息,但永远不要担心未来的你偿还不了——你一定会有那一天的。而此刻,你的感激就是给我最真诚、最珍贵的回报。” 她的话音刚落,本届奥斯卡主持人乌比·戈德堡走上了舞台,她是奥斯卡历史上第一位单独主持颁奖典礼的非裔女性,这让她一登台就赢得了台下明星的集体欢呼。乐队在指挥下奏响,主持人短暂的开场白后,汤姆·汉克斯便走上台前,开始为第一个奥斯卡奖项,最佳艺术指导的提名者颁奖。 凯瑟琳也没有回答——她无需回答,她知道霍利明 18. 第18章 意外之喜 [] “……薇诺娜·瑞德,《纯真年代》!” 凯瑟琳的脑子一生中从未转得这么快过。从第一个音发出时,她就下意识地鼓起了掌,用微笑中带着一点失落的表情迎接镜头的最后几秒关注,看着和她同在第一排、身穿吊带流苏裙的薇诺娜款款站起,激动而喜悦地拥抱《纯真年代》的导演马丁·斯科赛斯,然后在热烈的鼓掌声中站到舞台中央,发表她早已准备好的获奖感言,舞台上空炽烈的灯光打在她绝美的瓷白面孔上,仿佛为她镀了一层胜利女神的金光。 霍利·亨特发出了几乎无声的叹息。 当然,这不是为她自己——她在拿到《糖衣陷阱》带来的女配提名后,便没有再为此投入一分公关费,她是货真价实地为凯瑟琳而惋惜。 反倒是凯瑟琳主动安慰她:“我只有15岁,能拿到提名已经是学院的看重。何况薇诺娜拿下金球后,我想这件事就差不多注定了。” 简·坎皮恩隔着霍利看向凯瑟琳,她倒不至于像霍利那样为凯瑟琳的失手而如此惋惜,看到凯瑟琳神情自若的样子,便也放心坐回座位上,心里对凯瑟琳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一切接着上演,最佳服装设计、最佳摄影、最佳剪辑……在钢琴课连续丢掉这三个奖项时,简已经有些焦虑:服装设计敌不过纯真年代无话可说,但最佳摄影和最佳剪辑都归属于辛德勒的名单后,简开始有些灰心。她很清楚,虽然钢琴课提名了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但那几乎是斯皮尔伯格的囊中之物,学院从来不喜欢钢琴课这样含蓄娓娓道来的女性主义电影,如果继续被辛德勒的名单这么一路屠杀下去,钢琴课的八项提名也许只有霍利能突出重围,拿下一座小金人而已。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的节目表演……惠特尼·休斯顿颁发最佳原创歌曲……终于,接下来是63届奥斯卡影帝杰瑞米·艾恩斯登台,语气淡然地介绍最佳原创剧本的重要性,以及大屏幕上的五部提名电影…… “简·坎皮恩《钢琴课》,盖瑞·罗斯《雾水总统》,杰夫·马圭尔《火线狙击》,罗恩·内斯万尼尔《费城故事》,大卫·瓦德、诺拉·艾芙隆、杰夫·阿奇《西雅图夜未眠》。AndtheOscargoesto……ThePiano!” 霍利和凯瑟琳惊喜地站起,最佳原创剧本获奖了?居然能赢过《费城故事》? 简原本已近乎放弃,但现在这份意外之喜一瞬间点燃了她兴奋的瞳孔,她与身旁的丈夫拥吻,然后紧紧抱住霍利,把她搂得发型都有些散乱,但霍利没有丝毫介意,她眼含泪水,仿佛比简更加激动。乐队奏响的音乐声已经在催促简·坎皮恩上台,但她仍然选择往反方向再走一步,微微弯腰抱住凯瑟琳亲吻她的额头后,才转身去舞台上,从杰瑞米手里领取她的第一尊小金人。 凯瑟琳看着简下台后往后场走,她听苏珊说过,获奖者会先接受拍照、采访,然后把小金人送去刻字…… 在艾玛·汤普森,这位去年的影后上台为最佳男主角颁奖时,简才终于脱身回到了座位上。她看了一眼舞台,低声问霍利:“下一个就是……?” 霍利的脸不可避免地有一点泛白。 不错,早在六年前她已拿过一次最佳女主提名,而且这次她的表演质量更高,声势更旺,别的提名者除了艾玛·汤普森都远弱于她,而且艾玛有个最大的劣势:她去年刚拿下小金人,而学院不会让一个英国人蝉联奥斯卡影后…… 但是,一切优势之后都有个但是。因为她永远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永远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匹黑马冲出,拿走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桂冠。 凯瑟琳坐在她身边,感到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右手已经有些冰凉的冷汗,于是凯瑟琳翻转自己的手,像最佳女配颁奖时霍利做的那样,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在传递力量。 终于,凭借《教父》系列、《闻香识女人》而名满天下的阿尔·帕西诺站在舞台中间,他风度翩翩地说起了介绍词。霍利·亨特、安吉拉·贝塞特、斯托卡特·詹宁……五位女演员一一现身于屏幕之上,她们的表情或是紧张,或自信…… “……颁发给霍利·亨特,《钢琴课》!” 凯瑟琳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她看到霍利的脸上先是一片空白,继而被狂喜和激动填满——她也没有立刻上台,坐在座位上用手捂着额头,似乎感到有些眩晕。她低下头,几乎隔着扶手靠在凯瑟琳身上,凯瑟琳握住并摇晃她的手臂,轻轻抱她、推她,霍利这才站起身来。 但她站起后,又忍不住弯下腰握住凯瑟琳的肩,低下头亲吻她的双颊。霍利的长发垂在凯瑟琳的脸上,弄得她有些发痒,接着霍利又用食指刮了刮她的鼻梁。等她站起身时,她与欢笑着向她祝贺的简·坎皮恩情绪激动地对视了两秒,才终于想起了上台。 霍利·亨特与阿尔·帕西诺行贴面礼后,右手紧握小金人,左手覆在发言台上,一度落泪到不能出声。 “我真的不堪如此重负……与这么多优秀的女演员相提并论……”她哽咽着,“当我6岁时,我总是假装在卧室与风声合作弹奏钢琴……我要感谢艾伦,我的第一位钢琴老师,感谢我的父母让我继续钢琴之梦……” 她的声音随着头颅低了下去。整整过了三四秒,她才近乎用哭腔动情地重复唤道:“简·坎皮恩……我爱你,我爱你……”她捂住心口,与台下的简对视——简也认真凝视着她,带着神采飞扬的笑容给了她一个鼓励的飞吻,“感谢你给我一个难以告别的角色,她是虚拟世界中敢于追梦的我,是一个很棒的礼物……” 凯瑟琳坐在原地,含着眼泪——没有一个在场的人不为霍利的情绪所感染,她几乎要泪盈满眶,看不清台上的霍利了,甚至差点错过霍利对她的赞美与鼓励,“感谢一直以来亲密支持我的小凯瑟琳,你为我带来了一个天使般的芙洛拉……” 她已经无暇关注之后《辛德勒的名单》摘下终极大奖——奥斯卡最佳影片了。几乎是颁奖典礼一结束,她就奔进后台,看到简和霍利各自手握着一座小金人谈笑着,朝她招手。 一位年轻的摄影师为她们三人聚在一起的这一幕驻足,于是霍利站在中央,简和凯瑟琳一左一右,冲镜头尽情欢笑,留下了一张后来永载影史的珍贵照片。 ———————————— “你好像真的一点都不遗憾。”莱昂纳多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和牛仔裤,坐在地毯上把玩着一把红色光剑——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成熟到像一个19岁的男人,凯瑟琳分神想道。 当然,她也穿的没什么形象:吊带罩衫加洗褪色的阔腿裤(苏珊还嫌弃她在奥斯卡的装扮,倘若她看到现在的自己……噢,她还是应该对苏珊好一点),素颜披发,坐在沙发扶手上翻阅腿上的剧本,身边还浅浅堆了几摞。 莱昂纳多打量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完全的素颜。她依旧美丽,神秘,只比之前浅浅多了一点青涩苍白,这让他愈发读不懂她。 “你多么幸运,能接到这样有发挥空间的片子。如果换成我,让我去演一个富有才华的早逝诗人或作家,我不知道……比如去演夏洛蒂·勃朗特?我会为此欢喜地发疯的。然而这样的剧本从来就送不到我手上,没有投资商会想投这些,就算有,也不会找我。” 女孩清脆的感叹声在他耳边响起(显然,她完全没听见或者当做没听见自己刚才的话,而是沉浸在剧本里自顾自地评价),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沉思。 他往封面上看了一眼。“《全蚀狂爱》?你可真会挑,我也对这个剧本很心动,之前本来已经定下了瑞凡,但他……唉,反正现在已经在签约中,顺利的话,也许下个月底我就会进组,去到巴黎。” 这是一部讲述19世纪法国的一位著名诗人兰波的传记电影,内容以兰波和他的同.性情人魏尔伦的生活故事线为主。凯瑟琳又翻回第一页后,问道:“你是兰波,那谁来扮演魏尔伦?” “好像是大卫·休里斯,我听说他是一个演技优秀的英国人。” 凯瑟琳顿时来了精神:“休里斯?我见过他。去年在戛纳电影节他拿了最佳男演员奖,是个很不错的表现派演员,我想他会很适合这个角色的——对比你这部戏,一想到接下来我要拍的是部童话片,我就开始更羡慕你了,怎么办?” 莱昂纳多为她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但又赶快摁下:“你又在骗我了——我可是前天就听说,梅丽尔·斯特里普答应出演你的新片,这简直吓掉了她经纪人的眼镜,因为与她之前接片的风格完全不符……比起来,休里斯可完全不如梅丽尔更让人激动。” 凯瑟琳抬起了头。果然,莱昂纳多从她脸上读出少见的雀跃喜色。 也许是有失就有得,当时和霍利、简合完影后,凯瑟琳并没有选择参加奥斯卡会后派对,而是直接离场,但被苏珊接到车上后,却被苏珊一脸的喜色吓了一跳——苏珊不可能不知道她并未获奖啊。果然,苏珊按捺住兴奋,给她递上一封信。 凯瑟琳好奇地接过,经历一晚上的疲惫僵硬,她稍微有些粗暴地扯开信封,然后一张贴有纽约邮票的明信片掉落出来。 上面写着简短幽默的两行字: “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为了避免不幸,我在收到第12盘录像带后,决定立刻接受你的邀请。” 凯瑟琳目光下移,看到了落款的名字是……梅丽尔。 苏珊说,这是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举行的前几天,从梅丽尔在纽约的住所寄来的,在凯瑟琳进场后她正巧收到。 这实在是最大的意外之喜。也就是说,梅丽尔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是否获得奥斯卡,又或者,她真的被自己的锲而不舍所打动…… 这张明信片现在被凯瑟琳贴身收藏,所以莱昂提起时,她便把它从夹层口袋里拿 19. 第19章 权威? [] 站在加拿大的一座哥伦比亚提前租用的片场里,凯瑟琳等待小妇人剧组的服装设计师给她做最后的评估——很不幸,她又长高了一英寸,这让有些强迫症的导演吉莉安要求设计师针对凯瑟琳的服饰,做出相应的微调,这也意味着她的进组时间又要再推迟几天。 凯瑟琳和同她搭档、此时也尚未正式进组的男演员克里斯蒂安·贝尔去片场外散步一圈后,彻底打消了再出去的念头:出了这个像普通农场庄园一样的片场后,外面简直一片荒芜,毫无观赏意义。这几天时间,凯瑟琳无聊到除了和贝尔提前对对台词,就是旁观薇诺娜拍摄主线剧情——她真是一位优秀的演员,完全值得那个小金人,并且造型和演技也确实非常适合出演率真直爽的乔,凯瑟琳这么想道。 后来和扮演三妹贝思的克莱尔·丹尼斯一起聊天时,凯瑟琳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没拿到奥斯卡女配也许还少了些麻烦,否则薇诺娜费尽心思把饰演成年艾米的演员踢出组,把她拉进来,结果她却赢过了薇诺娜拿下小金人的话……如果那样,那现在剧组的气氛大概会恶劣上一万倍。 毕竟,哥伦比亚对薇诺娜·瑞德的控制欲不是没有怨气,非常可能有机会就拿她当枪使。而薇诺娜虽然一直以来口碑不错,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圣人,给现在尚且立足未稳的她找点麻烦简直轻而易举。而这就是凯瑟琳现在最讨厌处理的问题:她恨不得关于她的这十几天拍摄尽快结束,然后把心思投进有梅丽尔·斯特里普参演的《小公主》里。 然而一切事与愿违。哥伦比亚最终还是定下了克尔斯滕·邓斯特饰演幼年版的艾米,而她的经纪人丽塔不知处于何种目的,总是频繁入组探望她的客户,还向许多剧组成员表达自己似有似无的对客户被同组女演员霸凌的担忧。 凯瑟琳知道,只要她向薇诺娜开口,这一切都立刻会被摆平——也许薇诺娜的团队就坐等着这个机会,好居高临下地为她提供帮助,彰显自己的权威。 但她只觉得厌烦。 “一切的原因,都在于你还不够出名,没有地位。”凯瑟琳对自己说。她并没有清高到对名气不屑一顾,但空想也是没有意义的,不能改善任何现状,所以她懒得理会那些流言蜚语和不明眼神的打量,只默默地仔细盘算着之后在小公主剧组里,应该如何争分夺秒地从梅丽尔身上学习新的表演技巧……当然偶尔,她也会突然想起那个正在法国拍摄新电影的男人。 时间飞速流逝,艰难熬到第二周的末尾,凯瑟琳的戏份基本已经被拍摄完毕,只除了艾米与贝尔饰演的劳瑞在树下敞开心扉交流的片段。令她意外的是,丽塔也没有再来剧组,看来即使她没有开口,薇诺娜也愿意为她摆平了这件事。因此,她确实对薇诺娜有了些感激之情。 “我羡慕乔的幸福。羡慕约翰娶了梅格。我恨你要嫁的弗雷德,如果贝思有爱人我也会轻视他,如同你始终知道,你不会嫁给穷人。我也始终知道,我会成为你们马奇家的一员。” 克里斯蒂安·贝尔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说出这话,他的神情忧郁而颓废。 撑着遮阳伞的凯瑟琳微微昂起下巴,她的双眼紧闭后又睁开,轻柔坚定的声音穿过透明的面纱,直达面前男人的耳畔:“但我不想因我的家族而被爱。” 她最后牢牢地看了一眼这个男人,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段结束后,凯瑟琳的脸上仍有一丝失落之色,这让贝尔有些惊讶:以凯瑟琳的水平,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一场很有难度的戏,平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恢复状态,然后开始聊天了。所以他绅士地陪同凯瑟琳走到无人的地方,向她表达了自己的一点疑问和关心。 凯瑟琳知道,贝尔刚进入一段热烈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坠入爱河:薇诺娜之前把自己的好友兼私人助理希比·布拉齐克介绍给了他,希比是一个温柔体贴的迷人女孩,贝尔对其一见钟情,所以两人现在正处在热恋之中。于是凯瑟琳直接问道:“怎样才能判断你是否爱上了一个人?又是否被爱?” 贝尔差点呛到。他怎么也想不到凯瑟琳这样美丽出众,按理说一定很受追捧的女孩居然会不明白这些——“我从不想这些问题,”他也懒得多加思考,很快说道,“一切只凭着我的感觉走,就像山上的泉水流到山脚,无论流到哪个方向我都不介意。” “但这完全不是我能做到的。”凯瑟琳说。 贝尔玩世不恭地拍了拍她的肩:“那就没办法咯,女孩。我劝你还是别多想,一切顺其自然——现在我也要顺其自然地回去,去找我的希比了。” ———————————— 回到从加拿大回洛杉矶之前,她先回了一趟纽约看望玛丽娅,然后去和梅丽尔餐叙——梅丽尔常住纽约,并不怎么喜欢好莱坞的氛围。在餐桌上,梅丽尔态度和蔼、语气开朗,和凯瑟琳愉快地聊了聊华纳最近为《小公主》量身打造的奇葩营销方式:就是吹捧凯瑟琳在奥斯卡上穿着优雅(凯瑟琳认为这个词儿应该换成保守)气质高贵、仪态完美(完全忽略了她抱住霍利哭得梨花带雨的那段)的形象,甚至登上了报纸——凯瑟琳简直羞耻得想把那报纸藏起来。她预感,莱昂纳多如果看到了一定会大肆嘲笑她。 但吃到后来,梅丽尔也开玩笑地让凯瑟琳珍惜她这最后的仁慈:进组开拍之后,她就会彻底化身成“明钦女士”,用凶恶的态度紧盯凯瑟琳的一言一行。 “我不得不说,光《小公主》的影片类型就足以打消我90%的加入念头,即使我的孩子们都很希望在这样一部童话般的电影里看到我出场,但至少也绝不是以反派的形象出现。如果不是你不断寄来的表演片段里体现出的天赋和那份刻苦,”梅丽尔吃了一勺鹰嘴豆后说,“我根本不会改变主意。” “这个您可以放心,编剧很愿意对明钦女士的形象做出新的解读和修改……”凯瑟琳话还没说完,梅丽尔就神情严肃地打断了她。 “修改?对结局当然有必要,明钦女士沦落到在街角打扫煤灰的结局确实太俗套廉价了。但就明钦本人的形象而言,大肆改动只会让这部电影走向歧途。”梅丽尔锐利的眼神直视她,“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小公主,主角是你扮演的角色,如果你轻易让步,令主角性格不够鲜明,明钦女士的存在感又过分强烈到把主角的成长弧线都衬得黯然失色的话,那受损的是整部电影,这是我绝不能允许的,就算是幼稚的童话电影,我的名字也不能与这样一部劣质的电影放在一起,我对一部全年龄向电影的选择不能成为一个笑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凯瑟琳有一些被她气场全开的气势压倒。但她尽量不去回避梅丽尔的眼神,脑海里飞速转动——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演,拒绝大改剧本,就像小公主莎拉坚决反抗明钦女士一样,哪怕这样做会让您的表演空间受到限制。”她说。 梅丽尔的脸上稍显满意。 她在甜品端上来后,又评价道:“霍丽德,你对权威有一种过分的尊重。我听说你甚至对华纳的人说过,只要我能来,你可以连片酬都不要——孩子,也许我很重要,当然我也的确认为我很重要,但把自己看得太低、奉送给别人予取予求的话,那别人也永远不会抬头正眼看你,你的路会越走越窄的。” 这个指点十分诚恳且新鲜,凯瑟琳几乎听出了一声冷汗,也领会了梅丽尔的言下之意——梅丽尔对她无所求,并且对她也有些欣赏所以才坦诚相告,但换做其他的大导演大制片人呢?他们会那么仁慈善良地推辞她的低姿态、重视她的意见吗?她这些年的行事风格和未来规划,真的完全靠谱合理吗? 但是……这些都几乎没有人教她。 在她的生命里,父母在履行教育责任方面几乎永远都是缺席,丽塔恨不得她什么都不懂然后可以轻易掌控她,霍利和简指点了她的演技,但也不可能对她的生活面面俱到,这也不是她们的责任。许多时候,她只能靠自己,依靠本能和几分小聪明行事……她只是因为太过幸运,总是遇上霍利、梅丽尔这样愿意坦诚指导的贵人,才让她踩的坑流的血少一点。 “我要先想一想,”凯瑟琳见梅丽尔挑了挑眉,似乎还有话说,又赶紧把她的话像玩笑一样原话送还,“您不是说我不该对权威过分尊重吗?而您就是权威,所以您的话,我要想一想再听。” 梅丽尔大笑起来,切了一小块黑森林蛋糕推给凯瑟琳。 “好的,我随时等你想通。” ——————————————— 1994年,6月中旬。 《小公主》有了梅丽尔·斯特里普的加盟,华纳自然对其更为重视,大开绿灯,于五月初便进入拍摄阶段——说到底,这部电影即使因为梅丽尔的片酬需要增加预算,但顶破天也没有超过两千万美元的制片成本,对于财大气粗、热爱大牌演员的华纳来说,筹备这样的电影格外合它胃口。而且G级的分级也让这部电影的受众会格外广阔,华纳已经打算把档期定在感恩节前后,打造一部适合这个档期的合家欢风格电影。 拍摄进行到一半,一切都风平浪静,直到今天出了点波折:这个周末的中午她在西好莱坞的一家咖啡厅用餐读书时,遇见了一位令她意外的来客。 12岁的娜塔莉·波特曼态度友好地和她打招呼,请自己的母亲赫许勒太太先暂时离开,并希望能坐在对面和她聊聊天——凯瑟琳无可无不可地答应,她并不太关心娜塔莉要说什么希望她支持的话,因为连她都已经在小妇人剧组杀青一个多月,去演别的电影了,更别说克尔斯滕·邓斯特,现在来说,未免也太晚了点。 但面前这位眼神灵动的小姑娘一开口,居然是为自己的母亲道歉。 “第一次听到我的母亲希望你做的事时,我有些羞愧——我曾经为了《杀手莱昂》的角色在五千人的竞争里努力寻找突破口,希望打通导演或制片人关节,但最终,我还是依靠参加了很多轮试镜反复争取才获得了那个角色。”娜塔莉不卑不亢地说,“但之前的举动也许让我的母亲产生了误解,认为暗箱操作是处处都可以去做并且有效的,以至于她只因为我们出身共同的族裔,就对你贸然开口。” 不得不说,就算凯瑟琳知道娜塔莉得到那部杀手莱昂的手段并不完全光彩,但她对娜塔莉的评价还是因这番话提高了一点。她只比自己小三岁,是一位备受宠爱的独生女,在这个年纪能有这样条理清晰的思路(就算是假话,能这么流畅地说出来也是一种本事),确实有些少见。 “实际上,”她说 20. 第20章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凯瑟琳咬紧牙关——虽然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毕竟莱昂纳多也不是为了故意戳她的伤疤才这么问。但她仍然忍不住因想起贝克尔夫人而情绪波动,所以把那种受伤和怒火倾泻在语气里。 但喝到半醉的莱昂纳多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而是继续带着哭腔无知无觉地倾诉:“我看了你很久,直到你起身去接那杯酒——我当时就感觉,你一定遇到了什么悲伤的事,比如家人,才会喝得如此无所顾忌,破罐子破摔。就像现在,我的外祖父威廉前段时间去世了——可能你不相信,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令我痛苦的事。他是那么疼爱我,有好多年我都和他住在一起,而他走的时候我远在巴黎,根本赶不回去看他……现在我参加完葬礼又回到巴黎,但还是很难受——我现在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和你一起聊聊啊。当时知道消息时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我想知道,当时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凯瑟琳感到什么冰凉的东西掉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恍惚中又听了一会儿,她低下头,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眼泪。 他何其幸运,有如此爱他的父母,外祖父母……又何其幼稚、傲慢和自大,被这样疼爱着恣意长大,永远被爱意包围,居然还敢说和她感同身受? 他明白什么,他有艾莫琳这样即使离婚也永远支持他保护他的母亲,艾莫琳哪怕随便分她一点温柔,都比贝克尔夫人这十几年给过得多——连艾莫琳都会在意她用餐时的喜好忌口,但贝克尔夫人只会在她面前对安妮表现关怀,甚至从没有给她做过一顿晚餐,还总是喜欢在餐桌上对她冷嘲热讽……而外祖母的父母,威廉与玛丽娅,对她也只是尽到一点冷淡的抚养义务,完全不像当初抚养贝克尔夫人那样温柔,就好像她前世犯下了什么不赦的罪过,活该这辈子受到冷待一样。 而莱昂纳多久久听不到她的回音,已经开始有些暴躁地催促她。 凯瑟琳竭力控制情绪,想冷静下来。她好不容易从嘴边挤出一点恳求的声音,甚至开始有些憎恶自己的这种软弱语气:“莱昂,这是我的私事,别让我去谈论它们,好吗……你那边已经很晚了,你去睡觉吧。” 但天不遂人愿,另一头传来了恼怒地摔酒瓶的声音。凯瑟琳有些发抖,她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代表怒气的声音,让她感觉回到了小时候会被随意伤害的状态,就像那时贝克尔夫人发起脾气来砸她的玩具屋,而她只能害怕地躲在房间角落里一样。 她听到莱昂纳多酒醉上头,开始口不择言:“为什么?凯瑟琳,我只是想和你诉诉苦,你为什么不愿意陪着我,你总是对我这么随意和冷淡,从不愿意和我谈论分享你的家庭和过去,难道我对你还不够热情?我可从没有带过别的女孩去见艾莫琳!你知道剧组里的女孩们对我有多体贴吗,只要我想,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愿意躺在我的床上,陪我做任何事情!” 一瞬间,凯瑟琳感到自己的血冷了下去,并且为之前自己内心滋生的那些对他的好感,开始觉得可笑可悲。 但她也没有太过悲伤。果然,不付出更多感情,就不会太难过。 她轻微地抽噎了一下。几乎是片刻后,她就强迫自己的语气变得冷酷而平静:“那你就去找她们,莱昂纳多。去找,永远别来打扰我了,我瞧不起你的幼稚和傲慢,简直像个没有断奶的孩子。” 另一边的呼吸声在听到她的抽噎之声后就猛然加重,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凯瑟琳没给他插话的机会,说完便砰的一声挂断电话。铃声随即再次响起,凯瑟琳干脆扯下了电话线。 她也不想再去找托比他们,那几个莱昂纳多的狐朋狗友——尽管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的确很快乐,但凯瑟琳已经决定从现在起就做个切割。 她走到沙发旁,从箱子里胡乱翻找,最后翻出一盘乱世佳人的DVD碟片,塞进影碟机。她的心情太过糟糕,实在不愿意去看剧本,只好看看喜欢的老电影打发时间。 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 也许每个女孩真的都有过一个公主梦,因此凯瑟琳在《小公主》的剧组度过第二个月时,她已经很习惯于这种善恶分明的童话般的梦幻氛围,几乎忘却了这个童话世界以外的种种困难烦忧。 因为她饰演的女主角——小公主莎拉是一个真正的天使。 莎拉从不因阶级、贫富和美丑而区别对待任何一个人,就像即使明钦女士阻拦,她也会向黑人女仆表达关心,送给她漂亮的鞋子。哪怕她横遭变故失去父亲和一切家庭财产,沦落为一个总是饥肠辘辘的女仆,她也会把仅有的六分钱送给卖花的两个小女孩,自己继续饿着肚子。明钦女士对她的前倨后恭、翻脸无情,没有让她善良的人格有一丝一毫改变。虽然,这只是童话——但谁说童话就不能让凯瑟琳有所感慨呢。她不是莎拉那样的性格(比起来,她觉得她的妹妹安妮,这个像天使一样单纯善良、被爱滋养长大的小女孩要更符合),她自己更现实,冰冷,却也会对这个故事产生诸多感慨。 在原著的设定里,女主人公莎拉“身材苗条,长得偏高,头发乌黑浓密,只有末端鬈曲,一双令人惊叹的大眼睛,瞳孔中有些许绿色,睫毛又黑又长”,除了发色,凯瑟琳的长相几乎与这些没什么不同。而导演阿方索·卡隆在反复考虑后也决定保留她的金发,这让凯瑟琳心情愉快——虽然她的头发浓密到时常需要去理发店打薄,但不代表她不担心过度染发带来的脱发问题:在英国的时候,这种事她可见太多了。 而当凯瑟琳穿着华丽精致的天鹅绒连衣裙、戴上缀着许多柔软鸵鸟羽毛的帽子,镶着法国瓦朗西安花边的手套和丝帕,还抱着那个叫“埃米莉”的美丽洋娃娃出现在课堂上时,连梅丽尔·斯特里普都暂时忘记了明钦女士的人设,在开拍前忍不住走过来摸了摸她残留一点婴儿肥的脸颊。 “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你还是个孩子,霍丽德,你简直像个小公主一样可爱。”梅丽尔说。 “可我十五岁了,”凯瑟琳反驳道,“早就不是孩子了。” 梅丽尔恢复了明钦女士的刻薄相,故意严肃地盯了她一眼,冲凯瑟琳摇摇头:“越这么说的,就越像个孩子。” 由于预算的提高,学校里的女孩们也不再穿着呆板统一的制服,她们种类繁多的新服装争奇斗艳,但没有谁能比得过凯瑟琳那皇室公主一般的贵重衣饰。阿方索·卡隆和剧组的艺术设计师一起对凯瑟琳的服饰修改过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华丽震撼,只为了和后来小公主落难跌下云端时的寒酸狼狈做强烈的对比。 拍摄顺序并不按照原著剧情来,第一个月,凯瑟琳几乎都在破旧狭小的阁楼里,穿着不起眼的黑衣拍完那些阴郁悲伤的落难情节(凯瑟琳怀疑是因为华纳在这一个月里才完成学校那像城堡一般的豪华布景)。因此今天的任务,才是拍摄小说开头莎拉刚到学校上第一堂课的剧情。 在小萨拉第一次走进课堂时,盛气凌人的明钦女士不听萨拉的解释,武断地认为莎拉对法语一无所知,在法语教师杜法奇先生面前对莎拉的态度傲慢而不屑。这随即使她在杜法奇先生面前大大地丢了丑:莎拉为了说明事实,不得不用法语向杜法奇先生说明情况,她的法语漂亮流利,而明钦女士的法语水平甚至不足以完全听懂他们的对话。 凯瑟琳有些感谢自己在中学时对第二外语的选择——她是个骄傲的人,不想用早已熟练的俄语和德语敷衍了事(好吧,她的德语其实在离开贝克尔先生后就大为退步了),而是选择了法语作为第二外语。她一直学得很认真,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导演在简单考察了她的法语水平后,就把原著里那一整段都挪出来,不再删减:之前想要删减也只是害怕她说不好反而毁掉了这段情节,既然会说,那就全部安排上。 “我没有严格地学习过法语——没有从书本上学过,”凯瑟琳扮演的小莎拉因明钦女士的怀疑,脸上满满晕染了羞耻和惨白,她竭力想解释清楚,“但是爸爸和其他人经常对我说法语,我读写法文就像读写英文一样寻常……我亲爱的妈妈是法国人,可是我一出世,妈妈就死了……” 梅丽尔——明钦女士的脸色随着凯瑟琳这一句句话,也开始变色:变成一种受到屈辱般愤怒羞恼的红色。她盯着凯瑟琳时那种咬牙切齿的眼神,经常让凯瑟琳需要极大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逃跑。 法语老师对莎拉熟练的法语感到十分亲切,远离家乡的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乡音了。他对莎拉态度和蔼,这令座位上的女孩们发出一阵剧本里安排的对明钦女士的嘲笑声。明钦女士转头盯住她们,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用憎恨的口吻喊她们安静——但卡隆还是不得不喊了NG。 凯瑟琳的表现一直很好,梅丽尔更不用说——她的演技怎么会连这些都应付不好?问题出在这些小两三岁的“同学”上,总是要么笑晚了,要么被梅丽尔的表情和眼神吓到不敢作声。专业水平极高的梅丽尔并没有任何恼怒,但卡隆为此有些恼火,不得不对这群孩子再三解释和叮嘱,但还是NG了好几次才过关。 凯瑟琳看着她们,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应该下定决心邀请娜塔莉·波特曼进组的,就算娜塔莉的那位经纪人母亲很难缠,但她的表现显然会比这些女孩好太多。 当天的拍摄终于结束后,凯瑟琳感到熟悉的疲惫——重复这些过于简单无趣的片段,简直是对精神的一种内耗,怪不得梅丽尔为了给她的孩子们看才愿意接这么一部电影。 第二天,苏珊和杰奎琳又来接她去哥伦比亚的总部片场试镜另一部电影。这是小妇人的导演吉莉安推荐得来的机会,似乎是由艾玛·汤普森跨界操刀编剧,然后根据简·奥斯汀的小说《理智与情感》自编自演的项目。艾玛饰演姐姐埃莉诺,而凯瑟琳是来试镜她的妹妹玛丽安娜的。 但试镜结果显然不如人意。玛丽安娜的爱人布兰登上校已经敲定由英国著名演员艾伦·里克曼出演,凯瑟琳虽然很喜欢他在《虎胆龙威》里 21. 第21章 基拉尼 [] 在安吉那部电影终于杀青回来后的第二天,凯瑟琳也依依不舍地告别梅丽尔,结束了她在小公主剧组两个月的工作,回到公寓里收拾去北爱尔兰度假的行李。下午安吉抱着包裹推门进来,正好看到凯瑟琳在疯狂地掏空她的衣柜,像是要塞满几个行李箱一样。 “你是打算抛弃我,住在北爱尔兰永远不回来了吗?你这些衣服足够穿到秋天了。”安吉嘴上疑惑发问,但依然走过来帮着她挑选,顺便把在地毯上给凯瑟琳捣乱的Luke和Leia抱到另一个房间。 凯瑟琳手上不停,头也不抬地回答:“你说对了,安。我夏天剩下的时间都会留在那里。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餐?否则未来两个月也许你都见不到我了。” “只要你做晚餐我就吃,”安吉耸了耸肩,故意说道,“再说,我现在有了约翰尼·米勒,那么凯茜,你不再是我的最爱啦。” 凯瑟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北爱尔兰就找不到一个合我心意的?也许我会在那里有一个愉快的夏天呢。” 两个女孩对满床的衬衫、T恤、连衣裙苛刻地挑挑拣拣,安吉还翻出了两件薄薄的长风衣:北爱尔兰的夏天并不酷热,晚上气温甚至有些凉。等这项琐碎的准备工作完成得差不多时,连洛杉矶8月初的天空都黑了下来。凯瑟琳翻了翻冰箱里的食材,显然安吉这几天并没有做任何采购,所以她们在把两只懒洋洋的森林猫喂饱后,决定还是出去觅食。 安吉的下一部片约还没有着落,凯瑟琳也要过两个月才去拍摄那部励志片,既然如此,两个女孩暂时都对节食不太感冒。又因为即将分别,所以她们找到了一家慕名已久的法国餐厅,在里面大快朵颐。 用完餐后的时间已接近九点,凯瑟琳付了账单,她们顺着罗迪欧大道点缀着棕榈树的街巷散步,默契地无视了两旁花团锦簇般的奢侈品店——安吉的财务情况虽然因为接片有所缓解,但现在仍然有些捉襟见肘,而凯瑟琳也对把大把钞票扔在这些价值虚幻的品牌上不感兴趣。 走过这条大道后,她们路过一家花店,凯瑟琳的眼神停留了一瞬——里面烈火一般的数丛红玫瑰旁,似乎还有一点美丽神秘的紫。这个季节会有紫罗兰吗?凯瑟琳想。她本想停住脚步,但又被远处街头乐队里的一个吉他手自弹自唱的背影吸引了目光。安吉好像也突然不见了,她也不着急——安吉经常这样突然消失。凯瑟琳站在原地,打算听完一首再走。 那个吉他手唱法新奇,凯瑟琳一直背对着花店,听得入神,以至于完全没注意身后。突然,一捧颜色热烈的花束伸到凯瑟琳眼前:是黄金海岸玫瑰配紫罗兰花束,上面还点缀着些许小雏菊,这让原本过于浓烈喧闹的颜色多了一丝清新。 她抱起花束,表情惊喜——原来安吉刚才是去买花,她注意到自己看橱窗里的鲜花了。凯瑟琳看着这个季节少有的紫罗兰,想必价格不菲,又想起刚才餐厅的账单。好吧,大概是她结账结得太快,忽略了安吉的自尊。她抬头看到安吉有些挑衅的笑意,只好温言细语地感谢和安抚她——然后安吉发现自己把发夹丢在了店里,只好返回去拿。 凯瑟琳抱着花坐在长椅上,难得放松地出神,因此并没有看见远处一个本来在跟拍于Prada店里购物的梅格·瑞恩的狗仔,在梅格上了保姆车,他的工作结束后,随手也偷拍了她。等安吉返回到她身边后,她走近那个吉他手,抽出花束里的一支玫瑰放在他身边,便和安吉离开了。 晚上,两个女孩看《闪灵》看到凌晨一点,才磨磨蹭蹭准备休息。几个月未见之后又是一个夏天的离别,凯瑟琳有些恋恋不舍,干脆便在安吉的房间休息。她平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思考时,发现安吉一手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怎么?”凯瑟琳发问。 安吉思考了一瞬。然后她问道:“所以……托比和卢卡斯是谁?我只比你早回来了一天,就接到了他们先后各自打来的两个电话,都是在问你。” 凯瑟琳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问题,她立刻翻身,蒙住头就要睡觉,但被安吉捉住被子,追问到底,她只好把这半年多来和莱昂纳多的事一一招供。 安吉难得耐心地听完后,评价道:“真是一对幼稚的男孩和女孩。” 凯瑟琳腾得坐了起来,倒把安吉吓得锤了她一下。但她还是不高兴地问:“我幼稚?安,你在开玩笑吗?” “安静一点,霍丽德女士,”安吉警告道:“现在我的面前就坐着一个幼稚的小女孩,自以为自己成熟稳重,其实连自己的感情都看不明白。” 凯瑟琳的脸色变得更加冷淡。她从来就不喜欢被人谈起和评论这些私事——即使是安吉,她也并不太能容忍。她一言不发地把被子从安吉手上用力扯了回来,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安吉拍了拍她的肩,也没有再多话。 ———————————————— 1994年8月3日,英国里士满。 凯瑟琳站在安娜姑妈家种满希德寇特薰衣草的花园里,陪她7岁的表妹埃莉诺玩保龄球,玩到一半,妹妹安妮也兴致勃勃地加了进来。小埃莉诺进球很准,比分竟然时不时能超过安妮,有一轮只比凯瑟琳低上1分,以她这个年纪,已经十分难得。凯瑟琳今年以来打保龄球很是熟练,因为莱昂和托比很喜欢玩这个,年初时她被带着去玩也爱上了,并且上手极快——噢,她怎么又想起他们了。 在坐上去伦敦的航班前,托比找了她一次。 当时她刚和邻座总是大声讨论剧本太过投入的两个年轻男人告别(虽然他们的波士顿脏话过于频繁,但不知为什么,在交流了几句后她并不觉得讨厌),从常待的这家乌斯咖啡馆出来,准备回家。托比突然窜出来拦在她面前——这个聪明的家伙一定计算过角度,知道站在这里能把她拦个结结实实,她跑不掉。 凯瑟琳只好停下来,她抄起手,眼神不善地盯着托比这个不速之客。 托比只好举起手表现自己的无辜:“凯瑟琳,虽然我不知道莱昂纳多怎么惹怒了你,但我以为至少我和你、或者卢卡斯和你——还是好朋友?” 凯瑟琳心下冷笑。果然,他就是这样,幼稚到话都没说清楚,就支使好友来跑腿。 她没有丝毫心软地直接顶回去:“看来他是不好意思告诉你原委了。没关系,如果你不为他说情,我们仍然可以是朋友,否则——”她威胁的眼神往托比身上凌厉地一扫,托比差点往后退了一步。 眼见没有办法,托比那个下午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她在日落大道上散起步来。凯瑟琳也乐于他不提起莱昂纳多,两人聊起来各自接下来的行程,倒是颇为愉快。但分别时,托比转交了她一个小包裹,无论如何一定要她收下,无论凯瑟琳怎么推拒,托比都更加软语哀求。 被他那双与莱昂纳多有些相似但更为真诚的灰蓝色眼睛盯着,凯瑟琳无法生气,只好在心里叹息着收下了。但拿着它回公寓后,她立刻把它扔到了床底下。 这么回忆着,凯瑟琳恨恨地在犯规线后摆好姿势,一个漂亮的撞击后,十个保龄球均应声倒下,这迎来了安妮的热烈欢呼——一直以来,安妮就是这样依恋她,因为难得和姐姐一起玩,她显得格外热情,没准即使凯瑟琳一个也没击中她也会喝彩。 凯瑟琳的怜爱之心也愈加浓厚。安妮只有11岁,去年失去了疼爱她的母亲,而贝克尔先生从那之后也不爱说话,日渐消沉。数月不见,凯瑟琳已明显感受到,即使像安娜姑妈等其他亲人对安妮愈发疼爱关照,也不能阻挡这个活泼天真的小女孩变得有些胆怯惶恐,这也让凯瑟琳为之担忧。 她开始有些为自己大学的选择犹豫了起来。 她之前打算申请的名校有好几所,其中耶鲁和哈佛是她一开始的首选,在她确定要主演那部励志电影后(华纳在前天终于定下电影名:《风雨哈佛路》,在9月下旬就会开拍),她现在已经更倾向于后者:从电影营销上讲,这是一个很好的打造人设的噱头,从自身上讲,能就读于哈佛大学(她打算选经典文学专业)本来也是一个提升自我的机会。凭借她优异的高中成绩,和奥斯卡提名的这个“课外活动”履历,只要明年参加SAT拿个不错的分数——她对此也很有信心,拿到offer一点也不难。 可现在……如果选择哈佛,她就要留在波士顿的剑桥市整整四年——毕竟她不可能接受自己中途辍学,她是一定要完成学业的。并且她的假期时间还要用来拍戏,那更没什么机会照顾安妮了。 但如果在英国上学,她也担心错过许多机会,毕竟有些机遇转瞬即逝,是不会给大西洋上十小时航程这么奢侈的等待时间的。 这么想着,她决定也问问安娜姑妈的建议——贝克尔先生和安娜姑妈都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剑桥大学基督学院。她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但至少可以多手准备。 ————————————————— 在安娜姑妈的里士满别墅里度过一个愉快轻松的周末后,凯瑟琳和安娜姑妈、安妮、小埃莉诺踏上了旅程——姑父迈克尔和一帮酒肉朋友去看英超联赛的现场,对她们的度假毫无兴趣。 安娜姑妈这次没有带上司机,她兴致勃勃,准备亲自驱车前往度假目的地:北爱尔兰的基拉尼小镇,因为北爱尔兰最受喜爱的自驾路线就在这里起止。 安妮和埃莉诺在这里几乎玩疯了——尤其是安妮,她几乎完全摆脱了上半年一直笼罩在娇小面庞上的轻愁。凯瑟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都在小镇上一家老冰淇淋店里,买下一支巨大的海盐口味冰淇淋递给安妮,看着安妮吃得心满意足,再陪着她在基拉尼的跳蚤市场上淘个痛快,买回一大堆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 等回到了阿多伽海茨温泉酒店,她再教安妮游泳、划船 22. 第22章 夏末的吻 The [] 其实她今年练习钢琴的次数并不频繁。 就像霍利的经历一样,虽然霍利自小热爱并经常练习弹奏钢琴,但随着年龄增长,作为演员的诸多繁杂事务占据了她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钢琴只得到她可怜的一点关注度。凯瑟琳比她更少——她对弹钢琴甚至弹奏其他乐器的兴趣都不算大,在音乐方面,她最喜欢的是唱歌和看别人弹吉他——是的,她不喜欢自己弹。 因此直到1994年的夏天即将走到末梢,凯瑟琳都只在年初颁奖季时,一时兴起弹奏过一两回钢琴课电影的配乐曲目。所以当她的手指放到琴键上时,情不自禁地微微皱眉:她的指甲留的略长,音符曲谱的记忆也有些生疏了。 好在那首TheHeartAsksPleasureFirst,她在钢琴课拍摄期间实在弹奏过太多次,毕竟这是电影最华彩、情绪最激烈的片段所在。她先只用右手慢慢弹奏那舒缓悲伤的旋律,掌握了乐感后,左手也放上来,为主旋律伴奏—— 回忆在心间流淌。转瞬之间,风光优美的新西兰、无声不语的母亲艾达、艾达那视钢琴如生命却被砍断的右手手指,那场悲凄清冷的瓢泼大雨,那个时代女性重若千钧无法摆脱的道德枷锁、号称文明的殖民者与被认定野蛮的毛利人……两年前她沉浸在芙洛拉里的所有一切,都一齐涌上心头。 那些或痛苦或快乐的记忆,现在想来,仿佛一条清澈奔涌的小溪,一遍遍冲刷溪底的泥土沙石,把那些鹅卵石打磨得光滑透亮,最后变成她人生的一部分光明和寄托。钢琴课于她而言,是真正与她的人生融为一体,现在想来,即使错过了票房注定辉煌的夜访吸血鬼,错过了和巨星汤姆·克鲁斯合作的机会,即使钢琴课带给她的奥斯卡提名都未曾为她增添多少名气,她也并未再为此产生什么苦涩,因为能扮演钢琴课里的芙洛拉,就是一个演员所能收到的最好礼物。 等她终于想起停下,然后抬头望向她唯一的听众时,看到迈克尔怔愣地也在凝神注视着她——凯瑟琳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弹得并不熟练,指法大概也有不少错误,只凭着一腔汹涌的情感,在肆意宣泄。但是迈克尔望着她的表情,就好像……她弹奏出了什么惊世之作一样,让她情不自禁地有些羞赧。 “所以你就是凯瑟琳·霍——”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的声音低沉极了,甚至有些像清风吹过的耳语,拂过凯瑟琳的耳畔。 “霍丽德,是的,我就是凯瑟琳·霍丽德,”凯瑟琳走到他面前,真诚地说,“我很荣幸我出演的电影能被你看到。” 迈克尔严肃的脸庞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喃喃道:“真的是你?这也是我的荣幸——” 凯瑟琳嘴角弯起一个真正快乐的笑容。 “我想,我们就不用这样一直互相客气下去了吧?你是基拉尼当地人,那我能有幸得到你的指点,陪我去一些冷门但有趣的景点吗?” 迈克尔当然一口答应下来,与凯瑟琳相视而笑。 ———————————————— 到达基拉尼的第二个月,安妮开始有些小小的疑惑。她的姐姐凯瑟琳这个月总是神出鬼没,早上她醒来时已经离开(但每天都会给她挑好了当天的衣服搭在座椅上),晚上她躺在床上困得泪眼惺忪时,才等到姐姐回来。当然,和埃莉诺一起玩也是很快乐的,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念前几周姐姐每天都陪伴她的时候。但当她去问安娜姑妈时,安娜却捂着嘴笑起来,点了点她的脑袋,让她别去打扰姐姐。 安妮越发好奇,直到假期即将结束,她前一天晚上特意早了两小时睡觉,第二天果然在清脆的鸟鸣声响起前就清醒了过来,看到姐姐悄悄地站在书桌前翻着一本书,似乎马上就要拿着它离开。安妮立刻跳下床,扑到凯瑟琳身上——然后凯瑟琳仿佛有所预知一般,转身一把就拎住了她的睡裙衣领。安妮在她手下扑腾,委委屈屈地问她,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 凯瑟琳低声笑了起来。她抚摸着安妮和她一模一样的浅金色长卷发,思考了一瞬后,温柔耐心地对安妮说:“那你和我一起去找他,好吗?” 安妮欢呼了起来,满口应允。她像个小尾巴一样乖乖被凯瑟琳牵着走出了酒店,乘坐观光车来到了基拉尼小镇上的玛格贝恩咖啡馆里,迈克尔就在那里等着她。 迈克尔看到安妮时有些惊讶,但立刻笑着走上前来迎接她们,因为凯瑟琳之前就和他提起过自己的妹妹。不过安妮被他的笑容小小地吓到了,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凯瑟琳忍笑道:“迈克,也许你真的应该练习一下你的笑容,别那么夸张——既然你想当演员,对着镜子练习微表情其实十分必要。” “我会接受你的建议的。”迈克尔无奈地在嘴边做出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姿势,将姐妹俩带到咖啡馆的一处僻静角落里。安妮的注意力转移到凯瑟琳点给她的一个凝乳塔甜品上,这是这家咖啡馆的特色。安妮埋头吃得忘神,凯瑟琳也得以换到迈克尔身边,和他坐在一起喋喋私语。 “我看到你带来的《飘》了。看上去它被翻了许多次,还有不少注解。”迈克尔说话时小心翼翼地搂过凯瑟琳,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上。 “毕竟没有一个美国人没有读过这本书,”在这一个月里,凯瑟琳和他已经完全熟识了起来,心情放松地说道,“我不知道中学时为了它和《了不起的盖茨比》重写了多少次小论文。当然,我看的更多、更喜爱的还是电影的诠释。” 俩人又讨论了一会儿那部旷世经典后,凯瑟琳提起自己退步的德语,于是迈克尔教了她几个被她遗忘了的德语语法问题。他们喝完了一杯爱尔兰特有的鸡尾酒咖啡,凯瑟琳望了一眼安妮,确定她正目不转睛地观看另一侧电视播放的电视节目,也确定周围没有其他客人后,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得离迈克尔更近。 她把话题又转回来,将书翻到瑞德·巴特勒在弗兰克死后来找斯嘉丽求婚那段,轻笑着问道:“我一直很好奇——除了对瑞德的爱以外,是什么样的一个吻能让斯嘉丽这样万里挑一也未必存在的女孩突然改变主意,答应婚约的?” 她凑得更近,与迈克尔一秒不差地对视。迈克尔的眼睛离她只有不到一英寸,他望着这双纯粹得没有一丝蓝色的绿莹莹的眼睛,和细腻光滑如丝绸的白皙脸颊,感觉时间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闻到一点清冽的酒香,才终于读懂了她眼底的盈盈暗示。他的眼神不禁下移,再看到她形状优美小巧、不擦口红也泛着健康红色的双唇时,迈克尔半搂着凯瑟琳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表情紧张且严肃,似乎是要放开她。但凯瑟琳并不担心,很快—— 迈克尔一把将凯瑟琳紧紧搂到怀里,急促却温柔地吻上那迷人的双唇,他结实修长的右手从凯瑟琳的背部向上抚去,虽然并未使力,但看上去仍然牢牢地扣在她的后颈上。凯瑟琳也不甘示弱,她双手环住迈克尔的脖子,一条腿半跪着压在他的大腿上,比迈克尔更投入地无声深吻下去。 不知道多久以后,凯瑟琳先强硬地松开了他。 她仍然保持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迈克尔,长长的金发松散地垂落下来,将她微微泛红气喘的脸颊遮了一半。由于背光,迈克尔几乎看不清她的神情,发尾末梢在迈克尔的耳边轻蹭,弄得迈克尔几乎有点眩晕过去。凯瑟琳舔了舔嘴角,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愉快笑意:“我喜欢这个吻。” 没有等迈克尔回话,她便转身坐下,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后天,我就会回洛杉矶了。” 迈克尔身体一僵。他从那个吻带来满脑多巴胺的那种飘飘然般的愉悦里清醒过来,顿时感到一阵巨大的失落,却无法予以言表——难道他能拦着这个女孩回到她的家吗?他不该,也不能,甚至连一点反对意见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明天小镇的集市一定会很热闹,也许我会错过晚上回酒店的最后一班观光车。”凯瑟琳盯着迈克尔的双眼,温言细语地把安慰的语气注入到每个单词里,但每个单词似乎又有新的解读——让眼前的男孩眼睛一亮,搂在她腰上的那条胳膊也更紧,简直像被钢条紧紧箍了一圈,让她觉得有点不能呼吸。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梦想,”凯瑟琳说完上一句,就微微挣脱,将暧昧一扫而空,仿佛她刚才对明晚的安排不含任何别的意思。她眼神坚决,说话清脆而短促,“如果未来我在洛杉矶见不到你,我会忘记你,更不会觉得可惜的。” 迈克尔在她的额头烙下一个轻吻,向她许诺:“我会的。虽然不知道多久……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到那里去找你的。” 凯瑟琳含笑依靠在他的肩上,并没有把他的承诺当真——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关心其中真假。反正无论如何,她都收获了一个轻松灿烂的夏天。 ———————————————— 回到洛杉矶的第二天,凯瑟琳仍然觉得腰背酸痛,老天,那晚上迈克尔的手简直像铁钳一样紧紧扣着她的腰。但她不能再休息下去了——新的电影,新的试镜在永不停歇地绞杀着她的休闲生活。当然,她不能抱怨,因为其实她也乐在其中。 9月下旬,凯瑟琳去了一趟纽约,看望再次住进医院的玛丽娅。即使玛丽娅病愈后,凯瑟琳仍等了几天,在去百老汇的贝壳剧院看了她喜欢的一位著名作者亚瑟·米勒创作的舞台剧《萨勒姆的女巫》后,才回到洛杉矶。 在此期间,苏珊为她联系了星际迷航8的试镜。好吧,虽然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星战粉丝,但对ST也不是没有好感。只可惜试镜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她背了一遍发给她的一页台词本,表演了三分钟后副导演便潦草地点头,在那张纸上写写画画,让她出去了。这让凯瑟琳有些惋惜,不是为了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角色,是遗憾于她本以为这次可以有机会,去见到帕特里克·斯图尔特 23. 第23章 票房 [] “半个小时后开场,”凯特·摩丝指了一下窗外一楼舞台上已经安好的架子鼓,看上去,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太美妙。她懒洋洋地问道:“上周我亲自邀请你,可你怎么不来我的派对?” “上周一是我的生日,”凯瑟琳告诉她,“我把我的妹妹从伦敦接来洛杉矶,玩了一整周,所以没来找你。” 凯瑟琳没有完全说实话。因为安妮其实只来了两天,就被贝克尔先生接去纽约探望玛丽娅了。剩下的几天,不幸被杰奎琳言中:卢卡斯一发现她回到了洛杉矶就来找她(只有上帝知道他怎么发现的),声称要送她生日礼物——托比上次转交给她的莱昂纳多的礼物,至今还躺在床底吃灰,没有被拆开,这次凯瑟琳更不可能收下。 为了避免再被卢卡斯纠缠,她现在甚至暂时借住在杰奎琳的家里。像凯特举办的这种也许莱昂纳多他们会去的派对,她现在当然是避之不及的。 凯特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她家里也有个小妹妹。 半晌后,她望了望远处和贝斯手聊得火热的约翰尼·德普,脸侧回凯瑟琳的一方后才神情低落地含蓄道来目的:“其实,我就是想问问……薇诺娜。我听说,你前不久和她拍过戏。” 这样的凯特实在太少见。凯瑟琳和她打交道的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冷艳矜持的,总是一副高傲的冷淡表情,但在面对约翰尼时,又化作热烈纯粹的爱恋之色——也难怪约翰尼在薇诺娜之后仍会为她着迷,连凯瑟琳偶尔都会为她的反差而感到心动。但现在这个有些失魂落魄、患得患失的她,却是凯瑟琳从未见过的。 凯特拿着打火机,心烦意乱地摁了数次才点燃手中的香烟,但仍然淑女地避开凯瑟琳才吐出一个烟圈后(凯瑟琳发誓,这是认识凯特的数年以来第一次受到她如此客气的对待),她郁郁寡欢地继续讲着,看上去是已经喝过不少才真情流露:“报纸上都说,我和薇诺娜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约翰尼和我只是肉.体关系,而他们才是一对最相配的灵魂伴侣,他总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连约翰尼的好友蒂姆·伯顿都这么说——” 凯瑟琳摁住她的胳膊,截断了她未尽的话。 “在我们这一行,为这些无聊小报感到烦恼只会让你越来越疑神疑鬼。找个时间——好吧,得是一个你们俩都清醒的时间,直接把你的痛苦告诉约翰尼。他朋友的看法怎么能代表他呢?”她直白地说,心里不由得吐槽了一番蒂姆的多管闲事。 但凯特仿佛没听见一样。她神色有些凄楚,摸着自己的右上臂,又看了约翰尼的右臂一眼后,喃喃地说:“上周我们吵架,约翰尼发起火来把整个酒店房间都砸烂了,后来我也开始砸时他就来拦着我,怕我受伤……我想,他的确是爱我的。但有时候我也会想,他为什么只改变那个纹身的字母,而不是整个洗掉?” 这样的场景实在有些让人不忍,而且尴尬……但凯特已经和她说到这个份上,她又能怎么办呢? 凯瑟琳想了想,干脆附耳对凯特说了几句,不顾她瞪大的双眼,站起身穿过或坐或站的一帮乐队里的男人,直直地走到约翰尼的背后,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正好拍在他T恤袖子没能遮住的“winoforever”纹身上。 “凯瑟琳?”这个气质独特的英俊男人大概本以为是凯特在拍他,笑着转过来后,发现是她时表情略带惊异,发出疑惑的尾音。凯瑟琳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香气,同时注意到他的手背好像有点烫伤——大概是喝到醉醺醺的时候,没注意到被雪茄烟蹭上了。 “上周是我的生日,我能有幸在演出开场前就听你弹奏一首吗?”凯瑟琳指了指远处呆呆盯着他们俩的凯特,笑容灿烂,“只有凯特和我两个听众。” “当然可以。”热情的约翰尼并无异议,他随意将雪茄摁灭,轻快地起身,从沙发上抱起他的吉他便和凯瑟琳回到凯特身边。 “想听什么?”约翰尼问了凯瑟琳之后转向凯特,俯下身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吻(“亲爱的,你还好吗?你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差”),带着她们去旁边的空间坐下后,把吉他放在他的大腿上。 “只要是齐柏林飞艇的都可以,”凯瑟琳笑着说,“之前我只听你弹到一半就因为有事不得不离开了。” 约翰尼随意拨弄了两下吉他,正准备开始弹奏,凯特突然站起来(她刚才一直专注地看着他),惊讶地把她娇小的双手覆在约翰尼的手背上,斥责说:“你的手怎么了?我去给你拿药!”说完,满脸担心的她立刻跑出了房间,去找侍应生。 约翰尼拦她的话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半,他望着自己的手有些失笑和感动,然后才看到旁边坐着的女孩,看着他时的表情饶有兴致。 凯瑟琳比他更快开口。 “今年春天我和薇诺娜合作了一部电影。”她说。 听到那个名字的那一刻,约翰尼改变了原本放松不羁的坐姿,脸色也似乎变化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原样。 他看着凯瑟琳的眼神里有一种如水流逝般的淡然,痛苦几乎已经消弭不见,与一年前那个为薇诺娜酩酊大醉痛苦终日的男人,似乎已经判若两人。 后来,他还是开了口:“她还好吗?噢——你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你也不该提她。这一切都过去了。”他补了一句,听上去有点欲盖弥彰。 他看了一眼凯瑟琳的表情,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话听上去毫无说服力,于是想了想,又真诚地补充道:“我为我和薇诺娜的一切都感到惋惜和愧疚……但面对现实后,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凯特是个无与伦比的女孩,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被点燃一样,她给我带来了无尽的快乐。” 他停了停,声音低沉:“虽然我们偶尔会有争吵,甚至还很激烈,但我想,正是因为我们有对彼此强烈的爱,才会有这些破擦磕碰。” 口齿并不算灵便的约翰尼仿佛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出口,开始滔滔不绝,他的真挚让凯瑟琳不禁嘴角含笑。 “那你应该在每天起床前就把这些对凯特说一遍,不,三遍,不然你心爱的人怎么会知道,”凯瑟琳走到门口,把听得发愣、眼圈通红的凯特拉了进来,开玩笑道,“现在,新娘可以亲吻新郎了。” “发生了什么?”约翰尼有点疑惑地望着凯瑟琳,但他很明智地咽下了“薇诺娜”这个单词,把扑到他怀里的凯特抱到腿上,温柔体贴地细细安慰,凯瑟琳也通情达理地走了出去,让他们享受独处的氛围。 凯瑟琳并没有再回那个大房间。她叹了口气,好吧,虽然她帮一对情侣解决了一点沟通上的小问题,只不过就目前情况来看,她反而损失了一场演出——她今天到这里,本来是打算看德普乐队新排练过的现场表演的(她真的很爱看约翰尼的吉他弹唱)。但现在,约翰尼的心思大概全放在安抚女友上了。 ——————————————— “莱昂,放过我吧,”卢卡斯站在托比的家里,冲他的好朋友举起手投降,“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了,但凯瑟琳去英国度了一个多月的假,回来后甚至又躲到了她助理的家里,我如果再找过去,真的有些过于creepy了。而且她不是个大题小做的女孩,至少,你总得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那么大反应——否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给你们俩说和。” 莱昂纳多在原地走来走去,面色烦躁——却并不是卢卡斯以为的原因。 他当然想把一切清楚地告诉卢卡斯,但那晚他真的喝蒙了,只记得自己砸了酒瓶后吼叫了几句难听的话,然后凯瑟琳哭了起来,老天,原来她真的也会哭,虽然她看上去就像一个从婴儿时期就不掉眼泪的女孩——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活到20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发起酒疯来,是如此愚蠢。 “那就别去了,”莱昂纳多神情颓丧,“我想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本来,她也对我没兴趣,我现在对她也一样,已经可以放下了,我们今晚去找找别的乐子吧。”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托比,听到他这极为口不对心的话,终于坐不住了,只好安慰他道:“是啊,还有那么多女孩喜欢你——”话音未落,他便踩中了莱昂纳多的雷点:莱昂纳多心想,Jesus,我当时吼的好像就是这个,多么愚蠢,多么幼稚,真的就像凯瑟琳说的那样—— 托比一直注意着他的神色。所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明智地止住了这句话,绞尽脑汁地说了些别的:“我想凯瑟琳也喜欢你。别那样看我,我没有骗你,你去巴黎后,她来找我们玩的时候,经常会问起你——当然,是在你和她吵架之前。” 卢卡斯趁机补充:“真的!玩牌的时候她一直盘问我你在巴黎的情况,害得我分神,最后输了她足足一千美元!” 托比:“……她请你喝酒了的。还有,这不是重点!” 莱昂纳多眼睛亮了一点。他立刻站起身——但因为起的太快又重新倒了回去。他揉了揉撞到的胳膊,小声问道:“那她现在……怎么样?我已经快半年没见到她了。” “她长高了点,”卢卡斯回忆说,“为了拍那部童话电影,她又把金发洗了回来。从北爱尔兰回来后,她好像心情不错,看上去非常迷人。”他不由得在心里深深可惜:莱昂纳多好像还是没有放下,否则自己没准就可以试着去约凯瑟琳了。 莱昂纳多看了看日历:“前天是感恩节,那她的电影岂不是这周就已经上映了?” 托比脸上露出一点坏笑。他故意发出疑问:“你怎么对她的电影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不是已经放下了吗,既然如此,我们今晚就去凯文上次推荐的那家夜店吧。” “快走快走——都陪我去看,”莱昂纳多向来对朋友们的玩笑都很包容,他好脾气地当做没听见托比的调侃,催促着朋友们出门,“看完之后,今晚的酒都记在我的账单上。” 三个人出门后随便找了家电影院。尽管工作日的下午四点是个冷门场次,他们还是不得不坐在座椅上度过难熬的广告时间才能进入主题。卢卡斯凑到托比耳边吐槽道:“这么好的下午,我们却用来看一堆麦片广告——”,托比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示意莱昂纳多的表情,卢卡斯只好坐回去,看得昏昏欲睡。直到半小时后,广告才慢吞吞地结束,华纳兄弟的logo一闪而过,终于开始播放正片。 戴着一顶宽阔精致的蕾丝白色礼帽、身着同一配色的银白大衣的莎拉出现在大屏幕上,她凝神打量这座金碧辉煌的学校,仪态完美,眼神天真活泼,充满了对这里的好奇与兴奋。她信赖地拉着父亲的手,父女俩一起看向拾级而下、优雅含笑的校长——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的明钦女士,她额角挑染的一缕白发让她气度更加不凡。 莱昂纳多本该更注意梅丽尔的。没人相信有梅丽尔在,还有别人会抢去她的风头——但凯瑟琳,她…… 顾盼生辉的莎拉注意到了角落里,有一个辛苦劳作清洗着地面的黑人女孩。耳边是明钦女士天花乱坠的夸耀和许诺,眼前却是这么一幕让人不忍的画面。莎拉眼神变了,她看了一眼自己华丽的服饰,与那个黑人小女孩身上简陋到完全不能御寒的破衣服,莹莹的绿眼里盛满了疑惑与难过。 但直到此时,她仍然没有说一个单词,一切情绪的转换,都是从她的眼神和微表情里清楚解读出来。 当然,镜头切换得很快——看来这是个有意思的胆大导演,他的画面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观众看时只会觉得这些片段情感充沛,很有意思,但对他这个喜欢拉片钻研老电影的演员来说,他知道在这样纷繁的画面里,不用台词就清晰传达情绪是多么不容易。而凯瑟琳甚至在有梅丽尔这个定海神针的情况下,仍然做到了,她牢牢占据了剧情的中心。 并且莎拉……竟然一点也没有凯瑟琳的影子。 从他第一次见凯瑟琳时起,她就没过有这样天真的眼神。那时,她只有十岁,坐在椅子上抛着手上那个幼稚的吹泡泡机,眼神冷淡,完全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和他玩耍,但在开拍后却可以瞬间切换成广告导演需要的热情活泼的模样——她的演技一直都很好。 固然,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强 24. 第24章 推销 Good [] “不太好。”凯瑟琳实言以告。 小公主的首周票房出来前,她已经进风雨哈佛路的剧组组拍摄了半个多月。编剧巴尼特·贝恩根据哈佛女孩伊丽莎白的真实经历自传,改编了好几次后才出炉的最新版剧本,在开拍前一周才送到凯瑟琳手上。这让凯瑟琳的准备时间很是仓促,好在新剧本只是补充删改了一些细节,丰富了主角人物心理活动,对凯瑟琳影响不大。 但是,这对别的配角来说就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从贫民窟里千疮百孔的家庭中挣扎出来,一路凭借永不熄灭的奋斗精神披荆斩棘,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励志故事,女主角莉兹是绝对的主角,但她那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毒虫母亲,被莉兹感动的高中校长等角色,在原先的剧本里本来戏份吃重,经过删减后变得如同清风剪影,存在感下降。 而饰演母亲的演员凯拉·林奇,正巧是导演彼得·莱文推荐来的关系户,她对此十分不满,但又无法把气发在编剧贝恩身上——这部电影正是由巴尼特·贝恩创立的电影公司制片出品,华纳只是负责发行。 彼得是一个总体来说态度专业的导演,他也认为新出炉的剧本质量更佳,也有利于控制时长——要知道,这原本只是一部华纳总部打算下放到华纳家庭娱乐去发行的电视电影,不会在院线上映。但在《小公主》的筹备过程中,梅丽尔的加入让华纳加大了对这个项目的重视度时,也连带地把凯瑟琳的另一部电影的制作等级提高了。能有机会创作一部院线电影,彼得当然更为用心。 而凯拉·林奇显然就没有这种想法:她总是试图在和凯瑟琳搭戏时抢占全场的注意力,仗着年纪和资历对凯瑟琳的表演和台词大加挑剔,力图压戏——她想的很简单,她已经入行十五年了,第一次演戏的时候那女孩还没出生——年过三十,她才第一次拿到这样能展示演技的重要配角,不借此机会表现,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也瞧不起凯瑟琳——一个想必是靠一张漂亮脸蛋拿下主角的未成年小孩,谁知道她今年那个奥斯卡女配提名,是靠牺牲了什么从韦恩斯坦那里得来的?而且米拉麦克斯一年有那么多项目,现在快到年底了,她却一个都没拿到手——大概率已经和韦恩斯坦兄弟分道扬镳了,既然如此,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看到苏珊的眉毛高高挑起,似乎是要立马去履行一下经纪人的责任,凯瑟琳好笑而感动地制止了她。 “你没必要劳累自己跑一趟,首周票房的成绩足够让她闭嘴了,”凯瑟琳说,“除非她愚蠢到看不清形势,连导演都一并惹怒,然后被导演亲自踢出去——当然,对我来说这样更好。” 苏珊心放了下来,她知道凯瑟琳能搞定这些,拿出另一个剧本说:“这是一部喜剧,我非常推荐。” 凯瑟琳露出一个疑问的微笑——苏珊知道她不喜欢喜剧啊。但她还是接了过来,在看到第一页的项目简介时,吃惊地说:“伍迪·艾伦?” “也许你得给风雨哈佛路的剧组请假了,女孩,”苏珊高兴地说,“试镜时间在下周四。这次,你肯定会去了,是不是?” 凯瑟琳心想,好吧,如果是伍迪·艾伦的片子,那她当然愿意,至少得去参加试镜。她抱起厚重的剧本,草草地收进一个灰扑扑的背包里。苏珊打量了她的朴素打扮后说:“凯瑟琳,你应该开始注重你的公众形象了。” 凯瑟琳的手一停。她不喜欢听这个话题,但苏珊会有很多理由来说服她的。 果然,苏珊认真地说道:“在好莱坞,99%的人可能一辈子也达不到你现在的地位,但要从那跌下去,比呼吸还容易。也许你只想做一个纯粹的演员,但你已经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你怎么能以为投资商看到你的脸后,会乐意把那些磨砺演技的机会给你,而不是让你去做花瓶呢?你完全具备做一个明星的条件。名气不会让你这样的聪明女孩堕落,只会让你拥有更多选择和机会。只有当你站到高处时,你才能看到你想要的风景。所以,你不能只顾着眼前。” 苏珊并不啰嗦,点到为止。她看着自己的客户,知道她会听进去的。 ——————————————— 凯瑟琳戴着墨镜和口罩离开了这栋死星大厦。她确实听进了苏珊的话,准备在去英国前找一个公关经理人。至于她自己,她迅速回了一趟公寓,打扮一番后才前往她常去的乌斯咖啡馆,准备在那里读伍迪·艾伦新电影的剧本。 这比平常去的时间晚了半小时——果然,她随意一瞟,便看到常坐的那个僻静角落已经有主了。她在原地张望,正准备往靠窗的方向走时,她突然看到角落里她日常坐的座位上,有个面容熟悉的棕发男人在朝她招手,他的桌子上摆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但另一把椅子却空着。 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她真的很喜欢那个位置。 “你可以叫我马特。”那个男人自我介绍道,同时热情地把咖啡和一大盘点心推给她,表示这一桌下午茶他请。 凯瑟琳觉得有些好玩——这男人显然不可能专门来坐这里只为了搭讪她,因为桌上一半的空档都被字迹潦草的草稿剧本填满了,显得格外凌乱。而且他们也在咖啡馆遇见过几次了,他今天前所未有的殷勤显然事出有因,让凯瑟琳好奇起来。 她没有喝咖啡,也没有吃一块曲奇,而是随意地问道:“我是凯瑟琳·霍丽德。所以,上次你告诉我说在写的那个剧本写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看上去他的正中下怀。他热情地把一摞纸递给了凯瑟琳,希望她阅读一番:“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但请原谅我,为了把我和朋友创作的剧本搬上荧幕,我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 凯瑟琳有点无语,她好像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背包里还有厚厚的几百页剧本资料等着她去钻研,这也是她来这的目的,下周四就是试镜——但她现在居然还被仅仅数面之缘的陌生普通人推销剧本。 所以她并没有去接那一摞纸,而是反问道:“那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来看。” 马特看上去泰然自若,似乎对劝说她早有准备。“我上个周末刚看了你的电影——当然,我本来是为了梅丽尔·斯特里普去看的,”他坦诚相告,“但我认出了里面的莎拉,就是我在这家咖啡馆经常遇见的一个女孩。所以我想,有没有机会能让你把剧本递到她的手上。这几天我一直在这里修改细节,我认为等到今天这个星期五,也许你就会出现了——其他时间你大概都在片场里。” 他的思维很敏锐,凯瑟琳这样想。好吧,这种感觉还挺新奇,一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请她喝咖啡却不是为了搭讪,而是为了推销剧本。她从马特手上拿过那一摞纸,开始认真读了起来。 “GoodWillHunting?”凯瑟琳念了一遍名字。她喜欢威尔的这个小小的姓氏双关。 开头的四个波士顿男孩……凯瑟琳回忆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和他那个高个朋友的波士顿口音,看来这个剧本有一定自我经历。 一只被砸死的猫……凯瑟琳尽量避免去想自己的那对可爱的森林猫。 她加快了阅读速度,迅速地过完了麻省理工教授出数学题那段。 她在酒馆那段戏停留了一会儿,老天,这段剧情倒真的很考验台词,“当然,这是你的论点。你是一年级学生。你刚读完一些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也许是波特·加里森的书,所以不奇怪,这就是你所信的,到下个月你读到詹姆斯·莱蒙的著作时,……,然后你会在这里反复思考戈登·伍德对……” 凯瑟琳抬起头,指着这段笑着问马特:“你写到这里时真的没考虑过演员的难度吗?” 马特笑容自信,他有些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那你可以当一回试镜官吗?” 还没等凯瑟琳反应过来,他就半站起身,撑着桌子,把这段长到极致的台词对着凯瑟琳一词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说话时熟练配合着手势,音色清晰稳定——原来如此,凯瑟琳恍然大悟,他不仅想卖出剧本,还想自己来演绎,而且看上去,他居然还演得很不错。 凯瑟琳真心实意地为他喝了彩。她已经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才华和演技如同一块璞玉,只差一个机会就能一飞冲天。她把剧本读到一半,觉得也不必着急看下面的内容了——前面都已经足够优秀,何况之后?现在她感兴趣的是,马特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别再说找我是为了和梅丽尔搭上线,”凯瑟琳说,“我看到一半,里面也没有一个角色是适合她的。” 马特迅速回答:“不,心理医生桑恩就是她。” 凯瑟琳表示疑问:“可桑恩是个男人。” “坦白来说吧,凯瑟琳,”马特抓了抓头发,终于短暂卸下了看似胸有成竹的面具,“我和本——我最好的朋友,也许你对他有点印象,他之前经常和我一起来这里,是个高个子,才华横溢,非常聪明(凯瑟琳不得不打断他:你偏题了)——我们在创作剧本时就想自己出演,但我们也知道,我们作为主演是毫无影响力的,所以我们必须得尽力找个知名演员来演心理医生,这样才能拉到充足的制作资金。为了尽可能地使这个角色适配性更强,我把人物写得很宽泛。” 他从那一摞纸里翻找,找出了几个有编号的“心理医生桑恩”故事线,拿给凯瑟琳认真地解释道:“你看,桑恩和男主角威尔是来自同个地方,但不一定是波士顿南部,可以调整成任何地区。如果是黑人演员,比如摩根·弗里曼,或者丹泽尔·华盛顿?我写了不少他面临波士顿种族矛盾的痛苦时的对话;如果是女演员,也就是我想请你牵线的梅丽尔·斯特里普,我也写好了把这种类似父子的相互治愈关系,换成一种母子感情的版本。” “哇。”凯瑟琳没有被他的长篇大论给无聊到,反而有些震惊和欣赏,“你创作构思的真是……非常全面,而且精妙,你看上去好像还不到25岁,但是天啊,你简直像个剧本老手一样专业。” 听到这话,马特变得有些腼腆,他真诚地说:“因为说到底,我们只是想把这部电影制作出来。它是我们许多年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