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仙君的be美学》 1、楔子 文/《献给仙君的be美学》 作/寒菽 2022.7.5 - 这是关于一个凡人跟一位仙君的故事。 在故事的开端,凡人死了,死于仙君之手。 听上去好像有点贱—— 凡人被仙君所杀,却并不恨仙君。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在此之前,凡人是仙君的伴侣,之所以不说是道侣,是因为他是个凡人。 昆仑剑宗里唯一的凡人。 人间界以修真界为尊,修真界又以昆仑剑宗为首,而在昆仑剑宗之中,仙君是万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奇才。 他年不过三十,竟以修成仙道六境,被尊以仙君之名。 这样的人怎么会与一个凡人男子结为伴侣呢? 那得从一千年前说起。 一千年前,上一任仙君率领修真八百门派百万修士应战妖魔,最终仙君殒身,魔皇亦不知所踪。 昆仑大长老熬尽心血得一天喻:九百八十年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在某某地方出生的男孩之中,有一人将可终止仙魔戗乱,拯救苍生万物。 凡人正出生在这一天,暧昧不清地与预言相吻合。 他在七岁时被修士们带到昆仑,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与他有相同遭遇的还有一百多个孩子。 其中就包括了仙君。 与他不同,仙君生于修真世家,自孕育起就被报以期待,果然资质卓绝。 对了。 ——当时仙君还不叫仙君。 孩子们一起被门派抚养教导,渐次开了灵窍,可修灵通法术,唯独只有他一个,长到十八,还是根木头,一窍不开。 与此同时,仙君已成了全山门上下众望所归的天道救世之子,短短十年,他的修为就臻至知虚境,天资之好比前几任的仙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仙君这样的天才,凡人自然很是仰慕。 仙君虽然厉害,却从不恃才傲物,对他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孩子仍有情谊,每次见到凡人,还会对他微微颔首,不像别人,都直接视他为空气。 他们都是一天生日,每到这时,仙君就会收到满屋的礼物,各种仙器灵草。 凡人连去都不敢去,他总是远远地看一眼。 有一年,仙君把礼物分出来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师兄弟。 连他这个小废物也被分了一件,是个莲花玉雕的发冠。 仙君道:“我记得你名字中有个莲字。” 凡人讶然:“是,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名字。” 仙君还说:“我看你爱种莲,你侍弄的莲池很美。” 凡人羞赧。 他修真不成,只得在仙门里四处做点杂务。 凡人问:“这么多好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都送给别人了,你不心疼吗?” 仙君淡淡一笑,道:“我有一把剑就够了,我只修本身,不借能于外物法宝。” 全山上下,没有一个人说仙君不好。 他是个最虔诚的修道者。 从出生起,他就被耳提面令将来他要承担拯救苍生、斩妖除魔的职责,连一时一刻他都不能浪费,是以,他从不偷懒,不贪财,不沾酒色,没有任何其他的兴趣爱好,除了修炼就是修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对待众人,无论修为如何他都一视同仁,毫无好恶。 其实有时凡人会想,大抵仙君不是一视同仁,而是对他来说,其他人不管修为高低,都不如他。 仙君就像是个半神一样,慈悲怜悯地垂眸俯视这人世万物。 但即便是这样的仙君,曾经也弱小过。 就在他们十八岁那年。 那会儿凡人正考虑着辞出师门,回老家去,不必再在仙门日日遭人白眼。 可就在这时,一次外出中,仙君遭妖魔伏击,寡不敌众,被救下来时已只剩半口气。妖魔意欲置他于死地,用了极恶毒的死咒。 大长老们用尽办法,仍无法解除。 凡人想到他曾经藏书阁中看到过一个极其离谱的仙法,名曰“噬心劫”,说是仙法,其实更像是契约。 施法过程很可怕。 施术者得将被施术者的灵器扎在自己心上,若道法成功则不死,而是将自己的一半命数送给对方,若道法失败则施术者死。 还有诸多麻烦。 譬如,施术者得是真心爱被施术者,且不能是一般的爱,还得是可抵死愿的深爱。 而最离奇的是,一旦术成,并非施术者控制被施术者。 相反,从此施术者的生杀权予就捏在了被施术者的手中,轻一动念,即可置之死地。 昔日,凡人读在此处时,还以为读错,反复读好多遍,确认没读错。 他摇头幌脑地嘲笑道:“哈哈哈,何等傻子会施展此等法术?” 没想到会是自己。 当时确实无计可施。 凡人与掌门说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纷纷表示不认可: “别人提出来的也就罢了,他?一个废物!他懂什么?怎么可信?” “那册竹简都没落款,说不定是谁写着玩儿的吧?” “一剑扎心,岂不是当场送命?” “噤声。” 白须白发的掌门说,“这不是玩闹之术,确是上古禁术。” 凡人跪坐着,深深地对掌门伏身叩首: “我是这仙门上下灵力最低之人,我死不足惜。倘若失败,也只我死,何妨一试?” 没想到凡人竟然以他微不可查的灵力施术成功,他昏了三天,再醒过来,仙君正坐在他的床边。 仙君熬过此劫,死里逃生,修为大涨。 孤高的仙君低下高贵头颅,对他弯腰俯首,道:“谢谢。” 凡人这辈子没体验过这种待遇,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干笑道:“啊,我是为了天下苍生……” 仙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道:“噬心劫是禁术,原来你爱我吗?” 凡人脸更红了,支支吾吾。 仙君问:“你救我一命,想要什么报答?” 凡人想好久,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地说:“我想,能留在你身边,每日你与我说一句话就好。” 仙君道:“你这是想与我结为道侣吗?” 凡人脸更红:“我道行浅薄,可称不上是道侣。” 仙君答:“无妨。” 然后仙君与他结为伴侣,甚至隆重举办婚礼。 凡人没想到会这样,他受宠若惊,所有人都说他配不上,说他挟恩求报。 没有人祝福他们。 他也知道他配不上,但他想,他本来就是个凡人,自私卑劣有什么错吗? 他顶多私藏仙君十年。 没错,他只打算在仙君身边待十年。 毕竟凡人跟修真者不同,修真者可以通过仙草与修炼来延年益寿,寿命可长达数百年,凡人至多活个百年,但他估计到了三十岁,他们两人的相貌就会年龄差越来越大。 他准备三十岁就下山去,与人世间的凡人一起过普通生活。 婚后。 仙君在自己的洞府下了一个重阵,另辟出一块福地洞天,供凡人居住。 仙君手把手教他最上乘的功法,寻天材地宝给他进补,用极品灵玉铸一张床,就放在全山门最好的灵脉上,让他日夜枕着睡。 凡人想,这就算真是块石头,估计都能成精了。 但十年下来,凡人仍然只是个凡人。 凡人同仙君说:“别再把那些宝贝用在我身上了,都糟蹋了,换成给别人,估计都能喂出个金丹了吧?” 仙君道:“不浪费,本来就是给我的,师长们觉得我需要,其实我不需要,正好给你用。” 这时,仙君总会揣摩凝望他的脸,轻轻抚摩,道:“起码让你的容颜停驻了。” 凡人老是会被撩得脸红。 他们成亲那一日。 原本,凡人都做好了独守空房的准备,他想,仙君为了报恩跟他结为伴侣已经仁至义尽。 要知道,就算是在修真界也讲究人伦,修道者多数是强强联姻,男修者与女修者多是看对方的修为和灵根结婚,前提就是能生孩子。 他一个男的,凡人,他又不能生。 仙君只是给他一个名分而已。 有名分就好了,人要知足。 仙君就进了房间,挥挥袖子,熄了火烛,道:“该睡了。” 凡人说:“好。” 然后仙君摸上了他的床,他以为仙君是要跟他睡一张床,还往边上挪了挪,让出可供一个人睡觉的位置。 仙君停顿了下,接着压了上来,问他:“不愿意跟我双/修吗?” 燥热瞬间从他的头顶灌到了脚尖,他傻了:“啊?” 仙君在黑暗中寻他的嘴唇,轻吻一下,温柔幽徐地哄:“我给你十息时间,你若不说不愿意,我便当你是愿意的了。” 凡人……凡人自是愿意的。 看上去清冷的仙君在榻上可一点也不冷淡,起初虽生疏但有热情,而后日渐技巧娴熟。 更别说他都会用上双修之法,每次都会输出涓涓灵力,淌遍他浑身经脉,委实妙不可言。 凡人从不用出去,他就在这片小天地里宅了十年,莳花弄草,偃仰啸歌,倾听万籁,打发时光。 他不由地得寸进尺,心生妄念,他想,他的容貌未老,要么,等老相始显时再离开吧? 他与仙君说不上两情相悦,起码是相敬如宾。 然后凡人被妖魔抓了。 大妖同仙君说:“你的道侣在我们手中,若想保他性命,拿我弟弟来换。” 他的弟弟是一位魔将。 凡人觉得自己哪配啊? 哇,把魔将放回去,那岂不是后患无穷?得害死多少人? 但还没等他说话。 仙君先表态了。 凡人没见到仙君。 他只在传音镜中听见了仙君,依然是那样清冷淡漠的声音。 “我不可能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与其叫他落入妖魔手中,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坠入魔道,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他。” 凡人甚至能想象出仙君的模样。 峨冠博带,乘风披月,高居云端。 那一刹那,世界空寂。 凡人仿佛听见轻微的“砰”的一声。 他的心脏被捏碎了。 如此。 凡人死了。 接着。 他重生了。 2、第一回 “咣——” 幽远轻忽的钟声响起,凡人醒过来,有人在推他。 金乌半沉,玫紫橘黄的霞光缓缓地流入西天边。 青峰谷壑之中,他枕在一帘紫藤萝花幕下。 玲珑秀致的花影光纱罩在他身上,伴随微风轻轻摇曳。 唦唦、唦唦。 “醒醒,小宝,醒醒。” 正好一片光斑跳进他的瞳眸里,让他眯了眯眼睛,看见身边影影绰绰有一个雪衣男子。 “还睡呢?”男人俯身下来,在他的额边落下一吻,温柔而爱怜,笑说,“你倒是睡得香,一睡一晌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吵不醒你。” 凡人定睛一看。 这可不就是仙君?他的伴侣。 上一刻,他才被仙君杀了,无惜他一死。 这一刻,却言笑晏晏地出现在他面前,待他无边温柔。 凡人只觉得脑子涨得厉害,转不动,懵愣愣的,仿佛许久不用都生锈了。 他甚至还认真想了下自己是谁。 凡人哑声问:“发生什么大事了?” 仙君指了下天:“你看。” 他起身拨开花帘,仰头望去。 太阳还未落下,穹宇上却有群星明亮。 白日星现。 此乃大妖出世的征兆。 凡人呆呆地哎哟了一声。 仙君低笑:“掌门都已经召集大家商量完了,山也巡完,你才终于睡醒了。” 凡人很看得开:“我去了也没用啊,再说了,这不是天塌下来都有你顶着吗?仙君尊上。” 仙君怔住:“你怎么这就称呼我为‘仙君’了?” “天山论道后日才开,我也不一定必当上‘仙君’。” “等到了那里你可不能这样提前称呼我。” 凡人点头。 “仙君”不是仙君的名字。 仙君是修真界的至高至尊的称谓。 各方约定俗成每一百年开一次天山论道。 不止是昆仑。 蓬莱、蜀山、姑射、方丈,九山八海四洲。 剑修、佛修、符修、器修,天下诸方修士。 齐聚一处,决出新一任的仙君人选。 以统帅修真界。 不止要比道术法力,还得比行兵布阵,考验心性道德。 足要花上整整一年的时间。 若无人可服众,宁可空着,也绝不强行选一个人。 原来这是仙君当上仙君之前。 凡人闭嘴。 可他记得仙君当上仙君已经好长时日了,得有十年了吧? 头又开始疼了。 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眇然之间,连仙君本名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叫什么来着? 真奇怪。 最奇怪的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仙君给杀了。 哦,对了,他被仙君给杀了呢。 怎么又活了? 凡人懵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仙君正站在他面前,看他突然伸手到自己面前,也是不解,想了想,握住他的指尖,弯腰下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手心。 痒丝丝的。 凡人更傻眼了。 他抬起头,仙君也在用眼神看着他,像是在说:不正是想要我亲你吗? 凡人只得岔开话题,诚心诚意地问:“那妖怪抓到了吗?” 仙君仍握着他的手轻捏把玩,道:“没有,连影都没发现,既来之则安之吧。这些年,愈发得乱了。” 凡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仙君已牵着他的手,步入室中。 玉地银阶,明珠映光,琉瓦生辉。 翠罗轻帐,帐角悬铃,叮当作响。 仙君是昆仑剑宗的山之骄子,他一直就在最好的仙山洞府居住修炼。 凡人就不同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刚进山的时候还能跟其他孩子一起住个大通铺,但到了后来十二三岁,旁人都开窍了,唯独他实在不开窍,连个要他干活的地方都没有,最后推来推去,被打发去后山最荒芜的地方住个破茅草屋,负责种植草药。 那时说起来可真苦,他每日都要去灵泉挑三趟水,沉重的担子要把他的肩膀压得低低的,还得锄田、拔草,各种繁芜丛杂的脏活累活。 但他其实挺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只有他自己,每天唱着歌儿去,唱着歌儿回,在路上与松鼠、鸟雀说说话,倒也不觉得寂寞。 就是穷,一件弟子服穿到袖口泛白,破了许多洞,反正他闲来无事,在上面绣了莲花补洞,被其他师兄弟瞧见了,还还嘲笑了一番他,说他正因如此才修道不成云云。 仙君见了,却说:“我觉得绣得很好,栩栩如生,你的手可真巧。” 凡人听见,红了耳朵,悄悄把手藏进袖子里,他天天干粗活,手粗糙的很。 与仙君结为伴侣以后,他才总算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 这会儿他们成亲才两年,他的手没养得细多少,被仙君捏着手指亲吻时,他总觉得不好意思。 迷迷糊糊地,他就被仙君揽着腰上了榻。 凡人没拒绝。 他回忆一下他们这一日有没有欢/好。 记不起来,他们成亲的十二年间太多了。 只在被剥开衣襟时,他一脸迷茫地问:“明日你不是就要出发去天山论道,今晚还要吗?” 仙君低头,吻在他的肩头。 说得甚个双/修。 他就没有灵力,何来的双/修?单修罢了。 每回仙君把灵力输入他身体里,没一会儿都散完了。 暖融融,舒服是极舒服。 他闭着目,自觉像一叶小舟,在池子上轻轻漾,烈日把池水晒得一团滚烫。 汗滴莲叶,啪嗒啪嗒。 以前他是爱仙君,任由被怎么摆弄都接受。 今儿走了神想,他这算什么?随意亵玩的小宠物吗? 说实话。 他不恨仙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恨,可就是没有痛彻心扉的恨意。 他甚至还能站在大局上为仙君想一想,换作他在仙君的立场上,必定也会那样做。 他敬重仙君杀伐果断。 可是,可是…… 不能先问他一句吗? 他自欺欺人十二年,临到死了,才发现自己在他所爱的人心里大抵只是个东西。 说扔就扔了。 仙君时常爱唤他“小宝”,他还觉得甜情蜜意。 宝贝,宝贝,什么是宝贝,拿在手上随意亵玩的叫作宝贝。 仔细想下,要是仙君跟别人结为道侣,怕是谁都做不到他这样卑微。 连他自己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觉得自己低入尘埃,如奉神一般侍候仙君,死了一次才觉得自轻自贱。 很疼啊。 真的很疼很疼。 感觉像被反复凌迟了几百年那样疼。 谁都瞧不上他的命。 他所爱的人也瞧不上。 本来就是他一厢情愿。 巴巴地献给人家,只是个笑话而已。 那就只能他自己把这条命捡起来,拍拂灰尘,珍藏起来。 “怎的哭了?”仙君与他十指相扣,不停地吻他,“是不是又有人跟你说闲话了?你别听那些人瞎说,我就是当上仙君也不会换其他伴侣。不用担心。” 凡人颤颤啜泣:“您还是换一个吧。” 仙君以为他说着玩儿,笑说:“不换。” 弱者的抗拒,在强者的眼里不过是另一种可爱。 仙君以为他是难过哭的。 倒不是。 就是被草/哭的。 罢了。 仙君搂着他问:“我若当上仙君,你觉得取什么尊号为好?” 这个问题,他已经被问过一遍了。 那次,仙君带他一起去了天山论道,结果不过是被剑宗以外的人也羞辱了一圈,这些个修神通法术的高人,哪个能正眼看凡人? 他还是一样的回答:“世有九重天。” “八方之天,另加中央之钧天,要是你做了仙君,就叫‘钧天仙君’,怎样?” “钧天,钧天。” 仙君迭声轻念,称赞,“好,真好。” 谁让他因为不能修真,而有大把时间,所以把昆仑剑宗的书阁里面所有闲书杂书全看完了呢? 凡人想。 他被折腾得累极,一觉睡到翌日天亮。 一忽儿梦见死了,一忽儿梦见活了。 因为今日要启程去天山,有许多事要办,仙君忙碌得来去,还到了许多弟子,皆是门派中的精英,等着跟仙君一起去天山见世面呢。 凡人跟在边上,想找个机会与他说话,边上人见了,窃笑私语。 “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会儿很忙,乖点,得闲了我再跟你说话。” “一刻钟就成,不然就半刻。” “什么事?不如与我直说。” 仙君盯着他,还有许多人也盯着他。 凡人直说:“我不想去天山了。” 仙君先是皱眉,后又松开,眼底的神色不悦,片刻后闷声道:“……也行。你不想去就不去吧。” “还有……”凡人还想说话,仙君不想听,转身,闷闷不乐地拂袖而去。 袖风吹在凡人脸上,好似扇了他一巴掌,骂他不识抬举。 他挠挠鼻子,感觉摸到了无形的灰。 他低声喃喃自语:“算了,本来还想与你道别。既然如此就算了。” “反正,等你回来以后也就知道了。” “对你来说,也无所谓吧……” 仙君一走。 他就听见几个面生的小弟子说:“那就是咱们剑宗唯一的凡人啊?” “这个凡人跟在大师兄身边就好像一只跟脚狗。哈哈。” “大师兄愿意带一个凡人去天山他还不去?别人想去还没得去呢。” “大概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很丢人吧。” “本来他就是靠挟恩求报才能做大师兄的道侣嘛,真是卑鄙无耻。” 昆仑剑宗的人启程腾云而去。 凡人仰着头看,脖子都仰酸了。 直至再看不见。 凡人回住处,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带了十天的水跟干粮——再多的,他也背不动。 只背着个小包袱,凡人往山门去。 一路上还碰见了好几个回山的弟子,路过时都会瞥他一眼。 “这不是凡人吗?” “凡人你去哪?” “不是反悔了想去追大师兄吧?” “诶,凡人!跟你说话呢!” 凡人一言不发。 他不回答,也没人追着他问,没人真的关心他。 他觉得自己脚步轻快。 天快黑时,终于到了山门处。 “你是谁?”看门的弟子迷惑地打量他,想起来了:“噢,你是那个凡人。” “你没事跑这里来干什么?” 凡人站在那,沉默的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的身畔顶上有一盏灯,兀地灯芯爆了个火花,叫这一簇光突然亮了一亮。 “凡人、凡人、凡人。” 真烦人。 他往前踏了一步,走到光中,一递一声地道: “我不叫凡人,我有名字。” 这个大家都不关心他的姓名、仿佛没有颜色的凡人抬起头,让看门弟子狠狠一怔,因为发现他生有一张极美的脸,被美得慑住魂魄了般。 方才他低着头时还以为他在郁郁寡欢,如今抬了脸才发现他原来是在笑。 微微一笑。 恰似云开天霁,清风朗月。 开始有了颜色。 他说:“我不叫凡人。” “我叫澹台莲州。” “我来辞出仙门。” “今日,此刻。” 3、第二回 是了。 凡人是个有名有姓的人。 尽管除了他自己,仙门上下无人在乎。 他叫澹台莲州。 今年二十岁,七岁入仙门,平生从无作恶,亦无能力斩妖除魔,是这昆仑之中格格不入的普通人。 看门弟子已从惊艳中拔回心神,毕竟见多识广,不至于大惊小怪。 一边想着,生得这样美,难怪天之骄子的大师兄竟然对他以身相许了,以往竟然没注意到过。 一边说:“辞出仙门?你怎么能擅自无故辞出仙门?” 澹台莲州抬手整袖,他不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淡然道:“我一直没有开灵窍,从未被录入在昆仑弟子的名簿上,不用特地去消名。” 看门弟子还是摇头:“那也不成,你是大师兄的人,他准你走了?” 看,人人都觉得他是个东西,他属于仙君。 澹台莲州:“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我想走用不着别人的允许。” 他的一双眼眸生得尤其漂亮,瞳子黑如浓墨,却又透亮澄澈,并不会过于明亮,而是像夜里的月光,皎洁温柔。 即便眼下被再三阻挠,他也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姿态语气雍容和缓,哪像是那个如影子般的澹台莲州,委实让人刮目相看。 看门弟子仍然不肯开门放他走:“你且等等,我还得先禀过掌门。” 澹台莲州:“好,那我等一等。” 他将蓑衣往地上一铺,席地而坐。 反正闲而无事,还拿出个陶陨自娱自乐地吹奏起来。 陶埙是他自己做的,曲子是他自己编的。 其实不是他在这两年做的音乐,刚同仙君成亲的头两年他还没对修真死心来着,白天修炼,晚上双/修,又练了五年还是不成,不得已放弃。 之后,日日待在洞府,还不得找点事做? 长日寂寥,他制琴,制萧,制笛,制箜篌……一石一丝,一花一叶,能发出点声音的物件他都搜罗了一遍,看看能不能制成乐器。 他编曲子也不循规则,随心所欲,想到哪编到哪。 有一段好时光里,他与仙君时常琴瑟和鸣,倒也自在。 半支曲子的工夫,有人来了。 不是掌门,是三个小孩。 为首的事一个看上起不过八九岁大的小女孩,不足澹台莲州腰际高。 她穿着昆仑仙门的青色衣裳,红丝绳梳作双丫鬟,生得粉雕玉琢,可就是这么个小孩,也能腾云驾雾,是昆仑的正式弟子。 孩子们飞奔至他面前,团团围住他,一边一个拉住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澹台哥哥,我听人说你要走了?你怎么要走了?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 过了十年,他都把这些孩子给忘了,或者说,这些孩子把他给忘了。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还挺受这些刚进仙门的孩子的喜欢。 大抵因为他是个凡人,身上还带点烟火气,这些还在换乳齿的孩子们仍记得尘世间的父母,私下总爱找他玩,听他唱歌、编草、讲民间故事,午后躺在他的怀里晒太阳睡觉,在梦里喃喃呓语:“娘亲……爹爹……” 教习他们的师父抓住一次罚一次,都拦不住他们来找自己,最后黑着脸来警告他:“你自己不思进取便罢了,没得带坏了这些前程无量的孩子!他们与你不一样,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澹台莲州只得好声好气地赔笑道歉。 转了身,再等孩子们来找他玩时,他苦口婆心地督促要好好修炼,还能指点两句。 孩子们的修炼进度好,师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并不严苛阻拦他们,毕竟几个小孩跟小猫儿似的,管也管不住,一个错眼就溜不见了。 可等孩子们渐渐长大,自然而然地与他走远了。 譬如他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大名江岚,等她长大,她将会是这一辈中最被寄以厚望的弟子。 再过两年,他就会亲耳听见她说:“以前我是把他当成我的半个父母兄长,但我如今已坚定道心,那就得斩断尘缘,哪还能再留恋凡尘。”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其他孩子也是如此。 自那以后,后来新入门的小孩子被他的乐声引来,他要么直接起身走人,要么至多攀谈一两句话。 不咸不淡。止于礼仪。 他再也没有跟哪个孩子要好过了。 难得被孩子们黏着,他还挺怀念的,谁能讨厌乖巧可爱的小孩子呢? 澹台莲州摸摸小女孩的头顶,说:“忘了与你说。那我现在告诉你了,我要离开昆仑了。” 小女孩泪盈于睫地问他:“哥哥,你为什么要走?不走好不好?” 澹台莲州柔软却笃定地回:“我想走。” 他想到后来发生的事,生气地故意揉了下小女孩的头发,揉乱了些,小女孩却一点也不恼,依然用依恋的目光望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兄长。 他想。 人世间本该这样,吃饭讲究七分饱,与人相处或许也是。 停在尚算美好的时光,将来想起这段缘分也不算虚妄。 澹台莲州想了想,把陶埙递给小女孩,温温柔柔地说:“送你了。” 又赠其他两个孩子别的礼物,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对方拿到的玩意儿更好,嘟起小嘴。 原本应该是在六年后,小女孩长大,正式被授剑时,他惦念着浮萍般的些许情谊,悄悄送了这个陶埙给她作贺礼,混在许多礼物里,并不起眼。 不过,没见她用过,他也从来没听见过昆仑山上响起陶埙的声音。 小女孩为了接住陶埙,不得不松开拉他衣角的手,不知所措地用两只小手一起捧着陶埙。 澹台莲州蹲下来,亦兄亦父似的,期许凝视她:“以后要勤加修炼,你天资非凡,以后会是剑修翘楚。” 小女孩似懂非懂,犹豫地点了下头。 “看来你去意已决。” 背后,一个苍老的男声响起。 澹台莲州转身看去,白须白发的老者不知在边上站了多久。 他站在一棵静默无声的参天老树旁边,老树的树冠茂密阴郁,遮天蔽日。 澹台莲州作揖:“见过掌门。” 老者看上去已经很老很老了,满脸皱纹,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仍然像年轻人一样矍铄明亮,总是笑着。 澹台莲州走到掌门的身边,重新深深地作了一揖,诚挚地说:“请容许我辞出山门,从今往后做个凡人。” 掌门不置可否:“你特意选在他去天山论道的时候离开吗?” “是。”澹台莲州坦然承认,“等他当上仙君后,我更不配做他的伴侣。” “您当初不就不同意我与他成亲吗?” 当时掌门还怀疑他救活仙君用的噬心劫是不是有副作用,或许是附带绑定情蛊之类的,才会让昆仑最有才望的弟子竟然义无反顾地要跟一个废物成亲。 反复检查,的确没有。 那会儿说难听话的人可多了。 “他救你一命不假,你给他金银宝器不行吗?他只是个不能修真的凡人!” “那个凡人还是个男的,你要跟他结为道侣?滑天下之大稽!” “就他?他只是赶在了大家前头,钦慕大师兄的人那么多,我也愿意为大师兄去死啊!” “是!换作是我,才不会逼迫大师兄与我成亲,他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正如仙君在修剑上一心无骛一样,他是个决定了就会一意孤行做到底的人。 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包括掌门。 纷纷扰扰中,掌门一直保持沉默,只问了他一次:“你可想好了?” 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身:“是。” 掌门似笑非笑地跟身边的长老说:“你看看,这就是年轻人,还能义无反顾地为爱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傻事。” “总得有这么一遭,不如随他们去吧。” 之后,便算默认了他们的婚事。 直到现在。 就像当初问他是否决意要成亲一样,掌门还是问他:“你可想好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下跪,而是站在掌门面前,答:“是。” 掌门低下头,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串木珠,看不出脸色,说:“拿着。” “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妖魔丛生,可不好走。” “一路小心。莲州。” “可别在半路上就销声匿迹了。” 澹台莲州笑了。 这是在吓唬他吗?是,他是一个身无灵力的凡人,离开了昆仑的庇佑,必须自己面对危险。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一点都不怕。 不是有信心。 他只是想,就算死了,那也是他自己选的。 不是别人帮他选的。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掌门送的临别赠礼。 昆仑掌门送的绝对是宝贝啊。 以后等他老了,还能拿出来给膝下孩童吹嘘一番吧? 他揣好珠串。 一作揖。 “谢谢掌门的礼物,也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 二作揖。 “我这一去,以后怕是再见不着了。” “愿您仙寿齐天,得成大道。” 再直起身。 澹台莲州直视着掌门,潇洒轻快地说: “不过,我想,关于我的话,您大抵是多虑了。” “我本就无人问津,又何谈销声匿迹。” 说完。 澹台莲州最后一次作揖,行足礼数,转身而去。 他幼时初进山门,第一次见掌门时,就像是现在这样,对掌门三揖身。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掌门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密林山路中。 澹台莲州连再等一天,明日再走都等不及。 这时。 一只碧荧蓝闪的蝴蝶蹁跹飞至掌门的身边,他伸出手,蝴蝶停在他指尖的一瞬间幻化成一封信: -掌门亲启 -白日星现之妖还没找到,昆仑附近恐有危险,吾妻澹台莲州生性活泼好动,万望掌门叮嘱他老实在家,不要四处乱走动。 -云谏留笔 掌门抬手一挥。 信蝶不点自燃,化作光芒齑粉,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4、第三回 十天后。 澹台莲州立于一座百丈孤崖之上,此处高险陡峭,狂风大作,他的身子却丝毫不晃,如被牢牢钉住。 他的脚下是翠屏伏地一般的树林,有野兽经过,林鸟惊飞一片,朝北而去。 而在北边,云蒸雾绕、凝雪晶莹的昆仑仙山已经愈发渺远了。 澹台莲州没有法力,无法腾云驾雾,御剑飞行,只能用一双脚往前走。 他每天走半日,日行多则百里,少则五六十里,依天气与心情而定。 他并不紧迫。 即便如此,这个脚程与普通人而言也可堪神速。 都是当年在后山挑水练出来的。 出发时带的干粮吃完了,他今天得自己找吃的。 是以爬到高处,先俯瞰一下附近的地貌。 这时。 澹台莲州发现远处有个人影若影若现。 他吃过不少仙丹灵药,虽说对法力毫无增益,但起码使他耳清目明。 他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妇人。 老妇人满头霜发、衣着褴褛,显然是个凡人。 - 老妪张氏感觉自己已经快走不动,胸口涨得厉害,喘不上气,脚底估计也已经血肉模糊,疼到麻木。 但她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像一只快要死去还不知疲倦的老黄牛,背后有什么在驱赶着她似的。 她仰起头,从树冠之间的缝隙间,可以看见崔崒刺云天的山峰。 自她还年幼时,她的娘就抱着她,指着那座山,告诉她那里住着仙人。 仙人神通广大。 仙人长生不老。 仙人无所不能…… 仙人,仙人……真的有仙人吗?她活了六十年从没有见过仙人。 听说在那些给得起昂贵贡品的大城池会有仙人襄助,像她所住的小村子哪给得起?所以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按时给童男童女,喂饱妖怪,以免妖怪到他们村子里来随便吃人。 最近,妖怪又开始骚动。 这一次,抓阄轮到了她的小孙女。 她舍不得啊。 即使这不是她的亲孙女,她中年丧父,晚年丧子,觉得活得没什么盼头时,从河里捡到这个被人丢掉的小孩子。 她没本事,就是操劳到指甲都在土里刨烂了,还是没让这孩子吃饱过一顿饭。 不过好赖孩子是被她养活了,养得瘦瘦小小,晒得黝黑,像是颗淌油的小黑豆子。 可在她眼里还是个顶可爱的小娃娃。 她的小孙女今年才六岁,还不足麦子高,却知道跟在奶奶的脚边帮着干活,特别孝顺懂事,就是摘到一棵野菜都要揣在兜里,巴巴地带回来要给她吃。 这样乖的好孩子,她不忍心就这样被人送去给妖怪吃了。 她的日子已经没有盼头了,可是这孩子,一天福都没享过,哪能去死呢? 所以,她自己偷偷来了,临走前跟隔壁的王婶说了。 王婶抹着眼泪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想让她的小孙女活着,给个猫猫狗狗饭,胡乱养着,能长大就成,长大了忘了她这个奶奶也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她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是妖怪吗? 她先前见过一次被妖怪吃掉的人,妖怪嫌弃他的其他部位不好吃,只把那人的脑袋跟内脏挖出来吃了。 她的双腿打颤起来。 死到临头,她还是怕,谁能不怕?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可还是被追着她的东西赶了上来,一把把她扑住。 一声高高的、亮亮的童声:“奶奶!” 她一转头,惊住了,追她的东西不是别的,竟然是她的小孙女。 这孩子连双鞋子都没有,光着小脚丫,也走得满脚是血了。 小孙女跳起来,扑进她的怀里,她被撞得一个踉跄,眼泪也涌出来,急气怒骂:“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他们怎么说话不算数!” 小孙女抱住她:“他们说奶奶要死掉了。” “我不准奶奶死掉,我不要,我不要,奶奶,你不要死,唔哇哇哇哇~” 孩子哪管别的,找到奶奶,扯着嗓子就大声哭嚎起来。 老妇人先是紧紧地抱住她,怕她摔在地上,回过神来以后有打她:“哭?还哭,不准哭!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奶奶不是跟你说山里有吃小孩的妖怪吗?你还敢跟过来?” 小孙女噙着泪,点点头说:“我怕的。” “但我,但我好想奶奶。” “我哪不听话?不是奶奶说,我要一直紧紧跟在奶奶身边才对吗?” 老妇人把她放下来,泪流满面地赶她走:“呿,呿,快回去,快回去呀。” 小孙女拉住她不放:“我怕,奶奶,我怕,你带我回去。” 老妇人泪流满面:“奶奶回不去了呀,囡囡乖好不好?囡囡自己回家。” 她急得又打了小孙女好几下:“你听不听话?听不听话?” 越打孩子哭得越厉害。 惊到了周围的鸟兽。 突然,大地嗡嗡震动。 纵是老妇人再耳聋眼花也明白过来,这是妖怪出现了。 一个小孩子独个儿能往哪跑?她只得牵起自己的小孙女赶紧逃。 但她老了,实在是跑不动,没几步路,就变成了小孙女拉着她跑。 老妇人老泪纵横,视线早已模糊,道:“别拉奶奶,你自己跑吧!跑!往那座山跑,那里有仙人。” 小孙女却怎么也不肯,死活不肯放手,唤她:“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她被绊了一脚,跌到在地,腿被扎到,一阵剧痛,小孙女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拉扯她:“奶奶,快起来,快走呀。”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撇开孙女,说:“别管奶奶了,你听话,你自己跑啊!” 伴随着树木折断坍塌的巨响,两人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庞然大物从树林间昂起头。 他的脑袋是三角形的,碧绿色的眼睛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瞳孔,各自忙碌转动,其中一个瞳孔照见了他们这对祖孙。 霎时间,所有瞳孔齐刷刷地望向他们! 怪物嘴角拼了命似的往两边咧去,要裂到额头上去似的,咴咴地笑起来,声音竟然还有点似小儿啼哭,十分诡异,叫人毛骨悚然。 老妇人跟小女孩哪见过这样可怕的怪物,早已吓得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小孙女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怪物挪移过来,影子庞大。 老妇人爬过去,把小孙女搂过来,遮住她的眼睛:“别看,囡囡。” 小孙女团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 她紧紧地抱住小孙女,弯下腰,双臂颤抖。 她想,他们怕是都得死。 仙人啊仙人,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若是真的有的话,她已经这样虔诚地祈祷了,为什么仙人却不肯出现呢? 她的小孙女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啊。 大概,这就是她们的命吧。 她认命地慢慢低下头去,却在这时,泪水模糊的眼角仿佛看见被风卷起的青衫衣袂。 她怔怔地再次抬起头。 她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男子不知何时出现的,身材颀长清瘦,似一枝松柏,风吹不动。 光自头顶照下来。 他的身影被描了一层金边,刺目极了。 他的手上拿着一柄剑——不,可能这都不能被称作是剑。 只配叫这为铁片,它看上去只是一块细长锋利的双刃铁片。 那样简陋。 这柄“剑”连剑鞘都没有,在一端胡乱用一块布缠了缠方便抓住。 但这就是剑。 澹台莲州的剑。 他不得仙法,未开灵窍,并不能像其他弟子一样被授灵剑。 这柄剑是他们一干孩子刚进山门不久时送给他们耍着玩儿的,练习用的罢了。 凡石俗铁所制,与别人的仙剑相比不堪一击。 只有凡人澹台莲州觉得无比珍贵。 不仅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剑,更是他区区一介凡人却尝试以剑破道的痴心妄想。 一百剑不够就一千剑,一千剑不够就一万剑,一万剑不够就十万剑! 那时他想,只要他练得够多,总有一天他也能开了灵窍。 第一年,虎口流血结痂,磨出厚厚的老茧。 第五年,他的轻轻一剑,可把木柴劈成千万根丝。 第十年,一块双人合抱的坚石,也不过一剑成碎片。 第二十年,他还从山水中悟出了一套自创的剑术。 除了仙君会由衷地赞他的剑术灵妙,他从未给别人展示过。 没有意义。 略通丁点法术的仙童都能轻易地做到他需要五年、十年才能达成的境界。 仙凡之别比天与地更远。 他无论如何也练不出来,一度自暴自弃。 澹台莲州抬起头。 眼前这个怪物看上去形态可怕,其实只是个无甚法力的小怪罢了。 此时此刻。 世上的嘈杂都消失了,他的心中无惊无惧,眸里无星无月,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平缓安宁地跳动着。 扑通。扑通。扑通。 无数个练剑的时刻走光灯般浮现在他的脑海。 清晨、夜晚、酷夏、雪天、溪涧、山谷…… 每一剑他都要拼尽全力,想着,再一剑,再练一剑,说不定下一剑他就能够悟道了。 他究竟练了多少剑呢? 一万剑?十万剑? 早就数不清了。 练了那么多,却从未用过哪怕一剑。 在这生死交睫的刹那,澹台莲州心如明镜,毫无尘埃。 腥风拂面亦岿然不动。 他的手上似乎没有剑,轻飘飘的,毫无刻意。 剑芒顺着风流过。 出剑。 ——他的第一剑。 是一剑,也是千千万万剑。 妖怪轰然倒下。 而他的剑上连一滴血都没有。 就这样? 直到扬起的尘埃平息,澹台莲州仍有几分迷茫。 明明他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修仙求真了。 没想到他这在昆仑仙山毫无用处的剑术,到了凡间竟然能派上点用场,救一两条人命。 “您是仙人吗?” 稚嫩的女孩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澹台莲州转过身去。 其实,只是看他的背影就让人觉得很美很美的,他们从没见过这样像绸子一般乌黑秀净的头发,从没见过这样修长玉立的身姿。 已叫人无尽幻想他的正面面容有多美。 可他们穷极想象而想出来的美,依然不及澹台莲州本人的千分之一。 他的美难以形容,连光落在他的脸畔都仿佛更温柔了几分。 尤其是那双眼睛,慧波流转,似宸光,似皎月。 老妇人痴痴地想: 倘若世上真有仙人,恐怕便是这样的了。 她平生得见一次,已死而无憾了。 澹台莲州挽了个剑花,负剑于背后,水波一样澄亮的光掠过他脸畔。 他声音清轻,笑意盈盈地说:“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个凡人。” 他低头用粗布裹剑,算是简单入鞘,忍不住扬起嘴角。 真好。 这是他自己想的剑招。 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山长水阔。 他发现了。 他还是很喜欢他的剑。 原来,修不出法术、做不了剑修也没关系。 来到人间,做个仗剑而行的侠客难道不好吗? 5、第四回 澹台莲州还记得自己来昆仑以后得到的第一把剑,是一把桃木小剑。 这把剑他也喜欢。 不过,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木头玩具,因为没有剑锋。哈哈。 这是他进昆仑以后除了衣服、鞋子得到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晚上他都要宝贝地抱着睡。 他七岁入山门,一直到十岁前,他们这批孩子都是在一起上仙术启蒙课的。 百来个孩子按照出生的时辰分成不同的组别。 仙君生在这一天的第一刻,而他出生在最后一刻,明明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差得老远,却因为都在子时出生,竟然被分到了一组。 上课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仙君了。 等等—— 当时那个人还不应该被称作仙君。 叫他作“云谏”更好,或者是全名:岑云谏。 在那两三个月里,小莲州和小云谏的关系还挺不错。 小莲州单方面认为他跟小云谏大概短暂地做过朋友。 因为小莲州是七岁时单独被带到昆仑的,他来得晚,其他孩子早就三五成群的交到朋友了。 他孤零零一个人晃悠了好几日,发现有个跟自己一样落单的小男孩。 说是落单,倒不如说他是独来独往。 尤其是他练剑时,别人都不敢靠近。 只有小莲州,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道这是出生在修真世家的天之骄子,胆敢站在边上看。 小云谏练剑练得入迷,而小莲州看剑也看得入迷。 那时云谏的剑术还很稚嫩,可已经足够吸引小莲州。 他上山前在家被宠惯了,还未被磨过心境,爱玩爱闹爱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忽地见到一个跟他年纪一样的小孩这么会耍剑,耍起剑来这么厉害,他可不得惊呆了。 好一会儿,小莲州回过神来,啪叽啪叽地捧场鼓掌。 小云谏一双大大的凤眼,乌漆的瞳仁一转,望向他,不明就里,冷然不悦。 哪来的聒噪小孩? 他的眼神像是在这样说。 换作别的孩子早就走开了,小莲州却不退反进,凑上前去,一米自花束间漏过的阳光把他的杏眼照出蜜一般的甜色,闪闪发亮,他的声音明朗:“你的剑法真厉害!” “我能跟你交朋友吗?” 这小孩靠得太近,小云谏莫名觉得他看上去很烫,一身热气,还有股他没闻过的香味。 他下意识地避开,眉头皱更紧,不解地问:“交朋友?什么是‘交朋友’?” 小莲州惊呆了:“你连交朋友都不知道啊?” “交朋友就是两个小孩一起玩。” 小云谏又问:“玩?什么是‘玩’?” 小莲州便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你连‘玩’都不知道啊。那我教你玩,你教我剑招好不好?就你刚才耍的那个!我也想要那么潇洒!” 他一边说,一边学着刚才看到的动作,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小云谏板起脸,说:“不要。我对‘玩’不感兴趣,我不想学。我也不要教你剑招。” 连说四个“不”字,收剑走人。 一般他把这样的态度都亮出来了,别人早就知情知趣地不再靠近了。 但这个新来的小孩还傻乎乎地跟在他身边,左边绕到右边,右边绕到左边,像是烦人的小蜜蜂,还直把脸往他面前凑:“我还以为你想跟我交朋友呢。” 小云谏:“?” 小莲州笑眯起眼睛,振振有词地说:“我来的那天,你一直在看我啊!你以为我没发现吗?你不就是想跟我交朋友的意思?你是不好意思吗?” “我叫澹台莲州。澹是……” 小云谏冰山一样的脸庞终于变色,他转头带风,有点抓狂地脱口而出:“那是因为你那天很吵!还没有规矩!在大殿里伸着脖子不停地东张西望!” “有吗?”小莲州眨巴眨巴眼睛,脸红了,羞赧地说,“对不起哦。” 小莲州蔫儿了:“哦。我是觉得新鲜,看习惯了我就不到处乱看了。” 又迅速地恢复了精神,锲而不舍地问他:“那你到底可不可以教教我啊?” “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嘛。你在教我的时候也可以自己复习一遍。” 小云谏不想搭理他,加快脚步走掉了。 听见那小孩在背后跟他说:“我明天提早一个时辰起床,在今天那儿等你,你要是愿意,就过来找我好吗?”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小莲州拖着他的小桃木剑吭哧吭哧地跑到后山紫藤花下等岑云谏。 一整个晚上他在梦里都在反复梦见小云谏舞剑的场景,不停地想。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剑很有趣。 就算那孩子不来,他也要自己学着舞两下看看。 正美滋滋地自我感觉良好,他身边蓦地响起个声音:“你只看了一遍就学成这样了?” 小莲州说:“我练得好吗?” 小云谏自己还是个小孩,却老气横秋地矜冷颔首,答:“还行。有几个地方不对,你得改改。” 从此,他们偶尔就会在一起练剑。 小云谏曾经是小莲州的小老师。 他看小云谏小古板的样子不顺眼,总忍不住想逗逗小云谏。 有时,他会故意装成偷懒忘了练剑。 当小云谏开始不高兴了,他再赶紧行云流水、准确无误地舞一遍剑招。他在学剑招上挺有天分,看一遍就能学个七七八八,练三四遍就能自然而然地摸到窍门。 想想那会儿在一起玩可真有意思。 不过,岑云谏估计觉得他麻烦死了。 所以过了一年,八岁的岑云谏第一个筑基入境,进了门内弟子核心,他们就再没像那样往来过了。 托曾经嫁给仙君十几年的福,他看过太多剑谱。 虽然使在他手上都是不带法力版本,但起码也让他有了这蝇末小技可以防身。 …… 入夜,树林中霡霂一场小雨。 山洞里。 获救的祖孙俩围篝取暖,捧着盛在竹筒里的汤小口小口地吃。 并非澹台莲州态度凶狠冷淡,相反,是因为他太过温柔慈爱了。 他不光将自己的蓑衣让出来给农妇祖孙坐卧,还给他们清理、医治伤口,见小女孩没有鞋子,就用野草给她编了草鞋,又给老婆婆缝补了衣裳的破洞。 实在是叫她诚惶诚恐,她目不识丁,只是饱含热泪,翻来覆去地说谢谢。 一阵夜风吹过,祖孙俩冻得瑟瑟发抖,澹台莲州便把自己的青色外衫脱下来,给他们盖着,说:“早些睡吧。” “安心,我会守夜。” 雨停了。 草丛中复又响起虫鸣,繁杂急密。 倒似一场无形的急雨。 为着取暖,澹台莲州往火堆边凑近了些。 缠布的长剑横置膝上,端正打坐,闭目清神,匀息缓气。 他进入到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浸在深深的宁静之中,疲倦的灵魂仿佛被轻轻地涤荡,渐渐变得舒服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往事,他梦见自己站在昆仑大殿里。 可是,这里空无一人,前方有一线淡淡的光,穿过琉璃瓦照下来,却没能照亮宫殿深处的黑暗。 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感觉那里仿佛有什么不是人类的东西存在,屏息凝神地窥视着自己。 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住,连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 在那片黑暗的中间,隐约之间,他看见有两点荧荧红光。 他一直看一直看,看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忽然,他看清了——那是一双眼睛,一双血红色的竖瞳兽眸! “叮铃。” 他布置在洞口的红绳黄铃阵发出响动。 澹台莲州瞬间醒了过来。 就在十余步之外,一只足有人高的野兽正站在那看着他。 是一只狼。 一只毛皮银白的狼。 澹台莲州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狼,比书中记载的还要更大,光是双足伏地就有快一人高,他毛白如覆雪,身形矫健。这让澹台莲州莫名地想,这只狼在狼群中一定是狼王。 最骇人的是,这只狼的红眸炯炯有光,眼神简直像是个富有智慧的人,正在冷冷地凝视观察着澹台莲州。 一定是个比较厉害的妖魔。 绝不是白天那种小怪能比拟的。 澹台莲州不寒而栗。 随即拔剑而起。 与此同时,野兽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立刻转身逃走。 “恩公,怎么了?” 老奶奶被动静吵醒了。 澹台莲州停住脚步往回走,安抚她说:“没事。” “您继续睡吧。” 他自己却睡不着了。 不过打坐了一会儿,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并不觉得多累了。 那只狼妖是哪来的? 怎么看上去有点似曾相识呢? - 翌日。 清泉村里从昨晚上开始就闹哄哄的,好些人整夜没睡。 因为发现张老太跟她的孙女都不见了。 住张老太家隔壁的王婶说,张老太是代替孙女去自喂妖怪了,她原本看着小妮子,结果一个不留神,孩子就不见了。 大家翻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找到孩子。 多半是跟着奶奶进了林子。 他们村子为了生计迫不得已要献祭掉非劳动力的孩子,但是大家早就规定好了,每家就出一条命,一个死了,剩下的总得活着。 这样才公平。 原本张家就剩这对孤儿寡母已经很可怜了,大家都觉得于心不忍,可又心存一丝侥幸的自私,低下头,闭上眼,装聋作哑的过去了。 说可怜,这村子里家家都可怜。 可怜自己都可怜不过来了,哪还有余力去可怜别人? 但是一家老小全死了,这是灭门,太残忍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村里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是忍不了了,有人提着弓箭,有人扛着锄头,纷纷来到村长家,红着眼睛说: “我们起码得把孩子找回来吧?那孩子还小,应该跑得不远。” “村长,你就让我们去吧!” “我们几个人一起,要是遇见妖怪也不硬拼,马上逃回来就是了。” 村长闷声不语,颓唐地坐在板凳上,眼底全是红血丝,沉默地抽着水烟管,喷出浑浊呛鼻的白雾。 他敲了下烟头,哒的一声,说:“怕是你们逃都逃不回来。” “你们哪怕死了一个,今年秋收我们都会很麻烦” 小伙子们仍然不服气,骂骂咧咧地说: “他奶奶的!我是受不了了!” “真有那么可怕吗?我没见过,我不信。就这样忍了我没办法接受啊!村长,太孬了!是您教我们的!您说,做男人就要孝顺长辈,保护弱小妇孺,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干脆我们想办法把妖怪给杀了吧。” 村长苦笑。 他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他还记得跟自己一起去的那几个人,其中领头的那个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那是个阔脸粗眉的好汉,庄稼把式那是一把好手,也是个极出色的猎户,他们经常结伴一起去打猎。 结果为了保护他先走,他的挚友就在他的眼前,被妖怪咬成了两半。 凡人在妖怪的爪牙下脆弱的就像一张纸。 没亲眼见过是不明白的。 村长又给水烟枪的枪囊里填了一撮烟丝,这是他自己晒烟叶搓制的,只有一小包,平时都舍不得抽,过年了才拿出来吧嗒两口。 小伙子们焦急得围住他,一副不得到他的同意誓不罢休的态度,期盼地催促着他:“村长!村长!” “您就答应我们吧!”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剩下半包塞进那个最强壮的小伙子手里,他站起身,说:“去吧。我带你们去找孩子。” “但你们一定要听我的。” “假如遇见了妖怪,我说逃,你们就赶紧走,不要管我,听见了吗?” “要是我死了,你就是下一任的村长。” 小伙子抹了眼泪,点头答应。 男人们提起武器,浩浩荡荡地准备出发。 才刚走出院子。 一个小孩向他们飞奔而来,大声地嚷嚷:“爷爷!回来了!张奶奶跟小丫都回来了!” 啊?!!! 他们赶到村口,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小女孩顶着个对她来说太大的竹斗笠,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指着村子说:“恩公,这里就是我们住的村子。” 老奶奶拍拍他的肩膀:“恩公,放我下来自己走路吧。你背累了吧?可辛苦你了。” 背着老奶奶,又牵着小女孩的是个俊美到让人不敢置信的年轻男人。 大家都看呆住了。 小女孩最先发现了来人,童音清澈嘹亮,她高高摆手,兴奋地喊:“村长爷爷!” “我们回来了!” “妖怪死了!妖怪被恩公杀掉了!” 6、第五回 村长招呼一拨人去把怪物的尸体给抬回来,另一拨人去宰鸡杀猪,煮肉摘菜,一定要好好置办一桌来招待恩人。 村民们的盛情难却,澹台莲州决定在这个村子里留宿一晚。 酒宴摆在村长家。 村长代表全村村民向他道谢:“多亏有了恩公仗义相助!恩公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澹台莲州问:“既然附近有吃人的妖怪,你们怎么不搬迁村子呢?” 村长叹气说:“能搬到哪去呢?哪里没有妖怪,假如举村搬迁,说不定没找到新的好地方就先饿死了。起码这里还有几块地可以种点东西,旁边还有一条河,可以吃水。” 村长向他深深揖身,奉上装满钱的褡裢,道:“我们村子以前凑过钱,请过几位侠客、壮士来除妖,结果每个人都是有去无回。” 在昆仑剑宗多年,久不见人间钱币,澹台莲州腆于收受。他看了一下,里面装满了铜钱,只有少数碎银,钱看上去都很久,显然村民为了酬谢他是把老本都翻出来了。 他七岁就上山,当时还是个孩子,十几年过去大抵物是人非,时移世易,也不知道人间现在是什么行情,但他直觉这钱绝对给得多了。 澹台莲州只肯收一半,村长一定要全部给他,道:“这是我们全村上下所有村民一起凑出来的。我们村子里谁跟那妖怪没有弑亲之仇?就是满副身家都给您也总觉得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您若只收一半,就是我们只还了半村的恩情。就求您全部收下吧。” “听说您是要去昭国国都,明日我给您套一辆牛车,再寻个人做车夫送您去如何?” “告诉我最近的城怎么走就行了,我脚程快,不用车。”澹台莲州连声道谢,感于村民的淳朴热情,思量片刻,道:“我暂时不忙着走了。如今世道乱,就是杀了这一个妖怪,等我走了,怕有别的妖怪再来。” “不如这样,明日你领我去林子里,告诉我你们最远大致到林子何处,我在那里为你们布置一个八卦迷踪阵,妖怪靠近阵法就会迷路,轻易不可能进到你们的村子里来。” 村长感激涕零,不知言表。 澹台莲州扶起想要下跪的村长,手收回袖子里以后捏一把,手心全是汗。 他曾经到死都是仙山上人人鄙夷的废人,仙君掌心的一只小家雀,何其卑微。 他从未有过任何作为,两辈子在一起都没有为这人世间有过一点贡献,更别说像这样受那么多人的感激。 一时间胸口暖涨。 原来,他还可以做到这些。 他在昆仑的这么多年也不算虚度。 澹台莲州腆然说:“我第一次为人布阵,也不知能不能成……而且布阵非我一人能行,到时还得村内的壮丁与我一起去种树运石。” 村长一口答应下来:“您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我们都尽量给您办到,您无妨放手一试。” 说做就做。 第二天,村民们就按照澹台莲州的要求开始为了布阵做准备。 全村人一起出动,每天天还未亮就开始劳动,等到月亮出来才回家。 精壮的汉子累得倒头就睡,村妇们每天为他们浆洗衣裳、烹谷做饭,一定要让大家吃饱,有力气干活。尤其是到了澹台莲州这里,必须为他备上一碗满满的肉,生怕怠慢了他。 澹台莲州在山上辟谷久了,为保一口清气,嚼兰吃果,对荤腥之物浅尝而止,把肉都分给了孩子们吃。 村民们干劲满满,跟他说:“以前是没法子……若是有法子,谁能忍心送人去死?” “只要有法子,我们就愿意试一试。” 澹台莲州就像是横空出世的指明灯,为他们照亮了一个活命的方向。 无论行不行,起码他们再次奋力一试,死得不算窝囊。 全村一百多人,在澹台莲州的指挥下井井有条、齐心协力地布阵,他原本还担心不知要布置多久,觉得起码要两三个月,没想到不过半个月就布置了大半,估摸着再工作小半个月就可以竣工。 有空的时候,他更是亲力亲为,好歹他是在昆仑修炼过的,没有法力,也把身体淬炼得不同寻常,一把神力,能举千斤石,引得村民连连惊叹。 这日。 澹台莲州寻得了一块坚石,被他劈成了石碑,用剑在上面刻下每个参与建阵的村民的名字。 旁人用铁锥都只能在上面留下个浅浅印子的石头在他的剑尖下仿佛豆腐,如挥毫书墨似的整齐记录下了一个个姓名,连孩子们的名字也被记了上去。 村民们都兴奋地问他自己的名字是哪个,澹台莲州和气地一一回答,有那等性格胆怯、不敢问询的人,他也没有漏掉,而是主动与其分说。 读到最后,他们问:“那恩公的名字是哪个?” 澹台莲州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我的名字不足挂齿。” 正这时,不远处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听闻这个村子来了一位得道高人,没想到高人不但仪表堂堂、龙章凤姿,更是这样品行高洁,令人钦佩。” 澹台莲州转头望去,一个作儒生打扮的白发白须的老者立于几步之外,不知是何时来的。 老者见他回头,更是向他敛衽躬身,举止恭敬。 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他还想等进了城以后再找个读书人仔细问问当年天下形势,没想到竟然有人自己送上门了,他也回了一礼,问:“老人家好,您是何人?” 老者笑吟吟地拱手:“在下姓裴,因为住在黎东山,自号黎东居士,您请称我为裴黎东就好了。” 澹台莲州隐去姓氏,回礼:“我叫莲州。” 澹台莲州猜测着说:“倘若您是想知道这个迷踪阵法,我倾囊相授。” “多谢。”老者拱手道谢,真的走上前来,与他议论了一番,澹台莲州先是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老者说容易忘掉,他要是有纸的话,他可以详细地画下来。 裴黎东反而不解地问:“这样精妙的阵法卖给一国之君或者大城城主,一定能得到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为什么要用在这样的小地方呢?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澹台莲州笑笑,说:“都是救助人命,哪能说是大材小用?” “假如一国之君或者大城城主来问我,我也会告诉他们。” 裴黎东又问:“我听说公子是第一次来这个村子,这样上百个人,你是如何指挥自如的?” 澹台莲州说:“我没有指挥他们。只是他们信服于我,我不过是给他们各人分配好适合的工作,和每人工作的时间,让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在什么时候干活。” 裴黎东听完,敬重道:“公子大才也。” 澹台莲州摇头笑道:“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村庄和孩子而自发地井然有序地工作。这阵是他们自己造的,将来也要他们自己维护。我不过出了主意,起个由头。若是没有他们建造,就只是个念头罢了。” “汗是他们流的,力气是他们出的。” “并非全是我的功劳。我可不能妄自居功。” 数日后,八卦迷踪阵竣工。 澹台莲州离开村子的那天,全村上下的男女老幼都来送他。 大家笑着哭着送了他十里路才舍得离开。 又过了五六日。 一位粮商来到清泉村,说是有位客人花钱订了粮食,让他送过来。 村长意有所感,连忙问买了多少钱的粮食。 果不其然,恰好与他送给恩公的谢金一模一样。 - 修真界。 天山。 论道的第一关的题目是一个幻境法阵。 由上一任仙君破阵后而立,法阵极为凶险,十去九不回,就是唯一的回来的那个,不是残废就是疯癫,更别说破阵。 在各仙门精英弟子入阵的一个多月后——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狂风发作,数百里的天空上凝成成片成片的铅灰云絮,其间电光闪烁,金光灿烂。 幻境入口更是开始扭曲变形,一阵缠绕着雷电的气旋从中而出。 周边的修者不禁围上来,但很快就有人发出惨叫,坠落下去,这是不小心被逸散的雷电给击中了,还有人则是被怪风吹得东倒西歪,形容不整。 “有人在破阵!” “终于找到阵眼了吗?” “是谁?” 幻境入口的景象愈发狰狞扭曲,像是烧滚的沸水,愈演愈烈,使看者心惊胆战。 然而,却也是在一眨眼的瞬间,它又毫无预兆地平静下来。 与此同时,天上的雷云也消失不见。 就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静下来了……” “好像变了。” “仙阵被改了!” 大家都期盼地等着破阵之人的出现,交头接耳地说: “但这次破阵为什么会这么激烈呢?上一次据记载没有这样啊。” “诶!快看,有人出来了!” “啊?这是谁?!” 一位广袖云袍、清如月华的男子缓步而出。 他回身,并指一挥,将此阵收进了一朵雪白的莲花之中,莲花层层合瓣,安静地卧在湖中心。 待将来不知何时,下位仙君又会从中诞生。 “果然,是昆仑首席弟子岑云谏。” “除了他还能是谁?” “不愧是神子。” 听说前一位仙君破阵也花了三四个月,而他却只用了一个多月。 不免让人在心下感叹。 岑云谏早就为此做足了准备,不惊不喜,淡定自若。 别人都满身狼狈,他身上纤尘不染,看不出丝毫破绽。 不少道友上前道贺。 岑云谏简单寒暄一圈,尽了礼数,才款款而离。 回到昆仑的仙船,他还不歇息,而是拆看这阵子他闭关闯阵时从各处送给他的信蝶,掌握天下之事,这些年仙界魔界两境摩擦不断,每日都会发生许多事,他不能偃塞不知。 在费了小半日读了每一封信之后,他才长舒一口气,合衣打坐养神。 还没入定。 总有一股轻萦于心的不安在作祟,好像他忘了什么。 岑云谏在心中掂掇片刻,缓缓记起来了—— 嗯?怎么没有澹台莲州的信? 7、第六回 怎么不给他来信? 他不由地微皱眉头。 澹台莲州性子活泼,平日里还会去昆仑山境内没人的地方练剑、奏乐、唱歌,找地方玩,过去或是回来的路上,是看到一朵漂亮的花或是捡到一块有趣的石头,都要兴高采烈地拿来与他说一说。 他其实不耐烦听这些无用之事,可毕竟是自己的伴侣。 所以总会无可奈何地安静倾听。 自他们结成伴侣以后,澹台莲州从没有一整个月都不跟他说话过。 别说是一个月了,半天都没有。 以前他有时会觉得澹台莲州太聒噪,吵吵嚷嚷,现下丁点声音都没有了,他反而不习惯。 真是奇怪。 知道他要去天山论道一整年而忐忑不安的人是澹台莲州。 他千辛万苦想办法能把人一起带来了,结果临行前突然闹别扭说不去就不去了的也是这家伙。 凡人的心思可真难猜。 他还担心澹台莲州要是来了,即使在边上观摩也可能又被误伤的可能性,所以还特意去弄了两件作保护用的仙衣法器。 不过,澹台莲州本来就不在他们昆仑的弟子名簿上,所以就是被他带来,也是记在他的随行物件里。 虽然澹台莲州说不来了,其实名字他还是被记录上了。 要是澹台莲州想念他,又反悔说想要来天山,那到时候再来也没事。 不想起来还好。 一想起澹台莲州来,他就想把自己在第一轮试炼中拔得头筹的事情给澹台莲州讲一讲。 明明平时他觉得夸功显绩是一种粗浅愚蠢的行为。 但是澹台莲州总是会用一双星眸望着他,傻乎乎、笑盈盈地追问,所以,他才会忍不住地想提一两嘴,与之细细分说。 他先知予了外面的人几个时辰不待客,然后才打开传音宝镜,呼唤澹台莲州的名字,叫了半天也没人应他。 人呢? 倒是把掌门给叫过来了。 他问:“掌门您怎么来了?您可有见过吾妻澹台?” 掌门道:“他得了一本新的修炼功法,闭关去了。” 此事合理且寻常。 自与他成了伴侣之后,澹台莲州更着急地想要早日入道,是以修炼地愈发刻苦。 他眉心皱更紧:“要闭关多久?” 掌门老神在在地沉吟片刻,答:“这说不准,兴许要一年半载……他天资鲁钝,兴许还要比旁人用的时间更久,也不一定能成。你且安心在那边做试炼,这边一切都有我照料。” 他不喜欢把他们夫夫俩之间的事晾开给别人看,矜冷地微微颔首。 只要人还在昆仑,能出什么事呢? 想要闭关修炼也随他去好了,就是修炼不成也不打紧,待他当上仙君,再帮他从仙盟的其他门派找找有没有好功法。 岑云谏没有设想澹台莲州会离开。 不说他们成亲才两年,琴瑟和鸣。而且,澹台莲州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离开他呢? - 还没到下一个城镇。 澹台莲州今晚也歇在野外。 澹台莲州在路上摘了几个野果,洗了以后,一半直接吃,一半用火烤软,这就是他今天的晚饭了。 天气很舒适。 他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枕臂而卧,仰望夜空星穹,总觉得自打离开了昆仑,这天看上去都更高了。 他闭上眼睛,佯作睡觉,半夜时大概听见一点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又嗅到那股妖魔的腥臭味。 是那只白狼又来了。 先前还在清泉村时,他就为这只行踪诡异的狼妖而心怀不安,是以才特意提出布下八卦迷踪阵。 布阵期间,他还几次夜入山林寻找这只狼妖,可惜遍寻无果。 离开清泉村的头一天,他特地留意了一番,然后才确定,白狼是在跟踪他,而不是对那个村子感兴趣。 每天到了晚上,狼妖就会在他附近徘徊。 一日一日,飘散过来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而今天,白狼身上的血腥味更加不同,还带上了一丝腐味。 这让澹台莲州闭着眼睛,继续装睡,实则悄悄握紧了剑,待看白狼是走近还是远离。 白狼没有跟前几次一样只是在他的身边转一转就离开,而是越走越近,伴随着的,还有一阵诡异的呼吸声。 大概到离自己一箭开外的地方,澹台莲州没办法再继续装没发现了,毕竟这个距离对于一只那么强大魁梧的狼来说,只需奋力一跃罢了。 他坐起身来,睁开眼。 刚动一下,白狼就停住了脚步。 夜色黯淡,起先澹台莲州只瞧见一个庞大的轮廓。 当月亮从云朵后面露出脸来,他才终于看清了,白狼遍体鳞伤,血都要把他身上一半的毛发给染红了,尤其是喉咙和腹部,有几乎洞穿、深可见骨的致命伤。 它的眼神有些涣散混沌,不再像上次见到时那么有神采,但依然是如人一样智慧的。 它伤得太重了,重得快死掉了,连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却还是从破碎的喉咙处发出嗬嗬的怪声,却无法阻止生命力从它的身上被一丝一缕地抽走。 在见到澹台莲州后,它像是安心下来,伏身下去,垂落狼首,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 看着我干嘛? 澹台莲州莫名地对这只白狼有种亲切感,并不觉得它像其他妖魔一样可怕,只觉得它很有灵性。 也兴许是因为这只狼长得格外漂亮俊朗吧。 过了一会儿,好像听不见呼吸声了。 死了? 澹台莲州想。 观望了一刻钟,澹台莲州小心翼翼地上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就在将将要碰到白狼的时候,原本已经一动不动的白狼突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开。 白狼又咳出一滩血,想要支起身子,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往一边歪去,重重地侧摔在地上,这下雪上加霜,怕是再喘不了几口气了。 澹台莲州再次走过去,抽出了匕首。 白狼却没有半点抵抗,看了一眼他的刀子,然后闭上了眼睛,像是等待着澹台莲州把刀子捅进他的心窝。 剧烈的疼痛从它的伤口处传来,疼得他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抚摸着他的后颈:“别乱动,你的伤口腐烂了,我得给你把腐肉给剜了才行。” 挤掉脓血,剜除腐肉。 澹台莲州想了想,又取出针线。 他也没正经学过医术,胡来一气,先用水把掉出来的肠子洗洗,然后塞回去,缝上,最后再给白狼的嘴里喂了一把他路上摘的草药。 澹台莲州叹气似的嘀咕了什么,它动了动耳朵,听不清。 白狼一声不吭,还不是还有点呼吸,澹台莲州都要怀疑他死掉了。 第二天。 白狼醒过来,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打坐的澹台莲州,强支起身子,打算离开。 刚跨出两步,它的脖子上被什么勒得紧了一紧,还不小心蹭到了伤口,疼得它发出了“嗷”的痛叫。 原来它是被系上了绳子。 白狼挣扎起来。 澹台莲州已经发现,收住绳子,缓步而来,道:“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好是坏。脑子一热救了你,又怕把你放了,将来你去害人。既救了你,我就得负责。” “不如你先跟着我一阵子。” 白狼看着他,仿佛听懂他说的话,偃旗息鼓,不再乱动。 澹台莲州对它悉心照料,每日给它换药、喂水,可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过了三四天,白狼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不光伤好了,澹台莲州还取来泉水给白狼清洗,将他身上的血污泥垢洗干净。 这大白狼还害臊,夹住尾巴不给他看性别。 可惜实在是伤重,没太大力气,还是被他给看了,澹台莲州哈哈笑道:“害臊什么?大家都是男的。原来你是只小公狼。” 白狼洗完以后看上去更是雪白英俊,他元气未复,性格高冷,对澹台莲州并不怎么理睬。 澹台莲州却来了兴趣,单方面跟他说话:“你叫什么?” “哦,我明白了。你还是未能修得成形的妖怪,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叫‘小白’好不好?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就叫小白,是我三四岁的时候我母后送我的狮子狗,跟你一样有雪白的毛,特别可爱。唉,也不知道等我回家,他还活没活着,要是还活着,就得委屈你改叫大白……” 在旁人面前他总有点放不开,跟这白狼相处了这些时日,却复萌了他的话痨毛病。 又过了两日,白狼的伤好了,重新行走自如。 澹台莲州带他一起继续赶路。 白狼伤口附近的毛被他削了不少,现在一身原本整齐、雪白、柔顺的长毛变得坑坑洼洼,丑不拉几的。 澹台莲州感慨说:“真丑啊……还那么大只……怎么带进城呢?这一看就会被拦下来啊。要是能变小一半就好了。” 白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抖了抖身上的毛,转瞬间,竟然真的缩小了大半,原本挂在他脖子上的草绳圈滑掉出来。 澹台莲州目瞪口呆。 正无语,变成普通家犬体型的白狼走上前来,自己把脖子套进了草绳的项圈里。 澹台莲州转呆为笑,伸手想揉揉他的狼头,白狼却别过脸,孤傲地躲开了。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亮声笑起来:“走吧。” 半日后。 终于从野路走到官道,人流逐渐稠密。 澹台莲州身披蓑衣,肩背药箧,牵着一只小白狼,来到城门口,排队进城。 8、第七回 溭城。 城门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简要地说:“路引。” 然后听见一个口齿清晰、语调优雅的男声,且还是国都那边的口音,同他们乡下偏僻地方不大一样,耐声耐气地问:“不好意思,我的路引弄丢了,请问可以在哪里补吗?” 虽然声音很好听,如金石玉琅敲击,但妨碍他工作,还是让他不悦地抬起头来这麻烦人是谁,张口就骂:“补你个……” 话没说完,城门兵在看见澹台莲州的脸愣住了。 竹笠重心不稳,前檐下滑,澹台莲州屈指抬了一抬,露出一张被热得微微泛红的脸庞,皮肤玉泽红润,莹莹生光,连汗珠子在他的鼻尖、脸颊上都不显得邋遢,反而像细小的琉璃珠子似的晶亮剔透。 不,其实他压根没有见过琉璃珠子,只是听人说过是一种透光明净的宝石。 可此时他已情不自禁地想,假如他能见到琉璃珠子,那么大概就会像是眼前这个美人的汗珠一样。 城门兵呆若木鸡,不耐烦的话到了嘴边一转,瞬间换了腔调,不自觉地温声细语起来:“这、这得问我的头儿,我带您过去吧。” 澹台莲州问:“不耽误你吗?” 城门兵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扔进沸水里,浑身滚烫,声音先发怔的脑子一步说:“不耽误不耽误,我来领路。” 这个泠然幽致、贵气不凡的美男子闻言,竟然还向他抬手道谢:“麻烦这些大哥了。” “不麻烦,应该的,应该的。”他受宠若惊地说。 他曾经还为其他贵族引过路,但被人正眼看见,甚至道谢却是第一回。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才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晕陶陶地把人领进城门里,他才猛然发现澹台莲州手上还牵着一只狼,之前刚顾着看澹台莲州的脸,竟然完全没注意到:“公子,您带的这只这是……这是您的宠物吗?这是只狼呢?” 澹台莲州提起绳子,一本正经地说:“你也觉得像狼是吧?我家狗子人人都说长得像狼。” 他一说到“狗”这字,白狼就动了动耳朵,抬头冷气森森地看他一眼。 澹台莲州一点不怕,还摸一把狼耳朵。 城门兵立即听从他的说话:“诶,是、是呢。” 澹台莲州进入城中,他好奇地打量四下。 熙来攘往的贩夫走卒,喧阗热闹的酒楼茶馆,漆红橙黄的楼宇屋舍,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这样充满新奇。 四处都是热腾腾的烟火气。 真好! 此时此刻。 澹台莲州才真正地意识到,啊,他从仙山回到人间了。 他去昆仑前都从未出过门,平生第一次出门就是千里之外的仙山,红尘俗世一直只在他的想象中。 澹台莲州安步当车,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双翦水明眸左顾右盼,光起起落落地照在他脸上。 澹台莲州感叹:“人可真多。” 城门兵道:“今天是黄道吉日,附近的村民都来赶集,所以人才特别多。” 澹台莲州眼睛一亮,好没见识地说:“哦,赶集!我听说过!” 等他办好了路引,一定要好好在集市逛一逛。 城门兵心想,果然是个不知为何落单了的小少爷,连上个街都像是第一次见似的,怕是平日里都被养在华亭琼楼之中。 澹台莲州自称是个游历四方的商人,要办个商人的路引,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给他弄好了。 他揣好路引,带上小白,就兴冲冲地逛街去了。 澹台莲州边逛还边跟小白说话: “不知道粮店在哪里。现在粮食又是什么价格,我想给清泉村的父老乡亲们买点粮食。” “他们把家底儿都掏出来给我做路费,我哪能坦然受之呢?你说对吧?” “反正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不如买点粮食,让人送回去,那等到冬天,张奶奶他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白狼自然不可能回应他,依旧是一脸高冷,它并不畏惧人群,从容自若地跟随在澹台莲州的身边,大尾巴在地上优哉游哉地扫来扫去。 说着说着,澹台莲州意识到自己跟一只狼说话确实很古怪,所以周围的人好像都在看自己,于是闭上嘴巴。 他刚要向路人询问粮食铺子在哪里时,却先一步被别人给拦住了。 行过见面之礼后,这青布衣裳、留有小须的中年男人问:“我家城主听说城中来了一位不凡人士,还想请您去府中坐一坐,请问可否方便?” 澹台莲州从善如流:“荣幸之至。” 才到了城主府,还没见着城主,倒先见着另一个认识的人了。 也不是别人,就是之前在清泉村见过两次的那个黎东居士。 黎东居士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得意地捋着他下巴上那一撮小白胡子,呵呵笑两声:“莲州公子,又见面了。我与你看来颇有缘分哩。” 澹台莲州:“先生怎么在这?” 他离开清泉村时,还见了黎东居士一面,当时这老头儿说要赠送他马车跟车夫。被他拒绝之后,还驱使马车跟在他身后,但很快就被他甩开了。 话音刚落,澹台莲州自己想通了,莞尔一笑:“先生在这对我守株待兔吗?” 他这话说得直白,原以为黎东居士会委婉下来,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说:“正是。我料算公子差不多这两日应该要到这里了。” 这老头儿在打什么算盘…… 澹台莲州在心中嘀咕。 又问:“可您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请到城主府上?是你让人去找我?” “我可不知道公子在哪。”黎东居士言之凿凿,“但我知道,以公子之风姿逸貌,只要出现,就一定会被请过来的。” 澹台莲州:“?” 没听懂。 没待澹台莲州发问,溭城城主来了。 溭城城主相貌平平,给予温厚忠诚的观感,见到澹台莲州,眼底流露出惊艳之色,再说:“先生怎么也在?你与这位公子可是相识?” 黎东居士:“曾有两面之缘。” “难怪。”他击掌道,“这样迥于尘表之人若是您的朋友,那就说得过去了。” 澹台莲州想了想,默认了。他刚下山,身份尴尬,无法与人明说,不如这样蒙混过去。 溭城城主也很亲切,与澹台莲州交谈了两句就对他的气度心生好感,阔绰大方地说:“想来公子是一时落难,手头不便,既然您是黎东先生的朋友,我便赠您一匹马与一些盘缠吧。” 澹台莲州怔忡,还是拒绝。 奇了怪了。 怎么老是遇上有人上赶着要送钱给他? 他可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澹台莲州用过一盏茶,就与黎东居士一起告辞离去。 在门口,黎东居士再次邀请他一起坐车,澹台莲州说:“我走路就好,您看,我还带着一条狗,不太方便。” 白狼再次听见“狗”字,不悦地咕噜了一声。 澹台莲州又轻揪他的耳朵。 黎东居士没有强求:“好。”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就在您附近,等会儿您要是还想上我的车,我扫席以待。” 时值午后。 暖煦融金的阳光倾泻在澹台莲州的眉梢与袖边,他自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闲逛,心忖是去找个客栈打尖,还是继续找粮食铺子。 然后他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 迎来过往的人们在看见他时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反应,不知不觉间,本来他身边尚算稀疏的人群变得好生稠密。 且人群还有愈来愈多的趋势。 要不是他身边有一条看上去很不好惹的白狼,这些人早就围上来了,而不是只在几步之外看着,即便如此,也已经快要把路给堵得水泄不通了。 这些人一个个都抻着脖子在看他,眼睛放光,女子居多,男子也不少。 忽然。 从某个方向向他掷过来一朵花,一朵硕大的雪白牡丹,砸在澹台莲州的脑袋上。 不疼。 但他有点懵了。 被砸散的花瓣缀在青丝,芬馥的花粉则留在他的腮旁,香的他差点没打喷嚏。 这朵花就像是个讯号,一声号令之下,各种各样的花儿、绢帕、香囊等等如下雨般朝澹台莲州扔了过来。 啊?这是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澹台莲州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人都傻了。 “砸中了,姊妹们,这是个活人!” “世上竟有这样倾国倾城的美男子!” “小郎君,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可有成家?” 澹台莲州被吵得头疼欲裂,还不如让他去打妖怪。 这全是小老百姓,大半还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他哪能动粗?一身武艺居然无从发挥,被死死地堵在了胭脂堆里。 一声狼嗥打破僵局。 小娘子们才发现他身边的白狼,被吓了一跳,纷纷避开。 白狼面露凶态,伏地呲牙,压着喉咙发出威胁的气声,紧接着往前一跃,钻进人群的缝隙,它身上系的绳子拽得澹台莲州跟上前去,七八步腾转挪移便脱身而出。 白狼还没停下来,飞快奔跑起来,一直带他去到某处才停下。 澹台莲州抹了一把额上的细细冷汗,仍然惊魂未定。 一辆他很眼熟的马车停在前方。 黎东先生已端坐在车头,褰帐相迎。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一声,终于上了车。 他盘腿而坐,小白跟进来,挨着他躺下,团起身体,澹台莲州随手摸了两把柔顺的狼毛,问:“您是事先就知道我会遇见那样的窘境对吗?” 黎东居士颔首:“公子从仙山而来,不知世间美丑,不知自身之美,我便料到会有此一遭。” 澹台莲州的笑意凝滞了下,仍装傻充愣地问:“……什么仙山?” 车上一方矮脚茶几,桌面放了一个紫砂茶壶和两个小杯。 黎东居士为他倒一杯茶:“十三年前,昆仑仙人飘忽至昭国国都皇宫,与国君说王长子生而有仙缘。” “——是夜,仙人携王长子腾云而去,此后不知所踪。”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 澹台莲州无法再否认下去了,他饮下茶,长长叹了口气,困惑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老头儿狡黠一笑,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拖长尾音地沉吟起来。 直把澹台莲州的好奇心吊高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您的剑术之高在我看来,恐怕是天下第一,世间罕有,极有可能出自昆仑。” “而且您还精通八卦布阵,天文星象,与你交谈之中,我断定这并非凡间学问” 澹台莲州点点头。 “再说相貌,只有长期住在仙山的人,才会像您这样美而不自知吧。” 即便被这么说了,澹台莲州还是不认为自己有多美丽,且不说岑云谏,就算是别人也不差——修真界人均玉骨仙肌。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澹台莲州问:“什么?” “我游历各国时,曾觐见过昭国国君与王后。” “您与您的母亲光论五官,生得有七、八相像。” 澹台莲州:“……” 9、第八回 夜。 小城入睡。 行舍的小屋里点了一盏青铜油灯,灯火如豆,照亮桌子周围的一小块地方。 澹台莲州放下茶杯,含颦不语。 现在。 澹台莲州获知了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父皇母后都尚存人世,身体健康。 坏消息是:昭国与隔壁的幽国有政治摩擦,幽国正要起兵进攻昭国。 黎东居士继续说:“差不多是王子你被仙人带走以后,王上与王后夫妻失和,此事天下皆知……” 澹台莲州听到这里,却是着急了一下:“那我母后如今在国内处境还好吗?” 黎东居士说:“文靖公主少有才名,与各地城主、诸国王后皆有往来,又有自己的封地跟军队,依然地位尊贵。” 澹台莲州依稀记得,他还在母后身边的时候,母后最得力的一些宫女姐姐在私下无人时,还是更乐意管她叫“公主”。 婚后还能保有婚前的称号,想来她必定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阵风掠过,烛火摇曳了下。 黎东居士道:“如今昭国王室还有两位跟你同父异母的王子,皆是侧室所出,还未立储。王子是皇长子,正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澹台莲州掇张垫子,换了个坐姿,并不端正,欹斜身子,却别有一番潇洒轻松,他的嘴角亦是轻撇,漫不在乎地说:“先生,我实话与您说了吧——” “大抵您是觉得我从仙山而来,仿佛我沾染上了仙气。虽然是我自行离开,实则我差不多是被淘汰出来的。我在昆仑十三年,灵窍不开,毫无建树,依然是一个凡人。” “您不用因此对我别有期待,我与凡人无甚区别。” 他自己斟了一杯酒,故意斟至几乎满杯,水面弧绷,被他举杯送到嘴边却一点都没洒出来。 “我在昆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人不比我高贵,我也不比谁低微。” “你说我是尊贵不凡的王子,我觉得我很平凡,我只是个思念父母的游子。” “好了。”澹台莲州说,“反正无论如何,国都这趟我是必须得去的。先去了再说,若是有什么变故……我有剑在身,总得脱走。” 他笑着说:“不做王子的话,我要做个游侠。” 黎东先生说:“以王子之才能,做游侠未免可惜。” 澹台莲州忍不住纠正他的言辞:“别一口一个‘王子’‘王子’的,我刚才就想说了,除了这张脸,我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昭国王子。就算是有这张脸,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家可以认为我只是恰好长得像。他们认不认我可不好说。” 还想倒酒,酒壶已空。 澹台莲州抬头眺望檐下明月:“时辰不早,今天便说到这儿罢。我先去休息了,先生也早点入睡,祝您今晚好眠。” 也不知这老头儿在打什么歪主意,还怪腔怪调地说:“怕是睡不好了。” 澹台莲州可不管他,自顾自离开了。 回到给他准备的房间,澹台莲州坐上床以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打坐,意识到以后才放松身体,躺了睡。 白狼跟他进了屋以后,跳上湘妃榻。 澹台莲州问:“小白,要不要来我的床上,你没睡过人睡的床吧?可暖和舒服了,你要来睡睡看吗?” 白狼头都没抬,高冷地扫了下尾巴,以示拒绝。 澹台莲州悻悻,自己裹上被子睡了,嘟囔:“还想跟你聊聊天呢……” 在屋子里睡觉好处是不用餐风饮露,坏处是也无法盖着漫天星河入梦了。 他跟裴黎东那么说,可哪有孩子不希望自己失散的父母能记得自己? ……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前,三四岁时就由母后亲自为他启蒙,将他抱在膝上,教他读书认字。 母后又温柔又严厉,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歌儿,还会与一群乐女一起奏乐跳舞,转开的裙子像一朵绽放的花儿,他在边有模有样地舞啊唱啊;而有时他调皮任性,母后就会狠狠地叱责他,用柳绦把他的手心抽的发红,往往母后一个可怕的眼神扫过来,他就会像是被捏住后劲的猫儿狗儿一样乖巧老实了。 但他跟仙人走的那天没见到母后。 是父皇把他送走的,他问:“母后呢?” 父皇说:“你母后害了病,怕染给你,今天就不来看你了。改日吧。” 小莲州乖巧地点点头。 小莲州被带着飞在高空之上,可他毫不害怕,甚至趴在大人的肩膀上,穿过织羽层云,夕阳彩虹,俯瞰愈发渺小的地面,惊叹连连。 他还想,等到母后病好了,他回家见到母后,一定要把美丽的画面告诉她。 谁知道他在昆仑一待就待到了死。 十三岁那年。 他原本有个机会可以离开,因为其他孩子最晚的也在十岁上修得灵力,而他已经超龄三年。 授课的老师反复测试他的灵根,也只能喟然长叹:“你这是一丁点天资都没有啊。不如下山去吧。” 又摇头说:“兴许是你父母一直不把你交出来,你在世间生活太久,那些个俗气早已污染了你原本的仙骨才会这样。” 一个没有灵力的人怎么可能救世? 他们把所有孩子都找到是为了从中寻得一个救世主,无法修炼的凡人于这天地世界与蝼蚁无异。 老师说:“不如你还是下凡回去吧。” 澹台莲州惭愧,却不肯走:“我想再自己试几年行不行?我喜欢练剑,我想以剑入道。” 他的剑术是相当优异的,所以老师还是犹豫了,心想这个孩子兴许是大器晚成。 求仙问道是无数凡人穷其一生的梦想,即便坐拥国家的君王也往往求而不得。 是以,昆仑不少人觉得他赖在仙门也是缘故于此。 一个凡人进了仙门,哪能舍得轻易离开? 只有澹台莲州知道,他那会儿哪是执着于仙缘? ——他是暗恋岑云谏暗恋得傻掉了! 十三岁的少年,情窦初开,日思夜想。 思凡。思凡。他思的不是凡人,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知道自己要是走了,那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岑云谏。 屋里除了他,就是那只白狼。 老师也是修真者,他不想再把修炼时间浪费在他一个人身上,出于一点师生情谊帮他留了下来,还在后山给他寻了快没有灵气的荒地供他居住,最后一次问他有没有下定决心要留下来。 他一整晚没睡。 他闭上眼睛就想到七岁的时候每天早上跟岑云谏在一起玩的场景。 那时小云谏刚开始学御剑,并不算很熟练,飞得低而慢,经常在后山偷偷练习,他就会在地上追着,边跑边嚷嚷:“你飞得真好!” 有一次,小云谏越飞越高,他因为朝天上看,没注意到脚下,一个不留神,从山坡上摔了下去,眼前一黑。 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他听见小云谏带着哭腔,不停在问他:“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那会儿七岁小云谏还没换声,满是稚气,颇为可爱。 所以,小莲州明明已经转醒,却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故意装昏,想多听听这个总冷着脸的小男孩手足无措的声音,一想就觉得磕到的后脑勺都不怎么疼了。 结果很快就被小云谏发现了,他快气死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调皮?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你就知道见天地戏耍我!” 直到第二天还不乐意搭理他。 小莲州把脑袋凑过去,说:“我昨天真的摔了,好痛!你摸摸,鼓起来好大一个包。” 小云谏一摸,发现并非作假,可仍拉不下脸跟他说话,袖手走开了。 小莲州正郁闷,回到住处,却发现自己的床铺枕头下面被人放了一瓶化瘀膏,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用蝇头小楷写着该如何使用。 他看得出这是小云谏的字迹。 那瓶药他都舍不得用,只用了两回,被他珍之又珍地收藏起来。 年少时没有自知之明,也没意识到仙凡之别究竟有多大,还有那么点痴心妄想,想着等他也成了正式弟子,说不定能更接近岑云谏一些。 想了一晚上,隔天一早起来去跟老师说,还是想留在昆仑。 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做了个杂役。 结果,从那以后的数年,他连跟岑云谏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着了魔似的暗恋着岑云谏。 …… 真奇怪。 这些以前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少年心事,他现在回想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像在看别人的事。 完全无法回忆那种偷偷地热烈地爱一个人的心情。 大抵是因为死了一次,回头再看,只觉得傻。 澹台莲州轻声自语:“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就直接下山回家了。” 半睡半醒的白狼耳朵微微抖了一下,依旧一动不动。 澹台莲州起身推开窗。 清风涌进来。 仰头。 银河上一织星锦璀璨闪烁。 少年时,他总爱在昆仑山一个人迹鲜至的地方干活,因为在那里偶尔能看见御剑飞过的岑云谏。 旁的都无暇顾及。 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片天空就已经很美了。 10、第九回 有了熟知世情的黎东先生帮忙,澹台莲州很快办好了给清泉村的村民买粮食的事。 因为送粮的商队是黎东先生担保的,应当不必担心,是以澹台莲州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付完钱就当此事了结。 他们的马车沿着官道往国都去,遇见其他车队,便汇聚在一起,组成大车队。 如今世道乱,妖魔丛生,凡人力量渺小,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抱团抵御危险。 大家都发现了这位坐不住的青衫少年郎,他每日都戴着垂纱斗笠坐在车头东张西望,身边伴着只雪白的狼。 他看檐上白云,看涧下清风,看萋萋春草,看同行的男男女女,看他没看过的红尘万物。 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好奇的像是个第一次出门的孩童。 将他的面容半遮半掩的轻纱随着颠簸微晃,时而露出一点泠然幽致的轮廓。 他的坐姿并不端庄,却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没有教养的人,反而给人以优雅写意之感。 有一天,人们看见他在路边随手折一支青竹,制成长笛,吹奏出不知名的音乐。 别说是在这疲惫的旅途之中,即便是在繁华的城镇里,也能让人听而忘己,心旷神怡,飘飘乎如清风拂面。 也有时,他会引颈长歌。 唱得最多的一首是《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是一首思念父母的歌曲。 他总是轻笑地在唱,尾音小扬,像是已经抓住风,明日就能飞回到父母的身边。 让听者跟着思念,又慰藉了思念。 他们都想跟少年郎的姓名,他笑意蕴然说:“我叫莲州。” 声音轻妙如跳珠撼玉。 大家私下都管他叫“莲州公子”。 尽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否出身王族贵胄。 比起他来说,黎东居士远远更有名气。 这可是一位曾被多国国君邀请做官过的名士,学载五车,不可估量。 然而这位黎东居士跟莲州公子在一起时,似乎并不是被尊奉起来的长辈,倒像是友人。 偶尔,澹台莲州会从车队里离开。 多数是白天,有时竟然是黄昏与深夜。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逢魔时刻。 就算他们聚集在一起,也可能稍不留神有那么一两个人被妖魔悄悄给逮走了。 起初他们就以为莲州公子是被妖魔抓了,结果,小半日后,竟然又施施然回来了。 摆臂间,袖中长剑剑影清寒。 私下。 黎东先生问他:“你日日为了保护车队的人出去杀妖,怎么不告诉他们?” 澹台莲州摇头道:“告诉了他们,说不定像清泉村的村民一样。” “麻烦麻烦。” 他在清泉村就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但是他杀了个大妖怪的事迹依然不胫而走,连这个车队里都有人提起。 说在北边出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剑客,剑术高超,斩妖除魔,不图回报。 不过他们这次出行似乎也比较幸运,一路过来一直相安无事,连半个妖怪都没有遇见。 每谈及此,大家都要羡慕一番,纷纷表示希望能够遇见这位剑客。 而黎东先生则会微笑抚须,把澹台莲州望得不好意思。 这日一早。 晨光熹微,澹台莲州卷帘而出,黎东先生问:“公子又去猎妖。” 澹台莲州轻快地答:“不,我看天气凉爽,前面有好大一片竹林,依稀还有瀑布声,我想过去看看。” “小白,走喽!” 话音刚落。 他跟小白狼一前一后,裹一阵风,嗖嗖地跑远去了。 半个时辰后。 澹台莲州正在一座冠若翠云的大树地下摘白菇,捡了一片大叶子来放,心想中午今天中午有菌子汤喝,那可是人间至鲜的美味。 光是想想,他的口水就要流下来了。 忽然。 山林里响起一声野兽的嚎叫,夹杂着人凄厉的惨叫。 澹台莲州匆忙把白菇一包塞进袖子里,解开剑上的白布,离弦之箭般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飞奔而去。 - 殷氏商队现下乱成了一锅粥。 商队的少东家身受重伤,口吐鲜血,昏迷不醒,他的父亲撕心裂肺地呼唤他的名字,急得眼睛都快滴血了,让人把药材都拿过来。 周边一群人个个持斧执刀,气冲冲地说: “我早就说了那就是个妖物,早该杀了!” “这妖物装得温驯,看看,一有机会就暴露了嗜杀的本性!” “杀!该杀!!” 他们所说的妖物正安静站在一旁。 这个妖物生得并不丑陋可怕,虽然它的体型庞大,四肢短如木墩,看上去颇为笨拙,而且长鼻长牙,眼睛黑圆,睫毛长卷,白皮无毛,披上织金绣银的小毯,倒显得很是漂亮可爱。 这是一只相貌温和的白象。 此时,它正因为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而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它身边的小女孩,眸中泪光闪闪,像是听懂了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们的话。 小女孩今年十一岁,与商队里的其他人不同,她浑身上下破烂肮脏,头发乱如枯草,脚上还戴着铁链,明显是个小奴隶。 小女孩抱着白象,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小女孩对它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幸好我们提前发现了它的凶残本性!不然,等到了国都,进献给王上时他再发狂那后果才是最不堪设想的!” “它既然杀了人,就不能留了。” “喂,小鬼,你不是说这个妖物绝不会伤人吗?是你信誓旦旦向我们保证的!” 小奴隶含泪发抖地说:“香香是不会伤人啊。可是、可是少爷非要拿铁叉扎他,香香实在太疼了。才不小心把少爷从背上掀了下来……没想到少爷正好摔在他的脚下。香香不是故意的,真的!” “哈!你这个小奴隶竟然还敢回嘴!你的意思是还能是东家少爷自作孽不成?!”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给你吃喝,你不感激就罢了,竟然还谋害少爷,维护那等妖物!” “你这个小妖童,我得把你俩一起给杀了! 小白象在人们的杀意中茫然无措,但它知道,它给相依为命的小女孩添麻烦了。 它今年两岁,不到一岁时,父母就被更可怕的大妖怪给吃了。它逃啊逃,遇见了同样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一人一象胡乱求生,那段时间倒也无拘无束。直到有一天,他们一起被这些人给抓了,捆上绳子,铐紧铁链。 虽然他有长长的獠牙跟敦实的身体,但它生来就是温和胆小的性格,以前碰到危险,它也只知道驮着小女孩到处逃跑。 它喜欢小女孩,它喜欢人,它从没有想过要杀人。 只是,只是,它最近天天被打,今天实在疼得受不了了,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 等回过神来,悲剧已经发生了。它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小白象前肢伏地,慢慢趴了下来,以前有时候它不听话,只要这样子做就代表它认错了。 可那些人还是很凶,用锋利的刀斧对着它。 它很害怕,怕得一动不敢动。 它是做了很坏很坏的事吗? “呜……呜……” 它的眼睛湿润,嘴里发出沉闷的哀鸣,是在说:它认错了。以后它再也不敢了,就算再疼它也不敢了。它会做一个乖孩子,忍着痛,绝不乱动。 商队的主人抱着他快死掉的孩子,痛恨至极地望向小白象,下命令说:“杀!杀了它!叫这孽畜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它身上的锦毯被扯了下来,脖子上紧紧地勒住铁链。 小女孩也被人横拖竖拽地拉开,疼得叫起来。 它一听到小女孩的痛呼,实在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去帮帮她。 一见它开始动作,周围的人被吓了一跳,赶紧退避开来,但其中有个胆子大的,没有躲而是一刀砍了过去。 它真的很害怕,但它才做了伤害人的坏事,现在哪敢反抗? 大概这是一种惩罚,只要它老老实实、不反抗地接受了,应该就能得到原谅吧?就算很痛很痛,它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撩蹄子或是晃鼻子,而是拼了命地忍耐剧痛。 可是惩罚并没有结束。 第二刀,第三刀……其他人都发现它不反抗了,一个接一个地捡起胆子跟过来杀它。 它的皮太厚了,身上头上鼻子上都被砍得鲜血淋漓、满是伤痕了,竟然还没有对它造成致命伤害。 “呜!呜!呜!” 小白象疼得哀鸣不休,太疼了,它重新俯身下去,把自己钉在地上似的趴住,仿佛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人类小孩蜷缩起来蹲在地上,傻乎乎地抱住脑袋,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就在又一轮刀雨要落在它身上时,一道白影像是闪电一样出现在他身边。 白狼尾巴一扫,轻而易举地把这些人都给拍开了。 俄顷,澹台莲州随之翩然而至。 他叹气似的劝道:“我看它确无伤人之意,应当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11、第十回 澹台莲州一直没回来。 到了下午,车队要启程出发,黎东先生只好留下等他。 车队的其他人都走了。 除了黎东先生,另外还有只小商队也留了下来,人不多,仅三辆马车,比较特别的是,为首的是个女当家,是个寡妇,丈夫死后便妻承夫业,四处做生意。 寡妇来问黎东先生:“可要派人去附近林子里找找莲州公子?” 黎东先生摇头:“应当没出事。若是连他也出事了,那么派谁去都无济于事。再等等吧。” 傍晚。 澹台莲州虽没回来,但白狼回来了一趟,叼着一块布。 布上有字,是澹台莲州的手书,说他暂且安全无事,他救了一只象,象受了伤,走不快,大概得明日才能返回。 隔日正午。 大家生火做饭,刚用石头垒好灶台,却被地面的震动给震散了。 咚、咚、咚……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望向林子,因未知而恐惧。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寡妇。 她厉声大喝:“一个个的,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见黎东先生不上车,寡妇还去劝了一句:“先生,别等人了。你等自己先活着才能等人回来呀!” 黎东先生紧皱眉头,半有把握地说:“应当不是妖怪,是莲州公子带着象回来了。” 寡妇着急不已,问:“什么是象?” 黎东先生说:“象是一种长鼻长牙的巨型之兽,我在书上看到过,也没见过实物究竟长什么样。” “夫人,走吗?” 有人催促。 寡妇双手紧攥,她咬了咬唇,说:“先不走。再等等。” 总觉得今天的日头格外热辣,地面还在一直在震个不停。 寡妇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到指甲刻破手心都没注意,每一秒她都在想下一秒要是还没确认安全,她就跳上车逃跑,到了下一秒,看黎东先生仍然面不改色,又想,还是再等一等。 终于,当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映入眼帘时,她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她也听见黎东先生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黎东先生快步向澹台莲州走过去,唤道:“公子!公子!” 恰好澹台莲州转过身,又其身后招招手:“我在这里,跟着我,别走错了。” 他走到半路,就看到澹台莲州所说的象,只是这象情况实在不算好,浑身上下都是伤痕,鲜血淋漓。 怔了半步,他继续拔步走至澹台莲州身边,问:“这是怎么回事?被妖怪伤的?” 澹台莲州答:“被人砍的。” 小白象身上的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可看上去仍然十分狰狞可怕,它见到远处有不少人,心里害怕,停住脚步。 澹台莲州对它招招手,温柔地哄:“过来,香香。” 小白象这才羞答答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身边伴着个小女孩。 它虽然体型庞大,但是生得憨态可掬,一双眼睛更是水汪汪的,人们见到它以后就不觉得害怕了,只觉得颇为惊奇。 澹台莲州看到那个行商的寡妇走过来,因为与她说过两句话,认识她是谁,像看到救星一样赶紧上前,请求说:“秦夫人,您可以帮忙给那个小姑娘换身衣裳,梳洗一下吗?我是男子不太方便。要多少钱尽管与我说。” “对了,若是她身上有伤的话请告诉我,我再去弄些药来。” 寡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且说:“您不必给我钱,一件衣裳而已,值不得几个钱,我同为女子,您就是不说,我也不会不帮她的。” 澹台莲州还是向她欠了欠身子,连声道谢。 还得给小白象换药,澹台莲州揎臂捋袖。 黎东先生挪步到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他那袖子滑落下去以后露出的手臂,冷不丁地问:“我先前见你日日戴着的珠串怎么不见了?” 澹台莲州愣住:“呃。” 黎东先生问:“想必是跟这只象有关吧?……恕我冒昧,那珠串一看就非同凡物,想必是您父母送您的吧?是不是认亲的凭证?您就这样用掉了?” 老头儿都快急死了,澹台莲州却一脸无所谓:“哦,不是。” 黎东先生闻言刚要松气,就听见澹台莲州说:“是昆仑掌门送我的仙物。” 瞬时间,他像是咽下一颗石子,卡在喉咙,吐不出来。 “……?” 澹台莲州简单把事情讲了下。 当时他出面要救下小象与女孩,那些人自然不肯依,要血债血偿,澹台莲州便说自己有办法能救人——掌门送他的珠串他后来认出来了,每颗珠子都长得差不多,但只有其中有一颗暗红色的珠子是是昆仑山上的那棵万年菩提树十年才结一次的菩提果,有疗伤的功效。 澹台莲州将这颗珠子摘下来,喂给了受伤的少年。 少年立即有了好转,不过小半日的工夫,人也活了,伤也好了不少。 当时在场的人都见证了这仙药起死回生的神力。 既然人已经救回来了,那么,他再提出要买走小象和奴隶,戚家商队的人欣然接受。 一番讨价还价,以两颗珠子为代价成交了。 对方还提出要再买一颗,澹台莲州起初怎么都不肯答应,对方用一百两金子跟他换,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喏。”他指了下小包袱,狡黠地笑说,“就在那里面。都是金块。” “用一颗小石头换的。” 黎东先生陪着笑了两声,实在是笑不出来:“公子,这不是拿小石头,是拿一颗能死而复生的灵药换的。并不值得吧?” 澹台莲州笑意渐敛,说:“不,我是拿那灵药换了三条命,那个少爷的命一条,白象与女孩的命各一条,也消除了这个本性纯良的白象的杀孽,怎么不值得呢?” 黎东先生依然不解:“这样的好东西,您应该留着以后您自己遇上危机的时候用啊!” “您就这样拿去为了一个畜生和一个女奴用了吗?” 澹台莲州理解黎东先生为什么这么说,但他并不认同,是以郑重其事地纠正:“别这样说。” “都是命,没有谁更贵重,谁更低贱。” 澹台莲州笑了,他眨了下眼睛,不过交睫刹那,许多画面与旧语浮出在他脑海中。 ——“仙君是你的丈夫,他总会救你吧?” ——“我不会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岑云谏觉得不值得,那些人都觉得不值得。 但他自己觉得值得。 既如此,那么畜生值得,奴隶也值得。 …… 女孩整理好了仪容后再来见澹台莲州,洗干净脸,梳好头发,有张清秀的面孔,她还特意跟秦夫人学了更为标准的礼仪,在车里向他笨拙地行了个叩首礼,以谢救命之恩。 澹台莲州坦然受之,再说:“你们无处可去,就暂时先跟着我吧。今后你在我这便不再是奴隶,负责照顾香香就好。到时候,路上要是觉得哪儿住着好再安顿下来,作一个家。” 女孩唔了一声,哭音颤颤。 她已经在寡妇那里哭过一场,眼角泛红,此时又有点想哭,眸中泪光闪闪,信任感激地说:“我被他们抓了以后,他们知道我能使唤小象才留着我。” “恩公,其实我没跟他们说全部实话:我叫兰药,通晓百兽语。” 12、第十一回 为了医治小象香香的伤势,澹台莲州一行人暂且停下。 幸好有寡妇秦夫人在,他可以把兰药小妹妹托付给她来照顾。 毕竟他跟黎东先生都是男子,许多事情不方便。 秦夫人年约三十,眉宇清朗,襟怀伉爽。 她对澹台莲州直说:“公子,我敬佩你武艺高强、为人正直,你也看到了,我们是一行弱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安,我可以付报酬,来换你顺便保护一下我们,可好?” 澹台莲州爽快承应下来。 他原是不想收钱的,但是这几个月来在人间行走一番,他没以前那样不知变通了,给得不多的话那就收下。 私下,黎东先生捋着胡子与他说:“此女慧眼独具。车队几十人,也有不少人看出公子不一般,却只有她有这个胆量魄力留下来。” 因而,秦夫人与他日渐熟稔起来。 这妖魔横行的年头,别说是几个女子,就算是男子也不大敢出远门,而且在以为遇到危难时,她的团队都听从她的指挥,聚拢在她身边,而不是慌乱逃窜,可见她是个很有手腕的女子。 九天后。 小象香香不再发烧,所有伤口都结痂,总算可以上路。 众人才重新启程。 是日。 白象脚步噋噋地踏步在队首,其后跟一串车。 澹台莲州坐在最前面一辆车的车顶吹笛子。 白象香香跟着轻忽欢快的曲调摇摇鼻子、抖抖耳朵,还在愈合的伤口又痒又疼,但只要听见澹台莲州的曲子或歌声她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甚至是快活的。 还在昆仑时,澹台莲州就很喜欢给山林里的小动物们吹奏乐曲。 小山雀啊小松鼠啊,会站在他的肩膀上跟着节拍一蹦一跳,拍打翅膀,晃晃脑袋,扭扭屁股,叽啾应和。正是万物有灵且美。 之前,他也有奏给白狼听,可惜,白狼不理他,十分之高冷。 澹台莲州问兰药这家伙有没有说什么,兰药小妹妹很想报答恩公,然而首战即遭遇失败,那只白狼压根不跟她吭声。 澹台莲州无奈:“我也只听他叫过一回,真不像只狼,不是说狼在月圆之夜都会嚎叫吗?” “我觉得他不大喜欢我,可又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在我的身边。” 如今遇上捧场的白象,太让澹台莲州心满意足,他每天都要去给香香唱歌吹曲,香香则会时而用鼻子“呜呜~”地合唱几声。 他跟香香,还有边上来围观的几个人便会笑融融成一片。 连最是端正有礼的黎东先生也忍不住掩面而笑。 …… 一群人且歌、且行、且笑着,就这样,到了下一座城。 带着一只狼还好说,澹台莲州可以指狼为狗,白象那么大,又不会缩小,交了一笔不菲的费用才得以带进城,还引来不少人围观。 澹台莲州草草地纵目四望,起初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熟的。 再看第二眼,瞧见了,他展颜一笑:“阿鸮?” 一个身着粗布短褐、面庞黧黑的少年挤在人群中,腼腆地不敢接近,一听见他的呼唤,却立即来了劲儿,飞快地凑到他身边:“恩公!” 少年阿鸮作猎人打扮,腰上一把柴刀,背上一副弓箭,正是澹台莲州在清泉村认识的小猎人。 他光是听见澹台莲州准确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就感动得眼眶红了,刚才他冲澹台莲州挥了下手,没被看见,不知道怎么办好,又急又怕。 澹台莲州记得他,是个干活勤快但性格过于内向的少年,需要别人主动搭话才行,于是笑迎上前:“阿鸮,你怎么来了呀?村长爷爷让你出来办事吗?” 阿鸮紧张地握住自己的包袱绑带,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您、您、我……”他很想说,却无法好好表达,急得满头汗。 澹台莲州知道他是个结巴,安抚他:“不着急,慢慢说。” 阿鸮这才慢慢地说出来了:“您又杀、杀妖,又送、送、送我们村粮、粮食……大恩必报!村长说,让我找、找您,我就把、把我送、送您了,我的弓、弓箭最、最、最好!” 卡在最后一句时,他用力点下头,重音说了“最好”。 他还摘下弓箭举了举,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派、派得上用、用场,您、您收、收下……我、我、我吧!求、求您!” 澹台莲州是没想到清泉村的人还能追到这里来,他想了想,问:“你该不会是一直蹲在城门口等我吧。” 蓬头垢面、满身狼狈的阿鸮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傻孩子,是代表全村来报恩的。 澹台莲州把他收下也不是,赶走更不是。 澹台莲州:“先进城,你看你脏的。” 阿鸮从头顶臊到了脚心。 阿鸮加入他们的队伍,澹台莲州先让他去洗澡更衣。 事儿太多,不小心把他给忘了,再找到人时,傻孩子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秦夫人把清泉村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澹台莲州走近时,正好听见秦夫人感叹地问:“这么说,你们村子一致决定要给莲州公子凿石像,世代供奉?” 阿鸮猛点头。 澹台莲州轻咳一声。 阿鸮像踩到尾巴的小黑猫一样跳起来,忐忑不安地蹦起来,都不敢直视他,一双眸子清澈淳朴,可怜巴巴地偷偷瞅他,怕自己说错了话,更怕被他赶回去,完成不了全村父老乡亲交代的报恩任务。 澹台莲州笑了:“我不赶你回去,留下吧。” 阿鸮一下子乐起来,一张脸黑里透红:“谢谢恩公!……那、那我要做、做什么?” 澹台莲州说:“他们还在收拾行李,你没事做的话,就去帮忙吧。” 阿鸮得到指令:“喏!” 澹台莲州看着他小跑起来,这傻孩子还同手同脚了,颇为滑稽好笑。 他不禁微笑起来,想:算了,都已经不辞辛苦地赶来了,干脆带在身边传授些技艺好了,等学成了再让他回村子去,也是缘分。 “莲州公子。”秦夫人轻唤他。 澹台莲州回过神,秦夫人歉意地向他福了福身子,憬然道:“对不起,我向阿鸮打听了您的事。却没想到您正是那位剑术高超的剑客。” “请公子放心,我一定不会透露出去。” 澹台莲州:“我还以为你早猜到一二。” 秦夫人实话实说:“您太年轻,委实不敢置信。” 只是看着年轻。 澹台莲州心想。 秦夫人又说:“不过,您有时会流露出一些成熟之态,我想,或许是因为您成过亲?” 澹台莲州讶然,并未否认:“……夫人料得真准,我算是成过亲。” 成过亲?妻子已经过世了?她想:“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公子请节哀顺变。” 澹台莲州:“他没死,我们只是离了。” 这下轮到秦夫人诧异,脱口而出:“谁家小娘子如此……!”说到一半才发觉失态,掩唇噤声。 澹台莲州轻轻摇头:“不过是不相配罢了。” …… 天山。 云很低,被昆仑弟子的御空剑气划出一道长长的蔚蓝色线,直抵昆仑仙船。 他稳稳降在船头,看船的弟子实在百无聊赖,见有人来,连忙迎上去说话:“你可回来了,剑宗可还好?那个大妖究竟抓到了吗?” “没有。”问,“大师兄呢?” “大师兄进了星罗棋布的试炼两月余,还没出来,怕是还得等一阵子。” “哦。” 正打算离开,开门的弟子忽地拉住他,好奇地压低声音问:“诶,我听说那个纠缠大师兄的凡人走了,你不是回了一趟昆仑,你肯定知道,是真的吗?” 对方一惊:“你怎么也知道了?!” “啊?那谁谁写了信蝶过来告诉我的。” 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看来昆仑剑宗上下已经人人都知道大师兄跟那个凡人分手了。 那大师兄岑云谏本人呢? 他知道吗? 兴许……兴许是大师兄知道此行一定能摘得仙君头衔,两人以后更不相配。 是以,在出发之前就把人打发,了却这段荒唐尘缘? 他前方的仙途澶漫靡迤,明讯在迩。 而那个凡人,不过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艳屑罢了。 13、第十二回 一行人中,黎东先生最了解他底细,知道他是从昆仑剑宗下山而来的。 听闻他成过亲,马上反应过来,过来问他:“王子成过亲了?!在昆仑?还和离了?” 澹台莲州抹一把汗:“我今年廿岁,已经成亲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黎东先生欲言又止:“那……那您的娘子?” 澹台莲州想起岑云谏那张冷若冰霜、俊美无俦的脸庞,说:“他是仙人,怎有可能跟我下凡来。我想回家,自然就得分了。” 因被他们提起,倒是勾起澹台莲州的一些回忆。 之前他刚一复生就下了山,压根没空去想,且那时不知为何,兴许是死了一遭,脑子像是很久不用了似的锈钝的很。 如今他才能慢慢地想起些事来。 这会儿他与岑云谏刚成亲两年不到。 差不多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不对,是他认为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 譬如他们住的天南小筑辟了一片莲花池,种满了岑云谏从天南海北搜集来的各种莲花。每次岑云谏外出回来都会给他带点东西,含笑地问他喜不喜欢。 他总是说喜欢。 那时,岑云谏还常会陪他练剑,后来做了仙君,修真界事务繁多,哪还有这闲工夫? 他俩成亲的第二天。 他问岑云谏可不可以给他一缕头发,岑云谏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想打个同心结。 头发这种东西可用以巫咒邪术,不能乱给,要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修士手上,恐怕祸害无穷。 当时他说出口以后觉得唐突,赶紧改口,打哈哈说:“好像是不好。” 岑云谏却问:“要多长的,连发根吗?” 于是真给了他。 澹台莲州用一红一蓝的两根彩绳缠着彼此的头发,编成了同心结,岑云谏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编,他被看得不由紧张起来。 等他编完了,岑云谏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是一种婚姻契约的术式?我不记得我曾在藏书阁的书中看到过。还是你看得书更多。”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被戳破的囊袋一样,一下子所有的紧张都瞬间流泄了,他笑起来:“不是,这只是人间的一种习俗,没有任何的法力附着。这两条不同颜色的线代表结合的双方,这意味着夫妻伴侣的命运被缠在一起了。” 岑云谏也笑:“难怪我无甚感觉。我们的命不是已经因为噬心劫而被联结起来了吗?” 澹台莲州说:“那不一样。” 一个是因为生死。 一个是因为喜欢。 哪能一样? 岑云谏想起什么,道:“你等等。” 说着,去给他取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里面装满明珠,个个都有桂圆大小,流光溢彩。 “是不是可以做坠子?” 澹台莲州问:“这是宝贝吗?” 岑云谏说:“不是灵珠,普通的海蚌珍珠,没有仙力,除了漂亮——但这在人间好像是个宝贝,所以被供奉了上来。我忽然想起来,觉得倒是与你这同心结相称。” 他把明珠编上去,终于大功告成。 澹台莲州把做好的同心结举起来,站起来,走到檐下,对着日光把玩,彩线和明珠被描上一道薄薄的金边,熠熠生辉。 岑云谏侧立一旁,抬起手,抚了抚同心结的长穗。 只是,毕竟用了岑云谏的发丝,不便为外人知晓,也不能被发现,是以从未带出去过,被他谨慎地收藏起来。 那个同心结他都没带出来,还在昆仑,就放在他们的床上枕边,用来压他的离别信。 等岑云谏回去就能看到了。 …… 说起来。 他与岑云谏之间因噬心劫而缔结的生死契还没解开。 他当时只在书上看到做法,没看到解法。 不知是否有解法。 但他既然都离开了岑云谏,再过上十年,估计没人记得他。 妖魔也不会特地来抓他了吧? 澹台莲州掐指一算,从他出发到现在已经近六个月,路上不耽搁的话,到昭国王都夕歌还要一到两个月时间。 很近了。 大家歇了两日。 继续上路。 车队里人越来越多,不得不仔细分工。 澹台莲州见秦夫人算账本事好,索性把大家的吃穿用度就交给她来管,大家算半正经地凑伙,那么秦夫人也就不用再给他保护费。 黎东先生周游过各国,负责给出他的知识和见闻,秦夫人便依据他说的来储备食物、购买药品。 又小半月。 路过一座以织品闻名的城镇,买了不少布,秦夫人说一半留用,一半给大家做衣服。 澹台莲州下山到现在还是穿着昆仑带出来那身衣裳,那是冰丝鲛纱制成的,也可以说是半件法器,不染尘埃,一拂就干净,穿在身上很轻,但是冬暖夏凉,相当舒适。 这样的好衣裳也是他跟岑云谏成亲以后才有的,对凡人来说很珍贵,对他们仙人来说但不算多稀罕,内门入室弟子人手一件,他穿走也没觉得有不好。 秦夫人要做衣裳,澹台莲州连笛子都不吹了,过去凑热闹,让裁一段布给他,他要给自己做件新衣裳。 一车的女眷闻言笑成一片。 除了兰药,她是个野女孩,从小没被教养过,遇见人了却是被抓取当奴隶,对女红一窍不通,拿着个小绣棚抓耳挠腮,还以为莲州公子是跟她一样不懂的,惺惺相惜地望着他。 澹台莲州认真地说:“我没骗你们,我真会针线活啊。” 还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针线包。 女孩子们仍不信,戏谑道:“那您做给我们看看。” 待看见澹台莲州的针线活做得针脚细密,甚至还会绣花时,顿时大为惊奇。 “没想到公子不光是剑术好,还会针线!!” “出门在外,衣裳若是破了,总得自己缝。” 其实是在仙山上没人照顾。 我还不止会这些咧,我还会挑水、种菜,各种杂务。澹台莲州在心底甚是骄傲地想。 “仔细看,公子这花样绣得真好,怎么绣的?能不能教教我?” “给我也看看。哇。” 香香听见有笑声,也跟在马车边,晃晃鼻子,好着急,想探头看。 澹台莲州被这一群姊姊妹妹围住,正要跟她们讨论刺绣。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 澹台莲州转身搴帐而出:“我去看看。” 只见前方一个落拓不羁、虬髯汉子骑一匹四足踏雪的黑马横在路中,他的身材高大魁梧,手执大弓,背负重剑,一副凶悍模样。 汉子把他们的车队拦下来,他说话的声音与容貌完全不像,声音虽粗,却是好声好气地问车夫:“你们的主人是谁?莫怕,莫怕,我只是来问问可否有多余粮食和水能卖我一点?” 出门在外,还得多靠旁人襄助。 澹台莲州并不吝啬,道:“我是这儿的主事人。你要多少?” 汉子刚要回答,身后传来黎东先生的声音:“任乖蹇?” 汉子越过澹台莲州看过去,惊喜地翻身下马,高嚷一声:“黎东先生!” 旧友重逢,喜不胜收。 被换作“任乖蹇”的剑客向黎东先生执弟子礼,端端正正地恭了下身。 黎东先生拉住他,说:“这么巧,既然遇上了,你还买什么粮,不如直接跟我们一起走。” 任乖蹇摇头:“那不成,我还有事要办。” 黎东先生问:“何事?” 任乖蹇道:“我受人所托,要办一件事——送人赴死以成大义之事。” 澹台莲州闻言侧目:“此话何讲?” 14、第十三回 此话还得从五个月又十七天前讲起—— 昭国西南偏北。 万妖域。 万妖域是现在的人们对这里的称呼,以前,他不叫万妖域,而是昭国的一片领土,被称为楙郡。 但是在三十年前,妖魔扩张领土,携飞天遁地的妖兵魔将入侵,肉-体凡胎的人族岂能抵御?于是节节败退,失去了这片土地。 人们便改称此地是万妖域。 据说这里遍地都是妖魔,靠近此处地的人十去十死,无一生还。 然而。 穿过漆黑阴森的荆棘林,踏过泥泞浑浊的沼泽地,跋涉过荒芜一树的戈壁滩,在离万妖域边境三十里的地方,其实还留存着昭国的最后一座城池—— 碎月城。 曾经碎月城是楙郡的中心之城,有两万多常驻人口,水甜草绿,经济富荣,安居乐业。 三十多年的苟延残喘,碎月城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但他就像是一棵长在沙漠深处的白杨树,即便环境如此恶劣,依然坚韧不拔地屹立着。 杨将军自十七岁起跟随他的父亲来到这里驻军,已经过去三十四年。 他的父亲在三十年前那场妖魔来袭的战斗中负伤,强撑了五年后就去世了,作为老杨将军的儿子,彼时还是小杨将军的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象征了军权的虎符。 一转眼,曾经的小杨将军成了另一位老杨将军,三十四年的时光与戈壁的风沙,把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磨砺成了满脸皱纹、须发霜白的老人,却没有湮灭他眸中的光。 铸铁室。 炭火烧得热腾腾的,屋子里只开了一扇小窗,热得如个蒸炉,老杨将军褪去上衣绑在腰间,露出一副猿背蜂腰的强壮身材,浑身上下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疤,纵横流淌着混杂尘泥的肮脏汗水。 他抡起一把大锤,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用了这么多年的配刀。 这把刀最初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而他的父亲则是从他们的王上昭文公那儿得到的奖赏。 他的父亲最早只是个没念过书的剖牛匠,专司祭祀时的杀牲事宜,因为技艺精湛,被昭文公召见,竟然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武将的官职,还给他赠食、赐车、娶妻,之后依靠军功一步步晋升。 父亲感于王上的知遇之恩,来到了昭国最角落的碎月城,为昭国戍守边疆。 他在这里修建城墙,挖掘水渠,种植作物,蓄养家畜,如此尽心尽责,毫无徇私牟利。 碎月城的百姓爱戴他的父亲,所以也愿意在他的父亲死后继续团结在老将军的儿子身边。 他也真心的敬佩钦慕自己的父亲,一心一意沿着父亲的脚步走下去。 一转眼,竟然已困守孤城三十年。 “锵!锵!锵!” 大锤敲击,迸射出炽亮的火星,却比不上杨老将军的目光明亮。 每一次高举起锤子用力时,他粗壮的手臂上,坚硬的肌肉膨起,盘虬青筋,充满了力量,一点也不像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 他的脸已经显出沧桑老态,但身体依然像年轻人一样强壮。 他是一个如炼铁般的硬汉。 亦是不服老的,有时午夜梦回,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武将,在昭国的国都夕歌踏马观花。 终于,他暂且满足了目前的锤击,将烧得火红的刀放进了水里。 急遽降温的刀片发出“滋滋”的声响,随之冒出腾腾青烟,刀面浮现出一种具有奇异美感的花纹。 他把上次杀敌缴获来的兽骨炼进自己的配刀里。 没办法,他的刀再好,砍了那么多妖魔也早就砍坏了,在失去了补给之后,他只能尝试将看上去具有铜铁光泽的兽骨融铸进去再锻,久而久之,炼出了一把暗红色的宝刀。 再又一次淬水时,一个苍头兵脚步匆匆地进入了铸铁室:“将军,有情况!” 杨老将军的目光仍留在锤铁上,他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以示自己知道了,问:“什么事?” 苍头兵说:“大白天的,方才还没有,一会儿的工夫,天上突然出了好多星星。这可不是常见景象,该怎么办?将军。” 随着他的叙述,杨老将军的心神被吸引过去,锤铁的频率慢慢淡了下来。 “锵……锵……锵……” 他终于抬头,火光照亮半边脸,更显得沟壑纵横,他的眉头紧皱着,但他的眉头永远紧皱着,自从这片国土陷落时就再也没有松开过,忧愁和愤懑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每一条皱纹里。 杨老将军深深思虑了片刻,停下锤子,说:“把所有人都叫起来,盯紧每个哨口,观察那些个孽畜有什么动静。” 当他一道命令传下去以后,这座像是已经死去的沉默荒城中,从各个角落里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 大家平时并不敢在外面发出大声,也不聚集地住在一起,以免被一网打尽。 三十年下来,这座城里已经只剩下不到三千个人了,其中还有三百多的老人和孩子。 除了完全失去或者没有战斗力的人以外,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战士,无论男女,战则为兵,不战则务农。 杨老将军无心再仔细铸刀,草草地结束了这一次的锻造。 他走出门时,正卷起一阵大风,把地面上的黄沙扬起,迷了一下他的眼睛。 须臾后,狂风方才平息。 他高高地仰起脸,果真看见一碧如洗的晴空上,明明太阳炙亮地贴在右上方,周围却有明星闪烁,清晰可见。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那么,白日现出漫天星辰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不知道。 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转机或许就在此中。 经过一天的观察,发现城外的妖兵的确有了动静—— 他们开始成批成批地离开。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这一定跟白日星现有关,虽然不晓得具体是因为什么,可他没兴趣究根结底。 可惜的是,五天之后,妖兵不再有更多的离开。 即便如此,这也是近三十年来妖兵最少的一次了。 或许这是个陷阱,但就算是个陷阱,他们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没有空犹豫。 从刚被困在这里开始,他们就派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去祖国求援。 足足三十年,没有一个人活着把消息传出去。 他们必须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杨老将军选了跑步最快的那个小战士,大家都叫他小飞。 这是碎月城被封以后才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岁,自来到这世上起就困在城中,从未离开过,但每一个孩子都牢牢地记住了去昭国的路。 碎月城最精锐的两百个战士聚在一个房间里,他们坐在地上,杨老将军站着,在一块削平的石板上用一块刻上去会有白痕的小石头飞快地大致讲了一下作战计划。 全场静默,无人胡噪。 讲完,杨老将军问:“谁来作饵?需要二十个人。” 谁都知道做了调虎离山的饵,多半是活不了。 可继续困在这里又能活下去吗? 话音刚落,就有战士起身响应,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战士站了起来。 他们在沉默地赴死,却没有一人目光迷茫。 无需再多言了。 临行前,除了一份承给王上的臣书,杨老将军还宝贝地取来一块小心存放多年的旗帜交给小飞。 他自己身上那件破烂褪色的衣衫把旗帜衬托得愈发鲜艳干净,红底上一个黑色的“昭”字,他说:“带好。” “小飞,到时按爷爷说得做,就算听见惨叫声也不许回头,听到了吗?” 小飞忍住眼泪,郑重点头。 杨老将军宽厚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握紧捏了下,又松开,将他轻轻推了一下:“去吧。” 趁着天将亮,妖兵们防备最懈怠之际。 滞贮在碎月城的幽魂们行动了。 在昧爽不明的天光中,杨老将军眺望见小飞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像是有根风筝的丝线缠在他的心脏上,随着小飞的跑走而越发被勒紧。 跑远点,再远点。他嘴唇嚅嗫,默声催促。一定要跑出去。 时隔三十年,困在碎月城中的三千昭国将士们终于有了归乡的希望。 15、第十四回 小飞不眠不休地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走出了万妖域。 半个月后,他病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不过,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一位浪迹天涯的剑客。 剑客听闻小飞的遭遇,二话不说,星夜兼程地带着他直奔昭国王都,花了整整两个月。 小飞终于得以面见王上,呈上了杨老将军的书文、昭国旗帜,以及写满了三十年来所有碎月城阵亡将士的名簿。 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三十年是多少时日?足够昭国换一任皇帝。 如今把持朝政的并不是当年派遣杨家父子去碎月城的昭文王,而是昭文王的儿子昭仁王。 大家都已经默认失去了那片土地。 还会有人活着?没想过。 远居国都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坚守有多么惨烈,尽管他们已为之泪沾衣襟。 昭仁王当场泪流不止,直道杨将军忠义爱国。 王上甚至亲自问了他小半日碎月城的事情,红着眼睛,泫然欲涕,情真意切,不似有假。 还当场宣布晋封杨老将军为忠武侯,列在二十等爵的关内侯,仅次于彻侯,其余三千将士也通通加封,原有品阶的连升五阶,封公乘、簪袅等等,即便是个白身,也给个最低的公士爵位。 让丞相当场写了封爵诏书。 又问小飞:“小勇士,你送信有功,孤封你为公大夫如何?” 小飞受宠若惊,吓得连连摇头,哭得眼泪扑簌簌落不停:“不可不可,我只不过送一封信,迄今为止,我只杀过三个小妖,我不配,我同他们一样做个公士就好了。” 当晚,王上即在宫中设宴,让小飞作为碎月城的代表,热情地招待了他。 给他换上了公士的官服,因是临时问一个官员要来的,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小尺码,但是对于瘦小的小飞来说还是太大了,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走一步领子就会不住地往下滑。 他也是个手脚敏捷、骁勇善战的小战士,被这一身华服捆上,突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王上赐座他于主座右手边最近的位置。 小飞想低下头,却怕脑袋上戴着的冠掉下来,不低头,又总觉得仿佛有人在嘲笑他沐猴而冠。 宴会非常之隆重。 笙簧齐鸣,金鼓鼎沸,莺歌燕舞,美酒佳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小飞被迷花了眼睛,晃一晃他夜里的梦都是掉下一地的珠光宝气。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 一天又一天,王都的人仍然除了给他好吃好喝,派了御医去给他治病,就再无其他表示。 小飞年纪还小,藏不住心事,成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伺候他的人问:“公士可是对伙食有什么不满?” 他连连摇头,打这辈子他第一次吃得饱、穿得暖,睡觉也不用担心妖魔来袭。以前在碎月城时,叔叔伯伯们总说他是只小猪,一睡就没数,老是睡死过去,心太大了,现在他睡得不再是铺了点干草的石板地面,而是软和的床铺,反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好。 怎么睡得好? 他想到自己一顿吃的可够老家的一个战士吃四五天,想到他在这里多睡一日,说不定就多一个人死去。 二十个人为他而死,送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王都,是来搬救兵的,不是送他来享福的。 小飞每日去宫门询问是否能谒见王上,若见不到就站在宫门口等,一等一整日,等到第三天,终于再一次被王上召见,他问:“陛下,请问什么时候派兵去救大家呢?” 王上言语温和,但面露难色:“这……近来国库紧张,昭幽两国正两相颉颃,眼下,委实抽不出更多兵力去碎月城,诏书孤先给你们,待到幽国一战解决再说,怎样?” 小飞呆若木鸡,心冷如冰,半晌,才在侍者的提醒下叩首谢恩。 出宫的路上下起一场淅淅沥沥、泄泄沓沓的雨,他没有伞,一路淋着雨回去。 在碎月城,难得下一场雨,每次下雨,他们就会用所有能找到的破盆残罐把雨水收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水。 来了王都以后他才知道,这里的人不喝雨水,嫌脏。 洗澡也不用等雨天,在碎月城,用雨水洗澡都是一种奢侈,每回大家都会像过节一样在雨声的掩盖中快活地唱起歌。 回到王上所赐的屋舍,他把不合身的被雨湿透的公士官服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榻上,换回了一身庶民行装。 将陛下赐封碎月城全员爵位的诏书带上,雨刚歇,天未亮,小飞踩着泥泞的路出发回家。 王都真好,像将军爷爷说的那样好。 但他还是想回碎月城,假如没有人去救他们,那么,他想要起码跟亲人朋友死在一处。 他在陋巷酒舍找到了那位送他来的侠客再送他回去。 侠士仍旧如送他来时那样爽快,浮一大白,笑着慨然允诺。 …… 听到此处。 澹台莲州不得不动容,问:“您就是这位侠士吧?” 任乖蹇爽朗地笑起来:“正是。” 澹台莲州戴着纱笠,不自觉殷忧地倾了倾身,问:“小飞呢?他可还好?” “不大好。”任乖蹇道,“他走出万妖域时就病了,好了病,病了好,三天前,他又病了,高烧不起。我暂时把他托付在附近的一户人家养病,那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只好出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商队能买到口粮,好继续带他上路。” 送一个病重的孩子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不是赴死是什么? 然则,却是成其人生之大义,是以无反顾。 澹台莲州沉住气,问:“我能随你去见见他吗?” “我略懂医术,兴许能帮你给他治病。” 任乖蹇乐而拍手:“那可太好了!” 说罢,澹台莲州去拿自己的药箧,但被阿鸮先一步背上了,说:“主公,我帮您背药箧!” 他让其余人留在车队,他带着阿鸮去见碎月城的小兵小飞。 白狼不听他的话,非要跟在他左右。 这个农家的房子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土坑,在地上刨出一个大洞,上面盖上支起茅草顶与大片的树叶就算是个家。 只有些微的光线照进来,一个气息微弱的人躺在角落。 瘦而薄,像是干枯的叶片。 任乖蹇大步走过去,就地而坐,唤道:“小飞,小飞,我带大夫来给你治病了。” 小飞翻了个身,一张脸被烧得通红,看见他,无法起身,便颔首致意:“大夫好。”话没说完,到最后一个字,就像是断了弦的筝,轻飘飘消了音。 澹台莲州哽咽:“你好,你好……” 这叫什么好?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问:“这里不大好住人,我可否把他带到我们的马车上医治?” 任乖蹇感叹:“医者仁心啊。” 小飞被带到他们的车队,澹台莲州原想只自己照顾他,没料到所有人都主动表示乐意。在他所熬制的药剂与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悉心照料下,两天后,小飞退烧,脸色好转许多,意识清醒,还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他由衷地对医治他的恩人说:“我何其幸运,总能遇见好人。我的命真好!这下好了,说不定我能自己把诏书送回碎月城。我觉得我明日又可以跟任大哥一起上路了。” “莲州公子,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小飞不知如何报答,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您。” 早晨澄澈微凉的光透过马车的竹帘疏缝漏进来。 一线一线地落在澹台莲州烟青色的衣衫上,当他动作时,这些光弦便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似的,揉碎成莹莹氤氲的光雾,萦在他身畔。 澹台莲州庄肃正坐,道:“我随你去碎月城。” 小飞懵了:“啊?” 澹台莲州沉吟再三:“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对策……虽还未想好,但,我想,我还是先跟你一起过去吧。我一定能将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我略懂剑术,还算不错,比我的医术好许多。” 小飞抓耳挠腮地说:“您、您……” 任乖蹇不大信,好奇问:“真的吗?莲州公子还会剑术?” 却见澹台莲州向他们低头,摘下了片刻不离的纱笠,接着俯身下去,额头贴在交叠的手背,向小飞深深地拜了一礼,以示敬意。 再直起身子,端坐。 他雪肤乌发,顾盼生辉,美的几乎让人屏息。 小飞跟任乖蹇也的确怔愣原地,滞息凝神,一时间不知所措。 小飞涨红了脸,以为他这是在请求,说:“您这、这是作什么?您没有责任跟我去送死呀!” 澹台莲州道,“我只告诉了你我叫莲州,却没说过我姓什么。” “我姓澹台。” “我是昭国王子。” “你说我有没有责任去碎月城?” 澹台莲州抬睫,在他那一向温凉清冽的脸庞上,恰有一束渐而转热的光随着日头的移动跃入他眸中,似有烈焰,燃起孤山。 他说:“他们不去。那我去。” 即便此一去便不复返也。 他想,若是要选一种死法。 那么,为这些凡尘的英雄们而死有什么不好的?可比被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蔑地杀死要好太多了。 况且,也不一定会死。 他还想要让这三千将士全都活下来。 16、第十五回 一大早,兰药小妹妹去附近割了一些嫩叶野草回来。 小白象香香吃得可美,小鼻子卷起塞进嘴巴里,吧嗒吧嗒地咀嚼。 兰药坐在一旁,时不时地递一把叶子果子。 这会儿天才刚亮,但车队的人已尽数起床,开始了新的一天,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兰药伸着脖子左顾右盼,瞧瞧哪儿有自己能帮上忙的。 不过,最近车队的焦点自然聚集在澹台莲州的马车里。 那儿现在被让出来给生病的小飞哥哥居住,小飞哥哥的事情很可怜,可怜到连她这个小奴隶都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 透过竹帘的罅隙,她隐约可以窥见其间人影晃动。 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她听见马车里好像有人在哭,是小飞哥哥的哭声。 兰药辨认出哭声,惊了一跳,赶忙起身走过去,却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也一下子斟酌不好言辞,于是只是心焦如焚地在马车外徘徊。 裴爷爷路过,耐心地问:“兰药,怎么了?你要找公子吗?” 话音还未落,车里正有了新的动静。 她望过去,裴爷爷望过去,车队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望过来。 澹台莲州弯腰卷帘而出,劈光而立,端凝华贵。 车队的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澹台莲州的真容,原本热闹的人群霎时间鸦雀无声,齐齐怔愣地看着他,连眼睛都忘了眨。 “砰。” 一个小娘子手中的水罐不小心摔在地上,摔碎了。 大家这才醒了些神。 澹台莲州自在若然,垂睫看见马车边的小兰药,问:“找我吗?” 兰药是个野孩子,她也是个对美丑无甚概念的,只觉得光落在莲州公子的身上都像是更亮了几分,他像明月,也像骄阳,美丽又亲切。 兰药踟蹰地说:“我听见有人在哭……” 澹台莲州摸摸她的头,笑笑说:“好孩子,走,随我来。” 一旁的黎东先生仿佛已经猜想到他接下去意欲何为,深深地凝视他一眼,向他恭了下身。 澹台莲州回以颔首,他下车,朗声道:“大家请过来,我有事想与你们说。” 众人不明所以,听从地合围过来。 他们这才发现,澹台莲州今日的打扮与平日不大一样。 平日莲州公子总是披发,潇潇洒洒,今日却文丝不乱地簪了冠,像个儒生,腰间仍悬着佩剑,一手按在剑上。 恰有一阵清风吹过。 澹台莲州踏住密林筛出的清光,立如一块坚定屹立的磐石,道:“我欲前往碎月城搭救杨将军一行人。” “此行危险,九死一生。” “你们谁人若愿随我去就一起去,若不愿,就在此别过。” - 碎月城。 杨老将军清点了一遍他们还剩下多少口粮,够吃几天。 少年时他的数算并不好,抠抠搜搜地算了三十年,如今他扫一眼就大致知道还够吃多久,需不需要大家勒紧裤腰带饿一饿,节省粮食。 这些年,正是靠他的筹算才让大家不至于饿死,尽量每个人都活下来。 在他翻耙晾晒的粮种时,一个老兵过来,单刀直入地提问:“将军,您说,王都那边到底什么时候才派兵来救咱们啊?” 杨老将军佯作漫不经心地答道:“大军整备、开拨都要时日,从王都过来也要,急什么?三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耐着性子等着。” 自从他们终于把传讯兵送出去以后,余下的人难免心浮气躁起来。 但杨老将军就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他老人家永远坚毅不屈,临危不乱,就算他们心里再慌,只要看将军一眼,便能立即冷静下来。 待老兵一走。 杨老将军低下头,看自己紧攥的拳头,张开,手心是被捏碎的粮种碎末。 浪费了。 他很是心疼,舍不得扔,于是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和着唾沫咽下去,像是在咽沙子,过了一会儿,品出一丝苦,又品出一丝甜。 一道清锐的木哨声飘过天际,传进城里。 所有颓丧不安的人都抬起头,纷纷振奋起来——是他们城兵打暗号的哨子声! 是他们送出去的传讯兵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是小飞吗? 杨老将军下意识地跑起来,跑到门口时,才慢下脚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碎月城的大门早就封死,很多年没开过了。 只留了几道小门。 大家把回来的人带来给他看。 杨老将军一见,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是小飞,是东宇。 小飞跑出去以后,他们怕只有小飞一个不够,又或是路上可能出意外,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送出去一个另一个传讯兵东宇。 但东宇离开才两个多月,绝无可能到了王都再回来。 杨老将军先睃巡他浑身上下,捏捏手臂肩膀,说:“没事就行。” “怎么回来了,你出去以后都到哪了,是迷路了吗?” 东宇一脸疲倦,恹恹不乐。 大伙围着他嘁嘁喳喳、不停地问,他却一句话都不说。 杨老将军浓眉微蹙,挥散众人,沉稳地说:“别吓着他了,东宇,你过来,我们去屋里单独说,你都遇见了什么。” 杨老将军刚关好门,一转身便看见东宇泪流满面的模样。 这眼泪像是变成沉沉的铅石,灌进他的草鞋里,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薄薄的气声,匀了气,才哑声问:“哭什么?” 东宇眼中两泓清泪,说:“爷爷,我走到了昭国境内的一座城,见到了那里的城主。我听见那些人私下说,小飞早就到王都了,但是王上并不打算派兵来救我们。” 杨老将军一言不发。 他的神态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口袋,无论别人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概接受,但你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口袋下面有个破洞,倒多少东西进来都会漏出去,不能留存下来。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 唯有他珍之又珍的老铜漏还在响,在悄悄地流过焦虑的刻度。 东宇问:“爷爷,怎么办?” 杨老将军拔动脚,走到椅子前坐下。 眇忽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筋衰骨老,暮气沉沉,无能为力了。 “砰!” 门被推开。 气红了眼睛的将士们骚乱地涌进来,义愤填膺地骂骂嚷嚷起来: “将军!昭国不管我们了吗?” “怎么能这样!” “我们死守在这里三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老将军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他抬了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此刻群情激奋,已经不大管得住了。 “安静。”杨老将军说第一声,没人理他,他的声音被淹没了。 “安静!!!” 他提起嗓子,喊了第二声,喑哑叱咤,不怒而威。 将士们被这气势被震慑住,总算是静默下来。 他再次站了起来,即便他看上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但仍然是所有人中最坚毅的那一个,他平静过头地说:“没人来救我们,那我们自己救自己。拼一把,要么死,要么活。”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只是,以前大家是抱着归乡之情才咬牙熬下来,如今不一样了,故乡已经抛弃了他们,就是逃出去了,又该何去何从呢? - 澹台莲州问完话,众人一齐惊住。 阿鸮迫不及待地抢答,这可不正是他报答公子救他们全村恩情的良机?!他大声道:“公子,我去!” 少年的声音急促而滚烫,像是一粒星火落入了草绒之中。 烧在所有人的心头。 17、第十六回 阿鸮平时结巴,这时却应得分开干脆利落。 这一声“我去”就像是个领头讯号,紧接着,黎东先生也称应声说要加入,连小兰药都嚷嚷说要去救人。 他温文浅笑:“先生,您这想必是在说反话要把我留下来吧?” “抱歉了,您一路照顾,我是感激不尽。但此行,我必须得去。” 秦夫人一直没有作声,直到这时,才叹了口气道:“我与公子您虽是萍水相逢,但委实敬佩公子为人。我亦钦佩杨老将军。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公子但请一说。” 澹台莲州对小兰药说:“兰药,去把那个木匣子拿来。” 兰药取来装满百金的木匣子,澹台莲州没用过里面的钱,这本就是他为了小奴隶和小白象讨要而来的,此时,又奉给秦夫人,道:“那我想请您代为照料兰药和香香,至她成年能自力更生即可。” 秦夫人眼眶微红,道:“公子庇佑我一路,我怎能要钱?这些钱我留着给兰药做嫁妆。我虽是弱质女流,却也读过几日书,知晓一诺千金的道理。我向您承诺,如有违背,便遭天打雷劈。”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还发誓,一时间没来得及阻止,又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写在布帛的信,交给秦夫人,道:“你去到国都以后,找人将这封信交给王后,她定会想办法解决您的心头难事。” 此话何讲?秦夫人怔住。 澹台莲州说:“夫人自称是出外行商,却没买多少货品,想必离家另有原因。我们路上走了那么久,倘若夫人还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眷,想必早就去投奔。这世道,能让一个伶仃寡妇这样,无非是走投无路罢了。” 秦夫人哽咽:“公子洞幽察微,我确是被赶出来的。” 澹台莲州说:“你去找王后,她能帮您解决安家落户。” 秦夫人又问:“您认识王后?” 都这时候了,澹台莲州不再掩藏,直说:“她是我的母亲。” 秦夫人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大惊失色:“未曾听说文靖公主还有情人?!” 黎东先生咂舌,必须插话:“莲州公子姓澹台,他是王上与王后的长子!不是文靖公主与情人所出的私生子!” 秦夫人赧然,音调迅速低下来,问:“这……王长子不是幼年被仙人带走了吗?” 黎东先生回:“王子正是从仙山回来的。” 这时。 小飞由任乖蹇搀扶着走了过来,在澹台莲州的背后唤了一声:“王子。” 澹台莲州转过身。 小飞还站不太稳,身形颤巍地向他深深作揖。 “我感谢您一片热忱之心。” “即便你身份高贵,然则,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车队上下除您以外,我看最好连靠近也别靠近万妖域。那么,您孤身一人,我觉得,着实不必与我一起去送死。” 这下人全到齐。 澹台莲州说:“我是在托付,却没有觉得自己必定是送死。” 黎东先生问:“王子可有计划?” “是还有什么仙术阵法可以施展?” 所有人都期盼地看着他。 澹台莲州挠挠鼻子,道:“我想慢慢搬来着……” 黎东先生:“搬?” 澹台莲州唯独在自己的剑术上有自信,他自知天真,依然说:“是,先生,您知道我的剑术,我想带一两个人不成问题。我想,每隔几日,我带一两个、两三个出来,三千个人,还活着一个我救一个。”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傻,但,总得有人做这件事。” 黎东先生呆了,他煞费踟蹰地道:“您这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呢!” “您就不能问问我有什么办法吗?!” “您要知道,您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跟着您,我这是在追随您啊!” 澹台莲州傻眼了,怔怔地问:“先生有办法?” 黎东先生颇为咬牙切齿:“怎么没有?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您问我!” 秦夫人觉得像是突然有一道奔泉涌冲进她的脑子里,让她记忆一新。她上前一步,热切地说:“公子,我想起来了,我亡夫家世代经商,传承百年,以前也曾去碎月城一带经商。他们留下了所有曾去过的地方的地图,你看是否能为你派上用场?” 黎东先生:“善哉!夫人赶快找找!”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量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冷不丁地,侠客任乖蹇环顾四周,大笑几声。 澹台莲州问:“你笑什么?” 任乖蹇道:“我看这场上,老弱病残,鳏寡妇幼,尽数到齐。自古至今,披坚执锐的人族军队尚且不敢去对抗妖魔,从未取过一胜。我们这些个人想赢,更是天方夜谭。” 他目光如炬:“但我大抵是疯了,我竟然觉得或许能成!” 向澹台莲州恭手:“王子,请带我一起!” 小兰药举手:“我、我也想帮忙!我能帮忙吗?”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两声,摸摸她的头:“你不用,我们大人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 “此言差矣。”黎东先生抚捋胡子,“小兰药也能帮上忙,当然,没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哦?” “请先生教我。” 他们都是这世上被抛弃的存在。 是平原上一簇簇在风雨后摇曳微弱的野火。 聚在一起,拧作一道,又亮起来,成了一团牢而不散的火光。 这一团火照亮了澹台莲州的胸膛,他才惊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侍者抱来草席铺在树下荫庇处。 于是,这群老弱病残、鳏寡妇幼还真的坐下,开始商榷起伐妖救人之计。 - 碎月城。 夜里下起一场雨。 全城三千人暌别十余年全部聚在一堂。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煮熟的满满的粮食,甚至还有一碗肉汤,这样丰盛的伙食也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明天,等雨停了,他们打算发起反攻,尝试全力以赴,突破围困。 王都抛弃了他们,这是碎月城最后的一缕士气,若是杀不出去,将来更无可能。 与其如屈辱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的痛快! 那么赴死之前,当然要吃饱最后一顿饭。 雨声急密,像是在为他们擂响战鼓,又像是催命的锣鼓。 谁都没有底气。 一片死寂的静默中,有人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接着哭声越来越多,眼泪落进碗里,继续吃。 唯有杨老先生一滴泪不落,他说:“我自束发年纪便心怀耿介之志,那时多自命不凡,觉得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未曾想,十七岁来了碎月城,一晃三十多年,头发都白了。”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想来这里守着大家。” “我老了,可你们不少人都还年轻,不要自暴自弃,努力活下去。要是活着走出去了,不要忘记碎月城的大家,将来请在院子里大家种一棵白榆树,每逢祭日便浇一杯酒吧。” 众人哭声更为悲恸,但求生之欲却被再次激发起来。 在这哭声之中。 好像加进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外面有人在喊:“将军爷爷!将军爷爷!” 坐得离杨将军最近的东宇抹着眼泪说:“爷爷,我都傻了,我仿佛听见了小飞的声音。” 杨老将军细细辨听,紧皱眉头,说:“不,这就是小飞的声音!” 小飞就这样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竟回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落下来,落在本来已经漾起的绝望涟漪暂时平静下来。 没人有空疑问他怎么回来的。 只注意到他说:“将军爷爷!我找到人救我们了!” 杨老将军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起身太快,头晕了一晕,眼前发花,须臾之后,视野才重新清晰起来。 ——是谁? 一个白衣男子随之步入光线晦暗的地堂。 这个男子生就竹骨玉肌般的面容,贵不可言,但所有将士都能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还有那把看上去不太像话的铁片剑,都莫名地让他们望之敬畏。 无人指挥,将士们自发地起身,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男子却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偃蹇骄傲、目空一切地走过去,他的视线平放,慢而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竭力地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道:“还剩三千零一百六十一人。” 他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 杨老将军心下一惊:“你是何人?” 男子道:“我是澹台莲州,昭国现任昭仁公之子,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杨老将军嘴唇嚅嗫,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再定睛一看,对方身上穿的白衣是丧服的左衽款式。 这是为他们牺牲的将士们服丧。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无法遏制。 如将溺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立时信任了澹台莲州。 杨老将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家都等着他要说什么,听见他压着哭腔还要厉声喝道:“停下!停下!都别吃了!” “省省粮食!还得接着打呢!” 18、第十七回 半个月后。 七月初七。 碎月城。 凌晨。 杨老将军勉强阖了两个时辰的眼来存储体力,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他甚至有一种心火在狂烧的幻觉。 尽管王子已经提前三天与他做了极其详尽的作战准备,但是他仍然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大脑不停运转,考虑可能发生的每一种变故,并且针对做出应对方案,将每一位士兵都考虑了进去。 他永远不吝将情形往最糟糕地去想想,毕竟倒霉了三十几年,他自认从未有过好运气。 天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悲观地认为,他们三千多个人能有百分之一活着逃出去就够好了。 如今他竟然胆敢设想他们全员都活下来!! 他哪来的胆子呢? ——都是王子澹台莲州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无所不知。 他随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图,上面还标注了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的妖兵分布点与类型。 而且王子武艺之高令他觉得匪夷所思,带着一个人,还能毫发无伤地通过重重妖兵的地区,来到碎月城,他都难以想象是怎样做到的。 他问起时,王子还轻飘飘说:“我走的那条路都是低阶小妖,小心一点的话,他们发现不了我。若是发现,杀了便是,低阶小妖好打。” 他第一次听到什么“低阶”这词,追问意思。 王子便细细地跟他说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阶的妖魔,尤其是在军队中,最低阶的小妖兵全无法术,只有与生俱来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只能接受极其简单的指令,譬如“冲”,譬如“停”,稍难一点他们就不懂了。 王子如数家珍般,与他细细分说了妖魔军队中的等阶制度,他大开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几年,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玩意儿。 其中王子所说的一些个低阶小妖他倒是见过,至于王子口中大有神通的妖将、魔帅他就闻所未闻了。 作为一个凡人,王子怎么会对妖魔这般了若指掌? 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愈发信服于王子了。 所以,即使王子制定的计划乍一看非常疯狂,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直到今天,他们都在调整军备。 尽管之前也抱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可眼下氛围却截然不同了。 当杨老将军穿戴整齐出门时,第一个见到的是个老兵正在磨枪,他当即笑骂:“临到要出发了你开始磨枪了。” 老兵说:“早磨了好些遍了,只是心里不安,总想再把刀啊箭啊磨得更锋利一些。” 杨老将军将能带的武器全部都带上,他的大刀、铁槊、弓箭、匕首挂满全身,看上去其实不大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江湖打手,还是穷困潦倒的那种。 别说他这个将军了,他们这一城的兵看着一个比一个穷,全体形如乞丐,唯独一双双眼睛仍然熠熠生光。 杨老将军抬起手:“出发!” 全军开拨。 光从天际线洇白了靛蓝色的天空,月亮已经沉没下去,剩下几颗碎星悬挂在天边。 “吱嘎——” 他们从西南角的小门两两鱼贯而出。 花了不过一刻钟多的时间,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就倾巢而出,并且迅速地按照训练而列好阵型。 其中还分了两百多个人出来,专门负责背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用布条牢牢地把人绑在身上,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所有人都鸦雀无声,遵守纪律。 杨老将军带队在最前方,一个号令,众人便追随在他身后拔起双腿,沉默地埋头行军。 速度颇快,却没有一个人落下,阵型也没有乱。 三十四年前。 碎月城周边刚沦陷的不久后,他曾随父亲一起尝试过一次突围。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永不能醒来的噩梦。 他们有两万八千人的军队,最后只有五六千人逃回城中。 数不清的妖魔尖啸着冲来,他们每一个都尖爪獠牙,扑住一个士兵,用力一撕,人就被撕成了两半。 当时是第一次见,所有人都害怕,他也不例外,瞬时间士气大败,阵型溃散,一团混乱。 惨叫声、求救声、喊杀声跟妖魔怪异的桀桀笑声混在一起,人的肢体在妖魔的手中就好似是玩具,被抛来掷去。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烈日晒得他觉得身上的铁甲仿佛快要融化了,隔着一层衣裳,仍然有一种煎灼皮-肉的痛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么远了。 远得他都有点开始心慌起来。 真的能走出去吗? 王子对他说:“能。” 一切正如澹台莲州布置的那样,他们掐好了时间,游走在妖兵换防的间隙。 大家在石头图上排演了得有三四十遍,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每一步,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妖寨附近。 集体在一个碎石滩后面寻觅石头暂时藏起来。 等待着王子的信号。 戈壁上忽地狂风大作,黑云卷空。 杨老将军抬起头,眯起眼睛直视着太阳的方向,却见太阳暂时被乌云给挡住了。他握紧一路过来被晒得滚烫的大刀,等待着,等待着。 空气闷湿粘稠。 多半是快要下雨了。 正这时,乌云缓慢地漂挪,从其间的一道罅隙漏出几射若有似无的金光。 “呜~!!!” 军号声嘹亮地响彻长空。 来了!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把火落进油里,一下子把他烧了起来! 杨老将军起身,领着阵型严谨的队伍朝向妖兵扑去。 与他少年时那次一模一样,远处的妖兵麇集成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块漆黑的大石板,似乎没有一丁点缝隙。 杨老将军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的意志就是全军的意志,他往哪里冲,所有人都会跟着他往哪里冲。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害怕,而是步伐坚定、稳固,毫无犹豫地撞了上去—— “噗、噗、噗、噗!” 只知道往上扑的小妖扎在了他们的铁槊上,一只一只被刺了对穿,若是尖叫着还没死,后面的战士会毫不犹豫地再来补上一搠。 杨老将军大喝:“前进!杀!!” 三千将士跟着他喊:“杀!!!” 声可震天。 就在这时,本来全部往他们这边扑来的妖兵突然骚动起来,它们转过头,困惑地看向对侧。 就在杨老将军率领的步兵突击的时候,与他们阵型尖端对应的妖兵外围,有另一群人在骤马疾冲。 小妖兵们还未曾遇见过这种情形,一时间混乱不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四五枪一起扎死了。 杨老将军知道,那是王子带兵过来了! 士兵们士气大振,愈发的奋勇无畏。 相对的两支军队快而急,像是两把剪刀,迅速地向彼此靠拢,把妖兵硬生生地扯出一道可供逃生的口子。 这一点都不简单,但凡有一点迟疑,有一点畏葸,有一点快了或是慢了,都会被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妖兵直接淹没。 “将军!” 杨老将军听见了一声如山涧清瀑般的呼唤。 他抬头循声望去,只见身着白衣的澹台莲州驾驭着一只巨大的白狼,如腾云驾雾般地朝他们突驰而来。 这只白狼比许多马儿更大,身形矫健,他的奔驰急如闪电,辗转滕踔,扬满红尘,迅猛的好似脚下激生出风雷,将澹台莲州托起,直直地劈开妖兵阵地。 澹台莲州的白衣上鲜血斑斑,他大喊:“那边!走!!!” 没时间犹豫了。 杨老将军领着三千将士,沿着澹台莲州跟一干骑士帮他们撕出来的妖群裂口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突击而出。 前方骑兵们在等着他们,为他们指引接下去的路。 起初还有妖兵追过来,然后那些小妖们突然间都停了下来,齐齐发出尖啸,成千上万的小妖同时尖啸,就像是用锥子刺他们的耳鼓,快要震碎了一般,紧接着,它们集体掉头扎向了战场中心。 ——是他们主将在召唤他们回来保护自己。 但是太晚了。 澹台莲州的剑已经吻上了他的喉咙。 澹台莲州一剑杀完,白狼驮着他,转头即走,剑光清寒,矫若游龙。 他们领着这些失去了头领的小妖往另一个方向去。 …… 直至傍晚,澹台莲州才在安全的地方与碎月城的将士们碰头。 当他的身影终于出现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即便是伤员,也想挣扎着起身,所有人都眸中都噙着热泪。 大家充满真心爱戴地哽咽地唤他:“王子。” 澹台莲州的白衣都几乎被妖血给染红了,一身泥尘和腥污。 他一回来便问:“人都可到齐了?” 又说:“别起身,躺着,不然伤口崩了。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来给你们治伤。” “嗒嗒、嗒嗒。” 落雨了。 人们向澹台莲州簇拥过来,他却忽有所感,仰起头来。 天空半边是雨,半边却在放晴,夕阳茜红。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但是上次是在天山,而不是人间。 澹台莲州在心底算了下时间。 哦,他都没留意。 今天竟然也是岑云谏当上仙君的日子。 漫天晚霞,美不胜收。 澹台莲州在心底默念:恭贺您应天受命,莅祚仙君。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他只多看了天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留恋。澹台莲州施施然向那些需要他的人们走去,大家都在哭,只有他不哭,还笑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生生地回来了吗?” “活的。” 他心下痛快,想:也恭贺我自己,再世为人,重获新生。 19、第十八回 日月交接时分。 凌霄之上,瑶光台下,九山八海四洲的修士依各门派列队而立。 天下十万修士,能站在这里参加仙君登基仪式的不过三千,皆是各处的精英,其中昆仑弟子便独占十分之一的名额,因这次仙君之位仍由昆仑弟子摘得,是故得以站在最靠前的两排位置。 修士们的宝器和灵力在将暮的苍穹上粼粼闪烁,使之繁烁如点点星辰。 他们在等待太阳升起的第一刻。 届时,新一任仙君将踏着众修士所铺成的飞桥玉阶,登上瑶光台。 新仙君还没来,还要等一会儿。 另十分之九的修士悄声发牢骚。 “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岑云谏。” “不是他还能是谁?天资既好,还有昆仑倾全门之力培养。啧啧。” “他才二十,太可怕了,许多人这年纪的时候还没筑基呢。” “听说他在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他父母死时已经将毕生的仙力都传了给他。” “他们昆仑可真霸道,连庄六任。” “算了算了,是我等技不如人。” “呵,最有资质的弟子都在昆仑,旁的门派偶尔有个好苗子也会被他们薅走,这怎么比?” “说不定前任仙君留下的试炼已留了暗门,只有昆仑弟子才能通过。” “……” “诶,来了!” 忽然。 他们感到一阵强到难以置信的灵识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们所有人堙窒其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凛寒无匹的剑气。 只一剑,就将万里云天一劈为二。 霞光刺涌上瑶光台。 顷刻间,一片静默,莫敢出言。 岑云谏峨冠博带,衮衣金裳,身上流淌的灵力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比其他任何一位修士都要更为明亮耀眼。 明明云上九霄,但他的发丝与衣袖都纹丝不动,踏着敲金振玉一般的阕阕仙乐拾阶而上。 烙灵印,支天柱。 礼成之时,瑶光台上封存的仙力疯狂地摄入他的掌心,直如凝作一个新的小小太阳。一时间,风旋云紧,把他的衣袍鼓得翻飞。 换作弱一点的修士怕是早就爆体而亡,但岑云谏只是皱了皱眉,缓慢地握紧掌心,硬生生地吃下了这团仙力。 他身上的光在此时猛然黯淡下来,停顿数息,新认主的瑶光台上亮起金光,如呼吸般明灭反复,九次之后,金光骤亮,冲天而起。 礼毕。 诸天修士齐齐俯首,拜谒仙君。 …… 在场的所有昆仑弟子皆与有荣焉,振奋不已。 反而是岑云谏本人依然神态如常,云淡风轻,无有变化,除了换了身装束,多了点继承来的仙力,他觉得自己还是自己。 一名昆仑弟子刚开口唤他:“大师兄……” 说到一半就被隔壁的弟子在脑袋上扣了个板栗:“还‘大师兄’呢,该改口叫‘仙君’了!” 岑云谏道:“叫‘大师兄’也无妨。” 当上仙君以后还不算完,并不能马上启程回昆仑。 作为新一任的仙界领袖,待到仙魔大战来临前,他还必须担当起主帅的职责。 是以,有资格参加天山论道的修真界门派,他都得逐一交际过去。 一晃又是小半个月,总算是快挨个见面完了。 这日。 岑云谏召见百花宗的掌门。 送别时,他才单独问:“听闻贵宗的花木乃是一绝,本座可否与你换两样花种?” 一句话前还在说正事,仙君脸上一本正经,却无缘无故地聊起私事,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即便如此,百花宗掌门还是大献殷勤:“不用换,不过几颗种子,你要什么花,我送您就是了。” 岑云谏:“换即可。我想要两种莲花,一为‘翠盖华章’,一为‘碧血丹心’。” 百花宗掌门恭维:“仙君好眼光。若是能在昆仑种上,倒也能为昆仑增添几分美景。” 岑云谏看着锦盒中的数颗花种,心想:澹台莲州还没来信,一定是闭关未出。回去以后,我把新莲花种上,待他出关之时正好能赏玩。 莲州一定会喜欢。 他不由地想象起澹台莲州见到湖中有了新花的模样,想必又要在他身边叨叨个不停,高兴好些日子,说不定还会直接扑上来亲他一下。 如此想着,岑云谏便情不自禁地唇角微扬。 澹台莲州喜欢莲花,在他们的洞府种了不少,有一回,乘一叶小舟赏莲,结果还不小心睡着了。 恍惚间,岑云谏又想起些情意蜜事。 去年夏天,澹台莲州要他一起泛舟,闹着闹着就摇船去了。 碧色莲叶铺了一船,澹台莲州侧颈卧于其上,像是盛在碧玉盘上的一捧晶莹雪,清冽甘甜。 虽然他们的洞府旁人轻易不会进来,但毕竟是光天白日,澹台莲州羞极了,他侧过脸,自欺欺人地用一只手臂遮住眼睛,耳垂红欲滴血,薄粉一直蔓到脖子根。 他动-情时,白里透红的指尖、手肘、膝头就如莲花渐粉的瓣尖。 那天船被摇得涟漪连连,断断续续小半日。 惹得澹台莲州哭唧唧地向他讨-饶,后悔地说:“早知我就不要你一起坐船,我摘的莲叶莲子都被压烂了,哪还能吃?……你快帮我擦干净。” 岑云谏正在帮他看染上绿汁的雪背,指尖在澹台莲州脊骨上的一抹翠痕处轻轻挠过,甚美,他舍不得擦掉,还俯身轻吻了下,道:“谁让你没事就爱招惹我。” 澹台莲州立时一颤,翻身躲开,合拢衣襟,把一双仍盛着融融春水般的明眸略向上弹似的瞟他一眼,问:“你要干嘛?” 岑云谏佯作不知:“不是你让我帮你擦擦吗?” 澹台莲州没抓住他现行,还以为是自己太敏锐,不大相信地觑视他一眼,说:“我今晚自己去湘妃竹榻上睡。” 岑云谏不应声,看着他去。 睡到半夜,总觉得怀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便又轻手轻脚地把睡熟的澹台莲州抱回来。 要是澹台莲州能亲自过来迎接他就好了。 他想。 不过,澹台莲州仙骨不好,原就难以入道,还是不要打搅他闭关修炼。 他比谁都更希望他的莲州能真正地来到修士的世界,到时他们便是正儿八经的道侣,而不是含糊不清的伴侣。 又想了想。 岑云谏并不确定澹台莲州不会来接他。 多半还是会来吧? 莲州那么爱他。 毕竟,莲州看似跳脱,其实心思缜密,既然知道他大概一年左右就会回来,应当不至于算错闭关时间,很有可能在他回来之前出关。 莲州打小调皮,最喜欢吓唬他,总不按常理出牌,却也爱他之极,说不定是故意不找他,准备到时等他回到昆仑,要给他一个惊喜。 20、第十九回 天微光。 昆仑剑宗的所有弟子无论内门、外门都尽数从天下四方提前赶回来,在北宸宫前等待新任仙君的到来。 暌违数百年,昆仑终于再次坐稳了仙君之位。 自前任仙君在上一次仙魔大战中不知所踪、诸多精英弟子陨落以后,昆仑剑宗元气大伤,虽然还是仙界魁首,但是手上的灵脉灵矿被瓜分不少,从鼎盛期的十占七八,到现在只有十占四五。 当此之时,昆仑在而天下从风而服,九山八海四洲之众修士,皆听于昆仑之策。 无人敢违逆。 而现在,诸多其他门派崛起,尤其是佛修门派与符修门派,有几位老祖与昆仑前任仙君同时代,会仗着自己辈分高、道行深,等闲不把普通昆仑弟子放在眼里。 这一次岑云谏代表昆仑剑宗,以无可匹敌的实力问鼎修真界第一人,所有昆仑弟子都觉得脸上增光,扬眉吐气,往后看还有谁家敢不服昆仑! 提前小半日,弟子们已经在广场上按照内外门的地位、修为、境界的登基,自强而弱,有条不紊地列好队。 因着昆仑的仙船还没抵达,掌门也没到,是以还敢交头接耳地说几句闲话。 “我就知道大师兄一定能成!” “哼,除了我们大师兄还能是谁?” “大师兄以区区二十岁的年纪就修至入圣境,别说是昆仑史上,即便是纵观古往今来的修真界也没有这样的天才!” “我早说了压根不用担心。不是大师兄那才是有鬼了。” “你们傻不傻?记得改口!是‘仙君’!” “以后要尊称仙君才是!” 众人一阵爽快的笑声。 聊着聊着,又聊到岑云谏的私事。 “也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另娶?” “那个凡人倒也还算有自知之明,晓得大师兄此行必定会当上仙君,故而自己提前离开了。” “天道伦常,还是个男人。大师兄就是太重信义,为报救命之恩,竟然还以身相许!” “就是,一个赖在昆仑、贪生恶死的凡人,哪里配得上大师兄。” 他们甚至侃侃然地替岑云谏务色起新妻子的人选,三言两语之间,将全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女修士都囊括进去,又说:“还是得我们昆仑本派的修士与仙君相结合的好。” 便有人笑谑说:“那别派的小修士做不了正室,给仙君做姬妾也行嘛。” 莫说昆仑弟子,即便是整个修真界的人都忠实地遵循着上万年来自然而然形成的规则:弱肉强食,上下尊卑。 他们渴望着获得更多的实力,想要灵脉三千,灵石堆山,也想要姬妾成群,风流尊贵。 而这些都是岑云谏唾手可得的东西。 但他本人却无所谓,甚至返璞归真,其余任何外加的护甲宝器都不用,一心一意专注于剑,更别说姬妾,他平日里看上去断情裁欲,冷淡之极,就是有绝色美女对他青睐有加,也不见他曾有过别色。 说实话,有时也觉得大师兄这人怪无趣的。 像个冷冰冰的模板,灵剑成精,满脑子就装成匡扶正道、斩妖除魔,再盛昆仑。 也因如此,十有八、九的昆仑弟子都认为,仙君在妻子之位空悬之后,一定会再找一个。 只是这一次,必定会是个与他陪伴、优秀出色的女修士,届时两相助长,一起修真问道,相携飞升成神,那才叫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不多时。 掌门到了,弟子们明白这是仙君他们一行人快到了,不敢再无礼,皆默声下来。 他们延颈企踵,唯有心头火热,认定在仙君的带领下,一定能再上一层境界,追随他辅佐,清明世间。 多幸运,他们赶上了昆仑的好时候。 仙船已至。 众弟子御剑而下。 等所有人都下船,岑云谏立于剑上,居高临下地对仙船翻了下手。 这丹雘枳板、雕梁画栋,庞大可容千人的羽空仙船倏忽缩小,飞进他的掌心,变作一颗小小核舟。 他脚刚一沾地。 昆仑内外门所有弟子已纷纷伏跪在地,声音如排山倒海般,由衷地我道:“恭贺仙君承祚,制于四境,天下归服!” 岑云谏简单从容地颔首:“起身吧。” 天之骄子、被人臣服对他来说是这样的理所当然,仿佛天地初开便存在的道理。 他没空跟这些弟子寒暄,不过扫一眼,就随掌门和诸位长老飘忽而去了。 众人等大半日,不过只见他一眼罢了。以前大家就等闲见不到大师兄岑云谏,他当上仙君以后,怕是更见不到了。 掌门等人跟他说人间没什么变化,妖魔布兵大致一如往常,自一年前白日星现以后,妖魔间有些他们不知原因的骚动。 掌门说:“最坏的结果,可能是魔皇即将出世。” 岑云谏道:“每一世仙君与魔皇总会相应而生,既有我得成仙君,那么魔皇重现亦不足为奇。” 这个猜想大大地冲淡了岑云谏成为仙君的喜悦感,掌门惆怅感叹。 岑云谏就是当上了仙君,也不代表在这刹那间就能另天下所有修士都真心臣服于他。 他是天才,但也的确太年轻,资历太浅了。 要不是情势不好,且掌门阳寿将至,不久就要油尽灯枯,才不得不揠苗助长,赶紧为昆仑剑宗推出一个新领袖。 此时,岑云谏终于有空想一下澹台莲州。 方才他扫视一遍,没有见到莲州,尽管早有准备,可他还是不免有几分失望。 那大概是还在修炼? 他想问问掌门,看着掌门忧虑天下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未免儿女情长,显得不思正务。 掌门道:“你修整一下,晚上宗门为你办了庆功宴,我们好好庆贺一番。” 庆功宴澹台莲州总得参加吧?他这辈子也就当一次仙君,有庆功宴,怎能错过。 岑云谏想。 他这就去把莲州叫出来。 …… 岑云谏回到洞府。 一如他离开时。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画笔,对着院子虚空一描,便多了一块池子,再将得到的翠盖华章与碧血丹心种子驱入其中,灵力输入后,催着花种在十息之内便长成了。 澹台莲州其实不爱他用灵力催种花草,的确这样种出来的与慢慢培养出来不一样,在香味与色泽上差了一筹。 用澹台莲州的话来说就是:“徒有其形,却无花魂,不好不好。” 可他想等会儿就牵澹台莲州来看。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岑云谏才去到他们洞府中的闭关之处,然而大门敞开,未有人迹。 可真奇怪。 他没找着人,再回小筑。 总不能是睡过头了吧? 没了澹台莲州的屋舍异常冷清,纵然金碧荧煌,却毫无生气。 仿似光照进来都会凉几分。 案上的博山炉不知香灭了多久,青瓷瓶里插着的花枝也早已枯萎了。 床前的锦帐静然垂掩。 岑云谏抬手抬起床帐,只见他与澹台莲州相卧的花枕旁边放着他俩成亲那日系成的同心结,同心结下压着一页芙蓉笺。 原是有香味的,放了一年,香味已经散完了。 还染上了一点点尘埃的旧味。 上书: 「仙君,您与我结亲两年,已偿清我救您之恩。同心结上有您的发丝,也还给您。 仙凡有别,我们本不应在一起。 我资质鲁钝,并无仙骨,原便不是仙界中人,不如下凡去了。 祝您入圣晋神,以成大道。 别过。勿念。 澹台莲州 留笔」 岑云谏反复阅之数遍。 读不出别的意思。 这封芙蓉笺所写的只有一个意思:澹台莲州走了。 恍然之间,他记起他们刚成亲时,澹台莲州整日高兴忙碌地装扮洞府,累一整天,躺在床上还要笑出声。 傻乎乎的,但很可爱。他不解问:“你笑什么?” 澹台莲州说:“我有家了。” 他问:“家是什么?” 澹台莲州靠在他的肩膀,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家”字,笑着与他说:“在人间,将婚姻伴侣一起居住的地方叫作‘家’。” 正想着,掌门用传音镜催他:“庆功宴设好了,你可以过来了。” 声音像是变很慢,过好久才传入他耳中,等理解又要好几个心拍。岑云谏缓钝地答:“……嗯。这就过去。” 他把芙蓉笺跟同心结都收进袖中,飞去宸光殿。 仪式不能缺。 掌门和长老们都在等他,将最高的宝座摆好,一束光自琉璃瓦照进来,把水晶帘后的金玉宝座照得发光似的。 岑云谏沉然落座。 他原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刚下船是也的确有几分踌躇在胸,此时却无甚感想,只觉得自己犹如一颗不知不觉地被蛀空的枯木。 只按照习惯说出一些既定的场面话。 参加宴会的众人且贺且喜,喧呼满殿,不胜热闹。 岑云谏只坐住不到一刻钟,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起身了,对掌门说:“我既来过了,你们庆祝,我不在也行吧。左右我也不喝酒。我还有事,想离开一趟。” 掌门闻言,低头浅斟细酌一杯酒,道:“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的。” “已走了一年。” 21、第二十回 岑云谏蓦地想起,八岁那年,他正式筑基之后的事。 从那以后他就不能继续偷偷地跟小莲州在一起练剑了。 小莲州比他更高兴,毫不吝啬地夸奖:“云谏,你果然好厉害!” 小云谏看他没心没肺的模样就发愁,叮嘱说:“我没空每天早上来教你练剑,你自己得勤加练习,不许偷懒,知道吗?” 小莲州笑得明媚灿烂:“嗯!” 又说:“庆祝你筑基成功,我有礼物送你,你闭上眼睛。” 小云谏皱眉不语,心想,这家伙又捣什么鬼? 小莲州用澄澈的杏眼瞪住他:“你闭上眼睛嘛,就一小会儿。” 小云谏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小莲州靠近过来,动作轻柔地跟猫儿似的,往他脑袋上戴了什么东西。 再睁开眼,小莲州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哈哈笑说:“真好看。” “你给我戴了什么?”小云谏一摸自己的头顶,摘下来看,原来是一个花环。 小莲州一副求表扬的模样:“我昨天在后山摘了半天的花,我把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花儿都给你啦。” 小云谏无法从自己的认知里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盯着着不值一文的野花环,放轻了手劲儿,唯恐不小心把上面的叶儿花儿给捏碎了。 他从小到大都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觉得颇为新奇。 翻来覆去地查看。 嗯,什么法力都没有。 这东西有用吗? 小莲州还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我没有钱,再说了,在山上也没办法给你买礼物,我本来还想给你做点心吃,可是也没有材料,想来想去,只能送你这个了。你喜欢吗?”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环拿在手上,但“喜欢”两个字总说不出口。 小莲州像只蹦跶的山雀一样,不停问:“喜欢吗?喜欢吗?” 他无可奈何,矜持地轻轻点头:“还成。” 得他半句肯定,小莲州更加高兴,又从怀里掏出另个花环,说:“你看,我还做了一个。不过,我觉得你那个更好看,所以把那个送给你。” 小云谏仍不放心:“你别成天就惦记着玩,一定要好好练剑。” 小莲州哼哼说:“你等着吧,我很快就去找你了!” “等我筑基了,你也要送我礼物。” 小云谏:“唔。” 小莲州不大相信地打量着他,伸出小拳头,唯独翘着小拇指:“我怕你到时候就把我给忘了。我们拉钩。” 小云谏不明所以:“拉钩又是什么?” “就是许诺啊。”小莲州抓起他的手,跟他勾着小拇指摇来晃去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小云谏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他为难地说:“但是,等我们筑基以后,阳寿就有突破,肯定活不止一百年。” 小莲州倒也随机应变:“那就八百年不许变。” 人间凡人用的拉钩上吊对他们修真者来说也有用吗? 他不知道。 但到最后这个诺言也没用上。 他戴着莲州送他的花环回去,走到半路,默默地把花环摘下来,藏在怀里。 不能被师长看到,否则一定会教训他不像样。 那时他总想着,澹台莲州不日就会跟随上他的脚步,也成为内门弟子。 却没想,十几年过去,澹台莲州仍然是个凡人。 "——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的。” “——已走了一年了。” 水晶帘绮靡幽致的疏影在岑云谏俊美无俦的脸上轻轻摇曳,他一动不动,只是眸光倏而凝实,深深一暗。 只一帘之隔的大堂里正喧阗热闹,在这与己无关的笑声中,岑云谏按捺不住地压着嗓子,脱口而出地发难:“山下多危险,他一个凡人怎么走?” 掌门道:“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没人逼他。” 掌门自不怕他,一挥袖子,岑云谏桌上的酒杯飞到他手中,他给斟上满满一杯,道:“这过家家酒般的亲事,你也该玩够了吧?仙君。” 说到“仙君”二字时,他特地停顿了一下,加重声音,如此强调岑云谏的新身份。 掌门问:“要是当时半道我告诉你他走了,你会放下天山论道不管,直接回来吗?” 如往岑云谏头上浇了一盆冰水,使他隐含怒气地沉默下来。 掌门把酒杯推到他面前,说:“坐下来喝酒吧。” 岑云谏仍婉辞:“我不喝酒。” 岑云谏思忖良久,从脸上看俨然已冷静下来,他压抑但坚决地道:“给我七天时间,我去找他。请您对外说我暂时闭关,概不见客。” 掌门挑了下眉,答应下来,说:“七天以后,你若是找不到就放下吧。” 岑云谏不置可否,草草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了。 他大致能知道澹台莲州没有性命危险。 噬心劫把他们的命系在一起,他多少能感觉到。 即便如此,他还是担心。 澹台莲州是个凡人,那么弱小,外面能伤害他的东西太多了。 没了他的庇佑,澹台莲州孤身一人要怎么活下去? …… 与此同时。 澹台莲州一行人已经快要抵达昭国王都。 在碎月城的将士们和增援的骑兵们的加入后,他们整个队伍变得庞大许多。 他搬了张小竹板凳,坐在香香的背上,用笛子吹出抑扬顿挫的欢喜调子,更有不少从者应和奏乐,为枯燥的旅途增添几分乐趣。 澹台莲州坐得高。 整个队伍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身影,瞬间便能安心下来。 将士们有的背着长戟,有的扛着铁锏,有的拿着大刀,衣服也是破烂样式,不一而足,但队列却十分整齐,丝毫不乱。 他们的面庞与在碎月城时大有不同,短短个把月时间,都变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也不知是谁带头第一个合着乐声唱起歌,一个接一个,大家都唱了起来,歌声回荡在山野间,穿云裂帛,嘹亮飞扬。 即使后来澹台莲州吹累不吹了,将士们还接着唱。 音乐就是这样,有着神奇的力量,能轻易地纾解他们的疲惫。 杨老将军走在队伍最前面,裴先生倒是邀他坐车,他不乐意,坚持要跟其他碎月城的将士们一道步行。他老人家也在扯着嗓子唱,然而荒腔走板,无比难听,让澹台莲州听了直想笑。 不过,澹台莲州没有出言阻止,还要夸老将军唱得好,他欣慰于能看到杨老将军这样快活。 刚从碎月城出来时,杨老将军整顿好所有人以后,躲起来自己哭了一场。 热泪不住地从他的虎目中源源不断涌出来,他以一种跟他那魁梧威武身形完全不匹配的温柔软弱的声音与澹台莲州说:“王子请切莫叫老朽作英雄,我哪配被叫英雄?” “我一听你们这样叫我,我心里就惭愧。我不过龟缩在城中苟且偷生罢了,哪次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一开始的近两万兄弟百姓,死的就剩下三千,都是因为我无能啊!我哪有脸回去?” 澹台莲州安慰他:“那般强大的妖兵魔将军队,即便是仙人遇见了也不一定能对付,更何况是你们,能坚持三十四年,碎月城将士们之坚毅,已经令我钦佩不已了。将军还得为他们着想不是?” 而后离万妖域越来越远,一日日亲切相处,杨老将军的精神面貌才逐渐好转。 中午,停队炊饭。 骑兵首领策马而来,马蹄声清脆,嘚噔嘚噔,行到白象旁边,道:“莲州公子,前面一直往北走就能到昭国国都了。” 澹台莲州特地从象背上跳下来:“多谢孟先生一路倾力相助。” 这支骑兵人一共三百多人,是黎东先生亲自去求来的。 孟先生全名孟白乙,他自自己的父祖那里继承了土堡,因并无官位,总的来说,只能算是个大地主。为了帮助他们,将整个家底的骑兵都掏出来了,连同他本人。 孟白乙也下了马,但是动作慢许多,当他下马以后就能看出来他与别人略有不同。 他比一般成年男子矮小,而且脚还有点跛。这并不是后天受伤,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毛病。甚至在他小时候根本无法站立走路。 他以非同寻常的毅力忍受疼痛,坚持训练走路二十年,终于能够像寻常人一样走路,不过走得快了还是会露馅。 再后来他学会了骑马。 在马上,他第一次感觉到飞驰的快乐。因为他喜欢,父母特地为他买了各种好马,在他们的庄园进行培育,到他当上家主时,已经养了一支不错的骑兵出来。 孟白乙自认文韬武略皆有研究,然则,因为他是个跛足,一直到快四十岁还无法入仕。 有人嘲笑他一介残疾还痴心妄想建功立业,说他生来没有做官的命。 但当初所有大夫都说他治不了,说他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他的母亲不信命,日夜为他揉按双腿,扶着他练习走路。 所以,他也不信命。 孟白乙躬身:“公子勿用谢我,折煞小人了。” 澹台莲州正色说:“若没有先生倾力相助,碎月城的三千将士早已是黄沙戈壁上的亡魂了吧,说不定连我也死在那儿了。” 孟白乙只当他是谦虚,“哪里?明明是公子智勇兼全、胆色过人!”他摇了摇头,真心实意地佩服说,“若不是有公子在前面带头冲锋,我是万万不敢往前进的。” 他不由回想起当时他跟在澹台莲州驭狼的后面,看着澹台莲州英鸷勇猛的背影,如被感染了,心底也生起无尽的勇气,竟然敢冲进妖兵阵中,回头想起来,既觉得后怕,更觉得快意。 澹台莲州拉了他到一边,掏出欠条要塞给他:“这次,我不光得了孟先生的襄助,还要您掏钱买粮食,我实在过意不去,欠条你先收着,等我有了钱一定还你。” 孟白乙:“?” 孟白乙不收,却是坦然地说:“黎东先生不是都与我说好了吗?等王子回了国都,会举荐我做官。” 澹台莲州叹气:“我并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认我。你还是先收着欠条吧。若是顺利,我一定举荐你做官。” 孟白乙沉吟再三,还是拒绝,敛了敛衽,慢条斯理地道:“那公子在回城时带上我也行,让我护送您,届时,能在王都的达官显贵们面前骑马露个脸,我便心满意足了。” 澹台莲州笑起来:“好!” 孟白乙心想,先前他只是想做官,但在见过莲州公子以后,便只剩一个想法。 渴望建功立业的心火死而复燃,若要在谁的手下施展才能,一偿他的抱负理想,那么,他认定没有比澹台莲州更好的选择。 他为求官也曾四处游历过。 仅他所见,各国诸侯、当世之君无人可出其右。 而此时。 不知所踪多年的昭国王长子横空出世,救出碎月城三千将士的消息也已不胫而走,传回了王都。 22、第二十一回 昭国国都。 夕朝城。 王宫。 辰时三刻。 丞相晏猗进入内廷觐见昭王。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殿上也用了琉璃瓦,但是帷幕幔帐厚重沉密,拘住炉鼎中弥散出的香气与烟雾,使得整个殿中显得氤氲而晦暗。 内侍将晏猗引到大殿的侧厅等待,这时,他便总是不得不欣赏起摆放在错金银虎噬鹿铜屏风底座上的新帛画,以打发时间。 这幅画是王上亲手画的,每过月余时间就会悄悄更换,每一位进宫的官员臣子都会见到。王上正是用这种方式来显摆自己高雅不俗的艺术涵养,婉转地企图得到人们的赞美。 画的内容是前阵子王上携两位爱妃出游的踏春图,辇毂繁华,銮仪盛丽,天上还飞伴着一只长羽凤凰。 仅从艺术角度来看待的话,线条流畅灵动,色泽鲜妍艳丽,人物动作栩栩如生,的确是一副难能可贵的佳作,证明画师耗费了许多心思。 但,这假如是一国之君的所为,就未免让人想要叹息了。 纵使国库空虚、战事垂危,也无法影响他游乐之心,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回来作个画?嗟乎! 此时,去通禀昭王上的内侍返回,继续引他去内室。 站在门边的侍从拖着嗓子唱道:“相国晏猗觐见!” 晏猗进门先作揖行礼:“参见王上。” 王上的头也未抬,正在伏案作画,他今日穿的一身紫色深衣,头戴宝珠金冠,袖口跟领口有金银花纹的刺绣。 直到画上这一部分的最后一笔完成,他长舒一口气,含笑点头地观赏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 然后,他才恍然注意到早已等候多时的相国晏猗,仰起脸问:“偃狐叔,你怎么来了?快来看看孤的新画怎样……” 现任昭王澹台赫对待这位相国非常尊重,私下称之为叔。 晏相先后辅佐两代昭国皇帝,是由先王昭文公亲自挖掘、培养的人才。昭文公在亡故那日,君臣同泣,将辅佐新王的重任托付于心腹之臣。他含涕向先王发誓一定会鞠躬尽瘁,匡扶社稷。 如今熬了二十年。 昭国国祚岌岌可危,他只怕自己到了地下无颜面对先王。 他们昭国的这位王上生就一副好皮囊,如今已年过四十,仍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材也毫无走样,蜂腰宽肩,颀长轻俊,若是问不认识他的人,必定会认为他最多三十岁。 看上去不够成熟稳重一直是澹台赫的心病,为此他精心地留了一把不长也不短的美须髯,不然的话更显得年轻,没有大王的威风。 当年文公格外疼爱这个儿子多少也有他长相美貌的原因在里面。 但是,他所有的优点也仅仅在这第一眼就能看完的美丽相貌之中了。 晏猗一看到王上这一无所知的神情就开始头疼脑胀起来。 二十年前刚登基时是这样,二十年后居然还是这样! 幽国都要打过来了,他们一群大臣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忧虑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王上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每天还是吃喝玩乐。自王上继位起,昭国领土足足少了三分之一,国力远不如先王文公在世之时。 见晏猗双颊抽动,颊髯隐隐有被怒气吹动之势,澹台赫心里一个咯噔,悻悻地收起自己的画作,正色问:“幽国打过来了?打到哪了?我们这不是都派兵去应战了?因而孤才想着放松放松,画个画……” 晏猗对他的王上真是恨铁不成钢。 诚如所见,他们的这位王上得天厚爱,体魄强健,相貌不凡,而在宫廷的供养中,也塑造出了一副天威煊赫的仪容。 在文之一面,他不能说是一个目不识数的人,当初他还年幼时,文公就为他延请老师教授他功课,然而他就是一曝十寒,想方设法地偷懒。 在武之一面,他也能挽弓,会用剑,装起样子来还是像模像样,也仅仅是摆样子罢了。 每次遇上大事,他便一下子变得无法思考了,好像他的头里面没有装脑子,必须去问别人借一个来用才行。 好在,他至少很听话。 是以昭国虽然摊上这么个不着调的主人却还能撑个二十年而没有亡国,只是江河日下罢了。 晏猗尽量有耐心地哄王上:“并不是军队派出去就算完了,您作为王却这样态度轻浮,漫不在乎,百姓们和军队的人见了岂能安心?请您拿出郑重的态度来。” “如今大局风雨飘摇,倾国之祸,即在眼前,岂是吟诗作画之时?” 澹台赫不过脑子,惯性地答:“孤知道了,多谢偃狐叔提点。” 看看,他偶尔也能像这样子的聪明一下,也不过是类似于一个稚子会张嘴吃喂到嘴边的饭了。 “您说的是,好歹是关乎一国生死存亡之战,幽国想吞并昭国不止一两天。”澹台赫稍稍有了点危机感,又问:“那需要我去督战什么的吗?” 晏猗断然拒绝:“不用!” 去什么?只怕他的这位王上到时候见到大军压来、箭矢如雨以后吓得第一个掉头跑路,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看到了吧?就算他终于学会了吃喂过来的饭,你还得堤防他自作聪明地去拿地上不能吃的东西往自己嘴巴里塞。 澹台赫:“孤知道了。” 直到这时,晏猗才终于可以回归正题,述明他今日真正的来意:“臣今日前来,还有另外一事要告知王上。” “有传闻流入京城,说是王的长子已救出了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带着人马来王都了。” 澹台赫:“谁的长子?哪个王?” 晏猗:“您的长子。” 澹台赫手一滑,画笔不小心掉下来,彩墨弄脏了他完成了一半的画。 却无暇顾及了,他的脑海里瞬时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的身影,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即使已经过了十三年,他还是记忆犹新,毕竟那是他第一次做父亲,而且这孩子还是与他最喜爱的王后所生的。 他摇头说:“怎么可能?骗子吧!莲州是被昆仑的仙人带走了,怎么会回来?” 晏猗上前一步:“问题就在这!王上!——” “那个人便是自称‘公子莲州’,一字不差。要知道,王子被带走的时候才刚七岁,外界并不知晓王子的真正名讳。” “碎月城的将士们也不似有假,王上亲自封赏的公士正在其中,他向昭国的官员拿出了您亲自盖章的文书。至少这群人是真的。” “而且,我让见过王上与王后的人去看了‘莲州公子’本人,他们回禀臣说,那人长得的确跟您、跟王后十分相像。” 澹台赫懵住:“啊?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晏猗被噎了一下,才继续说:“以我所见,不是巧合,恐怕的确是王子,即便不是,您现在也不能说他是假的。先前百姓已经因无力援救碎月城而议论纷纷,心寒不已。如今出现了一位王子,代您、代昭国救了爱国的将士,亦是一件大好事。” “臣还想建议王上,届时等他们快到王都之时,还请您身着丧服,前往郊外,亲自迎他们进城,抚慰、奖励英雄之军。” “如此一来,昭国可声威重震,民心聚拢。” 澹台赫想了想,叹气说:“也是,孤到时见了那人,就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莲州了。” “莲州是孤的孩儿,孤一认便知。” 晏猗再进言:“还请王上将此时告之王后,邀她与您一道去迎军。” 话音还未落,澹台赫立即说:“孤……孤不敢。” 晏猗劝说:“有王后在,必不会认错,也能扶助您稳定局面。” 他这样说,也是带有对昭国王室夫妻重修旧好的期盼。 可唯独这件事,澹台赫不听从晏相的进言。 他认定自己更了解妻子,心想:公主因为他送走了孩子恨极了他,冷了他十几年也不服软。她那么爱他们的孩子,倘若让她升起希望结果不是,岂不是更残忍?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告诉她。 其余的他都应下来,道:“劳烦偃狐叔给孤写好说辞,这次孤一定会用心背好,绝不出错。” ……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们还没等来碎月城将士,却等来了边境昭军败退的噩耗。 幽国军队不但大获全胜,还乘胜追击,直取昭国之王都。 而临近王都的澹台莲州一行人当然也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23、第二十二回 但岑云谏并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他无意去知道。 人间十几个国家,分和起灭,反反复复,只要无关妖魔,对于人族的内战,修真界一向袖手旁观。 尽管掌门跟他说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离开的,但是他还是先去了后山一趟。 飞过山头时,岑云谏望了一眼半山腰的一丛杜鹃花,以前澹台莲州还做杂役时,就爱每天躲在那里偷看自己,还以为从未被发觉。 他去到澹台莲州以前的居所,此处荒废三年,已杂草丛生。 屋边有一汪野池,种了莲花,久未有人打理,却反而长得比他们洞府中地更好,花茎笔直,茂盛、不屈地向天生长。 不来一趟就是不安心,莫名总有一种澹台莲州还在这里的感觉。 岑云谏转过身,看向旧烂到摇摇欲坠的柴门,像是透过岁月,看见十六七岁的澹台莲州,身穿整洁但打着补丁的靛青色布衣推门而出,对他灿然一笑,问:“你怎么来了?”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孩童的哭声。 凝神辨听,发现并非有假,的确是有谁在哭。 岑云谏推门而入,见到一个作外门弟子打扮的小女孩正躲在角落呜呜哭泣,他皱眉,问:“你是谁的弟子?在这作什么?” 小女孩吓了一跳,起身发现问话的人是仙君,更害怕,吓得立时闭上嘴巴,抽搐了下,打个哭嗝:“我、我叫江岚。” 岑云谏并不想吓她,端详她的相貌片刻,记起来了:“哦,你是那个时常来找莲州玩的孩子。” 江岚一听,眼泪又像是被打开水闸一样狂流不止,一边发抖,一边呜咽地说:“我想念莲州哥哥。” 江岚知道不能对仙君不敬,可此时实在是脑子一热,径直问:“仙君,你能不能不要找别的道侣?你把莲州哥哥找回来好吗?” 岑云谏脸色一沉,冷声问:“谁说我要找别的道侣了?” 江岚答:“大家都那么说。大家都说,你当上仙君回来以后,一定会寻个般配的道侣,所以莲州哥哥才走了。” 她哭红了眼睛,吸吸鼻子,说:“他走的时候,我求他留下来,他不听我的……” 岑云谏微微动容,道:“别哭了。澹台莲州走的时候你在场?他跟你说了什么?可有跟你说他去哪了?” 江岚回忆着说:“他说他要下山去,从今往后做个凡人。掌门便问他,是不是特意选在你去天山论道的时候离开。他说,等你当上仙君,他更不配做你的伴侣。还问掌门不是当初就不同意你们成亲吗?” 是的。 没人赞成。 所有人都问他是不是昏了头。 他冷静地否定:“没有。若不是他救我,我现在已经是一具枯骨,我还他一世庇护,有何不可?” 掌门问他:“你可想好了?” “只是庇护他,为什么非得成亲?你真的是为了报恩吗?” 岑云谏:“……嗯。” 掌门紧盯着他看半晌,发现他并不松口,不得不将语气缓和下来,一言难尽、无可奈何地说:“罢了,总会有这么一遭情劫。你遇上的是在昆仑长大、我们都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总比遇见外面居心叵测的人来得好。反正,至多不过几十年,想必你就会看开了。” 那时,他们才新婚。 岑云谏拉着澹台莲州的手,轻抚他手心刻苦练剑留下的老茧,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给你仙丹灵草,你拿着用就好。只要你能修炼有成就行。” ——去做凡人? 为什么要做个凡人? 澹台莲州不是都答应了他要修炼入道的吗? 这才两年怎么就放弃了呢? 他去天山前一阵子,澹台莲州还斗志昂扬的。 岑云谏不解,想,等他找到了澹台莲州再问吧。 一个凡人去到凡尘,比从沙漠里找一粒砂子简单不到哪去。 忽然,一段回忆如火光般跃入岑云谏的头脑里,照亮他的思绪,使他刹那间茅塞顿开,一下子想到了澹台莲州可能去哪。 幼时他们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小莲州找到一枝开得盛美的木芙蓉,与他说:“你看这朵花是不是开得很好?我母后最喜欢木芙蓉,要是能把这朵花送给我母后就好了。” 小云谏问:“母后?应该是母亲吧?” 小莲州说:“我母亲是昭国王后,所以我称她为母后。” ——澹台莲州是昭国人,老家正是在昭国王宫。 …… 申,夕食时分。 追随莲州公子的行队已找好一条小河边扎寨修整。 有的人在做饭,炊烟袅袅,三五个人围坐一堆;有的人捡到合适的石头,招呼伙伴一起过来,跨坐在河边磨刀擦剑;还有一群马儿累了一天,正在河边喝水,香香多了好多动物小伙伴,她用鼻子把水吸起来再喷到马儿们的身上,飞溅的水沫上映出一弯彩虹。 如今簇拥澹台莲州身边的队伍已经不该被称作车队,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一支军队。 今日他们随莲州公子路过一座城,吃了顿饭的工夫,城主便赠送了他们一百辆车和够他们吃一个月的豆粮。 大伙都乐坏了。 澹台莲州倒是理直气壮,受之不愧:“你们忘了?你们全被封赏了武官,最低的也是个公士!全昭国上下,怕是没有比你们等衔更高的队伍,本就人人都有俸禄和车马。等到了王都,还能去领两身正式的官服。” 可他们一个个给激动得红光满面,两眼发晕,已展望起去往王都的好日子。 春风骀荡,梳拂河岸旁的花树,夭袅落花顺水而下。 远方青山凝寂,暝色轻柔。 忙碌的男人们偶尔抬起头,偷偷看一眼营地的一角,杏花树下铺着草席,其上坐着一群女眷,是秦夫人与她的侍女们。 澹台莲州正与女眷们坐在一起,向姊妹们询问应该给母亲送什么礼物好。 小白狼趴在他身边,女人们甚是羡慕地看着澹台莲州可以随便摸小白狼的柔顺软乎的皮毛。 还没商量出个头绪来。 自城中方向赶来一个骑马的护城兵,送来一份尺牍,点名说是给杨老将军的。 杨老将军拿到手一看,拆都没拆就转头给了莲州公子,说:“是羽檄。” 在封缄的木简上插一支羽毛,示速急,用以征召将士。 澹台莲州拆开看,渐渐皱起眉,道:“昭国与幽国交战大败,幽国乘胜追击,已往王都去了。王发召集令,使各地军队前来勤王救驾。” 众人逐一听说这个消息,都放下手上的事情,纷纷站了起来。 方才还嬉笑愉快的氛围变得凝沉严肃。 黎东先生那双尚未老去的眼睛紧盯着澹台莲州,如钩沉稽玄,想从这位他所报效的仁义之主的神情中寻出一丝野心的痕迹:“公子打算如何?” 澹台莲州沉着镇定,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只凝视着这封羽檄,仿佛透过这在看着更甚远的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莲州公子正是如此。 有时让人觉得他通透澄净,有时又是这样的神秘莫测。 澹台莲州收回目光,环顾自己四周。 黎东先生,秦夫人,兰药,阿鸮,任乖蹇,杨老将军,孟白乙,还有三千多汹汹将士,所有人都用信任崇敬的目光望着他,如将千钧之力注入他的灵魂。 澹台莲州扬剑指向王都方向,道:“救国救民乃我职责所在,我欲前去勤王救驾,你们可要同行?” 杨老将军带头,他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第一个高举起大刀,虎声道:“愿从公子行!” 一时间士气旺盛,气势可吞山河般,齐声连喝三声:“愿随公子行!!!” 澹台莲州又问:“怕吗?” 众人答:“不怕!!!” 声可震天。 ——只要是跟着莲州公子,他们便不会怕。 火烧般的夕晖映在澹台莲州的脸庞上,他仍抱有一种无惧生死的勇毅,举目眺望天边,像是在等着谁出现。 记忆蓦然回头,掀开他离开昆仑那天的一页。 也是在春天。 他仅一蓑衣、一把剑,孑然一身便下了山,来到人世间。 昨日哪曾想到会有今朝好光景? 那时他孤身一人,尚且不怕。 现在有这么多人爱戴他跟随他帮助他,他更无惧怕的道理。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那么,他这个微小凡人是否也能化作大风,挽救与他一样的千万凡人于乱世水火之间? 黎东先生含笑等着他。 这一次,澹台莲州主动问:“先生,可有良策?” 第二十四回(2更岑云谏静站在云上) 昭仁王澹台赫听说幽兵被打败时,正被晏相与王后联手按在王宫中。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晏猗无比庄正地向王上行礼:“老臣已经点好兵,别人不敢迎战,那就由臣亲自披甲上阵。” 澹台赫泪汪汪地说:“偃狐叔……” 话音还未落,晏相又转向王后,道:“此昭国存亡危难之际,还请王后看住王上,届时送王上一起在城楼上督战,以振军心。” 罢了,还掏出一份文章:“臣已写好鼓舞士气的文章,王上这次一定要背好!!” 王后接过文章:“本宫绝不负晏相所托。” 比起不着调的王上来说,王后显然要更靠得住许多。 原先晏猗并不期待王后会出现,她在婚前就是精明能干的公主,来自于庆国。她有自己的封号文靖,更是得父兄看中,出嫁时不光陪嫁了金银绫罗,还有封地和护卫军,并且是由她的兄长——当时的庆国王储——亲自送嫁的。 但其实当初先王并不大同意这桩婚事,并非认为文婧公主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相反,正是因为澹台赫过于软弱无能了,担心自己死后,儿媳妇垂帘听政,总摄朝纲,摄着摄着,这国就不姓昭而姓庆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彼时,澹台赫站在诸国王子间,是毋庸置疑的英俊不群,还能诌几句死记硬背的锦绣文章,很是有欺骗性。 他在路过庆国时见了公主一面,从此魂不守舍,朝思暮想,呕心沥血画了几张以公主为原型的神女戏月图,附上一首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文婧公主彼时也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见多了骄傲自大的男人,第一次见到像澹台赫这样伏低做小的,颇觉新奇,与他一道游玩了两回,被逗得笑一整天。 两人门当户对,彼此有干干,于是两国顺理成章地结了亲。 刚成亲时,夫妻之间琴瑟和鸣,站在一起更是金童玉女,一双璧人,两人新婚不到一年就诞下王长子。 王后说在生产的前一天,她梦见了一片长满雪白莲花的云一般的大地,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便发现腹缩作疼,不太费劲地将孩子生产了下来。 以此梦为由,给孩子取名为“莲州”。 初为人父人母的年轻小夫妻对小莲州疼爱有加,呵护,尤其是文婧公主。 直到她心爱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仙人带走,再无音讯,她大发雷霆,从此与丈夫离心,在王都郊外风景优美的山上建了行宫居住,除非王后必须出现的祭祀场合,就见不到她与昭仁王在一起。 令人费解的是,就此事后,她也从一个曾经喜欢处理政务的公主,变作了不问世事的样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晏猗本来以为要是晚一步,文婧公主说不定会卷上金银细软,乘车回娘家庆国,不当昭国王后了。 没想到文婧公主这时站了出来,履行作为王后的责任。 晏猗想起来,这些年除了不搭理自己的丈夫,在王后职责所在的地方,她还从未出过错。 众人正凄凄悲悲,恐怕亡国在即之际,却有人来禀告了好消息! 一支受到羽檄征召的昭国地方军队在半道上阻击了幽兵,并且大获胜利,俘虏了对方的将领! 这个消息从天而降,像是一场梦砸在他们的头上,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晏猗连问了三遍确认,仍不敢相信,唯恐有阴谋陷阱 澹台赫最快接受,大喜过望地拍手道:“善哉,善哉,是哪个城池的备军?朕要大加赏赐于他们!速速把信简呈上来给孤看看!” 他打开信件看完,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却也不能说沮丧,只是像见了鬼似的,不敢相信的模样。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赫再抬起头,将信简递给身边的王后。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赫又递了一递,着急地说:“你看一眼,阿郁,我觉得……应该没有错了!是我们的莲州回来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天降神兵打败进犯昭国的幽师一事像插上翅膀几日之间传遍了昭国上下。 尤其是王都的,先前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开始整理行囊,打算携家逃难,没想到突然冒出了个不知道哪来的军队,解救了灭国的危机。 上至王庭宫阙,下至穷街陋巷,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钦佩感激地议论。 是谁?这位英雄是谁? 听说他以几千兵马,击败了数万幽师,不可说不是用兵如神。 听说他武艺高强,在千军万马中,提剑出阵,如入无人之境。 听说他的坐骑不是马儿,而是一匹白狼,这等凶兽在他面前也温顺俯首。 听说他宽厚贤明,身边尽是有治国之才的奇人异士。 听说他面如冠玉,眉目皎然,是个万里无一的美男子。 听说他…… 听说他是昭国失踪多年的王长子。 ——名叫澹台莲州。 追随他的人更乐意叫他“莲州公子”。 莲州公子。公子公子。 人们念这名字时,总似在唇齿间嚼了一口莲花,清香之余,又觉得增添了几分英雄气概。 究竟是不是他们昭国的王子? 昭国是不是终于又等来了一位明君? 们都希望是,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他们的王子。 王子奇迹般地把三千碎月城将士从万妖域里带出来,还在这大厦将倾之际支撑住了这个国家! 们欢欣着,期盼着,等着着公子莲州的到来,他们甚至自发地准备好了成筐成筐的鲜花,用来迎接这位英雄王子。 …… 这一日。 住在京城西巷的小花姑娘也随着姐妹们一起提了一篮杏花桃花,一道去迎接英雄军队入城。 她困得直打哈欠。 姐妹懊悔地直跺脚:“我们起得晚了,阿倩、大牛他们一早就跟在王上的队伍出了城,他们打算在三十里外接英雄进城!想必一定能见到莲州公子本人,唉!我怎么就起不来呢?!” 小花揶揄说:“你爱赖床也不是一两日,就是美郎君也没办法让你早起!” 她对莲州公子的美貌无甚兴趣,只是想凑凑热闹,毕竟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指不定这辈子也只能撞上一次,而且她也感谢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 姐妹着急地抱怨:“该不会是那些人把莲州公子堵在城门口那边过不来了吧?!” 小花感觉到脚下传来愈发清晰剧烈的地面震动。 所有的目光都牢牢地黏在澹台莲州的身上,为他的风姿所倾倒。 澹台莲州好像也望见了他,又好像没看到。 再之后跟着几辆华盖宝车,小花见到车上坐着的人更加惊讶。 姐妹踮起脚,指向后方:“莲州公子!莲州公子在那车上!” …… 但群众已如潮水般,朝着欢呼的方向涌了一涌。 这时的澹台莲州还不知道,后世史书仔细载录了他回城的盛大场景。 天下一统后,从此千秋万代,所有皇帝出行銮驾,皆仿此行队。 一下子让小花觉得心中如挠心似的作痒起来,也忍不住踮脚去看,可惜,还什么都看不到,她说:“再耐心等等吧?” 隐约可见一青衫儒裳的男子坐在车上,膝上躺卧一只白狼,只有脸总被别人的身影遮住,看不清晰。 这无疑是在小花的急火上浇了一泼油,她说:“我没看到啊!” 姐妹兴奋地说:“来了!来了!一定是莲州公子进城了!” 白象走过以后,后面跟着的便是一支骑兵,他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凤臆龙鬐,结驷列骑,配合着金钲敲打的节拍,缓步出整齐清脆的马蹄声。 方才他还在寻人在哪,却见云上有一缺口,落入璨璨金光,他飞过去,低头便瞧见了澹台莲州,看着他被众星捧月,千呼万拥,好不风光。 大家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飞来一大片的喜鹊在他们头顶,或是盘桓在天空,或是停在屋檐上。 有人尖声惊呼:“这是什么神兽!”小花赶紧看过去,她瞧见一只扇耳、长鼻、弯牙、浑身雪白的巨大野兽,顿时间目瞪口呆。在这只巨兽面前,人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而后面则缀着一队队的的步兵,士兵们都身着光鳞铠甲,折射着清澈的日光,照在莲州公子身上,倒似是粼粼的水波。 他不是个统帅之人吗?怎么不穿铠甲? 她们踉跄几步才重新站稳,继续等待。 等了小一刻钟,人还没来。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小花也跟着把脚尖都踮得发抖,脖子费劲儿伸到最长,可是那车却被几个骑马的人给挡住了,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者,一个是皮肤黝黑的少年,还有一个背负宽剑的壮汉,他们没完全把莲州公子遮住,还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些部分。 王都的人们见过骑兵,但没见过马儿如此漂亮健硕,步履如此一致、纪律这般严明的骑兵。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只神兽叫作象。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正这时,层云裂开,金光四下。 在云端之上,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城门口那边炸开了一阵几可掀翻屋顶般的欢呼声,即使他们在城中也能听得见。 有白象引路,后面的队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清方向。 澹台莲州想,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这只白色野兽的身上满是疤痕,看上去甚是可怖,大家纷纷猜测这一定是一只跟随着莲州公子东征西站的野兽,身上的疤痕应当也是由此而来的。 她们抵达跸道时,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卫军清净街道,手持朱柒扁棍,侧立道路两旁,将人海分拨开来,不许拥挤在街心,届时,将可供车队军马行过。 …… “诶?这是莲州公子吗?” 还没说完,她一仰头,视线终于捕住人群中的一个罅隙得以窥见莲州公子一面。 是地震了吗?有神迹? 是仙君来了。他就说哪来的金光。 他们步履比之前的骑兵还有整齐,每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嘴里正唱着一首关于军人思乡的曲子: 居然是好些个女子,她们端坐着,却不是姬妾的打扮,身上的着装倒像是官服,可跟官服比,又有一些修改,更精美,腰掐得细细的,袖口缝上了刺绣宽边,看上去简直像是当官的一样华贵。 难怪。 人群骚动。 但此时此刻,除了他本人,没人抬头去看别处,没人发现仙人来了。 他好像还在跟着一起唱歌,手上打着节拍,被这么多人围观,一点儿也不紧张,潇洒放松。 她也看傻了。 象颈上绑着一把漆红矮椅,一个玲珑秀美的女童坐在上面,她捏了一片叶子,吹出一些奇异的音调。 但很快,他们确定这应该就是莲州公子,因为王与王后都坐在这辆车上。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眸,像是掬了满满一捧暖煦的春光,任何宝石都无法比拟。 小花嘟囔。 白象戴着璎珞流苏、金银配饰,被装饰得神圣不凡,他外貌可怕,却走得稳当而专注,时而呜呜地叫唤,每次发出声音都会引起人们的笑声和惊呼。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路人也不禁跟着唱起来,热泪盈眶。 车的帷裳被拆了,只剩雪白纱帘,被微风吹拂得轻轻荡漾。 这可是大喜兆。 太美了。 岑云谏静站在云上。 这道古怪的裂云的日光照射下来,澹台莲州自然注意到了。 但是目光一点也不高傲,温柔而生辉,望见他们每一个渺小无名的人。 姐妹看清了莲州公子的相貌,呆住了,失神地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你看到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他抬起头,望向苍穹,眯起眼睛。 仿若神迹。 小花重新调整目光的投降,她觉得自己简直像变成根磁针,而这一行人的每一部分就像是吸铁石,来一个吸引一个,让她的脑袋转来转去。 她远眺天际,不阴不晴,浓云密布。 小花追着这几位美妇人多看了几眼,被姐妹扯住袖子拉了回来。 小花跟她的姐妹好运气地站在比较靠前的位置,引颈以待,每个人都怀着敬佩之情地交头接耳谈论着莲州公子。 莲州公子恰好侧过头,在蹁跹零落的浅绯色花雨中,微微笑着瞥了他们一眼,颔首致意。 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头戴银鍪,搴了根白羽,昂首挺胸,气宇不凡。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_学_官_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二十五回(3更母子相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很罕见,是他从仙门离开后,第一次辗转反侧。先前,即便是要面对近乎赴死的局面,他都能安稳无梦地睡个觉。 澹台莲州夜里睡不着,就把卧在自己屋里的小白狼薅起来,揪着人毛茸茸的耳朵,非要小白狼听他发牢骚。 “明天我就要见到我母后、父王了,也不知我准备的礼物是不是还行?” “我二十几年没见他们了,其实我都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了……” “你说我以前怎么那么喜欢岑云谏呢?喜欢到连自己的父母都顾不上。唉,我可真是个不孝顺的儿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小白,小白,你觉得我是穿这身甲胄,还是穿这身儒衫?你觉得哪套好?你觉得哪个更好,你就摇一下尾巴。” “……你理我一下啊!算了,那我自己选好了。” 澹台莲州现在早就不止有一件衣服,自个儿没留意,回过神来,发现众人已经给他添置了好几个箱笼的新衣裳。 最后他选了他下山来到人世时穿的那身青衫。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美丽的侍女们来为他梳理仪容,她们一个个神采奕奕,乃至揎臂捋袖,跃跃欲试,势要将她们敬爱的主公的美貌装扮得更加耀眼夺目。 有的捧镜,有的梳发,还有的拿着香粉胭脂,看来看去,还是无从下手。 现儿在贵公子中也有流行傅粉如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分男女嘛。 侍女夸赞道:“公子生得这么好,这脂粉擦在您脸上,倒似污了您本来的颜色,我觉得还是不擦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因天还没亮,点了许多油灯蜡烛,把室内照得明亮如昼。 澹台莲州观铜镜中的自己,这会儿才二十岁,正是他生命里最旺盛的时候。 “既然公子选了青衫,那不如今天的发冠就配上翡翠簪子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颜色样式各不一,有灵芝,有玉兔,有祥云,有玄凤,有蟠龙,等等。 戴得够多,走起路来才能做到珩铛佩环,敲玉作响。 旁的就没给多配了,尽管大家都想把最美最好的金玉珠宝堆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美的就合该更美才是,可总觉得对他来说未免显得画蛇添足。 期待地看着澹台莲州起身走动,没料到他走起路来步子稳,腰玉愣是安稳不动,一个响儿都没了。 大家说:“公子,你得让玉佩摇晃撞击,发出动听的声音,才风流雅致呀。”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就这样,在簇拥中启程行进抵达王都的最后一段路。 说罢,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玉石雕成的小小人像,用双手捧着递过去:“这是我送您的礼物。” 众人惊住,还没反应过来,澹台莲州身形快的像是化作一道青影,乘着一阵风,飘然而去了。 上车时,小白狼二话不说跟着跳上去,紧随在他脚边。 众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个设定。 澹台莲州起初快,将到附近时,且忽然畏葸起来,慢下来,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浮躁跳脱,一句“母后”卡在喉咙口,忽然怯于吐露,总怕她用陌生的目光看自己。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件名为矜贵的衣裳给裹住了,它看上去那么的华美,穿在身上仿佛也很妥帖,可是他不大喜欢,总觉得束手束脚,只是出于礼貌才不得不套上。 小白充满灵性,旁人靠近不得,也不搭理除了澹台莲州以外的任何人,无事时就默不作声地找个角落躺下,有时会躲起来,叫谁都找不到,但只要澹台莲州唤了一声“小白”,他就如一道白色闪电般倏忽而至了。 身体先一步行动,直接跳下了车。 他还记得离家前两日,他与母后吵了一架。 他忽然无比地嫌弃车队走得太慢,让他自己赶路,几息之间,他就能奔至母后的面前了。 谁能想到还没和好,他就被带走了,去了仙山,真的饥一顿饱一顿,才知道母后教育他珍惜粮食再对不过。 文婧公主眼眶也红:“你这孩子,还是这样没耐性。” 澹台莲州也的确这样做了。 气得他晚上不肯好好吃饭,母后过来冷声让他吃饭,他还发脾气说:“我不跟你好了!” 走到跟前,文婧公主望着他,笑起来,眼角皱起浅浅笑纹,她温柔地说:“长这样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记不住规矩?不等车到,就自个儿跳车提前跑过来?真是不像样子。” 这只狼整天随在公子左右,上阵时,公子也是骑狼而不骑马,它比马儿更凶猛灵活。对面的马被狼眸一睨,立即吓得掉头就跑。 “呃。”澹台莲州这才注意到父王,奇了怪了,这么大个人杵在这,他刚才怎么完全没发现?他转过头,神色一下子缓和许多,平静客气地说:“给您的礼物在车上,比较郑重,不方便随身带着,等会儿到了,我再给您。” 正是文婧公主年轻时的模样,雕刻得栩栩如生,分毫不差。 到半路时,策马在他的马车周围的黎东先生过来与他说:“公子,王上与王后就在前面等着您。” 澹台莲州才看了一眼就开始眼睛泛潮。 晚上,小莲州躺在床上,又觉得今晚没有母后给他讲故事很寂寞,却坚持住不去服软,还气呼呼地想,一定要母后先哄他才行。 母后便说:“你这顽皮小孩,不知粮食宝贵,就该饿你两顿。” 尽管它看上去的确不普通,还能身形变幻大小,可既然是澹台莲州的坐骑,那这就是神兽,而不算妖兽。 “诶?!公子???”这可不合乎一个贵公子端庄有礼的行为举止,但看着澹台莲州奔向他父母的背影,大家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之后,却并不责备他,相反更喜欢他了,心道,公子真是个至孝至顺的性情中人。 只远远地望了一眼。霎时间萦心,那些他以为自己应该忘了的回忆纷纷涌现在脑袋里,烧红的铁块扔进水里似的沸起来。 文婧公主正感动着,身边响起个煞风景的声音:“不错!雕得真好!与你母后一模一样!我呢?儿啊,我是你的父王,你还记得我吗?可有给你父王准备礼物?” 只一句话,就把盛在澹台莲州眼眶里的清泪给轻轻碰落下来:“我想见您,母后,能快一步,就能早一点见您,我等不住。” 因为被拘在屋子里不让出门,他太想出去玩,非闹着要出去,母后说他不听话。 澹台莲州忍不住搴起纱帘,探身出去,还不明亮的天光中,他隐隐可以瞧见有位与他面容相似的贵妇人站在山头。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_学_官_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二十六回(1更岑云谏道“我来) 昭国的国都夕歌城尽管是澹台莲州的故乡,但对于他来说同样是陌生的。 他七岁以前基本都被养在王宫中,从没见过王宫以外的地方,他乘着欢呼与花雨回家,一路上左顾右盼,笑靥灿然,即便是发现岑云谏来了,也不改他的好心情。 昭仁王是一位爱美之极的皇帝,表现在各方各面,其中也包括了对王都的建设,一上任,他就兴致勃勃地挥霍着父亲为他攒下的国库积蓄,给夕朝城增华添彩,且亲自指挥,在此方面颇有品味。 尽管这给国家留下了极大的隐患,但在此时,倒是展现出了一个乍一看繁荣富丽、花团锦簇的景象。 澹台莲州在车上与母后说话,父皇坐一旁,偶尔搭两句嘴。 母子俩没有过多地回忆往事,王后压根没问他怎么从昆仑剑宗回来了,而是与他说,已经打扫好给他居住的宫殿,还有他的一干门客通通都有怎样的安排。 澹台莲州的门客实在太多,光是谈论这些人,他们就说了一路。 快到王宫时,昭仁王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儿啊,你是在昆仑修习仙术有成,衣锦还乡了啊?” “你这次回来是特地过来救你父王母后的?之后呢,是留下还是回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王后没甚耐心地说:“小驹儿刚回来,你提那些作什么?你是不想让小驹儿留下来吗?” 昭仁王嘀咕:“好久不与孤说话,一说就那么凶。孤自是希望他留下的。这不是现在人都回来了吗?当初孤也不想把孩子送走啊,可是,可是,孤虽贵为一国君王,依然是必须得听仙人吩咐的。” “小驹儿”是澹台莲州的小名,意思是小马驹。 他的母亲希望他像小马驹一样健康强壮,自由勇敢,也是在抱怨这孩子皮的像只小马驹一样管不住。 以前她爱打马球,澹台莲州还小的时候,母后会带他去看宫女子们的娱乐比赛。有时也会把他放在小骊驹上,由人牵着缰绳,四处兜两圈哄他玩。 不过也不止叫这个,许多昵称混着叫,譬如“毛毛”、“宝贝”、“心肝”一类的也有,可这些显然不好再用在成年的澹台莲州身上。 澹台莲州好多年没听到这个称呼,觉得陌生而熟悉,愣了一愣,才出言道:“等安顿好了,我再与母后、父王仔细说罢。”“这不是快到了?接下去有许多事等着得走,不是还有许多仪式吗?” 王后浑若无事,对他慈爱地说:“是,娘跟你说一说都有什么要注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幸好澹台莲州事前已经就礼仪方面认真地向黎东先生请教了一番,还有母后的叮咛,他听一遍就能记在心里,从头到尾没出任何岔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丞相晏猗安排在他身边提点的内侍几乎无用武之地。 光是这第一次接触,晏猗在心中对这位王长子的评价蹭蹭攀升,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觉仿佛能看到昭国未来有希望了。 今晚,晏猗还约了多年不见的老友裴桓。 打算与他秉烛夜谈,赶紧更深入全面的了解一下将来要辅佐的新昭王。 晏猗让家仆驾着他们家最好的那辆马车去把裴桓从行馆接过来,备好了一桌丰盛宴席热情,并不只有他们两人。 晏猗知道裴桓是莲州公子的左膀右臂,是以他点请了另几位朝中重臣一起参宴,这样顺水推舟、不动声色地让裴桓能够泊入昭国这片宦海之中。 此时人多,两人只是叙了一番往事。 饭饱,送客,晏猗再邀裴桓去喝第二轮酒。 院中点着石灯,竹亭子里又掌了油灯。 一座红泥小炉里烧着炭,散发出团团热气,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敲好可供暖身,不至于太冷,也不至于太热。 炉上煮着一壶酒,酒里放了两颗晏家自摘自腌的青梅,随着咕噜咕噜的水泡而翻滚浮动,浸渍出淡淡清香入酒液中。 晏猗唏嘘道:“裴黎东,你我都师从于太公门下,你心灰意冷,隐居黎东,我既觉得可惜,又觉得羡慕。如今你是想开了?有你、我扶助,等莲州公子继位后,只要他命数长一些,起码可以再保昭国数十年无虞吧。” 裴桓闻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了几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裴桓放下酒杯,不答反问:“你怎么就直接认定莲州公子一定会继位了?” 晏猗笃定地说:“他都回来了,这还能是别人?他是王长子,生母又是王后,既长且嫡。就算王宫中有别的妃子也碍不着他,在他之下的二王子今年不过十一岁,更别说更年幼的三王子,我看着,那两个小的是哪哪都比不上他们的哥哥。”“你是觉得我们这位王上实在是不靠谱吗?他虽然不大擅长做一位君王,但还没有发疯,总能看出来谁最适合继承昭国。况且,还有我在,我也不会让昭国乱掉。” 晏猗说的时候语速比平时要更快一些,仿佛五脏六腑在被烧灼般,不自觉地焦急不已。辅佐昭国朝纲的这些年,他几乎没遇见过什么好事,让他形成了凡事先考虑最坏可能的坏习惯。 他早已杯弓蛇影,即使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位这样优秀的王子,他还是担心会有意料之外的坏事发生。 尤其是,在与师兄裴桓重逢以后,在没察觉的时候,又为他徒添了几分焦虑。 明明裴桓还比他大两三岁,可是看着比他要年轻多了,眉目之间也更舒展,一双眼眸仍然是矍铄明亮的,比一些青年都要有精神。 曾经他们并肩而立,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而转眼二十余年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艘在原地停留太久的船,被昭国里的如死海般的宦海腐蚀得快要烂掉,风帆也早已扬不起风了。 而裴桓则是一艘自由的船,他可以在四海天下,乘风击浪,也可以在山间小河里停驻休息,他还是一艘没有被腐蚀的、能鼓满风的船。 裴桓没打断他,等他说完,才接过话去:“你且听我来讲一讲,我是怎么遇见王子,遇见王子以后又发生了那些事吧。耐心一些。” 晏猗只得按捺住焦躁,掇张了下蒲团,一边斟酒自饮,一边听故事。 晚膳澹台莲州没用几口,他依然吃不惯大荤,只简单用了些糕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挠挠鼻尖,因端正跪坐着,不大习惯,他动了动有点发麻的脚趾,说:“大概要让你们失望了。父王问我是不是在昆仑修仙有成,其实,我完全没有灵根,这些年在昆仑都是不入门的弟子,学了些剑术,看了些书罢了。” 王后:“你要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 一只轻盈长羽、钟灵秀逸的青鸟飞向王宫,众人揉揉眼睛,发现不是幻觉,尽数傻了眼。 他正早起在练剑,闻言,随手挽了个剑花,收鞘。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我得告诉您,还有就是……”澹台莲州带着一种既想跟母亲倾泄积闷,又怕被追问不能回答的问题,这般矛盾的心理,简单地说,“我在昆仑成过一次亲,大约算是和离了……” “我来找我的妻子澹台莲州。” 王后紧皱眉头,很不想听:“你既然回来了,还提那地方作甚!”大概是觉得这句话语气太重了,不大慈爱,她才缓和下来,“我觉得,你大概是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才回来了对不对?” 大家恍惚意识到,这是天上来的仙人。 “请去与他说一声,我要见他。” 王后见了甚是担心,留下来问他是不合胃口,还是身体不舒服导致没有胃口,若是不爱吃,那他喜欢吃什么。 出于凡人对仙人的敬畏的本能,众人不敢冒犯,还是护卫长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躬身行礼,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问:“您、您是谁?您来做什么?” 翌日。 “他几番出手,都是出以质朴的仁义之心,并不追逐声气利禄、荣华富贵。” ……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不回去了。” 这会儿跟母后独处了,澹台莲州犹豫着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次回来了,还回去吗?” 天刚亮,王宫里,守护正门的士兵交接换班。 王后惊住,没等他说完,就倾了倾身,打断问:“什么叫大约算和离了?” 岑云谏微微颔首,冷淡地道:“本座来自昆仑剑宗。” 等一壶酒喝完时,裴桓也说完了,未有隐瞒:“……王子从仙山而来,我观其行,委实出尘脱俗。我觉得他再适合做一位君主不过,但他本人似乎没有过大的野心。” 澹台莲州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一路上总是遇见新事儿,走走停停,现在才到。” 他补充说:“我只与您说,没跟旁人说过。” 王后:“???” 紫薇宫。 裴桓:“得先让他想做这个王再说。” 裴桓:“而且,已经和离了。他不愿谈这件事,我也找不到机会问。但我想,此事怕是有点深味。” “你说让他当王,我看他性情逍遥,又兼武艺高强,剑术绝顶,虽有家国责任感,可未必稀罕当这个要被拘束在王宫中的王。” 昭国王宫。 澹台莲州早料到岑云谏会来,道:“嗯,请他过来吧。” 对方昂首眺望,纳闷地说:“咦?我怎么觉得那片映着朝霞的紫云好像飞下来了。” 晏猗:“?!?!?!” 澹台莲州说:“而且,对方是个男子?” “诶?那青色的是什么鸟儿?!” 王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这有什么的?这就是你下了山却不马上回来的原因吗?” 一个丰神俊秀、广袖长袍的男子自紫云车中走下来。 清晨。 青鸟引着一辆金碧荧煌的紫云车,驰风而来,自云端飘落,稳稳地停驻在昭国王宫的正门前。 王后饱含怒意地盯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大儿半晌,复又自顾自消了气,抓住他的手,轻拍两下,道:“算了……与生死相比,成过亲也不是什么大事,回都回来了,就别去想以前的事了。” 他把玩了已经空了的酒杯,因为思考过于入神而眼瞳失焦,若有所思地说:“王子曾透露过一次,说他在昆仑山上成过亲。” 晏猗:“……” 这时,大家可以打个招呼,笑着说:“王子回来了,你看天气都变好了,瞧那边紫色的云多好看。” …… 澹台莲州温吞地说:“母后,今天我不是说等空下来再跟你们说昆仑的事吗?” 他瞠目结舌,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_学_官_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二十七回(2更“我说的我单方) 侍卫很快回来禀告,他畏惧得两股战战,汗湿了后背,尽量大着声音说:“王子请您去见他。” 光是转达这句话,他就觉得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 仙人高于凡人,仙人等闲不出现,就算是诸国王侯,也必须敬着仙道中人。 而莲州公子竟然让仙人过去见他?却不是自己前来见仙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他们昭国的莲州公子可真厉害,这正是因为在仙山长大,所以才能这样云淡风轻的回复吧。 至于“妻子”一说,他们听见后,都当自己是聋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边却不敢耽搁怠慢,得了莲州公子的命令,带领仙人前往紫薇宫。 说起来,这位仙人还算是很讲礼数的,从正门过来,还要先道明来意。 他记得之前带走王子的那一位,直接降在王上的寝宫前,哪还跟你打个招呼? 岑云谏微微皱了皱眉,心下奇怪,怎么是澹台莲州让他过去,而不是澹台莲州过来见他? 他没在此处做文章,只是点头应下:“劳烦了。” 他不是不能直接到澹台莲州所住的地方。这人族皇宫的禁制对他来说只能说形同虚设。 昨日看到澹台莲州回城的行驾,那他似乎也应该稍微正式一些,脑子里想起了澹台莲州以前跟他说过的人间的婚姻如何如何。他记不太清。但很明显,直接出现并不可取,还是叩门问访更好一些。 侍卫做了个请的手势,四个内侍躬着身子,旁边一架局促的小轿子:“请坐轿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你领路,带着我走过去就好了。” 从宫门口到紫微宫的路程靠得近两刻钟,岑云谏想不起自己上次用脚慢慢地走这么多路是在几岁了。 走到半路,昭仁王乘坐一顶软轿,四个轿夫被催促,为了尽快赶到,跑得满头大汗,呼哧喘气,在看到岑云谏的身影时,他心脏一紧,赶紧喊停:“停下!停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接着昭仁王下轿,自己快步疾走到岑云谏面前,殷勤地道:“仙人,还请留步。孤是昭国的君王,莲州是孤的孩儿,孤来带你过去。” 是澹台莲州的父亲。岑云谏打量了一下,心想,长得不大像啊。不过,还是好声好气地回了:“那劳烦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仙人,你在宫门口说孤的孩儿是你的妻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未曾听孤的孩儿提起过。” 岑云谏停住脚步,问:“他没跟旁人说吗?” 昭仁王不过脑地实话实说:“没有啊,孤原还想着他年岁不小,也二十一岁了,理应成亲了,还想帮他张罗张罗。孤在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生下他了。没想到他在仙山上已经与人成过亲了?!” “这孩子!怎么不跟孤说呢?因为是个男子所以不好开口吗?” “我们人间没有男子与男子成亲的,难道是觉得丢人?” 说完以后,他感觉空气好像变得有点冷,抬头一看,这位仙人的目光寒如冰棱,才一个激灵,冷汗直冒,纳闷地想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岑云谏郑重地道:“我们十八岁成亲,成亲已有足足三年了。” 这次他一定把局面找补回来,昭仁王连忙恭维:“您也才二十出头啊!我观您的气度风华,如此沉稳端重!还以为得有个五一千年的修行道行呢!” 岑云谏脸色一沉。 他看上去有那么老吗?可这是澹台莲州的父亲,他又不能直接问。 昭仁王特意带领岑云谏从他精心设计的御花园过。 时值暮春,满园鲜花盛开,争奇斗艳,岑云谏身旁的白墙上挂着一大丛茂盛的蔷薇花。 因为澹台莲州的缘故,岑云谏对她的态度正好,转向她,微微恭了个礼,还突然间记起来称呼:“见过岳母。” 明明时隔一年多。 岑云谏一本正经地辩驳:“我与莲州一道修炼,早几年入门,与他同岁。” 但这一眼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有如陌路相逢。 自己想通了,冷静下来:“也是……没离怎么会回来。” 话音未落。 岑云谏转头望去。 但王后想起昨晚自家孩子私下与她说起婚事时避而不谈的模样,还是坚定地站在孩子的一边,即便她所面对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一边从小拱桥的拱:“许久不见了,我是不是应该先恭贺您一声?仙君。” 岑云谏一见她,马上认出来了:噢,这就是澹台莲州的母后。 他与澹台莲州和离了? 王后的衣着比昭仁王要更为整齐庄重。 他换下了昆仑道服,穿上了王室的礼服,金妆玉裹,贵气不凡,发丝也梳得一丝不乱,露出整张光洁的脸庞。 “就算在你们仙界算,可你们不是已经和离了吗?您来找他是有什么其他正事?” “请带我去见他。” 伸手不打笑脸人,岑云谏虽然脸上不笑,但是礼数周到,还两三句话就说了她爱听的话,太顺耳了。 昭仁王正要继续说时,王后的行驾也到了。她的态度与王截然不同,笑盈盈地说:“莲州身子骨不爽利,其实他现在不方便见您,不如由我来接待您吧。” 果然,与澹台莲州长得很像。 昭仁王一惊一乍:“啊?又离了?” 又温文有礼地说:“久闻大名了。莲州以前时常跟我说起、夸奖你,他在山上的时候就很想念你,看到一朵漂亮的花就会说想要摘回去送给他的母亲。” 他本人怎么不知道? “这婚究竟算是婚吗?我不懂仙界如何,但在我们人间,是不算的。” 澹台莲州站在一架雘红色的榫木小拱桥上,小桥流水,芳草萋萋,仍然是那样的美,却又与以前在昆仑时不同了。 可惜,竟然还是没昭仁王跑得快。 两人终于打了个照面。 幼时,小莲州常在他耳边叨叨:“我觉得我母后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母亲。我母后又厉害又美丽,她有时对我好温柔,有时对我好凶狠。我好想念她呀。” 岑云谏不自觉地威压沉凝起来,眸光暗了下,道:“我没跟他和离。谁说我们和离了。” 她远远见到,就轻声啐一句:“每次都是这种时候脚步比谁都快。冠都戴歪了。” 昭仁王听说仙人莅临时才刚起床,赶紧换了一身君王正装就匆匆赶来了。 自澹台莲州离开这件事起,就仿佛过几息,就有一根微如毫毛的小针扎在他心尖上,一根两根不觉得痛,呼吸平缓时也不觉得痛,现在,终于开始痛了。 岑云谏道:“我昨天看见了,他见到你的时候很高兴。” 王后起床早,她本来是打算去找孩子用早膳,路上听说来了个仙人,还自称是澹台莲州的丈夫,便掉头过来。 岑云谏懵了。 气质不一样。 澹台莲州如与一位老友打招呼,一点也不怵岑云谏的阴沉沉的气压。 王后很难接这一招。 日光懒懒地搭在他的肩头,沿上脸颊轮廓,描出一层金边。 看岑云谏似乎也不是那等过于傲慢无礼的仙人。王后想着,深吸了一口气,索性单刀直入地说:“仙人,您到底是来找莲州作什么的呢?你说他是你的妻子,可你们的婚姻也没知会过我,在我们人间,结婚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就没有过。” “我说怎么一直没来,问了他们,才与我说是在路上耽搁了。” “母后,父王,没事,我能应付得过来,我自己接待他吧。” 左手边响起个声音:“我说的。我单方面跟你和离了。”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_学_官_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二十八回(1更“请快回去吧仙)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岑云谏作“仙君”的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起初是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会改口唤岑云谏为“仙君”,私下称“云谏”,再后来渐渐称谓混杂一块,不知不觉地在大多时候都同别人一样叫“仙君”了。 如今也觉得“仙君”更顺口些,反而“云谏”很别扭。 但对于岑云谏来说却不然,除了他去天山前那天,被澹台莲州不小心叫过一次“仙君”,这会儿,都是听“云谏”这个称呼。 私下在他们的洞府里,澹台莲州每日都叫他好多好多遍。 澹台莲州是在昆仑格格不入的凡人,不会飞,那就走路,走起路来脚步生风,在怪石嶙峋上走路,比松鼠还灵活,蹦来跳去,无论何时眼睛都是亮亮的,就算一直无法入道,也每日开开心心地练上半日剑,其余时间,看书,听音,自得其乐。 然后一见到他啊,一双眼睛就笑成月牙,迎上前来,朗声与他说话: “云谏,今天我又作了一首曲子,取意于我昨日看的景,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我奏给你听,你不许说不好听。” “云谏,我在山里看到一朵幽兰,可真美,美的我舍不得摘回来,真想分你看看。可惜,就是改日带你去看,就是它还在,也不是今日之美了。” “云谏,快来看我新想的一个剑招,是不是很灵妙?你陪我练两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永不腻烦似的,用一样又不一样的笑声垫着,这样唤他。 像一阵春日拂过树海与花的风,清轻,明媚,又沁着一丝甜味,他也听不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甚至,他以前很期待澹台莲州这样叫他,想要由澹台莲州来认证岑云谏的努力。 关于昆仑的大师兄有很多传闻,有人说他一出生就被父母灌输灵力,有人说他不过是得了掌门的偏爱,有人说他独自吃尽了昆仑所有资源,还有人说在入门授剑时,他得到了昆仑开山祖师的剑所以才日近千里。 他的父母确实都是昆仑的修士,但在他一岁时就被妖魔杀死而去世,当时只给他做了仙术启蒙,大约有了一丁点灵力。 因为他的父母都是精英弟子,他由几位师祖、师叔祖轮着抚养,五岁前并没严格要求他修炼,是他模仿着大人,自己主动开始修炼的,一呼一吸,一行一走,皆在修习,于是说是成了一种习惯,倒不如说是成了活着的本能。 自五岁起,他也是跟其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在一处学习,他生在昆仑,是建班时第一个小弟子,之后才慢慢地来了很多人,澹台莲州是最后一个。 他一见了剑就喜欢,日复一日,心无旁骛地练剑。每次在考核中得胜,才有灵石、灵剑的奖赏。再之后,他学会御剑,进了内门,一步一步先是越过同期,再是超过比他资历深、灵力强的弟子,才当上昆仑首席。 十七岁那年,他在门内的试剑大会中摘得桂冠,成为昆仑首席的那一天,掌门和长老们方才单独告诉他了一千年前的预言。 结果不言而喻,其他人都被淘汰了,只剩下岑云谏一个,他的道心之坚定、才华之出众、心性之高洁都证明了他一定就是预言中的那个救世主。 至此,昆仑核心秘密的力量才倾向他。 他想要什么天材地宝,只要昆仑有,他就能得到,但他只要了一些天材地宝来重炼自己的剑。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直到今日,岑云谏用的也是自己最初被授的那把剑,没多么厉害,只是隔一段时间,寻得自己觉得好的材料了,就去重新炼一次,一点一点把剑打造成最适合他自己的。 这些事,昆仑以外的人不知道,就是昆仑门内的弟子们也大多并不清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幼时,有一回小莲州问小云谏:“他们说你是因为父母都被妖魔杀了,要为父母报仇雪恨,所以才刻苦成这样,是吗?” 小云谏望着手里的剑:“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也是因为自己爱练剑。” 小莲州夸张地说:“我也觉得,你的剑给我的感觉像昭昭日月,没有执拗的怨恨啊。小木头,你又有才能,又刻苦,以后一定会很厉害,说不定能当上仙君呢!” 小云谏那时哪想得到那么远,只是再一次不快地提醒说:“不要叫我小木头。”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岑云谏设想过澹台莲州知道他当上仙君时的场景,起初应该是让澹台莲州都站在昆仑的队列里,亲自看他登上瑶光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后来又觉得,是回仙门时,澹台莲州来迎接自己时道贺。 结果他才知道澹台莲州已走了一年。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亲口跟他说:“我是不是应该先恭贺您一声?仙君。” 这声“仙君”他只觉得刺耳,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明明澹台莲州是笑着跟他说的。 这个笑变了。 什么时候变的? 岑云谏心中乖迕,万感交集,一时语塞,才说:“谢谢。” 尽管住进紫微宫才一天,澹台莲州已经能这样像个久居于此的主人般招待来客岑云谏,客气地说:“来都来了,去我的宫中坐坐吧,我还没用早饭,要一起用饭吗?” 这是明知故问。 岑云谏得道以后早已辟谷多年,以天地间的灵气为生命能量,压根不用吃饭。 但澹台莲州这样问他,他便回答:“那一起吧。” 澹台莲州对他招招手:“那随我走吧。”让父王、母后离开,不必跟来。 岑云谏亦步亦趋地跟在澹台莲州的身后,发现,他好像是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澹台莲州的背影,高挑颀长,宽腰带把他的腰勒得劲瘦窄细,袖子潇洒飘逸地摇啊晃,脚步却仿佛比以前要沉稳了。 走到紫微宫,还没跨步进门槛,分站两旁等候的数十个宫人们齐齐对澹台莲州恭身:“参见王子。” 澹台莲州没跟他们介绍这是仙人。 宫中人低着头,看也没看岑云谏一眼。 澹台莲州招待岑云谏坐下,自己却不坐,说:“你来得不巧,我刚练完剑,出了汗,都没空洗个澡,换了身衣裳去找你了。我总觉得身上黏腻,不太舒服,你先等我去擦洗一番,再来找你一起吃饭行吗?”岑云谏想到些什么,脸几不可察地红了红:“嗯,我等你。” “您请用茶。” 宫女上茶汤给坐等的岑云谏,低眉顺目,只不经意瞥了一眼他的脸就红了耳朵。 岑云谏耳力好,听见外面有宫女在说悄悄话。 “不愧是王子的友人,可真是个美男子。”“你说美男子交朋友也专找美男子吗?他们方才一道走过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看!” “我也是,我也是,感觉心都要停了,一个那么美的王子已经很让人脸红了。” “不知道以后王子还会不会有其他这样俊美的朋友,在王子身边伺候可真好。” 岑云谏不以为然,饮茶。 交颈过来,嗅了嗅他的鬓边。 岑云谏皱眉:“别动。” 澹台莲州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几乎是逼着他离开。 但剑行至一半。 只要这次把人送走了,以后岑云谏估计没空来烦他。 岑云谏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偏锋地道:“不快,已经一年多了。” “而且,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两年就够了,在昆仑太无聊了,我也没有仙骨,所以就回凡间来了。” 说罢,又一剑过去。 澹台莲州已闪至白狼身前,抽剑来挡,岑云谏及时收住了剑,却还有一丝剑气擦过澹台莲州的头顶,削断了他的发冠。 不等他问,澹台莲州就主动地解释说:“这种鸟儿不是什么厉害的神鸟,飞得也不好,他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走十步就停下啄啄虫子,啄啄米粒,走才能找到一口水喝,但他丝毫不祈求被蓄养在笼子里。他知道生活在笼子里了就能不用那么辛苦,但是就不快乐了。1” 莫名其妙。 岑云谏靠近他一步,澹台莲州想退开,却觉得在这时不应该躲,硬生生地压住想要躲避的冲动,脱口而出地问:“仙君,你想干什么?” 冷酷无情。 澹台莲州:“?” 岑云谏黑着脸,走出两步,忽地停下来。 所以,他只要敷衍下就行了,岑云谏至多来找他一回。 澹台莲州伸手推他,却被岑云谏抓住手腕,他像是积雨云压下来般,突然沉声问:“澹台莲州,你身上有妖魔的味道。” 岑云谏已拔剑朝宫殿的屏风劈去,将昭仁王的得意之作直接劈烂不说,剑气直接刺破了屋顶,在地上破处一道深数尺的地缝。 他还没反应过来。 岑云谏的声音寒如他的剑芒:“你疯了?澹台莲州,你挡我的剑?” “不要再把拯救苍生的精力放在我身上,您这样让我很过意不去。” “砰。” 澹台莲州夷然不惧地回望。 澹台莲州问:“怎么了吗?” “请快回去吧。” “这是我下山以后在书上看来的故事。” 食不言,寝不语。 岑云谏又问:“江岚与我说了,你说是觉得我当上仙君以后,你我更不般配。” 岑云谏一言不发,极力地抑制情绪,看上去平静过了头。 澹台莲州的长发在束冠过后变得鬈曲,如瀑般披散下来,他气势已变,重如岳滞,即便剑也断了,仍敢以凡人之躯,用残剑指着这世上至高至尊的仙君:“他不是妖魔,他是一路随我回来的伙伴。既无杀生,怎算妖魔?他是生灵,不是妖魔。你想杀他先杀了我。” 岑云谏也站了起来。 竟然没死? 澹台莲州简单洗过澡,一身清爽地回来了,大大方方地说:“抱歉,仙君,久等了。我挺想作为东道主给你介绍,但你来得太快了,我也是第一次吃宫中的早饭,我也不清楚。我让他们用蔬叶瓜果作食材,你应该不会太吃不惯吧?” 澹台莲州不大文雅地在心底嘀咕了一句:上辈子也是这样往我身上堆东西,还不是十年都无寸进,没仙骨就是没仙骨。入道这件事,就像是种树。起码得有颗细小的种子才有可能培育成大树,我这算作连颗种子都没有,在一片泥土上疯狂浇水施肥,就是再过也不可能凭空长出树来。 岑云谏太骄傲太骄傲了,骄傲到绝不会认为他们之间是自己更需要另一方。 他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座宫殿各处。 天之骄子的仙君既不可能低下高贵的头颅,也不可能用卑劣的手段直接把他带回去。 虽然他下定决心要离开岑云谏,但是,毕竟他们俩认识了二十几年,同床共枕了十二年,澹台莲州比谁都知道岑云谏有多骄傲。 “对凡人来说,时间就是过得这么快的。” 岑云谏就晾在这小半个时辰。 屁咧。 澹台莲州笑笑:“是啊,转眼都一年多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吃饭的时候,澹台莲州全程没跟岑云谏说话,吃饱了才说:“你挺给我的面子的啊?竟然都吃下去了。” 澹台莲州起身送客:“您也亲自过来问过我了,仙君,你这次来找我已经出来了几天?才刚当上仙君就这样罔顾职守可不好吧?掌门也不催你吗?” “噔。” 岑云谏问:“现在,你澡也洗了,饭也吃了,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你为什么说我们和离了?你为什么突然不要继续修炼了?你不是与我说好了想要以剑入道的吗?” “可我从未嫌弃过你,我没想过当上仙君就换掉妻子,你不用那样以为。如今才是好机会,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功法跟宝器,一定能助你成功筑基。” “我觉得泽雉很好。” 岑云谏凝了下眼瞳,叱道:“大胆妖魔!” 这三道连发的质问让澹台莲州挑了下眉,然后,他以一种谁都能看出很敷衍的态度,轻飘飘地说:“啊,这……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嘛。我现在不想修炼了。” 玉冠与几绺青丝一起坠地。 当然,澹台莲州也没这样觉得。 即使这只需要他动动手指。 澹台莲州稍认真了点,直视着他,说:“你知道世界有一种叫作泽雉的鸟儿吗?” 岑云谏:“……” 更别说当上仙君以后的岑云谏。 “我想做凡人就是因为想做。” 金碗被放下,磕碰出个轻声。 一碗莼菜笋丝羹,一碗黄杏白粥,一碟蜜煎樱桃,一份栗子糕,还有一杯用甘蔗与香橼榨制的沆瀣浆,有醒脑解燥的功效, 岑云谏当仙君忙得很,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以前就没时间把心思分在儿女情长上,以后更没有,也就现在刚上任,还有点空。 而原本躲在屏风背后的白狼只堪堪躲开致命伤,但还是挨到剑气,身上被砍了一道可怕伤口,正用狠厉的目光瞪着岑云谏。 这就是他们的早饭。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_学_官_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二十九回(2更信你?信你然后被) 紫微宫的宫人们都吓坏了,任谁都没见过能把屋子劈坏,地上裂出那么一道大缝的一剑。他们并不知道,这还只是岑云谏收着灵力且精准控制的结果,是以尽管威力巨大,却没有伤着哪怕一个人的性命。 然而,莲州王子竟然把这一剑给接下来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用折剑指着岑云谏的鼻尖。 气氛僵滞的就像被拉作圆月般的弓弦,只待一放手,名为敌意的箭就会疾射而去。 澹台莲州窥见岑云谏的眸中掠过深感荒谬的光,心想:岑云谏现在在想什么呢?怕是在想,区区凡人也敢用剑指着我?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尽管他跟岑云谏的实力悬殊似云泥之别,但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又怎样! 两辈子,澹台莲州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岑云谏在灵魂上真正地平起平坐了。 屋顶上还有碎瓦砾淅淅沥沥似地落下,尘粒在透进来的一束光中纷沓飞旋。 澹台莲州不似岑云谏,周身运转着灵力可以掸拂开灰尘,以致于不染尘埃,所以,他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被正午过于明炽的光照着,恍然似雪一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不放。除非你放过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放过也不可能。妖魔就是妖魔,他现在尚算孱弱,在你面前装模作样,你怎么知道他以后不会行妖魔所为?你打算到时候再后悔吗?” “他在路上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害我,他没有,我信他。” “妇人之仁。你就不觉得蹊跷?一个妖魔处心积虑地跟随在你身边。此妖元种已定,灵智开启,他未必不知道你是谁,其中必有阴谋。你信他不信我?”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岑云谏不懂,澹台莲州为什么不信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挡不住也要挡。你这一剑我觉得不对,我就要挡!” 澹台莲州咬死不肯松口,那么,就只能由岑云谏作了一步妥协,他硬生生地把剑拔弩张的强硬“弓力”举重若轻地一点一点卸下来。 斩妖除魔是他的准则,不光源自于父母之仇,更是应当他作为仙君领袖该要树立起来的道德标尺。可是,眼下他能怎么办? 澹台莲州弱小到让他无法抵抗。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弱小又不自量力的凡人,弱到他一点也不敢发力。 这个小妖不配跟澹台莲州比。 岑云谏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冷静地说:“我不杀他也可以。我给你和他之间结一个言灵之契,从此他听你服从,生死掌在你一言之间。“ 那不就成了主奴吗?澹台莲州矢口拒绝:“不要。” 岑云谏只愿退到这一步:“那我杀了他。” 身受重伤的白狼深喘一口气,他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踉跄虚弱地走到岑云谏面前,低下头,作出同意的动作。 澹台莲州:“……” 岑云谏睨视一眼这只白狼,再看着澹台莲州,用眼神说:这妖魔自己都同意了,你还要犟着吗? 难道是他自己钻牛角尖了?澹台莲州一时间下不来台。 岑云谏收剑,他迟疑了下,也收了剑。 岑云谏挥手一指,白狼眉心伤口里的鲜血如一丝红线般被抽了出来,缠在他指尖,他对澹台莲州说:“伸手。” 澹台莲州伸出手。 岑云谏在他掌心快速画了个言灵驱使的契纹,血红的契纹呼吸般明灭,又说:“咽下去。” 澹台莲州把掌心往唇边一递,作了个吞咽的动作。 这团契纹像是变成了一颗活的小汤圆,他刚张嘴就跳进他的嘴巴里,滑溜滚烫,嗖地一下就蹿进了他的腹腑,烫得他难受了一下。 澹台莲州没有灵力,岑云谏只想起来这个不需要灵气的法契。 他捏了两个法诀,挥了挥袖子,地上的坍破的屋屑便自行补上了断壁残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修复如初。 澹台莲州不在管他,心疼地把自己的断剑捡起来,问:“这个呢?快给我修好。” 这不是昆仑那儿别人都要的那种剑吗?岑云谏说:“我给你再送一把新的过来。” 白狼这会儿又不乐意搭理他了,澹台莲州说:“坐下。别动。” 岑云谏来了昭国这件事,除了王宫以外没人知道。就是在王宫,也只有小部分人知道。 杨老将军用妖魔骨爪炼过那么多次剑,这也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一把,赞叹说:“好剑!” 岑云谏:“……” 岑云谏现在消气了一些,语气软和下来,将一面巴掌大的双凤衔枝图案的青铜传音镜放在桌上,不作任何解释,接着转身走出宫殿。 所以,即使是王都的,也只是有人看见了一片紫云落入宫中,大家还交口议论说,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王子得上天眷顾,才会在回国之后,各种吉祥之相连连发生。 杨老将军说:“王子给这把剑取个新名字如何?” 仙君又来了。 他们昭国有莲州公子真是太好了。 澹台莲州道:“万物皆是如此,时间久了,自然就断了。” 澹台莲州又咄咄逼人地问:“仙君,我只是请你来吃个饭的功夫,你不光对我的伙伴打打杀杀,还把我的宫殿拆了,这很无礼吧?” …… 就在白狼伤势大概痊愈,澹台莲州喜获新剑的第二天傍晚。 过了许久,宫人们还是不敢靠近。 而杨老将军接下炼剑的任务后,除了日常出操训练,其余时间都泡在冶炼室中,挥汗如雨地帮澹台莲州练剑。他怕自己一个人干活太慢,还是找了别人一起。当他休息的时候,就让军中其他技艺比较精湛的工匠来代替,三个人轮班,十二个时辰不停,花了三个月的功夫,终于把新剑炼成,送给澹台莲州。 杨老将军在碎月城时因为没有铜铁补给,不得已之下,只能用妖魔的爪牙炼进刀剑之中,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呢? 再拿到手的这把剑较之以前大有不同,金属剑身在光的折射下有羽毛般的银白浅金的纹路,杨老将军还给他的新剑做上了玉璧剑镗与剑把,按照澹台莲州的手指刻出恰到好处的凹槽。 岑云谏原想说那我带回去给你修,还没来得及说,澹台莲州却自己回答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修好了。就是你用仙力补好,看上去一样,也不是之前那把剑了。” 白狼便如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瞬间桎梏住,按照他所说的话,终于不乱动了。 王后回宫以后将宫中治理得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她命令不能外漏,就没有人敢对外界透露半个字。 杨老将军鼓掌而赞:“好名字。” 澹台莲州把小镜子收进袖子里,再去查看白狼的伤势,说:“你看看你,真够倒霉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这样的事。” 被堵回去的岑云谏便不再多言:“那好。” 忽然间,一个大胆的、但他觉得应该行之有效的想法,随着牙尖上的光闪进他的脑里。 澹台莲州亦爱不释手。 得按回去吗?他让白狼张开嘴看看,发现这家伙嘴里已经长出了新牙。 在他的语言驱使下,白狼前所未有的乖巧,非常顺利地给他清理、缝补好伤口。 澹台莲州为什么性情大变,究竟隐瞒了什么? 澹台莲州便拿着这颗狼牙去找杨老将军。 澹台莲州在地上捡到一颗碎掉狼牙,这颗牙是白狼原型大小的比例,足有一尺长,灿白的隐隐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想好了:“嵚危几岣嵝,深蔚似琅琊。取自‘狼牙’的谐音,就叫‘琅琊剑’吧。” 岑云谏叮嘱:“这个言灵契你知道要怎样驱使吗?应当……”话还没说完就被澹台莲州不给面子地打断了:“我知道。我在藏书阁看到过,不用你教。” 澹台莲州倔强地说:“我就要这把。” 澹台莲州一步也不送他,看着他在宫殿门前乘上紫云车飞而离去了。 岑云谏总觉得澹台莲州仿佛意有所指,但他却无法解读究竟是什么。 宫人们再而惊叹。 杨老将军道:“或可一试。”又说:“原来小白还是个小狼崽啊,竟然换了乳牙下来。真是看不出来。只是你这把削铁如泥的好剑,怎么就断了呢?” 杨老将军自夸说:“我们碎月军中,我的炼剑技艺最好,王子等着,我亲手来帮你锤一把新剑。” 以指弹之,铮声如龙吟。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_学_官_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三十回(1更“我找了一把新剑) 岑云谏来之前,还用传音镜事先告知了澹台莲州,说是某日某时辰要见他,让澹台莲州预先做好准备。 澹台莲州回:“我那天我已经跟别人约好了有事,改不了,你换个时间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不以为然地说:“那你到时候直接过来找我吧,我应该在夕歌城外面的东山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毕竟昭国供奉昆仑,也没见哪国君王得罪仙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他先把自己的“门客们”逐一安排好: 秦夫人在王都落好户籍,安顿了姐妹们。两个月前被王后召见,澹台莲州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相谈甚欢,便被留在了王后身边侍奉,每日神采飞扬地乘马车往来于新家与宫闱。 澹台莲州帮碎月军在城郊要了一座山头,给他们造军营用。 本来这群人被困在碎月城三十多年就被锻炼了出了极为可怕的资源利用能力,用破烂都能给你搓出军工用品来,用黄沙都能给你种出吃的。 如今有了澹台莲州这个金主,更是如虎添翼,一个个热火朝天地干活,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军营房子造出来了,田全部种上了,鸡鸭鹅牛羊全部养上,已经收获了第一茬菜,派小飞过来请澹台莲州去高高兴兴地吃了好几顿饭。 而孟白乙已从城主摇身一变,终于得偿夙愿,当上了武官。 他二话不说把他的骑兵营扎在了碎月军的附近,把之前击败幽师以后缴获的马匹养一养,还有那些战车也得修一修,也得修好一阵子哩,每日军营里都是叮铃哐啷,敲敲打打。 香香跟兰药都住在宫中,王后做主,把一个带水池的宫殿分拨给小象住。澹台莲州把兰药当成自己的“养女”,对于他三十岁的内在灵魂来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论年纪的确够当他的女儿了。 澹台莲州对兰药没有任何要求——孩子最好单纯地做个孩子,送去上学,包括写字、劳动,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他同父王说,在昆仑,男女弟子一视同仁,都是一起上课的。 阿鸮仍跟在他身边,也住在宫中,他立志将来等莲州公子做了昭王以后要当近卫亲兵,不可以给清泉村的人丢面子。如此,结识了宫中不少士兵,最近一边在认字,学规矩,一边在勤奋地练习箭术。 至于黎东先生,王上本来要给他授职,圣旨都写好了。他自个儿看不上,竟然婉拒了。 夏初那会儿,他在城里找了棵大榕树,在树荫处铺上块草席就开始讲课。各地聪慧而有抱负的学子闻风而来,纷纷拜在他门下学习,他讲了几天公开的课以后,表示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他年纪大了,熬不住啊,该收摊了。 然后抚须慈祥和蔼地问学生们:王都的房租贵否?天热否?路费可有剩否? 不若一道来当莲州公子的门客,有房住,有钱领,有前途。 于是,这一串懵懂天真的学生就被黎东先生收拢住,一起送进了澹台莲州名下的大院子里。 到了夜里,他还要吧嗒着水烟,琢磨着为莲州公子量身订制一份君王治国以及权术教材,他与师弟晏猗一道编的,还得要一段时日才能写好。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他暂时还挂名在澹台莲州的门客之列,却是唯一一个没有为自己谋求任何利益的人。 其实,当澹台莲州回来当上王子以后,他就打算告辞了。 他更喜欢做一个周游天下的游侠,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不然的话,以他的剑术,怎么着都能找到一个国家博得一份军功。 澹台莲州却还有事求他:“我初来乍到,想在城里各处逛逛。任兄可否带我逛逛。” 任乖蹇起初还不乐意:“这昭国朝廷上下,有的是人愿意为王子做向导吧?用得着我吗?” 澹台莲州给了任乖蹇一个他非常感兴趣的理由:“我还想去田野阡陌,穷街陋巷,去夕歌城的角角落落都走一遍,他们大抵不会带我去,但你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就跟任乖蹇一起走遍了夕歌城的城里每一条街道,以及城外附近的所有小村子。 一开始,澹台莲州出门还会提前告知一下官员自己去哪。 结果那回等他到了地方,早就一群衣着锦绣的人在等着接待他了,没的劳民伤财。 所以,澹台莲州索性不说了,带上一把剑和一顿饭钱就潇洒出门。 因为宫廷的常服深衣穿戴又麻烦,且十分昂贵,不弄脏都只能穿几次,更别说他到处行走,一下子就把衣服弄脏了。 澹台莲州至今记得他刚从清泉村出来以后那段手头拮据的日子。父王母后对此不以为然,他却非常心疼布料和银钱,便叫任乖蹇给他弄了几身便宜点的粗衣和芒鞋,每日出门前他偷偷把锦绣罗衫换下,回家再穿好。 没多久,夕歌城乃至昭国更远地方的都听说了。 傍晚带他们回去,招待他了一顿饭,澹台莲州才知道,先前昭国为了出兵强行征粮,把他家的口粮也全部抢走,害得他的老伴儿临死前想吃一顿饱饭都没能吃上,饿着死掉了。 澹台莲州充满自信地自夸自擂道,他问:“我看你今天一个人怕是难干完,不如我来帮你一起干,等干完了,您再给我一碗饭吃,好吗?” 澹台莲州正在地里干活,忙得很,汗流浃背,都没发现岑云谏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头也不抬地跟他说:“你等我收完这片田再说。” 彼时,澹台莲州没有戴面纱。这是在自己的老家,澹台莲州觉得没必要带面纱,坦然来去。 又说:“老翁你这是正在除掉生病的稻穗,好保存下其他稻穗不被染病,有一个好收成。我也种过地,我还蛮会种地的呢。” 老农夫听到这句话,目光才变了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 老农夫毫无歉意,甚至变本加厉地骂骂咧咧:“我本就是个草野之人,不懂礼仪!我只知道,你们一看就是王公贵族,我听闻最近有位王子四处装模作样,想必就是你了吧?” 老农夫惊住,叹了口气,伸手扶他:“那时王子你又不在,是王上的过错,我也不对,把气撒在你身上。” 老农夫转头继续埋头干活,理都不理他。 岑云谏来的那天,正是澹台莲州跟老爷爷约好要帮他干农活的日子。 他还辟了两块田和一片池塘,现在嘛,估计早就荒了。 老农夫欲言又止,发现他真的干活干得又快又好,对他刮目相看。 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听说,又有孤寡老人被救助了,有时是莲州公子亲自做的,有时好像是别人学着莲州公子做的。 这时,澹台莲州还挺怀念在昆仑当杂役的那些年头。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老农夫抬起头来。他黝黑苍老的脸庞饱经风霜,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似乎也不大好,装满愤懑之色,斜眼看着他,哼了一声,从田里随手抓了块烂泥土给澹台莲州,说:“只有这个吃。” 老爷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没答应,澹台莲州就用发簪把头发绾紧,脱掉鞋子,卷起袖子,竟真的下地干活去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任乖蹇生气:“你这老翁,我们又没有招你惹你,何故羞辱于我们?” 澹台莲州握着老农夫的手与他约定:“老爷爷,等到时候秋收了,我再来帮你干农活。一定!” 澹台莲州就这样一身红尘气息,连手脚都不去洗一下,问:“找我什么事?” “我搏手困穷,无望来秋,这样辛苦地种地,可一年到头自己却吃不饱几天肚子,而你们这些王公贵族不用劳作,还能每天游乐。还要我对你笑脸相迎?我劳作就是在供养你了,难道不够吗?” 他也不做什么,他就是到处走走、看看,遇见哪个,就坐下来跟他们说说话。 澹台莲州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看见田里有个老农夫正在耕作,他走过去问:“老人家,可否用钱跟你换一碗饭吃?” 假如哪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貌美非凡、行似游侠、潇洒不羁还很有学问的少年郎,那必定就是他们昭国新回来的莲州公子。 他们路过一个小村子。 心里怅然若失地想,就是澹台莲州以前在昆仑当杂役的时候,也从没见过这样脏兮兮的,每次他见到澹台莲州,都是打扮得整齐漂亮的来着。 等好久才等到澹台莲州干完活,他头发蓬乱,几绺发丝浸满汗水黏在脸上,手上脚上沾满泥土,脸颊通红,头顶好像在冒热气,又与上次在宫中见面的贵气截然相反。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他嗅了嗅泥土,说:“这个土我觉得更适合种豆子。” 莲州公子去繁花锦绣之地,也去污淖浊流之处。 但不难看,还是很美,像地里生机勃勃的作物一样美。 岑云谏被晾在一边,恍然也想起澹台莲州做杂役时的模样,觉得怀念,刚想要施展仙术直接把这片田的粮食给收好。 澹台莲州愣了下,却伸出手接过去,道:“谢谢老翁。” 澹台莲州仿佛福至心灵般抬头,瞪他一眼:“不准用仙术!” 岑云谏道:“上次不小心弄断了你的剑,我找了一把新剑,给你送来。” 人们也从起初的诚惶诚恐到津津乐道,每日记得要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洁,说不定能遇上莲州公子,有幸与他说两句话,更有幸些的话,说不定还能请他回家吃饭。 澹台莲州向他行礼道歉。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_学_官_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三十一回(2更“莲州,你想回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已有了新剑琅琊,早就把之前索赔的事给忘了,见岑云谏绷着脸,像是认为他说不定会拒绝似的,便笑了笑,问:“什么剑?给我看看先。” 岑云谏亮出这把剑,玄色剑身,雪色花纹,不似凡兵俗铁,道:“以海底玄晶和青鸟的风羽而炼造。” 澹台莲州洗了手才去拿,这把剑看上去薄如桑叶,他还以为很轻,所以刚一接过来就猛地往地上沉了一沉。他很快反应过来,抓稳了剑。 昆仑剑修的佩剑都很重,凡人等闲拿不动。譬如岑云谏的擎山剑,澹台莲州曾经试过去拿,根本拿不动——即使在凡人之中,他已经算是神力了。 这把剑虽重,但他还算拿得动,多练练应该就能指使自如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眼睛黏在这把剑上,满意地颔首两下,来了兴致,退开几步,在原地耍了一个剑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岑云谏问:“以前没见你用过这招,叫什么?” 澹台莲州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剑,头也没抬,说:“这招叫‘镜花水月’。” 老农夫过来招呼他:“莲州公子,饭炊好了,来吃饭吧。” “诶!”澹台莲州响亮回应一声,“这就来了!” 再回头,澹台莲州抱剑恭手,对岑云谏说:“劳烦您特意来赔剑了,仙君。你看,我得去吃饭,这厢失陪了。” 岑云谏有些沉不住气:“……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他三个月下来终于空出这么一日,等了两个时辰,这才跟说上两句话居然就打发他走了? 于是澹台莲州不甚情意绸缪地问:“我得先吃饭,那要一起去吃饭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讶然:“你还真去啊?老爷爷家里没多少粮食,估计只多做了我吃的饭。” 岑云谏:“那我坐在边上看你吃。” 但等到了茅屋外,老农夫见他还带了个朋友过来,热热络络、着着急急地说:“公子稍等,我去隔壁借一碗饭回来。” 澹台莲州拦住老农夫:“爷爷,不用,他不食人间烟火。” 也是哦。农夫想,这位公子看着亦不是普通人家,又不是莲州公子,估计吃不惯农家的饭。 但为了礼节,还是给岑云谏上了一杯粗茶。 岑云谏坐在边上一言不发,老农夫见他气质华贵,不免如坐针毡,都不敢跟澹台莲州说话了。 澹台莲州问:“这屋子甚小,您在这坐着,有没有觉得不太透气?” 岑云谏读懂他话中涵义,起身说:“我出去等你。” 岑云谏弯腰勾头走出茅草屋,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树,没有其他风景,他就站在枇杷树下,想要匀息练功。屋里却传出澹台莲州与老农夫说话时其乐融融的笑声,与他刚才在屋里时冰冷凝滞的气氛截然不同。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两个总角垂髫小儿扒着柴门,探头探脑,一被他盯住,怕得瑟瑟发抖,但还是推推搡搡地从门后走出来。 年纪稍大一点、约七八岁的哥哥手上还提着个竹编篮子,装着满满一篮的野山果。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我摘了果子送给莲州公子,请帮我交给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俩小孩都不敢看他,一把篮子递过去,转身手牵着手,撒丫子就跑,小的那个妹妹还在奶声奶气地撒娇问:“哥哥,我想见莲州公子,我还想被他抱抱。” 哥哥说:“可是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好可怕啊,哥哥也不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他低头看着这篮果子,心想,莲州怎么到哪都这样讨小孩子的喜欢? 而且不止这对兄妹,又接二连三地来了两个人,都是来送吃喝的,却被他这尊“黑面门神”给拦在门口,不敢进去,叫他代为转交。 他们说起澹台莲州时,眼睛总是明亮而憧憬的,这并非是出自于对实力的敬畏,只是单纯地喜欢澹台莲州。 在人间,喜欢澹台莲州的人可真多。不像是在昆仑。 澹台莲州:“谢谢啊。都是谁送的啊?” 岑云谏依然淡定,说:“等我到了王宫再与你说。” 不,屋内就没有陈设。 “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扇门后面压根不是一间房子,而是岑云谏的洞府。 澹台莲州若有所思,登上竹屋的悬廊。 澹台莲州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走回去还得半个时辰,反正你都来了,要么你御剑带我,要么你把你的紫云车召过来,载我回去。” 澹台莲州让他收下,还说:“收着吧,爷爷,这是好东西。但记得要用好水泡这个茶叶喝最好,附近山上的山泉水就不错,你自己喝,不要省着用来招待别人。”老农夫迷迷蒙蒙地答应下来。 澹台莲州离开村子的时候还挨家去跟送东西的人道了谢,这才在一群人的欢送中离开了。 岑云谏一弹指,将一个亮着光的小物掷进湖中。 澹台莲州先坐上车,岑云谏随后上车时,澹台莲州无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 太快了。 两人行至山路无人处。 岑云谏立在其上,对他伸出手:“你下来就知道了。” 他伸手推开门,萦绕白雾扑面而来,渐而看清屋内的陈设。 岑云谏:“一对兄妹,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紫云车驶过王宫上空,却没在澹台莲州所住的紫微宫停下,而是落在了王宫北边的园林里。 “莲州,你想回昆仑的话,就从这里回来。想从昆仑到昭国王宫去见你父母,就从这里过去。两边都可以来去。很方便。” 澹台莲州甚是无语:“你把紫云车停在这里?你让我怎么下车?” 擎山剑像是一叶扁舟,静静泊在水面。 岑云谏将车停在湖心。 岑云谏脚步一滞,退开,说:“你乘车,我御剑。” 夜晚沉静黯淡的湖泊被点燃似的,整得铄亮起来! 澹台莲州没看清。 岑云谏落后半步,没看见澹台莲州的表情,在他身后,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起来:“这扇门不用仙力,你推开门就是我们的家。除了你,别人都打不开。” “喜欢”二字落在岑云谏耳中,让他心尖莫名地涌出一点异样的情绪,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澹台莲州没去接他的手,自己走下了车,与岑云谏并肩站在剑上。 原本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被缩减为一眨眼。 尤其是湖心,光从这里疯狂地流溢出来,光彩变幻,澹台莲州眼睛都没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一方数楹之大的琉璃竹屋在光中被搭建起来。 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有一块碧绿的湖泊,从天上俯瞰像是镶嵌在花木中的一块翡翠。 什么东西? 澹台莲州心下了然,微微点头,随手拿了两颗洗过以后还淋着水的果子塞到岑云谏的手里:“尝尝看吧,这果子在你老家吃不着,虽然没有任何的作用,但酸酸甜甜,很是开津,我蛮喜欢。” 岑云谏一边把东西送进屋里去,一边想。 暮光四垂。 与澹台莲州一起从农家告辞时,岑云谏想了想,在袖子里摸了摸,自芥子戒从掏出一小份茶叶,装在个小盒子里,放在桌上,道:“谢谢你的茶,这是回礼。” 澹台莲州有点吃惊,瞟了岑云谏一眼。 澹台莲州一眼就认了出来。 老农夫知道这位贵人随手拿出来的茶也一定不能跟他的粗茶比,不肯收。 岑云谏召下等候在天上的紫云车。 澹台莲州快不耐烦,问:“到底有什么事?怎么还不说?”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三十二回(1更“你又要杀了我吗) 只要澹台莲州往前走一步,就能回到仙境缥缈的昆仑。 多少凡人梦而不及的仙山,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唾手可得。 那时仙魔两族间战争演变得愈发激烈,作为修真界主帅的仙君自然要坐阵前线,一年也回不来几趟。在他死前几天,仙君还特地回了一趟昆仑。 澹台莲州怕给别人添麻烦,一直安静老实地待在昆仑,实在憋得慌也只是去后山逛逛,练剑,抚琴。 见到仙君突然回来,当时他很惊喜。 仙君风尘仆仆,带着淡淡的倦色,微笑地道:“我实在是想见你。” 澹台莲州高兴得不知所措,问:“那送只信蝶回来就好了,怎么还特意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要住一天吗?还是得走?” 仙君遗憾地说:“没时间留宿,这几个月我都很想见你,但实在抽不开身,想想干脆忍到今天再来见你好了。” “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澹台莲州纳闷地自问,倏忽记起来了,笑说,“噢!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真是天天闷在洞府都被闷傻了,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仙君的气息拂近,暧昧轻浮,微微偏过头,熟稔地寻一个接吻的好角度。 这大半年不见面,一来就接吻,澹台莲州有点不好意思,但肯定没拒绝,闭上眼睛,就这样顺从地接受了。 仙君的一只手隔着衣服贴在他的后腰腰窝凹处,另只手原在后背,沿着脊骨往上,滑至他的后颈,不自觉地轻捏这块软肉,又或是摸一下耳垂。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仙君却停下来,意犹未尽地啄吻两下,道:“只能见你这么久,我该回去了。”澹台莲州:“那你快回去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不知道是不是澹台莲州的错觉,总觉得他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澹台莲州满是关心地说:“我听他们说好像打得很厉害?我不能过去,也不清楚。只怕耽误前线战机。” 仙君:“还好。”并不多说,叮咛说,“那我走了。你待在昆仑,不要乱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我就去后山逛逛,这总没事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有昆仑弟子刚刚从前线回来,澹台莲州在洞府看到他们从天上御剑飞过,因为实在是太想知道仙君在前线的安危如何,便特地前去北宸宫那边询问。 他所住的洞府离北宸宫很远,要翻过几座山,以他的脚程也得一整天,他不会御剑飞行,只能跋山涉水地用一双脚寻过去。 等到了那里,还差点被人拦了下来,新来的弟子不认识他:“你是谁?怎么一个凡人会在昆仑,还找到这里?” 旁边的人提点:“我们昆仑还能有几个凡人?上回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是仙君的那位。” 澹台莲州问:“请问从前线回来的弟子可还在?若是在的话是在哪?” 好不容易找到几个人,他们忙得很,澹台莲州又不敢插嘴,在边上罚站半天,才有人问他:“你要问什么?”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那人的态度有点不大耐烦,像是听到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仙君能有什么事?自然一切安好。” 澹台莲州连声说:“哦哦,谢谢,谢谢。” 他知道多半没事,但知道归知道,还是会忍不住地担心,不问一句就焦急难耐,即便这在别人看来是一句废话,只有对他来说很重要。 仙君每周都会给他送一两封信蝶回来,信中一向不提任何的公事。 那人问:“还有别的事吗?” 澹台莲州说:“没有了。” 在这里,澹台莲州自知无趣且多余,起身离开。半路遇见几个昆仑弟子,他为了避开人,特意绕了路,换一座不会遇见人的山路。 傍晚,他停下来弄点东西吃。 树林里的小动物仿佛都认识他,在他身边蹦来跳去,一只小鸟飞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他的下颌,叽啾两声。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小鸟,巴掌大,圆滚滚,通体棕黑,羽端有青蓝色的渐染,装饰着星星点点的珍珠斑。 澹台莲州觉得甚是可爱,这整天一个人待在昆仑的一座山里,要不是还有鸟雀狐兔作伴,那更得无聊死。 小鸟蹭了他两下,他伸手要摸时,却飞了起来。 澹台莲州刚笑了一笑。 这只小鸟已站在他面前松树的树枝上,眨眼间,忽然幻化成一个青蓝色长发的男人,他生一双妖异的鸳鸯眼,一金一红。 澹台莲州陡然一惊,如坠冰窖,遍体生寒,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剑。 鸟妖冷冷地睥睨着他,说:“我闻出来了,你身上有仙君的味道。你是他特地藏起来的心爱之人。” …… 心爱之人。 他算吗? 澹台莲州自觉不算,他想,岑云谏最心爱的还是仙道,是天下。 他看着敞开的“金丝雀笼”之门,完全没有往前走一步回到昆仑的念想,他说:“仙君,您所言差矣。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昭国,在王都,在紫微宫,在我的父母亲人身边。这里才是‘回来’,而不是‘回去’。” “我下山的时候没有回头,现在也不会。” 说完,澹台莲州施施然地转过身,直面着岑云谏,道:“我以为上次我已经说清楚了,我们已经一拍两散了。您要是没听懂,那我就再说一次。仙君。” 岑云谏脸色沉下来,他用十分冷静的劝告的口吻说:“我还没说我答应了,这就是没达成共识。” 仿似在威胁他乖乖驯从。真是令人焦躁。 这天,澹台莲州在枕席上翻腾,夜里天气剧变,从天边远处滚来的轰轰隆隆的闷雷,暴风吼叫,狂雨罩满天地间。 澹台莲州飞身踏至湖心,岑云谏留下的竹屋在磔格作响,他跳上屋顶,拔出琅琊剑,一剑扎在上面。 澹台莲州淋雨笑起来。 被施以仙法的竹屋无法用人力损坏,却抵抗不住玄雷,在还未平歇的雨中燃起熊熊大火。 澹台莲州:“你在这里开个回昆仑的门不是也没跟我商量?你不跟我商量的事还少了?” 其实,就在岑云谏抱住他的时候,这种疼痛就迅速地消减了。 岑云谏说:“我得先回去了。反正,这扇门放在这,你要找我就进去。我还有事要忙,先回去了。” 岑云谏走后过了半个月。 “你知道这个禁术解不开。” 澹台莲州都快不耐烦了:“我们真的已经离了。” 岑云谏紧抓住这句话:“我没有要离弃你!” 岑云谏的脸色立时也变了,伸手抱扶住他:“莲州,怎么了?” 等待着,等待着。 澹台莲州原先没觉得不想见到他,因为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 态度冷硬的让昭仁王觉得像一口咽下颗实心汤圆,嘀咕:“你怎么跟你母后一样,生气起来就这样子……也不说在生气什么……” 澹台莲州看着岑云谏走入门中。 澹台莲州却在这时,脸色突然发白起来。 烈火中。 天火把屋子烧得焦黑时。 昭仁王忽然聪明了一下,来问澹台莲州:“那是不是仙人立在那里的?我已经让人在岸边看管,不许别人随意靠近了。昨天孤看到天上又出现了紫云,想必就是仙人来过了吧?” 这个疼痛他还挺熟悉的,岑云谏杀了他的时候,他的心脏也是这样的疼法,只是比现在要更疼得更多更多。 真有这么回事吗? 澹台莲州将信将疑,那为什么上辈子一次都没有过。 澹台莲州:“不必招待。” 毕竟,谁都会介意一个掌心捏着自己性命的人这样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沉声耐气:“别那么冲动,莲州,你再好好想想,反正我把这个门放在这里,你要是想回来,随时可以用这里回来。不要太着急。” 昭仁王:“你胆子可真大,不愧是在仙山上长大的。对了,那个屋子有什么奥妙?” “哐嚓!哐嚓!哐嚓!!” 岑云谏推开摇将倾坍门走了出来,望见站在岸边的澹台莲州。 “两个人在一起需要双方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但分开不用,其中一个觉得过不下去了,难道他们还能安稳无恙地继续过下去?” 他闷声说:“早知你会这样,我就忍住不生气了。” 一道霹雳被引下来,劈在竹屋上。 宫殿的瓦顶被狂倒下来的雨块砸得极是吵闹。 岑云谏道:“我哪有要杀了你?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澹台莲州睡不着,索性起身走出宫殿,他没撑伞,一路往宫湖去,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也毫不在意。 第二道,第三道……不停地劈下来。 “你不想继续修真,好,那就不修了;你想做凡人,生活在凡间,好,那我也接受。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跟商量,去哪儿也不告诉我,澹台莲州,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 他退回到岸边。 岑云谏向他走过去,逼近,一锤定音似的说:“没离。有噬心劫在,你我之间就离不了。你忘了吗?澹台莲州,我们的命已经被这个禁术给系在了一起。” 这世上最愚蠢的事,莫过于因为爱把自己的生死交托在另一个人来做决定。 痛快多了。 澹台莲州摇头,不紧不慢地说:“你无非是觉得你被落了面子吧。若是这样,你就当是你离弃了我,我不介意。” 澹台莲州:“那就是个囚笼罢了。” 澹台莲州好几日都在疯狂地回忆他在昆仑藏书阁看的那么多典籍中,有没有可以应对的方法,夜以继日地苦思冥想,一直没有想到。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给狠狠攥住揉捏,疼得他差点摔在地上。 他不后悔救了岑云谏,但他后悔有这么个糟糕透顶的副作用。 他已经从疼痛中回复过来,但仍然心有余悸,他想,必须得把噬心劫给解开。 此时此刻,是真有点不想见到他了。 王宫的人们很快发现了御园的湖中怎么一夜之间出现了一个那样美轮美奂的建筑,甚是惊奇,纷纷去看。 这座湖不光暗潮涌动,此刻在暴雨中也像是煮沸了一样,水面破碎翻滚。 “哐嚓!” 岑云谏哄着他地说:“你再想想吧,你看,有这个噬心劫在,我们俩的命是分不开的。怎么可能说分就分?你要住在人间就住在人间,我来见你就是了。” “怎么不跟你父王说一声呢?孤好歹也招待他一下啊。”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猜测地说:“大概是因为你惹我生气,噬心劫才发作了。” 澹台莲州半晌才缓过来,他冷汗涔涔,虚弱而愤怒地抬头瞪着岑云谏,一时失言,单刀直入地道:“你又要杀了我吗?就因为我想离开你?”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三十三章(2更鸟妖像听到什么极) 就在澹台莲州登上竹屋的同时,岑云谏正在掌门的洞府与之商议战事。 掌门盘腿以打坐姿势坐在蒲团上,身形姿势并未有变化,但给人的感觉莫名地重拙了许多。 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最多再撑两年。 修真之人寿命悠长,到今年,他一共活了六十二岁,与之相比,两年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他得争分夺秒地进行布置。 到即将油尽灯枯之时,他愈发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的名字,他本名叫作陆蒙望,太多年没有被这样称呼,都快忘记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自他当上昆仑掌门起,其余都是可以舍弃的。 从十年前,差不多岑云谏初而头角峥嵘开始,他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那个预言中的救世主以后,突然变老的速度快了很多。 年轻时,他并非仙门里最不定还轮不到他入门。 他起初是另一个小门派的弟子,农家出身,哪国哪地已经不想去记了,他辗转来到昆仑以后,确信昆仑就是他的埋骨之地。他要将自己的尸骨与历代昆仑精英一起埋入灵英冢,受到千秋万世的祭奠供奉。 在他成名的时期,昆仑比现在要强,却像是泥石滑坡一样无可抵抗地在走下坡路,他大约五十几岁才算是修炼有成,之后上了战场,在最前线,作为修士中的士卒跟妖魔打了一年,在此中迅猛地提升了实力,踩着气运,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如果现在脱掉衣服,那么能够看到他身上有无数伤痕。这些丑陋的疤痕因为附着有深而难解的妖魔之力所以无法消抹。他都数不清有多少次致命伤,但这些伤在以前并没有削减他的生命力,反而使他愈发强大。 这将近七来,与妖魔对峙碰撞的危险之极的生活没有让他老去,而是比任何丹药都管用的续命丹,使他一直能保持住一个相对他年纪来说很不错的状态。 但在这十年间,他明显地衰老了,灵气枯败,暮气沉沉,身上像是有无数个已经再无法堵住的破洞,储贮多年的法力已经维持不住了。 前面的六,他的长相一直没有变,好似不会变老,如今一开始变老,就异常的触目惊心,之前有多缓慢,现在就有多快。 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深的可怕,泪囊大而空地耷拉在眼下,像一张皱巴巴的人皮挂在骨头架子上,早已雪白的头发没有了光泽,坐着不动时给人的感觉不是沉稳,而是觉得他已经没有力气能动了。 “魔皇将要出世,或者已经出世,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也要加快速度。” “近来,万里江山,沦为妖壤。那些妖魔以为抢到了灵石矿藏呵呵……让他们再高兴几天。” “仙君,你不能埋头修炼,还得在战斗中学习仙术使用。你十八岁时从死中归来,实力大涨,你也体验到了,唯有一直在生死一线间磨炼,才能更好地成长起来。” “届时就将由你来收复昆仑失地与灵脉,雪耻洗恨,把那些东西赶回老家,光复昆仑昔日荣光。” 他在说这些时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平铺直诉的,犹如在牢而稳固地搭起砖石。 “他们得意不了多久了,以为抢到了地盘,实则都是我们不要的,而且竭泽而渔,并不得灵石开掘之法,我们都不必出手损耗,他们就会变相地困死自己了。” “到时你可以注意,人少的地方灵石矿并不丰,这种地方就是抛弃了也无妨,抓住人口兴盛的地区不给他们就可以了。假如一点地盘也不给他们,他们也要发疯,与我们拼个鱼死网破。然而现在还不是跟他们决战的时候,必须留存实力。有时你正得如此注意取舍,才能稳稳地平衡局面,不要着眼于小处,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识大局。” 他曾经也想要去考上仙君,然而去了一次失败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五时,他想,或许每一个生灵的命数都已经在出生时被注定,譬如他没有足够的天赋,所以修为桎梏,仅仅只能走到这一步,以他的资质,能当上昆仑掌门已经是上天眷顾。 而在见到岑云谏时,他忽然觉得,兴许他活这么久,正是为了等到这个天喻之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岑云谏的话依然很少:“我明白了,掌门。” 这个孩子一向不爱长篇发言,能少字就少字。 掌门在心底叹气,算了,日子久了,自然能学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他驾驶这艘过于庞大陈旧却破漏的名为“昆仑”的船太久太久,早就累了。 最后,他意有所指:“你要先能稳住天下大局,才能有空去管一些小事,偶尔放松一下倒也无妨。记得不要玩物丧志,耽误大业就行。” “磅礴天下与微小情爱孰轻孰重你应当心知肚明,你既当上仙君,就得记住这份责任。” 岑云谏知道这是在说澹台莲州的事,他并不惭愧,自认还是公务为先。 然而,在跟掌门说话时,他总有几分心绪不宁。 等他快到洞府时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 当岑云谏赶回去时,正看见一池莲花莲叶全部都在燃烧。 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烧焦的房屋彻底坍塌,化作齑粉,没入湖中。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小妖畏惧不已说:“魔将饶命,我、我就是现在的首领。之前的已经死了。” 他驱剑引雷,擎山剑转了一圈,才飞回他手中,闪着未消尽的霹雳,使他手上身上头上都似乎有雷光闪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说完,他浑身上下还萦绕着劈啪作响的细小电花,转身重新走入门中。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长剑如飞鸣镝,发出啸音,直刺在澹台莲州的身前脚下,一小半剑身都扎进土里。 倏忽间,巨鸟的杀意捕捉住他,朝着他俯冲而下,急速到周身隐约发出破空之声,作霹雳响,其他小妖瞬间被吓得一哄而散,叽叽哇哇地逃命去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岑云谏走出门时,正巧又有一道雷劈下。 想逃,却不敢逃。 巨鸟在用爪子按住小妖首领的同时,幻化成半人半妖的形态——爪子双臂还是鸟状,其余地方却是人形,一头青蓝色短发,他用一金一红的眼睛盯住这家伙,骂道:“碎月城的人都到哪去了?被你们吃光了吗?” 澹台莲州道:“我不厌恶昆仑,我只是不想回去。上次你问噬心劫怎么办?我觉得其实好办,您放着我不管就成了。” “凡人只有寿命,等我死了,自然就断了。您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都没了。 再一剑。 他伸手将天火攥于掌心,然而已经太晚了,满池精心呵护的花已然被烧得只剩下焦枝黑叶。 万妖域。 忽然,小妖们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息隐,原来是有一大片遮天蔽日的影子把他们给罩住了,抬头一看,一只棕黑青蓝羽毛、有珍珠斑纹的巨鸟飞过,在附近天空盘桓了数遍。 “他骑着一只白狼妖,闯破了我们的阵线,把碎月城的那些人全带走了。” 岑云谏没走过去,问:“就这么厌恶昆仑吗?” 小妖摇头:“不,不是,是个凡人。” 鸟目锐利地盯住小妖中的首领,后者则已开始提前发抖起来,这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猎物对猎者的恐惧。 劈开雷云。 明月从黑云后露出皎洁的脸庞来,静谧地注视着湖上的两个人。 岑云谏一言不发,他把屋顶上的琅琊剑拔下,看了一眼,甩手掷回给岸上的澹台莲州。 懵未启智的小妖们正在嬉戏玩耍,四处觅食,反正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地盘,但最近生灵越来越少,没东西吃,有时候他们会打起来,赢的可以吃掉败者的骨肉。 在这夏末秋初的时节,戈壁的白日闷热得如火炉,一轮太阳贴在天边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他将那道连结昆仑跟昭国王宫的门放在洞府的莲花池边,此处的景致最好,但此时却因为太近,而让从门里而来的天雷,直接劈在了莲花池中。 鸟妖俯身,竖瞳缩作一条细线,说话时一口参差尖牙森森作光:“哦?是来了个修者?哪家的?” 他们之间只有左右距离,却像是隔着天堑沟壑,永远无法填平。 金帐妖廷。 “我不是说了不可以吃光?你的首领呢?” 暴风雨旋即停止。 鸟妖像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凡人?”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三十四回(这个凡人还挺有意思的嘛) 昨晚风旋云紧、霹雳大作,数名奉昭王旨意在湖边看守的宫人半夜注意到坠雷,轰隆隆,剧烈的仿佛要劈开大地,他们没敢太靠近。 有个人打着胆子出门看了一眼,隔着雨帘,依稀瞧见那座精美绝伦的琉璃竹屋陷入冲天大火之中。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大雨中,还是在湖心上,一座屋子竟然烧了起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倾雨毫无预兆地停了,湖上腾起浓如绉纱的白雾,他们在岸边,看不清湖心的东西,下午雾散了,才发现,那凭空出现的琉璃竹屋已然不翼而飞。 澹台莲州一身湿漉漉地回到紫微宫,已有宫人发现了他不在,正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他——这是服侍莲州公子唯一的缺点:他太神出鬼没了!! 其实澹台莲州先前每日要出宫游玩,他母后就不大乐意,想要给他安排上起码十个八个扈从。 澹台莲州不要,挑起剑,道是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他就带上,最后一群扈从没人有那本事,是以还是让他独来独往去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紫微宫的侍女们都是王后亲手安排的,立即去禀告了住在隔壁的王后。 王后半夜被惊醒,想起当年一觉醒来,孩子不知所踪的回忆,又想到上次来过的那个仙人,顿时心慌起来。 那个叫作“岑云谏”的仙人看上去还算和蔼有礼,实则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他们的凡人。她明白,她看眼神就能看出来。 在她的小驹儿被带走以前,她曾以为是天之娇女,拥有权势力量。 在那以后,她明白过来,在仙人眼里,凡人就是凡人,不分高低贵贱。 纵使她是一国公主、一国王后之尊,在仙人眼中,亦与牲畜,与草芥无异。她近身的人以为她的心灰意冷是因为丈夫昭王的欺瞒,实则,只有她自己内心清楚,这何尝不是她对自己身为凡人、无能为力的一种排解。 仙人对凡人想怎样就怎样,他们能带走小驹儿一次,就能带走第二次。 她花了十三年都没能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要是失而复得孩子要是又丢了一次……只是听说这个消息,她已汍澜流泪。 王后慌张赶到紫薇宫,才到没多久,门外的宫人大喊:“王子回来了!王子回来了!” 澹台莲州提着把剑回来了,他浑身湿透,好不狼藉,脚步却很轻快潇洒,抬着头,见到母后出现在门边,脸上扬起个笑来:“母后,你怎么来了?” 王后眼角还红着,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变了脸,没好气地骂他:“你这顽驹,大半夜跑出去淋了一身雨,也不怕寒邪侵体!” 骂归骂,却特意绕开他跑去哪、为什么出去这些问题。 她重新镇定下来,又是让人准备沐浴的热水,又是让人熬煮驱寒的姜汤,一屋子的人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王后若有所指地问他:“还走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洗了热水澡,灌了浓浓一碗姜汤,觉得神清气爽,舒服多了。 他把还在养伤的小白狼给揪起来,快活地说: “岑云谏还想让我主动回金丝笼中?怎么可能?” “我现在那么逍遥,为什么要回去?” “你说为什么这些仙人都这样傲慢呢?他是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向往成仙?我偏不想!” “我想,高傲如他,接下去肯定不会再来了。” “你说,大家好歹相好了一场,好聚好散不行吗?非得闹得这样不体面。” “跟他说了理由也不听。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单方面做我的决定,也不问过我的意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澹台莲州说一句“趴下”,他就不得不臭着脸原地趴下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用你的牙做成的琅琊剑真是把好剑,被雷劈了也没事,我看着,仿佛还带上了点金光。你说,这算不算意外被重炼了一遍?” “小白?小白?不许装睡!听我说完再睡!” 结果,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睡着了,痛快睡一大觉,一个梦也没做。 一直睡到第二天鸡鸣天亮。 用早膳时,昭仁王跑来找他。 原昨天就想来了,但是被王后阻拦,不许影响儿子休息,憋了一整天。 与王后不同,他忧心忡忡,知道仙人设立的竹屋不见了,思来想去,觉得跟澹台莲州必定脱不了干系。他还特地带上自己的新花的帛画,准备给澹台莲州更换一下屏风摆设。 才走到门口,正好撞上澹台莲州领着他那只白狼要出门。 昭仁王赶忙迎上去:“儿啊,遛狗去吗?” 被不知道多少次叫成“狗”的小白狼对他呲了下牙,昭仁王不敢走近,怕了一下,才面带笑容地说:“乖儿,你看,为父给你送了一幅新画过来,你拿着赏玩。” 澹台莲州浅笑:“谢谢父王。” “我正打算去看香香。父王有何要事?” 这么孝顺啊?昭仁王大手一挥:“让他们进来吧。” 不过,他现在完全没有想要再去与谁相爱的想法。 二王子与三王子因为在一起,彼此鼓舞勇气,齐声道:“王兄好。” 母后不甚在意地与他说:“你父王找别的女人,倒不是觉得那些女人比我好。对他来说,女人就像是玩具,跟好不好没关系,没玩过的他就想玩玩看。” 昭仁王成其美地说:“去与你们王兄问安。” “无甚要事。”昭仁王道,“为父与你一起去。”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 两人先是规矩地给父王行了礼,道过早安。 父王有过母后,怎么能瞧得上不如她的女人? 昭仁王道:“去吧去吧。” 要不是父王杵在身边,澹台莲州早就放开来去跟香香玩了,没的还得客气地问一句:“儿臣可否去与小象玩耍?” …… 一片明朗的笑声中,一个细微的鸟叫声被混杂着钻进兰药的耳朵,本能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没听清,迷惑地抬头望过去。 澹台莲州自然已经看到他们了,见他们怯生生走到跟前,放下笛子,主动说:“你们好。” 二王子今年十一岁,长得瘦而高,细眉细眼;三王子十岁,身形微胖,一张圆圆团子脸。 凡人哪敢啊? 她皱起眉,心想,是我听错了吗? 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两个孩子,问:“你们是想跟小象玩吗?” 他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路悄悄观察着他的大儿子,看上去云淡风轻,没有一点阴霾。 昭仁王把两个孩子召到近前,问了两句吃过早饭没有,见两个孩子扭扭捏捏,眼神不住地往小象身上飘,可算是明白了——这哪是来看他们父王的?这是想来找小白象玩呢! 他见过那两位爱妃,并非出于私心,只从客观来说,左看右看,他都觉得从相貌、气质与才华来说,都远不如他的母后。 对于两个弟弟,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也不算喜欢。 很快,澹台莲州带着两个弟弟玩了起来。 他既亲身体验过被人当作掌心玩物的滋味,又怎会这样去对待别人?假如哪天他要再与谁成亲,那必然是因为真心地想要珍惜对方。 他们都觉得,他作为王室之子,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是他的责任。 他挺不理解的是,看上去父王很喜欢母后,可是又能纳了好几个妃子,与他们生下别的孩子。 兰药刚才在窗下念书,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欢喜地道:“莲州哥哥!” 那也许、应当、大概……没得罪仙人吧? 澹台莲州笑说:“慢点。” 再发现昭仁王,不大熟练地行了个礼:“见过王上。” 澹台莲州与香香玩那个她最喜欢的游戏:他负责吹笛子,香香负责摇耳朵、晃鼻子地跳舞。 并不是因为遭遇了一次被抛弃而心有余悸,就是纯粹地不兴念想,好似心中爱这一块已经空掉了,不知何时才能补上。 自打住进王宫以后,她过上了神仙日子,吃喝不愁,还有好多人陪她玩。 澹台莲州极是认真地说:“我想自己找。我跟父王不一样的,母后,我想找一个相爱的人相伴一生。” 香香这才慢下来,走到他身边,用鼻子蹭蹭他。 三王子先勇敢地点点头,不敢吱声的二王子才跟着点了下头。 今天早上,宫女们也为她准备了一大盘水果,她爱吃的很。 屋檐上站着一排小鸟,正在合着澹台莲州的笛音蹦蹦跳跳,唧唧啾啾。 香香跟兰药一起住在王宫西北角的一处宫殿,这里有个石砌的水池,香香下水以后刚好没过身体一半。不过,这会儿大清早的,香香还在吃早饭,只见她用鼻子把果子一卷,塞进嘴巴里,便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 昭仁王吓得赶紧让两旁的人扶住自己。 然后话题转到他身上:“你岁数也不小了,既然跟之前的分了,什么时候再找一个?” 但是她抬头一见到澹台莲州的身影,好吃的也不要了,扬起鼻子,呜呼叫唤着,快活地小跑过去。她这个身形,跑起步来,把地面震了起来。 自澹台莲州回来以后,他们虽见过两次面,可是都没说上几句话。 她好像听见有其中有只鸟儿在说:哈哈,这个凡人还挺有意思的嘛。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地说:“那我带你们跟她玩一会儿,有些危险,要听话,我不让做的事情就别做。”俩孩子用力点头。 昭仁王觉得心里安稳多了,立马高兴了起来。 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昭仁王是第一回见,很是新奇,让人搬了张凳子摆在廊下,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过没多久,一个内侍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问:“二王子、三王子都过来了,正在门外,说是想来拜见您。” 他们眼眸晶亮地仰望着澹台莲州,充满了羡慕和崇拜,脚尖儿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向了小白象,出卖了他们的意图。 两个孩子结伴而来。 光是跟这位上话,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满足了,两个小孩激动得小脸蛋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 第35章 第三十四回 岑云谏跨过一步,回到昆仑的洞府。 这里已经恢复了宁静。 唯有这一片狼藉、阒无一人的庭院在告诉他:他搞砸了。 有人在他的洞府外询问:“仙君,方才听见你的洞府里有雷声,是出了什么事吗?” 岑云谏淡淡地说:“无事,我试新剑招而已。”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洞府中待下去,匆匆走出去,前往北宸宫。 本来他作为仙君就非常之事务繁忙。 他埋头公务,东奔西走,连着好几日,终于觉得累了,才坐下来休息一番。 一闭上眼,十多年前的往事猝不及防地倾注进心口—— …… 幼年他们还在一处学剑的时候,澹台莲州曾经拉着他一起过过一次生辰日。 大半夜的,子时中刚到,澹台莲州就从大通铺的那头儿偷偷摸摸地摸过来,钻进他的被窝里,冒出个小脑袋,低着声音、雀跃不已地跟他说:“生辰快乐,小木头。快点,你也祝我生辰快乐。” 小云谏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庆祝过,等将来活个几千年,生辰日有任何意义吗?可小莲州都那样用圆溜溜、亮闪闪、乖的不成的眼睛望住自己了,他跟着干巴巴地生涩地复述一遍:“生辰快乐。” 小莲州像是吃了蜜一样,满脸甜滋滋的:“谢谢你,小木头。” 他把脸贴在木板床上,半边脸都被压出了绯红的印子,笑着笑着,眼神又黯淡下去,“往年我都是与父王母后一起过生辰日的,今年不能见到他们,我好寂寞。” 又说:“幸好有你在。” 小云谏感觉心怦怦跳,但过好久才说出个“嗯”字。 翌日下课以后。 小莲州还拉着小云谏到角落,送了他一块从河边捡来的石头,那是一块光滑的色彩鲜艳的石头,其上隐约可见图纹,像是朵云。 小莲州问:“你看上面这个图案像不像一朵云,正好被我捡到,喜欢吗?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小云谏眉头皱得很紧,看半天:“这是云吗?” 小莲州振振有词地说:“云本来就没有准确形状的嘛,他就是各种各样的呀。” 小云谏将信将疑:“……哦。” 他心想:明明你昨天只在河边待了一刻钟,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就塞进了兜里,别以为我没看见。 小莲州向他摊开手,一点儿不害臊地说:“我的生辰礼物呢?快给我。” 我也得给吗?小云谏震惊了,想了想,都收了人家的礼物,的确给还一件。可他没有准备,于是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件小法器送给小莲州,是一个项坠,挂着一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指甲大的小玉,说:“你带着他,在山间行走的时候,毒蛇蚊虫都不会侵扰你了。” 小莲州喜欢的不成,扑过来抱住他:“哇!谢谢小木头!我好喜欢!” 还跟他约定:“等来年,我们再一起过生辰日好不好?” 强行与他拉了勾。 可等到来年,他进了内门,澹台莲州仍没入道。 他没去找澹台莲州,澹台莲州也没来找他。 只是到了每年九月十九这一日,他就总觉得自己在等着谁来找。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御剑飞行时,无意中低头多看了一眼,然后看见澹台莲州站在山间花丛中,仰望着自己,脖子上还戴着他送的吊坠。 他一直记得童年的约定。 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岑云谏想。 那他去找澹台莲州好了。 那年生日,岑云谏给每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都送了礼物,包括澹台莲州。其余人都是随便拿一个什么,只有给澹台莲州的是单独准备的。 太贵重了不合适,太轻简了也不合适。 选好后,他会亲自上门去送。 澹台莲州甚是不知所措,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岑云谏很想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他开玩笑地说:“没有回礼吗?” 澹台莲州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尴尬地说:“我这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想想……” 岑云谏看了一眼他桌上零乱散放的小东西,石头,花草,羽毛,尽是野趣,无甚用处,他走过去,拿了其中一块石头,说:“送我这个就好了。” 澹台莲州:“那只是块石头。” 他说:“挺好看的。” 澹台莲州红着脸说:“你不嫌弃就好,那就送您了。” …… 之后的每一年生日,他都会去给澹台莲州送礼物。 十七岁那年。 岑云谏去到澹台莲州的住处,却没有见到人。 出去了吗? 他在附近寻找起澹台莲州在哪,听见东西,找了过去,抬手拨开层层青蔓藤枝的一角,刚打开一条罅隙,就惊得缩回手去。 ——澹台莲州正在水潭里洗澡。 只窥见个背影。 这是健康强壮的男人的身体,不胖也不瘦,并不柔腻,骨肉匀亭,每一处都恰恰好。 澹台莲州乌黑的长发被水打湿,蜿蜒地黏在莹白如玉、起伏有致的背上,腰窝弧陷再而隆起的曲线隐没在清波粼粼的水下,若隐若现。清光穿过轻绾云天的青松落在他的身上,与小瀑布溅起水珠的碎光,与涟漪荡漾的线光一道儿,晃花了岑云谏的眼睛。 澹台莲州没有察觉,专心地在洗澡,衣服涤洗过后,尽量拧干了,摊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大石头上晾干。 岑云谏只觉得澹台莲州的皮肤白的扎眼,头发黑的妖冶。他完全没想到那身打满补丁的布衣下是这样一副身躯,分明都是男人的身躯,他却觉得澹台莲州与自己、与别人不一样。 ……他也没见过别人的就是了。 非礼勿视! 他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像是被灼烫到,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一种从未有过的燥热灌进他的头脑里。 岑云谏匆匆躲开,轻手轻脚地返回,站在澹台莲州的茅屋外等待。 他只是不小心看到的,不是故意的。他想。 过了小半个时辰,澹台莲州才姗姗来迟地归来,他衣服晒干了,头发还没有,半湿不干的拢成一股,搭在肩膀上,萦着一身清爽水汽。 见到岑云谏,停住脚步:“你怎么来了?” 岑云谏试图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但目光一停留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看见一颗晶莹的水珠从他的发间流下来,顺着下颌,颈侧,肩窝,滴流进了衣襟里,刹那间又觉得无法直视起来,别开眼神,说:“今天是我们这批弟子的生辰,我来送你礼物。” “对哦。”澹台莲州记起来了,他对自己被窥探一无所知,笑了一笑,说,“我也备好了送你的礼物。” 两人交换了礼物。 今天他俩换了个态度,他不敢看澹台莲州,澹台莲州敢看他,问:“你生病了吗?今天怎么脸那么红。” 他在脸红吗?难怪感觉脸好像有点烫。 岑云谏想要否认自己生病,可是似乎是在生病,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脸烫?尽管原因未知,或许这就是生病的一种。 所以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的。” 澹台莲州关切地说:“那可得注意身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赶忙离开了。 却忍不住在半路回了一下头。 他看见澹台莲州还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自己,见他回头,还高高举起手,笑盈盈地对他说:“再见。” 那双眼眸中闪烁的每一点光都像是在期盼着下一次见面。 那样的光是何时不见的呢?岑云谏回忆着,后知后觉地想,似乎在他出发去天山论道,澹台莲州就没有再用温情脉脉地目光看他了。 …… 那日风旋云紧、霹雳大作,数名奉昭王旨意在湖边看守的宫人半夜注意到坠雷,轰隆隆,剧烈的仿佛要劈开大地,他们没敢太靠近。 有个人打着胆子出门看了一眼,隔着雨帘,依稀瞧见那座精美绝伦的琉璃竹屋陷入冲天大火之中。 多离奇。 大雨中,还是在湖心上,一座屋子竟然烧了起来。 又过了小半夜。 倾雨毫无预兆地停了,湖上腾起浓如绉纱的白雾,他们在岸边,看不清湖心的东西,下午雾散了,才发现,那凭空出现的琉璃竹屋已然不翼而飞。 澹台莲州一身湿漉漉地回到紫微宫,已有宫人发现了他不在,正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他——这是服侍莲州公子唯一的缺点:他太神出鬼没了!! 其实澹台莲州先前每日要出宫游玩,他母后就不大乐意,想要给他安排上起码十个八个扈从。 澹台莲州不要,挑起剑,道是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他就带上,最后一群扈从没人有那本事,是以还是让他独来独往去了。 不过,半夜不见还是头一回。 紫微宫的侍女们都是王后亲手安排的,立即去禀告了住在隔壁的王后。 王后半夜被惊醒,想起当年一觉醒来,孩子不知所踪的回忆,又想到上次来过的那个仙人,顿时心慌起来。 那个叫作“岑云谏”的仙人看上去还算和蔼有礼,实则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他们的凡人。她明白,她看眼神就能看出来。 在她的小驹儿被带走以前,她曾以为是天之娇女,拥有权势力量。 在那以后,她明白过来,在仙人眼里,凡人就是凡人,不分高低贵贱。 纵使她是一国公主、一国王后之尊,在仙人眼中,亦与牲畜,与草芥无异。她近身的人以为她的心灰意冷是因为丈夫昭王的欺瞒,实则,只有她自己内心清楚,这何尝不是她对自己身为凡人、无能为力的一种排解。 仙人对凡人想怎样就怎样,他们能带走小驹儿一次,就能带走第二次。 她花了十三年都没能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要是失而复得孩子要是又丢了一次……只是听说这个消息,她已汍澜流泪。 王后慌张赶到紫薇宫,才到没多久,门外的宫人大喊:“王子回来了!王子回来了!” 澹台莲州提着把剑回来了,他浑身湿透,好不狼藉,脚步却很轻快潇洒,抬着头,见到母后出现在门边,脸上扬起个笑来:“母后,你怎么来了?” 王后眼角还红着,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变了脸,没好气地骂他:“你这顽驹,大半夜跑出去淋了一身雨,也不怕寒邪侵体!” 骂归骂,却特意绕开他跑去哪、为什么出去这些问题。 她重新镇定下来,又是让人准备沐浴的热水,又是让人熬煮驱寒的姜汤,一屋子的人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澹台莲州走至近前。 王后若有所指地问他:“还走吗?” 澹台莲州答:“不走了。” . 第36章 第三十五回 澹台莲州洗了热水澡,灌了浓浓一碗姜汤,觉得神清气爽,舒服多了。 他把还在养伤的小白狼给揪起来,快活地说: “岑云谏还想让我主动回金丝笼中?怎么可能?” “我现在那么逍遥,为什么要回去?” “你说为什么这些仙人都这样傲慢呢?他是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向往成仙?我偏不想!” “我想,高傲如他,接下去肯定不会再来了。” “你说,大家好歹相好了一场,好聚好散不行吗?非得闹得这样不体面。” “跟他说了理由也不听。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单方面做我的决定,也不问过我的意见。” 小白不乐意听,然而反抗不了他。 澹台莲州说一句“趴下”,他就不得不臭着脸原地趴下了。 又絮絮叨叨地说: “用你的牙做成的琅琊剑真是把好剑,被雷劈了也没事,我看着,仿佛还带上了点金光。你说,这算不算意外被重炼了一遍?” “小白?小白?不许装睡!听我说完再睡!” 结果,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睡着了,痛快睡一大觉,一个梦也没做。 一直睡到第二天鸡鸣天亮。 用早膳时,昭仁王跑来找他。 原昨天就想来了,但是被王后阻拦,不许影响儿子休息,憋了一整天。 与王后不同,他忧心忡忡,知道仙人设立的竹屋不见了,思来想去,觉得跟澹台莲州必定脱不了干系。他还特地带上自己的新花的帛画,准备给澹台莲州更换一下屏风摆设。 才走到门口,正好撞上澹台莲州领着他那只白狼要出门。 昭仁王赶忙迎上去:“儿啊,遛狗去吗?” 被不知道多少次叫成“狗”的小白狼对他呲了下牙,昭仁王不敢走近,怕了一下,才面带笑容地说:“乖儿,你看,为父给你送了一幅新画过来,你拿着赏玩。” 澹台莲州浅笑:“谢谢父王。” “我正打算去看香香。父王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昭仁王道,“为父与你一起去。” 他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路悄悄观察着他的大儿子,看上去云淡风轻,没有一点阴霾。 那也许、应当、大概……没得罪仙人吧? 凡人哪敢啊?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 昭仁王觉得心里安稳多了,立马高兴了起来。 …… 香香跟兰药一起住在王宫西北角的一处宫殿,这里有个石砌的水池,香香下水以后刚好没过身体一半。不过,这会儿大清早的,香香还在吃早饭,只见她用鼻子把果子一卷,塞进嘴巴里,便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 自打住进王宫以后,她过上了神仙日子,吃喝不愁,还有好多人陪她玩。 今天早上,宫女们也为她准备了一大盘水果,她爱吃的很。 但是她抬头一见到澹台莲州的身影,好吃的也不要了,扬起鼻子,呜呼叫唤着,快活地小跑过去。她这个身形,跑起步来,把地面震了起来。 昭仁王吓得赶紧让两旁的人扶住自己。 澹台莲州笑说:“慢点。” 香香这才慢下来,走到他身边,用鼻子蹭蹭他。 兰药刚才在窗下念书,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欢喜地道:“莲州哥哥!” 再发现昭仁王,不大熟练地行了个礼:“见过王上。” 要不是父王杵在身边,澹台莲州早就放开来去跟香香玩了,没的还得客气地问一句:“儿臣可否去与小象玩耍?” 昭仁王道:“去吧去吧。” 澹台莲州与香香玩那个她最喜欢的游戏:他负责吹笛子,香香负责摇耳朵、晃鼻子地跳舞。 昭仁王是第一回见,很是新奇,让人搬了张凳子摆在廊下,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过没多久,一个内侍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问:“二王子、三王子都过来了,正在门外,说是想来拜见您。” 这么孝顺啊?昭仁王大手一挥:“让他们进来吧。” 两个孩子结伴而来。 二王子今年十一岁,长得瘦而高,细眉细眼;三王子十岁,身形微胖,一张圆圆团子脸。 两人先是规矩地给父王行了礼,道过早安。 昭仁王把两个孩子召到近前,问了两句吃过早饭没有,见两个孩子扭扭捏捏,眼神不住地往小象身上飘,可算是明白了——这哪是来看他们父王的?这是想来找小白象玩呢! 昭仁王成其美地说:“去与你们王兄问安。” 澹台莲州自然已经看到他们了,见他们怯生生走到跟前,放下笛子,主动说:“你们好。” 二王子与三王子因为在一起,彼此鼓舞起点勇气,齐声道:“王兄好。” 光是跟这位上话,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满足了,两个小孩激动得小脸蛋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 自澹台莲州回来以后,他们虽见过两次面,可是都没说上几句话。 他们眼眸晶亮地仰望着澹台莲州,充满了羡慕和崇拜,脚尖儿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向了小白象,出卖了他们的意图。 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两个孩子,问:“你们是想跟小象玩吗?” 三王子先勇敢地点点头,不敢吱声的二王子才跟着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地说:“那我带你们跟她玩一会儿,有些危险,要听话,我不让做的事情就别做。” 俩孩子用力点头。 对于两个弟弟,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也不算喜欢。 他挺不理解的是,看上去父王很喜欢母后,可是又能纳了好几个妃子,与他们生下别的孩子。 他见过那两位爱妃,并非出于私心,只从客观来说,左看右看,他都觉得从相貌、气质与才华来说,都远不如他的母后。 父王有过母后,怎么能瞧得上不如她的女人? 母后不甚在意地与他说:“你父王找别的女人,倒不是觉得那些女人比我好。对他来说,女人就像是玩具,跟好不好没关系,没玩过的他就想玩玩看。” 她轻嗤一声,也不知道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然后话题转到他身上:“你岁数也不小了,既然跟之前的分了,什么时候再找一个?” 澹台莲州极是认真地说:“我想自己找。我跟父王不一样的,母后,我想找一个相爱的人相伴一生。” 他们都觉得,他作为王室之子,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是他的责任。 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既亲身体验过被人当作掌心玩物的滋味,又怎会这样去对待别人?假如哪天他要再与谁成亲,那必然是因为真心地想要珍惜对方。 不过,他现在完全没有想要再去与谁相爱的想法。 并不是因为遭遇了一次被抛弃而心有余悸,就是纯粹地不兴念想,好似心中爱这一块已经空掉了,不知何时才能补上。 很快,澹台莲州带着两个弟弟玩了起来。 一片明朗的笑声中,一个细微的鸟叫声被混杂着钻进兰药的耳朵,本能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没听清,迷惑地抬头望过去。 屋檐上站着一排小鸟,正在合着澹台莲州的笛音蹦蹦跳跳,唧唧啾啾。 她皱起眉,心想,是我听错了吗? 她好像听见有其中有只鸟儿在说:哈哈,这个凡人还挺有意思的嘛。 回去以后,昭仁王绘制了一幅父与三子嬉戏图,迫不及待地摆在了侧厅的错金银虎噬鹿屏风底座上,意欲让大臣们在欣赏他高超画技的同时,感受到他与大王子之间的父慈子孝。 昭仁王最近不可谓不春风得意。 从澹台莲州回到王都开始,这三个多月间,他的风评之好,达到了迄今为止的历史巅峰。 他甚至敢去听公卿士大夫乃至盲人乐师进上的民间言论了,因为如今不乏有夸奖他的,譬如:王上本人虽庸,但是胜在生了个好儿子,而且也不嫉妒他的儿子,原来还是有优点的啊! 昭仁王听完,每顿用膳可以就着这些美言多下一碗饭。 还有言道:王上不如向莲州公子学习。 昭仁王想,说得很有道理啊!于是难得地关心起朝政事务。 一日,他在王后处遭逢冷遇,回去与一爱妃谈及此事。 这位爱妃来自幽国,温柔解语,与他说:“听闻大王子仁恕正直,虽迎战,却有不杀俘虏之德,王上何不学之呢?” 昭仁王不解其意:“如何学?” 幽妃道:“幽国的使者找到我,说他只命令幽师守卫边境。幽师的冒进皆是周蹇一人独断、好勇斗狠的轻谋,他亦勃然大怒,恨不得亲手杀之而后快。” “幽王说,既然大家已经打过了,之前的恩怨就算完了。假如您能把周蹇这个恶贼送回去,让他亲自来杀出出气就再好不过了。我真心希望幽昭两国之间缔结友好盟约,大王以为呢?” 昭仁王听得一愣一愣:“甚……深有道理。” 他旋即让人拟旨,打算释放幽国将领的囚犯。 然而圣旨写到一半,王后就气势汹汹地到了。 鲜见王后这般气愤,直接将木简从昭王的笔下抽出来,扔进了还在熏炉之中,将本来淡淡的沉水香拍得香尘四溢,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昭仁王惊得瞪大眼睛:“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后大义凛然,施施然行礼道:“臣妾这是在阻拦王上走上灭国之道。您听上去赢得容易,因为莲州没有花您一个钱,没有要您一个兵,用区区不到四千的兵力,奇行险招,以己当先,士兵们跟随着他,不顾惜生死,方才取得了令人咋舌的战绩。” “他们九死一生才抓到了这几位敌国将领,您却因为一两句花言巧语就要放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能不寒心?” 昭仁王被骂得蔫儿了,连声向她道歉,说不敢了。 由王后代为下令,严加关押幽国囚犯,并将那个幽国妃子以反间之罪下狱。 …… 王后将此事知会给丞相晏猗。 晏相吓得直冒汗,回头忧心忡忡地跟裴桓商量:“不若我们早日推王子继位?” 裴桓道:“且不说不合礼法,莲州公子亦无意向。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别看他性格貌似温顺,实则执拗得很,倘使他不情愿,那你无论怎样逼迫他都不成。” 晏相叹气:“看来我还不如想办法劝昭王提前让位。” 那么澹台莲州呢? 澹台莲州正在碎月军营。 碎月城安顿好以后就开始招募新兵,现下碎月军的名声举世皆知,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其他国家的一些尚武之士皆慕名而来,踊跃报名。 但碎月城不是谁都收的,还得先挑拣一番,一群汉子们在练兵场上比武。 他与杨老将军一起坐在台上观看,一时间,四处都是笑语欢声。 . 第37章 第三十六回 男人嘛,都爱打架,或者看打架。且见拳来腿往,虎虎生风,好不刺激。 杨老将军笑着笑着,又热泪盈眶了,道:“以前我困局碎月城的时候,哪敢想能有这一天?那时吃不饱,穿不暖,别说是添兵,能不减兵就很不错了。” 听说杨老将军那三十多年间在碎月城中从没落过一滴泪,自从回到故乡之后,他是见了一朵花也想哭,见了一座山也想哭——自然,要尽量避开他的士兵,偷偷哭。 澹台莲州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会越来越好。” 又问:“不过,将军,你们已经打了三十几年的仗,还要继续打吗?我不是出于王子的立场,只是出于一个你的朋友的立场。你的性格并不激进嗜杀,你难道不想解甲归田吗?” 杨老将军实诚地说:“想也想的,您看,我这不是在军营后面种了不少菜吗?我每天都要去耙两锄头。” “但是,您对我的恩情重逾泰山,还没有好好报答您,我怎能弃剑还乡?我要为您继位做准备,提前为您练出一支得力的军队才行。” “而且,我打了三十几年的仗,你让我去做别的,我也做不来。” 澹台莲州颔首:“也是,无恃而不来,恃吾有以待也。不能幻想敌人不来进攻,而要寄希望于我方已做好准备,敌人根本无法对我们进攻。1” “谁知妖魔还会不会来犯,假如他们又来,我可不想让昭国有第二个碎月城。” 台下忽地掀起一阵喝彩声。 原来是比到了射箭,阿鸮力压群雄,拔得头筹,别人只是把箭射在靶子上就已经很厉害了,而阿鸮的箭不光劈开了前者的箭矢,更是穿透靶身,继而还击穿了后面的石墙,留下一道蜘蛛网状的裂痕。 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妖弓。 这样称呼是因为这把弓是用他们在碎月城是杀掉的妖魔筋骨制作而成,但自做成以后,就没有人能将他拉满弓。 杨老将军知道阿鸮箭术好,就把这把弓拿给他试一试,没想到被阿鸮拉了接近满弓,于是干脆将这弓送给了他。 澹台莲州的吸引力立时被勾了过去,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好!” 他快步下台阶,走到阿鸮身边,惊喜地问:“阿鸮进步了好多!” 阿鸮的皮肤看上去比以前更黑了,他得一句夸奖就高兴得不知所措,脸蛋黑里透红:“阿鸮,想、想帮忙!公子才厉、厉害,阿鸮比、比不得。” 阿鸮今年才十七,比他矮半个头,在澹台莲州看来还是个大孩子,笑道:“哪里?我扪心自问,我的射艺可不行,阿鸮比我厉害,前途无量。” 这一年半来,他苦练箭术练得很辛苦,手上磨得都是血泡,拉弓拉得肩膀胳膊疼。 这些日子有多辛苦,现在被莲州公子称赞就有多满足。 公子身边围着一群厉害的人——黎东先生自不必说,出谋划策如鬼神之笔;秦夫人筹算一绝,就是后来他们的队伍扩充到三千多人,她还能把所有人都安排得妥当;杨老将军与碎月城的人还有孟将军都是极其出色的将士;连年纪最小的兰药妹妹,都能沟通禽-兽,把妖军地点和数目都摸得清清楚楚。 只有他,好像是个无用之人。 总是派不上用场。 阿鸮揉揉婆娑的泪眼,正要回答莲州的话,却没发觉一片阴影落在了他们的头顶。 突然,他被狠狠地推开,听见澹台莲州冷声道:“阿鸮!躲开!” 在旁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澹台莲州往天上出了一剑。 一声铮鏦! 数片被切断的羽毛飘落下来。 半妖半人的鸟妖饶有趣致地盯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牙。 澹台莲州一见他的相貌,脊背一寒。 这青蓝色的短发,和一金一红的鸳鸯眼,与上辈子抓他的那个魔将何其相像,乍一眼看去,他还以为就是那个魔将。 仔细分辨能发现不是一只妖。 这位的头发短,颜色浅一些,鸳鸯眼的颜色也不一样。 抓他的那个魔将是左金右红,而这个是左红右金。 那个性格沉静,这个嚣张跳脱。 这是那对魔将兄弟里的弟弟,后来被仙君抓住的那位。 澹台莲州呼唤:“小白!” 白狼飞身到他身旁,在半空中时就旋身变大,跳到最高点,差点捕住了鸟妖,却在将要碰到的时候,鸟妖往上飞高了一寸。 如在戏耍他一般。 小白与之擦边而过,遗憾地落地,护在澹台莲州身边,作跃跃欲战之姿。 鸟妖打量着他,得意洋洋地说:“哦,这就是那只白狼啊?” “原来是个还不能化形的小妖,哈哈,都没发现我来了吧?……我们妖魔中怎么出了这么个丢人叛徒,被仙人抓住就算了,竟然有服从于一个凡人的?” 白狼一言不发,只是从喉咙底滚出闷雷般威胁狠厉的声响。 碎月城的将士们也已抄起武器,拥向澹台莲州的身边,阿鸮也拉弓指向天空。 鸟妖拍着翅膀悬在空中,掀起的乱风在寨子里蹿来蹿去。 他第一次被这么多凡人这样用武器指着,很是新奇,以往他遇见的所有凡人一遇见他都是直接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地逃跑,他很喜欢听这种声音。 他看了一圈,撇了撇嘴,嘀咕:“都没有女人和小孩,全是老人和男人,不好吃不好吃。” 再盯住澹台莲州,舌尖舔了下牙齿和嘴唇,吞咽涎液地想:只有这个又白又漂亮,看上去好像有点好吃。 站在练兵场正中心的澹台莲州却收起了剑,他仰起脸,展开紧蹙的眉心。 在这紧要关头,他越是显得冷静沉着,道:“达骨罗魔将。好久不见了。” 鸟妖被叫出名字,微表惊诧:“咦?” 在过于悬殊的实力面前,澹台莲州觉得没必要打,小妖还可一战,魔将就算了吧。况且他身后还有这么多凡人。假如他只是自己逃,带上小白,兴许还能逃得掉,却不能连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碎月城将士惨遭杀害。 澹台莲州平静地说:“我跟你走,放过其他人。” 鸟妖原想把这些擅自从万妖域逃走的人全部杀了,以儆效尤,此时却因为被澹台莲州这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而弄迷糊了,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你不就是来抓我的吗?” 鸟妖:“……” 澹台莲州想:一口一个凡人,而且岑云谏前脚刚走,除了因为发现他是岑云谏的伴侣而来抓他,还能是因为别的吗?上辈子就因为这个原因抓了他一次。 鸟妖歪头,问:“你怎么认识我的?” 澹台莲州好笑地说:“我还认识你哥哥达骨丹呢。” 鸟妖惊得啾叫了一声。 小白不同意地嚎叫起来,扑上来,想要按住他。 澹台莲州回头:“趴下。” 澹台莲州以欣然赴死的姿态,回身对将士们行了个礼,笑着说:“此是我个人缘故遗留下的旧怨,与你们无关,你们不必管我,也管不了。不用受我的拖累。请诸位好好活下去。” 将士们哓哓不肯罢休。 小白死死地趴在地上,不甘心地望着他。 澹台莲州又用言灵咒说:“拦住他们。” 小白遵照他的吩咐,拦住了想要追上来的将士们,澹台莲州则被鸟妖达骨罗擒走了。 澹台莲州一点都不怕。 反而有种得偿夙愿之感。 看吧,他不怕死。 他澹台莲州本就愿意用自己一命去换许许多多的人活下来的。 为将军,为庶民,为奴隶,为这世上的千万凡人。 - 昆仑。 临冰书阁。 这里是昆仑的公共书阁,即使是昆仑修为最低的最低的弟子也可以自由地出入,但高层精英的弟子们并不常来,或者说,几乎不会来。 他们都已经选定了自己的功法,不必再看其他路,剩下的要做的只有埋头苦练。 最近,小弟子们却发现仙君时不时过来,借上几本书带走。 因为保密,也不知仙君借的是哪些。 强如仙君,没想到也会读书,这让小弟子们来书阁研学的氛围一时高涨。果然学无止境,或许不应该闭门造车。 他们还发现,岑云谏总是在书阁的一处固定的角落多逗留了一会儿。 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呢? 当岑云谏离开之后,有人过去走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特别的地方,景致一般,光线不好,旁边书架上的书也是,都是些稀松平常的。 的是一位极为年长、满头霜发的老者,她总是在打盹,这时听见小弟子们议论,将蒙昽的睡眼睁开一条细缝,瞥过去一眼。 哦,那儿啊。 那儿是那个凡人澹台莲州以前过来看书最爱待着的地方。 若不是现在仙君过去,平时人躲在那个角落看书,别人都发现不了。 她记得那个凡人,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一会儿书,要么借两本回去,他借的书有许多都是先圣所写的杂书,跟修炼都没什么关系。 偶尔,那个凡人会给她带一篮子野果野花,以此请她帮忙用法力拿一下放在高处,他踮起脚也够不到的书。 有一回。 她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见到那个凡人和彼时还只是门内最优秀的弟子的岑云谏与他站在一起。 岑云谏手指一点,就让书架最高处的一本书飞到手中,递给他:“你要拿的是这本吗?” 澹台莲州接过书,说:“有劳了,谢谢,谢谢。” 他不敢跟岑云谏对视,拿着书就走了,留给人一个仓皇的背景,仔细打量,还能发现他的双耳通红。 她以为那是意外,只见过那么一次,再后来竟然听说那个凡人用在藏书阁看到的一个禁术救了岑云谏的命。 因此,两人成了亲。 后来,澹台莲州也常来,只是不在藏书阁逗留,都是把书带回去看。 依然会请她帮忙拿一下书,有时岑云谏也会一起来,他们俩在一起时,却没见过站在那个没有光的角落。 没想到除了她以外,还有别人记得那个凡人喜欢待在哪儿。 记得的人竟然是那个几乎不怎么来书阁的岑云谏。 - 人间已是秋末冬初,万物凋敝,但昆仑上依然温暖如春。 他这会儿总算从指头缝里漏出一点空儿,得以在暇余飞快地读起新借来的书,都是关于咒术的。岑云谏不好这个,看得不多,所以得补。 澹台莲州想解开噬心劫,他既然答应了,就会去做到。 在莲池边的大树下,岑云谏盘腿坐在一副席子上,身边放着两个整齐的书堆,一堆是看过的,一堆是没看过的。 他想找找有没有能够解开噬心劫的方法。 树冠只剩下了一半——上次莲池着火,不小心将它也点燃。 于是如今半边焦枯、半边青蓊。过去好两个月,焦枯的一侧也没有再长出新芽。 而莲池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在微风中碧波荡漾,在日光下水光洌滟,水底下蛰伏了岑云谏新播种下的莲种。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种。 只是,看到水面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重新种上了,没用法力,等他们慢慢长,来年夏天应该就会长成一片连天碧叶了。 他自认为重新种花跟澹台莲州并无干系,只是自己觉得看不过眼罢了 这时,一只红色的信蝶飞到他面前。 有公事。红色,还是急信。 岑云谏毫不犹豫地收起书。 岑云谏打开信蝶。 这是负责对接管理昆仑的人间辖区的弟子发来的一封信,道是昆仑所掌控的昭国境内突然出现了一只大妖。 读到这,岑云谏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再往下读: 不知这个大妖意欲何为,但他并没有大开杀戒,只抓走了一个人——昭国的大王子。 . 第38章 第三十七回 在被抓到妖寨里的一天后,澹台莲州终于意识到,他可能误会了。 一路上达骨罗把他抓在手上,飞得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想要吓唬他,但是澹台莲州并不害怕。 还是小时候他陪岑云谏练带人御剑比较吓人。 说是妖寨,其实更应当称之为洞窟。 一座寸草不生的赤红色山被挖的全是盘绕错综的山洞。 他所身处的这个房间里尽是精美装饰,墙角堆满了各种达骨罗的战利品,有金子,也有骷髅,他的好恶与人类价值全无干系。 把澹台莲州带过来后,就把他丢在一边不管了。 澹台莲州想起被他哥哥达骨丹抓到的经历。 那次他剧烈地反抗了,当然,无济于事,反而把自己弄了个半死。 达骨丹倒是很重视他,担心他自杀,十二个时辰地看守他。因为妖魔所住环境不适合人类,怕他死了,其中还给他灌了一次不知道是什么的药。 那是澹台莲州第一次面对面地深入直接地接触到妖魔,除了外形,达骨丹与他之前所想象的妖魔不大相同。在给他喂药以后,达骨丹冷静自持地与他谈判说:“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这样我才顺利能换回我的弟弟。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这无所谓。” 澹台莲州问:“既然你们也有兄弟情谊,那么为什么要肆意杀害人族呢?” 达骨丹暗暗发笑地说:“你们人族在食肉时难道曾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世间万物即如此,但我们妖族没有虚伪的道德。” “你们人族与修真者有个别人创造出道德一说来迷惑、管理其他人,就像是一种会消散的伪装术,无论装得多么逼真,其实都是假的。自己并不相信,却试图让别人认为自己的谎话是真的,实在虚伪至极。这些创造道德的人往往只约束别人,但他本人却不在被约束之列。那些说得越是头头是道的人越是如此。” 这位魔将可以称得上是聪颖睿智、机诈的,言辞虽不华美,但个中言语只犀利比许多饱读文章的人也不遑多让,给澹台莲州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而且,直到现在,他也想不通,一个元种已定、灵识已开还沾染上那么多血腥孽债的妖魔是如何通过昆仑的阵法进入境内的。 澹台莲州一直记得那双一金一红的妖异鸳鸯眼,倒不是因为可怕,一般妖怪的眼神都是嗜血、邪恶,让人不寒而栗的,而达骨丹与之相反,他有一双非常冷静干净的眼睛。 而达骨丹的弟弟达骨罗跟他眼睛很相像,眼神却完全不像,也是浸着杀欲和食欲,并且这份欲念还带着孩子的天真,是一种类似于人性本恶的不含分辨善恶的天真。 现在,达骨罗正对着澹台莲州挠头,好奇地问:“我把你丢来丢去你怎么不怕呢?我之前也这么玩过,好多人就这样被吓死了。” 澹台莲州:“我胆子比较大吧。” 达骨罗还做了好几个鬼脸吓他,澹台莲州甚是无语。 这对双胞胎兄弟是一共两个脑,两个都长到哥哥头上去了吗? 达骨罗离开了一会儿。 好几个小妖在门口探头探脑,盯着他,口水流了一地。澹台莲州把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剑。 他是乐意为了碎月军的几千人而交换出自己。 但如今只他孑然一身,反而没了顾忌,就是要死,也得争一把了再去死。往好了想,力竭而死也不必感受被分吃的痛苦。 在这些个小妖看着快忍不住冲进来吃他的时候,达骨罗回来了,他对小妖们龇牙咧嘴、振鬣张翼,恶狠狠地威胁说:“这是我的食物!谁敢偷我吃了谁!” 他揪了一株植物回来,扔在澹台莲州面前,说:“这是给你的食物。” 澹台莲州定睛一看,心下惊奇,这竟然不是野草,是一把豆荚,看着不太像是野生的。达骨罗蹲在地上,他用鸟爪把豆荚踢了踢,自以为好心地说:“你不是会吹树枝吗?吹树枝给我听。” “吹树枝?”澹台莲州懵了一下,“哦,吹笛子是吧?那是乐器,叫作笛子。” 达骨罗觉得好像被羞辱了,生气起来:“我管他叫什么!吹给我听!吹得不好听我就吃了你!我听腻了也吃了你!” 澹台莲州便从怀里掏出笛子,就地而坐,吹奏了起来。 达骨罗变回一只小鸟儿,跟着音乐,时而摇头幡脑,时而扑腾翅膀,时而蹦蹦跳跳,时而叽啾和鸣,好不快活。 还有时,他飞出去看看山上的其他小妖听见笛音的反应,回来还要嘲笑:“哈哈,一群傻的,跳舞真丑。” 如此,澹台莲州在妖寨里待了一天,暂且安然无事。 因为他为了拖住达骨罗,在对方醒着的时候就吹笛子,是以也没见达骨罗走远,想必绝没有空出尔反尔回去杀了碎月城的人。 终于在第二天早上等到了达骨罗的哥哥达骨丹回来了。 当时达骨罗也在屋子里跳舞,蹦跶得正高兴呢,只见一个与他相貌极其相似,但是头发是长发,眼角还有一颗痣的鸟妖飞了进来,幻变成人形。 达骨罗发现哥哥回来了,并且脸色不善,吓得尖声惊叫:“噶!” 他哥一巴掌抽过去,把他揍得撞在墙上,呕出口血:“我说了多少次——修真者的地盘不可以随便去!尤其是昆仑的!!” 弟弟罗从地上爬起来,畏畏缩缩地说:“可是,可是,哥哥你交代的要留下碎月城的人,他们却都逃跑了,我不得去杀了他们吗?” 还没站稳,又被打飞了。 哥哥丹继续叱骂:“你自己跑出去玩,结果弄丢了人;丢了就算了,竟然不顾我的叮嘱要追到昆仑的地盘上;追都追过去了,想要杀掉那些人,结果半道又改了主意。你看看你,没一件事办好的!” “砰!砰!砰!砰!” 他每骂一句,就揍一下。 澹台莲州屏气凝神地默默围观,心想,这是照着往死里打啊。 然而,此时,他也渐渐回过神来了…… 等等,他们在说什么? 这鸟妖是为了追回碎月城的将士才去昭国的? 不是因为他是仙君的前任爱侣所以要抓他威胁仙君? 达骨罗被打得鼻青脸肿,委屈巴巴地问:“那现在怎么办?人我都已经抓回来了。送回去吗?” 达骨丹教训够了,收手,冷哼了一声:“抓都抓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 达骨罗迎上去,佯作乖巧地说:“哥,你看看他,他看上去白白嫩嫩,可好吃的样子。我都舍不得吃,我就等着你回来,分你一起吃。” 达骨丹说:“你自己嘴馋别赖我身上,我何时要你分我吃过?” 弟弟罗傻兮兮地笑:“那我不是想着哥哥吗?” 看着弟弟的笑脸,达骨丹被感染到,忍不住跟着扬了下嘴角,很快又抑制住,古板严肃地说:“笑什么笑?别跟我傻笑!还有脸笑!闯出那么大的祸,又要我给你擦屁股。” 达骨罗尽管被揍得很惨,嘴上也说得好听,但看他态度,其实并没有多少悔改之意,轻飘飘地说:“这不是有哥哥保护我吗?” 达骨丹直想再揍他一顿,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学乖一点,以后迟早闯出为兄也没办法帮你兜住的杀身之祸来!” 不同于已经被抛弃的万妖域,在昆仑辖区,这样明目张胆发生的妖魔掳掠事件,昆仑未必不会管。现在打了弟弟一顿泄了气,还得沉下心来想之后该怎么办? 达骨罗问:“那我可以把这个人留着当宠物吗?” “不行。”达骨丹斩钉截铁地否决,就算弟弟难掩失落的神色也不心软。 达骨丹走过来,随手将澹台莲州拎起来。 要杀了他吗?澹台莲州想。 达骨丹皱起眉,忽然凑近到他的脸颊,近在咫尺地上上下下嗅闻他。 唯有在这时,他终于表现得像是一只妖怪了。 “哥,怎么了吗?” “没什么……总觉得这个人闻上去有点奇怪的味道。” “他好像是个王子!” “那可能是人族的熏香的味道吧。算了,人族王子将军我们抓的也不止一两个人。” 达骨丹没有再多探究,抓起他,带离了妖寨。 飞了约一个时辰左右,拨开云雾,澹台莲州低头看见,地上一座四方形的空城呈现而出。 达骨丹把他扔在城中空地上就走了。 这距离并不算太低,换成普通人可能要被摔断腿,澹台莲州落地后滚了好几圈卸力,沾了一身尘埃,好不狼狈。 然而,即便如此,跟那些在达骨丹离开以后才从城中各处偷偷冒出来看他的人相比起来,他还是太干净整洁了。 一群人围住他。 “你是谁?” 为首的阔面虬髯的男人问。 澹台莲州分辨了下才听出来这是幽国语,他大致会一些,用幽国语笨拙地回答道:“我是人。” 这不废话吗? 男人对他翻了白眼。 簇拥在男人背后的一群人一窝蜂似的,全都在好奇地打量他,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次怎么只抓了一个过来?” “他看上去穿得真干净。” “也不知道是哪国的。” “好料子啊,又是达官显贵吧。不过嘛,到了这里都一样,都是人畜,哈哈。” “这么漂亮,别是女扮男装的吧?” “男的吧,但是长得也太美了,看得我好心痒痒。” “你好,你好,你是庆国人吗?我好久没见到老乡了。” 这里竟然聚集了各国的人。 澹台莲州顿时豁然开朗,他大约明白这里是哪里了——这里是妖魔圈养人族的地方。 随之,愈发毛骨悚然。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到此为止,澹台莲州没想过会有人来拯救自己。 他从未被人救过。 他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并且庆幸于没有被发现他与仙君之间曾经的关系,不至于又出现一次拿他要挟仙君的情况。 即使他已经拯救了很多人,但是仍然不认为那些人有能力来救他,他比谁都知道凡人与仙魔差距有多大。 他自己有勇气对抗,却不要求别人要有他这样的勇气。 他也并不渴望被拯救。 本来他之前做那么多事,就没有求任何回报。 或许在他的人性之中,也有那么一丝的幽暗与颓丧。 澹台莲州只想单方面地去拯救别人,以此完成自己个人的人生价值。 这是他作为昭国王室的责任,也是作为一个在昆仑修炼多年离入道仅有一步之遥的剑侠的能力所及之处。 澹台莲州很高兴在生命走到终结之前帮助过别人,让他曾经一无所成的人生有所成就。 他也大概明白,黎东先生、杨老将军、孟将军还有更多人对他有不一样的期待,可他作为澹台莲州这个凡人,并未想过要去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并未觉得自己更高贵。 然而,在被送到这座圈养人族的荒城后,在见到被圈养的那么多“人畜”以后,他那钻进犄角里的思维突然间又豁然开朗了。 澹台莲州忽然意识到:我还不能死,即便要死,也得是尝试着救出这些人以后的事。他还可以再尽一分力。 ——尽管这是另一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他就是毫无犹豫地这样想了。 这些被蓄养起来的人们失去了对道德礼仪的崇敬,看上去似乎还有一些残留,其实已经在逐渐退化到几乎茹毛饮血的程度,人性的恶被释放了出来。 当澹台莲州出现在空地中央时,美貌白皙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珍珠被丢掷在瓦砾堆中。 即使沾满灰尘,也能看得出他很美,即使是他们回忆起凡尘世界的诸多美人们,也要赞一句绝色之姿的美人,更别说是放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有人垂涎欲滴地问为首的虬髯汉子:“我能要了他吗?” 虬髯汉子面幅不修,但在这些人里面已经算是仪容最整洁的那个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茂密的毛发中被衬托得仿佛丛林里的宝石,熠熠生辉,看上去还有点人性的光芒,甚至有几分儒雅书生气。 可他身上杀气腾腾的匪性也是最重的,如此,儒雅与匪性糅杂在一起,碰撞出一种矛盾而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不置可否,用目光点了一下澹台莲州手上握着的剑:“他带着两把剑呢。” 已经色迷心窍的男人顾不上那么多,哈哈大笑说:“看他那剑细的,估计是跟他一样的小玩意儿吧。这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带的剑不都是装饰品吗?” “正好被我一起夺了来,可不就都归我了?” 虬髯汉子再次沉默下来,身边的人却并未能品味到其中的危险之意,他的直觉让他深深地忌惮着这个看上去像是从天而降、来历不明的小白脸,而不是被其美色所诱惑。 他退了一步,以示对争夺美人毫无兴趣,嫌恶地强调说:“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此言一出,远远不止一两个人心动起来。 终于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以凶恶的目光环顾四周地说:“谁要跟我争,跟我打一架先吧。谁赢归谁。” 澹台莲州用那双一泓清泉般莹澈的目光望着他,已有所懂地确认问:“争什么?” 男人狎昵一笑:“赢你啊,小美人。” 澹台莲州原想介绍自己,这还没来得及,就发生了这样荒谬至极的事,不免笑了一笑,这一笑如在荒芜之地盛开的一簇雪白牡丹,绮靡昳丽,毫无畏惧。 他解下了自己腰上的两柄剑,众人起哄道:“怎么,小美人,还要送剑啊?” 澹台莲州拔出剑,众人才隐约感到似乎不同寻常,一把剑白底有金色羽毛纹路,还似有雷光之色,另一把玄色剑身,雪色花纹,亦不似凡品。 两把剑都剑气森森,可不是花架子。 澹台莲州却反手将剑尖朝地,这样随意一刺,剑就深深地没入了地面之中。 好剑!好腕力! 虬髯汉子心下喝彩。要知道他们所在的这座城的地面一点也不松软,挖不到几下就会磕碰到地下坚硬的岩层,一般的剑根本扎不进去。 这时,已经有很多人悄悄收回了跨出的一步。 美人虽好,但性命更重要。 可总有那么些抱着侥幸心理,执迷不悟把澹台莲州当成花架子,想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存在。 还在用那等下-流的目光觊觎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道:“为免误伤你们,我就暂且不用剑了,只用剑鞘。” “你们一起上吧。” 接下去,众人所见到的场景无异于看到一只貌似柔弱可爱的小白兔一挑几,优雅地暴打了一群扑上来的豺狼虎豹。 太离谱了。真的太离谱了。 这真的是个人吗? 其中还有人浑水摸鱼想要去偷拔澹台莲州的剑,拔了半天,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拔不出来。 大家这才意识到,哦,这不是个小白脸。 澹台莲州在一地叫痛打滚的手下败将之中,轻轻松松地拔起自己的剑,收剑入鞘。 他连大气都没喘一下,一副游刃有余还能打十个、一的架势,不疾不徐地点评道:“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你们要是能聚集在一起,有所阵法兵术,或许还能勉强与我一战。” 虬髯汉子看到这里,不再观望下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每一步都让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叱咤各国的那些日子,在走到澹台莲州面前时,他仿佛重新束冠簪缨,英武不凡,立于巍巍王侯面前,恭敬行了个礼,道:“我是幽国前骠骑护国大将军公孙非,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澹台莲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了,他直着身子,只微微颔首,以示回礼:“我叫澹台莲州。” 他听黎东先生提起过“公孙非”这个名字,是幽国的名将,备受赞誉。 十几年前在征战途中遭遇了妖魔,全军覆没,不知所踪。 世界可真奇妙。 他们才跟幽国打了一仗,眼下却狭路相逢了。 诸人一听,想:澹台?是昭国王室?看年纪,应该是昭王与庆国公主所生的那个孩子。难怪生得这样美,他的母亲不就是盛负美人之称的庆国文婧公主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这样规规矩矩地行以人族的礼仪了,有人感到陌生,有人感到可笑,有人感到怀念。 也有人体味出缘何澹台莲州如此风度翩翩,却偏偏不向他们行礼。 礼仪,礼仪,礼是礼节,仪是仪表。 首先得称之为文明之人,才能谈论礼仪。 大抵澹台莲州以他们为禽-兽,所以才不向他们端正地行礼。这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在澹台莲州的目光下涤去了兽性,恢复了人性,为之自惭形秽起来。 亦有顽固份子在心中暗自不屑,想:装模作样什么?等再过段时间,还不是会跟我们一样为了生存而丑态?你也知道现在能说清高话了。 澹台莲州问公孙非:“将军可想离开?” 公孙非在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的交叠中已经很难再提起战意,他并没有轻易地挑动情绪,而是冷淡严厉地问:“公子可有任何把握?” “暂时没有。”澹台莲州坦诚地说,“但我曾带碎月城的将士们离开万妖域,那么我想,兴许这回也可以想想办法。” - 入夜。 澹台莲州抱剑而坐,休息养神。 却有好些人彻夜未眠,窃窃私语。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来自于一个国家,在被抓到这里以前,许多人之间就有尖锐对立的国恨家仇,即使到了这里以后,也迅速地自发按照国家分化、抱团。 今天出现的澹台莲州却让所有人都有了同一个讨论话题。 “没想到那个小白脸那么能打。” “你说,他是昭国王子,他的国家会发兵来救他吗?” “哼,我们这儿又不止一个王子,与其发兵,还不如再生一个吧。” “碎月城我记得,那不是三十几年前就沦陷的城池吗?竟然还有人活着,真的假的?” “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很想逃出去的。” “一个黄毛小子能做什么?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 “公孙将军都做不到,他能做到?” “等着吧,我看他连种菜做饭都不会,一看就是个五谷不分的公子哥。” “但他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样子,这能唬人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有点想投效他了。” “唉,我也是,大概是我想回家想疯了吧。我老娘、老婆不知道还活没活着,我的闺女呢?出嫁了吗?” “你们干嘛这样……凡人对妖魔,不就是以卵击石吗?都死了那么多人了,有用吗?都没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反正是活一天算一天。” 更深露重。 澹台莲州一片沉静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沙沙的声音:「你在哪?」 澹台莲州:「啊?」 「你是谁?」 对方答:「我是与你结成言灵主仆契约的那个灵魂。」 澹台莲州一下子高兴起来:「哦,是小白啊!」 白狼答:「我是那只白狼,但我不叫小白。你在哪?请告诉我。我将转达给他们。」 澹台莲州:「他们是谁?」 白狼答:「他们是被你所拯救之人。」 澹台莲州睁开眼,叹了口气,他从窗棂的缝隙里看出去,看见一轮皎皎明月高悬空中,慈悲地想:如今昭国王都的人们也正在看着这轮美丽的月亮吧。 他第一反应还是拒绝,温柔地回:「今天的月亮很美,他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好日子都没过两天,我希望他们能再多看几眼这美丽的月亮。」 「有我带队时尚且艰难,我都不在,他们怎么过来?你跟兰药说,让她转达,假如想报答我,以后好好保卫昭国就是了。」 白狼却说:「澹台莲州,你都未曾让他们一试,又何故说他们一定做不到?」 「他们都很后悔那天没能留下你,而且已经决定去救你了。无论你乐意还是不乐意,如今我们离得远了,你的言灵咒对我无用,我拦不住他们所有人。」 「你告诉我们,我们才好定下谋略,你不说,只会死的人更多。」 「他们情愿做个英雄,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想做个孬种,置救命恩情而不报答,委曲求全地苟且偷生。」 第40章 第三十九回 昭国。 离王都五里地的石头村。 卯时。 碎月军的士兵石二郎提前一个时辰起身,担着两个木桶去河里挑水,给家中的粗陶水瓮里灌满了水,最后一趟回来时,他家已飘出袅袅炊烟,直直地升入灰蓝色的天边。 石二郎才走到路口,母亲已经站在门口等了,招招手说:“儿郎,饭做好了,做了你最爱吃的,赶紧来吃吧。” 母亲特意为他做了过年过节才会烹制的一种糊糊饭,用麦子、豆子等磨成粉用水熬成糊糊,加入几种野菜干,再把猪下水剁碎了煮进去,就会得到一锅香臭香臭的糊糊。 对他来说,这是童年时深深刻在心底的美食佳肴,正经的肉和精米饭都比不上,回家的第一天,他就求母亲做给他吃,总吃不腻。 太阳升起他就得走了。 石二郎大口大口地吃着饭,把肚子填得圆鼓。 农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他边吃边与母亲叮嘱说:“我已经找到了工匠,钱也付了,到时他们会过来给您把房子修葺好,造个泥土房子。等到今年冬天,您就不用挨冻了。” “粮食我都给您放在地窖里了,我留下的钱可够用?不够我再给你留点。” 老妇人不肯要:“我用得着什么钱?你还不如自己留着,在路上买点好吃的。或者明儿赶早,再去集市上看看有没有铁甲铁器卖的,能多带一副吗?” 他离家时才十五岁,家中有父有母,有兄有妹,过了三十五年回到家,只剩下一个垂垂老矣的老母亲。 他回家省亲,才过了小半个月。 昨儿石二郎忽地从别人口中得知莲州公子被妖魔抓走了,生死未卜,而住在老家他邻村的战友都已经回军营去了! 当时他便是一惊。 诶?怎么不告诉他呢?是把他漏了还是怎的? 得知消息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来不及回城,他回到家,把倚在墙根上的一支铁槊抄起来,还取下了他的弓和鞬櫜,又将匕首、腰刀等等拿出来检查,佩好。 铁槊是从碎月城带回来的,炼了妖骨进去,跟了他十几年,被妖血养得油润发亮。但是弓箭跟匕首、腰刀还有盔甲都是是回昭国以后才买的,他很珍惜自己的武器,每天都要打磨,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习惯,每天要是不磨刀的话就浑身上下觉得不舒服。 石二郎去意已决,打算去说服母亲,可一转头,母亲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呆站门口,凝视他,双眸含泪,一切意在不言中。 石二郎跪下,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娘,孩儿不孝,没能赡养您几天又得远行。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我会托人照料您。” 老妇人哽咽地问:“必须走吗?你都五十岁了,也老了,不年轻了,还得你去打仗呢?” 石二郎张了张嘴,被一句啜泣堵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轻咳了一声,吸了吸鼻子,才颤着声音道:“莲州公子救了我的命。如今他有难,我又怎么能一声不吭?这是您跟爹打小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做那种没良心的人。” 老妇人一言不发,坐下来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渐渐止住哭泣,才走过去,摸了摸儿子已经斑白的头发说:“你说的是,要是没有莲州公子,这国怕是已经亡了。你去吧,娘不拦着你,应当的。若不是人家救你回来,我到死了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只是,我的儿啊,你这么老了,能帮上忙吗?真的不是去裹乱吗?” 石二郎也抹眼泪:“帮得上!娘,我耍槊给你看,我耍得可好了!我还没给你耍过。” 老妇人忍不住又哭了:“好,好,娘也见识一下……娘还记得你小时候是村里最胆小的孩子,见天儿被人欺负,哭着鼻子回家,没想到也有这样英武的一天。” 大半夜的,石二郎给他母亲耍了一遍长槊,惹得他母亲直笑直赞。 老妇人睡不着了,点起宝贵的油灯,连夜给自己的孩子准备明早要吃的饭,还蒸了一兜豆饼干粮,给他都带上。 她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因为早就饮泪饮饱了。 送孩子送到村口时,天已亮了,石二郎请母亲送到这里就行。 老妇人用能多看一眼也好的语气说:“你让我再多送送你。” 石二郎道:“再送我怕我舍不得走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在外面哭起来多不像话啊。娘,儿在此别过了。” 老妇人见他转身要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红着眼睛问:“你去打妖魔,不怕吗?” 石二郎红着眼睛,却弯了弯嘴角,眼眸亮了下:“怕。无论见多少次,我还是怕。但是,怕也没用。” 在母亲的手挥目送下,石二郎背着足有三四十斤的武器,搭了一辆驴车,摇摇晃晃地回了碎月军营。 石二郎来得晚,军营里已是一片备战的紧张热闹景象,于是赶紧去报道。 迎面却遇见了正在吼喊指挥的杨老将军,石二郎腼腆一笑,刚要问好,杨老将军的大嗓门就劈头盖脸地招呼过来:“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了的!” 石二郎傻了眼,为什么?他还不能来了? 杨老将军虎目圆瞪,气冲冲地问:“不是说了不准通知这家伙吗!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了,没有姐妹兄弟,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娘要养,叫他过来干嘛?!” 石二郎连忙让老将军消气:“没人叫我,将军,是我听说了莲州公子被妖魔抓了的事,才自己要过来的。” 杨老将军骂他:“我们聚在这里的人,要么是家里死绝了的,要么是还有兄弟姐妹可以奉养双亲。你还有个老母亲过来凑什么热闹?给我滚回去!这里用不着你!” 石二郎顿时急了眼,扯着他说:“啊?怎么用不着我?你这老杨头是岁数大了记性不好了吗?有好几次还是我把你救下来的!我这手槊术军营里没几个人比得过我吧?我有用的很,你怎么能赶我走?” “我家里老娘都答应了,你凭什么不答应?你把我赶走了,以后等我死了,下到黄泉,阎王爷要骂我背着救命之恩不还哩!你好恶毒,你想害我下辈子当畜生了是吧?” 老实人骂起人来更咄咄逼人,杨老将军沉默下来,说:“你还有家人,何必来趟这趟浑水,不,是死水……你走,那你家里老娘怎么办?” 石二郎顺了气道:“我想请秦夫人帮忙照料一二,她的为人,我信得过。” 杨老将军抱怨:“秦夫人,又是秦夫人,一个两个都去麻烦秦夫人。那你钱可得给够!” 石二郎:“那是自然地。” 石二郎得以顺利将名字记上名册。 名册是黎东先生亲手撰写的,他在军书上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每一位将士的名字。 大家都很喜欢,在长长的竹简上找自己的名字。 死倒没事。 只怕死得无人所知。 出发前,裴桓还为他们撰写了一篇剿妖檄文,这是历史上第一封真真正正的剿妖檄文,后被载入史册。 这个共计两千八十三个将士,且全部是武官的军队所有人都到齐了,即使是杨老将军出于各种考虑而没有通知的如石二郎一样的人也自行赶到。 毕竟,王都的民众爱戴莲州公子,人人忧虑,将消息很快传遍了。 走出军营,孟将军的骑兵与一辆辆兵车已在等着他们了。 黎东先生、任乖蹇与阿鸮都在。 那日刚出事,孟白乙第一次冲到碎月营,责问他没有护住主公,将他从恍惚懊悔中唤回神来:“有空钻牛角尖,不如赶紧想办法!” 而后,他们从兰药那里得到了白狼的转述,获知莲州公子姑且没有性命之虞,只是被囚禁在一处荒城之中,方才重新振作起来,打算整理军备,前去救人。 孟白乙把之前缴获的兵车全部修好了,除了供将士们乘坐的兵车,后面还有不少用牛皮包着许多“小东西”。 黎东先生坐在最前一辆车上,无可奈何地抽着烟。 任乖蹇跳上车,问:“在发什么呆?” 黎东先生:“我一向不信命中定数,你说,我至今四十六岁,每次看着命快转好了,就会遇上点糟心事儿,搞得我前功尽弃。是不是我的命数不好,连累了公子?” 他老了。这恐怕是最后一回了。 任乖蹇哈哈笑起来:“我的命也不好,不然你看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改这么个破名字。任他命途乖蹇,我亦无畏无惧。与您共勉。” “你还笑?你也笑得出来?”黎东先生纳闷地问他,“话说回来,你不是都不想做公子的门客吗?怎么一起跟来了,这回过去,指不定真的要葬身妖域。” 任乖蹇用一种近乎轻松的口吻说:“您想的太好了吧,要是落入妖魔堆了,我们还能落得葬身这样的好下场?尸骨都得被妖魔给拆吃腹中吧。” 黎东先生一怔,也跟着忍俊不禁了:“你说的是。” “我就笑两声,为什么不能笑?能笑一声是一声。” 任乖蹇道:“真是邪了门了,每次我刚想要跟公子告辞,就会冒出新事情来,让我想要为他奔走。缘分啊。若这次我能救出公子活着回来,我也不走了,便老老实实地做公子的门客。” “再说了,我觉得莲州公子是个奇人。他总是能够逢凶化吉,上次我跟你们去碎月城时也没想到真能成事,不知这次会发生什么。” 阿鸮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往自己的箭上涂抹着什么。 任乖蹇问:“在做什么呢?阿鸮。” 阿鸮不想理睬他,他还去拉人家的胳膊,阿鸮泪汪汪地瞥过来一眼,泫然欲泣。 黎东先生用烟枪敲了下任乖蹇的手,调解道:“诶,诶,别招惹这孩子,听说那日他就在公子身边,因为吓得一箭也没敢射出去,惭愧地这些天日日以泪洗面。他是神箭手,若是把眼睛给哭瞎了还怎么射箭?” 杨老将军策马到近旁,安慰道:“阿鸮,没事的,我第一次见到妖魔也吓得腿软,你还是近距离见那样的大妖,被人家的杀气锁定。” “你问问我们军营,多少人第一次见到妖魔的时候都吓得尿裤子。下回咱不怕就是了。” 阿鸮抹抹眼泪:“嗯。” 再转过头。 可以看到紧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里,摇晃的竹帘后面,一个小女孩跟一只白狼的声音若隐若现,一人一狼也不知在说什么。 黎东先生暗叹:此行数千人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了。公子不喜欢把孩子和女人卷进战争里,可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昭王与王后特意赶来在城外与他们送行,郑重对将士们行礼。 驱车送了十里路。 尽管孤勇悲壮,可他们并没有对这支凡人军队能够从妖魔那里救出澹台莲州抱有幻想。 能逃出来都已经是个奇迹了,这次还要深入魔地,以身犯险?还要把人救出来?太匪夷所思了! 这次还没有澹台莲州这样的绝世高手在,虽有杨老将军与任乖蹇这些个武艺高强的人,然而远不如澹台莲州。 总而言之,这是彻彻底底的一窝凡人。 昭王忧心忡忡,长叹一口气:“莲州要是没了,孤可怎么办?” 听说孩子被妖魔抓走的消息后,王后晕厥了半天才醒来,最近没有一日能睡好,以泪洗面,但在听说这群门客、幕僚、将士们自发地组织起来,表示要去救澹台莲州之后,她终于恢复了坚强。 一听昭王叹气,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强硬地道:“叹什么气?没的晦气!你怎么办?你赶紧再去求一求昆仑的仙人啊!要是能求得他们出手,岂不是更好?” 昭王诺诺连声,硬着头皮说:“孤去,孤去,孤再去一次,问到他们愿意理睬孤为止!” 他们已经带上礼物去尝试谒见驻留在昭国的昆仑仙山的修真者。 可是,他们递的信和礼物就像石沉大海,也不知传没传上去。 昭王不抱希望地嘟囔:“我觉得仙人不大想管,要是管的话,怎么会让碎月城变作了现在的万妖域。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时管,有时不管。” 王后想:她可以去下跪磕头,不要王后与公主的尊严,虔诚地顶礼膜拜,去求得仙人救她的孩子。 - 与此同时。 在那座澹台莲州暂时还不知其名的人畜之城中,已经有了悄然的变化。 众人发现新来的昭国王子并非四体不勤的贵公子,相反,他干活很利索,好像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 澹台莲州把自己的里衣给割了做成抹布、头巾、布绳等等,隔日改了衣着装扮,看上去干练许多,看上去并不华贵了,但仍然是整洁明净的,如此,愈发把其他人衬托得人不人、鬼不鬼。 澹台莲州携剑去找公孙非,直述来意:“我麾下的碎月军与白-虎-骑正在赶来的路上,将军可否愿意与我合作,整合这城中的人,到时与我地人马来个里应外合,或可逃出生天。” 公孙非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问:“你被关在这儿,你怎么知道的你的人马能找到这里?还里应外合?” “昨儿我还想了很久,你是有什么把握,没想到在这跟我说胡话?” 澹台莲州沉吟片刻,道:“我确有办法与我的人马联络上,大概……像是一种仙术,一半算是吧。” 坐在地上的公孙非不由自主地向他倾了倾身:“仙术?你是得道者?还是有仙人会来救你?” ——“还是有仙人会来救你?” 澹台莲州原本无感,听到这句却微怔须臾。 上辈子他被妖魔抓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他其实也有抱着极侥幸的心理想过,岑云谏或许会来救他。 既想,又不想。 这一回,澹台莲州是想都没想。 这会儿忽地被公孙将军提起,一时间,思绪在心头千萦万转。 不知岑云谏现在有没有发现他被抓了。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仙人。也没有仙人会来救我。” “不如我们自救。” 公孙非用闪烁着猜疑的目光望着他,这是一种无法控制想要渴盼,却又生怕希望破灭的目光:“别卖关子了,请说来听听吧。” “我的幽国语讲得不好,能用昭国语跟你说吧,你应该听得懂。”澹台莲州不作更多无意义的豪言壮语,亦或是劝人无畏,而是拿了根树枝,有条不紊、平静自若地跟他说起来,“在妖魔之中,其实被分作这几个等级……” 澹台莲州故意大声地讲述。 他知道,周围有好多人或是躲着,或是装成不在意,其实都竖着耳朵在听他俩说话。 第41章 第四十回 公孙非将军听完,用忍不住怀疑他也是妖魔的戒备语气问他:“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见过很多妖魔。” 澹台莲州说:“没见过很多,迄今为止,只见过四五种。” 似乎一直未曾讲过他为何如此了解妖魔之事。 先前他自己都没记起来,昨晚上打坐时想起来了。 上辈子死前的记忆到现在也是不大连贯的,不召而来,不挥却去,这样地出现。 那时倒没深想。 澹台莲州记得起初是在一个清晨。 也是在金秋,垂丝茉莉正盛开,碧线串珍珠一般的花儿散发着淡淡甜香。 那几日,岑云谏都在洞府,心情甚好,一早儿起身在花下抚琴,白衣落柘,风动枝摇,与潺潺幽深的水音遥相呼应。 岑云谏也通音律,此事鲜少为外人所知,且从未对旁人表露过。 昔日的澹台莲州将之当作是彼此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管弦,管弦,既然有了弦,又怎能无管? 于是,澹台莲州拿出了竹笛,与之合奏起来。 一阕曲子罢了,澹台莲州笑问:“今天是有什么好事儿?这么开心?” 岑云谏笑而不语,起身,道:“坐过来。” 澹台莲州挨近到他身边,岑云谏又说:“莲州,坐我怀里来,有新奇的东西给你看。” 澹台莲州当时满脸通红。 他想,无缘无故地,端正守己的仙君怎么可能会做出轻浮之事,应当只是为了谈正事吧。 岑云谏半抱着他,低头时下颌搭在他肩膀,认真地寻到他的手,自手背滑到指缝,轻轻捏住他的手指,抬起他的手在半空中绘制起来,好似他的指点在发光,点绘间,一幅又一幅妖魔图被画了出来。 一边画,一边介绍这类妖怪叫作什么,外形怎样,战斗力怎样,又有哪些弱点,应当如何做才能一击杀之。 岑云谏踌躇满志地说:“我差不多收齐了我见过的一千多种妖怪的能力与弱点,有厉害的,也有不厉害的。以往大家也知道妖魔间有等级差别,我细细研究以后,发现其中还可以再划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澹台莲州想都没想,他在岑云谏跟他说前话的时候就想到了,此时毫无犹豫地将自己的想法倾泻出来:“意味着可以根据每种妖魔的弱点来制定与之战斗的方法,甚至为此量身设计法术。而不用再跟以前一样,只能闷头盲目地修炼,积累法力。届时,即便是法力没那么高强的修士在面对妖魔时,或许也能有一战之力,就算不行,起码能够逃走。” “那么,对于修士们来说,在短时间内还没有提升太多修为的情况下,只要找对了法子,胜率和逃生率可以高很多。” “说得不错。”澹台莲州所说正切中他心中的深蕴,岑云谏笑意更深,又思忖了下,说,“我原还只想到胜率,却没想逃生。也是,除了我以外,道友们想逃也无妨。” 澹台莲州劝道:“你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岑云谏又说:“我还想了些别的,譬如以两人或是三人为一组的仙阵。”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这怎么弄?” 岑云谏继续捏着他的手,在空中绘制三个身影为一组的阵型,每人持有不同的武器,一为剑,一为钟,一为弓,寥寥几笔,虽简陋,但是人物动作流畅,意思是表达出来了。 岑云谏沉吟一会儿,说:“这个还没完全想好,我觉得战斗这件事,一在攻,二在守,三在速与准,三者都要练好,耗时颇久,可是,对于资质平平的修士来说,假如各人专精一点,两三人为一组,是不是能够迅速地发挥出比个人修炼更大的威力。” “譬如以昆仑剑宗的剑为攻,再以镜台佛宗的金钟罩,最后辅上乌金门或是峥风派的灵射术,是不是会有不错的效果?” 澹台莲州品味了一下,感叹:“妙哉。” 想了一会儿,又说:“只是得先聚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乐不乐意放下个人的意向来配合昆仑。修士们都更想要修炼自身,得道成仙,他们能答应仅仅修炼钻研你指定的法术吗?这样一来,对于他们自己的发展实则不利吧?” “嗯。”空中用灵光绘出的图已经渐渐开始淡去了,澹台莲州的后背感觉到岑云谏的胸膛闷闷震动了下,“这个我也想到了。那些人正是这样,眼只着于自己身上,殊不知眼界这样狭窄,才是他们修炼不得有成的原因。所以仙魔打了几千上万年也没有个结果。” “昆仑也是,太多人都已经懈怠松散了。” 澹台莲州总觉得岑云谏的声音微微地冷了点下来,他转头看过去。 岑云谏没回看他,而是仍然注视着某粒浮而不定的粉尘而出神,像整个灵魂都浸入在其中。此一时刻的岑云谏脸上的表情是澹台莲州从未见过的,对他来说简直像是个陌生人,明明看上去依然是镇静自若,却给澹台莲州一种暗流涌动之感,这股暗流是如此湍急可怕,假如不小心被卷进去,极有可能被绞碎。 他以将整个修真界捏在掌心的口气,不自觉地披露出心底的半句话,轻描淡写地嚼字:“……我会让他们无法拒绝我的提议。” 澹台莲州心底咯噔一下。 岑云谏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总觉得吓到他柔弱的凡人伴侣,敛起冷酷之色,复又戴上温润清淡的面具,低低地说:“我是说——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只要我们这一代修士不计较个人得失,才能将妖魔逐杀殆尽,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 “先从昆仑整顿起好了,看着光鲜,内里一团乱,要么自私自利,要么没有出息,只想着躺在昆仑的老本上混吃等死。”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想到要说什么:“唔。” 那时澹台莲州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岑云谏的想法是一碗美味的饭,可只有吃下去了,才会发现里面还有砂砾没有淘洗干净。 现在他想明白了,正因为他是个凡人,所以他能感受得了,仙山上的每个修真者或多或少都自视甚高,他们自认为是被天道所偏爱的骄子,只是这份爱可能多一点或是少一点,都有想要得道升仙的私心。 真的会有哪个修真者愿意自毁前程去一把固定形状的刀,纹丝合缝地嵌入仙君的设计中吗? 就他所见所闻,对大部分修士们来说,个人的修炼总是比大局要更重要的,而且每个人的道其实不大一样,又怎么可能装进同一个的模型中。 …… 对。 澹台莲州记起来了,他关于妖魔的知识都是岑云谏教他的,亏得他记性也好,过目不忘,加之待在洞府无聊,所以把这些信息倒背如流。 他虽然没有法力,但是书看得多,理论经验丰富,还给岑云谏提过几个建议,修改阵法,也不知岑云谏用没用上。 尽管这些对付妖魔的办法不能照本宣科地套用在凡人身上,可也是一种思路。 澹台莲州将一颗小石子儿点在沙地上他画出的一种小妖腋下,这是在城外徘徊看守的小妖。 他放下小石子,就像是在棋盘上落下胜负手,一子已定生死:“比如,这种妖怪的命门藏在这里,你只要想办法刺中这里,他就死了。这依然很难,但是比漫无目的地去砍杀要好多了吧?” “还有许多种,等我全部弄清楚了,再一一告诉你们。” “天地之间有平衡。” “上苍赐予了妖魔天生拥有锋利的爪牙,能够轻易地杀死其他生灵,但是却也给了他们大部分混沌愚蠢的头脑。” “绝大多数妖魔都要浪费天赋,发挥得很糟糕,他们只会最基本的用法,攻击方式单一老套。只要我们研究清楚,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公孙非低头下去,还是摇了摇头:“不,我们没有你这样超群的剑术。你以为我们人人都有你这么会用剑吗?” “这个好办。”澹台莲州就势而自然地提出解决方法,“我将我的剑招倾囊相授不就行了吗?在这里的人不乏有各国武士,本就有武术功底,学起来不难。” 众人都惊住了。 公孙非更是说:“这样高超的剑术你随便就教给别人?而且,被别人学会了,你就不怕你自己在这里变得不安全?” 澹台莲州目光温和,坚定地说:“我希望大家能一起逃出去,希望能帮你们回到自己的家乡。” 昨日澹台莲州的剑术太惊艳了,已有人忍不住发问:“……如果想学你的剑术是要先拜你为师?向你起誓?” “不用。”澹台莲州说,“我没想过开宗立派,我只是喜欢剑,所以自己胡乱想了些招数罢了。若是你欣赏,你就是我的知己。” “向知己传授剑术,与教授一首乐曲没有区别。用不着特地下跪拜师,区分上下。” 澹台莲州问公孙非:“将军要学吗?” 公孙非不再犹豫,一咬牙,眸中有死灰在复燃,沉声答:“学!” 澹台莲州又想起了件事,补充道:“哦,还有,我会把我所会的一些的抵御妖魔的阵法都告诉你们。若是你们能活下来,回到自己的家乡,不妨试试我教的阵法,武装你们的国家。” 凡人与修真者不同。 修真者是受上天青睐的天赋者,他们有太多的路可以选,可是凡人不行。 单个凡人的力量太薄弱了,也自知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很谦虚,能够接受将自己打磨成固定的形状,才能有那么一点点锋利,也能接受攥在一起,方向一致。 公孙非甚是觉得匪夷所思,问:“这你总得收点束脩或是报酬吧?” 澹台莲州:“非要说报酬的话,这样吧,我希望来学的人答应我一件事。我无法监督,是以仅凭心证。以后若有幸回了家乡,再遇上妖魔杀害人族同胞,请出手相助,不要袖手旁观。要是又救了人,可以把我的剑术跟阵法教给对方,使之有自保的能力。” 公孙非嘴唇嚅嗫,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从未见过像澹台莲州这样的人,他曾经见过现任昭王一面,也听说过前任昭王,那已经是一位明君了,可他的孙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澹台莲州给他的感觉又不能完全地用王或者储君来形容,澹台莲州给出了是让在场所有人摈弃家国偏见而站在一起的无实质的力量。 怎么会有人拥有这样宽广的心胸?公孙非想,宽广的像是能包容下天与海。 公孙非艰涩地开口,困恼地说:“公子,你别说得好像先设定我们已经逃出去一样。”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1” 第42章 第四十一回 昭国最西端。 嶙川置。 初秋。 嶙川置并非昭国的朝廷机构,而是昆仑剑宗下设在嶙川山脉上的分支,管理掘矿与其他一些凡间事务。这里距离王都极远,并且周边还设置了阵法,避免普通人靠近。 当然,一般人其实连知道都不知道,他们只大概知道国家是由仙人所庇护的,但是仙人在哪,又是怎样庇护的,他们并不清楚。 澹台莲州被抓走的那天。 负责掌管嶙川置的昆仑弟子韩阳羽一如往常,完全没有预感到危机的来临。 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年,早就对这份工作失去了耐心。 当年他就是在外门晋升内门的几个弟子之间的竞选失败,才被排挤到这里。在昆仑修炼,跟在凡间修炼不可同日而语。 但凡有点被看重的弟子都不会被派到凡间去,这意味着仙途渺茫灰暗,基本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这时,他就会下到灵矿那里去看一看,平衡一下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心情。 矿洞里,数千个体修正在掘矿,挥汗如雨,乒乒乓乓。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在光线昏黯的矿洞里仿佛一只只萤火虫,黏在光芒闪烁的石壁上,用微小的力量一块一块地精准把把灵石矿凿下来。 挖矿对修士并不难,只是枯燥乏味,对修为毫无进益。 要是换那些厉害的修士来,会更加轻松和快速,可是,稍微有资质的弟子谁会选择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浪费在没有意义的掘矿上,坐享其成不好吗? 在这里的所有苦力都是炼气一到三层的最底层的修士,他们虽然入道,但是天赋糟糕,在昆仑外门都不是正式弟子,基本得不到什么好资源。 因此,就有不少人会选择来灵石矿做工几年,辛苦是辛苦,然而不菲的报酬跟灵脉的生活环境还算值得的。 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了。 凡人供养修士,低阶修士服务高阶修士,这是他们所认知的世界的基本规则。没有空去生气,他们得抓紧所有时间来工作,攒够了灵石才能回昆仑去修炼,或者找个小门派也不错。 这些灵石矿并不是凿下来就能用了,还得送到仙门去,经过进一步的炼制才能变作灵石。 届时,他们还能提到自己所掘灵石矿的之一作为酬劳。 韩阳羽看看这些人,马上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相比而言,他的天赋没那么差,过得也算挺滋润的。 唯一让他有点烦恼的是,本来他来人间选个国家做监工是特意选中的昭国,听上一任嶙山置守说这个国家的灵石矿非常丰饶。 二十多年前他刚上任时的确如此,可是这些年来,昭国的灵石矿已经日渐衰败,越挖越深,然而数量与品质都在日益下跌。 最近还算好,半年前有一段时间尤其可怕。 产量差到他都怀疑是不是昭国的灵石矿已经挖完了。 可他觉得他的管理没有问题啊。 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概是他的运气太坏了罢。 为了显摆自己的权力,韩阳羽把工头叫了过来。 就算是这个工头,也只有炼气三层,韩阳羽有足够资本自傲以蔑视之,连对方的名字都没记住,高傲地问:“今天产量怎样?” 工头还算欣喜地道:“禀告置守,今日的产量比昨日有增长。” 韩阳羽满意地微微颔首:“还算不错,没有偷懒,要是再跟以前那样偷懒,仔细你的皮。” 然后把一堆老话翻来覆去地说,将人教训了一顿,发泄了心中的无聊和郁闷,便扬长而去了。 工头闷声不吭地应着。 等韩阳羽走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拿起凿子继续工作。 身旁的其他几个低阶修士嘀咕:“每天都来没事找事地骂人,一点也不修身养性。这种人凭什么修为比我们要高,老天爷真是不讲理。” “之前采获量下降又不是我们的错,老虞都带着我们加时开采,可是没了就是没了嘛,他还怪到我们的头上。” “这昭国我看是不行了,要么我们换个地方做工吧?” 老虞却摇了摇头,道:“我看未必……” 与别人不同,他并不只住在嶙山置里,他偶尔会去附近的阵子上买点东西。 灵石矿骤然减少那会儿,昭国面临昭幽战败,国家危如累卵,随时可能倾覆。而灵石矿慢慢恢复,也正是在昭国渡过危机、民生渐复之时。 他在这边境的小城集市上,听赶集的们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谈论横空出世的大王子的故事,心中隐约有了些模模糊糊的猜测。 兴许,一片土地上所属的灵石矿与这个国家的国运息息相关。 这只是他个人的猜测。 从未与别人说过,更别说向韩置守禀告。 没必要。 他都想想象出韩置守听了会如何嘲笑,何必自取其辱呢? 近来灵石矿好转绝对跟那位莲州公子的出现脱不了干系。 假如那位被们交口称赞的“莲州公子”能顺利继位,负责地治理国家,那么,他的工作也能顺利很多。老虞暗暗地盼望。 然而。 就在韩阳羽巡查过矿洞的工作,再去清点仓库时,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彼时,他正在仓库一边数还没炼制的灵石,一边自言自语地骂骂咧咧: “质量越来越差了,杂质这么多。” “刚开始明明品质挺不错的,现在怎么这样了呢?害得我被教训。” “这么多灵石矿送上去,也分不到我几块。” “我辛辛苦苦地在这干活,享受的事却都被别人给占了。” 哪个修士能对这么多灵石不心动? 可是这么多灵石矿放在他眼前,他就升起了一种他拥有这么多灵石的幻觉,却只能看不能用,还得全部上交,实在是太残忍了。 每个月交灵石矿的时候,他都觉得像在他的心脏上剜一刀。 他不停歇的叨唠掩盖住了腰上红绳铃铛的狂响。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吵什么吵?谁在吵? 韩阳羽低下头,才发现是自己戴在腰上的红绳铃铛在响,上面坠着嶙山置守印。 这是这个铃铛自他接到手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发出响声,是以他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响起来妖铃响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妖魔进入了昭国,触发了他们在昭国大致国土上布下的探测阵。 遭了! 韩阳羽迅速地飞到置守室,墙上有一面覆盖正面墙的昭国地图,看上去只是墨水绘制的,但此时图上出现了一个突兀的红点,已经出现在昭国王都附近。 一般修为低的小妖可进不了昆仑布下的大阵,估计是个修为颇高的妖怪。 什么时候飞进来的?已经在王都里了? 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他撞上了。韩阳羽抱怨着,却赶忙抄起了一面寻妖八卦青铜盘,匆匆御剑追去。 他心急如焚,花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就飞到了王都附近,隔着大老远他就看见了鸟妖的身影。 没办法不看到,那原型妖形大的遮天蔽日了。 真是奇怪。 之前探测阵为何一无所查?这妖魔都杀到这里了才提醒? 韩阳羽一想到要遭到斥责惩罚就觉得心凉了大半截,更是烦躁不已。 得把这个没有眼色的妖怪给解决了。 他想着,飞近过去,却被扑面而来的澎湃妖气给惊住。 妖魔的等阶大致可分为妖兽、妖兵、妖长、魔将、魔皇,其大概对应他们修士的修道五境之开元境、凌空境、神游境、知虚境、入圣境。 韩阳羽见过妖兵和妖长,其中还有一个千妖长,已经打得很艰难了。 而他眼前这个,更是让他心头警铃大作。 妖气之盛,近于魔将。 不,说不定就就是个魔将。 他打不过。 出手的话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为了那么几个凡人死掉值得吗?他觉得不值得。 一个魔将孤身一人突然闯进他们昆仑的地盘是想干什么? 他趁还没被发现,赶紧隐匿起身形,在边上围观了半程。 最后这鸟妖只抓走了一个人,连杀戒都没开。 他悄悄跟在后面,保持着不会被注意到的距离,一路送这妖魔离开了昭国境内。 韩阳羽依然一头雾水,但起码松了一口气。 他停在昭国的边境线上,目送鸟妖离开,然后回了嶙川置。 幸好他没有贸然行动,不然岂不是损失惨重。 在他看来,只要这个妖魔走了就好,危机就算解除了。 而且才牺牲了一个人而已,就算那一寨子的人都死了,对于整个昭国的数量来说都是一个很小的比例,不足为道。 何必为了这么三两个凡人而豁出他一个修士的性命。 凡人就是割之不尽的野草,死掉几个也不碍事,很快就会生出更多人的补上,这千万年来一直如此。 他都没打算向昆仑报告,反正,除了他又没有别人发现。 被发现就是他的失职了。 换以前他还会报一下,因为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前两天不知原因地,昆仑首席、新任仙君的岑云谏特意来了一封信,叮嘱他要特别注意昭国的安全,万不可能有任何闪失。 堂堂仙君为什么会管凡间的一个小国的事?怕是其中有蹊跷…… 他感觉要是捅上去自己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还不如瞒住,瞒到底。 一个微小凡人与这世间相比,就像一颗砂砾扔进大海里,能引起多大的水花? …… 一个月后。 昭国境外,朝西两千里外。 碎月军临时营地,将军帐内,众人围桌而坐,一个小女孩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的手上捧着一只土黄色的小田鼠,正在对她叽叽地说话。 大家屏息凝神,唯恐吵到她。 兰药紧皱眉头、聚精会神地辨听,过了良久,方才长长出了口气。 杨老将军最耐不住性子:“怎样?可否知道公子具体方位了?” 兰药脸颊浮出两团坨红,眼眸发亮,重重点了下头:“嗯!” 第43章 第四十二回 山高云浓,云似瀚海,风卷云浪,从繁华喧阗的人族城市迤逦千里至这杳无人烟的妖困之城。 澹台莲州今夜也打算打坐养神,既能保持警醒,又能快速地通过精神宁静来恢复体力和智力。 三个月下来,他看上去自然也不如刚来的时候那样干净整洁了,毕竟来的时候穿的不是昆仑剑宗的道服,人间的衣裳就会被染上尘埃,这无可避免。 但是,养尊处优的顺境固然能带给他珠光宝气的装饰,竭力求生的逆境却更加能够磨砺出他坚韧不拔的神采。 明天,他们两边人就会里应外合地发起进攻。 这是澹台莲州亲自选好的日子,选这天有几个理由: 一,观星象与云相明天是个晴天,适宜他们兴兵布阵。 二,这个月的初一,据他所知,这是妖魔们一个月里力量最薄弱的一天。 三,以他的观察来说,今天大妖有三分之二的可能不出现,大抵还是因为力量削弱的缘故,即使出现,估计来得也不会及时,在时间上可以占据部分先机,起码生存率会有所提高吧。 公孙非敲门进屋的时候,正巧檐下的半弦明月自云海后升出。 如水般的月辉洒落一地,倒有有几分的故乡的蒙蒙的轮廓。 见公孙非鬼鬼祟祟,怀里好像还揣着什么东西的模样,澹台莲州还以为有要事,肃色问:“什么事?是觉得计划有什么纰漏?” 公孙非与他的军师楼琋——两人一起被抓,整支亲兵队也就只剩下他们俩还活着——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他的屋子,一言不发地掏出个简陋的陶罐和三个破碗,道:“不是,是找你喝酒。” “哪来的酒?”澹台莲州脱口而出道,刚要继续问。 公孙非瞪大眼,对他作噤声手手势:“嘘!!” 澹台莲州闭嘴,他深知这地方物资贫乏,更别提酒了,他放轻声音:“还喝酒?明天就要打仗了,不怕耽误事吗?” 公孙非笑说:“正是因为明天可能要死了,今天才得喝酒啊。” 他提着酒瓮,往澹台莲州面前的地上一坐。 楼琋则斯文多了,坐好以后拱手道:“公子,这是我们用牙缝里抠出口粮来才酿制的酒。原就是打算在上路前喝的。我与我家将军以前都是无酒不欢的酒鬼,自从来了这里没酒喝,浑身痒得慌,每天省一丁点才有办法酿一点点酒来喝。” 公孙非怀念起来:“是,一开始还酿不好,白糟蹋了粮食,我俩都不会。幸好啊,在这待得时间够久,做什么事都有空琢磨。被你这么一说,我还舍不得走了呢哈哈。” 楼琋道:“莫说那么多了,喝酒喝酒,喝酒壮了胆才好上路。” 公孙非点头:“对,上路。” 澹台莲州亦笑:“将军说得是。” 无论是黄泉路,还是归乡路。 总之,找一条路。 酒满碗。 叮铃乓啷地碰碗。 大口饮之。 这酒酿得粗糙,比不得外面的好酒,既不够醇厚,也不够辣烈,酒液浑浊,但饮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三人赶着饮似的,澹台莲州是其中最不善喝酒的那个,最后一个喝完,碗底朝下示意,爽快而扎实地赞道:“好酒!” 公孙非反而自谦起来:“称不上什么好酒,若是来日公子来幽国,我一定招待公子品尝一下我们幽国的高粱酒,那才叫美酒。” 澹台莲州兴致勃勃地说:“我的确没喝过几种酒,有机会可一定得尝尝。” 澹台莲州递出碗。 公孙非愣了愣,才心疼给他把酒再满上:“还以为你这样的公子哥吃不惯这种酒。” 澹台莲州说:“我不早说过,我又不在宫中长大,我在山上长大,有什么能吃不惯。” 楼琋反过来劝他:“莲州公子,你不是不善喝酒吗?少喝点,省得明天耽误事。” 澹台莲州唇上还沾着酒液,抬睫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心疼你的酒吧。我少喝点就是了。” 他记起之前在夕歌城时,他与任乖蹇一起走街串巷。 有次经过一家酒铺,在办千杯不醉的比试,任乖蹇非要参加,店家看他生得美,非撺掇他一道来喝酒。美酒美人,多大的噱头! 果不其然,引来一堆人。 任乖蹇半道醉倒了,最后是他摘得头筹,甚至清醒潇洒如故,步伐稳健地把人提回了家。 而他只红了红嘴唇和脸颊。 澹台莲州不怎么谦虚地道:“我是一般不怎么喝,但是酒量很好。若是你们来昭国王都,我也请你们喝昭国的酒。” 这点酒,不至于喝醉,可足够顺润心肠,公孙非道:“莲州公子高义,无论此行能不能活着回去,您的这份恩情我都会铭记于心,就是去了阴曹地府,我也会在奈何桥边等着,想法子给公子报了恩再去投胎。” “只要不牵涉到我的国家,你要我作什么报答你都行。” 喝完酒。 公孙非与楼琋与他道了安,打算结伴离开。 澹台莲州叫住他,将那把有着淡淡冰蓝色剑芒的剑扔给公孙非。 公孙非险而又险地借住。 澹台莲州道:“我将青雀借给你用。反正我也用不着两把剑。这把剑在这里,也只有你我挥舞得动,比粗制的长-枪总要锋利一些。” 公孙非一言难尽,还是咽下了涌到舌尖的拒绝,道:“多谢公子。得此神器,我敢不多斩几个妖魔在剑下。” 望着细如一线的残月。 公孙非对月拔出澹台莲州借他的青雀剑,诧异不已地道:“我委实不明白,他的两把剑都是用了何种铸铁工艺。阿琋,你看得出来吗?” 楼琋答:“看不出。” 公孙非喃喃:“不过十几年工夫,昭国的冶炼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吗?我想未必吧。” 此时,公孙非已没有了在澹台莲州面前时的从容潇洒,而是凝重深沉起来,带着一丝忧虑地说:“他每次都说,不需要报答。可天下哪有白吃的饭。不要钱的才是最贵的。” “老楼,你觉得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可能活着。” 楼琋道:“照他说的是五成,我看嘛,两三成吧。” 公孙非说:“就是只能活下一两成的人,回到他所在的国家,这都是一笔可怕的力量。你也见到了,我们花了几年,杀了许多人,才终于建立起来的威望,他不过用了三个月,就让许多人信服与他了。” 楼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乐意把你的枪法拿出来跟人倾囊相授,我相信他们也会一个个在嘴上都对你恭敬有加的。” 公孙非否掉:“那怎么可能?那可是我家几代单传的武艺,连旁支都不教,更何况外人。” “是啊。”楼琋掰着手指数,“可你看他呢?不光教,还教得那么仔细。最可怕的是,他都这样教了,还是没一个人能赢过他,他捡根树枝有赢。还有阵法,以及天文星相,哪样不是惊世之才?他却当成稀松平常地讲。要不是时间紧,你信不信他还能教更多。” 公孙非语气复杂:“我信。” “澹台莲州是我所见过的,这世上唯一一个聪明至极又愚蠢透顶的人。” - 而在同时间。 碎月军营中,众人已经休息过了,正在整备。 孟白乙所率领的白-□□将作为先锋队伍发起进攻,不同于上次不过走过程,莲州公子甚至提前交代了让他顾惜自己,不必以命相搏,只需要达到打乱阵营的目的就可以退回到安全地区。 这次他们可得实实在在地去拼杀。 上次他也长了些见识,为此,已经提前做了准备,譬如给马儿披上厚甲,譬如训练了蒙住马儿的眼睛再骑马冲锋。 他是个极其谨慎的人,恨不得将一万种可能发生的疏漏全部考虑进去。 可就在他的手下,依然有个不确定因子。 那是他手里最好的骑兵赵蛟。 孟白乙想起来去看这家伙时,赵蛟已经喝得醉醺醺了,身上的狂气亦愈发重。 ……所以他才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家伙从老家叫过来啊。孟白乙想,上前把他怀里抱着的酒壶拔-出,道:“醒醒,该去打仗了!” “好!”赵蛟醉醺醺地大喝一声,拍桌起身,“东家,您且看我把那些个妖魔杀的片甲不留!我好大赚一笔!” 孟白乙气笑了:“你盔甲都没穿。” 赵蛟雄赳赳、气昂昂地踏步出门,嫌麻烦地说:“穿了不一定活,不穿也不一定死,反正您这回让我干的这个活,九死一生,穿不穿有什么区别?” 孟白乙道:“这身铠甲造价五十金,穿着他死不是也体面贵气些吗?” 赵蛟转头回来:“诶!您说的是。哈哈!我这就穿。” 孟白乙作为白-虎-骑的骑长,却甘愿居于副手之位,因为他想能增一分胜算是一分。 全体骑兵整装待发,一片静默,只有间或马儿喷鼻息的声音。 他们的后方逐渐亮了起来,这是弓兵队伍正在点燃裹了火油布的箭。 孟白乙望着此时还笼罩在未消尽夜色中的蒙昽前路,心脏渐渐紧了起来。 他没回头,按照大家演练计算好的时间差,在心底开始默念:十、九、八…… 后方越来越亮。 五、四…… 三——! 二——! 一——! “嗖。” 恰好的是,就在他默念最后一个数字时,猛雨般的疾箭纷纷射出去。 天空中仿佛下起了一场火雨。 有那么一会儿,仿佛烛亮了天际。 如碎流星群一般的火箭精准地落在了妖魔聚集露天地方。 捎带片刻后,火烧了起来,照亮了他们冲锋的方向。 太阳也从地平线后漏出一丝光。 赵蛟狂狷大笑,大刀直指前方,一骑当千地冲了出去:“杀!!!” 他没有带队意识,但这时候最需要就是这样一个无畏生死、闷头向前却不知害怕的疯子。 瞬间,队伍从人静马默到人腾马骧,踏着一团绯色尘烟,一往无前地冲锋而去。 战车,弓兵,步兵,紧随其后,踏着天光,有条不紊地展开队形。 第44章 第四十三回 一个时辰前。 荒城的一隅。 三个男人挤一间屋子睡,地上只铺了干草,其中一人翻来覆去,终于让其他两个人觉得受不了了,另一个翻身起来骂道:“烦不烦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明天就得上战场了,要是因为没休息好结果死了,你赔我命啊?” 睡不着的那人嘀咕:“赔什么赔?你那烂命也值得我来赔?不想去就躲在城里嘛,反正不往外逃的话,应该不会死,那些妖魔留着我们估计有用呢。” 男人哼哼唧唧地说:“你自己不想去了就想折腾我们是吧?你有本事去报信啊,呵。” “那我还不至于那么下作。” “你不下作谁下作?你下作的事干得还少了吗?你是看到老李想要给妖魔报信,结果才走近连句话都没说就被吃掉所以怕了吧。” “嘿!我没说我不去啊!我这不是紧张得睡不着吗?” “之前你害死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晚上睡不好过,你能紧张?” “你说你提以前的事干嘛,你比我干净得到哪去?你手上没几条命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抨击起来,疯狂揭对方的老底。 要在这种地方生存可讲不得礼义廉耻,你想要活头,就得去抢别人的活头,昨日还一起谋生的伙伴,夜里就可能为了一点粮食杀了你。 早些年听说公孙将军还没来的时候,前一任管理荒城的人还会宰人吃肉,那位被公孙将军杀了,又杀了好几个吃人的人,城里才渐渐不再吃人,稍微有了点人样。 只能说,没那么禽兽了,可依然是一群恶人,一群彻头彻尾的恶人。 不。 或许还不算是。 唉。他倒希望自己已经烂透了,不知悔疚,如此一来,就不必因为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多少丧心病狂的事情而心塞。 他们既不够强大,也不够坚定,一定不能被称作善良,可也会因为作恶而惭愧。 第三个人一直没发声,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冷冷地说:“吵够了吗?天都快亮了。不如起床磨剑,费那嘴皮子功夫?” 却没空了。 外面响起了集合的呼哨。 于是连忙拿起他们的武器――或是石矛,或是木矛――去到广场集合。 他们几乎自断退路,把攒的粮食都平分给每个人了,只有一小兜。武器嘛,在这儿也找不到什么好的,每人自制了石头武器,用来在出城门时防身用。以防万一嘛,总不好赤手空拳的往外冲。 按照计划应该是战车先来接他们,到时候再分得长剑。 大家用树枝、木棍比划着学澹台莲州所教的剑术,却因为整座城没几把真正的剑,而几乎没有实际使用过。 在教学时,澹台莲州其实是不吝把自己的剑借出去的。可惜,没人能抬得起他的剑,更别说挥舞自如了,还不如树枝好使。 已经排练过很多遍了。 大家安排早就编好的位置排成整齐的队列方阵,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地站在一起,当他们集合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荒城里的人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有这么多了。 全部加一起,居然有六千多个人。 先前,在他们第一次排练顺利之后,作为指挥的澹台莲州还向他们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诸君已今非昔比。” 不少人仍然在回味着那个时刻,仿佛在那一句话间,他们从禽兽被点化成人。 天空还被一片漆黑的夜幕所笼罩。 因为澹台莲州说信号就射来的火箭,所有大家都在时不时地抬头看天,一眼就能看到璀璨无匹的星河,无数的星辰或明或暗,皆在闪烁。 一颗红黄色的星引起他们的注意。 流星吗? “?” “!” “!!!” ――是火焰之箭! 是澹台莲州所说的来接他们的将士的箭!真的出现了! 一道,两道,三道……数不过来了!无数道箭仿若能照亮夜空,在天上划过优美的弧线,再重重地落下。顷刻间,城外燃起了熊熊火光,传来了妖魔们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一时间,烈火辉煌,烟焰熏天。 地面震动起来。 他们久违地听见了万马奔腾的蹄鸣声,以及车辙滚动的辘辘声,还有步兵们那排山倒海、杀气腾腾、一往无前的喊杀声。 这些战斗的声音汇聚到一块儿,已透过厚厚的城墙传进来。 每一下震动,都像是能把他们心灵上的脏污震下去不少,甚至兀自悄悄地与那些勇敢无畏的叫喊共振,愈发地被勇气充盈满心灵。 直想加入到其中,一道奋勇杀敌。 这时,再听到澹台莲州镇静自若的指挥声时,竟给人以一种凤鸣般清越涤神之感,道:“甲乙两队,准备好等第一轮箭雨结束后上城楼。” 以前他们是不敢上去的,因为一上去就会被妖魔给吃了。 他们精神紧绷地等待着,默默地在心底反复回忆着分到自己身上的作战计划。 澹台莲州给予的指挥与他们以前遇见过的不尽相同,并非广泛地指使,而是先将所有人按照小组分好,给出不同的战斗目标,之后让由每个组的组长给每个人都详尽地量身安排进一步切割的小目标。 是以,他们都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并不会因为无知而茫然,就算是不幸死了也不是没头没脑的。 众人一忽儿觉得这箭雨怎么那么长,还没轮到他们上阵;一忽儿又觉得箭雨还可以再长点,多来几箭,多扎死几个妖魔,好帮他们省点力气。 终于,箭雨停下,甲乙两队的队长招呼大家上城楼。 光是上城楼,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心理考验,他们握着简陋的武器,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接近。 城楼上的妖兵有个不幸被火箭流矢给刺中,其他几个妖兵正在围着他跳脚,吱吱哇哇地叫喊惊讶。机不可失!他们趁着妖兵还没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刺出了石矛。 即便是刺在澹台莲州教过的弱点部位,依然没有刺穿,只留下个细微的划痕。 妖兵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弱小的人类所攻击,他觉得不可思议且愤怒至极,哇呀嚷嚷起来,望向那个脸色煞白的人类,正要攻击过去,然而,那个人类身边的另一个人大喊一声,又向他刺来武器,竟然又是刺在他的弱点上! 噫?!怎么回事? 哗!哗!哗!攻击从各个角度向他扑过来,每一下都瞄准他的弱点,他顾得这个就顾不得那个。 刺一下就不行,就两下,两下还不行就三四五六下。 妖魔天生拥有铠甲般的身体,却也遭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密集攻击。直到他被这群蚂蚁般一拥而上的人给乱矛捅死了,眼底还留着不可思议的神采。 大家埋头刺妖兵,出于长久以来的恐惧,就算妖兵都已经被扎穿了,他们还没有停下来,直到妖兵被扎成筛子,一动不动了,才终于冷静下来。 生怕妖兵会复生,再多刺两下保证死透。 队长抹了把溅了满脸的妖血,第一个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指挥的责任,提醒说:“别愣着了,赶紧把干草搬上来。” 城墙脚下火光连片,他们把干草和妖兵的尸体都扔下去一并焚烧,再往燃烧的妖兵身上添把草料,好让火烧得更猛一些。 多消耗一个是一个,也为来迎接他们的人减一分危险。 在城墙头,站得高,他们能清晰地眺望见,后一步反应过来拢起的妖军还没成形就不得不朝突然出现的敌人扑去,骑兵营将他们松垮垮的阵型冲乱简直轻而易举。 那些马儿身上都负着铁甲,戴了护头的头盔,额心还有铁角,轰隆隆如灿红色雷云滚来,把最低阶的小妖兽和小妖兵串葫芦似的杀死,有小妖兵撞飞上天,还没落下,便被骑兵挥戟将之拦腰斩断。 也有骑兵没有控制好坐骑,被簇拥上来的妖兵绊住马脚,坠地身亡。他身边的战友却不停下,士气不减,前赴后继地向前冲去。 刀光槊声中,鲜血如雨下。 骑兵营把妖兵堆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就像是打开了一个袋子的口子,使后续的步兵和战车能肆无忌惮地倾倒进去。 只是得快,飞快。 第一批抵达城下的碎月军的步兵搬来轻简一些的云梯,搭在城墙上,让城里的人可以顺着梯子爬下来。 第二批则是一车车的兵器,没得挑,捡到那个给你就用那个。即便如此,也让人觉得很不错了。 他们这些个被当成人畜被养在城里的人已经很久没握过正儿八经的兵器,正高兴着,第三批兵车也到了。这一次,运送来是一块粗大的木桩,足有两三人环抱那么粗,那深黑的色泽一看就知道质地坚硬。 碎月军的步兵们往手掌上吐口唾沫,自我鼓励地高喊嘿哟两声,上前,一起把手放在木桩上:“三、二、一――起!” 他们抬起木桩,接着扛着木桩朝从外面被封住的城门撞去。 荒城里逃出来的人立时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他们连忙上前帮忙,能添一份力是一份力。 “嘭!嘭!!嘭!!!“ 足撞了几十、上。 那被妖怪封了二十多年的石门先是震动,然后是出现了裂缝,最后一鼓作气,终于被撞碎,碎成了一地大石块。 从荒城中涌出来的人从乱石堆中踉跄地爬过去,来到城外,一眼看到的就是如火如荼的战场之上,玫瑰红的朝霞一抹一抹,涂满穹边。 在狭窄逼仄的荒城里,他们连头都不大敢抬,更别说欣赏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 真美啊。 美的让人流泪。 美到他们已经无暇去害怕妖魔的叫声。 明明这是他们以前闻之而双股战战的声音。 值了。 能看一眼这样壮美的朝阳,又重新做回了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就是死在这里也无妨。 澹台莲州此时却依然凝重,无法放松。 这次的妖魔等阶比上次碎月城遇见的要高一些。 更何况还有数个妖长和一个魔将坐阵,以他被送来的时辰来看,最快的话魔将不过一个多时辰就会过来了。 这一个时辰就是黄金时间,如今已过去了大部分,应当快要到了。 他得赶紧安排城里的人都走掉。 忽然,有人尖声骇叫起来:“有个白毛大妖魔冲过来了!” 不对啊,这跟澹台莲州说的不一样。 魔将这么快就来了吗? 才生起的希望像是被浇了一泼冷水,一下子简直要熄灭了。还好他们身边的碎月城将士依然面不改色,让他们稍微定了定心神。 碎月城将士对他们翻了个白眼,道:“那不是妖魔,那是莲州公子的神狼坐骑!” 那白狼披一身黑铁甲叶,一看就极沉,却丝毫不影响他身影的矫健与迅速,只见他飞踔奔腾,如脚踏风雷般,伴随着甲片碰撞的铿锵声,旋风似的来到澹台莲州的身前,却不停下,到澹台莲州面前时猛一掉头,而在他转身的刹那,澹台莲州点足跃起,骑到他身上。 澹台莲州身着满是灰尘的粗布破衫,头发也仅仅用布条系住,却丝毫不减他的威武,他高高地举起剑,剑身折射金色日光,霎时间,仰望着他的人恍惚看见那剑仿佛把太阳刺了下来。 并且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指令是什么意思。 在突如其来的转瞬即逝的全军静默中,澹台莲州剑指前路,劈开金光,道:“全军开拨!” 众人应和,恨不得喊破嗓子似的:“冲!” 而他本人却是一人一狼,扎进了想要聚拢的妖兵之中,硬生生地冲散。 他一个人就堪比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可只有他一个人又是决计不可能成此局面。 两拨人已经汇聚到一起,汇聚作一股更强大更紧密的人类河流。 无需命令,他们在齐声呼唤着他们内心深处最能让自己变得勇猛无畏的号令,只需要念出来,就给他们补充了无尽的力量: “回家!” “回家!!!” “――杀!!!” 第45章 第四十四回 “怎么又来了?” 韩阳羽听禀告说,昭国王后还在山下求见,不禁不耐烦地抱怨道。 昭国国君与王后从三个月前就用转言、写信等等求他去对抗大妖魔,救助王长子。 怎么可能?那是他打得赢的吗?他为什么要为了凡人的一两句请求而断送自己的性命啊?韩阳羽如此利益斟酌,毫无犹豫地否定了这件事。 然后装成不在,不知,能拖就拖,拖着拖着自然就不了了之,无需处理了。 国君被他给拖得回了王都,但是王后却留了下来,像枚钉子一样扎在山门脚下,每日锲而不舍地过来拜访。 这些凡人真是太烦了。韩阳羽心想,仍然不打算见人,他还在为最近灵石的产量与品质又下降而发愁呢。 这女人闹得连在矿洞里工作的修士们都纷纷听说了。 “听没听说外面那个是昭国的王后?” “又是来求仙问道的吗?” “不,听说是来请修士救她的儿子。” “我们不加入人间界的战争吧?” “似乎不是因为人族的战争,而是被妖魔抓了。” “啊?!在外面抓的?” “好像是在昭国境内……” “嘶……怎么会有妖魔出现在昭国的境内?韩置守没发现?” 老虞加入他们的谈话,老成持重地道:“多半是发现了,但不想管。” “反正上面的人又不会发现,也不会在意。” 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心戚戚然。 他们这些无甚法力的修士算个甚? 其实没比凡人要好到哪里去吧。虽说有那么一丁点法力,但是远称不上是神通。要是轮到他们遇险,或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想必门中也不会特意来救他们。 老虞还感叹:“可怜了那位母亲。” 便有人笑着说他:“老虞,你怎么回事?你是因为偷偷去附近的村镇去得多了吗?感觉你接触多了凡人,六根又不干净起来了。” 接着又有附和:“是啊,老虞,我看你还是少去些吧,若是被发现了可就不好了。你别是还想管昭国王后的事吧?” 老虞相当有自知之明地说:“这轮得到我管吗?我可管不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假如他是嶙川置的置守,他会做什么……起码他不会像韩置守一样玩忽职守,败坏仙门名声。 他一闭上眼睛,眼前莫名地浮现出他在下山时瞥了一眼所见的场景,那个王后带着许多在阶下跪求仙人出面。 他听说数千年以前,大概是前前前任昆仑仙君,与大地上的第一个国家建立起庇护与被庇护的联盟关系时,似乎跟现在不大一样,那时一切规章都不繁冗,凡人见仙人没这样难。这还是他从凡人口中听得一些故事,很有意思。 那时的修士好像没有现在这样不沾凡尘,还会时不时地主动现身在人间,做一些斩妖除魔、清恶扬善的事情。 不知真假,无从考据。 下午,韩阳羽找到他:“老虞,你这两个月做工不大卖力啊。” 老虞无可奈何地说:“您也见了,我们每天都夜以继日地做工,哪有不卖力。” 韩阳羽:“谁知道是不是在偷懒……这样吧,你去把山下那些个麻烦的凡人给赶走,让他们别再来了,我就原谅你这阵子的过失。你不是蛮喜欢跟凡人混在一起的吗?正适合你去办。” 这还能说是他的过失了? 老虞气闷。 韩阳羽颐指气使完了,犹在自顾自地说:“打他们来吵以后我就倒霉了起来,兴许就是他们把晦气给带过来了。” - 老虞遵命去见昭国王后。 近了看,才发现真是个美人,依稀还有点脸熟,仿似在哪见过。 王后在忧虑中整个人瘦了两圈,反衬的衣裳过大了,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容色憔悴,见到仙山上终于下来人,殷勤地上前去问:“仙人可是愿意见我们了?” 老虞:“我不是嶙川置的置守,置守让我过来转告一声,说他不会见你们。我们仙人不通凡尘,若是那妖魔还在昭国境内,我们一定会管,可惜他已经逃之夭夭,我们无从追寻,没办法管。所以,王后,请您回去吧。你就是在这继续求也没有用,不如保重身体。” 王后仍不死心。 一方面,也是她看出来,这次前来赶人的仙人跟之前的不一样,没有那样眼高于话也是和和气气。 王后双手捧着一份信,道:“我愿奉上人间的珍宝,但请您帮忙转交信件。” 老虞摇了摇头说:“置守不会看的,不要浪费了。我用不着珍宝,不能骗你的东西。” 王后解释说:“不,不是给嶙川置的置守,我是想托您给昆仑的一位仙人送信。他是我儿的旧识。不瞒你说,我儿以前在昆仑仙山上待过十三年,在你们仙门中亦有旧识。我曾见过一面,他或许会愿意帮忙救助我儿。” 啊? 在仙山上待过?也是个修士?还是凡人? 昆仑剑宗哪有凡人!老虞刚果决地想完,立即记起来了――不,不对,有的,还有真有个凡人。 忽然间,一个很是不妙的猜想闪进他的脑袋里,使他的脸上浮现出怵惕急遽的神色,他问:“敢问您的儿子认识的那位修士姓甚名谁,我看我是否知晓。” 王后道:“岑云谏。……读作岑云谏,写成什么我并不清楚。身高大约八尺多,凤目英鸷,佼佼不凡。” 岑云谏。 昆仑剑宗还能有几个岑云谏? 就一个。 几千年来也只出了这样一个二十岁就当上仙君的不世天才。 与他有关系的凡人也只有一个! 那个总是脸上挂着傻乎乎笑容的凡人居然是昭国的王子吗? 眼下也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 虽说昆仑上下人尽皆知凡人离开了仙君,可毕竟两人成亲一场,仙君未必不会在意。他听说仙君对凡人伴侣很是不错,各种天材地宝毫不吝啬地花在对方身上。 老虞回过神,默不作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后不知他这反应是何意思,以为不妙,连忙问:“怎么了?这人是有什么问题吗?他是谁?” 老虞一时震惊,还未反应过来,就先说出口了:“他是我们昆仑剑宗的下一任掌门,修真界的新一任仙君。” 王后:“啊?仙君?” 老虞没空解释,恭了恭手,匆忙道:“我这就回去禀告。你且等着吧。” - 于是,从秋初到秋末,隔了三个月后,岑云谏终于得知了澹台莲州被妖魔抓走的消息,信上没写时间,只说是刚刚发现,不敢怠慢,赶忙送信过来。 两刻钟后,岑云谏就御剑来到了嶙山置。 韩阳羽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的说辞,没等他发问,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八卦盘放太久,不知何时坏掉了,妖魔来的那天一丁点响动都没有。最近我又在闭关修炼,所以才发现得晚了。” “我这地方太穷,我实在没钱修八卦盘。而且我脸皮薄,总不好意思上报剑宗。” “以至于耽误了消息,唉,我罪该万死,请仙君责罚。” 岑云谏对他的狡辩置若罔闻,只一言不发地上前。 有一张八角桌大的八卦盘看上去的确是坏了,但当他在手按在八卦盘上时,旁人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驱动的,却见八卦盘正中透出一段影像。 如海市蜃楼般,栩栩如生地演了一遍巨大的鸟妖从天空中翱翔而过,而后从众人中抓走了澹台莲州的场景。 随后,这团蜃影缩成一团雾,主动地飘落到岑云谏的眉心,倏忽渗进去似的。 岑云谏阖目片刻,心焦了一下,复又冷静下来,想:澹台莲州没死,也没生命危险,要是有,他能感觉到。 可以救。来得及。 岑云谏睁开眼,眼底又变回了一片漠然镇定,他扭头看向韩阳羽。 韩阳羽见势不妙,已经惊惶起来,强自正色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仙君,到底是我的纰漏,我现在就前去寻找昭国王子,即使粉身碎骨也定要将他救出来!” 岑云谏声音冷冽如凛冬雪砂,毫无容赦地道:“你罪责有三:你驻守嶙山置二十余年,却连最基础的八卦盘都没摸索会用,可见平日里多么玩忽职守,此乃其一;二,你明明发现妖魔侵入,却置若罔闻,甚至压而不发,这是尸位素餐,此乃其二;害怕被我揭穿,就毁坏宗门的法器,巧言令色,意欲撒谎隐瞒过去,此乃其三。” “你现在就卸下置守之印,回昆仑天河监领罚去吧。” 昆仑之祸患,果然近在心膂。 望着这位脸色变得煞白的昆仑弟子,岑云谏凝重地想。 韩阳羽还想狡辩,刚开口,只吐出半个音节,却见屋内寒芒一闪,原是岑云谏拔出剑来。 他大惊失色,身体深处一阵剧痛,还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吓得闭眼发抖。 片刻后。 只听见岑云谏离开的声音。 岑云谏还对旁边的某人说:“谢谢你想办法给我来信,就由你暂任嶙山置的置守吧。” 韩阳羽再睁开眼,发现岑云谏已不知所踪,他依然觉得疼。 而他在成为入门弟子以后被赐的与他灵魂相连的灵剑已经断成了两截,废弃品一般静静地躺在地上。 - 王后今日也照例在山下等。 总算是等来了岑云谏,如今她大概获知岑云谏在修真界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若是有他出手,想来一定能救下澹台莲州。 即便不喜欢岑云谏,但她还是谦卑地请求了。 岑云谏道:“我原想尊重他的意愿。” “但是,果然人间太危险了,这次我把他救出来以后会带他回昆仑。” 澹台莲州那么弱小…… 就算对他没有了情分,也还有着他的救命恩人这层身份,他得把澹台莲州放在安全之处。 岑云谏知道澹台莲州多半不乐意,但岂由他决定? 先前他就应该这样做了,岑云谏有点后悔,早这样,也不至于让澹台莲州被抓。 第46章 第四十五回 荒城建立在一片平原地区上,毕竟这里曾经也是人类的城池。 城外有用来御敌的沟渠地堑,正好成了可供看守荒城的妖兽妖兵的地窝,之前被火焰之箭点燃,将至少三分之一的妖兽妖兵活活烧死,还有许多丧失了战斗力,在地上打滚。这是根据澹台莲州所给予的情报而制定的战略,针对他们怕火的特性来量身定制的第一招。 现在第一轮的火已经渐渐熄灭,只剩下了残缺的箭矢,扎得像是刺猬丛,洞外细写地刺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换作其他战争,士兵们会想办法回收还可以利用的箭簇,眼下却无暇顾及了。 就在碎月军的五来到城下撞开城门的同时,其他人也在纷纷行动着。 由黎东先生坐阵,作为主将指挥,用不同的击鼓声音来传达军令。 尽管他没有实质性的上阵杀敌的经验,但是要同时迅速地处理数万妖军的变化与指挥数支队伍,对于更善于守而不是攻、且脑子转得没那么快的杨老将军显然并不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后者本人也更喜欢亲手上阵,作为冲锋官身先士卒。 兰药坐在他身旁,肩上手上停着数只小鸟,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辩各种信息。她需要从中挑拣,总结出战场动向,将之告诉给黎东先生。对于只有十一岁的她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不多时,她就觉得脑袋发烫发晕,跟不上运转速度,脸颊坨红,于是咬紧牙关地坚持着。 尽管骑马跟驾战车的杀伤力显然更大,但是三十多年的步兵战斗经验已经让他产生了身体上的习惯,还是更喜欢这种战斗方式与节奏。 他们所负责的任务是骚扰、引诱那些先是被骑兵冲散,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妖兵,尽量使他们无法再重新聚集。 其中每三个步兵战士会集合成一组:一个用双手拿着厚而大的木盾牌,先抵住妖兵的第一下冲撞扑击,这时,妖兵会因为过于猛烈的冲撞而眩晕;这时,另一个拿长叉的士兵会快而准地刺向妖兽的眼睛、腋下、胯-下等部位,使其迅速丧失大部分战斗力;最后,再由拿铁剑、铁斧的士兵斩下头颅。 这是新的阵法,但澹台莲州提出这个设想以后,他们便抛弃了之前的战斗方式,艰苦地进行了新实验。 听上去不难,但事实上,迄今为止,举世上下或许也只有碎月军能够做到。 因为首先要无畏惧于跟妖兽、妖兵在正面近距离的战斗,大多数人类军队都在第一部就会遭遇士气上的打败。 当你一开始就恐惧你的敌,觉得必输无疑,又怎可能获得胜利? 他们要抱有跟妖兵同归于尽的勇气,可并不需要不管不顾地一换一。 能冲散就行,偶尔也可以回撤一点,把妖兵引诱过来,搅乱其方向,也不失为一种阻止对面残存实力集合起来的好办法。 即便如此,妖兵十数倍多于己方,使这依然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有这么一支小队就陷入了苦战之中,他们的盾牌已经裂开,浑身上下都染遍了黑红的血,也不知哪些是人的,哪些是妖的。他们被太多妖兵围住,却没有完全慌乱失落,而是抵背相靠,聚成一团,大家都受了许多伤,兵刃也渐渐砍到豁口,眼前渐渐发昏起来。 这时,无暇探头查看的他们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自远而近,排山倒海地传来。 ――“回家!回家!!!” 犹如给他们喂下一颗救心丸,叫人瞬间原地复活。 是莲州公子!一定是莲州公子! 去往城下的人顺利地接到莲州公子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的勇气突然涌了出来,正如一把将燃尽的碳,浇上油,也能再猛然地烧上那么一烧。反正,黎东先生已经为他们撰文,把他们的名字录了以后,将来再过、前年,他们作为第一个敢于挑战妖魔大军的人类军队,想必会被称赞一声英雄吧? 就是死也无憾了。 在某个瞬间,士兵抬起头,他眼前那个张牙舞爪朝他扑过来的青脸妖魔地动作好似变得无比缓慢,他甚至能看见锐利的爪间一寸一寸地朝他的脸面而来,即将把他撕裂成碎片。 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举起武器去阻拦一下,但是不知为何,就是来不及抬起手。 啊。他大概是要死了。他想。 然后最后的一刹那,士兵看见晴空上一道白色的虹光贯穿了灼目的太阳,光晃了晃他的眼睛,让他眯起眼睛。 原要杀向他的妖兵给横空直入的剑尖给挑开,他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了点,却见身着粗衣的澹台莲州如从九霄降临一般,就这样掣电走雷地出现,不容置疑地道:“你们退到后线去疗伤。这里有我。” 他乐意为了莲州公子而不顾性命安危地战斗,正是因为莲州公子怜惜他们每个人的性命。 他们是在与投效的主公并肩作战,而不是被当成武器一样用之即可扔掉的工具。 白-□□的赵蛟几番杀进杀出,瞥见一眼那个突然加入战场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分神在心下感慨了一句:娘咧,果然跟孟东家说得一样厉害!那狼是哪来的?他也能搞一只来骑一骑吗?可真威风,瞧那大尾巴一摆,跟扫帚似的摇晕数个小妖兵。 新力量的加入,让战场上的天平略微朝澹台莲州一方倾斜了一点点。 他们的目标并非要在这其中取得胜利,而是赶紧突破重围,往前冲,前面有一条宽河,河边已经有许多船只在等着了,只待渡过河,妖兵追赶的速度会大大降低,就算初步地逃脱成功了。 荒城的众人在冲出来之后,他们身体深处那被压抑了太多太多年的对妖魔的仇恨一齐爆发了出来。 他们曾经有多忍辱偷生,现在就有多凶狠猛戾。 这本就是一群在生存斗争中活下来的狠人,没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善茬,又加上从澹台莲州那学了一招半式的精妙剑招,杀妖起来颇有章法。 起初还发怵,需要大叫几声为自己壮壮胆色,杀了以后以后便发现,好像的确跟澹台莲州说得一样,只要睁大眼睛,往他所说的弱点处砍刺就可以了。 原来……原来妖魔也没那么可怕啊。 有不少人想,就算以后他们再碰到妖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但大概不会再吓得瑟瑟发抖了。 而澹台莲州这时正眺望了一眼天边,心生奇怪―― 达罗兄弟呢?居然还没来吗? 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被绊住了脚?这儿竟然都没有一个大妖阻拦他们。 不过也不来也是好事,没必要判他们来。澹台莲州想,那么,希望他们再多晚发现一会儿吧。发现不了就更好。 - 另一边。 岑云谏依循昭国王后所指的方向一路飞来,他打算速战速决。 若有妖,则杀之。 听说是那支他千辛万苦从万妖域里带出来的老兵们为报恩,甘愿舍身去救他出来。可岑云谏并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到,上一次发生了什么他没见过,这一次嘛,要从妖魔领地的深处把澹台莲州救出来,未免异想天开。 只是,不知怎的,他蓦然想起那天在云上见到澹台莲州回城时被前呼后拥的模样。 很美,美的惬意洒脱,让他挪不开眼睛。 他听见那些老兵跟在澹台莲州的后面高声唱歌。 想,若可以,就搭把手吧。 他此行过来得急,没空调动其他修士乃至昆仑的人过来一道帮忙。 其实也是因为不想让掌门知道,他又在干一些看上去会让人误会情长情短的事――尽管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他不过是在亲自弥补昆仑嶙山置的纰漏――这不符合他作为一个秉公无私的仙君的设定。 等把澹台莲州带回去了,他一定要把各国的昆仑置都筛查考核一番。 岑云谏在心底想着。 但是澹台莲州在哪儿呢? 他捏了个法诀,将灵力集中在眸中,俯瞰附近的大地。 万物都有气。 仙人身上的气是近似日月光辉的,而妖魔的气则是浑浊污黑的,人类的气介于其中,有点混沌,但也没那么清朗。 既然有军队的话,那么应该会有汇聚在一起的很粗阔的一股人族之气。 终于,他发现了在某个方向的确有不一样的动静。 一股庞大的他从未见过的人族之气冲天而起,不是说去了五千人吗?这看上去简直比一支数万人的人族军队还要更壮观。 期间缠绕着黑气腾腾的妖气。 绞缠,争斗不息。 隐隐约约,期间似乎还有一缕与众不同的气息。 可惜实在太杂乱,岑云谏此刻没有心思去仔细分辨。 这是已经打起来了。 岑云谏紧皱眉头。 他催动法力,疾飞过去。 在半道上,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给拦住,连忙拔剑来挡。 达骨丹戏谑地问:“昆仑小儿来此何事?” 岑云谏可没心思跟他废话,直接一剑劈了过去。 没劈死。 双方都因为失算而怔了一怔。 达骨丹被惊了一跳。 不对啊?这威力能是个普通的昆仑弟子? 区区一个凡人,即便是昭国王子,至于出动昆仑精英弟子来救吗? 有蹊跷。 达骨丹用双胞胎之间的灵犀在心中对弟弟达骨罗说:睡醒了没?你现在赶紧过去把那个凡人抓起来。不准弄死了。办好这件事就行!其他的都不要管!! 达骨罗呢? 达骨罗刚从小妖那里得知荒城大乱,死了不少妖兵,他气冲冲地正打算过去大开杀戒。 被哥哥一骂,顿时一蔫儿。 好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哥哥都那样坚决地命令了,他现在就去抓那个奇怪的凡人。 第47章 第四十六回 如发现文字缺失,关闭转/码或畅/读模式即可正常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至巳时末,原本应该到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猛烈的时候。 原本明若豁然的大地上飘来了大片大片隐息的云影,澹台莲州分神抬头瞄了一眼,风簇乌云,逶迤而来,如岩涌壁立,避住日光。 这与昨日所观星象并不一致。 天有异象即为妖。 他稍一分神,近身本来已清空十米没有活着的妖兵,就在这时又挤满了。 澹台莲州轻拍下白狼的脖子,用意念与他传达:回指挥处。 这对澹台莲州来说并不难。 事实上,现在,在妖兵被牵绊住的情况下,他想要与小白狼一道乘机离开也轻而易举。 但这并非他的目的。 澹台莲州来到指挥台。 黎东先生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冷静指挥的模样,而是被千变万化的战局给催得心绪焦躁。 他的脸色看上去阴沉了许多,双目深眍,隐隐似骷髅面具上的两个眼洞,毫无疑问地体现出他智尽力绌的状态,快被绞尽脑力,是在拼命地继续维持住大脑的运转和计算。 黎东先生见澹台莲州回来,心下顿时一宽,顾不上别的,连忙道:“莲州公子,您既已脱身,请公子作速回国,以安国家大计。 作为臣子,对于这场战争他的目的与澹台莲州不同。 澹台莲州想要救己且救人,他则只想救出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颔首道:“您看着是累了,我来接替您指挥吧。您来负责整理后勤和已脱离战场成员的撤离,让伤员跟弱者先走。” 黎东先生急说:“您先走!” 澹台莲州:“我殿后。” 澹台莲州骑白狼的身影太醒目了,任乖蹇见他返程,也不再留恋战场,退了回来。 任乖蹇一听,他杀的满身是血,热气腾腾,脑子却异常清醒,劝黎东先生道:“先生莫急,我会效死到最后,在公子后面殿后。您带人撤得越快,主公才越能放心下来地跟上队伍不是?况且,主公都这么说了,我们遵命就是。” 再问澹台莲州:“要我做什么?” 澹台莲州挥手一指:“往那儿松快一下,继续给大军开路。” 任乖蹇:“好!” 二话不说,骑马又扎进妖兵中。 此时,公孙非则在负责着荒城队伍的整体指挥,他坐在战车上,极少有妖兵能扑到他的近身,即便有,凭借着他的武艺与澹台莲州所给的剑,亦能够轻松败退之。 全赖澹台莲州的碎月军与白-虎-骑的鼎力支持,他们的队伍才能较为顺利地向外突破推进。源源不断的妖兵就像是一根用钢丝编织成的链子,被炽热的战局烧红,被他们的队伍向前顶,某一被进攻的点由宽拉伸成窄,还在勉力支撑没有断开,可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了。 < p>在这乱糟糟的战场上,又有烟尘的屏障,使他的视野没那么开阔,无法寻找到澹台莲州的身影现在何处。 可他还是不禁在心底感叹:奇哉!昭国在四个万乘大国之末,且现任昭王登基后,国力山河日下记,这位大王子是怎么培养出这样一支披靡四方的军队的?希望将来他们最好不要对上,否则怕是输多赢少。 他既敬佩,惊讶,也羡慕,羡慕同行的昭人可以有这么个厉害的主公。 与他一样惊讶的还有刚乘着乌云赶到附近的达骨罗。 尽管已经获知这群不安分的人类好像集体越狱了,但他气得是给他添麻烦,他无法设想弱小的人类竟然能够反抗比他们强大的妖魔一族。 就他在天上所看到的情况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所料。 这些数量远远少于他们的人类,在妖兵妖兽的层层包围中,居然没有完全落于下风,甚至可以说是打得有来有回。 达骨罗大为吃惊,登时间,更加愤怒了。 比被修真界的人打还要更让他生气,他无法叙述清为什么,只觉得被深深地冒犯羞辱了。 他下意识想要大开杀戒。 然而他那并不宽敞的脑袋里依然记得哥哥对他的嘱咐:不许管别的,抓那个人类。 所以,他忍住了。 化作一只大鸟,在天空中盘桓着,以锐利的鸟目俯瞰大地上的几万妖兵与人类,在这之中找寻那个特别的人。 达骨罗对人类其实不怎么分辨得出来,总觉得都长一个样。 但那个人的模样他记得住,因为看上去生得格外美味,雪胎梅骨,昳丽出尘。 妖兵们发现魔将来了,一下子对旁的不管不顾了,纷纷朝向天空吱吱哇哇地欢呼起来,他们不会思考,本能地认定达骨罗一定展示强大的力量。 然而,达骨丹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从东边飞到西边,又从西边飞到北边,好似在找什么。 还未被找到的澹台莲州不太确定地说:……这次好像真的是在找我吧?应该没有又弄错? 幸得他褪下华服,穿的是和士卒一样的布裳,还一身风尘,灰头土脸,混在众人里,不齐白狼的话,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澹台莲州往树下躲了躲,继续发号施令。 白狼早已扑进了妖兵堆里,只见他左一口右一口,咬死了好多妖魔,嘴边全是血,把下颌和前胸的毛都染红了,身上的腥腥妖气亦愈发地浓重。 本来黑色的眼珠子又变得赤红如学,荧荧发光,在杀戮中仿佛失去了类似人性的神志,仅仅遵循着主人的命令,在机械地杀个不停,吞噬其他的妖魔。 几只了? 五十只?一?三? 他就像是一片干涸的土地,在疯狂地吸收着力量。 而在这时,出现在天空上的大家伙无意引起了他的注意。 战鼓的声音为之 一变,他混沌的眸中掠过一丝清明,终于冷静下来。 ——澹台莲州当然为对付可能出现的魔将而想过应对策略。 就算不能打败,起码试着应对一下吧。 鼓声的意思是:全体神弓部士卒准备射箭,听从指令。 于是,让达骨罗愈加愤怒记的事情发生了! 他已经忍住不去攻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但这些人类竟然敢来攻击他?!还是用这些尖尖的细树枝!也太瞧不起他了吧? 他挥挥翅膀掀起旋风就轻松地把这些“树枝”都给拍下去了,连他一根羽毛都没伤到。 反复三次以后,一直仰望天空的澹台莲州摸到了规律。 他停了一会儿,快步走到战鼓前,拿起擂锤,紧盯着天上的鸟妖。 “砰。” 敲一下。 箭矢齐发,但只有几十箭,如他预想的一样,鸟妖再次起风乱了箭。 澹台莲州在心底默数着: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三、二、一。 就在他倒计时结束的瞬间,鸟妖也差不多收起了翅膀 “砰!砰!砰!” 他用力地急促地敲起战鼓。 一瞬间,在鸟妖收起神通时,万箭齐发,他来不及故技重施,只得硬生生地用身体来承受,有几箭扎进了他的羽毛缝隙里,其中还有个射得特别高特别用力的箭,甚至险而又险地擦过他的眼皮,差点就刺中他的眼睛。 真是邪门了。 区区一些细树枝,是怎么能给他造成伤害的? 达骨罗觉得心头鬼火直冒。 他在心中跟哥哥说:哥,他们弄乱了我的羽毛!我不管!我得杀了他们! 哥哥没回答他,他就当是默认了。 达骨罗不管不顾,朝着神弓军俯冲下去。 站在最前端的阿鸮一动不动,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一刹那,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在战场上,他想起离村时,村长说:“阿鸮,恩公是我们全村的救命恩人,以后你的命就是他的了,要有出息,给恩公帮上忙,记住了吗?” 又想起,还在村子的时候,有一回,他腆着脸去问澹台莲州是怎么杀掉妖魔的,他也想学,他是不是应该改学剑。 澹台莲州笑了笑,温柔地说:“你既然擅长弓箭,不如深造于弓箭之术。努力地练,等你练得够多了,你就明白了。当我面对妖魔时,我的心底其实并没有抱着仇恨和杀意,而是放空着的……或许你某一天也能感受到。” 公子,我想我可能感受到了。阿鸮如此想着。 在一瞬间,他抬手用妖骨魔筋锻造的弓箭连射而出,七箭连发。 “噗。” 其中一箭扎在了鸟妖的眼睛上。 达骨罗立时惨叫起来。 还未来得及惊喜的众人直觉得耳鼓像是被刀尖划拉,几乎要流 血了,妖兵亦不例外。 达骨罗歪了方向,摔在地上,他变作半人形,用手捂着流血眼睛,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狰狞地说:“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 “哥哥,我抓不到他!那个人好狡猾!” “哥哥!快来啊!弟弟被欺负了!我好疼!好疼啊!” “弟弟的眼睛被刺伤了,呜哇呜哇,你快来给我治伤!我要疼死啦!” “哥哥!哥哥!”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明明平时他一撒娇卖惨,哥哥马上就会骂他的。 达骨罗在心底呼唤哥哥,渐渐不安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哥哥?你回我话记啊?你怎么了? 这几息像是变得很漫长。 终于,达骨丹回应了他,心音极其虚弱:快逃……昆仑的仙君来了…… 蠢笨无匹的达骨罗忽然间聪明了一下。 他知道仙君是谁,也知道昆仑是什么。 他与哥哥本来就是一双诞生于昆仑山林中的翠羽鸟,在仙殿上被灵力熏养启智,又分食了一颗偷来的千年菩提果后化形为妖。 却不想被修士所驱使,所以结伴离开昆仑,一起做自由自在的妖魔,已经五年。 哥哥没打过那个仙君。 哥哥好像要被杀掉了。 …… 澹台莲州刚为他们竟然伤到了魔将而振奋,但看本来还在惨叫打滚的达骨罗突然停止动作,整只妖身上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怎么了?澹台莲州还没反应过来,达骨罗突然脑袋从正面完全转向了背面,直勾勾地盯住他。 澹台莲州毛骨悚然。 达骨罗不再喊痛,也不管其他,直扑到他的面前。 白狼像一道闪电一样扑过来,挡在他面前,腰身一扭,攻向达骨罗。 达骨罗对他毫不留恋,也不再轻敌,冷漠地用尽全力地爪了白狼一把,将之丢掷旁边。 澹台莲州并没有放弃白狼创造的好机会,趁机一件刺了上去。 刺中了。 达骨罗却用胸骨卡住了剑,让他无法立即拔剑出来,然后在他迟滞的瞬间,抓住他握剑的手,带他飞向天空。 白狼第一个回过神,不顾剧烈的奔跑会进一步拉扯伤口,跟着被带走的澹台莲州飞速奔跑。 紧接着是碎月军和白-虎-骑,他们就是来救王子的!那么,荒城的人也不得不随之移动! “王子!”“主公!”“莲州公子!” 大家朝天空焦急地呼唤着。 大地上一片生灵浩浩汤汤,奔涌向前。 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 太突然。太快了。 澹台莲州到底只是个凡人,他无法腾云驾雾,要是掉下去,怕是要摔个粉身碎骨,是以不得不紧抓着剑。 达骨罗拎 着他要做什么? 很快。 他明白了。 他看见了岑云谏,和躺在岑云谏脚下奄奄一息的鸟妖。 前世今生仿佛在此时此刻重叠。 一时间,竟让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果然。 澹台莲州怔怔地想。 跟他想的样子一样,峨冠博带,高高在上。 岑云谏抬眸望了过来,如芝兰月华,贵不可言。 他连衣袖都没乱一下,不疾不徐,冷静自若,只在见到澹台莲州被抓的时候,眸光凝了一凝。 达骨罗说:“你放了我哥哥,我用这个人跟你换。” “不然,我就杀了他。” 话音刚落,达骨罗将妖力输入了澹台莲州的体内,他看到哥哥受伤实在恼火,也要叫谁吃个苦头,让他消消气。 倒没想杀了澹台莲州,只不过让澹台莲州疼一疼总可以。 疼。 很疼。 澹台莲州恍惚了一下。 即使他做到这步,在仙魔面前也只是被拿捏&303记40蝼蚁吗? 一切发生得真的很突然。 他没时间思考。 在妖力激进他的体内时,澹台莲州心口上的魂剑亦现了形。 一柄与岑云谏手中的灵剑擎天一模一样的魂剑贯穿在他的左胸口。 剑柄上还连着许多根锁链般的长线,若隐若现,光芒明灭,一直延伸向岑云谏,系在他的掌心。 这次,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握上了擎天剑的剑魂。 往外拔。 不是为了岑云谏。 只是想起上辈子的选择,天下苍生与他谁更重要。 其实他想说,他也觉得天下苍生更重要。 他想自己选。 第48章 第四十七回 “你可想好了?” 澹台莲州幻听见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自重生以来,往事都像是尘封在某个上锁盒子里。锁眼长满了锈,他打不开,也没想要去开,这会儿突然触到机括,一下子全打开了。 往事肆无忌惮地倾注进他裂开的心脏中。 记忆里的擎天剑剑芒黯淡,并不像大多数时候被岑云谏握在手中那样熠熠生光。 剑修的剑与其一命同体,当主人病危时,剑也会跟着失去光芒。 那也是澹台莲州唯一一次摸到岑云谏的剑。 只剩下一气游丝的岑云谏躺在阵眼,他跪坐一旁,捧着剑。 掌门问他:“你可想好了?” 澹台莲州低头凝视岑云谏泛青死灰的脸庞,下定决心道:“想好了。” 法阵渐渐亮起来,将他们两人都笼罩在其中。 擎天剑在失去灵控后,变得更沉,他必须用双手,用全身力气,才能将其高高举起,剑尖刚一抵住胸口,就将衣服给划破了。 他仰起头,抬着胸膛,猛然将剑刺进心脏。 直接贯穿。 即使是修士,被一剑穿心都必死无疑,更何况是没有灵力的凡人。 他在那一瞬间死掉了一下。 并不是马上就死透了。 而是清晰地感受了须臾心脏被刺破的剧痛,甚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炽热鲜血从剑与胸膛的缝隙里涌出来,湿了他满手。 他想,做都做了,不如做到底。 只怕自己还不够果决,无法触发这个回生的咒术。 他甚至还用余力,把剑再往胸口继续扎深了几寸。 在被割开的伤口里搅动,真是生怕还不够疼。 真是个傻子。 澹台莲州回忆着想。 可是,假如洗去他的记忆,让他回到那个时刻,他绝对还是会再救岑云谏。 无论给他多少次选择,千千万万次,他仍然会选是。 在昆仑的那些年,他一介凡人,做什么都难,唯有曾经爱上岑云谏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 他也记得来到昆仑的第一节课上,老师就教他:“你们的任务是匡扶正道,拯救苍生。” 孩子们齐声回答:“是!” 孩童时的小莲州不知多少次地在练剑练累了以后,被小云谏从地上握着手扶起来。 小云谏问他:“别偷懒,你不是说以后想跟我一起拯救苍生吗?怎么能这样就嫌累了呢?” 小莲州咬咬牙,站起来,倔强地说:“我没说累。” 其实,其实。 那时他是很想跟岑云谏并肩御剑,但即便没有岑云谏,他也想成为英雄。 这重生以来的一年半时间,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美梦。 他见到了上辈子到死没能复见的父母,遇到了那么多爱戴他、喜欢他的人。他知道了原来自己的剑也可以救人,他救了好多人,那些人又愿意舍命来救他。 多好啊。澹台莲州。他对自己说,在心底发问,你满足了吗? 他不自杀,岑云谏也未必会选他活下来。 但他死了,岑云谏一定能够毫无顾忌地开杀戒。 这两位魔将不说日后在仙魔大战中至关重要,即使是现在,他们手上也沾着成千上万条人命,不杀了的话,他们还会杀掉更多的人。 用他的一死来换,很值得。澹台莲州想。 噬心劫结成以后。 被施术者可以将法器取走,但器魂则会留在施术者的身上。 岑云谏的法器是剑,所以魂剑留在澹台莲州的心口。 平时并不会现形,当他回到人间以后,甚至找不出痕迹。 只有被法力注入身体的时候,他才能有所感应,不驱动的话,会显作纹身一样的图案在胸膛,心脏之上。 当他动念,剑魂才会现形。 没想到原来妖力也可以。 他清楚地记得竹简上写:倘若施术者擅自拔出器魂,则必死无疑。 正合他意。 …… 大地上。 人族军队与妖兵妖兽追逐到了天空下方。 他们隐隐约约能够看见澹台莲州被抓到了云上,但不知是死是活,实在是让人焦急万分。而混乱的军队在此时面临妖兵的骚扰亦是捉襟见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们追过来时,正巧看见云端上似乎有仙人在与妖魔斗法。 浩荡剑气披云斩日,动人心魄。 无论是仙人还是妖魔,都在这里向他们展示了远非凡人能及的超乎自然的力量。 怕之,敬之,却未有退缩。 在这里的人多少是有点不信天、不信命的人。 要是信命的话,荒城里的人畜们不会苟活到现在; 要是信命的话,碎月城的将士们早就死了; 要是信命的话,残疾的孟白乙估计还是个无法走路的废人,更别说骑马,当将军; 要是信命的话,黎东先生大可以在年轻时随便找位君王辅佐,自能得到高官厚禄; 要是信命的话,清泉村的人们就不会掏出家底,大费周章地修建迷踪阵。 他们不信命,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从上天给予他们的死局里走出去,所以他们跟随了不信命的澹台莲州。 ――可连澹台莲州都被抓了。 一种莫大的无法名状的烦闷鼓满他们的胸膛,混沌不清,在疯狂地四处冲撞回荡,困住歇斯底里的嘶吼。 在仙魔之前,人就真的连一搏之力都没有吗? 若是连莲州公子都不行,那他们何以为继? 这是比被妖魔包围更深的绝望。 几乎在一瞬间,就像天上忽然出现的乌云一样笼罩住了所有人。 智机如黎东先生也不例外,他也已驰车驰得狼狈不堪,战士们还在厮杀着,士气已远不如之前,陷入了没有目的的死斗。 他无法冷静,仰面泪流,老泪纵横,目光模糊。 小兰药指着天空,说:“爷爷!爷爷!你快看!” “莲州公子着火了!金色的火!”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看见了。 即使隔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一股金色的烈火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突然蹿了出来,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了。 这金火落在乌云上瞬间燃烧起来,本来遮蔽住日光的乌云被几个扎眼的时间里就被烧光了。 烧云的金火火屑下雨似的落在地面上,他们下意识躲闪,却发现落在人身上根本没事,但是落在妖兵身上,却会瞬间将其点燃。 而抓着澹台莲州的那个妖魔也是,他无法再抓住澹台莲州,裹着一团火,浑身都在燃烧,凄厉地惨叫起来。 大家都傻了眼。 这是发生了什么? 上一息还在浴血奋战的士兵们这一息却可以看着着火的妖兵在眼前被燃为灰烬。 战斗结束了。 所有狼狈的、受伤的、痛苦的人们都一齐抬起头,仰望天空。 魔将先坠落。 那位仙人迎到了莲州公子的身前。 他们好像在争夺什么?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愣愣轻念:“莲州公子。” 莲州公子,莲州公子,莲州公子。 却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光是昭国的将士,还有诸国的人们,他们都暗自觉得荣幸,能够见到这样奇幻的场景。 见到他们凡人中出现了那么一个人,他能战胜妖魔,且在仙人面前也不落下风。 让他们对莲州公子升起了难以描述的澎湃心情,甚于对妖魔的恐惧,甚于对仙人的敬畏。 …… 岑云谏扑上前去,别的都顾不上了。 他握住了被澹台莲州拔一半的魂剑剑身。 明明他应该可以控制,此时却完全控制不了,剑身在震荡不已,竟然还划破了他的掌心。 当澹台莲州拔剑的一瞬间,这烈焰就在同时从魂剑中爆发出来。 岑云谏虽不至于被烧死,但也能感受到被烈焰灼烧的疼痛,更何况是烧在伤口上。 疼。 但他没有放手。 岑云谏竭力阻止,面颊紧绷着,咬牙切齿地说:“住手!你会死的!” 不知为何,他的灵力完全用不上,只能用普通的力气。 他们俩的力气势均力敌,但在此时此刻的意志上,澹台莲州更胜一筹。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哪有可能停得下来? 澹台莲州一寸一寸地把剑往外拔,岑云谏强忍着剧痛,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魂剑从自己的掌心滑脱,而无能阻止。 “嗤。” 一声轻响。 全部魂剑都拔了出来。 落在岑云谏的心里,却像是砰咚一道巨响。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 站在岑云谏面前的澹台莲州胸口往下全都是血,心上的伤口却已消失无踪,他一点也没有要死的迹象,反而比之前更加有生气了。 澹台莲州微微昂首,朝向正午的太阳,身上金焰已经渐渐平息,变得柔和,他笑起来,长喟一声:“舒服多了。” “我还以为会死呢。” 再低下头,澹台莲州正视着岑云谏,道:“仙君,没想到这个禁咒解起来这样简单,只要我不爱你了,一切就结束了。” “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了。” “你说我们的命数被缠在一起,你看,这不就解开了吗?” 岑云谏看见上面有许多线,原先似乎像是针一样,从他的心脏出发抵达澹台莲州的心脏上,扎在那里。 他辨认出其中的一根,是心痛。却不止有坏的情绪,还有愉悦。 他立时明白过来。当他心痛时,他会影响澹台莲州跟着心痛。那么,当他欢喜时,是否也会影响澹台莲州跟着欢喜? 他一直以为是澹台莲州爱自己,在婚后越来越爱。 但实际上呢? 他怔忡地看着自己手心上捞起的数根心线,那根代表心痛的心线很细,那根用来输出爱意的线被滋养地颇为粗韧。 原来澹台莲州对他的爱,有许多是他自己一日一日绵邈而不知觉地输进去的吗? 而如今,心线再无去处,只空落无依地耷拉在他的手心里。 澹台莲州望着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澄澈干净,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很客气地问他:“天上有点冷,能麻烦您送我回地上吗?” 第49章 第四十八回 夕光澄霁,归云西驰。 路上清点人数,碎月军折损了一人,受伤过半。 从荒城逃出的六千余人死了约两千人,这剩下的三分之二人仍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先前他们想都没想过自己有回家的一天。 一场惨烈的战斗让这些原本相互陌生的人产生了战友情谊,负伤者与昭国将士们挤在一辆车上高歌着游子思乡的诗歌: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他们如此期盼着回家,临近了要分别的时刻,却又开始舍不得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们。 晚饭时,大家悄悄八卦着: “在莲州公子营帐里的那个是仙人吧?他扶着莲州公子从天上飞下来的,我眼睛亮,我看见了。” “好像是昆仑的仙人。” “这我知道!昭国是供奉昆仑剑宗的,幽国也是。” “我老家不是,我们那供奉镜台佛宗。” “没到这里来以前,我还以为全天下都跟我们国家一样供奉乌金门呢,哈哈。” “等我回去了,可以与我的老乡讲说一番,也是开眼界了。” “但是……你们有没有觉得莲州公子与众不同?” “你这不是废话吗?” “诶!我没说清楚,我是说——你们觉不觉得莲州公子就是面对仙人或是妖魔,似乎也不带怵的……” 大家纷纷点头。 有人笑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纵是一国君王,也没像他这样奇特的气度。” “我有时觉得他无比高贵,有时又觉得他平易近人。” 一路上,澹台莲州也没闲下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帮忙救助医治伤员。 岑云谏为弥补昆仑的失责,与他约定了会一路上送他们回国,抵达安全的地方。 有了仙君坐阵,他们整支队伍的安全性的确不用再忧心了。 澹台莲州听了,不大信任地说:“安全?我在王都好好待着,那妖魔不还是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了。” 岑云谏带着些许歉意,答:“我会整顿置守昭国的昆仑弟子,以后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澹台莲州没能继续与他议论下去,就被别人给叫走了,只好匆忙与他说:“我还有事,晚上再与你说。还请等我。” 身处在这一群凡人堆里,让岑云谏很不自在。 他生在修真世家,除了意外出生在人间,一直在仙山上长大。在这里,他反而是个异类,于是一直藏身在澹台莲州的马车中不出门。 一个半大的女孩在马车外探头探脑,她怯生生地问:“仙人,给您送了路上摘的鲜果子,您可要吃?” 岑云谏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道:“无妨……多谢。” 小兰药送进来一碟洗净切好的桃子,双手捧着,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直视。 还是岑云谏叫住她:“能问你几件事吗?” 倒不是问些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她是如何认识澹台莲州的,澹台莲州身边又发生过哪些重要的事。 其实先前他就想问。 从澹台莲州下山的一年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先理应是澹台莲州主动告诉他才是,以前就是这样,澹台莲州总是笑着,巨细靡遗地把一日发生的丁点小事都告诉他,这回却连大事都懒得跟他讲,竟然还得他自己来问。 算了,问就问吧。 一说起澹台莲州,这个小女孩就双眼发亮,充满崇拜,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述了起来。 岑云谏静心倾听着,从澹台莲州从天而降救了彼时还是奴隶的她跟小象,到他们遇见了带着小飞回碎月城的侠客任乖蹇,再到一起救出碎月城的将士们,然后回到王都,澹台莲州认她作了干妹妹,还给她找了老师,教她读书认字。 干妹妹? 岑云谏听到这,下意识地在袖子里掏寻了一下,翻出了一块丝绢,想赠予她。 小兰药摆手不肯收:“为什么要赠我礼物?” 岑云谏方才记起来……是了,他与澹台莲州已经“和离”了。 他既已不是澹台莲州的丈夫,自然用不着再站在这个立场上做事。一时收回来也不是,继续送也不是。 恰巧澹台莲州回来拿东西,卷帘而入,见此场景,立即明白大概在发生什么,笑了一笑,对小兰药说:“他既送你,收了就是。他就爱到处送人东西。” 岑云谏被噎了下。 是在说他以前每年都要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孩子们送生辰礼物吧?其实他是为了送澹台莲州,才把所有人都送一遍的。 去年因为他在天山论道,所以没有送。 今年还不知将会是什么情况。 澹台莲州拿了东西就走。 岑云谏皱了皱眉,问:“你的事还没办完?” 澹台莲州:“那么多人受伤,亟待医治,还有亡者的后事要处理,哪件都比跟你说话要重要。” 岑云谏望着澹台莲州离开后晃荡不歇的薄帷帘影,定不下来,亦起身寻去了澹台莲州所在的地方。 污气、血气熏天。 伤员们躺在草席上,草席上沾上他们的血,亦凝成擦不干净的紫色、黑色,四处都是在痛苦的呻-吟,夹杂着费劲喘气的嗬嗬声,有人在喊疼,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讨水喝。 这是岑云谏未曾见过的场景。 他还没有经历过大的战役,跟着昆仑的弟子一起历练的经历却有不少,人数不多,是以从没见过哀嚎遍野。 他想,或许以后也不会。 仙人与妖魔战斗后不会像这样,要么死状极其难看,要么活着回去,就能办法能肉白骨,不至于为这点小伤担忧。 澹台莲州捋起袖子,正忙碌在其中,发挥他在昆仑学的医术。 见他进了帐子,只抬眸瞥了他一眼,然后做作地轻轻嗟叹了一声:“若是疗伤的草药就好了。” 岑云谏:“……” 他拿出了仙草递过去。 澹台莲州一边接着,一边看不出愧色地说:“这怎么好意思?您要是受伤了,或许也能用得上。” 岑云谏:“我多半用不上,只是习惯了有备无患,你尽管用就是了。” 一直忙到天黑。 澹台莲州才回去休息,进车以后发现岑云谏在,讶异地问:“入夜了,您还待在这吗?不如乘您的紫云车去天上睡?” 岑云谏道:“我得在这里守着你们。” 他等着澹台莲州继续跟他说早上要说的事,但是澹台莲州忙得晕头转向,早就给忘了,倒头就睡说:“那请您自便,我太累了,先睡了。你爱在哪就在哪休息。” 说到后面,甚至打着哈欠,躺在以后声音越来越轻,就这样直接闭眼睡了过去,呼呼大睡。 岑云谏端坐在一旁,看着这样不修边幅、就地一趟的澹台莲州,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还打呼!是太累了吗? 澹台莲州没睡着,有个人坐在自己枕榻边上,哪能睡得着? 他故意装成打呼,想要把岑云谏给吵走。 过了一会儿,没想到岑云谏不但没走,反而轻手轻脚地挪进到他身边,手指着他的额头。 澹台莲州感觉到清凉的水珠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这些水珠凝而不散,游过他的脸颊和发梢,又钻进了衣襟里。 在这一瞬间,澹台莲州很是不自在起来,强忍着没有乱动。 水珠沾走了他身上的脏污,却没有弄湿衣服。 岑云谏小小地施展了一个法术为他清洁身体。 澹台莲州觉得身上瞬间舒服了许多。 接着,岑云谏又挪了回去,在角落里盘腿打坐,静然无声。 澹台莲州实在累了,没空管他,不多时,真的沉沉睡着了去。 翌日天刚亮,澹台莲州就醒过来。 这次岑云谏叫住了他,问:“你昨天就说有事要与我商量,结果回来就睡,今天也不跟我说吗?” 他发现了。 光等着不问只是浪费时间的行为,还是自己主动问吧。 澹台莲州也记起来了。 因为昨天得了岑云谏给的草药,他今天算很和颜悦色。 他浅笑,却没放下帘子,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道:“我是在想,是否能让我加入讨论昆仑弟子在人间的布防,到时带我一起去认识一下嶙山置的置守如何?” 岑云谏认真沉思了片刻:“可以。” 澹台莲州歉意地微微躬身:“一两句话也说不完,我先去医治伤员。抱歉。” 岑云谏刚要说话,就被他堵了回去:“不是故意冷落你。我对你没有意见。我们凡人与你们修士不同,我们在用无法再生的身躯跟妖魔战斗,只要受了一处伤,就很可能会死掉,凡人就是这般脆弱,需要仔细耐心地医治,抓住每一分生机,才有可能渐渐好转,存活下来。” “他们都是来救我的,我有责任。” “等过几日他们的伤势好转,身体好起来,我就空闲了。” 岑云谏欲言又止:“……昨天的草药够不够用?不够我再给你一些。” 澹台莲州态度立时对他好了起来,满眼期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上还是说:“嗯?这怎么好意思呢?” 第50章 第四十九回 岑云谏一向知道澹台莲州性子活泼,就是独个儿住在后山当杂役的时候,没人与他说话,他都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却从没认真见过澹台莲州在人间时的模样,前几次来都不过匆匆一瞥。 这回他真的见着了。 澹台莲州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笑,他的笑声也在其中。 岑云谏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 却从未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在一片笑声之中。听上去是那样的和谐融洽,一丁点也不突兀。 那些人尊敬地爱戴地称呼他为“莲州公子”。 有人感激地说:“莲州公子,您给我们吃的什么药?效果可真好,一夜之间,我的伤就好了许多。” 澹台莲州便笑着指一下他,道:“得谢谢那位仙人,他赠的药。” 岑云谏收了一箩筐的带着敬畏的感谢。 如今他俩关系反而比先前要好了,若要打比方的话,就像他们还没成亲前的状况。 澹台莲州待他像普通朋友,又不尽相同。 成过亲,分了手,怎么可能毫无罅隙地做回朋友? 再没有人比他跟澹台莲州更熟悉,也再没有人比澹台莲州跟他更生疏。 有次车队的人唱歌,澹台莲州给他们奏乐。 岑云谏不由地想起他俩琴瑟和鸣的日子,摸了半天芥子戒,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琴拿出来,没想到澹台莲州却不吹了。 他问:“怎么不吹了?”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我一个人吹累了当然就歇了啊。” 再过两日就能进入昭国边境。 澹台莲州打算在明天与荒城的各国人士就地送别,顺便也送走仙君岑云谏。 …… 夜了。 澹台莲州举目眺望,正好瞧见星河瀑落的方向直指自己的马车,一旁傍着竹林,竹影婆娑。 他心道,枕着竹影,听着竹音入睡,倒是个美事。 澹台莲州搴开帐子。 岑云谏一动不动,像一樽端坐神龛里的玉像,不嗔不怒,无声无息。 澹台莲州唤道:“仙君。” 岑云谏睁开眼睛。 今天澹台莲州特意在附近找了个水潭,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见岑云谏睁开眼睛,才对他勾了勾头,道:“我有事想问问你,我们是在车里谈,还是出去走走?就在附近竹林吧,微风徐徐,倒也快哉。” 岑云谏并未踟蹰,选说:“竹林。” 两人就结伴进了竹林。 走没多久,黎东先生就不顾文雅地小跑着追上来,紧张兮兮地问:“公子,你这是去哪儿?” 澹台莲州好笑地道:“哪也不去,只是在竹林里与仙君散步,小谈一会儿罢了。” 黎东先生说:“我派几个人护卫您吧?” 澹台莲州眼睛都笑弯了:“我需要人护卫吗?” 黎东先生用不信任的目光瞟一眼岑云谏。 岑云谏佁然不动,心下一直萦绕不散的些许怪异感又浮现出来。不光是澹台莲州,澹台莲州身边好些个没去过仙山的凡人也没见多么敬畏他,并且是与澹台莲州关系越亲近的越是如此。 喏。 甚至还有像这个老头儿一样,用防贼的眼神看他的。 澹台莲州明白了,举了下手,保证道:“真是只是小谈一会儿,不走远,至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黎东先生这才悻悻作罢。 稍走远些,岑云谏兀地开口:“你在这过得的确比在昆仑要更快活。” 澹台莲州笑着点头:“嗯。” 又说:“我觉得你最近对我温和了,不像先前那次在皇宫,咄咄逼人,要与我恩断义绝似的。” 答:“那次不是你让我回昆仑吗?还让我心痛,我自然着了急。现在你又不逼我回昆仑了。你对我客气,我也对你礼貌,这不是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吗?” 走到丛疏之处,澹台莲州停下脚步,立于星空之下,问:“您日理万机,何时启程回昆仑?倒让你在这耽误了那么久。” 岑云谏道:“我说过了,送你回昭国我就离开。” 澹台莲州问:“你若能将昆仑对各国的庇护做好,又何须亲自送我这几天?若是一直做不到,你就是送了也没意义,下次妖魔还会再来。” “要是再有魔将闯进昆仑辖区抓我,你知道,我没有第二个噬心劫可以再解一次了。” 再来一次你就再解一次吗? 岑云谏想。 澹台莲州的话没停下来: “仙君尊上。” “您知道我下山以后都见到了些什么吗?” “我离开昆仑仅仅十日,就遇到了一个没有国家、不得庇佑的小山村被一个不足为道的小妖侵扰了几十年。” “我想,兴许是那小妖躲得好,他每年只出来一次,而在你们修士看来,它太弱小,弱小到连我都能一剑杀死,所以不值得你们修士亲自出马。” “路人在旅途上必须担心会冒出吃人的妖魔,战战兢兢地度日,结成车队才敢上路。即便是这样,我也听说过母亲只是离开孩子一会儿,孩子就不小心被妖魔叼走的惨事。” “到了比较大的城池里,大家才能够安心。” “但是,倘若城池得以被庇护,那么为什么不保护碎月城呢?” “我问了史官,当年我的祖父曾经向你们求助,可你们没有答应。” 岑云谏道:“当初昆仑在与妖魔战争中不敌,落入下风,为了保存残余力量,暂且将那片地方让给了妖魔。我们原就打算要打回来的。只是……时机还未到。” 澹台莲州轻哂:“人都死完了,你们打回来有什么意义?” 岑云谏不理解:“怎么没有意义?拿回来了以后再迁人过去住吧。你们凡人打仗不也会割让城池吗?” 澹台莲州反诘:“我们凡人割让来城池也不会把原本的人当口粮啊。” 岑云谏不欲与他争辩,沉默片刻,说:“这是昆仑的失责,我不辩解。如今我接收了昆仑,当上仙君,日后就会以振兴昆仑、收服失地为己任,绝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别。”澹台莲州毫无迟疑否定他,“你可别说得这样信誓旦旦。你若是做得到,也不至于我被抓过了三个月才知道,这还是因为被抓的人是我吧?换作不是澹台莲州的某国王子,你会那么快就发现,你会那么快就过来,而且是亲自过来营救吗?” 岑云谏皱了皱眉,说:“我会来的,只要我知道了有妖魔闯入昆仑辖区的事,我肯定会作应对。亲自来……的确未必。” “这次我来晚了,是因为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职守,怕被责罚,迟迟不上报,才险些酿成祸端。” 澹台莲州星眸明烁,无比清亮:“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你们昆仑傲慢?原本置守人间的昆仑弟子要负责保护凡人的城池,日常月久,都忘了。” “他觉得一国王子也不过是个凡人,被抓不是大事。” “你从没看见过凡人,即位那么久,你也没想到要去整顿。” “妖魔抓了那么多凡人,都养了几十年,你们也没有发现过。” 岑云谏:“……” 他如连吞了几颗大丹,上一颗还卡在嗓子眼没咽下去,下一刻又塞了过来。 一时语滞。 澹台莲州见他此时此刻倒是一点也没有傲慢之色,反而垂下眼睫,似是在反思,忽然间觉得跟岑云谏也不是不能交流。 于是继续有商有量地说:“有几件事我从未跟他们说过,怕引起骚乱,跟你却能说一下。碎月城的人能活到现在,一是因为他们自己很顽强,二则是因为妖魔故意把他们留下来。” “荒城的人也是,是妖魔特意抓来养着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 岑云谏蒙眬有些猜测,心下大惊,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不清楚。” 澹台莲州向他作了个揖,道:“您若弄清楚了,请告知我。” 岑云谏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笑了一笑,恰好一阵清风经过,把竹林满地的清水月光吹得晃动。 海阔天空。 岑云谏被他比星河还美的笑给晃了下眼,心尖猛跳一下,却问:“你笑什么?” 澹台莲州:“我在笑吗?”他摸摸脸,“还真在笑……大概是因为把好多话都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吧。” 他抬手指了指回程的方向,先一步迈脚,走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岑云谏跟上来,说:“昆仑人手还是太少,我会扩张昆仑,派一些小弟子出去,清缴凡间遗漏的一些小妖魔,我可与你承诺。” 澹台莲州头也没回,只抬了抬手,他的脚步依然轻快,答:“谢了。要是有你们仙人下凡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不用跟我承诺。就算你不管,我也会组织、训练们一起抵御妖魔,总比一直等着仙人出现要强。” 竹林出处。 好些人在等着他。 澹台莲州对他说:“你先回马车上吧,我过会儿再回去。” 岑云谏听力好,就是隔着帘子,他还是能清晰地听见那个老头在焦急地问:“莲州公子,我虽不知你当初因何下山……那位什么仙君过来,是要带你要回仙山修行?” 澹台莲州无可奈何地说:“不回去。我不会回去。” 岑云谏低下头。 正好那只白狼跳上马车,钻进了车厢里。 岑云谏用尽了所有的耐心才忍住不拔剑斩了这只狼妖。 他平生信念就是斩妖除魔,最是厌恶妖魔。让他放过这一只已经很耗费他的耐心了,还让他们俩待在一个地方?更何况,这只狼妖估计是在荒城一战中趁机吞噬了许多其他小妖,妖力看着从妖兽、妖兵之流已经涨上去不少,加之智慧,说不定都逼近魔将了。 也就是因为迄今为止这白狼都还没有生起异心,依然对澹台莲州很忠诚,他才暂时能忍耐。 罢了。 反正还是在他手上走不过三招的小角色。 澹台莲州回车上,道:“晚安。” 岑云谏赶在他睡前,憋了好几日了,没头没脑地发问:“澹台莲州,那你赠我的同心结怎么办?” 澹台莲州竟然反问:“什么同心结?” 岑云谏默然。 澹台莲州看着他锯嘴葫芦的模样一会儿,恍然大悟说:“哦,我们成亲时的那个同心结是吧?你说清楚点嘛。那同心结怎么了?我不是还你了吗?你不在的时候被别人拿走了?” “我走的时候真的留在洞府了,绝没有偷藏你的头发。以后要是你被巫蛊,那绝不是我做的!” 岑云谏觉得心上被连扎几下,声音弱下来,翻手把同心结递过去:“没有拿走,还在我这。你不是说,这是人间的婚姻契约吗?尽管没有法力。” 澹台莲州拿过来,他揭开帘子,任由一束月光照进来。 他低下头,就着月光,仔细耐心地解着同心结。 岑云谏一时看入了神,恍惚觉得在昨日,澹台莲州打结时就是这副全神贯注的神情。 现在也是。 解得开吗? 解比结要难,却并非解不开,毕竟这又不是个无序的死结。 一开始慢,渐渐越来越快。 终于,澹台莲州把两缕发丝分开,属于岑云谏的那一缕还回去,抬头,脸上扬起个笑,爽快地问:“这样总清楚了吧?” 岑云谏没有马上伸出手,腿微微发麻。良久,他才抬起手去接,莫名觉得指尖也麻木无知觉。 白狼躺在一旁,隐在角落的影子里,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不感兴趣。 唯有在澹台莲州还绳与发丝时抬眸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闭目颐神,掩住若有似无的郁悒。 岑云谏听见自己缓钝的轻声在这狭窄逼仄的马车厢里,飘忽不落地。 “好。” 第51章 第五十回 在一个云朗风清的日子,澹台莲州送别了公孙非。 澹台莲州道:“抱歉,一直瞒着将军。我半年前才率军打败了幽军,幽国国中若知你我相识,怕是会招惹非议。你回国后,你我就当不相识罢。” 公孙非刮了胡子,看着年轻了许多,他整仪正冠,端的是仪表堂堂,凛然道:“荒城一去那么多人,哪瞒得住。我与公子既是君子相交,自是一片坦然,何需遮遮掩掩?” 澹台莲州不再多言,只祝他一路顺风。 萍水相逢,日后再相遇也不知是敌是友。 他陆陆续续地把荒城结识的同伴们基本都送走了,其中占十之九,剩下十之一不到的人表示本来就无家可归,又或是想博取前程,愿意效力于莲州公子,若能加入碎月军就是最好的了。 澹台莲州没答应,他想到时候再重新编另一支队伍。 …… 翌日一早。 小飞敲他的马车车壁,“噔噔”。 澹台莲州问:“何事?” 小飞难掩欣喜:“王后来接您了!就在前面十里地远。” “真的?!”澹台莲州瞬间睡意全消,惊喜不已,揭帘而出,他眼睛一红,“这大老远的,母后怎么来了?” 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到母亲身边的着急模样。 他们的这位主公还是不够稳重,却是至孝之人呐。 小飞连忙劝阻他说:“王后让您别着急,没多远了,不用急着先去见他。” 澹台莲州坐不住,骑上马。 嘚噔,嘚噔,越过众人,到队伍的最前方。 岑云谏见他就这样匆匆离开,都没顾得上跟自己说一两句话,不由地愣了一下。车里只剩下他与那狼妖。 他看一眼狼妖,狼妖看一眼他,眼神冷冷的,像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到昭国境内了,他是该走了。 岑云谏捏了个咒,就如一缕白烟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却没立即走远。 他乘云上天,睨视着策马而行的澹台莲州。 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以前曾有过那么一件事。 在他们所住的小院后面,澹台莲州曾经在树上做了一个秋千——这玩意儿的名字还是澹台莲州告诉他的——岑云谏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感到十分新奇。 有一段时间,澹台莲州有时会去打秋千玩。 或站或坐,荡得老高。 岑云谏以为这是澹台莲州没有法术,学不会飞行,才借此来体验一下飞起来的感觉。 既然想学飞,更该加倍努力地修炼,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呢?岑云谏想,于是让澹台莲州专心修炼。 澹台莲州说:“我是为了玩而已。小时候我在家就爱玩秋千。” 岑云谏问:“你怎么总想着人间的东西?太浮躁了。真是凡心不净。” 澹台莲州嘀咕:“我若不是成天想着人间的东西,能这么喜欢你吗?” 岑云谏:“……” 澹台莲州还拉着他一起上秋千,两人面对面站着,双手交叠握住地抓着绳子。 晃晃荡荡,荡荡晃晃。 他们挨得那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缠在一起。 每次身体摇晃起来的时候,鼻尖还会不小心擦碰一下,亲吻若即若离。 真不知有什么好玩的。岑云谏虽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地被澹台莲州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吸走魂魄一般。 不知不觉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问他:“好玩吗?” 话音未落,连岑云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吻了过去。 一个轻吻。 嘴唇轻沾了下嘴唇。 澹台莲州微愕,笑意更深,毫无犹豫地回吻向他。 晃一下,亲一下,跟闹着玩似的。 岑云谏被他要亲不亲给搞得烦了,索性把他从秋千上抓下来,抱在怀里亲,直把人亲得脸颊通红。 后来有一天。 澹台莲州又打秋千,憋着劲儿地说:“我今天给你表演一个厉害的。” 岑云谏没猜到是什么,一头雾水地站在边上看。 只见澹台莲州反复蹬木板,蹬得抡圆,最后用力往上一荡,到最高处时,双手松开绳子,在半空中翻了两圈。 岑云谏吓了一跳,还没等人落地,赶紧飞过去把人接住了。 澹台莲州却不高兴:“你接住我干嘛啊?你要是不接住我,我可以落在木板上。” 岑云谏也不快:“你怎么确定一定能落下?要是不小心摔了,会摔死的。你怎么就那么皮呢?” 澹台莲州:“你都没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岑云谏还是坚决地说:“不行。以后不准再打秋千了。” 岑云谏雷厉风行,当场把秋千给拆了。 他以为澹台莲州是放弃了。 现在看来,澹台莲州还是那个热爱把自己抛向高空,却不怕摔死的风火性子。 岑云谏低头,看着澹台莲州跟他母后相聚。 王后看着第二次失而复得的孩子,抚摸他的脸颊,检查他的四肢,确认他全须全尾,没忍住地热泪夺眶而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这次是澹台莲州没哭,安慰说:“不哭,母后,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后含泪点了点头,她抓着澹台莲州,絮絮叨叨地说:“以后你回去仙山,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能不能带到山上去?” “上次你被带走的时候,我没空给你准备。你那时年纪还那么小,才丁点大,什么都不会,不得不自己学着照顾自己,吃了那么多苦……” “这次我给你备好了许多东西,虽然我知道你现在都不需要了,你也学会照顾自己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带着……” “到时候你能不能问过那位仙君,在我亡故的时候,准你下凡来见我一面。” 澹台莲州懵了:“您这是在说什么?” “回仙山?” “我何时说我要回仙山了?” 王后怔住,泪珠还挂在眼角,不知所措的说:“不是那位仙人把你救出来的吗?他与我说,这次把你救出以后,他会带你回仙山,再不让你下山了。我、我答应他了。” 还有这档子事儿? 澹台莲州愕然一笑,挽着母后的手,说:“是我自己救自己出来的,我不跟他回仙山。我要跟母后回王都。” “不过他是在车队里,也帮上我不少忙。我带你去见他。” 当然,没见到岑云谏。 问左右人,都说没见到有人出来,惊得咂舌。 澹台莲州不以为奇:“仙人嘛,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要是能轻易被你们发现,还叫什么仙人呢?” 岑云谏也不知道自己在耽搁什么。 他细细观察澹台莲州的反应,没有失落,没有喜悦,没有如释重负,只是看了一车厢,嘟囔了一句“还想再谢谢你来着”,就转头看回前方去了。 好多人陪在澹台莲州的身边。 有人问他:“公子,你现在可想好了以后做什么吗?” 澹台莲州望着前方滚滚红尘,他眨了下眼睛,只是极短的一刹那,阖目时,他的眼前仿佛风吹走马灯般,掠过了无数的场景,从他刚下山时所遇的清泉村村民,到而后的碎月城,再到荒城的人们,一幅一幅各不相同又神情相似的面庞,已刻入了他的心头。 而在昆仑剑宗的那些日子,已经遥远的像前的旧事。 澹台莲州莞尔一笑,道:“想好了。” “我想我要么做个君王,要么做个大夫,医治这天下妖魔横行、困苦之顽疾。” 这时,澹台莲州忽地心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岑云谏所在的那片云,轻轻摆了摆手。 与之道别。 他看不见岑云谏是个什么神情,也没兴趣看见。 其实本来都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是岑云谏,可就在他挥手之后,那片云就不合群地飘走了。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 心想,过阵子还得见面,没了噬心劫,他的生死不再由岑云谏掌控,倒是可以一身轻松地与他见面。 不知道岑云谏回去以后是不是真的会改革昆仑在人间的管理。 上辈子他可不记得有这么一档子事。 …… 就是没被澹台莲州说过,岑云谏本也打算回去以后要整顿昆仑。 一到昆仑。 岑云谏先去见了掌门。 准确的说,是掌门派人来请他。 幽暗的密室里,盘坐在蒲团上的掌门看上去连眼睛都没什么神采了,像蒙着一片灰翳,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一具干尸。 掌门听见他进门的声音,抬了下松垮垮的眼皮,瞥了他一眼。 岑云谏如往常一样,到他面前进行了禀告,只是隐约有些不如之前那么毕恭毕敬。 岑云谏按下他这次人间之行的一些收获没说,譬如他怀疑妖魔已经发现了用人气滋养灵石的方法,不然怎么会专门圈养人族? 但跟掌门说没用。 他深知掌门跟长老等人并不赞同太过激进的改变,他们喜欢自己制定、留下的那套规矩,并且希望千秋万世,他也跟着继续遵守。 论法力和剑术,他的确比现在昆仑上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高。 但他也明白,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能力跟整个昆仑千万年来的制度相对抗。 掌门一句话没都没问起澹台莲州,他也没有说。 全都说完了,岑云谏才自然而然地说:“噬心劫解开了。” 掌门略微动容:“哦?竟然解开了?怎么解开的?那可是禁术。我都见过有人用过。没想到澹台莲州能成功施行,如今还被你解开了。” 岑云谏:“不是我解开的。” 掌门:“……那是怎么解开的?他是个凡人,哪来的法力解开禁术?” 他不爱我了,就这样解开了。 岑云谏忽然觉得说不出口,这严肃郑重的气氛下,好似突然讲起了儿女情长,实在太不像话了。 掌门认为是个不错的主意,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要是可以的话,以后可以多备几个对你忠心耿耿的人,在你危难的时候帮你续命……” 岑云谏莫名心烦:“不好施行。我也不需要。将来我不会再遇见那种情形了。” 掌门哼了一声:“真是年轻气盛,自视甚高,你还得压压这过于骄傲的性子。你以为你要对付的只有妖魔了?” 岑云谏不作回答:“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我除了与他成亲却没做过别的什么,如今我与他和离了,我觉得还不算足够的报答,我想再补偿他一些。” 是通知,不是询问。 掌门隐隐觉得他没以前那么听话了。 这很正常。 他们原本也是打算培养一位乾纲独断的仙君。 这个岑云谏打小就道心坚定,心无旁骛。 唯独在澹台莲州这一事上做过糊涂事。 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掌门接着说:“我也没几日活头了,只与你再啰嗦这一次。反正你也已经体验过情之一劫了,往后就看开吧。” 最后,掌门只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每一任仙君都是寂寞的,你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岑云谏一脸平静,从容淡定地道:“我没觉得寂寞。掌门多虑了。” “我与他好聚好散。他在人间过得很好,我已经放心了。” “我们仙凡有别。” “既然噬心劫已解开,我与他再无瓜葛。我与他成亲本就是为了报恩,至此情缘已尽,我自然不该再留恋。” 说罢。 岑云谏告辞离开。 他回到洞府。 发现他重新种下的莲花在仙山灵气的滋养下已经重新开满了一池子,一叶扁舟泊在岸边,以后再没人会去乘了。 洞府里一切陈设都还未变。 岑云谏忽然觉得有点口渴,他取来贮存的灵泉水想要喝以解渴,挥手飞来水壶与杯子。 因是下意识地随手一招,自己未曾注意。 等低头一看,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杯子就够了。 但是却招飞来了一对杯子。 ——成双成对的杯子。 以前是他与澹台莲州一起用的。 习惯了。 他一个,澹台莲州一个。 他们成亲那时,澹台莲州问他要的,说是要喝什么交杯酒。 他平生也只喝过那一次酒。 ·卷一完· 第52章 第一回 如发现文字缺失,关闭转/码或畅/读模式即可正常又是一年凛冬过去。 冰封的雪山融化,化作一谷春水,映红两岸桃花。 庆国首都相蓝城仍然春寒料峭。 方才寅时,庆王贺朔已经坐在了御书房中,伏案开始了一日的办公,他前年方登基,且才不到三十的年纪,正是最励精图治的时候。 庆国居于大地东偏北的地方,既有沃土,也有冻土,物资不算非常丰饶,不像幽、昭那样气候宜人,还各拥半边云梦泽,却也在几任君王的治理下过得还算不错。 起得太早,遍地霜白,若不是庭中的玉兰香气四溢,怕是都想不起这已经是春天。 宫女用去岁冬天的贮藏的白雪水煮了昭国送来的茶叶,给庆王贺朔奉上,贺朔极爱这份每年长公主姑姑都会特意从昭国送来的特产。 屋里烧着银炭,但无甚香气,只有融融的热度在散发。 掌灯、倒茶、侍笔、看门的宫女与内侍们都端站着静默无声,唯有贺朔翻看竹简的声响和更漏的滴水声。 他看公文时尤其厌恶被杂声打搅,是以来送新公文的官员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得以觐见。 贺朔读完一份公文才分神瞥一眼官员手上奉上的加急公文,上面封了红色的泥,意味着其中讲述的是关于昭国的信息。 庆国的公文会按照各国旗帜的颜色来封泥区分。 昭国能有什么事? 去岁春末不是才打了一场仗?难道是又打仗,来求兵救援吗? 他想着,让侍笔把沉沉的竹简拿上来。 侍笔拆开泥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简,做完这些,他觉得桌上的油灯仿佛暗了一点,便拿出一根针来特地挑了一下灯芯。 光瞬时亮了一亮。 照在竹简上,他不经意瞥见个名字:澹台莲州。 作为庆王近身之人,他对各国政要如数家珍,其中也包括去年才横空出世的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 他低眉顺目,不敢言语。 庆王刚读了开头,就敛起漫不经心的态度,将身子往前倚了倚,过一会儿,又将着,他轻笑了两声。 这笑听不出喜怒,但显然趣致十足,还带了几分荒唐,不自觉地念起来:“……六月七日,扁毛大妖捉澹台莲州于王都朝歌西郊碎月军营……” “六月二十一日,莲州公子麾下碎月军与白-虎营出征……” “九月三十日,救莲州公子出昭国西北荒城,败妖兵。闻见其时澹台莲州身起金色神火,不焚人族,只烧妖兽,率众人凯旋而归。” “……回国后,昭王大喜,册封莲州公子为太子,赐良田千顷,白壁千双,黄金,城池三座,另持权力,可编军队四支。” 也只有他的那位姑父昭王能干出这种事来了,放这么 多权力。 庆王心想。 他又读了两边,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位素未蒙面的表弟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半信半疑,饶有兴趣地轻抚下巴,琢磨说:“竟然真的有军队能够战胜妖兵吗?他究竟是用了什么兵法与武器?” 这份公文让记他多流连了一刻,还是放到了一旁。 他继续翻看其他,譬如各地送上来的举贤书,看是否有什么贤才可以被提拔。 随便翻了一份。 他又笑起来,眼眸一亮。 这份自荐书写了几位奇人,该奇人自称从一座叫作荒城的妖兽领地的城池逃出,他们都学了一身武艺,精通斩杀抵御妖兽的方法,并且在冬天帮助几个村落还有小镇捕杀妖魔, 以此功劳向庆王自荐,希望能够获得一官半职,更好地保卫国家。 …… 三更天。 时年四十七岁的幽王正在爱妃的床榻上被翻红浪。 玩罢,没有温存,纤细白嫩的女子就被他一把推开,像是布娃娃一样丢弃一旁,只见她的雪白上一片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赤红鞭痕,形容甚是可怖。 幽王稍微气顺了些许。 几位宫女上前,一个给他披上衣服,一个给他抬脚穿鞋,一个向他送上养生的丹药,他仰头合水服下,其实药效还没有开始发作,却莫名地让他有种瞬间恢复了精力的错觉。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到沐浴室,把自己泡进温泉水中。 几个美人身披轻纱,绾起青丝,浸入水中,或是给他擦洗身体,或是给他按摩肌肉。 然而。 即使他一直在服用丹药,也没有落下武艺锻炼,衰老还是不留情面地降临在他身上,甚至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 他的身体依然算是壮硕的,可是皮肤松弛,每隔十天他就会用药材染黑头发,脸上的皱纹更多,尤其是今日以来他的心情十分糟糕,这坏脾气亦体现在了他脸上那越发深邃的皱纹上。 自去年幽国战败以后,这股郁气就一直缠绕在他心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给昭国颜色看看。 换在一年多年,他还以为昭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哪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莲州公子”,竟将幽国杀得大败,甚至主将连逃都没逃出来,他原想使计把人救回国,却又被拦下。 于是,既折损了幽国的间人,还损失了一员大将。 后来忽地听说莲州公子被妖魔抓走,他还鼓掌大喜,道是遭了报应。 他觉得一定是因为碎月军招惹了妖魔的缘故。 哈,人怎么能够真的能对抗妖魔呢?这不是不自量力吗? 结果,又过了几个月,竟然听说澹台莲州又逃了回来,不光逃回来,还壮大了麾下队伍。 那么,拥有了这么一支能够跟妖兵对抗,甚至从一个大妖 的手上基本上保存实力回国的军队实在是强大可怕到让他难以想象。 他深深地怀疑这其中有自我吹嘘甚至弄虚作假。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人族不靠修士,只靠自己对付不了妖魔是一件众所周知、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这样擅自行动,昆仑的人难道不会觉得他是在僭越吗? 幽王想不明白。 就在他认定多半是假的时候,失踪了十几年的幽国大将军公孙非回来了。 曾经奇策材力的爱臣暌隔这么多年,死而复生,幽王大吃一惊,再看他,已经无法用当年的目光了。 他当年已经给公孙非修好了衣冠冢,还曾记亲自祭拜过一次。 有人提前向他说,公孙非正是从困住澹台莲州的那座城中逃出,两人或许交情匪浅。 昨日,公孙非亲自写了一封长信,其中半篇内容是将荒城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另外半篇则是阐述自己的拳拳忠君爱国之心。 公孙非是个武将,却也文采斐然,笔底丝毫不窘枯,让每一个看了的人都能感受到困在城中时对国家和君王的思念,不少人为之流泪。 幽王安抚他过后,心底对公孙非的猜忌不减。 但他多少也清楚,其实他是深深地戒备着昭国的那位莲州公子。 …… 不光是庆国、幽国两个大国之王的桌案上,大大小小每个国家的统治者最迟也在暮春时收到了关于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的讯息。 有人疑惑,有人惊讶,有人钦慕,有人好奇。 但没有疑问的是,他的名声已经随着春风传遍了四处,不光是昭国,还有其他国家,人人都在讨论澹台莲州究竟是何人。 凡人的风言风语还传到了其他修真门派里。 毕竟这片大陆上还有将近一半的地盘并不在昆仑手上,还有佛修、道修、符修几大门派,缝隙间也有一些小门派。 越是小的修真门派越是与凡人联系紧密,所以才很快就从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得知了这么一位大国王子――昭国应当还是能被称作是大国的。 他们比凡人更不相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却也升起了兴趣。 …… 而此时的澹台莲州正在王都,忙碌地为册封太子的仪式做准备。 他换好衣服出来给父王、母后展示一下,转了一圈,看看可有哪里不妥。 织金绣银的裘衣把他装饰得贵不可言,俊美非凡。 这衣服不是新制的,就是用他父王衣柜里的衣服改了改来穿。昭王爱美,衣柜里有许多新衣服都还没穿过,他还想再做,却被儿子拦下来,让他把已经做好的衣服都穿过了再说。 昭王美滋滋地感叹道:“同你父王年轻时一样英俊。” 澹台莲州无甚表情地说:“谢谢父王赞美。” 王后则下阶走到他身边,为他整理领口袖子上的细节, 问他午后要不要在宫中留饭,一派母慈子孝的场面。 昭王等他们说完了才敢插话:“儿啊,就是有一件事……” 澹台莲州:“父王还有何事?” 昭王面颊泛红,满怀期待,扭扭捏捏、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只要当个太子,不要登基做昭王吗?孤乐意退位让贤,让你执掌昭国,我也好早日退居太上王。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澹台莲州甚是无语。 听听,这是一国之君能说出来的话吗? 王后:“你急什么?” 昭王缩回了手,嘟囔:“孤可不算急的,比孤急的人多了去了。孤这不是顺应民心吗……正好,孤也能少挨几天骂。” 第53章 第二回 如发现文字缺失,关闭转/码或畅/读模式即可正常昆仑。 掌门继任仪式。 前任昆仑掌门陆蒙望病体沉疴,积重难返,提前将掌门之位传予岑云谏。 此事众望所归,无人有异议。 暌隔几,昆仑换掌门人这样的大事,四海九州的大大小小修真门派自然都想要见识一下圣仪威肃、八方来朝的隆盛之况。 仅在昆仑之下的几大门派不必说,早已精心准备。 有许多小门派,原本拿不到请帖,还要钻头觅缝地把自己加上名单最末。 也是因为这次昆仑离奇的大方,几乎是敞开山门地接待客人,前后半个月间,足来了一万多人。 虽不能说比得上岑云谏就任仙君那次那般群英荟萃,许多门派与陆掌门同辈的老祖宗都不乐意来,但起码打发了小辈前来凑个热闹,是以绝大多数都是年轻弟子,完全可以说得上是人才济济。 这些客修一到昆仑,即被规定不可以随意走动,只可以在允许的地方逛一逛,否则触犯了什么违禁,届时后果自负,纵是丢了性命,昆仑也概不负责。 依靠门派的高低,将住宿分为上、中、下舍,划分等级在修真界中是一种无形的规则。 大门派的弟子可以得到一整个洞府来休息,杂门小派的人则会被凑成一个院子,甚至几个人住一个房间。 前者还敢在师长的陪同下,寻一两名昆仑弟子陪伴着,去见识一下昆仑的几座大殿,眺望一下远处的昆仑墟。 而后者则不敢有什么大的走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掌门册封仪式的那天到来。 但在院子里,他们还是敢自由讨论的,左右结识一番,甚至小小地切磋切磋技艺。 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官话里又夹杂着方言的口音。 “昆仑真是个好地方。” “不来不知道,他们这一片山头就比我整个门派要大了。” “守山门的弟子穿得都是冰鲛丝织的长衫,啧啧。” “他莫不是某位老祖宗夺舍而成的吧?可怕,可怕。” “只是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 就修真界有历史记载以来,几任仙君似乎没有一任有善终。 每一位不是不得好死,就是下落不明。 又有人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昆仑仿佛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好像有,好像没有。 昆仑弟子倾巢而出,要为安排住宿头疼不说,人多了,清静就少了,得加强昆仑的守护法阵。 大家为了昆仑的煊赫而骄傲,累几日也心甘情愿。尤其是钧天仙君叮嘱过,不可傲慢疏忽,要把每一位来宾的门派来历都记下来,若是可以,连他们的术法也推敲 出个大概来,一一摘记好。 等到典仪结束,即可整理出一份庞大的名单。 尽管他们不太明白其中涵义,堂堂昆仑难道还要觊觎小门小派的法术吗?可既然仙君都这样交代了,弟子们自然会遵循他的吩咐完成。 前些日子,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职守,竟然让某大妖魔进入了昆仑在凡间&30记340辖区,使得仙君大发雷霆,将各置守都查了一遍,轻者降低供奉待遇,重者被斩断佩剑,逐出师门。 对于一个剑修来说,后一项惩罚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时间昆仑上下噤若寒蝉,对这位新掌门人的上位终于有了实感。 岑云谏的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所有人早有体会,往后,是必须得适应这阵猎猎朔风了。 岑云谏打算借此机会,进一步地熟悉了各大门派的执掌人。 叫许多人吃惊的是,他看上去冷冷淡淡、目下无尘,张口却能将上次仙君继任仪式后见过一面的人说出名字来。 岑云谏没有在自己的洞府,而是在北宸殿庄重地接见众人。 事实上,岑云谏暂时封了自己的洞府,不许任何人窥探。 掌门没出面,只用水月花镜看着岑云谏接人待物的姿态,事后提点了一句:“端郑有余,圆滑不足。” 岑云谏却道:“本座为何要与他们圆滑?原就是想借这一次仪式重振昆仑声威,让他们仰视昆仑。” 掌门竟答不上话来。 岑云谏得了瑶光台上在前任仙君故去以后积攒了数的天地灵气,如今功力大涨,锋芒极盛。 他明白岑云谏倒不是忤逆师长…… 只是,只是…… 说得绝不算错,他是因为实力不足,又在昆仑式微时临危受命,才不得不圆滑一些,有几次被其他门派的老祖宗敲打,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岑云谏不一样,的确不必学他的行事作风。 岑云谏似乎给自己树立起了一面无形的高墙,这固然能够保护自己,不被动摇道心,却也不知不觉地讲自己给困住了。 以前似乎不是这样的,是什么开始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无情的呢? 待岑云谏离开后,陆掌门想了很久。 他蓦然想起一个极平常的画面―― 下山的澹台莲州的身影轻似一抹水青,竹杖芒鞋,斗笠蓑衣,身无一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隐入林中,渐渐消淡。 其实他并不讨厌澹台莲州,只是觉得两人不合适,都是昏了头。 如今己之将老,却心生忠言,忽然间有一丝后悔起来,只是莫名觉得澹台莲州说不定对昆仑来说挺重要的……缘何他说不清,要是再给他多一些时日,他大抵能琢磨明白,实在是没时间了。 - 典仪前一日。 宗的掌门来拜见岑云谏,亲手送上贺礼。 她清楚地记得岑云谏为妻子换礼物的事情,后来还特意打听过。因为昆仑弟子口风颇严,没探听到太多,只大致知道岑云谏的妻子好像是个凡人,好像是个爱莲之人。 离奇归离奇,到底不是她需要去计较的事。 在准备贺礼的时候,她特地为岑云谏的妻子准备了另一份。 没有告诉别人,觉得可以拔占先机。讨仙君的看重不容易,但是讨他那个凡人妻子的欢心说不定没那么难。 他们是小门派,只需要一丁点耳边风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 “你说是怎样曲折的姻缘,才会让仙君跟一个凡人成亲?” 记“天山论道时没见他带人过来,这算在乎吗?” “怎么不算?护着呗。若不是倾心,干嘛还心心念念地要给他带几颗花种。” “不知那人是个怎样的风姿,兴许我们这次去昆仑时能够见到。” “我也好奇,想来在典仪上会陪道侣一起登场吧。” 然而,他们来到昆仑好久,一直没有见到岑云谏那个传闻中的凡人伴侣。 连个影子都没有。 那……他们也不敢去问昆仑弟子。 岑云谏关着洞府,不许人去洞府找他,他们便想大概是金屋藏娇。 见到岑云谏时,宗掌门呈上贺礼,说:“虽未见到贵夫人,但我也精心备了一份礼物。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着玩儿就好,听闻贵夫人爱莲,我特坐了一盏莲形的小舟,丢进水里就会自行展开,且夏日变红,冬日变白,赏玩也很有意思。” 岑云谏怔了一怔,还是收下了:“我代他谢过你了。” 脸色却并不和善,不像上次那样不经意间眼角眉梢都变得温柔了许多,他草草地寒暄了几句,便借口离开了。 宗掌门傻眼,还以为是哪里得罪了钧天仙君,一下子诚惶诚恐起来,回头送礼问了一个昆仑的小弟子:“可是触犯了贵夫人的忌讳?我不甚了解,若有冒犯的话,我们小门小派可不一定承担得起啊……” 昆仑弟子道:“不是触犯了夫人的忌讳。是仙君已经跟凡人和离,那凡人离开昆仑都一年多了。你怎么不先问一下呢?” 宗掌门大惊失色,她心下暗啐自己一声,这下可好,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见她懊恼叹气。 弟子轻嗤一声,又说:“无妨,也不只有你给那凡人送礼,还有不少人跟你一样,也送了给仙君妻子的礼物。” 昆仑弟子自己内部会说一说,却不至于跟其他门派的嚼舌根。 况且他们一直觉得仙君与凡人成亲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对外向来讳莫如深,鲜少提及。无论澹台莲州在,还是不在,对于昆仑来说都不是大事。 宗掌门不可惜礼物,只怕自己得罪了仙君,郁闷地低声自语:“……怎么就突然和离了?” 弟子道:“我也不清楚。” 她打听了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才发现她自以为聪明,其实有许多人都盯中这个机会,“顺便”送给仙君妻子的礼物大抵也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大伙交换了一下信息,还得知大约两年前,天山论道之前,那个凡人就与仙君和离下山了。 众人对消息滞后感到痛心疾首。 啊?!?! 宗掌门更不解了。 可是,可是,仙君在天山论道结束时还惦记着给妻子带花啊……按理来说,他们那时候一定没和离啊。 她琢磨了半天,不敢继续琢磨下去了。 越想越不对劲啊,再往下想,她甚至再想……这真是和离吗? ――怎么感觉好像是那个凡人甩了仙君? 罢了。 对仙君来说,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吧。 第54章 第三回 一直到昆仑掌门交接典仪结束,岑云谏都仿佛不知道有一批赠送给他的“夫人”的礼物,完全交由两名弟子去打理。 是日。 昆仑终于恢复清静。 两名弟子因为只能看仓库,而不是去见识一下各门派离开时的热闹,而小有怨言。 此时四下无人,便聊起天来: “这么多好东西,全是送给那个凡人的。就因为他是钧天仙君的妻子,真好啊。” “天材地宝,应有尽有,他要是还在仙山,见到这么多宝贝,一定高兴坏了。” 岑云谏放下推门而入的手,站在门外沉默倾听。 不,澹台莲州不想要。他想。 不然澹台莲州也不会在下山的时候一件宝贝都没有带走。 那两个弟子还在羡慕地议论: “要是我能得到那么多宝贝,我的修为哪止现在这般地步?” “唉,我也是不敢说……仙君在那个凡人的身上浪费了太多,别说报一次救命之恩,就是十次也值得了吧。” 这番话听这不算很耳熟,但岑云谏大致知道仙门里一直有人这样说澹台莲州。 就在岑云谏向澹台莲州提出要成亲来报答之后过了两天,澹台莲州垂头丧气地来找过他一回,讪讪地说:“那天我说得含糊,大抵是脑子有点热,不大清醒。我不是想跟你成亲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给我安排个比先前清闲点的事做。譬如给你看园子之类的。” 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岑云谏心下闷了一闷,他眉心紧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澹台莲州,问:“你不想跟我成亲?” 澹台莲州的视线被他胶住,挪不开,慢腾腾地蒸红了脸,到底没办法摇头。 岑云谏觉得那一刻的澹台莲州像极了想要又不好意思说的小孩子,眼睛里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很纯粹的渴望,不包含任何其他对于力量、名利的向往,仅仅是在向往着他而已。 澹台莲州嘴唇嚅嗫了下,话滑到了喉咙边,翻了个样:“……想。” 觉得声音有点轻飘模糊,又重新说了一遍:“想。” 岑云谏忽然记起来了。 他总觉得澹台莲州拔出心剑时的神情似曾相识,原来是与说想跟他成亲时十分相似。 后来。 早先他们刚成亲时还常成双入对,澹台莲州会随他每日去北宸殿早修,他不管去哪也爱带着人。 只是,澹台莲州毕竟是个凡人,每次都得分神保护他,难免拖慢了整个队伍。 即使不说,他也知道别人对此颇有微词。 岑云谏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因为他不在意自己被议论。 他年纪轻轻一路攀到昆仑首席的位置,不是没有过非议,不是没有过刁难。他都没放在心上,回头专心修炼就是了。 现在他却莫名地想了想,要是澹台莲州在这里,听到这些言论会作何感想。 澹台莲州跟他不一样,迟迟无法入道,又不可能用更进一步的实力让人闭嘴。 而他对澹台莲州说了什么呢? 他说,别在意那些人的话,好好修炼。 他是太推己及人了。 他是个不在意外界言论的人,但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可以在意? 他应当知道莲州有一颗温柔的心。 只是没仔细去看过。 先前他总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他只是去了一趟天山论道回来,澹台莲州就不见了。 这会儿他隐隐约约地想明白了。 岑云谏深知,这十几年澹台莲州不是为了昆仑的灵气,或是为了什么宝贝才留下的。不是因为这些的话,那是因为什么呢? 岑云谏的心里一忽儿想起七岁的澹台莲州一团稚气地笑着唤他:“小木头。” 一忽儿又想起十八岁的澹台莲州如幼时一样,满脸笑容:“岑云谏。” 都是那样毫无阴霾,别无所求地望着他,对他说:“你来啦?” 一个人在原地被困住太久,肯定会想要走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吧。 “平时大家见了他,表面上还得敬着。” “幸好他还有点自知之明,晓得自行下山。” “你说,会不会是仙君对他说了什么,表示在当上仙君之前算是报恩?许多神仙故事都这么写的嘛,以身相报哪有一辈子的,都是三五年,或是解了燃眉之急就结束了啊。” “啊?是仙君让他下山的?” “那总不能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岑云谏走进门去。 两人赶紧起身,脸色一僵,低头行礼,惊慌羞窘,不敢抬头:“见过仙君。” 岑云谏:“口如扃,心方恒。” 这是在说,假如嘴巴像门一样,心性才会坚定。 叱责他们嘴浅呢。 两个弟子头低得更深,羞耻得涨红了脸:“是。” 这是岑云谏第一次在这种口舌小事上教训人,他们惶惶不安,不清楚仙君来了多久,都听了多少。 而且,恰好在他们怀疑是仙君逐走了那个凡人的时候突然打断,那开门声就好像是在反驳他们的言论。 仙君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典仪结束都好几天了,这个把月以来,仙君对这里全无问津啊。 是来要他们把东西搬过去吗? 两人后悔极了,心想接下去一定守规矩,别说聊天,就是头也不敢抬。 这时,仙君忽地没头没尾地冷声说:“我没逐他走。” 啊?谁?那个凡人? 小弟子都没反应过来。 岑云谏说:“把东西都送到我的洞府去。” 两个小弟子这次很守规矩,一声不敢吭,但在搬东西的时候,他们还是用眼角瞥见了些许仙君洞府里的陈设。 因是第一次进来,也不知道先前是怎样的,打一眼看过去,好像跟其他人的洞府不大一样,有蛮多凡间的玩意儿。 与仙君平日里清心寡欲的风格很不相符。 装点了各种色彩。 只是现在看过去仿佛有点黯淡。 诶? 凡人都走了,还留着这么多旧物吗?兴许是仙君太忙,懒得改吧。 - 澹台莲州在人间亦圆满进行了太子册封仪式。 昭王分出国务让他上手历练,学习怎么当一位君王。 当晏猗亲眼见到昭王喜滋滋地向太子莲州传授经验说:“做王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会听取意见,比如我就很会听取晏相的建议。” 又夸太子学得快,学得好,说:“太子真是为孤减轻不少负担!甚好!甚孝顺!” 晏相语塞。 不免腹诽,臣先前是让王上有过政务上的负担吗? 事实上,昭王以前也没怎么用心,都是让晏相决定好,到时候他说一句“好”就成了。这就是他的善于纳谏。 晏相又想,昭王耳根子这么软,倘若他生出异心怎么办?之前也不是没有别的权贵蠢蠢欲动过,都被他压下去了。田氏代齐又不足为奇。 他才是真正感受到太子上位后,肩上的担子瞬间轻了不少。 近来吃得饱、睡得香,他的夫人给他梳头时还说觉得他头发变黑了呢。 算了算了。 难道他还能反驳王上不成?就对王上厚颜无耻的言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在春天举办的祈祷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的祭天礼,昭王也分了一半出来,让太子来主持。 尽管太子是第一次上阵,没有经验,但他形象佳、气质好,记性更是一等一得好,各种礼仪和祝词,礼官只需要跟他说一遍,他就能完整地复述出来。 不光是在民生政务上,澹台莲州干得井井有条,在操练军队上也相当不错。 之前被他从荒城带过来的八人被他收编起来,名为长虹军。这些人皆自称是昭太子的武徒门生。 澹台莲州每日一早就会亲自过去,继续将之前没教完的剑术讲授给他们。 毕竟,之前在荒城的日子不算长,怎么可能把他的剑术教完。倒不是澹台莲州藏私,是真的来不及,他只挑了其中的几招,为了让人学得会,还简化了不少。 追随他来到昭国的这些人都纷纷赶到庆幸不已。 每天一大早,他们根本不用人催,已经愈发熟练地快速地排好队列,等待澹台莲州来上课。 当然,隔壁碎月军军中的人若是想要学,也尽管可以过来看。 为了避免混乱,杨老将军编好了还想精进武艺的人,每天一齐过来听课。 从十几岁的黄毛小儿到满头白发的老兵,澹台莲州都不拒之门外。 今天他又讲解了一个剑招。 当岑云谏到的时候,正看见数千个人围在高台的四面,如痴如醉地看他舞剑。 他在云上,不作声地观看。 却见澹台莲州的身影矫似游龙,真如江海凝清光,熠然映寒日。 比起在昆仑时,更多了几分洒脱开阔。 要由岑云谏来评价的话,不谈法力,只说剑招之妙,昆仑中也没几个人比澹台莲州更灵。 他也看得很入神。 他喜欢澹台莲州的剑。 当年他们一道学剑的时候,澹台莲州就很聪慧,新剑招看一遍就能学会个中精髓。 再看澹台莲州的徒弟们学他的动作,连一两分都难以模拟到。 岑云谏看得直皱眉。 澹台莲州发现天上多了一片紫云,知道是岑云谏来了,便收起剑,暂停解说,让大家自行练习。 总不能让忙碌的仙君等他吧?况且,他对被岑云谏这样高高在上地窥探的行为感到很不舒服。 澹台莲州对那片云招招手,再往军营后走去,到主将帐中等人。 岑云谏才到。 澹台莲州便如猜到他心思地说:“是来找我商量嶙山置的事吧。” 岑云谏没开口就被说中:“……嗯。” 澹台莲州知道他最近是接任昆仑掌门职务了,有礼貌地对他抬手贺道:“先前你当了仙君我没有亲口祝贺你,这次你当上掌门,一并贺过吧。只是我没准备礼物,万望见谅。凡间这些东西赠给你你也用不上,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 岑云谏回:“也祝贺你被册封昭国太子。” 澹台莲州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微微错愕,笑了笑:“谢谢。” 寒暄完,又立即问公事:“何时出发?仙君,我直接乘你的紫云车去行吗?也省些时间。” 岑云谏答应下来。 他是爱剑之人,见了精妙的剑招忍不住想问问:“刚才你教的剑招以前没见你用过,很不错,叫什么?可以抽空再舞一遍给我看看吗?” 澹台莲州闻言,却面露尴尬之色。 他斟酌了下,硬着头皮说:“是我自创的一套剑招,从水之中悟出来的,谢谢仙君称赞。刚才那招……叫‘覆水难收’。” “我没有讥讽的意思。” 他又客气地补充说。 太尴尬了。 澹台莲州想。 第55章 第四回 迟滞片刻,澹台莲州目不旁瞬,徐缓认真地解释道:“这套剑法叫上善若水。” 顾名思义。 取意于「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一句。 澹台莲州说:“我现在统共想了十三式,分别为镜花水月、山长水阔、桃花流水、风行水上、春水盈盈、裁云剪水、一衣带水、云山空水、水倾霄汉、滴水穿石、积水成渊、覆水难收、山重水复。” “正巧今天教到‘覆水难收’这一式。” 岑云谏脸色未变,浑若无事地道:“你方才那一招剑光倾泻,确如覆水一般,招式名取得是贴切。” 澹台莲州笑笑说:“仙君谬赞了。” 岑云谏不再提让他再练一遍的事,就像从没提过:“我这就带你去嶙山置。” 这次乘岑云谏的紫云车可自在多了。 云河悠悠,苍风习习,青鸟拉着的紫云车倒似在天空航行,澹台莲州一点儿也不紧张了,还有闲情雅致俯瞰人间。 他瞧见大地上一块又一块规整的田野,又看到外城包里城的王都,都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仿佛想要把这景象刻进自己的心底。 岑云谏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并不以为稀奇。 这时,前方飞来一群雁鸟,与他们的紫云车擦肩而过。 澹台莲州还有兴致地笑着打招呼。 岑云谏却板着脸,忍不住说:“你胆子真大,被鸟妖抓了一次,差点丧命,依然不怕鸟。” 没想到岑云谏突然开口就跟他说这个,澹台莲州回:“何怕之有?仙君您不是已加强警戒,能进到昭国境内的应当不会有大妖魔了吧。” 他想起个事:“说来好笑,那时他来找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知道我与你是婚姻关系——我是说,我们当时是婚姻关系。” 没想到在妖洞中,达骨罗却围着他好奇地问了好久他是怎么带碎月城的凡人们逃出来的问题。 澹台莲州只当平常,把差点被吃掉这样可怕的事讲出来。 达骨丹还夸他聪明,琢磨吃掉他的脑子会不会也能让自己变得聪明一些。 听到这,岑云谏打断他的话:“凡人于妖魔的实力到底悬殊,小妖你们还能歼灭自保,遇上大魔,还是速速联系昆仑弟子,只要我在一日,我就得令他们维护凡间。” “你如今已是太子,不再是能够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之身,倒不必是时时都冲锋陷阵在第一个。” 岑云谏坐得雍容端正,微微向他侧身。 又问:“以往我也不知道,你也能面对妖魔,还能统帅那么多人。毕竟,在昆仑时,你天天都在山上。” 澹台莲州抬眸时,羽睫向上微微弹了下似的:“一开始也怵,我从昆仑下山一路回来,大大小小遇见不少妖魔,胆子就慢慢练出来了。” “还得谢谢在昆仑的磨砺,我若一直待在王都宫中,大抵也会被养成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绣花草包,更无能力斩妖除魔。” 还几句话被澹台莲州稽沉心底,未宣之于口—— 其实,也得谢过他待在岑云谏身边的十年,近距离地见过他是怎样用人,怎样统领大局,否则他不会上手的那样快。 重生这事却不好明说。 澹台莲州只含糊委婉地说:“一开始,我多少是有点在学你的。” 开玩笑:“在这方面,或许得叫你一声‘先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岑云谏怔了一怔,声音先脑子一步被说出口:“你以前叫过我‘先生’。” 澹台莲州没想起来:“有吗?何时?” 话音未落,幼时的记忆姗姗来迟地浮现出来了,他记起来了:“哦……是我刚到昆仑,还在启蒙班那会儿。” 岑云谏不禁皱眉,他暗自奇怪,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话。 当年童稚竹马的情谊由澹台莲州回忆起来时,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灰,模糊不清。 他看看眼前这个神像一样的岑云谏,再想到童年版本的那个,总感觉仿佛不是一个人。小时候多可爱啊,他还记得……对了,他还记得,他那时爱叫岑云谏“小木头”。 抬头再看一眼岑云谏,莫名觉得好笑。 澹台莲州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 岑云谏像被他带着笑意的眼眸灼了一下,没来由地心乱。 于是别过脸,闭上眼睛,继续摆出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大抵是叙往事叙得尴尬吧。 澹台莲州正了正色,攀关系道:“我们做不成伴侣,也有少年相识的旧缘。仙君若不介意,往后我们做个朋友,作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岑云谏:“你们凡人的许多话我并没听说过。” 澹台莲州:“这好办,改日我整理一些书简赠给您,您有空可以看看。” 岑云谏略起伏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试图打开堵在胸口的某个气结,他重新睁开眼,转过头,目光幽黑地盯住澹台莲州:“若要做朋友,那就先不称‘您’与‘仙君’开始如何?” 他从没有在澹台莲州面前自称过“本座”。 澹台莲州从善如流:“好。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叫我‘昭太子’,我叫你‘仙君’,我觉得也没有错。” 这本来也就是昭太子与仙君之间交友。 岑云谏被问住了,一时间,他也想不到要更改成这样。 幸好,这时正好抵达了嶙山置,不必再就此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昆仑所设的嶙山置常年为阵法包围,围绕着萦绕不散的白雾,就像是一层屏障,将他与凡人的世界相隔开来。 代管嶙山置的修士早已在山门处等候多时。 澹台莲州打量了一下对方,身形不大像昆仑内门的弟子,更多壮硕,尤其是肩膀手臂很粗,皮肤却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日光导致的惨白,刮过胡髭,下颌发青。 其人躬身,自我介绍道:“虞泽恭迎仙君,恭迎昭太子。” 就算是作面子,澹台莲州也没想到会有个昆仑弟子对凡间人用“恭迎”这种字眼,不免多看了这人几眼,彬彬回礼一番。 而后岑云谏带他在嶙山置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也不过只用了小半日时间。 仅介绍一次。 以后澹台莲州可以自己来,也可以派人。 老虞之前被临时授命,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兢兢业业的当好置守。做了那么久的苦工,他一直脑子清醒,没有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早就想为自己换个位置。能往上爬多少就往上爬多少。 于是随在仙君身边,毕恭毕敬地禀告自己的工作成果。 高高在上的仙君听完,注视着他,语调温和:“你做得很好,没有因循苟且,敷衍了事。” “我听他们管你叫‘老虞’,我也这么叫吧。既然你能胜任这个职务,以后你就是正式的嶙山置守。你修道一般,却不一定在别处不能有所成就。往后这昭国的事宜还得交托给你停调周旋。” 老虞看见自己的身影被映在仙君的瞳孔中,如他这样微小的修士,别说是被仙君,就是许多实力高一些的昆仑弟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仙君不光看着他,还肯定了他的工作,甚至继续对他委以重任。不,可能还称不上是重任,但对于他来说,比之前让他做些卖力气的活儿可要有意义多了。 他原本只是出于实力和地位敬畏这位年轻的仙君,眼下却真的升起了报效之意。 也记下了被仙君亲自带来的这位昭太子——澹台莲州。 久闻不如见面。 其实都不需要刻意去记,看一眼就能记住了。 澹台莲州亦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方才,紫云车刚落地,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并肩而立,他一眼看过去,着实是养眼。 两人各有各的俊美。 岑云谏似深夜冬月,而澹台莲州像清晨暖阳。 叫他在心底为之感叹:好一副气度风华! 以前不曾听说澹台莲州在昆仑时有什么名堂,甚至连姓名都不清晰,好像基本都不露面。 眼下乍一眼看过去,抛开其他,只论相貌,两人甚是般配。 而且,因为他在人间,听说得比仙山上的人更多,他知道澹台莲州能从妖山回来,其实是被自己的军队给救回来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若不是仙君在场,他挺想跟澹台莲州更热情地结交相谈。 澹台莲州仿佛有七窍玲珑心,与他握手攀谈:“以后说不定要经常麻烦虞大哥,今天不方便,来日我带上酒,不嫌弃的话,一起喝上两杯。” 临行前。 岑云谏单独叮嘱他:“昭太子是我的朋友,不可怠慢。” 朋友?不是情人吗?虽然听说他们和离了,但既然仙君这般上心,多半还是情人吧? 老虞憋了憋。 又想: 是了,他之前禀告昭太子失踪的事时,也没提别的。澹台莲州之名在昆仑都没几个人清楚,他也是从昭王后那里直接听说两人关系。 那……那他就当作不知道吧。 恭敬应答:“诺。” …… 岑云谏送澹台莲州回到王都时正是傍晚。 澹台莲州送别他,随了几步,揖身而道:“我知站得高才能看得更广阔,看见更多的人,但是站得太高了,就一个人都看不见了。” “仙君有时不妨稍微飞得低一点,看看这世间的凡人。” 岑云谏站在背光处。 澹台莲州看不清他的表情。 岑云谏道:“改日见。” 澹台莲州回:“有缘再见。” 行过礼,转身就走。 澹台莲州急着回家,要把他所见的嶙山置的见闻写下来,心里已经想好了,就找任乖蹇来负责今后与昆仑那边的斡旋。 正合适。 …… 数月后。 夏末时分。 澹台莲州已经完毕了初期的剑术与律法授课,在他亲自考试过以后,把这首批学生们放出去。 尤其是碎月军的老兵们,使之各回老家。 他们的任务主要有下面点: 一,以他们对妖的经验来加固地方的防守。 二,开班教授武艺,在当地培养青年应战能力,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妖。 三,颁布施行新法。1 新法主要有裴桓提出,晏猗修缮,以严谨刑罚与鼓励农耕为主,让当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目的是让平时有自保之力,可以种田,也可以拿起武器战斗,但得勇于公战,怯于私斗。2 这份工作交给忠诚勇敢勇敢的碎月军那些白发苍苍的将士们再合适不过,也可令他们锦衣还乡,安享晚年。 这日。 昭国王都收到周国使臣送来的急信。 周天子过世。 令各诸侯国之王到黄金台参加丧礼。 昭仁公二十四年秋。 九月八日。 昭太子莲州领两兵,代父出行,前往周国。 第56章 第五回 韦国是一个小国。 他无法跟昭、幽、庆这些万乘大国相比,甚至连许多千乘小国也比不上。全国上下所有兵备凑在一起也没有一千辆战车。 但是韦国处在各国接壤的交通枢纽,时常需要迎来送往各国来客。 都城的守官提前七日就收到了昭国太子送来的过境书,而昭太子的队伍正与约定的时间相同,甚至还提前半天抵达。 韦国的对于外队的路过完全不感到高兴。 小国还好说,大国实在是让人讨厌,尽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昭国了。 因为大国的权贵与军队来到他们这里,往往需要韦国自掏腰包接待,要锦衣玉食,要丝竹弦乐,要歌舞侑酒,要进一步地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刮出一层脂膏。 而且那些人往往轻蔑他们,一毛不拔,白吃白喝不说,还往往不遵守他们国家的律法,甚至在此犯罪,做出奸-淫-掳-掠的恶事。 昭国近年来国力大增,不可小觑。 韦国国君尽管听说过昭太子的名声,但没见过真人,谁知道是不是吹的?说不定本人其实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他们一介小国不能得罪大国,所以打算按照来信的时间,大概在中午左右去城门外迎接下午到达的昭太子。 是日清晨,他还在梳洗更衣,侍人匆忙禀告:“昭太子已到城门口。” 韦王大惊失色:“这么快?” 侍人问:“现在就放行?还是等王上过去再放?” 韦王无奈道:“人都到了,总不能把人关在门外半日。请丞相等人先去把人迎进来,孤慢一步去。” 等韦王赶到时,发现昭太子才刚进城门,转而奇怪:“怎么这么慢?” 城门官说:“昭太子见有农人挑了担子进城给人送菜,面有急色,便让行一边,给农人先进城。是以等到现在才依序进城。” 韦王:“?” 昭太子率两兵与三兵进城,步兵乘无顶的战车,一辆车坐十人,皆是一样的衣物与武器,手持长矛,身穿铠甲,头戴兜鍪。 当他们进城时,骑兵不下马,但是都脱下了兜鍪,抱在怀中,勒马慢行。而步兵皆下战车,脱掉兜鍪,并且将长矛放在车上,随车步行。 只见他们全部右列,行走间步履整齐,无一人聊天嬉闹。 因为军队入城,街上的韦国不敢吵闹,而昭军也不喧哗,一时间,街面上静得离奇。 只能听见昭军战马清脆的马蹄声、战车的车辙辘辘声,还有步兵整齐的脚步声。 韦国见此情状,心下惊诧不已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羡慕。 若是他们的国家也有这样的军队,岂会怕被他国欺凌?昭国不愧是大国,国力强盛,战马健壮,战车平稳牢固。 当然最让人心惊的是这支军队的纪律严明,对他国也尊重守礼。 韦国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 也让他们愈发好奇,能够训练出这样一支军队的昭太子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昭太子没有骑在马上,他坐在骑兵队伍中后屏有翠帷的马车里,尊贵而神秘。 韦王等了好一会儿,只看到马车。 失望之余,好奇心一下子被吊得更高了。 澹台莲州并非不能骑马,只是,他更乐意坐在马车中读书,尽管有些颠簸,但总比骑在马上要方便看书。 马车里,他的座位旁边堆着好多书简。 他需要补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实在不想浪费时间,打发旅途无聊也很不错。 当抵达韦国为他们准备的驿站时,澹台莲州吩咐从者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打听这座都城卖书的地方在何处,他打算这几天修整时去逛一逛。 他们出发前,不光带了钱币,也带了一些昭国特产。东西是由秦夫人帮他们选的,让他们到了某个地方,大概出多少价格卖掉,赚了钱,再买当地的某某特产,再带去别的地方换钱,届时可以让太子认识一下各地的物产,而不仅仅是在书上看看。 终于,人们见到昭太子的马车停下。 车夫停好车,摆好踩脚的板凳,然后为他揭开沉沉的竹帘。 琐窗,疏风,金莲帐,冷光轻曳。 隐约可见一个青色人影,正要看清,一位骑士策马过去,俯身凑上前,挡住了窥探的视线。 赵蛟馋嘴地问:“太子,我刚才路过闻见一家酒馆的酒太香了,可能让我去买两瓮回来?” 澹台莲州答:“把你的队伍安顿好再去。” 澹台莲州说这话时并不严厉,而是温和的,温和却不容置疑。 赵蛟野惯了,原先他除了孟白乙,别人都不服――即便这个别人是孟白乙的主公。 孟白乙派他护送太子去黄金台,他其实很不乐意。 他这人虽然作战勇猛,是个不可多得的骑兵,但是贪图享乐,平日里除了打仗,就好个吃喝玩乐、快哉人生。 出门在外几个月,这就意味着很多时候要风餐露宿,绝对不可能吃好喝好了。 临行前一晚,孟白乙与他抵足夜谈。 魔音灌耳一整夜,叫他要遵从太子的命令。 赵蛟听得很不耐烦,睡也没睡好,忍不住抱怨:“我生来这个脾气二十几年,你要是信不过我,大可让别人去。” 孟白乙道:“护送太子需要最好的战士。你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战士,别人都比不过你,不让你去让谁去呢?” 赵蛟被恭维得脸红了红,心想,孟白乙这人平时为了名利,十分之长袖善舞,对他的态度是如兄如父,多有训诫。偶尔像这样说一两句真诚的话,他总是很受用,软下来,嘀咕:“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孟白乙叹气:“不是听我的话,是听太子的话。” 赵蛟:“是,是。” 他看看孟白乙的腿,要是有什么法子能帮孟白乙治好腿的话该有多好? 那他们就可以一起护送太子了。 让他一个人来作护卫,委实有点无聊。 但这一路过来,他跟太子也熟悉了一些。只要他乖乖地遵守规矩,太子是很好说话的,还会紧着他吃喝。 有次他不守规矩,太子就扣了他的酒肉。 忍了吧。 赵蛟想。 澹台莲州见他小孩子一样馋舌的模样,觉得好笑,说:“我听说韦国的烧羊肉很好吃,他们有一种酱油很好吃,你可以去买点来尝尝。” “太子怎么连这也知道?”赵蛟立时高兴了起来。 澹台莲州笑说:“听人讲的。” 太子就是这样,好像天底下所有事都知道。赵蛟想着,兴致勃勃地说:“我等下去买。”说完记起主公在面前,记起孟白乙的叮嘱,粗声粗气地补充,“到时先给太子您一份。” 他心里提前想到了澹台莲州会说什么,果不其然地听见澹台莲州答:“我不用。你们自己吃就好。记得规矩就行。” 规矩就是要按市价给钱,不能强买强卖。 赵蛟让开以后,澹台莲州走下马车。 不多时,韦王迎了上来:“见过昭太子,孤起得晚了,没能来得及去城外迎接你。初次见面,有失远迎。多有失礼,实在抱歉。” 澹台莲州微微一笑,这一瞬,仿佛贴在天边的日轮都更亮了几分,他眉心舒展,举止文雅,声音清轻徐朗:“无妨,是我们到得早了。我的士兵马疲人渴,我想快些到,让他们早点休息。” 韦王瞄了一眼旁边那呼哧喘气的高头大马,再看看满面容光、精神奕奕的士兵,不由地腹诽:啊?这是疲乏的样子吗?看上去随时都可以拉出去打一仗,而且是胜仗。 他手下的那些士兵根本没法比。 韦王道:“我们已经做好了饭菜和热水,尽管吃喝,由我招待。傍晚孤还为接待太子设置好了宴席,请太子务必要参加。” 澹台莲州拱手,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我一定准时赴宴。我也准备了昭国的礼物,到时带去赠予韦国。” 晚宴备了美酒,韦王原本打算喝个痛快,可现在酒还没喝,他却已经觉得醉了。 这昭太子不光人长得美,说话也好听,态度更是有礼,他相当受宠若惊。要知道,别说是大国的太子,他还曾经被幽国的大臣羞辱过,被羞辱了还得忍气吞声,生怕被幽国攻打。 澹台莲州:“这儿乱糟糟的,不便说话,让您见笑了。” 韦王:“不要紧,太子的士兵训练有素,虔敬知礼,看上去每一个都不同凡响,实在是让孤敬佩。” 路过的一个士兵听见这番夸奖,直觉得身心舒畅,不自觉地把脊背又挺直了一些。 他还听见有猜测他们都是昭国的贵族官宦出身,不然不会这样举止从容。其实呢?其实他们大部分人在一年以前还在荒城中像野兽一样生活。 会选择留在澹台莲州身边的,绝大多数是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庶民甚至贱民。 短短一年时间,他们不光被太子教授了武艺,甚至还学会了不少字。 没错,识字。 出发以后过了几天,因为无事可做,有两个一直看彼此不顺眼的士兵差点起了小摩擦。太子调解以后,突发奇想,亲自教他们识字,每天半个时辰,不多,一天教一两个字,讲得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 有了这项“娱乐”,占去插科打诨的时间,大家就是比也是比谁学得好,打架也不打了。 他住进屋子里以后就得意洋洋地把这事给同伴讲了。 同伴嘿嘿一笑,说:“我也是,今儿我看到那些人睁圆眼睛,用那种敬仰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头可真舒服。” 这种对于自身品德提升的得意感染了队伍里的每个人。 不需要用鞭子警告他们,他们自发地想要维护太子为之搭建起来的尊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们已经再世为人了。 刚整理好,院子里飘来一股引人流涎的肉香。 大伙循着味道找过去,发现是赵蛟在吃肉,饿狼般围过去分食,一阵嘻嘻哈哈,不分尊卑上下。 负责在驿站接待他们的韦国小官见了,不免困惑不已: 这个昭太子的人马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不守规矩吧,但是进城的时候比哪支军队都要更加的令行禁止、纪律严明;你说他们守规矩吧,那个将士买肉回来,自己吃独食,也不献给太子,他手下的士兵还敢大咧咧地来问他要肉吃,然后他也笑哈哈地给了。 澹台莲州住在楼上厢房,听见吵闹,他推开窗户。 韦国小官心想,可是要叱责他们了? 却听见昭太子宽厚慈爱地对士兵们高声叮嘱说:“赵蛟,少喝点酒,晚上韦王设宴,别到时候失态。” 众人齐声笑答:“遵命!” 傍晚,澹台莲州简单梳洗以后,换了一身合乎太子身份的礼服,配上高冠和环佩,带着喝得微醺的赵蛟等人去到韦国王宫。 他行过处,宫女纷纷脸红羞怯,把头低得更深。 在进行了基本的外交礼仪之后,韦王招待他们喝酒吃肉,欣赏歌舞,旁边还有韦国的贵族和清客坐旁相陪,吟诗热宴,使场面不至于枯燥无聊。 宴会的空气渐渐变得稠密起来。 澹台莲州也喝了几杯酒,他的酒量如今是越来越好了,酒酣耳热之际,他与大自己十岁的韦王称兄道弟,聊着聊着,得知一件事,诧异地道:“啊?我们昭国是第一个路过的?” “可昭国离黄金台甚远啊。” 韦王醉醺醺地道:“当今世道,道德大废,上下失序。捐礼让而贵战争。1” “嗝,孤都没想到你们昭国竟然还让尊贵的太子亲自去参加丧礼。” 说完,他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巴。 第57章 第六回 理所当然的。 昭国第一个到达黄金台。 澹台莲州没有赶路,他掐着时间,不快不慢,途中路过了几个小国。他还心存侥幸地想,或许是因为有的国家在不同方向,所以走不同的路吧。 在韦国得知自己来得太早,他还特地放慢速度,结果仍然是第一个到的。 新任的周天子是前一任的弟弟,在昭太子进城的第一时间,他就听说了消息。 这些诸侯国的不敬之心昭然若揭!他腹诽,一个个都拖拖拉拉,这么晚才到。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力,让诸侯国见识一下谁才是天下与礼仪的中心。 尤其是这个昭国,尤其是昭太子。 这两年来名声太盛了。 是在做什么呢? 又是杀妖魔,又是败幽师,又是广纳贤士,又是与民同乐,甚至还有最新的传闻,说他随身的亲兵也不同凡响,纪律严明。 近十余年来,这位昭太子莲州可算是最出风头的了吧? 他听过关于澹台莲州太多的故事了。 其中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之间传得很广,说他路遇一位老翁,老翁责骂他,他却向老翁道歉,秋收时,还亲自去为老翁下地干活。 他嗤之以鼻,觉得多半是假的,或是装模作样。 他们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哪有空跑去那等泥泞的田间,还冒出来个老翁。 他认定昭太子莲州是个很会自我吹嘘的人。 所以,他决心要给澹台莲州一个下马威。 昭太子到达周国王都的那日,他只派了一个小官去接待,一切合乎礼仪,挑不出错。 谁让昭太子是第一个到呢?要是换作其他人,也一样会遭受他憋了很久的不满。 每日周王都会让人仔细地禀告昭太子在做什么,包括他手下的所有人,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绞尽脑汁地想要从中找出可以发难的地方。 可惜,昭太子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周国给安排的行馆之中,对于被提供的食宿也没有任何意见。 包括他手下的士兵,每日按时晨起操练,在院子里练个拳,下午就念书学字,旁的任何出格的行为都没有。 甚至对那些受了命令故意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趾高气昂的周官都谦逊礼貌。 这使得后者心抱惭愧。 每回过来,昭太子都会温柔地接待他们。 不得不说,起码在表面功夫上,这位昭太子做得相当不错。 早就听闻昭太子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他的母亲在年轻时也是一位以美貌著称的公主,但他们以前没有见过,总怀疑是被蒙上的名为权力的美化面纱。 如今见到本人,发现竟然名不虚传。 昭国抵达周国是在初冬。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是日下起一场大雪。 周官在烧了炭炉的屋子里等待着昭太子前来。 不多时,听见了响动,他抬头从窗棂望出去。 只见澹台莲州一身白衣,缓步而来,身边伴着几个士兵,却没人打伞。 他任由鹅毛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尽管穿得很薄,最近吃得也不大好,但他的气色依旧不错,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一双眼眸明亮,鼻尖和脸颊被冻得晕了淡淡的薄粉。 自有一番干净微冷的美感。 一走进暖气团团的室内,那些雪片瞬间都融化了,变成露珠,洇进他的发间和领口。 你的视线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那晶莹的水珠,想要一道滑进他衣襟下的隐秘之处。 明明他没有做任何的谄媚之举,但似乎正是因为他的清白端正的美丽,才越是会让人浮想联翩。 周官暗叹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呢?这位周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在兄长去世继位后的这段时间里,在宫闱中,他其实并没有禁-欲,还收用了几位兄长留下的小美人。且他男女不忌,也有几位美貌的男宠。 却没有哪一位能有昭太子的风华韵致。 周王现下是厌恶昭太子名声,故意避而不见,倘若到时候见到了,不知会是怎样的场景。 澹台莲州可不清楚周官心里想了这么多,他滴水不漏地接待了对方以后,又温声和语地亲自将人送走。 他多少清楚周王是在故意刁难,譬如要他写悼亡词,但他都一一照做了。 处理完公事之后,澹台莲州回到屋子里。 小白狼正团起来躺在床边,冬天的他格外嗜睡,一天到晚也没怎么睁开眼睛的时候。 趁他睡着,而且变小了,澹台莲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过手去,想要一把把白狼给捞起来。 才碰到毛尖,白狼突然抬头,睁开眼睛,冷冷地睨住他,像是在用眼神问:你想干嘛? 澹台莲州讪讪,收回手,装成无事发生:“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还没有要对你做什么呢。” 白狼一声不吭,摆了下尾巴。 澹台莲州轻哼一声,先自己脱了鞋子,坐到床上,再压了压声音,用言灵咒说:“去把梳子叼了,再到我身边来,记得上来前在毯子上自己擦个脚。” 白狼很不想动,浑身每一根毛都写满了拒绝,肌肉紧绷,眼神也极其不快。然而他抵抗不了主仆契约,跳到桌上轻轻咬住木梳,然后乖乖跳到床上,坐在澹台莲州身边。 澹台莲州看他坐得笔直,又下一个命令:“趴下。” 白狼瞬间趴了下来,他郁闷非常,喉咙底发出不满的呼气声。 澹台莲州故意哈哈地嘲笑起来:“你气什么啊?我只是给你梳个毛而已,你看你自己都不爱舔毛,经常弄得好多打结,我不给你梳一下,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没人管的小狼。”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哈哈哈,一般野狼本来就没人管,像你这样有人管的才奇怪。” 澹台莲州兴致勃勃地给白狼梳毛,捋顺每一块打结的毛发。 小白狼身上的旧伤都好了,连一道疤都没有留下,在他的养护下,毛皮油光水滑,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出了几搓红毛,朱砂红,像是受伤染血。 起先澹台莲州还以为是弄脏了,洗了几次发现洗不干净,就随他去了,渐渐越长越多。 他边梳理边跟白狼聊天:“这周国果然是个好地方啊,水土丰美,物产富饶,要耕地有耕地,要动物有动物,但这里的看上去却多是面黄肌瘦。” “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 “以前在山上,没人管我,那时候还小,也不怎么会找吃食,经常找不到东西吃,肚子可真饿。” “有时饿得晚上睡不着。” 澹台莲州自言自语似的叨唠了老天,兴许小白狼是他下山以后遇见的第一个生灵,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结了契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以及白狼只会倾听,没有任何意见。 私下与白狼在一块儿时,他总能打开话匣子,说上小半天。 澹台莲州梳着梳着,把白狼身上的毛薅下来一大团:“小白,你又不理我了。” “你不是能用心音跟我说话的吗?为什么不和我说说话呢?” 小白狼闭着眼睛,抖抖耳朵,像是把他的话给甩到一边,表示没听进去。 澹台莲州继续薅他的毛:“不理就不理吧,我怎么尽遇见像你这样臭脾气的家伙。不过也好,有些不能同别人说的话,我也能和你说。左右你绝不可能把我的话传出去。” “周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见我。” “可能要等到其他国家的人都到了吧。” “难怪我出发之前,黎东先生为我送行的时候表情怪怪的,只让我一切守礼,还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们走得慢都是最早到的,其他国家得有多怠慢?” “礼崩乐坏,这天下怕是安稳不了啊。” 这时,一直伏在他的手掌下一动不动的小白狼抬起头,澹台莲州问:“怎么?” 小白狼跳下床,去把他的剑给叼了过来,放在他的面前。 澹台莲州笑了,问:“嗯?这什么意思?” 小白狼用红瞳望着他,突然在心里开口了,严正地道:【上天赐予你勇敢和智慧,以及让人们敬爱你的天生的亲和力,正是要你去成为一位称霸天下的君王。】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 澹台莲州猛揉他的脑袋:“一年多不跟我说话,突然开口就跟我说这个?!” 小白狼:“……” 澹台莲州嬉皮笑脸,且散着头发,看上去比平时正装时要面容稚幼许多,甚至还有点不在下属面前表露的孩子气,笑着说:“哈哈哈,你一个狼妖,关心这些作什么?” 怎么会这样? 小白狼的神情重新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他的神情很好读懂,正是在不明白为什么澹台莲州这样不严肃:【我跟着你观察了两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很适合做一个好君王,且不仅止在昭国。】 澹台莲州笑着笑着,又不笑了,看了他一会儿,说:“下去。” 小白狼下了床以后,满脸困惑,难得一见地主动把爪子搭在他床边,碰了碰他的脚。 澹台莲州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没好气地说:“出去。” 碍于言灵契,小白狼不得不离开屋子,瞬间风雪满面,被冻得一个哆嗦。 - 过了两天。 庆国的使臣在一个晴天到了,他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住在隔壁的昭太子。 昭太子是庆国公主的孩子。 两个国家沾亲带故,正是应该亲近一下。 庆官一见澹台莲州,就热络地套近乎说:“您长得与文婧公主可真像,我们王上很想念她,也很想见一见您呢。” 第58章 第七回 庆国也不是国君亲自来悼念,而且王长子年纪尚小,所以派了右相褚迁前来。 褚迁是个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生得圆胖,下巴叠出三层肉,眼睛也被挤作两条细缝,像是在一张白纸上剪两道弯弯的线充数,让他看上去甚是和蔼可亲。 褚迁做起事来慢吞吞的,气氛微热起来以后,他奉上几个锦盒,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王上赠予昭国的礼物。” 并且为他展示了一番,一块莲型美玉是给他的,一个水晶杯是给王后的,还有一套好笔是给昭王的。 看得出来,礼物准备得很用心。 双方相谈甚欢。 只是,褚迁不解地问:“昭王怎么会让您亲自过来呢?” 他非常委婉:“莫非是昭王比起王后更喜欢两位妃子?” 之前在韦国和其他几个小国的时候,澹台莲州就听过数遍这个疑问。 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坐明台之上,竟然亲自跋山涉水地前来黄金台。澹台莲州答:“不是我父王命令,是我自请出使的。” 他要来的时候,昭王还阻止他:“儿啊,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去吗?” “外面多危险啊,万一遇上盗贼匪类或是毒蛇猛兽怎么办?……好吧,我知道你不怕那些,你武艺高强。” “可就是不小心擦着碰着也不好啊,冬天到了,着凉怎么办?父王会心疼的。” “你现在身系昭国社稷安危,万万不能有半分闪失呀,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王后从旁道:“那你去?” 昭王缩脖子:“我……我还是算了,我体弱多病。” 王后冷哼一声。 昭王很是慷慨地提议道:“让裴相或者晏相去嘛。” 澹台莲州也不能说很坚决,而是有商有量、耐声耐气地说:“还是我去吧,我想自己去黄金台看看。” 王后也不大乐意。 但裴相却赞成:“将来太子要继承昭国,总不能一直把他护在温室之中。正好趁此机会,让他走几个昭国的城镇,拜访一下附近路过的诸国。太子亲自与之结下的情谊是派其他任何人去都代替不了的。” 送行前一日,私下单独与他说:“我隐居十年,二十年前倒是去过周国一回,但对而今上位这位天子无甚印象。到时太子务必小心,若是有什么意外,赶紧让他们护着你回来。” 谈罢,褚迁告辞离开,一离开室内,多看了一眼门边,嘀咕:“这里怎么有条狗,是昭太子养的吗?……我是不是送点狗用的东西做礼物好?” 他说得很轻,但是话音刚落,那只疑似是狗的白色动物就抬起头来,冷冷看他,带着淡淡的敌意和杀气。 褚迁被吓了一跳:“这狗怎么长得有点像野狼。” 澹台莲州走出门来,命令:“趴下,低头。” 小白狼立时只能趴在地上,低下头,不能再用他可怕的眼神去吓人了。 褚迁更是吃惊,悄悄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能力?昭太子竟然霸气到连凶狠的野兽都能驯服不成? 方才那两句话倒是流露出一点被掩藏在他温和笑容下的威严。 但只是转瞬即逝,澹台莲州又朝他露出个浅浅的笑,道:“让您受惊了,这是我养的狼,以前是野狼,多少有点野心难驯,只唯独对我忠心耿耿。” 褚迁擦一把汗:“昭太子果然不凡。” 他想,回去在给王的信里,他还得再加一笔。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各国使臣不在少数。 从白雪飘飞的冬日到春寒料峭的初春,终于,各国的使臣都陆陆续续地抵达了。除了幽国以外,其他十几个国家的使臣全都郑重地来拜访了澹台莲州。 不少是之前他在路上经过就曾见过了的,虽然时隔不久,再见面当然算已有交情,与见第一面不同。 一时间门前车水马龙,从早到晚都有人前来想要谒见他。 大家都想要在丧礼结束之前,多跟昭太子拉进关系,在他面前刷刷脸,与这样的大国继承人结交,有而无一害。 更何况昭太子还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就是与他坐在一起喝喝茶,不说话,光是看他的脸,多一刻是一刻,那也是可以珍藏起来,将来再翻出来回味的记忆。 直到被周王斥责以后,澹台莲州才清静了许多。 澹台莲州心想,还不如早点举办这个封陵仪式,参加完,他正好沿着春花漫开的陌上,缓缓归家。 时光如白驹过隙。 转眼间,终于到封陵仪式的那日了。 前一晚。 华美的周国宫殿中,层层叠叠的厚重帷幔将自然的天光尽数遮蔽,新任周王不喜欢敞开门窗,尽管宫中无人不知,但他做掩耳盗铃之事,不想被人听见他作乐的声音。 是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紧闭门板,只命人点上灯烛,把室内照得灯火辉煌。 平日里,他身边总少不了环伺的美女。 这会儿因是在询问一些私密事,所以仅仅只有两个宫人站在远处听待,这让殿内看上去更加空阔寂寞 他每日都要听诸侯国的使臣都做了什么。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昭太子,如今昭国势大,不可不打压,这人都送上门了,他很想要挫败一下昭国的锐利。 要是可以的话,把昭国太子留下作质子就更好了。 可惜,只是想想。 毕竟周国虽然号称是天子国,然而国势式微,今非昔比,除了仍然握着九鼎,早已不复千年前刚建国时的容光。 他的思绪不由地飞到千年之前,想象自己是建国的那位周王,一声令下,诸侯国便集体俯首臣称。 可惜,澹台莲州的礼仪堪称模范,他想找茬都没法找茬。 前阵子借机发作以后,昭太子闭门不出,不再接待宾客。 周王不快地回了寝室,打算召一位美人来侍寝,一解燥郁,想了想,点了位许久没见的男宠。 这是他先前迷过好一阵子的男宠,还是个没落贵族家的私生子,相貌生得不顶美,可胜在读过书,行止之间颇为文雅,而且少年时身材纤弱,皮肤细净,别有一番雌雄莫辩的滋味。 后来慢慢长大,没有少年那会儿水骨玉肌的风姿,他就渐渐不再召幸了,不过依然经常把人叫来说说话。 美色是不如当年鲜嫩,但是依然是朵解语花。 男宠果然知他在心烦何事,也没直接问,反而说起一些他听到的关于昭太子的见闻,好奇地问:“听说昭太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王上可有见过?我与他比,谁更美?” 周王忍俊不禁。 这一句话,直接把昭太子拉到了与男宠想比的地步,可不让他大感快意? “当然是你美。” “我听说昭太子很美。” “那多半是别人为了奉承他所以故意夸奖的吧。” 男宠又说:“我先前还听说了一件事,想要讲给王上听。” “我听说,有一户人家的家主去世了,旁支各家的人都去参加葬礼,借住在主家。结果有一位客人,瞧中了这家的貌美侍女,轻薄于她,做出了禽兽不如的行径。众人以之不耻,将他打了一顿,抓起来,扭送官府被关押了起来。” 周王眼眸中精光闪烁,抚须而笑:“你还是那么聪明伶俐。过来。” 他揽着男宠的腰肢,步入内室,幔帐垂落,缓缓合上。 - 早上。 公鸡刚鸣了一回。 澹台莲州已摸黑起身,换好了丧服。 他在铜镜前照了照自己的相貌,又问左右的人:“我的气色看上去怎样?” 他这回出行就没有带侍女,现下身边站着的是赵蛟这些个大老粗。 赵蛟是个不辨美丑的憨货,左看看,右看看,道:“我看着很不错,太子面色真红润,跟成熟的果子似的。” 这什么比喻? 澹台莲州笑着摇摇头:“红润可不好。” 他取出女子用的敷粉――临走前母后塞进他行李里的――给自己抹上一些,再问:“现在呢?可看上去病一些了?” 赵蛟不懂:“好好的,为什么扮病秧子。” 澹台莲州道:“免得被周王说我不恭敬。” 诸小国的使臣全在外头等了,就等他先出发,他们才好跟在后面一起去。 当昭国的马车打头出发以后,后面才乌泱泱跟着一串马车,整整齐齐。这些人甚至在澹台莲州不在的时候,自己先排好了前后顺序,有条不紊。 一个多时辰后。 他们抵达天子陵山。 澹台莲州下马车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有一片巨大的人形影子。 他转身,再抬头,瞳孔骤缩。 他见到了令他震惊的一个景物――这是一座巨大的人形雕像。 雕像是一个容貌俊秀的男人,仙气飘飘,持剑而立。 赵蛟在他耳边惊叹:“哇,好大的人像!这是什么人?” 澹台莲州说:“是助周王建国的仙人。”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剑修。 ――是昆仑的人吗? 他在昆仑时怎么没听说过呢? 澹台莲州不知道的是,他在看风景,而别人也在把他当成风景来看。 他一身丧服把他更衬托得肌肤凝雪晶莹般的白,头发却比别人更乌黑,如上好的绸缎一样有光泽,鬓边有两绺发丝没梳好,被风吹拂,蹭在他的颊畔,加上他今日白面淡唇,病恹恹的模样,轻轻蹙眉,竟很难得地给人以一种文弱的感觉。 原本一直没见到昭太子的周王此时一见,被美的挪不开眼睛,心软了几分。 他本来还以为是吹嘘,没想到昭太子居然真是个美人,控制不住地心乱跳起来。 是以。 澹台莲州原本都做好了会被刁难的准备,结果无事发生不说,周王待他还很是亲切。 他虽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但此事有其他事占据了他的心神。 回到行馆。 澹台莲州关上门,连小白狼都没放进来。 他从箱子里掏出一面小铜镜。 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这是岑云谏留下的传音镜。 澹台莲州敲敲兽头的眼睛。 敲三下,兽眸亮起来,再翻到另一面,他凑过去说:“仙君,我有事找你,可有空一谈?若你有空便回我一句吧。” 澹台莲州说完,就把小铜镜放在了枕边,去洗漱了。 他以为怎么着都得等个一两天才能得到岑云谏的回复,毕竟岑云谏是大忙人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留言? 没想到他洁净以后,过了半个时辰回来打算睡下了,却看见小铜镜微微发亮。 澹台莲州:“?” 这么凑巧?回得这么快? 他拿起铜镜,里面传来岑云谏的回复,依旧惜字如金:“何事?直说。” 第59章 第八回 如发现文字缺失,关闭转/码或畅/读模式即可正常澹台莲州于是用传音镜与他对话起来,不寒暄,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我去天子陵,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雕像,有十几丈,塑成一位剑修的模样。” “我记起来,我小时候是听我母后给我讲过故事,说神仙帮助天下建国,奠基江山。” “但我在昆仑的时候却从未听说过此事,你可知一二?” 声音落入镜中,空荡荡,没回音。 澹台莲州等了等,催问:“还好吗?” 岑云谏的声音冷淡中糅杂着几不可察的失望:“在。” 又说:“在想。” 澹台莲州听见风声,问:“你在外面?路上?不方便的话,改天我再找你。你先办好你的事。我只是觉得有点蹊跷。” 岑云谏道:“不是,去宸光殿后殿。” 澹台莲州到底再昆仑住了那么多年,他知道那里是察看存放历代弟子名簿典籍的地方。岑云谏这是二话不说直接去查了。 多半是恰好现在有空。而且岑云谏不喜欢拖沓。这件事又跟人间界与修真界的相互依存有关系。 也是。澹台莲州想,岑云谏从小就是斩钉截铁的性子,从不见他:“我仔细想了想时间,周朝建立于一千零五年前,恰好是前一任仙君失踪的那一年――你不觉得很巧吗?会不会这人是前任仙君?” 岑云谏:“是很巧。” 澹台莲州起身,取了一件白衣,铺开放在桌子上,用墨笔绘制起来,道:“你送只信蝶过来,我将画像寄给你。” 为了绘这幅画,澹台莲州彻夜未眠。 直到第二天一早,岑云谏的信蝶如约而至,他把衣服用信蝶给寄了。 寄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件他穿过还没洗的里衣,多少有点尴尬,最近全穿白的,夜里灯线暗,他没看清楚就拿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看上去是干净的,应该不会发现是他穿过的。 岑云谏:“嗯。” 聊一晚上,两人也没说几句话。 这会儿澹台莲州不由地羡慕起信蝶的便利,人间的各国要是有这玩意儿,那么外交往来跟行军打仗都能省下不少事儿吧。 他又回过味来想了想,其实以前他跟岑云谏相处也是这样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岑云谏时不时地应几个字。但他那会儿觉得有人乐意认真听他说话,他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 今天,还有一场宫廷宴会要参加。 只要这场宴会平安无事地结束,这一次他作为昭太子前来的外交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因为一夜没睡,今天他的容色 难免看上去比平日要憔悴,又覆了□□在脸上,加上打扮得素净,看上去比昨天病得还厉害似的。 出门时他让赵蛟评价了一番,赵蛟答道:“像鬼。” 澹台莲州哈哈笑:“正该如此。” 不少人都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直想去安慰他一下。 美人生病谁能不心疼呢? 美人眉心痛敛那都是不一样的美。 记 周王见到的亦是这样的澹台莲州,他太困惑了:不是听说昭太子武艺超群,一骑当千吗?可看着弱质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个会武的。倒是让人万分怜惜。 他多看一眼,就多觉得自己现在的后宫颜色惨淡一分。 且不仅是昭太子的美貌,更有他这个位高权重的身份在烧炙着这份美貌,愈发使他心热起来。 澹台莲州向他作揖时,他特地亲自上前来,扶了扶澹台莲州,想要借此机会摸手。 蜻蜓点水似的碰到了一下。 感觉不怎么光滑。 才刚碰到,澹台莲州似有察觉,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周王遗憾之余,低头看见澹台莲州的鬓边和脖颈,他皱起眉,因为发现澹台莲州傅粉了。 顿时失望至极。 这样的好颜色原来是擦脂抹粉伪装出来的吗?这个昭太子真是好心机,莫不是调查过他的喜好,才特意扮美? 以博得天子的好感。 这种臣子以美色取悦君王的事情并不罕见。 周王不是没遇见过。 发现这一细节以后,他对澹台莲州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了不少。 要不是因为之前就安排好了座位,让澹台莲州就在他的右手边下座,他都想临时给换掉好了。 澹台莲州的身旁站着一位酒官,专门用以监督他的饮酒礼仪。 按照最早定下的规矩,原本就只能在冠礼、婚礼、丧礼、祭礼或喜庆典礼的场合下进饮,违时而饮则是违礼。1 以避免因酒误事的发生。 但是不管是诸侯国,还是天子国,早已视这条祖宗命令为无物了。 反正,只要说是喝点不碍事的小酒,谁又能责罚你呢? 澹台莲州平日里不怎么爱喝酒,不知道今天会喝多少,他就按照酒官的指示,先食后饮,吃的是粟米汤和蔬菜,然后两个酒官,一个持酒壶,一个拿酒杯,给他斟酒奉上,让他喝酒。 澹台莲州不敢失礼,他用双手拿着酒杯,仰起头,不紧不慢地把酒一口一口喝完,一点也没滴漏出来。 周王坐在高处,下面的人看不清被掩在珠帘后面阴鸷冰冷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澹台莲州。 他给澹台莲州的是最烈最醇的美酒,连他都是喝不到三杯就觉得醉了。 澹台莲州难道酒量还能比他好吗? 别的不好说,在喝酒作乐一方面,他对自 己非常之有信心。 然而他看澹台莲州连灌了几杯酒,耳朵微红,嘴唇也从薄粉变成了绯红,眼神却依然很清明,不大像喝醉的样子。 反倒是出了满头的汗,把他脸上的粉都打湿了,澹台莲州不自觉地用袖子擦了擦,就把粉给揩了下来。 周王原本觉得好笑,想要看澹台莲州的笑话,看着看着,怎么感觉越看越不对劲了…… 这……这昭太子脸上傅的粉被揩拭掉以后露出的皮肤怎么比傅粉以后看上去更瓷白细腻?简直如一块温润的美玉。 这暴露出一角的美貌愈发地撩拨着周王&303记4出6弦,如挠心,让他心痒得恨不得亲自过去把昭太子的脸擦干净,仔细看看究竟是何等相貌。 喝到第十杯酒,澹台莲州还没醉,可是出了一身汗,而且满身酒气,叫他觉得颇为难受。 周王更是纳闷:奇了怪了,怎么还没喝醉呢?莫不是在硬撑? 他问:“昭太子,我见你出汗许多,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澹台莲州转向他,抬手简单行了个礼:“多谢王上关心,我没有觉得身体不适。” 周王被噎了一下,然而礼仪需进的十杯酒已经快饮完,没有其他理由劝他进更多的酒,只得悻悻作罢。 澹台莲州仍然身形沉稳,丝毫不晃,甚至还有闲心帮一把旁边的人。 他扶的人是庆国的右相褚迁,还给人递了一颗解酒丹,道:“解酒的药,悄悄吃吧。” 一切在袖子中进行,褚迁对他笑了笑,在抬袖子掩面弯腰道谢时快速服下,对他笑了一笑,两人顿时感觉昭国与庆国之间的关系都紧密了不少。 周王更是郁闷:这人都没喝醉,怎么引他到内室去休息从而污蔑他? 难道要就这样眼睁睁地放他走了? 打扮成侍人伺候在周王身边的男宠上前附在他身边低声出谋划策说:“不如使人弄脏昭太子的衣裳,怎样?” 周王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头。再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亲自去做。 昨日他就此事又找男宠商量了:“昭太子生得貌美非凡,不是一般美人所比得上的,我们哪能找得出让他心动失礼的美人?” 男宠笑说:“不需要他心动,只需要他失礼就行了啊。大王。” 周王道再赐澹台莲州一杯酒。 男宠亲自去送,装成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把酒撒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连忙下跪道歉,祈求原谅。 澹台莲州不急不气:“无事。” 还伸手扶他,并向周王求情:“凡人孰能无过,他也是不小心,但请王上轻点责罚。” 周王皱着眉,佯装生气地道:“把人拖下去。” 澹台莲州忧心地看了一眼,又求了两句情,就被其他侍者引着,带他去别的房间换一身干净衣服去了。 周王的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更换的衣服,整齐 地叠好放在榻上。 两位侍女表示要帮他更换衣服。 澹台莲州刚脱掉外衣。 正这时。 澹台莲州感觉到他放在胸口的小铜镜震动了起来。 他精神一振。 这是岑云谏找他。 比起繁琐无聊的宴会和态度古怪的周王来说,跟冷淡寡言的岑云谏说话都显得有趣了起来。 他好想要赶紧回去。 侍女隐约听见从澹台莲州的胸前传来什么声音,而他只能装成一无所知,勉强地笑了一下,问:“我不习惯不认识的人帮我更换衣裳。你们可否退下,让我自己来换就行了。” 侍女福身:“是。” 澹台莲州松了一口气,一等她们离开,就从怀里掏出了小铜镜。 却不知较远的那扇窗外,周王正在偷窥于他。 第60章 第九回 如发现文字缺失,关闭转/码或畅/读模式即可正常澹台莲州背对着门,他把镜子放在椅子上,一边自行更换衣服,一边与岑云谏说话。 因为着急,他催促道:“长话短说。” 这让刚要开口的岑云谏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不是前任尧风仙君,是他的一位师兄,因为在八十岁时被逐出昆仑,我也只找到一个名字,姓兰。” “大概是他下了山以后遇见周朝的建国之王,襄助了对方。” 澹台莲州应了一声:“嗯……” 接着屋子里陷入一片缄默。 澹台莲州:“……” 岑云谏:“……” 澹台莲州:“然后呢?” 岑云谏:“没了。” 又沉默。 片刻后,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岑云谏:“你没有更多要跟我说的吗?” 澹台莲州:“你只查到这么多?” 两句话撞在一起。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该说是默契呢,还是没有默契。 岑云谏:“我只查到这些,一千年前的事了。……,莲……” “莲州”这一去掉姓氏只唤名字的昵称才刚说出口,就被心不在焉的澹台莲州用一声“嘘――!”给堵了回去。 澹台莲州忽地警觉起来,压低声音,正经严肃地说:“有人在窥探我,下回再说。” 岑云谏问:“要帮忙吗?” 澹台莲州飞快地答:“不用。” 说罢,澹台莲州将小镜子塞进怀中,继续坐着不动。 他不知道是谁在窥探自己,但是进宫前他被搜过身,现下身上一件武器都没有带,倘若突然遭遇袭击的话,该如何防卫? 周王只瞧见了澹台莲州的背影。澹台莲州着里衣,并未裸露出肌肤,光是瞧见澹台莲州低头时露出的一截脖颈,他就莫名地口干舌燥起来。 他眼尖儿地瞧见有一根头发黏在那纤细白皙如天鹅般的颈后,心痒极了,真想去拈掉这跟发丝。与此同时,是不是也能触摸到昭太子的肌肤,感受一下究竟是怎样的手感。 这时,澹台莲州向后抬起手,摘下了玉冠和发簪,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将原本还能细看的后颈肌肤也给遮住。 周王却心跳得更快,一时间看痴了。 澹台莲州握着发簪,转过头来,一抬眸,瞬间捕住了周王窥探的视线。 他的目光不再温柔,而是变得寒气森森,凛冽不已。 周王被吓了一跳。 男宠在他身边小声而着急地问:“王上,该让人进去了。” 话音还未落下,门板突然被踹开。 趴在门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周王被掀倒,连带身边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澹台莲州看清门外的人竟然是周王 ,表情扭曲了一下,没控制住错愕之色,他很少会有这样冷酷嫌恶的表露。 这一时刻,他站着,而周王狼狈地摔坐地上,仰头看着他,他也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这一直暖如春风的谦谦君子忽然冷若冰霜一下,还裹挟了一股酒气浓浓的风,似乎也别有一番趣致。 周王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耻辱,而是心脏都快炸掉一样的情躁。 然后澹台莲州敛起记了剑意,周王也才如梦初醒般的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诸侯国的一个小小太子面前犯了蠢样,颜面大失。 澹台莲州此时并不算很有醉意,但显然也被醉意所影响了,他的眼眸湿润而明亮地盯着周王,连那种温柔也变得诡异起来,似笑非笑地问:“您怎么在这儿?” 周王这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硬着头皮,直视着澹台莲州的目光,还抵死不肯承认地说:“恰好路过而已。昭太子突然开门,倒是把本王吓得摔倒。” 澹台莲州不道歉。 周王也不敢讨要。 澹台莲州问:“您可有受伤?” 周王忍不住不去摸作疼的腰骨和屁股,感觉仿佛在被澹台莲州步步紧逼,心下紧张不已,生怕澹台莲州把人叫来。万一他这一行为被那些人烦人的史官给记了下来,那他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周王若无其事地说:“没有。没有。” 周王满脸通红。 既然周王都装样子了,澹台莲州也勿以追求,向他拱了下手:“那我可否能够继续更换衣服了?” 周王不敢再看。 他因为一时色心,打乱了计划,还丢了个大丑。 等诸侯国的使臣都离宫很久以后,他初时浸在那种羞惭的情绪渐渐转变成恼怒,恨恨地将所有错都归结到澹台莲州的身上。 本来只是有五六分想要把昭太子扣留下来责罚,但在这不理智的恼羞成怒的趋势下,一下子涨到了十几分。 他非要找回这个场子来。 澹台莲州坐上出宫的马车,驶向宫门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在胸口衣襟里的镜子又发出岑云谏的声音:“你在凡间时常遇见这样的事吗?” 澹台莲州:“!” 他掏出镜子:“你一直在听吗?” 岑云谏:“方才听了一会儿。” 澹台莲州:“一般也不至于那么失礼,至多是向我丢花掷果而已。大多是小娘子与我示好。被男人窥探是第一回。” 岑云谏:“这周王好-色-荒-淫,连别国太子都偷窥,品行委实不端。” 澹台莲州太了解岑云谏了,以至于这几乎没什么音调起伏的一句话里,他就隐约听出了岑云谏似乎在生气,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刚想着,就听见岑云谏不满地问他,而且又是带着不自觉地教训的口吻:“莲州,你作为一国太子,将来还要当国君,你的脸 面就是国家的脸面。你受到这种羞辱,怎么能忍气吞声?就这样当作没有发生了吗?” 澹台莲州一笑而过,无所谓地说:“要是被许多人瞧见也就罢了。如今只是一场秘事,难道我要去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或者揍周王一顿?” “再接着呢?两国开战?” “不管谁胜谁负,都会死不少人。” “只要我装成不知道就好了,就能少死许多人,这不是很划算吗?” 岑云谏颇为不赞同:“那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好欺。” 澹台莲州刚要回答,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车,他坐在车里都趔趄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 澹台莲州随手扔下镜子,揭开帘子往外看。 他们的马车被卡在了外宫的宫门口,最后一道门。 几十个士兵包围着他们,为首的高声道:“记昭国护卫出门时多有不恭,有失礼节,请太子将他交出来,接受我们的惩罚。” 槊尖直指着赵蛟。 澹台莲州见赵蛟肩膀的衣服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电光火石之间,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赵蛟不是个读书人,没什么涵养,此时已经暴跳如雷,一个没忍住,骂了几句脏话,粗声粗气地为自己辩解:“太子!我什么都没做!他突然刺过来,差点把我刺了对穿,幸好我反应得快,不然就直接被他扎死了!” 对方却进一步抓住他的小辫子:“天子葬礼刚过,你竟然就敢在王宫门前口有不敬,满是污言秽语!该死!” 可把赵蛟气了个够呛。 澹台莲州步下马车,先礼道:“卫官息怒,我想我的下属一定没有侮辱周国的意思,他虽是个莽人,可心底纯善,古道热肠。我不认为他的礼仪会出错。” “想必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吧?” 卫官沉声问:“您这样说,难道是指我们周国弄错了吗?” “太子,王上只罚你一个下属留下受责,不殃及你,已经是宅心仁厚了。你还是从命吧。” 赵蛟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的性命在此时岌岌可危。他扭头去看昭太子的脸色,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 澹台莲州的脸色冷极了。 周王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在对他说,治不了你,还治不了你身边的扈从吗? 他自己被偷窥也生气,忍就忍了,但想要害他的手下的性命,他忍不了。 澹台莲州被气笑了,道:“从命?从什么命?”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人一根汗毛。” 周国士兵们纷纷拔出武器,指向他,犹如搭起一个荆棘囚笼。 澹台莲州手无寸铁,却夷然不惧,不光他不惧,护送他的扈从也没有一个人露出畏死之色。 澹台莲州是什么人? 只有在场的亲卫兵们亲眼见过他驰骋战场的英 姿,他们就是面对妖兵魔将都敢往前冲,更何况是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凡人。 且就他们看来,这些个看守王宫的周国士兵怕是一个个都是立仗之马,连花架子都摆不太好的那种。 打就打,跟着太子冲就是了,他们拼死都会把昭太子送出去的。 周王这样不仁义,澹台莲州也不想给他留面子了,直接正气凛然地说:“周王在我更衣时偷窥于我,我本为了他的颜面,不欲声张。他却污蔑我不讲礼仪,要杀我的属官,哪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指着他的刀槊立时软了下来似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又问:“我究竟哪里有失礼仪,还请卫官仔细道来。” 卫官也是个周国的贵族子弟,此时已惭愧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再被问了一遍。 澹台莲州伸手捏住他的槊,按了下去,问:“你要为了这样的荒唐的理由,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吗?” 卫官收起了武器,给昭太子放了行。 终于离开了周王宫。 澹台莲州马不停蹄,直接率人离开周国王都。 赵蛟有空跟他说话,把大头探到他的窗边,记傻不愣登地问:“太子,你最后怎么问他说你哪里有失礼仪啊?他不是在污蔑我吗?” 本来怒气沉沉的澹台莲州闻言,破了功,总算是转怒为笑。 第61章 第十回 如发现文字缺失,关闭转/码或畅/读模式即可正常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不好太张狂。 澹台莲州连夜赶路,想要快一些离开周国。连着几日他都没睡,为了赶路,也骑上了马,还让白狼每日去高处巡视,警惕敌人。 连他身边的一个护卫都没能留下来,周王自觉大失颜面,好几日里都脾气阴沉。 卫官向他禀告说实在是没有挑出错漏,他想把人责罚一通,却被其父亲拦了下来,受了五鞭子的罚,又撤了职。 卫官隐下昭太子出宫门前最后说的话,并未告知,毕竟这也丢周国的脸。 而澹台莲州在城门口所说的话也不知怎的,竟然在外面间传开了,隔了好几日,终于传入了周王的耳中。 他当即暴跳如雷,拔剑恨不得杀了昭太子。 可惜昭太子此时已经离去两三日,一时半刻,他绝无可能找到昭太子以泄他心头之恨。 于是他转念一想,都是因为那个男宠向他献计,却又没有能力完成,才害他出了大丑。 这时,周王才发现,他在哪都找不到男宠在哪了。 其人早已逃之夭夭。 这回他只能自己想主意了,于是找到大臣商量说: “昭太子仗着自己貌美,在外污蔑于孤。们见他姿容,多半会被他所迷惑。他如此狼心狗肺,孤不想善罢甘休。” “这下可要如何是好?” 这话骗骗平头兴许有用。 哪能骗得过在朝中多时的大臣们,谁没听说他私底下的名声?谁家有生得美的孩子,都不敢让他见着,生怕被他召进宫中做了玩物。 一位老臣向他进言说:“昭国国力胜于我国,王上三思。” 周王不乐意:“你这是让孤忍了这口恶气吗?孤是天子,诸侯国原就有不臣之心,不如借此机会杀杀他们的锐气!这昭国国力哪有那么强盛?在没有这昭太子的时候,他们都险些被幽国兵临王都了。” “他们如今能战无不胜,还不是依仗着昭太子的指挥吗?” “昭太子就是蛟龙之首,斩了他,昭队未必能打得过我们吧。孤倒是觉得机不可失,正是肃清各国,让他们见识见识谁才是天子国的时候!” 只言片语并说服不了老臣,他坚持道:“不可啊!陛下!” “昭有杨、孟二将,都是非同一般的将领,真的打起来的话,胜负还未可知。” 他说得很是含蓄婉转,仅从那满是皱纹、浸满忧愁的皱纹中在不作声地表达他的看法:周国绝对会输。 他们的新王怎么会是这样一位狂妄自大的人呢? 他很羡慕昭国,将来能拥有一位爱民如子的国君。 老臣劝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王上年纪尚轻,得戒其前两者。” 周王却不屑。 约束君子的规则那正是他们这些坐在高堂之上为了管束别人而制造出来的,他自己为什么要遵守? 但他此时也有点后悔―― 并不是后悔针对昭太子,而是后悔自己因为一时色-欲压过了权-欲,导致污蔑昭太子的计划功败垂成。 记然而当天晚上。 周国天空上明明无云无雨无风,却在子时莫名降下三道惊雷。 一道劈在太庙。 一道劈在议政的主殿。 一道劈在他就寝的内宫。 雷火引燃宫殿。 他在护卫下仓惶逃了出来。 于是本就在民间甚嚣尘上的传闻进一步加深,这仿佛成了他无德的应证,被上天被惩罚了。 周王深受惊吓之余,又新封了一批监言官,皆是一些平日里爱走街串巷、无所事事之人,让他们监视们的言论,谁敢说他的坏话,就把人抓起来罚钱甚至下狱。 事已至此,时间无法倒流,只能想办法弥补。 并且,周王痛定思痛,认为下次就算要用计策,也不应当是从一个男宠那里获得。 而是应该正儿八经地请教于策士。 他的门下养着不少这样想贩卖计谋而得到官位名禄之人,周王就召了这些人一个挨一个地过来,问有什么方法可以既让昭国付出代价,又不与之发生战争的。 此事涉及隐秘,要是答不上来,就直接被他叫人拖下去砍了。 周王三日杀了十人。 直到第十一个人时,终于给了他一个还算满意的回答:“王上是想让昭国付出代价,还是仅仅是昭太子呢?” 周王道:“昭太子。” 这是一位名叫柳庐的策士,瘦脸,细眼,其貌不扬,胸有成竹地问:“昭太子一路过来,已经身体力行地传播开他的美名,王上现在想要毁坏他的名声怕是为时已晚。” 周王烦躁起来,正想让人把这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也给拖下去,便又听他说:“但是把他的性命留在路上却可以。死人无法为自己辩解,届时王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王上正受雷击的困扰,然而你大难不死,到时我们可以说这是你的品德的保证。而昭太子死了,则是他为人不好。” 周王这才高兴了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是,该怎么杀了他呢?他带的是骑兵,速度快,已经跑远了。而且我该让谁去率兵杀他?又需要多少兵?” 柳庐眸中蕴着精光,含笑道:“王上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且无需在昭国境内。” “一个刺客,死士,派这个人在昭太子路过幽国附近的地方时刺杀昭太子,如此,嫁祸给幽国。” “到时昭幽再次开战,王上即可坐收渔翁之利。” 周王抚掌大笑:“妙计!” 他已渐渐信任了这个策士,觉得比之前的男宠可要精妙多了,早知道,他一开始就应该询问策士,而不是一个男宠! “找刺客的事也全权交托给你了!事成之后,孤重重有赏!” 柳庐恭敬地向他行大礼,额贴地:“臣定不负陛下之托。” 周王走过去,亲自把他扶了起来。 这一时刻,他自认为很是君臣相得。 他得此奇人,何愁不能削弱昭、幽、庆三国,而让天子之国复兴? 周王又问:“不过,爱卿,渔翁得利是什么意思?” 柳庐:“……” - 庆国王都。 一位身穿斗篷,掩住面貌的男子乘着一叶小舟,渡过去往相蓝城的最后一条河。 记木舟在岸边停泊,早已有一辆蓝布马车在等着他了。 他低着头,乘上马车,一进入车厢,便忍不住惊喜地唤出了声:“王上!” 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庆国的国君贺朔,他正微笑地望着男子:“苏卿辛苦了,叫你在周国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 而这名容貌清秀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周王遍寻不得的男宠。 他是周国人,但鲜少有人知道他那妾室出身的母亲是庆国人,他也自小把自己当成了庆国人。年少时,曾与彼时还是王子的庆王相遇,投入其门下,从此在周国做了间人。 如今功成身退,他也在庆国右相给予的帮助下,逃离了周国,回到庆国。 庆王道:“孤已经为苏卿备好了新的身份和官位,只等你回来,就让人为你换上官服。” 庆王先让苏钟好好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召他入宫。 问了他一整日在黄金台发生的事。 而大多数时候,苏钟都在讲他对昭太子的观察。 庆王问起时,他不由地感慨说:“昭太子的风姿气度确实不凡,龙章凤表。” 将昭太子的礼仪、军队、应对、仁慈都夸了一遍,最后评价说:“可惜,少了狠心,仁善过头。” “受到那样的羞辱,竟然也没有当场发作。” “可惜了。” 庆王并不觉得奇怪,他这位表弟就没有受过正统的君王教育,回来的时候年纪已大,三观脾气早已定性,等闲估计改不了。 君王,君王,这个君却往往不能是君子。 尽管不论哪位学术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认为应当由一位至德至圣之人成为天下之主,然而,且不说这样的人存不存在,这样的人怕是连活都活不长吧。 一位处处讲仁义道德的君子是做不了国君的。 偏偏澹台莲州武艺高强,又有诸多奇遇,学识高深,才能护着他让他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之后却不一定有这么多好运气了。 />庆王好整以暇地想着,接下去,就看柳庐的本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两遭下来,定要叫昭、幽、周三国都脱一层皮。 - 这大抵是澹台莲州迄今为止渡过的最糟糕的一段日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顺利无阻地离开周国以后,行到一半的路,在幽国附近的一个小国里,不知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碌,亦或是松下一口心气了还是怎样,有一日白天,澹台莲州骑着马,骑着骑着头一昏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 幸好白狼扑上来的快,把他给接了住。 之后,澹台莲州就发起了高烧。 赵蛟找了大夫给他医治,却不见好转,大家日夜不休地照顾他,一连三天。 这日夜里。 澹台莲州烧得迷迷糊糊,难受极了,半夜醒过来,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的床前,哑声一笑:“我真是烧糊涂了,竟然看见岑云谏在我身边。” 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额头。 “是我。” 岑云谏道。 第62章 第十一、十二、十三回 【第十一回】 清宵浊暑,窗残月影。 月亮的清晖傍在岑云谏的脸畔,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散发着银色寒气的冰人。 贴在澹台莲州滚烫额头的手也让他觉得很舒服,多看了一眼,为了节省力气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有空来了?” 岑云谏只是探了下他的体温,就收回了手,道:“这点空还是有的。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 澹台莲州问:“有药吗?” 岑云谏默了默,答:“我随身带着一些补充灵气和治疗受伤的丹药和草药。旁的却没有,我没有的医术,只怕你吃了不对症。反而对身体不好。” “要么我带你回昆仑一趟,找医师给你看病,应当很快就好了。” 澹台莲州慢慢地转过头,睁开眼迷蒙地看着他,眼位搽了胭脂似的微微泛红,眸子则像浸在水里的玉石,润而生辉,水盈盈,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几分,道:“那给我一些补充灵力的药物吧,多半也有用。我是积劳成疾,气血不足,前几日夜里赶路穿得薄了,便受了寒,补上估计就好了。” 岑云谏:“我不是要抓你回去。” 澹台莲州:“我晓得。我只是觉得不需要那样兴师动众,小病而已。” 岑云谏全不赞同他这个不顾惜自己的说法:“都病成这样了还小病。凡人那么脆弱,多受点风,说不定就会病死了。你在昆仑的时候可从没生过这样的病。” 澹台莲州轻笑了声:“嗯,我在昆仑时从不生病,那不是也没事做吗?你倒是病过两回。给我两颗药就能解决的事,没必要特意回昆仑。” 勾起了两人的回忆。 在他们成亲后的头两年里,澹台莲州也发现了岑云谏没有强大到完美无瑕,他经过一场艰难的战斗以后也会需要疗伤。 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好好的,打坐过了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澹台莲州照料了两日,岑云谏才醒过来。 岑云谏伸手要把他扶坐起来吃药。 刚俯身靠近些,澹台莲州就抬起手,作阻止状。 岑云谏滞住身形,说:“躺着吃药我怕你会呛着。” 澹台莲州嘴唇嚅嗫,声如蚊讷:“不是……我好几日没沐浴,身上有味儿。” 真不想这样狼狈地与人见面。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已经和离的前夫。 话音落下,岑云谏再次伸手抱起他,道:“我每次出去打仗,杀了妖兽也一身污臭。” 澹台莲州如今在病着,没什么力气,身子发软地靠在他的胸膛,头也歪在他肩膀。 岑云谏将小瓷瓶递到他嘴边,不需要提示,澹台莲州默契地喝下药。 冰凉的药液淌进发热的躯内脏腑,犹如在干涸炽热的沙漠里下起小雨。 澹台莲州上辈子没试过在生病吃这种药,一般情况下,那都是在修炼前吃的。 他初时觉得很舒适,但很快,体内略降下去的体温一下子重新升了上来,身上也在疯狂地出汗。 岑云谏用涤尘术给他刚洗了一遍身上的脏污,转头一看,还在冒汗。 汗流浃背,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 澹台莲州头疼得要炸开,气息也如消弦的筝般,渐渐弱了下去。 岑云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瞬间攥紧了似的,紧搂住怀中这无骨般的身躯,轻拍他的汗津津的脸颊,问:“莲州?莲州?更不舒服了吗?” 说是拍,但一点也舍不得用力,倒像是在抚摩。 指尖擦过澹台莲州的眼角,摸到一滴眼泪,接着是两滴、三滴,自他的指尖流到指缝,又滑落下去,沿着手背上微凸的血管滑进了袖口里。 温热。 “疼哭了吗?” 岑云谏轻声问。 澹台莲州哭得停不下来。 他憋了很久很久了,早就想哭了,却哭不出来,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发,一开闸,泪水便止不住。 澹台莲州病恹恹的,冷不丁地问:“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冷心冷肺的,教教我好吗?” 他抽噎着问:“先前他们去救我,死了两人。我一想到,夜里就觉得睡不安稳。” 岑云谏哭笑不得:“……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这个伤亡很少了。” 澹台莲州:“再少也是有人死了,每一条命都很重要。却为我死掉了。” 兴许是因为发烧,兴许也是因为在他面前的人是岑云谏,否则他不会像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开话匣子。 没有比岑云谏更好的倾诉这个问题的对象了。 “兵书里第一句就是慈不掌兵。” “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我该怎么改呢?” “但我改成那样了的话,我又与我厌恶的样子有什么区别?” “岑云谏,我一开始没想要当国君,我下山是想做个游侠,可是,游侠只能救几个人,当国君却能救很多很多,我太贪心,我想多救几个人。” “结果到头来,因我而死的人也变多了。” “我一见到有人死掉,我就想哭……又不能哭。” 岑云谏的心尖不由地酸软下来,他低头望着歪在他怀里哭的澹台莲州,目光像是穿过他的身体,看到了十几年前,刚到昆仑与他青梅竹马的小莲州。 夜里也会偷偷躲起来哭。 小云谏听了好几晚,忍不住去问:“你为什么一到晚上就眼睛流水,还发出奇怪的声音,是生病了吗?” 被发现偷哭的小莲州羞红了脸,说:“那不是生病,那叫哭泣。你没哭过吗?你怎么连哭都不知道。” 小云谏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哭过。那你为什么哭呢?” 小莲州说:“我想我娘亲。” 之后,小莲州就时常去找小云谏哭。 练剑受伤了要哭,练得不好要哭,练累了然后哭着脸。 他笑得时候满脸灿烂,哭起来也毫无预兆。 像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把云里的水全部挤出去,就又能开晴了。 那是幼时的小莲州。 后来嘛,没人会看他哭,没人会在意他哭,而且渐渐长大,心智坚定,也就不哭了。 澹台莲州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更别说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哭泣。 岑云谏问:“那你怎么在我面前哭?” 澹台莲州甚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在你面前哭过也不止一两回了,你也不会说出去,跟你哭一下不要紧。” 岑云谏似乎叹了口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好像说了一句话:“那便哭吧。” 澹台莲州没大听清。 叫这股病气搅得神志不清的作祟,澹台莲州一口气说了好多。 他说他见到清泉村的奶奶和孙女相依为命,差点被妖魔吃了,想哭。 他说清泉村的村民自己都吃不饱饭了,还竭尽全力地给他食物,想哭。 他说在路上看到被妖魔吞食过后遗留下的婴孩的残骸,想哭。 他说看到饿殍遍地,断壁残垣,想哭。 他说知道碎月城的将士守了三十年,想哭。 他说第一次打仗之后清理战场,看到死去的人,想哭。 …… 他说早就想哭了。 哭了停,停了哭。 他总想做点,再多做点,他是从仙山上下来的人,他的身体在仙山上汲取了许多灵气,就算比不上修道者,也比大多数普通人要强壮太多。 所以每天少睡几个时辰不打紧。 他放大伙休沐养神,自己却接着熬夜读书,想,他落下的功课太多,不抓紧补上怎么可以? 心血被熬了又熬,还闷着郁悒。 不病一下才奇怪了。 岑云谏先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看他哭成这样,终于想到了。 他太了解澹台莲州的性子,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摘花也会为花心疼,心地这般柔软善良的人,怎么让他去做一个看着几千甚至几万人去死都不眨眼的铁血君王? 就是澹台莲州如今的剑术大进。 但在岑云谏看来,还是护更多,攻得少。 平日里用不显,往往要到危急时刻,剑锋也才变得锐利起来。 他并未把脑子里的这些思考说出口。 没什么好抱怨的。 正如他走到他现在的位置上一样,澹台莲州也是。 有时候,天命由不得他们自己选,给予你这份责任,那么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哭得累了,不作多想地说:“要是能把你的冷心分我三分就好了。” 岑云谏反而喜欢听这样任性的话。 尽管这有一半在无意地讥讽他,他难得地得到了澹台莲州离开以后的这两年多来第一次的放松,不自觉地笑了笑。 要是昆仑的弟子见到这时他笑起来的样子,怕是会像见到雪山上开花一样惊诧不已吧。 岑云谏笑问:“得用你的来换。用你的三分心软来换吗?我想是不成的。” 【第十二回】 澹台莲州一片浆糊似的的脑袋此时并不能准确理解岑云谏的意思,只仰着脸,头枕在岑云谏下滑的臂弯里,微微歪着,不规律地轻噎,望向他。 岑云谏的影子随着月光在悄悄移动,像是一方黑纱,轻轻地盖在澹台莲州的身上,却露出了半张脸,一双眼睛。 此时胡乱哭了一通的澹台莲州脸上乱遭的不像话,泪痕,汗渍,发丝凌乱,眼睛也微微红肿了。 眸光却格外干净,湿漉漉,像是雨后的新叶。 屋外万籁俱寂,澹台莲州意识混沌,总感觉世上仿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岑云谏身上那如顽固不化的冰层也不知不觉地被融化了,变得有了那么一丁点热气。 那盖在澹台莲州身上的黑纱渐渐上移,把他的整张脸都盖住了。 岑云谏如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拉近,轻轻吻他的眼皮上。 吻了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再直起身。 月光重新照在澹台莲州的脸上。 他仔细地观察澹台莲州眼睛里每一点细小的光,还是被烧得傻愣愣的,但是没有厌恶和拒绝。 后来岑云谏回想起那一时刻,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鬼使神差了。 他俯身过去,哄着澹台莲州地说:“灵力一口气灌进去,大抵是涨住了,我帮你梳理一下吧。” 澹台莲州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反正,稀里糊涂的,就那么发生了。 下山以后过了两年多,他也素了两年多。 因为没有再对谁动过心,澹台莲州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了,看来情是裁了,欲却没有。 澹台莲州清楚地知道在发生什么,他还记得提醒岑云谏一句:“轻点,这农家的木板床不牢固。” 灵力游走在经脉各处,把疲倦、病气都驱散了,舒服他蜷了蜷脚趾。 汗继续流,像是把裹在他身上的疾病的淤泥给冲洗干净。 他感觉到那双冰凉的手在他的脊背骨节上点走,问:“怎么瘦了这么多,有在好好吃饭吗?” 他说:“没。” 颠得晕乎乎的时候,澹台莲州走了会儿神,晕乎乎地想:这事儿有什么意义呢?俩男的又不能生孩子。 只有那么须臾的快乐,过后,还会感到羞极了。仔细想来,他们俩做这事,其实他从未主动过。 但这世间的欢愉乃人之常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吧? 可惜,可惜。 他现在无甚力气,还是躺着懒得动吧。 发了一身汗。 睡过去了。 翌日再醒来时,烧已经褪了。 身子轻快了不少。 澹台莲州是被马蹄声给吵醒了。 外头一阵喧呼。 赵蛟焦急地说:“大夫,请快给我们东家看看病。只要你将他治好,我许你十金报酬。” 澹台莲州大致记起来了,赵蛟为了给他治病,去附近十里八乡地找大夫。 连他这样不缺钱的一国太子,离开了王都,行走在外,看病都这样不容易,更何况普通。 回去以后是不是可以培养一批医学学生,在每座城里都安置一个官办的医署,如此一来,们看病也会方便很多。 澹台莲州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声。 “我觉得不错。”旁边有人附和道。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一转头才发现岑云谏还在,坐在屋子角落里,问:“你怎么还没走?” 说出来才觉得未免无情。 倒像是在赶人走似的。 昨晚上两个人说不清楚地抱到一起,你情我愿的做了荒唐事。 我是脑子烧了,你也脑子烧了吗?澹台莲州腹诽,却没有指责,他一个男子也不讲贞-操。 反正他俩做这事,他又不吃亏,没费多少力气,身子还变得爽利。 尴尬像是悄然上涨的潮水。 静默。 又同时开口: “谢谢。” “抱歉。” “谢谢”是澹台莲州说的。 “抱歉”是岑云谏说的。 在这种地方要什么默契?澹台莲州更觉得尴尬。 他翻身从木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整整齐齐穿着衣服,身上也没有黏糊糊的感觉,头发也清清爽爽,精神更不必说,已经焕然一新,病气全消。 舒服。舒服。 太干净了。也让澹台莲州自我怀疑了一下昨晚到底有没有发生某些让人不好意思的事情。 总不能是他乱做梦吧? 澹台莲州含蓄地问:“是你帮我换了衣服?” 岑云谏:“是。” 澹台莲州想了想,再斟酌地问:“……昨晚上,你记得用隔音术没有?没有被外面的人听到吧?” 岑云谏含糊地回:“用了。不会被听到。” 澹台莲州这才略微松一口气:“幸好幸好,没被发现,没丢脸……”说到这,赶紧补充,“我是说,我也没丢脸,你也没丢脸。” 更更更尴尬了。 “噔噔噔。” 这时响起的敲门声对澹台莲州简直像是救命稻草。 没等对方开口问,他先说:“请进。” 赵蛟还是按规矩禀告了一遍:“主公,可方便让我带大夫进去给你看病?” 澹台莲州忖度,请个平安脉,看看身子骨有没有好全也可以。 赵蛟忧心忡忡地推门而入,刚跨过门槛,抬头就看见精神奕奕的澹台莲州。 那气色与昨日截然相反,面色红润,双眸明亮。 已完全没有了病模样。 赵蛟惊了一跳。 澹台莲州正要跟他说觉得自己病好了的好消息,却见赵蛟反应过来以后,吓得脸色煞白,拉扯着大夫说:“大夫,大夫,快给我们家主公医治一下!他这该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 澹台莲州被逗笑了,摸摸鼻子,说:“不是,我是真的病好了。” 赵蛟已粗暴地将大夫横拉倒拽到他面前,不相信地说:“主公,你可别自己觉得自己好了,还是让大夫仔细看看。” 澹台莲州说:“行行。” 他说完,眼角瞥了一下原本岑云谏所在的角落,已然空无一人,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用了隐身术。 因能起身了,澹台莲州坐在板凳上,撩起袖子,把手反过来,手腕搭在诊脉用的枕袋上。 桌旁就站着赵蛟,白狼也蹲在门口,门外还有层层护卫。 所以澹台莲州并没有升起太多的警戒心。 大夫的的手搭上他的手腕,毫无预兆地,突然发力,死死地扣住他的脉门。 澹台莲州吃痛了一下,立即反应了过来。 在这生死刹那,他眼里的时间像是突然被拉长。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袖子里寒光一闪,如毒蛇吐信一般朝他刺了过来。 澹台莲州反应也快。 他的身手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即便是在他病弱的情况下,即便是数尺的距离。 他还是接住了白刃。 赵蛟只觉得眼前一闪,心下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扑上去。 就看到他那如羔羊一样温顺柔和的主公瞬间一变,压根没有惊慌失色,也不需别人帮忙,已经冷静顺畅地完成了夺刀、反制的一串行动。 对于要害自己性命的人,澹台莲州没有仁慈之心,他反手就匕首刺进了大夫的手掌,将之钉在桌上,问:“谁派你来刺杀我的?” 赵蛟的剑慢一步,这时也拔了出来,架在大夫的脖子上。 大夫疼得闷哼一声,却没惨叫。 还挺硬气。 澹台莲州想。 澹台莲州用一张善良之极的脸庞,将匕首再刺深了几分,温温柔柔地说:“我不想用太残忍的手段,你跟我坦白,我给你个痛快。” 刺客笑了笑,嘴角溢出黑红的血,脸色发青,道:“你杀了周将军,对幽国侮辱,此仇不能不报。你就是杀了我,也还会有别人再来。” 澹台莲州隐隐觉得不对劲。 低头一看,刺客被匕首扎中的手已经筋脉凸起,变成青黑色。 他松开握住匕首的手,翻过来,看见手心的一线伤口也变黑了。 然而他的头脑却异常冷静,轻喃:“有毒。” 澹台莲州立即撩起了袖子,抽了腰间的丝绦紧紧束住手臂上侧。 赵蛟又惊又怒,用剑重重地敲了一下刺客的肩膀,问:“解药交出来!” 低着头的刺客却直接摔了下去,一看,他这不光中了毒,还咬舌自尽了。 澹台莲州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手,毒素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沿着血脉流动蔓延开来。 澹台莲州取来另一把干净的匕首,就要割开伤口,挤一下毒血。 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赵蛟又被吓了一跳,屋里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一个人?还出现在主公身后!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之前来过的那位仙人,主公的朋友。 岑云谏说:“不必,我替你把毒抽出来。” 他的手指点在澹台莲州的伤口上,指尖搓起一点淡淡的光,片刻之间,被毒染了的黑色血液就被抽了出来,凝成一小团,直到抽出来的变成红色鲜血,他才停下,将指尖的黑血给撇到了地上。 岑云谏一言不发,澹台莲州也默不作声。 就像这样,要使用灵力的话,其实压根用不着发生肌肤之亲。 澹台莲州:“我还以为你走了。” 岑云谏:“正打算走。下回你记得对待刺客要即刻防止他自尽。也别让自己轻易受伤,就是划伤也不好,你看,说不定人家会在刀刃上淬毒。” 澹台莲州:“我可不希望再遇见刺客了。” 岑云谏不置可否。 澹台莲州想到方才有一阵风掠过自己身后,想必当时岑云谏就在了,要是他没接住刀刃呢?岑云谏会帮他接住吧,接住凡人的刀剑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吧。 澹台莲州客气疏离地说:“谢谢。让你再救我一次。” 岑云谏摇摇头:“这点小忙,与你对我做的事来说不值一提。你不用放在心上。” 又问:“要我帮更多忙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不用。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有缘再见。” 【第十三回】 澹台莲州送岑云谏到门口,亲眼看着他御剑飞走。 众人也以之为奇,却不敢惊扰了仙人,僵直地站着,等人飞远了,才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折返回屋内,准备收拾收拾重新上路了,一转身,就看见赵蛟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给他下了跪:“太子,我把刺客引入,差点危害了你的性命,请你责罚。” 澹台莲州:“……” 赵蛟惭愧万分地说:“临行前孟将军就交代我多长个心眼,我却跟个傻子一样。我该死!” 澹台莲州把他扶了起来:“你是无心之失,我不罚你。你要是觉得失责,日后记得听我叮嘱,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还有一件事需得你帮我完成。” 赵蛟问:“太子请说,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必得完成,决无二言。” 病好以后的澹台莲州神清气爽,甚至比起生病之前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豁然清朗,他笑道:“不用。只是件小事罢了。” 收拾床褥时,枕边放着三个小瓷瓶,上印有昆仑的图纹。 澹台莲州一见,微微一笑,打开木塞看了看,装着粒状的灵丹,他倒出一颗吃了,再把瓶子都收进袖中。 - 澹台莲州要赵蛟所做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他要随行所有人将计就计,装成他已病重不起,带他回昭国,甚至让别人怀疑他已经死了,是秘不发丧,车上运送的是他的尸体。 隐隐绰绰地将他被刺客刺杀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锅。 可对于赵蛟这个直肠子的莽人来说,要他撒谎,还得撒得不被人瞧出破绽,比让他孤身冲进妖军之中更为难。 接下去,直到昭国的一路上,澹台莲州都藏在马车上,没有再露一面。 - 周王听说昭太子可能已经身死的消息,喜得连饮三万酒。 终于让那被澹台莲州戏耍了的郁闷消减不少,并且让人在外大肆宣扬昭太子遭难才是真正的被报应了。 但这个说法,落入被监视着不得议论的们之间,却没有激起太大水花。 更别说拥有很多附和者。 周王对此感到奇怪,他又召来策士柳庐,问:“有什么办法能让孤的想法传遍天下呢?” 柳庐几乎是捏着鼻子说:“让臣来为您撰写文章吧。” 柳庐心中觉得可笑极了。 昭太子此行走遍各国,他尊规敬礼的美名被各国的亲眼所见,岂是一两个传闻就能够抹黑的。 届时两个说法一道传出去,们究竟信任哪个,还未可知。 柳庐看着正在为自己暗杀了昭太子还沾沾自喜的周王,低下头,不让周王看到他眼中的嫌恶和轻蔑。 周王道:“去吧。爱卿写好之后再拿来给孤看看,届时再有赏赐。” - 幽国。 王都。 疑似幽国刺客刺杀昭太子之事传到了老幽王的案上,他看了以后不怒反笑,戏谑道:“若是昭太子真的一命呜呼,倒也不枉费我背了这个黑锅。哈哈。” 笑完,幽王让人把周蹇的父母兄弟给偷偷抓了,拷问一下,是不是真的是他们自作主张,为报家仇,派了刺客去杀害昭太子。 然后,再将几个已成年的儿子叫到跟前,询问他们的意见。 幽王后宫中有上妃子,生的孩子也多,昭王、庆王跟他比起来连零头都比不上。 光是记录在册的子嗣就有接近一,其中四十几个儿子,五十几个女儿,还没有算上夭折的或是没生下来的。 因为生了好多孩子,大部分他连名字和相貌都记不清楚。 他是个饱读文策的国君,其实记性一点都不差。但他有一回,甚至差点把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女儿当成宫女给收用了。 这些被冷落的王子公主甚至还没有他打猎时经常带在身边的猎犬受宠。 这些王子首先要自行展露出值得被培养的资质,才会得到他的青睐,得到延请老师的教导。 至于公主,在到了适婚年纪以后,就都被他嫁去了诸国,或是嫁给了本国的权贵。 他极其厌恶昭国的王后,也是庆国曾经的长公主,其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譬如当年他也曾经求娶过这位名声远扬的公主,他准备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作彩礼,甚至提出可以废掉他当时的王后,让文婧公主做他的王后,却仍然遭到了拒绝。 时过境迁,这件事如今没人再提,他也从对聪慧女子的喜爱转变为了厌恶。 幽王问王子们:“你们觉得昭太子被刺一事,背后其实是谁在操纵?” 一人说:“我看周国的传闻不似有假,必然是周王恼羞成怒,派人杀了昭太子。昭太子貌若处子早已天下皆知,周王一时色-迷-心-窍也不奇怪。” 另一人反驳:“但我听说周王才疏学浅,不似能想出这种栽赃嫁祸的计谋。” 还有人说:“昭太子武艺高强,谁能伤他?说不定是他们昭国内部自己出了内奸,怕民心打乱,才污蔑到幽国头上。” 一群人唇枪舌战,争论不休。 幽王笑着看他们,像是在看一群小猫小狗打闹。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其中不和谐响起: “儿臣倒觉得极有可能是庆国所为。” 幽王抬了抬手,看了这个王子一眼,见他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俊美,身姿端正,他似乎见过两回,但还是陌生,一时间记不起来是哪个妃子所生,但是大概记得他的序号,道:“……你是二十三郎?” 二十三王子正值换声期,嗓子沙的难听,作揖,恭敬地回:“是。父王。” 幽王问:“你有何见解?” 二十三王子说:“不必思虑太多,只看最终谁获利即可,昭太子被刺,昭、幽、周这三个国家都有损失,唯有庆国获利,那么,儿臣便猜想,正是庆人的计谋。” “但几位王兄的猜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幽王笑意渐深,往后仰了仰身子,端靠在宽大的王椅上,问:“你可有方法验证?” 这对在几句话前还像是陌生人一样的父子此时竟然一酬一唱起来,其余王子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大家都齐齐地看向了二十三王子,并不认为这个小子能够给出什么好建议来,他是一位很不受宠的妃子所生的孩子,靠像狗一样讨好王兄才能吃饱饭,穿好衣,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年纪才十五岁的王弟在父王的威恩之下居然冷静自若,他整了整袖子,拱手道:“且静观其变。看看昭太子等人回去以后,昭国是怎样的情况,再做定夺不迟。” 幽王欣赏地看着他:“不错。就这么办。” - 而在昭国国内,太子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一传回来,就像是火星掉进了干绒草中,几日之间传遍了全国上下。 护送昭太子的队伍一进入昭国境内,王后、杨老将军、碎月军的老兵们,还有很多受过太子恩惠的普通都纷纷地涌过来。 要不是裴相和晏相还有理智,知道眼下更乱不得,牢牢地把昭王按在王都,昭王也急得想跟王后一起去。 昭王已经愁得哭了好几回。 晏相每次进宫都能看见他双眼红肿,劝谏道:“王上不要伤心过度,务必保重身体,若是太子真有三长两短,还得您担当社稷。” 昭王说丧气话:“保重什么啊保重,要是我儿莲州没了,这昭国怕是离完也不远了,孤哪担当得起啊?” 晏相被他这没出息的发言气得够呛。 被幽国开打的时候没见他怕,现在太子生死未卜,却怕得天天哭。 昭王又想哭了,抹眼泪说:“莲州可真命苦,听说在山上就日日吃苦,一回来就操心,还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呢。” “孤就说不能让他去吧,你们非说让他去见见世面,这下可好。唉。” 而前去迎接队伍的王后没传信回来。 昭王等了数日,更沮丧了:“文婧连封信都没送回来,一定是没有好消息。呜呜。” 再等到昭太子一行队伍来到王都城外。 昭王看见那如阴云笼罩般的行列,第一个泪流满面。 他一哭,其他跟着哭,后面甚至连队伍都没见到的也纷纷哭了起来。 一时间,哀声遍野,凄凄惨惨。 马车里的澹台莲州被哭得一头雾水,心想:嗯?这么配合?大家演得也太真切了吧?可是我想的是等我回宫以后再让大家配合演啊?还没吩咐下去呢,怎么提前开始演了? 【第十一回】 清宵浊暑,窗残月影。 月亮的清晖傍在岑云谏的脸畔,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散发着银色寒气的冰人。 贴在澹台莲州滚烫额头的手也让他觉得很舒服,多看了一眼,为了节省力气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有空来了?” 岑云谏只是探了下他的体温,就收回了手,道:“这点空还是有的。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 澹台莲州问:“有药吗?” 岑云谏默了默,答:“我随身带着一些补充灵气和治疗受伤的丹药和草药。旁的却没有,我没有的医术,只怕你吃了不对症。反而对身体不好。” “要么我带你回昆仑一趟,找医师给你看病,应当很快就好了。” 澹台莲州慢慢地转过头,睁开眼迷蒙地看着他,眼位搽了胭脂似的微微泛红,眸子则像浸在水里的玉石,润而生辉,水盈盈,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几分,道:“那给我一些补充灵力的药物吧,多半也有用。我是积劳成疾,气血不足,前几日夜里赶路穿得薄了,便受了寒,补上估计就好了。” 岑云谏:“我不是要抓你回去。” 澹台莲州:“我晓得。我只是觉得不需要那样兴师动众,小病而已。” 岑云谏全不赞同他这个不顾惜自己的说法:“都病成这样了还小病。凡人那么脆弱,多受点风,说不定就会病死了。你在昆仑的时候可从没生过这样的病。” 澹台莲州轻笑了声:“嗯,我在昆仑时从不生病,那不是也没事做吗?你倒是病过两回。给我两颗药就能解决的事,没必要特意回昆仑。” 勾起了两人的回忆。 在他们成亲后的头两年里,澹台莲州也发现了岑云谏没有强大到完美无瑕,他经过一场艰难的战斗以后也会需要疗伤。 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好好的,打坐过了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澹台莲州照料了两日,岑云谏才醒过来。 岑云谏伸手要把他扶坐起来吃药。 刚俯身靠近些,澹台莲州就抬起手,作阻止状。 岑云谏滞住身形,说:“躺着吃药我怕你会呛着。” 澹台莲州嘴唇嚅嗫,声如蚊讷:“不是……我好几日没沐浴,身上有味儿。” 真不想这样狼狈地与人见面。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已经和离的前夫。 话音落下,岑云谏再次伸手抱起他,道:“我每次出去打仗,杀了妖兽也一身污臭。” 澹台莲州如今在病着,没什么力气,身子发软地靠在他的胸膛,头也歪在他肩膀。 岑云谏将小瓷瓶递到他嘴边,不需要提示,澹台莲州默契地喝下药。 冰凉的药液淌进发热的躯内脏腑,犹如在干涸炽热的沙漠里下起小雨。 澹台莲州上辈子没试过在生病吃这种药,一般情况下,那都是在修炼前吃的。 他初时觉得很舒适,但很快,体内略降下去的体温一下子重新升了上来,身上也在疯狂地出汗。 岑云谏用涤尘术给他刚洗了一遍身上的脏污,转头一看,还在冒汗。 汗流浃背,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 澹台莲州头疼得要炸开,气息也如消弦的筝般,渐渐弱了下去。 岑云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瞬间攥紧了似的,紧搂住怀中这无骨般的身躯,轻拍他的汗津津的脸颊,问:“莲州?莲州?更不舒服了吗?” 说是拍,但一点也舍不得用力,倒像是在抚摩。 指尖擦过澹台莲州的眼角,摸到一滴眼泪,接着是两滴、三滴,自他的指尖流到指缝,又滑落下去,沿着手背上微凸的血管滑进了袖口里。 温热。 “疼哭了吗?” 岑云谏轻声问。 澹台莲州哭得停不下来。 他憋了很久很久了,早就想哭了,却哭不出来,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发,一开闸,泪水便止不住。 澹台莲州病恹恹的,冷不丁地问:“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冷心冷肺的,教教我好吗?” 他抽噎着问:“先前他们去救我,死了两人。我一想到,夜里就觉得睡不安稳。” 岑云谏哭笑不得:“……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这个伤亡很少了。” 澹台莲州:“再少也是有人死了,每一条命都很重要。却为我死掉了。” 兴许是因为发烧,兴许也是因为在他面前的人是岑云谏,否则他不会像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开话匣子。 没有比岑云谏更好的倾诉这个问题的对象了。 “兵书里第一句就是慈不掌兵。” “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我该怎么改呢?” “但我改成那样了的话,我又与我厌恶的样子有什么区别?” “岑云谏,我一开始没想要当国君,我下山是想做个游侠,可是,游侠只能救几个人,当国君却能救很多很多,我太贪心,我想多救几个人。” “结果到头来,因我而死的人也变多了。” “我一见到有人死掉,我就想哭……又不能哭。” 岑云谏的心尖不由地酸软下来,他低头望着歪在他怀里哭的澹台莲州,目光像是穿过他的身体,看到了十几年前,刚到昆仑与他青梅竹马的小莲州。 夜里也会偷偷躲起来哭。 小云谏听了好几晚,忍不住去问:“你为什么一到晚上就眼睛流水,还发出奇怪的声音,是生病了吗?” 被发现偷哭的小莲州羞红了脸,说:“那不是生病,那叫哭泣。你没哭过吗?你怎么连哭都不知道。” 小云谏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哭过。那你为什么哭呢?” 小莲州说:“我想我娘亲。” 之后,小莲州就时常去找小云谏哭。 练剑受伤了要哭,练得不好要哭,练累了然后哭着脸。 他笑得时候满脸灿烂,哭起来也毫无预兆。 像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把云里的水全部挤出去,就又能开晴了。 那是幼时的小莲州。 后来嘛,没人会看他哭,没人会在意他哭,而且渐渐长大,心智坚定,也就不哭了。 澹台莲州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更别说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哭泣。 岑云谏问:“那你怎么在我面前哭?” 澹台莲州甚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在你面前哭过也不止一两回了,你也不会说出去,跟你哭一下不要紧。” 岑云谏似乎叹了口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好像说了一句话:“那便哭吧。” 澹台莲州没大听清。 叫这股病气搅得神志不清的作祟,澹台莲州一口气说了好多。 他说他见到清泉村的奶奶和孙女相依为命,差点被妖魔吃了,想哭。 他说清泉村的村民自己都吃不饱饭了,还竭尽全力地给他食物,想哭。 他说在路上看到被妖魔吞食过后遗留下的婴孩的残骸,想哭。 他说看到饿殍遍地,断壁残垣,想哭。 他说知道碎月城的将士守了三十年,想哭。 他说第一次打仗之后清理战场,看到死去的人,想哭。 …… 他说早就想哭了。 哭了停,停了哭。 他总想做点,再多做点,他是从仙山上下来的人,他的身体在仙山上汲取了许多灵气,就算比不上修道者,也比大多数普通人要强壮太多。 所以每天少睡几个时辰不打紧。 他放大伙休沐养神,自己却接着熬夜读书,想,他落下的功课太多,不抓紧补上怎么可以? 心血被熬了又熬,还闷着郁悒。 不病一下才奇怪了。 岑云谏先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看他哭成这样,终于想到了。 他太了解澹台莲州的性子,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摘花也会为花心疼,心地这般柔软善良的人,怎么让他去做一个看着几千甚至几万人去死都不眨眼的铁血君王? 就是澹台莲州如今的剑术大进。 但在岑云谏看来,还是护更多,攻得少。 平日里用不显,往往要到危急时刻,剑锋也才变得锐利起来。 他并未把脑子里的这些思考说出口。 没什么好抱怨的。 正如他走到他现在的位置上一样,澹台莲州也是。 有时候,天命由不得他们自己选,给予你这份责任,那么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哭得累了,不作多想地说:“要是能把你的冷心分我三分就好了。” 岑云谏反而喜欢听这样任性的话。 尽管这有一半在无意地讥讽他,他难得地得到了澹台莲州离开以后的这两年多来第一次的放松,不自觉地笑了笑。 要是昆仑的弟子见到这时他笑起来的样子,怕是会像见到雪山上开花一样惊诧不已吧。 岑云谏笑问:“得用你的来换。用你的三分心软来换吗?我想是不成的。” 【第十二回】 澹台莲州一片浆糊似的的脑袋此时并不能准确理解岑云谏的意思,只仰着脸,头枕在岑云谏下滑的臂弯里,微微歪着,不规律地轻噎,望向他。 岑云谏的影子随着月光在悄悄移动,像是一方黑纱,轻轻地盖在澹台莲州的身上,却露出了半张脸,一双眼睛。 此时胡乱哭了一通的澹台莲州脸上乱遭的不像话,泪痕,汗渍,发丝凌乱,眼睛也微微红肿了。 眸光却格外干净,湿漉漉,像是雨后的新叶。 屋外万籁俱寂,澹台莲州意识混沌,总感觉世上仿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岑云谏身上那如顽固不化的冰层也不知不觉地被融化了,变得有了那么一丁点热气。 那盖在澹台莲州身上的黑纱渐渐上移,把他的整张脸都盖住了。 岑云谏如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拉近,轻轻吻他的眼皮上。 吻了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再直起身。 月光重新照在澹台莲州的脸上。 他仔细地观察澹台莲州眼睛里每一点细小的光,还是被烧得傻愣愣的,但是没有厌恶和拒绝。 后来岑云谏回想起那一时刻,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鬼使神差了。 他俯身过去,哄着澹台莲州地说:“灵力一口气灌进去,大抵是涨住了,我帮你梳理一下吧。” 澹台莲州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反正,稀里糊涂的,就那么发生了。 下山以后过了两年多,他也素了两年多。 因为没有再对谁动过心,澹台莲州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了,看来情是裁了,欲却没有。 澹台莲州清楚地知道在发生什么,他还记得提醒岑云谏一句:“轻点,这农家的木板床不牢固。” 灵力游走在经脉各处,把疲倦、病气都驱散了,舒服他蜷了蜷脚趾。 汗继续流,像是把裹在他身上的疾病的淤泥给冲洗干净。 他感觉到那双冰凉的手在他的脊背骨节上点走,问:“怎么瘦了这么多,有在好好吃饭吗?” 他说:“没。” 颠得晕乎乎的时候,澹台莲州走了会儿神,晕乎乎地想:这事儿有什么意义呢?俩男的又不能生孩子。 只有那么须臾的快乐,过后,还会感到羞极了。仔细想来,他们俩做这事,其实他从未主动过。 但这世间的欢愉乃人之常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吧? 可惜,可惜。 他现在无甚力气,还是躺着懒得动吧。 发了一身汗。 睡过去了。 翌日再醒来时,烧已经褪了。 身子轻快了不少。 澹台莲州是被马蹄声给吵醒了。 外头一阵喧呼。 赵蛟焦急地说:“大夫,请快给我们东家看看病。只要你将他治好,我许你十金报酬。” 澹台莲州大致记起来了,赵蛟为了给他治病,去附近十里八乡地找大夫。 连他这样不缺钱的一国太子,离开了王都,行走在外,看病都这样不容易,更何况普通。 回去以后是不是可以培养一批医学学生,在每座城里都安置一个官办的医署,如此一来,们看病也会方便很多。 澹台莲州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声。 “我觉得不错。”旁边有人附和道。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一转头才发现岑云谏还在,坐在屋子角落里,问:“你怎么还没走?” 说出来才觉得未免无情。 倒像是在赶人走似的。 昨晚上两个人说不清楚地抱到一起,你情我愿的做了荒唐事。 我是脑子烧了,你也脑子烧了吗?澹台莲州腹诽,却没有指责,他一个男子也不讲贞-操。 反正他俩做这事,他又不吃亏,没费多少力气,身子还变得爽利。 尴尬像是悄然上涨的潮水。 静默。 又同时开口: “谢谢。” “抱歉。” “谢谢”是澹台莲州说的。 “抱歉”是岑云谏说的。 在这种地方要什么默契?澹台莲州更觉得尴尬。 他翻身从木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整整齐齐穿着衣服,身上也没有黏糊糊的感觉,头发也清清爽爽,精神更不必说,已经焕然一新,病气全消。 舒服。舒服。 太干净了。也让澹台莲州自我怀疑了一下昨晚到底有没有发生某些让人不好意思的事情。 总不能是他乱做梦吧? 澹台莲州含蓄地问:“是你帮我换了衣服?” 岑云谏:“是。” 澹台莲州想了想,再斟酌地问:“……昨晚上,你记得用隔音术没有?没有被外面的人听到吧?” 岑云谏含糊地回:“用了。不会被听到。” 澹台莲州这才略微松一口气:“幸好幸好,没被发现,没丢脸……”说到这,赶紧补充,“我是说,我也没丢脸,你也没丢脸。” 更更更尴尬了。 “噔噔噔。” 这时响起的敲门声对澹台莲州简直像是救命稻草。 没等对方开口问,他先说:“请进。” 赵蛟还是按规矩禀告了一遍:“主公,可方便让我带大夫进去给你看病?” 澹台莲州忖度,请个平安脉,看看身子骨有没有好全也可以。 赵蛟忧心忡忡地推门而入,刚跨过门槛,抬头就看见精神奕奕的澹台莲州。 那气色与昨日截然相反,面色红润,双眸明亮。 已完全没有了病模样。 赵蛟惊了一跳。 澹台莲州正要跟他说觉得自己病好了的好消息,却见赵蛟反应过来以后,吓得脸色煞白,拉扯着大夫说:“大夫,大夫,快给我们家主公医治一下!他这该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 澹台莲州被逗笑了,摸摸鼻子,说:“不是,我是真的病好了。” 赵蛟已粗暴地将大夫横拉倒拽到他面前,不相信地说:“主公,你可别自己觉得自己好了,还是让大夫仔细看看。” 澹台莲州说:“行行。” 他说完,眼角瞥了一下原本岑云谏所在的角落,已然空无一人,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用了隐身术。 因能起身了,澹台莲州坐在板凳上,撩起袖子,把手反过来,手腕搭在诊脉用的枕袋上。 桌旁就站着赵蛟,白狼也蹲在门口,门外还有层层护卫。 所以澹台莲州并没有升起太多的警戒心。 大夫的的手搭上他的手腕,毫无预兆地,突然发力,死死地扣住他的脉门。 澹台莲州吃痛了一下,立即反应了过来。 在这生死刹那,他眼里的时间像是突然被拉长。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袖子里寒光一闪,如毒蛇吐信一般朝他刺了过来。 澹台莲州反应也快。 他的身手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即便是在他病弱的情况下,即便是数尺的距离。 他还是接住了白刃。 赵蛟只觉得眼前一闪,心下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扑上去。 就看到他那如羔羊一样温顺柔和的主公瞬间一变,压根没有惊慌失色,也不需别人帮忙,已经冷静顺畅地完成了夺刀、反制的一串行动。 对于要害自己性命的人,澹台莲州没有仁慈之心,他反手就匕首刺进了大夫的手掌,将之钉在桌上,问:“谁派你来刺杀我的?” 赵蛟的剑慢一步,这时也拔了出来,架在大夫的脖子上。 大夫疼得闷哼一声,却没惨叫。 还挺硬气。 澹台莲州想。 澹台莲州用一张善良之极的脸庞,将匕首再刺深了几分,温温柔柔地说:“我不想用太残忍的手段,你跟我坦白,我给你个痛快。” 刺客笑了笑,嘴角溢出黑红的血,脸色发青,道:“你杀了周将军,对幽国侮辱,此仇不能不报。你就是杀了我,也还会有别人再来。” 澹台莲州隐隐觉得不对劲。 低头一看,刺客被匕首扎中的手已经筋脉凸起,变成青黑色。 他松开握住匕首的手,翻过来,看见手心的一线伤口也变黑了。 然而他的头脑却异常冷静,轻喃:“有毒。” 澹台莲州立即撩起了袖子,抽了腰间的丝绦紧紧束住手臂上侧。 赵蛟又惊又怒,用剑重重地敲了一下刺客的肩膀,问:“解药交出来!” 低着头的刺客却直接摔了下去,一看,他这不光中了毒,还咬舌自尽了。 澹台莲州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手,毒素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沿着血脉流动蔓延开来。 澹台莲州取来另一把干净的匕首,就要割开伤口,挤一下毒血。 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赵蛟又被吓了一跳,屋里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一个人?还出现在主公身后!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之前来过的那位仙人,主公的朋友。 岑云谏说:“不必,我替你把毒抽出来。” 他的手指点在澹台莲州的伤口上,指尖搓起一点淡淡的光,片刻之间,被毒染了的黑色血液就被抽了出来,凝成一小团,直到抽出来的变成红色鲜血,他才停下,将指尖的黑血给撇到了地上。 岑云谏一言不发,澹台莲州也默不作声。 就像这样,要使用灵力的话,其实压根用不着发生肌肤之亲。 澹台莲州:“我还以为你走了。” 岑云谏:“正打算走。下回你记得对待刺客要即刻防止他自尽。也别让自己轻易受伤,就是划伤也不好,你看,说不定人家会在刀刃上淬毒。” 澹台莲州:“我可不希望再遇见刺客了。” 岑云谏不置可否。 澹台莲州想到方才有一阵风掠过自己身后,想必当时岑云谏就在了,要是他没接住刀刃呢?岑云谏会帮他接住吧,接住凡人的刀剑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吧。 澹台莲州客气疏离地说:“谢谢。让你再救我一次。” 岑云谏摇摇头:“这点小忙,与你对我做的事来说不值一提。你不用放在心上。” 又问:“要我帮更多忙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不用。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有缘再见。” 【第十三回】 澹台莲州送岑云谏到门口,亲眼看着他御剑飞走。 众人也以之为奇,却不敢惊扰了仙人,僵直地站着,等人飞远了,才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折返回屋内,准备收拾收拾重新上路了,一转身,就看见赵蛟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给他下了跪:“太子,我把刺客引入,差点危害了你的性命,请你责罚。” 澹台莲州:“……” 赵蛟惭愧万分地说:“临行前孟将军就交代我多长个心眼,我却跟个傻子一样。我该死!” 澹台莲州把他扶了起来:“你是无心之失,我不罚你。你要是觉得失责,日后记得听我叮嘱,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还有一件事需得你帮我完成。” 赵蛟问:“太子请说,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必得完成,决无二言。” 病好以后的澹台莲州神清气爽,甚至比起生病之前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豁然清朗,他笑道:“不用。只是件小事罢了。” 收拾床褥时,枕边放着三个小瓷瓶,上印有昆仑的图纹。 澹台莲州一见,微微一笑,打开木塞看了看,装着粒状的灵丹,他倒出一颗吃了,再把瓶子都收进袖中。 - 澹台莲州要赵蛟所做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他要随行所有人将计就计,装成他已病重不起,带他回昭国,甚至让别人怀疑他已经死了,是秘不发丧,车上运送的是他的尸体。 隐隐绰绰地将他被刺客刺杀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锅。 可对于赵蛟这个直肠子的莽人来说,要他撒谎,还得撒得不被人瞧出破绽,比让他孤身冲进妖军之中更为难。 接下去,直到昭国的一路上,澹台莲州都藏在马车上,没有再露一面。 - 周王听说昭太子可能已经身死的消息,喜得连饮三万酒。 终于让那被澹台莲州戏耍了的郁闷消减不少,并且让人在外大肆宣扬昭太子遭难才是真正的被报应了。 但这个说法,落入被监视着不得议论的们之间,却没有激起太大水花。 更别说拥有很多附和者。 周王对此感到奇怪,他又召来策士柳庐,问:“有什么办法能让孤的想法传遍天下呢?” 柳庐几乎是捏着鼻子说:“让臣来为您撰写文章吧。” 柳庐心中觉得可笑极了。 昭太子此行走遍各国,他尊规敬礼的美名被各国的亲眼所见,岂是一两个传闻就能够抹黑的。 届时两个说法一道传出去,们究竟信任哪个,还未可知。 柳庐看着正在为自己暗杀了昭太子还沾沾自喜的周王,低下头,不让周王看到他眼中的嫌恶和轻蔑。 周王道:“去吧。爱卿写好之后再拿来给孤看看,届时再有赏赐。” - 幽国。 王都。 疑似幽国刺客刺杀昭太子之事传到了老幽王的案上,他看了以后不怒反笑,戏谑道:“若是昭太子真的一命呜呼,倒也不枉费我背了这个黑锅。哈哈。” 笑完,幽王让人把周蹇的父母兄弟给偷偷抓了,拷问一下,是不是真的是他们自作主张,为报家仇,派了刺客去杀害昭太子。 然后,再将几个已成年的儿子叫到跟前,询问他们的意见。 幽王后宫中有上妃子,生的孩子也多,昭王、庆王跟他比起来连零头都比不上。 光是记录在册的子嗣就有接近一,其中四十几个儿子,五十几个女儿,还没有算上夭折的或是没生下来的。 因为生了好多孩子,大部分他连名字和相貌都记不清楚。 他是个饱读文策的国君,其实记性一点都不差。但他有一回,甚至差点把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女儿当成宫女给收用了。 这些被冷落的王子公主甚至还没有他打猎时经常带在身边的猎犬受宠。 这些王子首先要自行展露出值得被培养的资质,才会得到他的青睐,得到延请老师的教导。 至于公主,在到了适婚年纪以后,就都被他嫁去了诸国,或是嫁给了本国的权贵。 他极其厌恶昭国的王后,也是庆国曾经的长公主,其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譬如当年他也曾经求娶过这位名声远扬的公主,他准备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作彩礼,甚至提出可以废掉他当时的王后,让文婧公主做他的王后,却仍然遭到了拒绝。 时过境迁,这件事如今没人再提,他也从对聪慧女子的喜爱转变为了厌恶。 幽王问王子们:“你们觉得昭太子被刺一事,背后其实是谁在操纵?” 一人说:“我看周国的传闻不似有假,必然是周王恼羞成怒,派人杀了昭太子。昭太子貌若处子早已天下皆知,周王一时色-迷-心-窍也不奇怪。” 另一人反驳:“但我听说周王才疏学浅,不似能想出这种栽赃嫁祸的计谋。” 还有人说:“昭太子武艺高强,谁能伤他?说不定是他们昭国内部自己出了内奸,怕民心打乱,才污蔑到幽国头上。” 一群人唇枪舌战,争论不休。 幽王笑着看他们,像是在看一群小猫小狗打闹。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其中不和谐响起: “儿臣倒觉得极有可能是庆国所为。” 幽王抬了抬手,看了这个王子一眼,见他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俊美,身姿端正,他似乎见过两回,但还是陌生,一时间记不起来是哪个妃子所生,但是大概记得他的序号,道:“……你是二十三郎?” 二十三王子正值换声期,嗓子沙的难听,作揖,恭敬地回:“是。父王。” 幽王问:“你有何见解?” 二十三王子说:“不必思虑太多,只看最终谁获利即可,昭太子被刺,昭、幽、周这三个国家都有损失,唯有庆国获利,那么,儿臣便猜想,正是庆人的计谋。” “但几位王兄的猜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幽王笑意渐深,往后仰了仰身子,端靠在宽大的王椅上,问:“你可有方法验证?” 这对在几句话前还像是陌生人一样的父子此时竟然一酬一唱起来,其余王子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大家都齐齐地看向了二十三王子,并不认为这个小子能够给出什么好建议来,他是一位很不受宠的妃子所生的孩子,靠像狗一样讨好王兄才能吃饱饭,穿好衣,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年纪才十五岁的王弟在父王的威恩之下居然冷静自若,他整了整袖子,拱手道:“且静观其变。看看昭太子等人回去以后,昭国是怎样的情况,再做定夺不迟。” 幽王欣赏地看着他:“不错。就这么办。” - 而在昭国国内,太子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一传回来,就像是火星掉进了干绒草中,几日之间传遍了全国上下。 护送昭太子的队伍一进入昭国境内,王后、杨老将军、碎月军的老兵们,还有很多受过太子恩惠的普通都纷纷地涌过来。 要不是裴相和晏相还有理智,知道眼下更乱不得,牢牢地把昭王按在王都,昭王也急得想跟王后一起去。 昭王已经愁得哭了好几回。 晏相每次进宫都能看见他双眼红肿,劝谏道:“王上不要伤心过度,务必保重身体,若是太子真有三长两短,还得您担当社稷。” 昭王说丧气话:“保重什么啊保重,要是我儿莲州没了,这昭国怕是离完也不远了,孤哪担当得起啊?” 晏相被他这没出息的发言气得够呛。 被幽国开打的时候没见他怕,现在太子生死未卜,却怕得天天哭。 昭王又想哭了,抹眼泪说:“莲州可真命苦,听说在山上就日日吃苦,一回来就操心,还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呢。” “孤就说不能让他去吧,你们非说让他去见见世面,这下可好。唉。” 而前去迎接队伍的王后没传信回来。 昭王等了数日,更沮丧了:“文婧连封信都没送回来,一定是没有好消息。呜呜。” 再等到昭太子一行队伍来到王都城外。 昭王看见那如阴云笼罩般的行列,第一个泪流满面。 他一哭,其他跟着哭,后面甚至连队伍都没见到的也纷纷哭了起来。 一时间,哀声遍野,凄凄惨惨。 马车里的澹台莲州被哭得一头雾水,心想:嗯?这么配合?大家演得也太真切了吧?可是我想的是等我回宫以后再让大家配合演啊?还没吩咐下去呢,怎么提前开始演了? 第63章 第十四回 昭王哭得像是儿子死了老子。 晏相记得他在他的父王去世时,也是这样哭的,当时他还想,他们这位王虽然软弱了一些,倒是个至纯至孝之人。这样的王虽然不能把国家变得强盛,起码不会弄得一团糟。 可现在都二十年过去了! 四十几岁的人了,再哭成这样不合适吧。 晏相给昭王递手绢,劝道:“王上,别哭了,还是赶紧去看看太子吧。” 昭王涕泗横流:“孤……孤不忍心看啊。”他泪眼迷蒙地抬起头,问:“王后呢?王后回来了吗?孤要见王后。孤先见王后。” 恰好这时王后向他步近,昭王一眼看过去,发现王后眼角也红红的,瞬间自行脑补了一堆王后故作坚强的戏码,才刚止住的眼泪又绷不住了。 一等王后走近,昭王就虎目含泪地问:“太子……太子可还好?” 王后沉静地道:“太子并无性命之虞,王上莫哭了。” 说完,领着昭王去马车上。 昭王边走边哭,泪洒了一地。 上车的时候,还因为哭得没有力气,差点跌了一跤,身形踉跄。 一只手伸过来扶了他一把:“父王。” 昭王的视线已被眼泪完全模糊,揩了一把,才看清扶他的人正是他的乖儿莲州。 这是人是鬼?! 昭王吓得哭声瞬间噎了回去,屏住呼吸,傻愣愣地望住澹台莲州,然后打了个嗝。 模样太滑稽了。 澹台莲州憋着笑,竖起食指点在唇上:“嘘……莫被人发现了。” 昭王抓着他的手臂捏来捏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你没事?” 澹台莲州说:“没事。刺客没有刺杀成功。” 昭王心有余悸地说:“孤就说嘛,你在仙山上学的剑术,武艺高强,无人能敌,怎么会被一个小小刺客给杀了。那、那外面怎么到处传你病重,说你死了的都有!” 他恼火地说:“这些人都诅咒你,孤要让他们不许再乌鸦嘴了。” 澹台莲州赶紧拦住昭王:“是儿臣自己让人传的假消息。” 他解释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此事事出蹊跷,儿臣不认为是幽国所为,想要弄清楚背后真正的主使者是谁,是以才设下了这一局。” “让人觉得我死了,那么害我的人向来一定会露出马脚。” 昭王听得一愣一愣,连连点头:“你说的是。” 他还抓着澹台莲州,问:“真没事啊?身上没有伤?” 王后道:“受了点小伤,手掌上被割了一道伤口。旁的没有,我检查过了。” 昭王在这半日之内经历了大悲与大喜,一下子还转变不过来,魂魄被抽空了似的,只怔怔地看着澹台莲州,跟个木头人似的,忽地转头对王后说:“公主,你拧我一下。” 王后直想跟他翻个白眼,用手指捏住他的胳膊肉,狠狠地拧了一下。 昭王疼地“嗷”叫一声! 车外的们听见,哭得更惨了,心想:王上竟悲伤至此,一定是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 昭王疼得泪汪汪:“真的不是在做梦,我儿莲州活着回来了。” “昭国有救了!!” 澹台莲州:“……” 他摊上这么个废物父王他能怎么办? - 昭太子回国全程没有露脸,一进王宫以后更是闭门不出,不见人影,更不待客。 他病重之事传遍了昭国,乃至天下各国。 们听说了很多不幸的消息。 听说王上悲恸到卧病不起,是以,王后与晏相不得不重新担当起处理国事的责任。 裴相一夜白了半边头,吃不下饭,消瘦如柴。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印证着太子病危的最坏可能。 大家这时才发现,尽管太子回来才两年多时间,却已经成了昭国的顶梁柱。 纵观昭国建国以来数的历史,从未出过这样一位才华横溢且品德高尚的君王,他飞快地照亮了阴霾中的昭国,给大家看到了光明,然而,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王上以为太子祈福为由,免除了今年全国上下所有农民三成赋税。 说太子好话的便愈发的多了。 人们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那些告老还乡的老兵们在听说昭太子病危之事时,一个个都哭得泪流不止,还买香烛祭品等等为他向上天祈福。根本不需要任何命令。 当旁人不解地问起来时,他们都能滔滔不绝地说出昭太子的恩德。 一时间,全国上下,那些敬仰昭太子的们期盼他能转危为安,而自发地设坛祭天等等,祈祷他可以好起来。 至于说昭太子污蔑周王轻薄他! 开什么玩笑? 他们家太子地品德人尽皆知,美貌也天下无双,绝对是那周王道德败坏,觊觎太子! 在这人心忧忧的晦风惨雨之中,处于暴风眼的昭太子澹台莲州正在紫微宫修养身体。 刺杀是没成,但先前身体崩了、大病一场是真的。 黎东先生来拜访他时,问:“臣从赵蛟处听说太子在路上病了几日,险些回不来了。” 澹台莲州摸摸鼻子:“那也不至于吧。” 黎东先生看他左右,堆满了书,道:“太子请请把这些书都给撤了吧,别看了。正好趁此机会,休息一段时间。慧极必伤,正是如此。您整日冥思不停,再不改改,只怕接下去还会生病。” “就是为了天下,您也应该顾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啊!” 黎东先生怒目圆瞪,澹台莲州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气势此消彼长之下,便弱了下来,无甚底气地道:“前些日子,我又遇见了仙君,他赠了我益气养神的丹药,应该、应该不会再病了……” 黎东先生气得头晕。 他想到师弟晏猗跟他抱怨昭王没心没肺没出息,不由地想,太子的父王要是能分个两三分的无忧无虑出来就好。 再这样下去,他都怕太子会英年早逝。 于是去跟王后商量。 王后做主,把紫微宫里的书都先收走了,不许他看,让他玩乐一下。 澹台莲州突然空了下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又不能奏乐取乐,会被人听见。 他只能坐在后院观水,练剑,吃饭,遛狼。 澹台莲州跟白狼说:“万事有得必有失嘛,我上辈子倒是过得清闲,无灾无病,可是寂寞。现在我身边有那么多人,不寂寞了,那么偶尔生几回病,也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吧?” “不然的话,我这辈子也过得太幸福了。怎么可能所有好处都被我一个人都占了?” 本来以为白狼会一如往常地不搭理他,没料到这回竟然回应了他:【可以的。】 澹台莲州懵了一下,没听懂:“什么可以的?” 白狼:【你应当过得幸福,不寂寞,好处都占全了也可以。】 澹台莲州哈哈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只揉了一下,就被白狼躲开了。 白狼又劝他:【听他们的话,适当休息,保重身体,长命。】 澹台莲州纳闷地说:“你要么不说话。一开口说话,就让我觉得你像个老人家,怎么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的?感觉不怎么可爱了。” 白狼跟他翻了个白眼,走开,在他身边但又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躺下。 澹台莲州练剑。 白狼在一旁认真看,每次都是这样,像是看入迷了。 - 昭太子其实安然无恙一事只有个别人清楚。 很快,后宫里首先有了动静。 怕昭王演不好,干脆让他装病不出面,他也乐得偷懒,每日躲在自己的宫中沉迷作画。 连嫔妃都不见。 他幼时的乳母知道他生病的消息以后,进宫来探病。 昭王是个念旧情的人,虽然在他十三四岁岁的时候,乳母就离宫去养老了,但他还记得哺育之恩。 且有部分孝道在其中,不能不见。 于是装出生病的样子,见了乳母。 乳母关心了他几句以后,问:“王上以后打算如何?” 昭王:“如何什么?” 乳母:“王后所出的莲州公子若是亡故,王上总得另寻太子,继承昭国。您如今年岁不小,耽搁不起了,还是早日想好才是。是二王子还是三王子?” “我看,三王子更好,他的生母是昭国人,不是他国之人。” 昭王心烦地道:“以后再说吧!那两个孩子加一起都比不上莲州的一半好,莲州就是最适合当国君的王子。” 而在王后那边,也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商人,借行商的名义,想办法买通了王后手下的人,得以见了王后一面。 一见面便用地道的庆国口音说:“王后性命危矣。我倾慕王后,特来救您。” 王后闻言,佯作惊惶地问:“此话怎讲?” 商人说:“王后所生的太子病危,王后只生有此子,今后很难再与昭王有孩子。” “若昭王另立太子,又从未抚养在您膝下,并没有母子间的感情。” “您是庆国公主的出身,未必不会受到猜忌,届时你该如何自处?您虽嫁到昭国多年,但实际上还是个庆国人啊。” 第64章 第十五回 倘若澹台莲州当真危在旦夕,这些挑拨怕是能够成功。 王后感慨道:“……你没回来之前,幽国攻打昭国。昭国就曾向庆国求援,若是你没回来,只怕庆队也会抵达。” 而她到时候会选做昭国的王后,还是庆国的公主。她没再深想下去。 即便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动乱昭国的阴谋,却依然会被触及内心深处的晦思。 那昭王呢?昭王肯定会立那两位后妃所出的王子中的一位来继承王位,总不可能让江山无主。 她心气太高,彼时任性,为孩子被送走一事而迁怒昭王。 三四年后,母亲在临终前给她写信,劝她要为自己的日后思量,泪言,不欲看她被送归。她想要重修旧好了,却见昭王有了新的妃子,盛怒而去。 王后将这事讲给澹台莲州听:“如今我再看以前的自己,只觉得幼稚可笑。一点情爱算什么?为了置气,我差点害了自己。” “对我们这些生于王室的人来说,繁衍子嗣是一种责任,也是保护。” “你的性子像我。我却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顺带敲打一下澹台莲州。 都二十二岁了,还没个对象。 澹台莲州一脸尴尬,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父王。 父王脸上的尴尬也没比他少到哪去,道:“就是莲州没回来,无论哪个孩子继承了王位,都会尊你为太后,不敢逾矩。” 昭王不欲再就此问题上讨论下去,他拿出自己当国君的气势来,带点困扰,直愣愣地问:“那现在该怎办是好?” “是不是要打仗了?周王羞辱莲州,总得教训他吧?庆国这样阴险,不是也得做点什么?” 澹台莲州道:“远交近攻。周国与昭国中间隔了好几个国家,即便我们师出有名,打起来也不容易。庆国更是,不但离得远,还地处北方,气候与昭国全不相同,难打,且此事没有放在明面上,名义也不够。” 最怕打仗的昭王却在这时踟蹰起来:“啊?那不打?” 澹台莲州给予肯定的答复,摇头道:“不打。” 澹台莲州不复昔日的潇洒无羁,时至今日,难免沉稳下来,字斟句酌地说:“传闻就让他只是传闻。由敌暗我明至敌明我暗已是收获,且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闪烁的烛火映在他的眸中:“明日便对外说我的病好了吧。” 待澹台莲州离开以后。 昭王与王后两夫妻难得地一起说了会儿话。 王后惆怅地道:“你说莲州是不是只喜欢男子?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男人可以生子就好了。” 昭王一语中的:“我看他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不喜欢。” 王后瞪他一眼,昭王立时噤声。 - 是夜。 澹台莲州用传音镜与岑云谏说话。 他们现在偶尔用传音镜聊几句,竟然比上辈子用的要多。 那时,澹台莲州自己都觉得浪费,这样好的法器,只能用来说一两句不咸不淡的慰问。 不然呢?拿他那点昆仑小弟子都瞧不上的剑技去请教仙君?还是说点情短情长的酸话? 好吧。 后者他以前是有说过不少。 往事不堪回首。 最后一次用上,正是魔将用以通知他被抓的坏消息。 闲来没事,也可请教一下仙君关于治国的看法。 岑云谏依然不大赞同,认为他软弱。 澹台莲州很坦然地承认了:“是弱。如今我,如今的昭国,都不算强大。弱有弱的活法。昭国又不是昆仑。” 没有占得天下五分灵脉,也没有一剑凌九州的仙君。——这一句澹台莲州并未说出来。 澹台莲州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将来迟早要打,却不会是现在。 岑云谏自然不干涉人间事务,他只是听着而已,并且感到新奇,人族如何治理国家与修真界一点也不相同,问:“那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 光是岑云谏在问,澹台莲州如实回答,他不瞒着,也不反问岑云谏。 某种意义上,澹台莲州正是将岑云谏当成一个树洞,一个幽潭。 在国事这一方面,再没有比仙君大人更好的倾诉对象了。 岑云谏能理解他,且不感兴趣,守口如瓶。 有时还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给出一点不错的意见。 澹台莲州的语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连灵魂都变得惬意起来,夹杂了几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愉悦,说:“种田。” 岑云谏:“?” 词语像是珠玉一样从澹台莲州的口中蹦出来,每一个音调都点在欣悦上,他说:“种田、修路、打铁、坚筑城池。” 还有织布、制药,等等等等,他都想做。 比如尔虞我诈的国家之间的斗争。 他想要先耕好昭国的一亩三分田,让昭国的先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再说。 - 数日后。 裴相撰了一篇诰文。 大致内容如下: 昭太子不幸在归国的路上受到病邪侵体,卧榻不起。他思念国家与,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祖国,想要死在昭国的国土上。 回来以后,有幸得到们真诚的祈福,这些祈福发挥了作用,奇迹发生了!大家的祈福驱散了病邪! 太子终于转危为安,从昏迷中醒来时,太子说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已经到了地府,忘记了一切,却听见背后有许多人在叫他,引导着他回到忘川河边。 他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船,那是昭国们的意念为他搭建的,失忆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很亲切,他乘上这艘船就这样回到了人间。 太子衷心地感谢们,若不是得到大家的相救,他怕是已经一命呜呼。 知道因为才得以起死回生,恢复健康的太子感动流泪,决心要回报他的救命恩人们。他将会认真广泛地听取民意,好的就做,不好的就不做,希望能让们都有恒产,上能赡养父母,下能养活妻儿,而他将为完成这个目标而至死不休。 文章传遍了昭国。 所有为澹台莲州祈福的都与有荣焉,认为是他们的祈祷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像他们这样的微小的人居然也能发挥这样大的作用吗? 太子还向他们道谢呢! 这样的谦和,这样的诚挚。 黎东先生的文笔自不必说。 们听了文章以后,既自豪,也感动,纷纷潸然泪下,为昭太子祈福的案板不但没有撤下,反而更固定了。 他们打算继续为昭太子祈祷日常平安。 毋庸置疑的是,昭太子好了,他们的日子才会跟着好起来。 至于周国国君窥探与幽国刺客刺杀的传闻是怎么一回事呢? 由扈从太子出行的赵小将军严正辟谣:假的!都是假的!这样腌臜的事怎么可能跟太子有关呢?都是谣传罢了! 然而对于朴实的们来说,那些深奥的国家大事往往难以传播开来,反而是艳闻流传得飞快。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反而更有茶余饭后的嚼头哩。 而当病愈后的昭太子正式露面,王都的们再一次地雀跃起来。 唯一让大家觉得可惜的是,昭太子病一好,又开始打包行李准备远行。 好在这次太子不是要去危险的别国,只是去昭国的另一座城池而已。 他要去的是昭国边境的一座城——洛城。亦是他册封太子时被赏赐的三座城池中的一座。 洛城原名不是“洛”,而是“落”。 落可不是什么好字,也意味着这座城的贫瘠和荒芜,更别提时常有妖魔侵扰。 绝大多数的们不大清楚。 但是各国的国君与臣子们却明白,澹台莲州分到手的三座城都不是富庶的城池,这是好听的说法,说得难听点,那就是流放之地。 不受宠的王子才会被分到这样的土地。又不能说很不受宠,要是特别不受待见的话,决不能分到土地。 然而说昭王亏待他吧,却又一口气给了三座城。 委实让人摸不到头脑,不清楚昭太子莲州究竟是被看重,还是不被看重。 事实上,这三座城是澹台莲州自己挑的。 他点名要来的。 为的就是先找个地方,小范围地实验他的政策、种植与城防,假如可以的话,他还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收回一部分妖魔占去的领土。 在一个风和日丽、万事皆宜的日子。 澹台莲州携亲卫军三千余人出发,前往洛城。 乘一匹金鞍白马,身着银鳞铠甲,眉宇朗俊,神采奕奕,不住地跟两旁的挥手微笑。 落了他一身的花瓣。 澹台莲州在马上整理了一下仪容,队伍放慢了些许,他感叹:“劳得你们刚安稳下来,又要随我去别的地方。” 士兵们笑说:“这有什么?莲州公子去哪,我们就跟着去哪。” 有人说:“有马车追上来了。” “是昭王的车。” 昭王让人快马加鞭来追澹台莲州,颠簸得冠发都有些散乱了。 澹台莲州问:“父王,有何要事?” 昭王揭开马车帘子,道:“把这两个带上。” 澹台莲州一看,不是金银,也不是兵器,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王弟。俩小孩在马车里,目光澄澈,像是系上锦带装在篮子里的小猫小狗,眼巴巴望着他,你一声我一声地唤:“王兄!王兄!” 昭王道:“孤思来想去,他俩放在我身边,怕是有人会拿他们兴风作浪。” “再者,孤也教不来,要是他们跟孤学,多半……多半会废掉,绝学不成个好样子。” “还是送到你身边,由你来教导,能与你培养兄弟感情,也能成才呀!” 第65章 第十六回 后来听闻,两位小王子的母妃其实不想让孩子跟太子离开。 也许是信任不了接触不深的澹台莲州,也许是舍不得孩子去穷乡僻壤吃苦。 昭王说服了他们。 在这时,他竟然破天荒地说出一些听上去颇有道理的话来,问,在自己继位的二十余年间,许多国家离散消亡,能保持住十年的安稳已经很困难了。而他作为一个并不怎么英明的国君,是怎样维持住国家运转,没有崩坍的呢? 后妃止住啼哭。先答,因为有先王;再答,因为有王后;最后答,因为有晏相。 昭王都以摇头来否定。 他说,是也不是,因为昭国人心未散,之前国力虽衰弱,但众人面前还能拧作一股绳。 然后说,要是两位年幼的王子留在王都,他们是可以再享受一段时间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将来呢? 他们以后做不到国君,等他们成年成家以后,我会给他们分封领土。但是地位高却没有功勋,俸禄丰厚却没有劳绩,却拥有丰沃的土地和许多珍宝。 昭王叹了口气,说,你们看,正像他这样,要不是太子回来,昭国怕是已经亡了。 将来太子继位,彼此之间没有深厚的兄弟情谊,也没有任何的功绩,活一世还可以,可他们的子孙后人呢? 等他后,两位年幼的王子凭什么在昭国站得住脚?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正因为如此,想把两个孩子送到太子身边历练。要是真的爱孩子,就放开手吧。 再说了,他想归这样想,还不知道太子乐不乐意收下呢。 昭王思量。 两位年幼的王子是他为国家准备的替代品,当时没想到莲州还能回来。但毕竟是他的骨血,不能因为他决心将国家大统交予太子,就直接把两个小的孩子抛开一边全然不管了。 昭王自知不够聪慧,其实并非做国君的好材料,奈何几位哥哥都早死,这才稀里糊涂地轮上了他。 他只知道,家不能散,家人们要团结在一起,才能够让一族兴旺。 就算两个小的不能立功,只要不留在王都,而是放在太子身边,起码也不会遭人利用。 如此一来,国家还能够再继续稳定一阵子。 …… 没有骑着马,高高在上地与自己的父亲说话的道理。 澹台莲州翻身下马,先简单行个礼:“父王。” 再去看了一眼两个崽子,他们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可怜委屈,反而期待极了,脸上写满孺慕之情,一见他走近,又起此彼伏地唤起来:“王兄!王兄!” 其实年岁说也不算太小,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 但看着长得都不成熟,还是小孩子模样,一身稚气。 昭王说:“衣食住行的费用也有孤来出,会按时折给你,一直到他们及冠以前,你看怎样?” 澹台莲州不作应答,转头去看,帘缝边上,两个孩子在那探头探脑地偷窥,鬼鬼祟祟,形迹好笑。 澹台莲州忍不住笑了一笑,揭开帘子,问:“路上艰苦,有蛇虫鼠蚁,要风餐露宿,可不是沐春郊游,你们俩真的要跟王兄一起去吗?” 两个孩子张嘴正要回答,澹台莲州打断他们的话,板着脸说:“要是答应了!到时候你们叫苦想回王都,我也不会答应的。” 弟弟们仍回答:“去!” 澹台莲州灿然一笑,说:“好,那我带你们去。” 这时,他才向昭王承诺下来:“我会尽心教导,却不能保证一定成才。” 昭王嘟囔:“总比我好。” 一胖一瘦两个孩子从车上下来,活蹦乱跳地小跑到澹台莲州的面前,问:“王兄,我可以跟兰药一起坐小象车吗?” 澹台莲州说:“那你们不能乱动,听兰药的话,万一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他们乖巧点头,得到哥哥的批准,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昭王站在一旁,看着澹台莲州挨个把弟弟举起来放到白象的身上,莫名地眼眶湿润了起来。 昭王退开,道:“莲州,一路顺风。” 澹台莲州骑上马。 停下来的冗长车队重新运转起来,走出一段路,他回过头。 昭王还站在路边,高举起手对他挥了挥。 “路上小心!” 他高喊,那张没怎么留下岁月痕迹的脸庞上竟然有了点父亲的模样。 - 澹台莲州与两个弟弟相处得不错。 二王子名辛,三王子名尚,几日下来,兄弟之间的亲密程度比起之前两年积累都要更多,堪称是突飞猛进。 澹台莲州管他们叫“阿辛”和“阿尚”。 他原本就喜欢跟小孩子玩嘛。 可惜的是,回到以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将要打仗的路上,忙得脚不沾地,没什么悠闲的时间。 阿辛跟阿尚自小就被昭王放在一块儿玩,感情甚好,干什么都喜欢在一起。 他们很少离开过王宫,最远的也不过是在三月三跟着父王去王都的园林里逛一逛。 到了十岁上的年纪,他们愈发地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见了什么都好奇。 每日叽叽喳喳地问王兄问题。 和问父王和母妃不一样,王兄博学多识,不会一问就敷衍,不光能答上来,还时常附赠一个小故事。 王兄带他们去看密林丛树,看巉岩危石,看飞湍瀑流,看山雀飞鸟,看清河游鱼,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以前深居王宫中不曾得见的。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王兄还带他们去认识士兵们,他们认都认不过来,但是王兄好像谁都认识。 记性可太好了! 他们要是有王兄一半的记性,也不至于总是被夫子教训。 可是,王兄给他们讲文章都比夫子要更有意思。 譬如这日他们的队伍遇见了一个满载而归的渔夫,将他的一篮子鱼都买了下来,给士兵们加餐。 澹台莲州一见这鱼就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 胖胖的阿尚最是馋嘴,行军的伙食很普通,他好些日子没吃到好的了,虽然没有抱怨,但听说今天能有鱼肉吃,还是不由地口舌生津,问:“王兄,这鱼叫什么?好吃吗?” 澹台莲州问:“可有背过《逍遥游》?” 阿辛抢答道:“背过!”说着还背了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万里也……” 澹台莲州笑着听他背。 周围有士兵也在听,起初有人没听见,自这背书的男孩为中心,寂静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他背完一段。 不知是士兵里的谁,忽然说:“乖乖,这个鲲这么大,一只就够我们所有人吃了吧?” 众人一阵哄笑。 又有人问:“主公,这是一种妖魔吗?” 澹台莲州指了指锅,说:“喏,鲲鱼就是锅里在炖的这种鱼。” 阿辛惊呆了:“但是,但是,这鱼只有巴掌大啊。” 澹台莲州握着阿辛和阿尚的手,让他们抬起手,张开手掌,像是把太阳握在掌心:“你看,这样子看,这太阳不是也只有掌心大吗?” “小若手掌的鲲鱼说不定也能幻化作几万里之大,遨游四海,有一番大作为。” 俩孩子似懂非懂。 有士兵用方言,作个求学好问的学生,说:“您是说我们像这样如看上去很小的鱼,也能幻想自己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是不是?” 澹台莲州笑说:“怎么不是呢?” 也有人说:“刚才听这文章听得我可有兴致了,结果一看,原来鲲鱼这么小,都是写的人瞎想,好像有点怪没意思的。” 澹台莲州却说:“正是把这样小小的鲲鱼幻想成巨大的鲲,不觉得更浪漫吗?” 又得了一片若有所思的附和。 - 这日。 晴光四垂。 小飞拨开湃然松枝,回到队伍,头上顶着几根杂草,挨到澹台莲州的马车边,唤道:“主公,主公。” 周围的人跟他说:“太子在后面,跟两位小王子玩呢。” 小飞迈开腿跑过去。 澹台莲州来见他,见他神色有点古怪,问:“怎么了?” 小飞长得矮点,得踮起脚才能靠在澹台莲州的耳边说话,周围有马蹄声、车辙声、象行声还有后面的士兵唱歌的声音,吵吵嚷嚷,听不大清:“……村子里……有个人……” 澹台莲州问:“什么人?” 小飞重新说了一遍:“前面的村子里,有个人,自称是仙人,硬要村民们供奉他,给他钱。村民们打不过他,他就赖着不走。” 澹台莲州抄上剑,毫无犹豫地说:“带我去看看。” - 韩阳羽完全不觉得自己是赖在这个山沟沟的小山村里。 他觉得对这个村子里的人是荣幸。 像他这种,曾经差点跻身于昆仑精英弟子一列的准·精英弟子,就算是剑魂已毁,但是对这么个小村子来说绰绰有余了吧?有他来这里坐镇,他们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以前很多大城上赶着给供奉让他去镇守,他都不乐意去。 因为瞒报妖魔入境,抓走昭国王子,他被毁了剑魂,修为尽废,还被逐出师门。 早已不复昔日风光。 唉。 真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 韩阳羽自认为是这个小村子的保护者,每天要在村子里巡逻两圈,然后再回到他的住处,理直气壮地享受供奉的食物。 不过之前不小心跟一些村民发生了冲突,现在他一出门,村民们都避之不及,绕着他走。 “那个叔叔是傻子吗?”有个小孩指了他一下,马上被他的娘亲讳莫如深地抱走了。 韩阳羽全当没有听见,回到一户人家。 ——这是当初在他饿昏过去的时候,把他捡回家的那户人。 今天也是一碗野菜拌糠饭。 实在是难吃,但他饿得慌,只能吃以充饥。 听见隔壁厨房,这家的妹子跟老娘在抱怨: “我看他穿得那么好,还以为救了他会有赏钱,结果屁都没有,还赖在我们家骗吃骗喝不走了!” “估计是落难了吧,也是可怜人……” “娘,你就是太心善,你看看他,整天拿鼻子看人,也不知道帮忙干活。没事也只会在后院舞那破剑。说不定以前是个强盗。” “不至于吧,我觉得韩公子为人不坏,就是傻,说不定脑子真有问题。” 韩阳羽羞耻难当,却只能充耳不闻。 要是这次也被赶走,他可不一定再能找到这样淳善的好人家愿意收留他,给他一碗饭吃了。 糠饭实在嘎啦嗓子,他吃得很慢。 才吃到一半。 外面来了人,高声问:“是谁自称仙人在这村里横行霸道,欺压村民?” 韩阳羽出门去看,见到一个窄袖劲装、束发簪冠的美貌男子,手持长剑,正冷冷看着他:“就是你?” 哦。剑客啊。 剑客他见了几个了。 就算他虎落平阳了,也不至于连几个凡人剑客都打不过。 韩阳羽瞬间重新端起了他的傲慢:“正是我,你是何人?来拜师的吗?” 澹台莲州甚至无语:“还请你离开村子,不要再扰村民的清静。” 韩阳羽冷哼一声:“小小剑客,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拔剑而出,他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花刺客。 澹台莲州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讲武德,开打也不打个招呼。 还能怎么办? 只能持剑迎敌。 韩阳羽本想,区区凡人剑客,岂是他一招之敌? 然后连着三招下来,澹台莲州仓促应对,都没有落入下风。 韩阳羽脸色渐渐变了。 五招。 澹台莲州转势为上风。 九招。 韩阳羽接了一剑,没借住,虎口震痛,手一松,铁剑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 眼看着要飞向躲在院子角落的老妪。 韩阳羽目眦欲裂,大喊:“躲开!” 澹台莲州已快一步到了,他挑起剑尖,韩阳羽的那柄剑在他的剑上绕了一圈,稳稳落到了他的左手中。 韩阳羽停下脚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就是个江湖骗子,连我都打不过。澹台莲州想着,说:“兄台既不是仙人,就请别再骚扰村民了。若有什么难事,可与我一说。” 第66章 第十七、十八、十九回 【第十七回】 韩阳羽在昆仑时一直是外门弟子,尽管他早有听说昆仑首席弟子岑云谏为了报恩与一名凡人成婚,并且知道那是个男子,但那人究竟姓甚名谁,他无从得知,也没兴趣知晓。 隐约也有听说,曾有人想要通过讨好岑云谏的凡人伴侣来获得好处,然而岑云谏油盐不进,最终还是作罢。 澹台莲州也不认识他。 以前还在昆仑的时候就不认识,后来他也只是大概知道被岑云谏赶出师门的前嶙山置守姓韩,并不清楚具体姓名,更没往那个人身上去想过。 他既不知在昆仑有澹台莲州这个人,更没有见过。 他只当是个凡人剑客。 至今为止,被逐出师门一年多,韩阳羽都过得稀里糊涂。 最初是无法接受,他不明白怎么是自己就被赶出来了呢? 不过是死了几个凡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凡人就像是野草一样,生生不息,又不贵重。凭什么赶走他?凭什么? 他甚至不屑得到凡人的救助,遇见过把他奉为座上宾的,结果夜半把他给药倒,把他身上仅剩的一些宝贝都给抢了。 他半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对方惊讶:“居然没药死?” 说罢磨刀霍霍地向他走来,他想要教训对方,奈何有心无力,最后选择灰溜溜地跑了。 若是个普通人,怕是已经被毒死了。因为他以前是个修真者,体质与凡人不大一样,才幸免于难。 当时,韩阳羽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所能遇见的最为羞辱的事情了。 但他那时不服气想,那几个欺侮他的凡人,是用了卑鄙阴险的手段才让他在阴沟里跌了跤。 假如大家真刀真枪地比试,绝非他的对手。 然后现在他就遇见了一个用剑战胜了他的凡人。 这已经非常屈辱了 且还只用了十招,还当着他的面救下了大娘。 对他来说,这太太太屈辱了。 方才澹台莲州与他打斗时用的剑法也为自创,而非昆仑所教的剑招。 但澹台莲州有认出来这个落魄剑客用的剑招有昆仑的风格。 说得通。 他想,大抵这人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无意中见过昆仑剑修,所以才会尝试着模仿一二,假扮仙人。 韩阳羽脸色发青,难看至极,他怔愣原地,只觉得像是有一盆岩浆从他的头顶心浇进来,焦灼烧心。 原来、原来,在凡间,也有这样厉害的凡人剑客?竟能与他这个被废的剑修不相上下…… 正想着,便听见澹台莲州冷静自若地又唤了一声:“兄台?” 韩阳羽两颊紧绷,摆着张臭脸,没好气地说:“不必。我也不是在欺辱这个村子的,而是在保护他们,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个少女不客气地打断了:“又没人求着你保护。你自说自话,说要保护我们村子,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要东西吃。” “你这么大一个男人,也不知道要自己劳作赚钱,不会种田种地,就知道拿把剑耍威风,真是不知羞!” 韩阳羽那虚假的傲气一下子被戳破了,漏了个一干二净,他被臊得面红耳赤。 他瞪了一眼少女,少女也回瞪向他。 韩阳羽连凶都凶不过,他垂下眼睫,多日没有好好整理的头发有些凌乱,低头,轻嗤一声,憋屈地说:“没想到我堂堂昆仑弟子也会有这么一天,连个小小的凡人女子都能随意骂我。” 少女听见了,还要叉着腰继续教训他:“谁骂你了?我说实话而已,我有一个字骂你了吗?整天昆仑昆仑,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昆仑,你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我只听说过莲州公子!” 澹台莲州:“……” 他转过去,很不相信地问:“你是昆仑弟子?” 这人知道昆仑? 韩阳羽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澹台莲州,欲言又止。 他被赶下山以后,想要步行回昆仑,看看还有没有转机。 嶙山置附近的村子和城池还有一些人知道昆仑,当他越走越远以后,有一天,他在路边一个茶寮问店小二,店小二毫无犹豫地回答:“昆仑?那是什么玩意儿?不知道!” 让他第一次感觉到,天下原来如此之大。 大到也有人不知道昆仑。 很多人都知道仙人,但只有少数人能说出昆仑这个名字。 而在这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昆仑。 这个剑客是真的听说过昆仑吗? 却见这个美男子身边的小厮问:“昆仑?主公,你好像说过,上次来的那个仙人就是昆仑的剑修吧?” 澹台莲州点头:“是。” 韩阳羽将信将疑地问:“你……你知道昆仑?” 然后看见一丝惊讶之色的爬上澹台莲州的眼角眉梢,却被他礼貌地给掩藏了起来,说:“是。兄台是昆仑弟子?……不过,你这做派,的确很像。” 这话说得微妙。 韩阳羽品了两遍才回过味来。 这个剑客的惊讶就像是在说:你的剑术这么差居然是昆仑弟子? 之后又耻笑他的礼仪。 想发火也没用。打不过啊。 就是打过了,难道他的面子能回来?韩阳羽沮丧地想,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抱拳,没有承认自己是昆仑弟子,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一笑:“一场误会罢了。既是如此,我自行告辞。” 他挺胸抬头,身姿僵硬,目不旁视地从澹台莲州身边走了过去,走出一段路以后,记起件事,不得不折回来,忍着羞耻,对澹台莲州说:“可否把我的剑还给我?” 农家少女闻言,不依不饶地说:“不如给我,我拿去镇上融铸了,打一把新的犁,正好抵你这阵子的买药钱和吃饭钱。” 大娘拉了她一下,想要让她息事宁人:“算了,小梅。” 韩阳羽正要生气,但对上大娘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爱脸庞,就发不出火来了。 他腹诽,有的凡人真是斤斤计较,不过几根草药,一点点钱,就紧咬不放。 一把俗铁的剑,也不稀罕。 心里还是不客气,但他的语气却和缓了太多,好声好气地对大娘说:“大娘,谢谢你的照顾,这把剑就送你了。” 大娘叫住他:“小韩啊,你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从家里取来一件羊皮做的旧衣裳,赠给他:“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带上这件衣服吧。不是什么值钱的衣裳,是我大儿子的衣服,浆洗过了,干净的,你别嫌弃。” 毕竟住了挺久,这家人的情况他知道。 大娘的大儿子早年为了生计,去山上打猎,就再也没回来,兴许是从山上不小心摔下去死了,也或者是填了妖魔的腹中。 大娘把他捡回来以后悉心照料他,在他刚醒过来的那会儿,有回听见大娘跟小女儿说:“我希望你大哥也被好心人救了。说不定他只是摔坏了脑袋,把我们给忘了,所以回不来了,但是还在哪里好好活着,活着就好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之情浮现在他的心头。 说不清,道不明。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件破衣裳,比以前得到过的法宝都要更珍贵。 珍贵到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接。 韩阳羽低声说:“谢谢大娘,我不嫌弃。但是这件衣裳是你儿子的遗物,对你来说很重要,我还是不收下了。” 说完,他不想再逗留,转身就走。 再一次被拦住了。 是被澹台莲州拦住的。 澹台莲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轻易放他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武艺高强,不管是不是真正的昆仑弟子。 等自己走后,万一这人要是回来报复村子里的人,村民哪有还手之力? 还是带走吧。 但澹台莲州说得委婉礼貌:“兄台,我与昆仑有旧缘,你若无处可去,还是让我来招待你一段时日吧。” 观察一下。 没有威胁再放走。 韩阳羽自然不想去,这显然不是把他接过去供奉啊。 可看看澹台莲州的剑,在看看对方那强硬的态度,最终还是服了软,乖乖地随澹台莲州走了。 大娘追上来,捧着衣裳:“穿上这身衣裳吧,天冷。” 少女难得看劝不动自己的娘亲,转来劝他:“收下吧,我哥走之前,我娘做了这身衣裳想等他回来以后给他穿,结果他一直没回来。反正留着我娘也舍不得卖,你拿去穿吧。” 澹台莲州听了都觉得有点眼睛发酸,跟着说:“收下吧。” 韩阳羽别扭地答应了:“嗯。” 大娘笑了起来,说:“我给你穿上。” 韩阳羽长得太搞,闻言,他弯下腰,任由大娘给他穿上这件羊皮袄。 近来天气转凉,他穿得薄,虽有些许灵力可以使他不至于被冻死,但依然会觉得冷,这件衣裳一裹上身子,立时暖和起来。 大娘不要任何回报,一直送他到村头,慈祥诚恳地对他说:“路上保重,找个活计,好好做工,挣点钱养活自己,下回不要再饿昏在路边了。” 要是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他会觉得羞耻,但是大娘对他说就不会。 韩阳羽的腰为了穿衣而弯了弯,没有再直回去,依然是微微伛偻背部,低声说:“好。” 其实他今年七十几岁快八十岁,只是看上去像三十上下的,这个大娘说不定年纪还比他小。 他却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在山上修行的时光,都像是虚度了似的,没有任何意义。 【第十八回】 “那人谁啊?” 阿鸮问小飞。 阿鸮只知道白日里,太子被小飞叫走,单独出去了一趟。 不多时,带了个奇怪的男人回来。 小飞不甚在意地说:“一个骗子,太子怕他留在那会害人,所以把他带回来看管一段时间,给他一碗饭吃就好了。” 哦,原来是个坏东西。 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韩阳羽到这营中以后,虽说吃饭是不愁了,但是走到哪都会受到注目礼。 当然不是善意的目光。 他没有被关在囚笼里,也没被缚上手脚,可就是他半夜想起身如个厕,身边睡熟了的士兵会立即醒过来,跟质问犯人一样问他要去哪。 而他到军营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这人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 居然就是害他被逐出昆仑的昭太子,也是他寄住的那个村子里都人人知晓的莲州公子。 韩阳羽不清楚昭太子知道多少,没敢表露自己的身份。 这会儿他也隐约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昭太子被抓还能活着回来,看他本身的剑术,和这令行禁止的军队,都是他从未在凡人身上见识过的…… 士兵们在午休时自发地比试剑术。 铁剑用树枝替代。 韩阳羽看得心惊胆战。 这剑招看上去颇为精妙,与昭太子是一个路数,也是他在昆仑时也没见过的。 虽说这些士兵的剑术比不上太子厉害,可人人都会这么一手剑术还是让他莫名觉得可怕。 是现在的凡人都变得这么厉害了? 还是只有昭太子是这样? 坐在韩阳羽身旁的士兵见他脸色变幻,揶揄道:“你不是仙人吗?听说还是个修剑道的?怎么样?要不要上去跟我们比比?” 韩阳羽被推了上去,不情不愿地与士兵们比试了,不太费力地赢下了比试。 因此,他今天的晚饭多得了一块红薯。 几个士兵来找他,把他团团围住。 韩阳羽冷汗直冒,莫不是要报复他,心下惊惧不定地问:“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士兵咧嘴一笑,掏出一个窝窝头说:“你今天施展的那一手剑术可真不错,我们想跟你学。你要是愿意教,今天开始,每天我都把我晚饭分你一半,怎样?” 韩阳羽毫不犹豫地说:“不教。” 韩阳羽深感羞辱,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昆仑的剑术岂是能随便教给凡人的?他为了学到这套剑法当初费了老牛鼻子的劲儿了,一个窝窝头就想学?做梦呢! “我用这块糖给你换行不行?” “不行。” “那这块布呢?” “不行。” “我有一块美玉,你看,多好的一块玉啊。” “不行。” 其他士兵齐齐地看向掏出玉的那个小士兵,吵闹说:“哇,这不是你之前剑术练得好,所以从太子赏来的玉吗?这你也舍得拿出来?” 那人说:“舍不得啊,但是我还想把剑练得更好,下回不是还能有赏?” 士兵们碰了一鼻子的灰,纷纷扫兴而归。 “不教就算了。” “剑术没太子高,架子倒是端得比太子还高。” “就是,就是。” “剑术这么高,也不曾听说用这剑术救过哪怕一个人。这剑术,学来也无用。” “不学也罢,哼。” “还自称是仙人呢,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仙人,仙人也没有他这么傲。” 把韩阳羽一个人晾在原地,好不尴尬。 韩阳羽琢磨,昭太子是认识别的剑修?昆仑的剑修?是谁?跟一个凡人结交的,估计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吧。 一路上无惊无险。 韩阳羽被携着,一道来到了洛城,住进了军营中。 - 洛城是一座贫瘠的城。 尽管他们也有听说昭太子的名声,但并不期待其到来。 因为在这里的半数以上的都是被流放到这里的奴隶,或者说奴隶的后代。 在听说昭太子要过来建设这座城池的时候,他们心中不但不欢喜,反而觉得很绝望。 因为建设需要人力,这意味着多半他们将会迎来更多的工作。 而寒冷的冬天即将来到,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怕是不能活着见到来年的春天了吧? 但昭太子进城时,洛城的们还是纷纷去围观了。 毕竟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这样的大场面不是? 那整齐的队列,强壮的大马,尖锐的兵器,与结实的战车,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大的念头就是:完了,到时候昭太子要是来征民夫,怕是连逃都逃不掉吧? - 洛城战战兢兢,等着被征用。 然而,几天过去了,昭太子一点儿要征用民夫的动静都没有。 他们在自己搭建新军营。 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井井有条,先是搭起临时的帐子,然后就开始修木头房子,一拨人修整平地,除草填坑,一拨人去附近的树林里伐木,得到木料。 为了赶在入冬以前,建好坚固暖和的房子,士兵们铆足了劲,每日热火朝天地干活。 原本军营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地,在一个月之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房子。 而那位名声赫赫的昭太子也一直在军营中忙前忙后。 澹台莲州很好认,你若是经过,那个长得最俊美的,身边总是跟着一只白狼的人就是他。 他这样正经,倒叫原本偶尔还会歌舞纵乐的洛城太守都不好意思享受了,又是送钱,又是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洛城太守本来还邀请太子住在他的家中,然而遭到了拒绝。 全城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接下去是要做什么。 澹台莲州每日亲自指挥调度,忙得脚不沾地,把韩阳羽扔进军营里以后就给忘了。 这都到洛城以后过了大半个月以后,有一日,在军营里见到韩阳羽,他恍然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惊道:“他还在啊?” 士兵答:“你没说放人,我们就没放他走。” 澹台莲州问:“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士兵说:“脾气怪了点,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但不算太坏。” 澹台莲州摆摆手:“那去跟他说,他想走的话可以自行离开了。” 韩阳羽没走,说要入冬了,能不能开春再走。 澹台莲州允了,但他要吃饭的话,得参加建设军营的劳动。 韩阳羽答应了。 反正他闲着也没事干,跟其他士兵一起干活就干呗。 负责看管他的士兵跟他住一个屋子住得久了,照顾习惯了,倒不叫他去做那种重活累活,说:“你一看就是公子哥出身吧?一身细皮嫩肉,一看就扛不动东西。别到时候把自己弄受伤了,还得浪费我们的草药。” 这不是讽刺他,真的是觉得他不适合做搬运,但是韩阳羽被刺激到了,捋起袖子露出臂膀:“你瞧不起谁呢?” 他跟着众人吭哧吭哧地干起体力活来,得到了一众士兵的刮目相看。 空时,士兵们向他夸赞说:“太子天生神力,我们要三四个人才能一起抬得动的木头,他一个人就能举起来。” “太子的佩剑特别沉,之前在荒城那次你们还记得不?他把剑插在地上,我怎么拔都拔不动。” 韩阳羽说:“是不是上面附了法力?你们太子真的不是修道者吗?” 士兵们笑说:“没有。太子就是个凡人,不过有听说他似乎去过仙山学剑。” 听到这里,韩阳羽忽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还有人说:“我觉得我们太子比仙人和妖魔都要更厉害多了。” “之前那个魔将不就是我们太子杀掉的吗?就算是面对仙人,我们太子也不落下风。” 韩阳羽听得半信半疑,他想:吹得吧?昭太子有正儿八经地遇上过修真者吗?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之前输得不算太窝囊。 这位昭太子的剑术说不定可以称得上是凡人中的天下第一了。 这日。 韩阳羽又与一众士兵一起运送木材,大家有说有笑。 忽然,站在前面的士兵脚滑了一下,摔倒在地,眼看着粗壮的木头就要当着他的头砸下来了,他预先惨叫一声,等待着剧痛降临。 然而,数息之后,他睁开眼睛,却发现木头在离他只有咫尺的距离处悬浮住了。 韩阳羽咬牙切齿地说:“还没砸到你呢,叫什么叫?还不赶紧从木头下面出来!我可撑不了太久。”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大家全部放开手以后,木头还飘在距离里面数尺距离的空中。 韩阳羽额头上青筋凸起,冷汗直冒。 等他们一走开,松开捏着的法诀。 木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 好一会儿以后,安静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好”,其他人才跟着如梦初醒一般地扑向他,把他给抱住了,说:“哇,你真厉害啊!”“那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戏法?” 韩阳羽面红耳赤:“法术!那叫法术!我不是说了我是仙人吗?我以前是修道者。你们又不相信。现在信了吧?” “不要动手动脚的,我说了,我今年七十几岁,你们不能敬老一点吗?” 仙人本来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语,但是韩阳羽跟他们睡一个大通铺上,混得太熟了,没人对他能升起敬畏之心,嘻嘻哈哈地夸他,还问:“那你以前怎么不施展给我们看啊?你还会什么法术?” 【第十九回】 韩阳羽没脸说。 既是剑修,自然最专注于练剑,其他法术他都是粗浅地随便学一下,如今灵力大减,施展出来就跟闹着玩似的。 凡人真是大惊小怪。韩阳羽想。对以前的他来说,这根树木跟小树枝没什么区别,他还能御起千斤重的剑呢。 唉,唉……往事不堪回首,他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现在他灵脉已废,身体就像是筛子一样,压根存不住灵力,也不知以后有没有可能恢复,重新做一名剑修。 他不想承认,多半是希望渺茫了。 因为救了一个士兵,韩阳羽在军营的待遇飞一般上升,大家看他的目光都变得和善了起来。 晚上分大锅饭的时候,伙夫还单独给他分了一碗肉汤。 澹台莲州这时才得知下午差点出事,埋怨了一句怎么不早点禀告以后,特意去向韩阳羽道了谢。 两人有半个多月没见面,这再见面,韩阳羽看待澹台莲州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澹台莲州单独与他说:“多谢你施展法术救了士兵。” 不如物尽其用,又问:“可否请你担任监工,体力活就不必做了,大材小用。劳烦你在边上盯着,若是谁有危险就帮着扶一把。我会给你工钱,你想吃什么也可以提,或者给你换个单独的房间?” 韩阳羽想到那一群小士兵,明明是很嫌他们烦的,却说:“不换了,天气越发冷了,聚在一起睡还比较暖和。” 本来不怎么在意他的澹台莲州此时再看他,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全新的人,好不热切地问:“我差点把你给忘了,你还会哪些别的法术?你觉得用得上的。” 韩阳羽被他的热情给恭维得不好意思起来,说:“学倒是学了一些……我也不知哪些能用得上。” 在剑修看来,除了剑术以外的,都是随手一学,不甚重要。 他还能搓个火,或者凝一团水,或者刮一阵风。 这让他在野外露宿时,不至于无火取暖,口渴的时候能有捧水喝,刮出来的风也只相当于大一点的蒲扇,但要求再多的话,他现在的法力已经无法支撑了。 澹台莲州听了以后却兴致勃勃地问:“可能给我演示一番?” 韩阳羽羞耻地一一演示了一遍,澹台莲州看完,直说:“不错,真不错。你真有地方可以去吗?要么开春以后也别走了吧,留在我这,包吃包住,还给发工钱。” 韩阳羽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想想办法恢复灵力,虽然我现在灵脉已废,但我还想继续向天问道。” “修道者果然都是一个心思。”澹台莲州略表遗憾,但没有给他泼冷水,甚至很有同感地说:“我懂,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每次就是这样想着,才坚持苦练剑术,可惜,一直不能入道。” 韩阳羽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怀念的神情,近来心上的怪异之感再次浮现了出来,总觉得很熟悉。 澹台莲州对他笑了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比我好,起码你还有灵根,若是有办法补好,是不是就能重新修炼了?虽然不知韩兄是遇见了什么坏事,才不小心损毁了灵根。但祝你能得偿所愿,能早日回复。” 澹台莲州对他越是友善——即使这是出于他救了士兵才获得的友善——韩阳羽想到自己之前在嶙山置时的所作所为,就越是羞愧。 他完全无法开口坦白说自己其实当时不想为了一个凡人跟魔将拼个你死我活,所以装成没看见,对昭太子被抓走一事袖手旁观。而后又因不想被责罚,所以欺瞒了昆仑。 假如澹台莲州知道的话,一定二话不说赶走他吧? 还有军营里对他多加照顾的士兵们,也会对他怒目而视吧? 澹台莲州为了感谢他,还赠送了一壶珍贵的高粱酒。 韩阳羽带着酒回去,要转赠给士兵们喝。 那个同他关系算是最好的士兵张氏说:“倒是赶巧了,来,分我一杯,我送给我兄弟喝。” 韩阳羽奇怪地问:“哪个兄弟?也没见你跟谁很要好啊,就一杯你还要送过去。” 对方淡然地说:“哦,我兄弟死了。” “之前我们结伴一起去救太子,他被妖魔杀了。” 韩阳羽愣住。 小兵还在继续说:“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刚好今儿是他的生日,等会儿我想对天祭拜他一下,给他敬一杯酒,让他在地下尝尝我送他的酒。” 半晌,韩阳羽才觉得自己重新能够呼吸,他说:“你们一群凡人,怎么敢跑到妖魔的地盘上去救人呢?” 大家说:“要是只有我们自己去,那是不敢地,这不是大伙在一起吗?” “是啊,而且还有杨老将军带着我。” “哈哈,我是荒城的,我跟着太子呢。” “为了太子就不怕。” 韩阳羽语塞半天,又道:“要是当初辖管昭国的仙人没有玩忽职守,一开始就把魔将赶跑,将太子救下来,你的兄弟就不会死了……” 小兵直视着他,目光澄澈:“我不指望仙人来救我,我们在碎月城那么多年,仙人都没来救我们,只有太子来了。” “我信太子,不信仙人。” “我兄弟死得不冤,我跟他出发之前就说定了,无论我们之间谁死了都有可能。” “死了就死了,没关系。” “黎东先生把他的名字刻在了长功碑上,以后,想必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被刻在上面。我觉得值得。” 一时间,韩阳羽竟然为其锋芒所慑,居然心生怯意。 他居然被一个小兵给看得惭愧起来了。 灵根被废一年多以来的不服气、不理解,在这一时刻尽数消无了。 他现在心甘情愿被处罚了。 他以为他顶多是傲慢自大,何至于被罚得这么重。 可在昆仑,有谁把凡人放在眼里吗?他以为这些人都卑如草芥,都无条件地仰望着仙人,祈求着仙人的怜悯。 其实他压根没有认真地低下头来,仔细去看过。 直到现在自己摔了下来,才终于看清楚了凡人们。 自这天起。 韩阳羽抱着偷偷赎罪的心态,勤勤恳恳地为建设军营而干活,他打算干到春天就离开,如此就不用再面对自己的错误了。 但是,在九月末的一日。 韩阳羽正在林子里监工,一声清越的鸟鸣自天落下,飘荡在秋意盎然的山峦林壑之间。 听上去有点耳熟。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青色长尾的神鸟飞过,被吓了一跳。 旁人笑话他:“你不是仙人吗?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居然还会被吓到。” “我原还以为仙人都是像天上的那位一样呢,没想到还会有跟老韩这样的。哈哈哈。” 韩阳羽脸色糟糕。 他是被吓到的,但不是因为没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所以才会被吓到了啊。 青鸟紫云车全昆仑上下只有一个人有。 正是仙君岑云谏。 韩阳羽直想找个地方赶紧躲起来,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仙君怎么可能是特意为他而来的。 别人问他:“你怎么了?” 韩阳羽强作镇定,指了指天边,问:“你们都知道天上的那位仙人是谁?” 答:“知道。是太子的仙人朋友。” 韩阳羽:“?!?!?!” - 岑云谏还没落地,澹台莲州就被禀报了。 他带着两个弟弟一起走出屋子,在一片空地上迎接岑云谏降落下来。 两位小王子,阿辛与阿尚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惊讶得睁大眼睛,舍不得眨眼。 岑云谏见他还带着两个孩子,还是跟他相貌相似的孩子,愣了一下,才走上前去:“好久不见,你又清减了。” 俩孩子一左一右,仰着头,看看澹台莲州,又看看岑云谏。他们想到母妃跟他们说的一些关于太子哥哥的小八卦,心想,这位就是太子哥哥在仙山上的前夫了吧。 长得真俊,难怪太子哥哥回来以后,对旁的美人都瞧不上眼。 澹台莲州问:“有要紧事?你还亲自来了。” 岑云谏摇了下头:“无事。今天是你生日,前几年都没机会祝贺你,今年正好得空,就想来见你一面。” “我来送你礼物。祝贺你生日。” 澹台莲州笑起来:“是有这回事。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也祝贺你。” 岑云谏的眼角眉梢舒缓了些许:“嗯。” 澹台莲州问:“我给自己准备了几桌宴席,要一起吃一顿吗?” “我请你喝一盏桂花酒怎样?” 不喝酒的岑云谏却未作犹豫地答应下来,道:“好。” 第67章 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 在澹台莲州印象里,岑云谏从不喝酒。 只在他们成亲的那日喝过一杯交杯酒。 士兵们不是第一次见岑云谏,加之要遵守纪律,无人探头来看,各司其职。 岑云谏方才在云上就看到了军营这还在建设中的全貌,这时还较为简陋,比不上昭国王宫奢华庞大,却像是一丛野草,正在茂盛得生长着。他们每个人都在尘埃之中,却很快乐。 他很少在人间见到这样快乐的人。 除了澹台莲州,跟他身边的人们。 澹台莲州混在其中,穿得跟士兵无甚区别,穿得褐色粗布衣裳。 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混在士兵里的澹台莲州,忙了一日,还没洗漱,满身灰尘。 岑云谏还以为澹台莲州要带他去某个宫殿之类的地方吃生辰宴,结果只是把他带到一片空地上。 地上铺了一张半新不旧的席子,摆上矮几,就算他的座位了。 岑云谏:“……” 但看澹台莲州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座位,正在他旁边,他便默默地坐下来了。 澹台莲州的下首左手边坐的是他的两个弟弟,依序往下,是兰药,还有黎东先生、孟白乙、赵蛟、阿鸮、小飞等人,这些个人岑云谏都认识,记得名字。 夜幕落下,月明星稀之时,篝火被点燃,火焰向着天空蹿高,照亮周围。 篝火旁烤着鸡鸭鱼羊,香气飘散向四方。 士兵们以篝火为中心坐下,按照他们的队伍,几个人围坐一桌,并不混乱。 韩阳羽已经遥遥地眺望见了仙君的身影,心虚不已,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其他小士兵抓住,拖他一起去蹭吃蹭喝:“听说今天是太子生辰,他自掏腰包,宴请全军,难得能吃顿这么好的,我特意给你留了个位置!” 韩阳羽犹豫起来,再看他们的座位挺靠后的,应当不会被发现,他才抱着侥幸心理落座。 韩阳羽回想着上次遇见仙君时的那一日——亦是他被逐出师门的日子,仙君似乎没有正眼看他,兴许压根就没记住他的长相吧。 他在人群之中,目光越过憧憧人影,看见被火光照得通身明亮的澹台莲州。 他怔忡走神。 只觉得身上脸上冷热交加,像是一忽儿被扔进油锅,一忽儿又置身冰窖。 疑似在仙山学过剑。 二十三岁。 还跟仙君有这样的交情。 …… 昭太子曾经的某个身份瞬时明朗了,他怎么会这时才发现? 澹台莲州就是那个凡人。 那个昆仑仙门里唯一的凡人,舍身施展禁术救活仙君的凡人,仙君冒师门之大不韪非要与之成亲的凡人,而后又在仙君当上仙君之前,抛下一切,离开昆仑、消失无踪的凡人。 难怪……难怪…… 他呆呆地想,心绪如乱缠的线。 韩阳羽苦笑两声,兀自摇了摇头。 不,要是他早点知道这件事,怕是会更加忿忿不平,怨天尤人,以为仙君是徇私情所以重罚他。 现在他与澹台莲州相识,却不再会这样想了。 他要是没那么自私,试着去救了昭太子,就算没救成,也不至于被重罚。 他要是没那么傲慢,那么他或许会知道仙君身边的那个凡人的名字,就不会胆大包天到隐瞒下来。 可在昆仑,有几个人去认真地问过那个凡人的姓名呢? 没有吧。 身边的小兵见他神情古怪,一下子像是要哭,一下子又像是要笑,屈肘撞了撞他,问:“你怎么了?” 韩阳羽略带颓唐地往后一仰,眺望着天穹上的繁星,说:“没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凡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澹台莲州脸上的笑容比火更明亮,似乎在笑着跟仙君说着什么。 但他离得远,自然听不见。 仙君一如既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出尘脱俗。 然而,然而……落在他眼中,总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不一样,不像那个在昆仑时的仙君。 士兵们都抻着脖子在看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我们太子就是厉害,跟仙人都有交情,过生日还有仙人专门来祝贺。” 韩阳羽问:“你们就这么爱看太子啊?” 晕陶陶地答之:“好看嘛。太子生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好看。” 也有人说:“我爱听太子说话,太子的声音也好听。” 旁边有人嘲笑:“你脸红什么啊?哈哈哈哈。” 这时,澹台莲州起身离开。 士兵们交头接耳地问:“怎么了?太子要去干嘛?” 韩阳羽也看了一眼,但是是在看仙君,仙君还在。 不多时,澹台莲州抱着一把古琴回来了。 众人纷纷激动起来,鼓掌道:“哦!太子要弹琴与我们一起取乐!” “安静,安静,别吵了,再吵我要听不见太子的琴声了。” 大家自发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柴木燃烧的轻微破裂声。 澹台莲州抚琴而歌,他的声音如落珠敲玉,清灵悠扬,一句一句地唱着: 谁都没出声,听完第一遍以后,两个带着稚气的少年的声音跟着唱起来。 那是两位年幼的王子,他们在跟着兄长吟唱。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歌声。 也有人用乐器合奏,有的人没有乐器,就随节拍桌子、击碗,或是敲剑。总之,能发出声音就好。 众人的歌声汇聚在一起,飘扬在军营上空,仿佛要响彻天际。 韩阳羽傻了眼。 他听过士兵们唱歌,平时干活的时候大家也爱唱歌助兴,亦是这样士气高昂,现下的这歌声中却又有些别的。 有对太子的爱戴之情,有对伙伴的友谊之情,还有更多更多,他无法辨清的慷慨激昂的情绪。 在这快活喧闹的氛围之中,倒也不止他一个格格不入。 韩阳羽再次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看见仙君还是冷冷的,他当然没有开口一起唱,连身形都没有摇晃一下,微微侧头,看着澹台莲州,也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反正无人在意他。 也没人说他扫兴。 这时,不知是不是岑云谏发现了有一个奇怪的视线,忽然向他的方向看过来。 韩阳羽颈后寒毛直竖,赶紧低头弯腰,掩住自己的脸。 澹台莲州在自顾自地在享受快乐。 而这一切都跟岑云谏毫无关系,并不因为他而改变。他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在与不在都一样。 大家唱完歌,唱得有点累了。 肉也烤好了,汤和饭也煮好了,送到每一张桌上,任大家大快朵颐。 而岑云谏的桌上只有一个酒壶和一个酒盏。 大家向澹台莲州举起酒盏祝福他,快些慢些,聚在一起勉强显得整齐。 “太子,祝您生日快乐。” “祝您年年如今日,长命,身康体健。” 澹台莲州一一谢过,脸上挂着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松懈下来过,也没什么空去注意去招待岑云谏。 岑云谏也没去凑到他面前,默默地自斟自酌。 在这喧阗之中,他莫名地想起先前他与澹台莲州说定和离以后,他回到洞府,看到那一对忘了收起来的成对的酒杯,不知为何,喝了一整晚的闷酒。 澹台莲州偶尔会瞥他一眼,见他酒壶倾斜至底,却倒不出酒液来,眼睛看着别人,反手将自己的酒壶递了过去。 岑云谏接过酒壶,小心地没有碰到澹台莲州的手指,不使得他们之间有一丁点的肌肤接触。 澹台莲州对人招招手,让人给他上酒。 就这样。 一壶接一壶,岑云谏喝酒,澹台莲州也在喝酒,不快不慢,喝酒到散席。 岑云谏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找澹台莲州。 人太多了。 正遇见澹台莲州在跟两个弟弟说话。 一个说:“那个仙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好闷啊,他会说话吗?” 另一个说:“他为什么是仙人啊,他看上去跟我们长得一样。” 澹台莲州道:“他是啊,他一剑可以劈开天,斩断山,你们是没有见过……别招惹他啊,不准跟他面前调皮,很危险的。” 岑云谏忍不住开口说:“我还不至于欺负小孩。” 澹台莲州转过头,笑了一笑:“不是说你会欺负小孩,是说你厉害。仙君。” 补充说:“祝你生辰快乐。” 岑云谏:“多谢。” 澹台莲州问:“宴席散了,你可是要离开了。” 并不赶他,只是觉得堂堂仙君,估计没空在这滞留太久。 岑云谏静默而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兴许是在夜中,瞳色比平时更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又像是汹涌的深海。 澹台莲州敛起笑意,眼底闪烁着几分迷惑。 奇怪,岑云谏这是怎么了? 感觉有点可怕。 莫非是还有事要与他说。 澹台莲州让两个弟弟回去休息,自己则引着岑云谏去了他落榻的屋子。 岑云谏一进门就坐了下来。 澹台莲州点起一盏灯,放在案上,他俩面对面的正中间。 烛光照亮岑云谏的脸。 澹台莲州细细看,脸一点都没红,耳朵没有,脖子更没有,除了有淡淡的酒气,还得靠近了才能闻出来,甚至都看不出来他喝了酒。 应该……应该不是喝醉了吧? 而且今晚喝得酒又不烈,为了让大家都能喝到几碗,也怕喝得太醉了,明天会有太多人醉得起不来身,所以还掺了水。 澹台莲州喝着都觉得淡嘴。 岑云谏坐得笔直。 蓦地抬起头,冷冷问:“还有酒吗?”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有。我去拿。” 没想到还得接着喝。 澹台莲州倒是不介意,迄今为止,也没人喝赢过他。 别看他现在喝得脸颊、嘴唇、耳朵都红的像是擦了胭脂,其实头脑还很清醒,还有暇余细细推敲一下,想:岑云谏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这家伙是个闷油瓶,澹台莲州比谁都清楚。 出于老相识的情分,还是关心两句吧。他问:“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上回不是你听我叨唠了很多,这次换我听你说吧。” 岑云谏仍然是默不作声。 澹台莲州见他要去拿酒壶,抢先一步,夺走酒壶,给他倒酒。 岑云谏的手停在半空中,迟钝地收回来。 他掩手于袖中,抚了扶被澹台莲州的手指不小心擦碰到的地方,有种被灼伤的幻觉,灼伤至发烫。 奇怪了。 澹台莲州一点法力都没有啊。 如此想着,岑云谏又用一种纯粹的困惑的眼神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忍俊不禁,问:“你到底怎么了啊?这么看着我。到底有什么事,你尽可以跟我说啊……” 柔和的烛火氤氲了澹台莲州的轮廓,在岑云谏看来,他的身上像是笼着一层雾一般的轻纱,他似笑非笑的一双星眸像是洇着仲夏夜潮湿燥热的梦,与他说:“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在凡间,你在天上,互不干扰,你总能信得过我吧?” 岑云谏依然嘴唇紧闭。 澹台莲州打量了他一会儿,说:“罢了,罢了,不说就不说吧。我好心想与你排忧解难,你倒不领情。” “也是了,我们成亲的时候,你就有许多事不跟我说,现在都分了,哪还会与我说。” “你是不是本来就信不过我啊?” “不是。”岑云谏终于开口,“我没有信不过你。” “只是……有些事,与你说了也无用,徒惹你害怕烦恼。” 澹台莲州笑了:“你说都没说呢,怎么知道我会怎样?” 岑云谏沉默。 他往前倾斜身子,靠向澹台莲州的同时,烛火摇曳一下,落在他脸上的幽光跳动,冷不丁冒出一句:“莲州,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澹台莲州被吓到,心漏跳半拍:“啊?” 夜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之间长期以来维持着的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似乎在这一句话之间要被打破了。 体面。体面。 说要好聚好散,要彼此都留存体面。 澹台莲州装没听见,低头倒酒。 听见岑云谏压着嗓子,低低地说:“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单方面说爱我,又单方面说不爱我了。” 像闷沉静谧的夏日,天边擦过一道雷。 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岑云谏这是喝醉了。 因为几乎不喝酒,估计岑云谏都没意识到自己喝醉了。 第68章 第二十一回 寒风萧萧。 不该喝冷酒的,该请仙君喝一碗热茶。 澹台莲州想。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黯,澹台莲州有一种不真切之感。他甚至希望自己喝醉了。要是喝醉了,就可以忘掉他所见所闻的这荒唐一幕。 仙君在说什么啊? 他把手放在桌下,又摸了摸袖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之,心里慌慌张张,表面看上去浑若无事地装成有事要做,企图能够躲过眼下这一令人尴尬的情景。 他想要将那摇摇欲坠、即将坍塌的体面给支撑回去。 一时间脑子转动飞快,在想如何委婉地提醒仙君喝醉了。 然而岑云谏实在醉得厉害,不依不饶地追问:“莲州,你拿我当什么?” “小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想理你,是你主动跟我说话,是你非要缠着我让我教你剑术。” 澹台莲州被这话语一句一句地紧迫着,一时间无暇思考,只得先回答当前的问题:“那是因为我看你是班上剑术最好的,而且别的小孩都有要好的同伴了,只有你孤零零的,我就想我们说不定可以搭伙嘛。” 岑云谏:“后来我去了内门,你说你会来找我,结果你一次都没有来过。” 澹台莲州:“那不是本来约好了,假如我入道了,我再去找你吗?谁知道我一直没入道,哪有脸去找你,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交朋友了。” “怎么还怪起我来了,一直到十五岁那年,你不是也没来找过我吗?” 岑云谏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了吗?” 澹台莲州也被说得恼火起来,寸步不让地说:“仙君,仙君,您可真是高高在上啊。只能我去找你,不能你来找我是吧?” 岑云谏阴沉沉的说:“我就是在等着你入道然后与我同门,礼物我都备好很久了。谁知道你一直不能入道。最后不还是我先去找你的吗?” 澹台莲州想了想。 还真是。 他不敢去找岑云谏,还是有年一起入门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救世主”们聚会,他才莫名其妙跟岑云谏又搭上话。 对岑云谏还记得他的名字,他都觉得很诧异。 但是―― 果然岑云谏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还是让人大为火光,澹台莲州也没办法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了:“对不起啊,我资质糟糕,没有仙骨,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入道,让您失望了。仙君。” “昆仑上下那么多人,有的是人有仙骨,您让别人入道陪您吧。” 岑云谏脱口而出地反诘道:“可我只想要你陪我!” 澹台莲州嘴唇嚅嗫,他低声说:“……老天爷让我没有仙骨,这又不是我的错。” 真难堪。 澹台莲州不想跟他吵架。 说实话。 眼下,不愉快是一回事,仙君完美无瑕、犹如半神般的形象实在是崩坍。 两辈子,三十几年,澹台莲州都没见过岑云谏这样失态过。 这算怎么回事呢? 他跟岑云谏提和离的时候,没吵架。 后来他拔出心剑,没吵架。 一年多前,他俩正式分道扬镳,也没吵架。 有那么多可以适合吵起来的机会,却都闷了下来。 你祝我海阔天空,我祝你前途无量。 如今时过境迁,两年了。 竟然在这平常的时刻,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突然之间,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原来,仙君也没有他看上去的那样毫不在意。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继续在翻旧账。 “每天站在羽见山的杜鹃花丛里看我的不是你吗?” “……” “每次我回山,都要躲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等我的不是你吗?” “……” “用可抵死愿的爱救活我的不是你吗?” “……” “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跟你成亲的,不也是你吗?” “……” 这一连串的指责砸下来。 澹台莲州直觉得倒好像他成了一个负心人,辜负了仙君的一片爱意,他问:“我用什么眼神看你了?” 岑云谏被打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就是那种,小动物可怜巴巴地望着一个人,希望对方收养自己的眼神。” 澹台莲州低笑了一声:“原来我只是个小宠物啊,也没错就是了……” 又想了想。 再笑了一声。 零碎的笑声。 不大像笑,只是个短促的气音。 风一吹就盖过去了。 也不知是在笑谁。 岑云谏憋闷之际地说:“想成亲的是你,想和离的也是你。” 澹台莲州不欲跟他讨论两人和离究竟是谁对谁错更多,要是岑云谏这样认为,那就这样认为吧,他说:“那就当都只有我想吧。” “你既不想跟我成亲,也不想跟我和离,你只是太温柔了,从不拒绝我而已。” “仙君,既然只有我在爱你,你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澹台莲州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将一根针钉进他的心尖一样,直白到刺痛:“因为我只是小小的凡人,我不配跟你提和离是吗?” 岑云谏被魇住了似的,一刹冰凝,连呼吸都像是听不见了。 澹台莲州对他说:“你喝醉了,仙君。” “我非要问我的话――是,我是爱过你的。” “但我成不了仙,你也不可能做凡人。我们分别不是迟早的事吗?都算是我的错吧,是我自私,我只有,我不想再把自己奉献给您了。仙君。” 岑云谏闷声闷气地说:“别叫我‘仙君’。” 澹台莲州不言不语。 岑云谏长喟一声,澹台莲州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再松开,杯子已经被捏成齑粉,自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不要再叫我‘仙君’了,澹台莲州,别叫了。别人都这么叫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别这么叫了。我都从没有在你面前自称过‘本座’,你就应该察觉到,不要再叫我‘仙君’了。” 澹台莲州嘀咕:“真喝醉了吗?仙君也会喝醉的吗?” 岑云谏加重了三分戾气:“都说了不要再这么叫了!” 澹台莲州闭嘴,从他这儿看过去,岑云谏背后的那团光照不到的阴暗仿似像是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的黑气,一丝一缕,克制不住。 岑云谏的眼神也很可怕,换作是昆仑的其他人,怕是早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 他很快意识到了,匀息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 凡人,凡人。 凡人真可怕。 凡人的身体是那样的弱小,让他连一点力气都不敢动,就怕不一小心会把澹台莲州给弄死了。 凡人的寿命是那样的短暂,至多只有,而且他查过了,人间的这些国国君,能够活到五六十岁的都算是长寿,许多都只能活到三四十,甚至二十几岁就去世了。 澹台莲州还能活几年呢? 会不会他一个不留神,再去看,就发现已经死掉了。 明明弱的要死,还不需要他的帮忙。 这份源于对澹台莲州的凡人生命太过柔弱却无能为力的恼怒由来已久,他无计可施就罢了,仅有的一些手段,澹台莲州还不接受。 岑云谏半醉不醉地,灼灼地望着澹台莲州,像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向人间的澹台莲州悄悄地垂下了一根蛛丝。 只要他肯攀住,岑云谏就愿意把他拉上来。 问:“你就不想长生吗?幽国国君就很想长生,他想尽了办法,他求过昆仑,也求过其他修真门派,宁愿不当国君,也想要长生成仙。” “你想当国君就当,你们凡人不是至多做个三四十年的国君吗?你当个够,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也不要再拒绝我的帮助了,我给你什么灵药你就拿着,你起码得活到那时候。” 澹台莲州:“我没有仙骨,就别强求了吧。” 岑云谏满是酒气,十分急躁且相当霸道地说:“我是昆仑的掌门,修真界的仙君,别的我都不要,我只强求这一件事,难道都不行吗?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了!” 看吧。 岑云谏就是这样,他想要做的事,就不听别人的意见。 澹台莲州想着,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放在桌上的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上。 澹台莲州低下头,把视线从岑云谏阴鸷执拗的眸中挪开,落在了他的手上,这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 他先把岑云谏的手轻轻地翻过来,手心朝天,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没有用任何的法力,也没用多少力气,但他就这样把修真至尊的仙君的手给松开了。 再轻翕唇瓣,轻声吐出的话语就如蹁跹地落在岑云谏炽烫的掌心。 他看见这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深红色,是当时他拔出心剑时,岑云谏为了阻止他,握住他的剑而留下的。 “仙君,我不想长生。” “辜负了您的一片好意,抱歉了,您就当我是没出息吧。” “我就想做个凡人,逍遥自在几十年。” 世上有命数吗?要是有的话,或许他连几十年也活不到。 说不定在三十岁时死去是他的宿命。 在这之前,他都不会死。 或许他又会在三十岁那年去世,不是被岑云谏杀死,也是因为别的。 将岑云谏的手掰开以后,澹台莲州拿了另一个杯子放在他的手心,给他倒上一杯酒。 已经喝了这么多,醉成这样,那就不介意再喝更多了吧。 也被自己倒上一杯。 澹台莲州向他举了举酒杯,从容许多,道:“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杯。” “饮了这杯,既愿,与君同销万古愁。” 他自顾自先一饮而尽。 岑云谏盯着他喝完,又一次捏碎酒杯,不作回应,沉着脸,折身离去。 顷刻。 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第69章 第二十二回 昭太子的生日宴会过去后,大家搭建军营的劲头更高,不日就快造好了。 这天。 阿鸮与小飞一道离开军营。 他俩年纪相仿,早就成了朋友,小飞对洛城更熟,作为一个合格的斥候,刚来到洛城不久,他就把城中的每一条巷弄和附近的地形都摸了个一清二楚,牢记于心。 今日他们是带着太子给的任务过来的。 但小飞说:“我有个事得先做。” 于是小飞领着阿鸮来到了一处食肆,径直去找掌柜,张口就说:“掌柜,上次在您这吃了饭……” 他才刚开口,掌柜已戴着僵硬地笑容,和气地接过话去:“小的自然记得军爷,可是上回觉得吃得好,还要在我们这里吃饭?请上座,请上座,要吃什么尽管说。” 小飞想到要办太子的事,有一分焦急,说:“不是,今天不在你这吃饭。” 掌柜额头眉间的皱纹更深,用一种做好心理准备的语气问:“那……您是想要什么?” 他想,多半是来要钱的,要是数目不多,给就给了,就当破财消灾。 小飞却掏出钱,放在桌上:“我是来补给钱的。上回在你这吃饭,你给我收的钱也太少了,我还以为在你们洛城吃饭那么便宜!结果是你故意少收钱。” 掌柜傻了眼,不是来收钱的?还是来给钱的。 小飞抱怨说:“下回不要再这样了,太子不许我们低价收的东西,要我们都按照物价买。倘若被纪察发现,以为是故意的,我还得被罚。这些钱够吗?” 他挠挠头,掰着手指算,傻乎乎地说:“我算着是要补这么多,有没有少?少了的话,我再给你。原来你们洛城吃饭比其他地方要贵这么多。” 阿鸮在一旁,结巴地说:“你、你傻啊?洛城要什么没、没什么……粮食和家、家畜自然比、比其他地方更金贵……卖得更贵也、也应当。” 转眼三年过去。 小飞跟阿鸮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但因为一直跟在澹台莲州的身边,一心只想着磨炼武艺,是以还有一身少年气。 阿鸮长高了许多,去年长得最多,一口气从七尺长到了八尺半,天天夜里都嚷嚷腿疼,起初忍着,还以为自己是得了病,夜里偷偷哭。 被住一个房间的小飞发现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急得要死,问出来以后,赶紧带他去看大夫。这对好朋友,一个以为自己要死了,一个以为朋友要死了,都哭丧着脸。 小飞泪汪汪地问:“阿鸮是生什么病了?” 大夫给他看了半天,道:“没事,就是长太快了,揉一揉就是了。” 于是每天晚上,小飞就给他揉腿。 揉着揉着,眼见着阿鸮这小黑娃越长越高、越长越壮,他又泛酸,嫉妒地说:“你怎么长这么快呢?凭什么啊?我们吃得都一样啊!我感觉我的个子都长到你身上去了。” 阿鸮一脸淳朴,憨里憨气地说:“这不、不好吗?” 小飞觉得他们的友情破裂了:“当然不好!我也想长高。你还刺激我,我以后不跟你做朋友了。” 阿鸮真诚地说:“可你跑、跑得快,我听说长得轻、轻的人跑、跑得快,高了、壮了就变、变重了,你还是轻点好,才、才能一直跑得快!” 小飞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场跟阿鸮和好了。 小飞心疼地给够了钱,说:“这一顿饭,就把我十几日的工钱给吃没了。” 阿鸮:“下回,我、我请。” 小飞立即高兴起来:“真的啊?哈哈。” 两人走走笑笑,气氛轻松,都是少年模样,一点也不吓人。 澹台莲州是特意派他们两个出来的,觉得这俩孩子长得讨喜,一个是娃娃脸,一个是小结巴,总不至于跟荒城的那群恶人一样出去吓到人。 但洛城的一看到他们身上穿着的士兵铠甲,看到他们身上的弓箭和刀剑,还是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一样绕路走,一个个都低下头,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们。 小飞来到洛城的城守府,先按照规矩知会过了,再跟阿鸮一起去贴告示。 周围根本没有敢来看。 现在城守府外贴了一张,然后阿鸮解下挂在腰上的铜锣和棒槌,重重敲一声。 “嗙——!” “太子欲筑工事,招一千人!需年满十五岁男子。奴籍包吃包住,另给每月一,若签长约三年,可脱奴籍!良民亦包吃包住,另给每月大钱三欲事者从速!名额有限,早到早得!” 一整个白日的时间,小飞与阿鸮两个人走遍了洛城的上上下下,在街头巷尾各处都张贴了公告。 太子说,大部分都不识字,所以让他们贴了布告以后再嚷嚷几遍,叫所有人都能听见。 喊了一天,小飞嗓子都快哑了。 可算是完成了太子交代的任务,两人收拾收拾,回军营去了。 而太子要招工的消息也由此,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洛城上下的每一户人家。 城西有这么一座破屋子,他们家住在巷子的尽头,只挖了一扇门,没有窗,用桑枝绑起来就当是门了,连门轴都没有。 太穷了,是以也不用担心小偷会光顾,因为没东西可以偷。 他们家十二岁的女儿去买自己编的草鞋的时候听说了太子要招工的消息,她回家以后对爹娘说:“我想扮作男子去报名做工,包吃包住。马上就是冬天了,家里的粮食哪里够吃?” 娘搂住她说:“不去,我的傻妮子啊,那些个官老爷说招工都是骗人的!到时候过去了,让你当牛马一样,干活累到死,你的脚啊手啊,都得冻得烂掉,掉下来。到时候拿你的骨肉填了城砖,填了路。你可别伴着男人去做过几天苦工,就觉得自己多能耐了。” 女儿含泪说:“可是,可是,要是留下我,外婆就没得吃了,我想把我那口饭省下来,给外婆吃。” 她那躺在床上卧病不起的外婆流下眼泪:“你们把我扔了就是了,我现在什么活都不能干,平白拖累你们,把我留下来干什么?” 她爹也说:“太子说得好听,还说要给奴隶工钱……但怎么可能呢?” “我们家世世代代做奴隶,从未听说过能够脱籍,你爷爷,你太爷爷,都是做工做死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说要做工,直接把奴隶都叫去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说包吃包住给工钱呢?为什么呢……” “一……一……” 一并不多。 一般佣农干活一年可以挣个两千钱,所以对良民来说,一年三千六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 而奴籍则惨了,平日里官府召他们干活,多是不给钱的,一年到头忙活下来,能挣个五就算很好。一年一千多钱,还包吃住,对于他们来说,诱惑太大了。 女儿又说:“娘,明天我先去看看行不行,要是是骗人的,我就赶紧逃回来。” “爹,你就让我去吧。” 她爹愁到了天亮,才说:“你一个人去怎么成?怕是想逃也脱不了身。我跟你一起去,要是有事,我带你回来。” 第二天一早。 父女俩就一道出门去了。 女儿穿的就是一身男装,是她娘捡了东家西家的布头给她凑着缝起来的,跟乞丐无异,她自小吃不饱饭,长得瘦小,今年十二岁了,还像不到十岁的模样。平日里为了挣一口饭吃,她哪里都敢去的,抓老鼠,掏蛇窝,胆子大的很。 惯会装成男孩子去做工,从没被人戳穿过,许多人都以为她就是个男孩子。 两人天蒙蒙亮就出发,快到太子的军营门口,发现来的人还不少。 有两个士兵在维持秩序,告诉大家排成两队,队伍如长蛇般蜿蜒了一路。 男人牵着女儿,心里很没有底,这么冷的天,他紧张得直冒汗。 终于轮到他们,他先通过了。 操练场上摆了两张桌子,两个负责录名的人都是黎东先生的弟子,他们头上包着巾,衣着整齐,一看就是读书人,斯文秀气,面目和善。飞快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名字是什么,今年几岁,住在哪,最后问:“你想住军营还是回家住?” 男人被一句话接一句话地推着说:“回家住。” 对方录好了他的姓名,还有大致的相貌,给了他一个竹简,上面刻着他读不来的字,说:“这个可别丢了,你领衣服、领粮食、发工钱,都要凭这个领。衣服今天就领。” 他们已经看见有人拿着新衣服从军营里走出来,往洛城去了,那料子看上去还挺厚实的,一看就红了眼。 然后轮到他的女儿。 做记录的人瞄了一眼,皱眉说:“太小了,不收。” 女儿着急地撒谎:“我不小了,我今年十六岁了!收我吧!” 平时只要她这么多,那些东家就愿意让她干活了。管她是几岁,便宜,能干活就好了嘛。 今天却不一样,文官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说:“赵大夫,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个小豆芽菜说自己十六岁,这真有十六吗?” 坐在另一张桌子后面的中年男大夫对女孩招招手,把人叫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说:“瞎闹!这是个女娃娃!” 两个学生文官惊住:“女孩子那更不能要了。我们说了只收成年男人啊。” 女孩还咬死了说:“我是男孩子。” 大夫:“我还能认错不成,不然你们让张婶过来检查一下。” 于是叫来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 还没检查,女孩终于松口承认自己是女的,她哭得像只猫儿:“我干得来的!我不要工钱行吗?就给我东西吃,不然我外婆就没吃了。” 张婶心疼她:“我那还缺烧火丫头,你要是愿意干,我去给你问问长官,也包吃住,只是工钱没那么多。” 第70章 第二十三回 女孩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还问张婶:“做烧火丫头有衣服领吗?” 原是没有的,但张婶说:“我给你拿一身我的旧衣服,你应该也能穿。” 女孩没觉得不好意思,她的生活太过困苦了,穷到这种地步,能有件不错的衣服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更不会觉得这是别的旧衣服就不好。 他们父女俩都领到了一件衣服回家,都乐坏了。 但女孩还不准备穿这件衣服,她打算把衣服给外婆,这样到了冬天,奶奶多穿一件衣服就不会冻着了,她年纪小,火气旺,挨点儿冻没事。 他爹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是打算把衣服给妻子。 隔日一早,他们还是穿着旧衣服去军营。 路上遇见了昨天报名时遇见过的人,已经穿上了新衣服,见到他们出发,洋洋得意地说:“你们是不是蠢?既然都拿到衣服了,干嘛还要去干活。反正什么都没做,也拿到了一件衣服,这不是白赚的?” “还真去给人当牲口啊?我可不去!” 说得男人心底发怵起来,女儿劝他说:“爹,别怕,以前给官家老爷做工何曾见过还给发衣服的?我觉得这回不一样。” 两人到了军营,去了不同的地方。 女孩到了张婶面前,张婶一见她,傻了眼,说:“不是给了你新衣服吗?怎么还是穿得破破烂烂的过来?” 女孩红了脸说:“我的衣服不破,还能穿,所有洞都缝上了。也洗过的。” 张婶直皱眉,看得女孩心里没底,她赶忙哭了起来,希望能够用眼泪博得同情,留下来做工,说:“我想把衣服给我外婆穿,她年纪大了,又生病了,夜里都冷得哆嗦。” 张婶一看又心软了:“我再给你弄一身衣服过来,可别再给别人了。太子这里有规矩,不好穿得脏兮兮的,不像话。” “我给你舀一盆热水吧,你洗个头洗个澡先。” 几位伙房的大妈聚在一起。 “这小姑娘可怜的,身上跟排骨似的,都没几斤肉,造孽哦。” “咱们以前不也是这样?要不是太子把我们从碎月城里带出来,我们哪里有今天?” “我一看到她就想到自己先前,就好想哭啊。” 女孩没上过学,可她本能地知道如果想要站稳脚跟,就要尽快地融入这些人之中,她竖起耳朵,把她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你说太子盖那么多房子都给谁住啊,我们不是都已经有地方住了吗?盖的还是地窝。” “不知道。” “老杨现在都在干什么呢?好久没见到他了。” “好像被太子叫去种田了。” “怎么让他去种地啊?” “太子说,杨老将军困守碎月城三十几年,种田攒粮食很有一手,应当去种地更好。” “诶!太子说得真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老杨种地确实厉害,碎月城那种下等地,地方也不多,还能被他种出那么多粮食来。” “我看啊,是太子怜悯他老弱,给他一个差事,有贡献,也不至于闲着。” 然后她们忽然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睁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 “就你嘴尖,改日我去告诉老杨你背地里说他老弱,他可不得气得把胡子都吹起来?” 女孩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走出来。 张婶夸她说:“长得蛮俊的嘛,这样就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啊?” 女孩迷茫地说:“我没名字,就浑叫个大丫。” 她又红了红脸,想到她出去装成男孩子打工,都自称是齐家大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恢复了女孩的名字。 张婶说:“那我以后就叫你‘大丫’,挺好的,是个好名字。总得有个名字。太子说了,为人在世就得有个名字,那才算是活在世上。” 太子,太子,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三句话不离太子?而且一提到太子,就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样,力气也有了,眼睛也亮了。 大丫怕自己被嫌弃不勤快,以前有一次她干活因为休息了一会儿,就被挑剔说不勤快,直接被赶了走,连工钱都没有给他结。 她什么活都抢着干,一直到中午都没有歇下来过。 给士兵和雇工们分饭的时候,她发现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菜色,有豆子、萝卜和糙米混在一起煮的粥,军营的人还有一碗汤,熬汤的时候加了肉,熬了一上午,早就熬化了,但起码让这汤带了点荤腥油花。 另外还有一篮煮鸡蛋,大丫发现煮鸡蛋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她观察了一下,得是被簇拥恭维今天考校最好的士兵才能得到两个,还有那些头戴文巾的读书人,他们也能分到一个。 有位文官见到在一旁帮忙的大丫,认出了她,说:“这不是昨天那个装成男孩子想混进来做工的小姑娘吗?” 大丫爽快地点头:“是我!您来拿鸡蛋吗?” 文官今年二十岁出头,见她这样开朗,不由地也笑逐颜开,揶揄地问:“你到底几岁啊?还跟我说十六呢。有十四吗?” 大丫想了想,羞怯地摇摇头:“没有。” 又问:“十三?” 她又摇头。 文官惊讶地问:“你该不会连十岁都没有吧?” 大丫说:“我今年十二岁。” 文官接过鸡蛋,正要揣到自己的袖子里,想了想,又掏出来,递给她,说:“这个鸡蛋给你吃吧,补补身体。我老家也有个妹妹,我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如今长得多高了。她十岁的时候看着就比你高了。” 大丫不好意思拿。 身边的伙伴说:“不错,有君子悯弱之风。” 张婶则跟大丫说:“没事,拿着吧,不用跟他们客气。他们明天还有的吃。” 大丫这才怯生生地把鸡蛋接了过来。 鸡蛋其实已经放凉了,一点都不烫,但她接到手里,总觉得还是热乎乎的。 回家以后,她把鸡蛋给了娘,娘又给了外婆。 大丫在一边看着。 外婆见她眼巴巴的,再塞到她手里:“乖囡囡吃。” 大丫不吃,说:“我就是看看,我没吃过鸡蛋,我看外婆怎么吃就好了。” 外婆拨开了鸡蛋,三人分着吃了,每个人都分不到多少,但是就是觉得嘴里甜滋滋的。 娘又问爹:“今天你都干了哪些活啊?累不累?” 爹说:“不累,早上干了两个时辰,吃了饭以后还准我们在树荫下休息两刻钟,旁边就放着大水缸,灌满了水,要是口渴可以去喝一瓢水。”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世代为奴隶,以前从天亮忙到天黑,饭给的还不如牛马的饲草,也没有休息,就是动作慢一点,都会挨鞭子,动辄被打骂,就是渴死了也不会给你水喝,累了病了都得忍着。 爹说:“也不知道是只有这头几日有,还是以后都有。就是只有这头几日才有也值了。” 结果半个月过去,每天都给饭,给水。 他砍了一介竹筒带去,偷偷地把粥省下一半带回家给老人孩子吃。事实上,不止是他,还有许多人都这么做了,他脑子笨,看到有别人这么干,才跟着做。 早前笑话他傻的那个邻居看了几天,见有吃有喝,又巴巴地跑去做工,因为一日做工的记录都没有,被揪了出来,把他的衣服收了回去。 那天他可吓了够呛,还以为邻居要被打了。 倒也没打他,只是严厉地斥责了他一番,并且说他的名字相貌被录下来,接下去一年就算军营再招工,都不会允许他再报名。 来人道:“太子知晓你们生活艰辛,是以心生奸计也不算大过错,是以不加以体罚,但希望你思量自己的过错,别将太子的良善当成是愚蠢,还从中占便宜。小惩大诫,希望你好自为之。” “之前也有拿了衣服却不来做工的人可以来找我们坦白,你把衣服还回来,一年以后,还能来我们军营做工,若是不还,下次来我们军营被发现,以后永不录用。” 一转眼。 大丫父女在军营干了一个月的活,不光是没有被折磨,两人都胖了一圈,气色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红润健康了。 尤其是大丫,巷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子,如今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连新衣服都穿上了。 有好日子谁不想过啊? 那些个前头因为犹豫畏惧没有去的人见了这样活生生的例子,都羡慕得红了眼睛,日日念叨着太子的军营何时招第二次工,他们可得赶早去报名。 这天,大丫照旧在后厨帮忙。 她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时一刻也不敢懈怠。 张婶找她说:“大丫,你认不认识其他有想做工的女人,年纪不能太小,得会做衣服的。” “太子让我们赶制冬衣,我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你回去问问有谁想做,要五十个,跟你一样,包吃包住,每个月五十个钱。” 第71章 第二十四回 大丫是个胆子大的女孩子,她到处做工赚钱,街头巷尾的每户人家她都认识,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张婶要的五十个人给找好了。 张婶问:“你娘呢?” 大丫说:“我娘要照顾外婆,外婆生病,离不开人照顾,而且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其实她第一个就是跟娘说,让娘去。 他爹娘却不安心,娘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说:“我还是不去了。我们最近受了太子太多的恩惠了。你跟你爹都在太子手下做工,又有的吃,又有钱拿。我们得了这么多的福气,总不能占光吧,要是还贪心不足,我怕被老天爷责罚。” 这吃苦吃惯了的人,一下子给他太多的福气享受,他还要心虚,觉得自己不配。 大丫这才都找了别人。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脑子灵光,把五十个人每个人的名字年纪都记得一清二楚,给张婶省了不少麻烦。 她一边念,张婶一边慢慢地录。 张婶可真厉害。大丫想,会写字的人她见得少,就算是在男子中也很罕见,她只见过几个,大部分还是在军营里见的,女子会写字,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心思活泛起来,夸赞道:“您可真有学问,还认得字。” 张婶笑道:“我不算什么有学问的人,我也就胡乱学过个字,胡乱用罢了。我会写的字,都是太子教的。” 大丫瞠目结舌:“太子?太子教的?” 张婶说:“是呀,太子这些年一直在教我们学字,我笨的很,十天只能学一两个字,还老是忘掉,但好几年下来,也学了不少了。” 太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大丫完全想象不出来,她没有念过书,所以她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辞藻,她只觉得太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人。 夜里,她梦见了太子,但是看不清相貌,太子的身上全是光。她拼了命地想看见,可还是看不见。 尽管她一个多月下来,已经听大家吹捧过太子的相貌,用了各种溢美之词,但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了,按照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来对照,她都无法想象出太子本人的俊美。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见到了太子。 当时她正在后厨烧火,拿着一根空心竹管,两腮鼓起,费劲儿地吹气,烟灰都飞到了她的头发和脸上,把自己搞得脏兮兮。 张婶在外头叫她:“大丫,大丫。” 她马上就要把火给升好了,心下着急,呼呼地多吹了几口气,但张婶一直在催,她只得先放下手中的活,起身大声回应:“我在这儿!什么事?我把灶子烧起来了再去成吗?” 张婶比她还急,把她拉起来:“太子要见你,先别烧了。哎哟,你这个脸,怎么脏得跟花猫似的!这怎么见太子啊?” 赶紧拿袖子把她的脸给擦了擦,都擦红了。 大丫红着脸去见了太子,一见到太子,脸又更红了。 她眼睛都看直了,根本挪不开。 等到澹台莲州轻笑出声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失礼,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磕头:“我直视太子,我、我该死。”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只是以前听人讲过一件事,说有个人出门,遇上遇见了一个十分貌美的贵族,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贵族,贵族不喜,当场把他的眼珠子给挖了下来。 澹台莲州微微一惊,既心酸也好笑,走过去,把小女孩扶起来: “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不会责罚你的,不会该死的。” “听说你叫大丫,张婶说你特别能干,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帮她找好了制衣的女工。给你嘉赏了没有?” 大丫双腿发软,她头也不敢抬,听到这里,才疑惑地抬了抬眸,紧拧的眉心像是在说:还有赏赐? 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拿出钱袋子,数了十个大钱,放在她的手心里:“这是你应得的,拿去买点好吃的。” 大丫干燥的手心一下子冒出了汗,她的额头也在冒汗,直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放进了蒸笼,一下子被蒸得发烫。 妈呀,比贵人更尊贵的人亲自握住她的手,给了她钱。 大丫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手中的钱,又看了看太子,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心脏跳得好像要从胸膛里炸出来,她虚着声音说:“我可不可以不要钱?” 澹台莲州疑惑:“那你要什么?你是想要别的赏赐吗?” 张婶在一旁提醒她:“大丫。” 大丫鼓起勇气,说:“我想,我想学认字。我能不能学认字?就教我一字,行不行?” 澹台莲州错愕,面对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说:“自然可以。钱你也拿着。想学认字不用拿钱换。” 张婶搂了搂她,说:“你想学字,问我不就好了,我会几个字,就教你几个字。” 大丫连声说谢谢,平时多么伶牙俐齿的一个小姑娘,一时间高兴地只会说谢谢,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说。 澹台莲州被感染,眼角眉梢都因笑意而舒展开,他坐下来,问:“我还有别的事情想问问你。” 大丫现在是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太子,说:“你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澹台莲州问:“你可知道你家是怎么沦为奴籍的吗?” 大丫才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好好跟太子面前表现一下,可这第一个问题就把她给难倒了,她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不过十二岁,自生下来起就是奴籍,但是,从没想过为什么。 她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她的爷爷是,她的外公也是,尽管她跟良民看上去没有区别,没有缺胳膊少腿,但她好像天生就是奴隶,就活该过苦日子。 大丫说:“我不知道。” 她因为没能答上太子的问题而非常内疚。 问:“您能容我去问问我爹吗?我爹也在军营做工。” 澹台莲州说:“哦?你爹也在军营,那直接把他叫来,我问他吧。” 澹台莲州等了一会儿。 大丫她爹匆匆赶来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才三十几岁的人,身体还算强壮,但是脸老得不像话。 比他的女儿没胆子多了,双腿一直在打颤,一直佝偻背部,头低得深深的,一到澹台莲州的面前,第一件事也是下跪。 澹台莲州看他抖个不停,简直下一刻就要摔倒再低了,说:“他是干活干累了吧,搬张椅子来给他坐。” 大丫她爹诚惶诚恐,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大清,越是说不清就越害怕,怕惹恼了太子,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澹台莲州语气和蔼不说,温声细语地安抚他,终于能跟他正常交流了,询问他们是怎么落入奴籍的。 大丫她爹倒是记得自家的旧事,他说得并不清楚,所以澹台莲州不得不问了好多遍。 终于大概整理明白了。 差不多是这样的: 这齐姓人家的男人祖籍在昭国沂城,是他太爷爷那一辈,当时还是良民,不算穷,也不算富有,以种地为生,原本有两亩田地,勉强可以度日。 有一年,王上说要打仗,点了他的太爷爷去当兵。 不去的话要被杀头,所以他只好应召入伍。 但是士兵的武器、铠甲都得自己准备,要是不准备也要被杀头,他只好卖了地,拿换来的钱去买了武器和铠甲,去军营报道。 一仗打了两年,士兵们在打完一仗以后还得去抢战利品,要是慢一步,就一点东西都拿不到了,因为军队给的钱和粮食都不够。 也有人为了钱,会故意杀害普通人。 他的太爷爷是个老实人,每次都拿不到太多东西,也不愿意为了抢夺财物而杀害无辜的人,所以一直穷的两袖空空。 最糟糕的是,当时在任的那位昭王不是个会打仗的,军队节节败退,有一天,太爷爷听说,敌国已经打到了他的故乡沂城,于是连夜逃出了军营,想要回去救自己的妻儿,然而才到半路就被抓了回去。 太爷爷被鞭笞了十下,没死,另外剥夺了他的良籍,打入奴籍,充当炮灰。太爷爷侥幸没死,活了下来,战争结束以后,被流放到洛城做苦工。 澹台莲州听完,沉默良久。 这洛城与昭国的奴隶有多少是这样沦为奴籍的呢? 他算了算时间,应当是上上上位昭王所做的。 澹台莲州与黎东先生讲了这个故事。 黎东先生道:“是以昭文王才改了军制,使得昭国一时中兴。如今已没有这么残忍了。” “您若想赦免他们的奴籍,直接赦了便是。”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可以直接这样做。赦免一个人,十个人,一人,甚至成千上万人。” “但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奴隶,又毫无理由地被赦免,他们没有立锥之地,要他们去做什么呢?还是得先教会他们该做什么,他们有事可做。” 而且,这些人被流放、入奴籍是他的父辈,要是他直接反驳,便是一种不孝违逆的行为。 他知自己做每一件事都得有章程,有理由,而不是直接下令。 黎东先生问:“太子觉得怎样?” 澹台莲州以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声音:“我看,还得继续改。” 第72章 第二十五回 天暗下来,同屋的学生累了一天,打算歇下了。 荆玉山反而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更换了一件干净的熏过香的文士长衫,提了灯笼出门去。 同学问:“你去哪?” 荆玉山道:“我去见黎东先生,请教一些学问。这不是白天没空吗?” 他两年前投入黎东先生门下的弟子之一。 他们这群给太子当差的小吏都是。 当年太子被抓,生死未卜,黎东先生说要去营救太子,若有人想跟他去,则一起去,若不想,他赠一份路费,资以返乡。 留下来的人不足三分之一,荆玉山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他自觉与别人不大一样,他并非仰慕黎东先生的才华,也非对昭国有多少情怀。 他觉得自己只是无处可去而已。 昭国是他为剩不多的选择中最好的那个。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他出生于乡野间,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详。在他三岁时,母亲把他卖给了一个荆姓商人,换了三斤小麦,于是他的小名就叫“三斤”。 商人发现他聪慧异于常人,为了培养他,教他念书写字,从此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荆玉山。 他跟着商人养父周游了列国,他问养父:“您是哪国人?” 养父道:“我是商人,我没有国家。利益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荆玉山长到十六岁,饱读书策,养父对他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你的才能不应该做一个小商人,离开这里,去向国君献策,说不定能能到一官半职,将来飞黄腾达。” 他带着养父给的路费踏上了游学求官之路,九年间,辗转于各个国家,从庆国出发,一路南下,都没有求职成功。 庆国当时正值国君交接之际,几位王子勾心斗角,时局波诡云谲。 无论是老庆王还是新庆王都没有空接见他这个无名之辈,但是当时还是王子的贺朔收了他做门客,他住了三个月,在游廊上见过对方一面,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打发了。 两年后,他没能再见到贺朔,于是去了幽国碰运气,在幽国更惨,他花光了钱买礼物送给幽王近身的侍者,结果人只收钱不办事。 之后他又去了两个小国,觉得对于小国来说,自己怎么着都应该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了吧?结果没有。不过倒是混了一阵子的饭吃。 九年。 在这个乱世,已经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等了太久,甚至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 再然后,他听说了昭国大胜幽国的战事,还有昭国太子的各种奇特传闻,以及归隐许久的黎东先生为这位昭太子执鞭牵马。 怀抱着好奇,他来到了昭国,拜入黎东先生的门下,成了黎东先生的学生,也顺理成章地变相做了太子的门客。 对了。 当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王长子。 又不是直接成了澹台莲州的门客。 他以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本人,正如在庆国一样,但他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学会了等待。 他的目标很低,只是希望能够在年内在澹台莲州面前露个脸。 没想到很快就等到了这个机会,就在他来到裴珩的院子里住下的第三天,澹台莲州上门拜访。 那天天气晴朗,他与一群学生一起捧着竹简去晒,驱驱虫子,正从走廊经过,却见一个青衣负剑的男子身影潇洒步入。 起初,荆玉山还以为那是个行走天涯的剑客,黎东先生在江湖草野的朋友。可是,看相貌,委实太白净秀美了。 他问:“您是?” 男子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语气太过淡然而无所谓,衣着不华贵,也没有呼奴唤婢,荆玉山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澹台?王族之姓? 莲州?除了公子莲州,王室还有第二个莲州吗? 这位是王子?! 荆玉山反应过来,他连忙想要作揖,却忘了手上抱着一堆书简,差点掉落。 澹台莲州伸手帮他接住:“小心。” “要送到哪去?我帮你吧?” 他曾面对小国国君与大国高官都侃侃而谈,毫无惊惶,却在这时局促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压根想不到像澹台莲州出身王室的人,会这样出现,又如此随性。 这等活计不当是澹台莲州会做的,可他的行为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荆玉山说:“不用,这是先生交代给学生的事情,怎能让王子您代劳?” 澹台莲州没有坚持要帮忙,转而问:“黎东先生呢?他在吗?我来见他。” 荆玉山将黎东先生的所在告知于他,澹台莲州说了声谢,便找过去了。 荆玉山看着太子的背影。 身边的其他几个学生这才喘出口气,说:“你可真厉害啊,居然那样安然自若地与王子对谈。” “没想到莲州公子长这样,倒比传闻中的更加俊美,气度非凡,与常人不同。” 是很不同。 只是,不像一个喑哑叱咤、威震八纮的君王。 荆玉山想。 果然,在他拿出一篇足够震慑天下的国策,有所名气之前,昭王子也不会记住他的姓名。 但在当天下午,与澹台莲州会面之后的黎东先生就将他们一干学生逐一介绍了。 说上了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再后来。 他随黎东先生前往荒城,虽没上阵杀敌,也帮着打理了军务,见识到了从未见过之局面。 鏖战过后,王子带他们回国,他与其他大夫一起为受伤的士兵们治病疗伤。 黎东先生让有空的人就去帮忙。 某日。 澹台莲州为一位士兵正骨,问:“谁有空,来帮我扶一把手。” 荆玉山正好在旁边。 完事后,澹台莲州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抬头看他:“谢谢。” 思索了须臾,记起来了:“你是荆玉山,对吗?黎东先生的学生,在王都时曾见过一面。” 荆玉山:“是的,王子。” 澹台莲州又说了一遍:“谢谢。” 说罢,倒未对他留意太多,继续去做别的事了。 荆玉山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看他跟士兵打招呼,也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自认为没有出众的相貌,一定不是因为这张脸被人记住的。 即便他没有展示出自己的经世治国之才,仅仅作为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普通人,也能被一位王子、将来的国君记住名字。 但是—— 正因如此,他愈发肯定地认为:澹台莲州不适合做国君。 天下有那么多人。 澹台莲州哪能每一个都看得过来,记得过来呢? 天真。可笑。 心慈就会手软。 而来到洛城以后,澹台莲州所做的事就更加让他直皱眉头了。 荆玉山再看不下去,打算与黎东先生好好一谈。 黎东先生还没歇下,正在挑灯夜读,见到荆玉山,问:“这么晚过来,有何事要说?” 荆玉山道:“是为太子之事前来。” 黎东先生问:“太子之事?” 荆玉山危言耸听道:“如此下去,太子危矣,身亡或在明夕。” 黎东先生不怒反笑,放下手上的帛书,问:“此话怎样?” 荆玉山说:“太子建设洛城,大肆宣张,涌入了大量外人,而太子依然平易近人,与民极近,难保不会有他国间人蒙混其中,意图谋害太子。” “如今天下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不可不防。” 在他看来,这支军队看似兵强马壮,牢不可破,是前所未有、不可战胜的军队,但其实弱点也非常明显。 那就是澹台莲州。 是。 澹台莲州是很强。 可也是个凡人,会生病,会受伤,会中毒,会劳累。 一旦杀了澹台莲州,这支队伍立时就散。 跟很多国家不同,其他国家,包括幽国和庆国,即使国君亡故,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当国君,果然依然可以继续运转。 但昭国不过,假如澹台莲州死了,不但军队会溃散,民心也会崩坍,照他所见,不出两年就会亡国。 因为其他国家一定会趁其病,要其命。 澹台莲州的出现使昭国兴盛。 但也因为他的出现,使得预设他消失后的国家坍塌更惨烈。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澹台莲州。 黎东先生用一种说不上是热情,也不算冷淡,而是幽深忖度的目光望着他,问:“那依你之见如何?” 荆玉山道:“在我看来,太子一得远离平民,高坐明堂;二得派人前往幽、庆两国,行纵横之策,探清敌之虚实。” 黎东先生笑了:“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说你正适合做后面这件事?” 荆玉山答:“是。” 黎东先生的眸底掠过一线精光,清高不屑地嗤道:“鬼蜮伎俩。” “我怎么知道你对太子是一片忠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吗?荆玉山。你们每个人拜入我的门下时我就调查过了,你曾拜在庆王与幽王的门下求仕。但我没查到你是哪国人。难道其实你生于昭国,是个爱国之士吗?” “我不是昭国人。”被戳穿来历没有让荆玉山惊惶,他认为理所当然,要是连这点手腕都没有,就不是黎东先生了。 接着,他毫无羞耻地说,“我对昭太子也没有任何忠心。” “我想助昭太子,不过是想从昭太子处攫取荣华富贵罢了。” 第73章 第二十六回 如发现文字缺失,关闭转/码或畅/读模式即可正常这话说得坦荡。 荆玉山在年幼游历诸国的经历中悟出属于他的人生道理,就他所见过的达官贵胄,总会道貌岸然地装成装得体容有度,他们以道德来伪装自己,装得好像十个有九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实则永远在内心里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权力和利益。 他不做这种虚伪的人,他承认自己就是热爱荣华富贵。 倘若人的一生是一块墨,每当你做一件事情就会研磨到一点墨,那么他想消耗自己的生命的墨汁用来书写一些会让世人惊叹的故事。 管他是欣赏,还是厌恶。 黎东先生笑了一声:“你倒是不以为耻。” 荆玉山堂堂正正地答:“人活一世,不过追逐衣食住行,我想要锦衣玉食,封官拜相,何错之有?” 黎东先生仍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见他一直没有退缩之色,才渐渐重新变得温和,成了那个和蔼的老爷爷。 荆玉山的提议他粗略一想,是同意后半截的,再仔细一想,便觉得怎么想也想不通,黎东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太子,却来找我呢?是要让我转为进言吗?” 荆玉山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没想与太子说。” “他秉君子圣人之道,心软得很。所以我才来找你。” 黎东先生闻言,又是一笑,脸色亦急转直下:“你既知你的谋策与太子不合,还谈什么效力?” 荆玉山寸步不让:“然则利益是相合的,我想要各国国君奉我座上宾,而你们想要让太子安全无事。” “世上有善就有恶。我愿做这个不符合太子道德价值观的‘恶人’。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呢?难道照您所想,一位完美无瑕的圣人只靠良善真的能成为天下共主?我想,这种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又缓和下来,沉声说:“我知道你想打造一位圣人之君,你希望他不沾上一点阴-秽,成为你理想中的君王。” “那就别告诉他,只由你与我来做。” 黎东先生沉默良久。 久到他桌案上的油灯里的油快烧尽了,他说:“待我加点灯油。” 说罢,他挑灭了灯芯。 荆玉山进屋时就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由初冬冷冷的月光照进来。 他重新点上灯。 荆玉山复又问:“先生以为如何?给我一辆车、一点路费和昭国说客的头衔即可。” 黎东先生叹了口气:“晚了。” 荆玉山皱眉:“怎么晚了?” 黎东先生的目光越过他,像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投向他的身后,起身微微福身颔首,请安道:“太子殿下。” 荆玉山悚然一惊,寒毛直竖。 糟了 ,他都忘了太子的武艺高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地步。 这位心善的太子会说什么? 他的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竟然不敢回头,去看太子是何脸色,作何反应。 一声自嘲的轻笑落在他的身后。 记是澹台莲州在笑:“我不否认我是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人。” “但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荆玉山转过身,没抬头,向太子作了一揖,脑子各种念头在飞快地转动,思考着该如何说服太子。 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这位太子看上去是全天下最好说话的,其实也是最不好说话的。 却听澹台莲州问:“你能做到七年内,不让其他国家攻打昭国吗?” 荆玉山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脑子一热,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地说:“能。” 澹台莲州:“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官职。” 荆玉山仍觉得不真切,他终于抬起头,想要看一眼澹台莲州,于是对上了一双如月光般澄澈柔和的双眸。 澹台莲州对他招了招手:“荆先生,既然是为我效力,还请跟我说,我们出去说吧。” 大晚上。 而且凛冬将至。 屋外颇冷。 澹台莲州一言不发地前面走着,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荆玉山亦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军营招工所修的粗房地窝附近。 澹台莲州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睁大双眼,倒像是个困惑的孩子,任由白练般的月光浇洒在他头上、脸上、身上。 “为什么这世上万物生而不平等?” “为什么修士看不起凡人?” “为什么妖魔视凡人为牛羊?” “为什么凡人自己也不停地打仗,贵族看不起平民,平民看不起奴隶?” “我若是生而为奴隶又会怎样呢?” 荆玉山答:“那您就不会去想这些事了。” 澹台莲州看着他,对他笑了一笑:“你说的是。” “兴许这人就是得陇望蜀,三年前我刚回来,只想要昭国免于亡国之难。” “如今又想要昭国人人居有屋,穿有衣,食有余粮。”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正面朝向他,说:“我从不自诩是圣人。你们把我看得太好了,我也会愤怒,会沮丧,会嫉妒,会有杀意。” “也不用保护我,说什么不让我沾上阴-秽,这算怎么?我是国君,应当由我来保护别人。” “要是为了昭国的能够安居乐业而不得已必须造孽的话,那这份孽障就让我来承担吧。” “往后荆先生若是为了昭国但行一分孽,尽管告诉我,可予我半分。” 过了不知多久,明明被冷风吹了很久,手脚很冰,脸也冷,但荆 玉山却莫名地觉得躯壳内的某处是滚烫的,他不知该说什么,深深向澹台莲州鞠了一躬:“是。” “事成之日,请太子许我相位。” 澹台莲州说:“嗯。七年之约。一言为定。” 七年? 为什么是七年呢? 荆玉山想。 太子是三年前回来的,加上七年,正好是十年。 那年太子应该是三十岁,而立之年,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吗? 他一路上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屋舍。 同学问他:“你去哪了?好像看见是太子送你回来的?” 又酸溜溜地说:“你排场挺大。” 原本将睡未睡的人都一下子醒过来了:“太子?太子送你回来的?太子跟你说话了记?” 其他睡着的人也被吵醒,一听到“太子”二字,瞬间瞌睡虫就飞了:“太子来了?” 荆玉山坐下来,脱鞋子,说:“我哪配啊?只是遇上太子夜里出来散步,是太子平易近人罢了。” “也没说几句话。” “你们若是想跟太子说话,直接与他说不就是了?太子温文有礼,一定不会生气,会跟你们说话的。” 众人纷纷失了勇气:“话是这样,但我一见到太子就紧张,心跳脸红。而且,太子那么忙,总觉得会耽搁他的时间。” “我想着,假如要跟太子说话,总得言之有物才行,一直没想到要说什么。” “荆玉山?荆玉山?” 荆玉山已经把被子一裹,装成睡着了去。 翌日一早。 黎东先生使人来与荆玉山说,马车、文书、盘缠都准备好了,还有士兵随行,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荆玉山答无不满。 荆玉山准备干完今天的工作,再去向黎东先生道谢。 在路上,遇见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俩孩子一脸着急,问:“你们谁见到我王兄了?” “太子不见了?” 大家都着急起来。 于是问昨天最晚一个见到澹台莲州的荆玉山:“你可知太子最后去了哪里?” 荆玉山怔忡,答:“太子去看了建造好的新房子,我在那里与他道别,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然后总算是找到了太子。 他自个儿施施然地从地窝里钻了出来,像是一只鼹鼠探出了头,问:“什么时辰了?” 大家没想到太子在这,一齐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莲州走出来。 想问又不敢问。 早上林间起了薄雾,冬日的天光冷冽,他拍拂掉身上的灰尘和草屑,再抬起头,看一眼众人,就像是猜透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思。 澹台莲州襟怀坦然,为人解惑:“我昨天在这睡了一晚,睡得不错,这屋子造的挺好,可以住人。冬天住在这里,绝不会冻死人了。” >- 大丫跟她爹来了军营。 路上她爹还在跟她发愁:“屋子都快造好了,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活做,冬天快到了,到时候土地都冻硬,只怕更不好干活。” “那屋子可真好,住在里面,寒风都吹不进去。等攒了钱,以后我们也造一个。” 大丫说:“先把咱家屋顶上的漏洞补一补先吧。” 等到了军营。 监管他们的小吏却让大家今天先别急着干活,而是把每个人都点了一遍,写写划划也不知道在记什么? 大丫她爹后知后觉地怕起来:该不会是他乌鸦嘴了吧?做工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要给他们结账,让他们走人了。 小吏的笔刀停下,翻回竹简片的第一个,唤道:“齐大勇。” 大丫她爹站了出来,如遭雷击,沮丧地想:第一个就赶他走吗? 小吏说:“你第一个选房子,你想选哪个?” 大丫她爹没反应过来:“选什么?” “哦,对。” 小吏朗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记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他对在场的所有来做工的男人们高声公布道:“太子交代了,这些屋子都是造来给洛城过冬居住的。一屋住一户人,你们可以带你们的家记人搬进来住。你们都干得很好,人人有份,但是挑选顺序按照劳动成果来排列。其中齐大勇每天干活最多,所以由他第一个选房子。” 第74章 第二十七回 如发现文字缺失,关闭转/码或畅/读模式即可正常日轮渐起,月隐山翠。 士兵们已开始了一早的操练,巡视军营以及附近,迈开整齐的步伐,唱起雄浑的军歌,在这呵气成雾的冷天气,无疑是一种暖和身体的极佳方法。 这时,前面出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 正是二王子阿辛,和三王子阿尚,两个人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拖着锄头,吭哧吭哧地跑过来,没什么端庄的样子,还弄着便于务农的粗布衣服,这段时间也被晒黑了不少,看上去与农家孩子差不多。 两人跑到近处,放慢脚步,停下来,急匆匆地打个招呼:“早安。” 带队的士兵命众人立正,大家齐刷刷站直,朝向两位王子,因为不方便鞠躬,就紧握手中的长槊,“咚咚咚”地敲在地上,回答:“早安。” 彼此行过礼,像两条交错的线,继续前往各自的方向。 终于,俩孩子来到他们的地头。 没错。 这儿有两块地是属于他们的。 王兄给的。 刚到洛城不久,澹台莲州就一边盖房子,一边开垦荒地。 来不及种谷米麦子,但种豆子和青菜还来得及,就播种了下去。他们在王兄的教导下,第一次学着种地,每天泥里来泥里去,忙得不亦乐乎。 之前他们崇拜王兄是因为王兄剑术好,又会行兵布阵,长得美,还待他们温柔亲切,事事都讲道理,但是他们没想到,王兄连种田都会! 当被小崽子们用亮闪闪的目光望着,澹台莲州自个儿心里想:能不会吗?在昆仑种了十几年啊! 又想:你们比我好,我小时候开始学种粮食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只能自己摸索。 原先,澹台莲州还担心了一下他们会不会吃不了苦,不想种地,就是到时候娇气犯了,那么坐在边上看看总是好的。 没想到弟弟们已经看了两天,早就跃跃欲试了,一被王兄问要不要给他们一块地来种,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兴许是因为本来就是充满精力的年纪,也可能是因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骨子里就爱种地,他俩种田种得不亦乐乎。 比起每天上午必须要读书、练字,还得被厚厚的衣服和腰带捆着,像是人偶一样被摆布着学习枯燥乏味的礼节,种田无疑有趣多了。 王兄安排他们学三天歇一天,今天他们可以尽情地在田里! 快到了,站在田垄上,他们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嚷起来: “老将军!” “杨爷爷!” 作老农打扮的杨老将军听见呼唤声,从田地里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笑眯起眼睛,微微弓腰:“二王子安,三王子安。” 杨老将军卸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农装,看上去不像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像是个在地里扎根五十年的老 农民,非常惬意。 离开洛城时,他主动与太子说想要随行。 澹台莲州怜悯他年老,吃了半辈子的苦,并不想带他过来。让他留在王都,给他求一份养老的官职,譬如左师这一类的闲官,颐养天年。 杨老将军坚持要跟他走:“带上我吧,太子,你看王宫记的马厩里养的那些马儿。虽然被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一个个的,养得膘肥体壮,早已失了彪性,未必是好事。” “我的好多老伙计返乡,早已没了认识的亲人,许多又回来找我了。您救出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扎根在您身边了。” “我知您宅心仁厚,施恩不图回报。但老朽此身唯有报答于您,将来方才能够无愧而死。” 被太子带来洛城以后。 澹台莲州首先将他们一帮人聚集起来,说要设立农兵。 澹台莲州道:“就是平时除了基本操练,闲时种地,自给自足,若是遇上战事,再拿起武器,应对敌人或者妖魔。” 杨老将军听了,立即笑起来:“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吗?种地我可是好手。” 澹台莲州也笑:“是以才想让您来负责这件事。” 对种田这件事,杨老将军格外有信心。 他们碎月城能守住那么多年,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善于种田,能把仅有那么几块田地利用好,种出足够所有人吃的粮食,并且调配合理,能在喂了所有人嘴巴的同时,存得住粮。 不然,就算妖魔没杀死他们,他们也早就饿死了。 包括这次太子出发,路上的粮食,都是他们的建在王都边上的军营田地里种出来攒下来的。 不光够路上的嚼用,还有存余。 可见杨老将军多么会种田,又多么会精打细算。 还有另一个任务。 澹台莲州说:“不过,我觉得杨老将军你们不用操练,只需要专心种田就好。有一件事,我想拜托给您。我想改良粮种,好不好吃倒是其次,您看看能不能找到产出最多的粮种。” “若是能成,将来几,几千年后,人们在吃你发现的粮种时,都会在心中感谢你吧。” 杨老将军闻言,霎时间打了个激灵,竟比让他上阵杀敌更加的热血澎湃,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必不负太子所托!” 最近,他都与他觉得最会种地的几个老弟兄们每天勤勤恳恳地种地,这事儿急不来,只能慢慢来。 他们集思广益,还四处找有哪些能吃的野菜,都种种看。 以他的经验来说,很多野菜在经过人工栽培以后,拣选几代长得好的,都能养成可以地里种的,且种得越来越好。 两位小王子花了半日干完活,累得汗流浃背,饿得前胸贴后背,午饭一人吃了三大碗。 把周围的老兵看得吃饭都觉得更香了。 吃完饭,又跑到地里去。 阿辛拿出木片 ,和一支毛笔,用唾沫湿润一下,蘸取已经研磨好的墨汁,在木片上继续绘制起地里的作物,画好以后,还要在木片的另一面用小字写上这种作物的外形特征,生长习性,如何烹制,等等等等。 前阵子砍树造房,边角料的木头剩了不少,劈成木头,正好作为他的画板。 这是他在地里帮了一段时间的忙以后主动提出来的建议,立即得到了王兄的夸赞。 写一片并不容易,到现在,他已经统共攒了十张木片。 有天,王兄还陪他一起画来着,画了半天。 记 他把自己的画展示给王兄看,王兄默默地把自己的木片藏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干过,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道:“你画得真真好。” 阿尚偷偷跟他说偷看到了王兄的画,歪七扭八,画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无所不能的王兄竟然也有不会的东西! 但是,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们对王兄的崇拜坍塌,相反,觉得王兄亲切了起来。 阿辛画得很开心,他跟王兄说:“画画是父王教我的。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母妃都不怎么喜欢我画画,她私下跟我说,沉迷绘画是玩物丧志。” 母妃希望他能做太子,一心一意地监督他好好念书,晏相也管得紧,所有人都生怕他跟父王一样成为一个庸君。 他从不敢表露自己的兴趣,哪怕是在父王的面前。但其实以前在王宫中,他偶尔能获得快乐的时候就是画画的时候。 如今可好,每天他都有的画。 二王子阿辛坐在树下画画,那么,三王子阿尚在做什么呢? 他背着一个小布兜,手上拿着小凿子,小锤子,正低着头,四处找石头。 三王子阿尚对画画不感兴趣,他压根坐不住在那画画。 他在宫里的时候好像没有二哥这种陶冶情操的爱好,他每天就是吃喝玩乐,因此被养得圆润可爱,父王还叫他“小猪宝”。更小的时候,母妃曾经把他抱在膝上,给他看首饰盒里的金银珠宝,他很喜欢那些亮闪闪的宝石,求母妃给他。 他有个自己的小宝箱,用来放这些宝石。 后来,他发现他不是喜欢宝石。他是喜欢石头。 母妃让他出去玩,一个不留神,他就会蹲到地上,去找找看有没有他没见过的石头,把石头藏在袖子里,偷偷带回去,装进他的小宝箱里。 有一些石头价值千金,有一些石头一文不值,但在小孩阿尚的眼里看来,他们都一样,都是他的宝贝。 母妃总是说他乖,其实他是可以在屋子里,玩石头玩一整天都不腻。 这些石头是硬是软,是什么颜色,互相划刻会怎样,用火烧会怎样,用锤子锤会怎样,他都兴致盎然。 老兵们忙累了,停下来,看看二王子,再看看三王子,感慨:不愧是太子的弟弟,都不是普通小孩。 阿尚像是一只小野猪, 埋着头,仔细地观察地面,在草丛里、田野里四处拱来拱去。 找得太认真,忽然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把他给撞翻成四脚朝天。 阿尚:“哎哟!” “哈哈哈哈!” 爽朗明亮的笑声飘落下来。 阿尚看到他的兄长澹台莲州正满面笑容地在他面前,阿尚笑起来:“王兄!” 他快活的像一只狂摇尾巴的小狗崽。 澹台莲州伸手把他扶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灰。 还屈身下来,与他平视,问:“呀,你的小布兜兜又装满了,又找到了什么宝贝石头,等下来给王兄讲讲好不好?” 阿尚看见澹台莲州身后跟了个人,问:“王兄,这是谁?” 澹台莲州将这人引荐给种田组,介绍说:“这是韩阳羽韩兄,他懂记得施展一些仙法,我想,或许能用在种田上。” 第75章 第二十八回 军营修建结束以后,韩阳羽失去了工作。 但是没人赶他走。 士兵们除了操练,每天还要去附近的村落巡查,询问是否有妖魔作祟,假如有,他们会齐心合力把妖魔斩杀,将尸体运回来。 平日里没人陪他,他彻底闲了下来。 他愧于面对澹台莲州,还是打算告辞离开。在顺利地见到澹台莲州以后,却被问:“韩兄可有地方去?” 韩阳羽犹豫了下,撒谎地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又问:“去哪?” 韩阳羽说:“……回昆仑。”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回昆仑?怎么回? 他倒是想回,但昆仑还会要他吗? 他剑魂已毁,倘若想弥补恢复,肯定得用上灵丹宝药,但怎么可能会为他使用呢?当年他为了进内门,与几位师兄师姐勾心斗角,早已不复情谊。因曾身在其中,他十分清楚不可能得到昆仑中人的帮助。 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就算千辛万苦地爬到昆仑山脚下,也不可能被放进门吧。 澹台莲州提议道:“韩兄请不要觉得我说话伤人,以韩兄现在受伤的状态,还犯着错,昆仑怕是不会收你吧?” “不瞒你说,我也在昆仑待过几年,上次仙君来为我的生日庆贺,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韩阳羽没有用拙劣的演技扮演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心里自有些活动,觑视澹台莲州,见其毫无畏怯之色,并不避讳地谈及在昆仑的过往。 反倒让他莫名地觉得心虚起来。 他何尝没有嘲笑嫉妒过岑云谏身边的那个凡人? 是以他只是点了下头,却绕开不提,以为会心照不宣地揭过去。也免去提到澹台莲州的黑历史,使之心情不快。 然而,澹台莲州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那你应当能够放心我教你一些修炼的功法吧?我因一直不能入道,而在昆仑的藏书阁看遍了我能看的书,尝试过诸多法门。我虽不能修炼,但各种稀奇古怪的修炼法子却知道很多。” “我愿意告诉韩兄,说不定能有法子派上用场。” 说罢,他好不亲切地看着韩阳羽,露出个一个招牌式的温柔和善的笑容。 韩阳羽立即心动了。 随之而来,也嗅到了危险的感觉。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韩阳羽试探地问:“太子可是有事要我效力?” 澹台莲州笑着说:“不是效力不效力,这是礼尚往来,互帮互助?” 韩阳羽不解:“我有什么可以帮助太子的?” 于是,澹台莲州就将他带到田里来,问:“韩兄可否展示一下施雨咒?浇灌一下这片土地?” 施雨咒必须本来就得附近有水,又或是水汽很足的时候。不可能凭空变出雨来。澹台莲州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水缸。 这个法诀韩阳羽除了学的时候用过两回,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厉害的修士可以降下倾盆大雨,使大地洪涝,但他不行,他费劲地使出来,不过是毛毛细雨,而且只能够笼罩一块田地。 但他施展仙法,让原本万里无云的半空中出现了一朵低低的白云,降下雨来,还是让一众凡人见了都为之惊叹。 尤其是两个小孩在,在旁边一惊一乍,一唱一和。 “哇!二哥,这人原来真的是仙人!” “居然不是骗人的。” “他造出了一朵云,这朵云看上一团棉花。” “原来仙人还会这个,我还以为他们只会打打杀杀。” “真厉害啊。可以省好多事哦。” “不过我们不是自己也能浇水吗?” 杨老将军看了一会儿,说:“够了。” 他再去看水缸,去跟澹台莲州汇报:“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水。” 细小的水雾珠子弥散在空中还未散去,阳光被折射,映照出一条七色彩虹。 因为云离地面就不高,所以彩虹也不高。 小胖子三王子阿尚一见,可他激动坏了,在澹台莲州身边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王兄!王兄!有彩虹!你快去摸摸看,能不能摸到?” 澹台莲州笑说:“我怕是摸不到,但我要是把阿尚举起来,阿尚应该能摸到。” 阿尚眼睛里像是掉了星星进去一样闪闪发亮,期待无比地看着澹台莲州,澹台莲州笑得停不下来,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他尝试了摸了一下彩虹的尾巴,满足地说:“我摸到了。” 稳重一些的二王子阿辛眼中流露出羡慕的光芒。 澹台莲州把他放下来,阿尚已经去拉阿辛,说:“二哥,二哥,你也去摸摸看,彩虹是冰冰凉凉的。” 澹台莲州已经朝阿辛伸出手,阿辛不好意思地握住哥哥的手,而阿尚则撒丫子跑了,脚底像抹了油。 澹台莲州冲着他颠儿颠儿的背影问:“你去哪啊?阿尚。” 阿尚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兰药姐姐,我要把彩虹分给她看!” 大人们轰然笑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欢乐融洽的气氛。 韩阳羽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这点微末小技也能有所作用,被这么多人夸赞。 他跟澹台莲州说:“太子,请让我先休息两日,外出一趟再回来行吗?” 澹台莲州问都不问就答应下来。 韩阳羽自个儿解释说:“在您这白吃白喝,还给我发工钱,人间的钱我也用不怎么上,我想拿去赠给之前救我的那位大娘。” 于是,韩阳羽又有了一个每天给田地施法浇水的工作,只需要浇一半,另一半则还是用灌溉的方法。 作为交换,澹台莲州给了他一个据说能够修复经脉的法子。 他在田地里被人夸了一圈,回到住处。 同屋的士兵见到他回来,先是错愕,接着是惊喜,然后笑逐颜开:“你回来了啊?我们还以为你失去找太子告辞,再也不回来了呢。” “对,他还骂你不厚道,要走也不与我们说一声。” “你如果要走,总得和我们说一句,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仙人跟凡人能交朋友吗?” 韩阳羽说:“我也不算什么仙人……” 士兵答:“怎么不算?你能一个人用仙法把那么重的圆木举起来?还会点火,怎么不算是仙人呢?” 韩阳羽嘀咕:“你们几个人一起抬也能把圆木抬起来,用了打火石,也能点起火,我这点小伎俩,不足为道吧。” 士兵纷纷恭维他:“那也很厉害呀!以后等我老了,还能跟我子孙说,我遇见过一个落难的仙人。哈哈哈。” 韩阳羽故意板着脸,听到这,到底也忍不住笑起来:“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一定会跟你们说的。” “我今天去找太子,是得了一个新差使。” “什么差使?” “给田地浇水,要施展法术,化出一片云来。” “哇……” 大家惊叹起来。 韩阳羽想起澹台莲州与他说的话―― “若是以剑术来入道不再可行了,那么为什么不试试别的路呢?” 说得不无道理。 - 韩阳羽上任,做了个小小“降水官”。 尤其是天晴的时候,许多人会来看他施展降雨诀,因为经常会有彩虹,大家不厌。 这日。 天边飘来一片熟悉的紫云。 他施雨到一半,吓得赶紧要躲起来。 结果众人围住跟上来,喋喋地问:“怎么不继续施雨了?发生了什么?你累了吗?没吃饭?” 一串人跟着他,怎么可能不被岑云谏发现。 他停下脚步,那辆紫云车正停在前方,冰雕一般的仙君自车上下来。 军营的人们这才发现又来了位仙人。 是那位与太子相识,在太子面前总摆张臭脸,对太子一点都不恭敬的仙人。 尽管仙人瞧不起凡人就像是世间一件公认的真理,但是澹台莲州身边的人,大多对仙人毫无敬意。 尤其是上回太子过生日,大伙都开开心心的,这位仙人不告而来不说,全程给脸色,最后疑似还跟太子吵了一架。 具体吵什么他们不知道,只是有人听见他似乎对太子出言不逊。 韩阳羽发现,这些个对他热情满面的人们在见到仙君的时候反而变了脸,这让他十分之心惊胆战。 后来他问了一嘴为什么,杨老将军说:“他有通天的本事又怎样。我知道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我不怕死,所以无所谓。而且也没用来救我,为何要我敬着他?” 谁都能猜到岑云谏来这里的目的。 杨老将军直接支使了个人说:“去禀告太子殿下。” 然后杨老将军不卑不亢地上前,微笑着说:“仙君,太子这就过来,请稍等片刻。” 岑云谏冷冷地瞥了韩阳羽一眼,自他身边走过,对杨老将军颔首示意,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坐下,饮一杯茶。 一时间无人说话。 岑云谏对韩阳羽说:“继续施雨吧。” “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有异心。” 澹台莲州就在附近,不多时便赶过来了,在岑云谏对面落座,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岑云谏也若无其事:“我不能来吗?” 上次脸丢得够大。 虽喝了酒,但岑云谏记得一清二楚。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说:“这不是上回你我不欢而散吗?我看你拂袖而去,还以为没有个十年八年,不会再见面了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岑云谏想,他都可以避而不谈了,澹台莲州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温柔解语了,怎么那么柔中带刺呢? 岑云谏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我看你在种地,想起你先前在昆仑种地,还留了不少种子。这些东西放在我这也没用,不如送来还给你。” 澹台莲州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 第76章 第二十九回 午后的日光暖煦,在屋里谈事不如在室外。 桌子就摆在田边,一棵古书下,树影倾斜,将桌子一分为二,澹台莲州坐在洒满光的那一边,被晒了一会儿,脸颊红润不少,看上去白里透红,气色极好,眼角眉梢也没有愁苦的痕迹。 其实烦心事还是很多的,譬如感觉钱总不够用,譬如他想搞的医舍还没有头绪,譬如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过冬前攒造好足够的地窝供洛城的穷人。 只是不至于让他焦虑不安,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不是没发现偶尔会有一只蝴蝶停在旁边。 大冬天,突然冒出只蝴蝶,傻子就知道不对劲。 上回阿尚还咋咋呼呼地跟他说了,看到有漂亮的蝴蝶,但是没扑到,下回一定扑到,拿来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一听就乐了,让他不用再抓了。 阿尚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心想,那是昆仑的信蝶,灵力的幻化,能抓到吗? 一定是仙君的手笔,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仙君本人在看,兴许是别的弟子在代管也说不定。 澹台莲州不介意被昆仑密切关注着,一来他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二来倘若人间有什么他们普通人应付不来的事,想必昆仑也会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昭国每年会进献供奉给昆仑,本来就是应该他们做的,受之无愧。 “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 此话一问出口,就把岑云谏给问住了。 澹台莲州见岑云谏这一副老模样,立即明白过来自己问中了。 澹台莲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还真是岑云谏本人在监察啊? 岑云谏无法放下自尊,坦率承认,又无法违背真相,撒谎否认。 他喝了一碗茶,像是把尴尬给咽入肚中,神情审慎,言语则不失搪塞之意:“我偶尔会了解一下你在做什么,你每日热火朝天,阵仗那么大,并不难知晓。” 澹台莲州并不戳穿他,甚至还客气地给他倒上一碗茶:“劳烦仙君了。” 岑云谏问:“你缺粮种,怎么不来问我呢?你先前留在昆仑的粮种是忘了吗?” 澹台莲州踟蹰了下,还是如实相告,尽管并非有意,但还是刺了岑云谏一下:“没有忘,偶尔也想到过。但是,上次你不是很生气吗?我哪还敢去惹你。我想,求不来的,不如不求。” 即便在远处看他们俩的人都感受出来岑云谏的心情不悦起来,尽管太子并无畏惧之色,但还是让众人为太子捏了一把汗。 随时四面无壁,然而有风,风一吹,声音都散了,并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 岑云谏伸手去拿茶碗,还没拿到,就被澹台莲州收了回去。 岑云谏问:“你这是做什么?” 澹台莲州护着杯子,说:“怕你又把杯子捏碎了。上回你捏碎好几个。因为是招待你用的,用的都是名贵的茶杯,很贵的,工匠要花大半年才能做出一个来。” 岑云谏悻悻的收回手,又觉得手背仿似有一丝被灼伤的幻觉,在方才澹台莲州无意中擦碰到的地方。 岑云谏说:“不过两个杯子而已,我赔你就是了。” 澹台莲州深感兴趣地问:“哦?用那套青玉莲花杯赔我吗?” 青玉莲花杯就是他们成亲时用的那套对杯。 岑云谏毫无疑问地否认:“不用。”他按捺住差点要去摸袖口的手,说,“下回带来赔你。” 澹台莲州:“还有下回?” 岑云谏:“不想见我?” 澹台莲州礼貌地笑了一笑:“你不是说要把种子给我吗?请给我吧。” 单方面被吵了一架过后,澹台莲州并不确定这种虚假的和平是否还能维持地下去。 岑云谏变出五个麻袋,扔在地上。 澹台莲州打开袋子查看。 岑云谏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说:“我检查过了,没有坏掉的。” 澹台莲州就不多看了,绑上袋子口:“多谢。” 岑云谏又说:“我没生你的气。上次是我喝醉失态,应当我对你道歉。” 恍惚让澹台莲州想起以前他们没成亲之前的岑云谏,他觉得是看上去很谦逊温和的一个人。 澹台莲州也说:“我不知道你会喝醉,要是知道的话,就不让你喝那么多酒了。” 到现在也他也不知道岑云谏的酒量到底是什么程度,究竟是一开始就喝醉了,然后越喝越醉,还是后来喝得多了才醉了。 进而叫他不由地联想了一下,那他们成亲那天呢?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唯有那天也见岑云谏喝了酒,回想一下,那天的岑云谏就很反常吧,是不是也喝醉了。 岑云谏被打量得不太自在。 但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会喝醉,要是注意到了,刻意把酒气给逼出来也就无事了,当时不知为何却不想这样做。 回忆起来,他觉得丢脸,也觉得痛快。 反而眼下,澹台莲州又想修饰太平又让他觉得不快起来。 澹台莲州装成去看风景。 岑云谏走近了,与他一起站在田边,看风吹拂田野成片成片的麦子,荡漾起碧绿色的麦浪,以前他们也经常并肩站,但看的是昆仑的云卷云舒,是莲叶天天连天,绿嫩擎新雨,小荷上停蜓。 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不大顺眼。 为什么他不在了,澹台莲州一点也不想他,过得还那么快活? 为什么明明澹台莲州常常遇见难事,却不见他沮丧,也不来求助自己? 为什么每次他一打开水镜,看到的澹台莲州都是在笑着的? 笑得还是那么明亮昳丽。 可他只觉得扎眼。 岑云谏不打算装下去了,像阴云阵雷,他直接问:“你为什么能够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澹台莲州一头雾水:“啊?” 他看向岑云谏,欲言又止地问:“你又喝醉了?” 岑云谏更气了:“没喝酒!你不要又转移话题。”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怪冤枉的:“我没有转移话题啊,你突然这么问……我自然……自然觉得不怎么像你会问出来的话。” 岑云谏:“我为什么不能怎么问?”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仙君’啊,你会在意这吗?” 尤其是被澹台莲州那双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眼睛看来,其中既无爱意,也无恨意,尤其让岑云谏来气:“我为什么不能在意?我是‘仙君’,我也是跟你成过亲的岑云谏。” 澹台莲州:“呃……” 岑云谏比他高半个头,微微俯身下来,正背朝太阳,影子罩下来:“这算什么?澹台莲州,你要是恨我,恨昆仑,你尽可以说出来。不要装成你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以前让你受了委屈,你可以告诉我;谁惹你不高兴,你也可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只要跟我开口,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岑云谏的目光锐利。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荆棘丛中,他现在不爱岑云谏了,即便能够理解岑云谏生气的原因,也无法感同身受,倒似他成了铁石心肠的那个人了。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耐心回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没那么记仇,就不提了。在昆仑,修真者看不起凡人也很正常,你们的世界就是这样,没人能改变的了修真界实力至上的规则。” “至于我需要什么,我暂时都够用,没有要麻烦你的地方。倘若什么时候必须找你援助,我一定会厚着脸皮去找你的。不过,你也没有义务要帮我。” 岑云谏:“你救过我一命。” 澹台莲州不免心想,这个理由都说过八了,又是成亲,又是给宝贝,又是倾力携救,还没用烂呢? 就没有别的理由吗? 说罢。 澹台莲州还没回过神来,岑云谏又取出了许多锦盒,放在桌上,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珠光宝气的宝贝小山。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全是以前岑云谏送他,他留在洞府没带走的物件。 他看了两眼,也有点走不动道,建城练兵都要钱,越多越好,最近手头是有点紧,要不是有他母后跟秦夫人为他管账、送钱,他说不定已经入不敷出了。 能多一分钱是一分钱,说不定冬天就能少死一个人,多一个是一个。 岑云谏看他的眼睛落在阿堵物上面,还发光,就不看自己,气闷地问:“还有。下回再给你带。这些反正我也用不上。” 澹台莲州就不跟他客气了,美滋滋地说:“那我不介意帮你处理一下杂物,清空你的仓库,才有地方放有用的宝贝。” 这时,澹台莲州想起了事,问:“要是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派几个需要历练的昆仑小弟子过来?不用多厉害的。” 第77章 第三十回 昆仑。 青峰之上,少女剑修江岚正在专心致志地练剑,她长得纤细瘦弱,但是剑风却似飙发电举,好不迅猛,已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 这年纪轻轻就能进入内门被重点培养的弟子,每一个都是天才。 她练到一半,停了下来。 气喘吁吁、眉间紧锁,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像是在看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 这套剑招她想了很久,每次都卡在中间,滞塞难舒。 打算再练一遍,却收到了信蝶,命她去北宸后殿拜见仙君,领取任务。 江岚不敢相信地看了三遍才确认。 任务?有任务要派给她?可是,她都没有被授剑,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她呢? 江岚连忙赶去。 宫殿一如既往,晦暗不明,似乎只有首座上有一束光,照在端坐在那的仙君身上,他阖目静坐,一动不动,好似一座威严的雕塑,又像是一座刀削壁立的孤山,自有一派高峻峭严的气势。 不可攀登,难以逾越。 在他成为仙君以前,只是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最优秀的昆仑弟子。 在这个转折点后,他的法力与威望都如星火炽涨,驰升急进,已经到了他们甚至不能望其项背的地步。 殿内已经有两位弟子在等着了。 年纪跟她差不多,都是十一二岁,在将要到开元境前的筑基启蒙阶段。 不是江岚自我看低,但他们这些小弟子的确实力低微,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也不知道要他们做什么。 当江岚到了以后,人都到齐了。 仙君睁开眼睛,自头顶洒落的金光给他的轮廓描上一层金边,并不会让人觉得暖和,反而有一种金属的冷冰冰的错觉。 可在这时,江岚却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仙君跟先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乍一看是差不多的,她一下子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同。 仙君说,昆仑有辖管保护供奉昆仑的国家的义务,如今打算先在昭国试一试新方案,派他们三人一起去昭国,护在昭国太子身边,与其合作,斩妖除魔,保卫人世,为期一年。 昭太子虽是凡人,但是他要庇护的国家的人,切不可轻慢。 说实话,江岚心里是不大乐意的。 昆仑灵气丰沛,凡间灵气匮乏,在哪修炼更好显而易见,得耽搁她一年的修炼时间,而且还要跟凡人接触,总怕会误心。 仙君给出了不错的报酬,将会给予他们每人六石一年,如有击杀妖魔,再按等阶加钱,待他们以后回来,被授剑时,也可以帮他们挑选更好的灵剑。 好吧,那这样还是挺不错的。 仙君还点了她来带队。 江岚自我安慰着,恭敬地领了任务,折身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另两个弟子是男孩子,毕竟是一个师门的,虽然师父不同,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多多少少认识。 江岚如今性格变得孤僻不少,一心求剑,不欲与他们叙旧情,然则对方却不怎么想,一出殿门就“师妹”“好久不见”地叫唤。 江岚无奈,只得应了两声。 两人吹吹唱唱似的想要从她这儿问点话出来。 “江师妹,仙君命你带队一定是因为你最了解吧?” “你可知道昭国在哪?” “昭太子是什么人?” “我记得好像上次仙君大发雷霆就是因为有魔将闯入昭国领域一事。” “是昭国吗?我记不清了。” 江岚回答:“就是昭国。” 她一脸严肃:“我不知道仙君为什么选我来,也不知道我们去昭国会怎样?但既然已经接下仙君的命令,我们遵循仙君指示照做便是。休再聒噪。” 两人应了声是。 小师妹年纪虽小,但是道行不小,架子也摆得高。他们倒没质疑为什么仙君点江岚领队,她本来就是三人之中剑术最厉害的。 隔了一天。 三个小弟子收拾好行李,带上八卦盘,去往仙君所指的昭太子所在处。 江岚六岁上山,一直到现在都没出过山门,她故意冷着脸,让人看不出她内心其实也有一点慌张。 但她心里越是慌,她的眉眼就越是凝冰。 便如现在,她御剑飞在最前头,为其他两人带路,全神贯注,唯恐找错了路,也没安排休息,日夜不停地飞了一天一夜。 澹台莲州走了一年的路,她只飞了一天一夜。 在第二天清晨,她来到了洛城的上方。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破败的城池,正因为老城破旧,是以新盖起来的那片屋子格外显眼,格格不入。 就像是在沙漠里长出的一株茁壮旺盛的植物。 不,应该说是一片,他在蔓延向四周,给旧城注入新的生命力。 不过,也只是从天际眺望来看还算不错。 飞近了,这些凡人的房子简直简陋的不能更简陋,与昆仑那些美轮美奂、高柱广殿的仙居不可同日而语。 江岚草草地看了一圈,没看出来哪座屋子突出的豪华。 按理来说,昭太子就应该住在最好的那座屋子里吧。可这里的屋子都长得差不多。 那怎么找昭太子? 她看见一个小水池边有一只伤痕累累的白象,白象身上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正在边吹笛子,边跟白象玩耍,逍遥自在。 也不知是因为她俩都是小女孩,还是因为白象,亦或是笛声,她飞了低了点,如一只鸟儿掠过。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眼底皆有新奇之意。 再往前走,飞过一片田野。 又遇见两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看见在天上御剑飞行的她,很是没见过世面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二哥,你看,有三个小仙童飞过去了。” 再到军营。 江岚急停下来。 因为她差点挨了一箭。 哨塔上的弓兵受到的第一节课,就是假如天上有类似禽类的妖魔出现,必须第一时间射杀下来。 这一箭是阿鸮射-出的。 他瞄准的是致命处,被躲过去了,但对方停下来以后,他也终于看清,好像不是妖怪,是人。 仙人吧? 站在剑上。 阿鸮眯起眼睛,想,好像还是三个小孩? 江岚飞低了一些。 数十个弓兵们已经拉满弓弦,齐齐对准她,以防万一,她捏了一个护身咒术,心底却觉得很是可笑。 区区凡人,木箭俗铁,也想伤到她? 而且这些凡人见了她的第一件事,不应该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下跪吗?就算胆子大没有被吓到,也不应当敢用武器对着他们吧? 但是刚才那一箭的射程之远,力度之大,也不是没有让她有一分惊奇。 是她弄错了?还是现在人间的凡人已经变了个样。 阿鸮看清他们的长相,还真是三个小孩,身上穿的衣服也有点眼熟,依稀是跟太子当年来到他们村子里时差不多的样式。 “原来是,昆仑、弟子。有失、远迎。” 阿鸮道,他是个结巴,没办法成串地说长句,好朋友小飞教他可以两个字、三个字地说,说得慢点,音拖长点,这样不但不会被人怀疑是结巴,还会显得很深沉可靠。 说之前,他还记得抬起手,做了个捏握成拳的手势,弓兵们见到以后纷纷收起了弓。 这样的态度落在昆仑弟子眼里则是一种倨傲的体现。 江岚完全不明白这群凡人怎么敢的,但她不是那种会随意发脾气的性格,忍耐住了。 江岚站在剑上,居高临下地问:“我等奉仙君之命前来,襄助于昭太子,昭太子所在何处?请让他前来见我。” 另个女孩子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仙君来了这里都要主动去见我们太子,而且也不会飞上天上和我们说话,你端什么架子?” 江岚循声看去,与方才见过的骑白象的小女孩打了个照面,她皱起眉,牙齿咬紧到两腮微微鼓起,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这些人说的是真的假的? 该不会是骗她的吧? 该不该落到地面上去跟他们说话呢? 可她年纪小,身量不高,站在地上的话,就得仰望着这些凡人的成年人说话了。那多没有气势啊。 正这时,又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声,惊疑不定地问:“江岚?” 第一声,她没回头。 那人更为确定地问:“小岚妹妹?” 第二声,江岚看了过去。 她看见一张她曾经想念过的脸庞,正如她记忆里的一样,含着温柔的微笑,说:“真是你啊,没想到仙君让你过来。” 对方的视线也从仰望到平视到俯视。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收起剑,落在地上。 澹台莲州笑着说:“你现在进步了真多,御剑术已经运用得如此自如了!” 第78章 第三十一回 江岚恍然回过神来,她脚一沾地,站在地上,娇小的身材在澹台莲州和一众士兵的中间大大降低了威慑力。 她霎时间面红耳赤,也不跟澹台莲州相认,胸口有一团无法明说的郁气,装成是第一次见面,充耳不闻,公事公办地说:“你好,昭太子,我是仙君派来的昆仑内门弟子江岚。” 其余两人也跟着她一起降落下来,那两个弟子不认识澹台莲州,是澹台莲州走后才来昆仑剑宗的。 方才见澹台莲州主动开口问好,还诧异了一下江小师妹与凡人相识,可是又看小师妹好像不认识,心想莫非是这个凡人认错了?但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御剑术诶! 江岚浑若无事地跟澹台莲州介绍:“这是左郸,这是梅英彦。” 澹台莲州见她不想承认,也没追着跟她套近乎,与两位不认识的小修士道了好。 不过,还是有点尴尬。 澹台莲州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我给你们准备了房子。我带你们去看看吧。就是比不得昆仑,请不要嫌弃。” 江岚看也不看他,冷着脸说:“不会。” 澹台莲州想,这昆仑的小孩,长大以后都像小仙君,三年前他走的时候,这小姑娘还抹眼泪让他留下来呢,这么快也成冰雕的了。 没有用御剑术。 澹台莲州带她走过去,路上多看了她两眼。盖因江岚打扮得跟分别时太不一样了,他心算了下年纪,江岚今年是十二岁,还是稚幼的年纪,但是她长得早,抽条快,已有了少女的模样,也不再梳双环髻了,梳灵蛇髻,对她来说显得太过成熟了。像是一个努力在装成是大人的小女孩。 江岚目不旁瞬,紧着牙,并不跟他说话。 另外两个男弟子比江岚要自在许多,兴许是因为入门还不算太久。不过他们不是从凡间选拔上来的,而是小门派修士的子弟。父母觉得孩子有资质,不应该在小门派被蹉跎,想办法把他们送进了昆仑。 两人个子都差不多,相貌不算顶好,但在山上被灵气滋养,冰骨玉肌,年纪尚小,也不会丑到哪里去,左眉毛上有颗痣的是左郸,另一个脸有点长的是梅英彦。 左郸更活泼,问澹台莲州:“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用的是御剑术?听说你跟我们昆仑的仙君相识。可否问一下是怎么认识的?” 澹台莲州很少主动提起,可假如像这样有人问起的话,他也并不避讳,直说:“因为我也在昆仑学过艺,之前下山了。” 左郸没追问下去,他一眼就能够看出澹台莲州没有半分灵力。 梅英彦却不过脑子地问:“诶?可是你没有灵力啊?是犯错了吗?” 左禅对他都无语了。 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江岚忽然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别问了,笨蛋,闭嘴吧。” 梅英彦被凶了一下,没敢再吱声。 左禅就跟没事儿一样,继续问澹台莲州落脚以后都是什么章程,这营地里哪里地方他们可以去,哪些地方不可以,每天要做什么,都什么时辰开始,要干多久,在哪休息。 澹台莲州一一回答过去。 说到一半,江岚又打断他们的对话,说:“你是领队还是我是领队?这些应该由我来问。” 左禅:“这不是看小师妹你不想跟他说话吗?那我就代你来问嘛。” 江岚一板一眼地纠正说:“我进门比你们早,就算我年纪比你们小,你们也应该叫我‘师姐’,别再叫错了。哼。” 澹台莲州倒还是好脾气,耐声耐气地道:“这样说也不好记,回去我在竹简上刻好了给你们送过来,一人一份,必不会弄错。” 他领三人到了房屋,同其他人住的没什么不同,的确很简陋,就是用石头和木头搭建成的房屋,放昆仑就是杂役住的那种。 这是特地准备的吗? 跟他们在天上飞过来时看到的那些房子都一样啊。 澹台莲州说的事专门准备,其实根本没有这样做。 一来是是没空,二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多么供着这些修真者,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估计人根本不会像跟他们合作干活。 凡人与普通人平等,那就住同样的房子。 江岚也知道。 澹台莲州在昆仑的时候住的屋子就跟这差不多,早几年前,她还很爱去玩来着。 澹台莲州又把大丫介绍给江岚:“这是大丫,你要是不会整理内务,可以让二丫代劳,她的工钱我会帮你付的,还有什么衣食住行上的要求,你可以先告诉她,她若没办法,再来找我。” 大丫手足无措,头昏脑涨,满脸通红,她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小姐,整个人都被魇住了似的。 刚才小仙人在天上飞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没想到太子竟然让她来伺候。 这可是仙人! 传说中的仙人! 她居然见到了活的?! 就站在她面前,离得那么近,兴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接触,一想到这里,她就心脏狂跳,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膝盖发软,有点想要下跪,但是因为太子站在她的身边,她似一根被抽了筋的校草,尽管身子绵软,但还是一直站着。 澹台莲州交代完了以后,问:“还有事要问吗?你们先歇两天,适应适应,并不急着干活。若是无事要问,我便失陪了。” 江岚追了半步上去:“你住在哪?我们得去哪里找你?” 澹台莲州给她指了指,离得不远,道:“我住在那,但我不一定从早到晚都待在那儿不离开,我不是很好找。” 澹台莲州一走。 左禅马上问江岚:“……这个昭太子是不是就是仙君之前那个和离了的凡人伴侣?” 江岚还没回答,梅英彦先惊呼起来:“什么?!他就是那个在昆仑大家都噤若寒蝉不敢提的人啊?我压根没有想到!我就说呢!他们还说仙君来了,也是主动去找他,太奇怪了。要是他是仙君的前夫?还是应该叫前妻?这就说得通了。” 左禅对他翻了个白眼:“你蠢不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说他在昆仑学过艺,你就应该想到了啊。而且他的手上长老茧的位置也是常年练剑才会有的。” 梅英彦挠挠头:“我压根没仔细看,还是你比较细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子与男子成婚,不过他长得可真好看,漂亮成这样,跟他成亲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江岚相当烦躁地敲落他们俩的闲话:“你们两个男人怎么这么嘴碎?” 真凶。 左禅跟梅英彦噤声,左禅还故意对她做了个把自己嘴巴给缝上的动作,转身走了。 江岚坐下来,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她看到大丫还站在门口,战战兢兢不敢走进来了。 大丫本来也算是黑里俏的一个小姑娘,被她衬托得像颗小土豆,又害怕,又忍不住想看看她。 这是除了澹台莲州以外,她接触的第二个凡人吧。 幸好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所以她没那么抵触,问:“你一直站在那干嘛?” 大丫说:“太子让我来帮你……他说你可能不会铺床叠被什么的。” 江岚掏出个蒲团来:“我有个蒲团打坐就行了。” 大丫看她凭空变出东西来,大吃一惊,眼睛一下子瞪得像是铜铃一样大,江岚被逗笑了,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以后,她马上敛起笑容,轻咳两声,别过脸。 大丫也笑了起来。 江岚耳朵一红,心想,这里的人都对修真者好没有敬意啊。 她昂着下巴,哼哼唧唧地跟大丫说:“我有事想问你,你过来一下。” 大丫乖乖走到她身边,“您问吧。” 江岚问:“把你们太子的事情都给我讲讲。” 大丫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她:“这个不能跟你说。对不起。” 江岚惊住:“为什么?” 大丫老老实实地跟她说:“我比较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军营里的兰药姐姐是我的朋友,我过来之前,她跟我说,她觉得你对太子多有不恭,让我不要把太子的事情告诉你。” 没想到在这吃了个瘪。 江岚不可理喻地说:“你应该听我的,我可是修士!” 大丫没听懂,满脸写着天真:“修士是什么?” 江岚被噎了一下,改了改口,说:“我是仙人,这你总懂了吧?我会神通。” 大丫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闪耀着崇拜的光,小鸡啄米地点头:“懂的懂的。我知道您是仙人。您飞在天上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您还长得这么玉雪美丽!” 江岚刚觉满意,就听她仍用这表情,说: “仙人也不行。” “太子更重要。” 第79章 第三十二回 三个仙童的入驻让看似平静无波的军营私底下炸开了锅。 大家都很好奇,想去看看,但是军纪如山,屏障了他们的脚步,无人去逾越。 再说了,见过的人都说,跟大家一样,除了能在天上飞,跟大家长得没有区别,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只手加两条腿,皮肤白细点,豆芽菜一样的小孩子。 论相貌,也没太子好看。 江岚打坐一整晚,此地没有灵脉,灵气贫瘠,毫无进益。 她不想闲着,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御剑起飞,打算去周边的山林逛逛,将该杀的妖魔都杀一杀。 刚飞不远,被澹台莲州叫住了。 江岚落下来,澹台莲州问她去干什么,她草略讲述。 澹台莲州却说:“你一个人不大安全,叫上另两个人一起,或者我让一支军队跟你一起去。” 江岚傲气凛然地拒绝道:“不用。区区一些小妖魔怪,我一定应付得来,用不着别人跟着我。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我,你不要还以为我是小孩子。” 澹台莲州看着她那虽然梳着大人的发髻,但还是一团稚气的脸,还是说:“不行,太危险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江岚冷不丁地反诘:“你一个凡人,孤身一人下山的时候都不怕遇上妖魔,直到现在都安然无恙,那我更没有要怕的!” 说完,她像是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露出了糅杂了气愤与懊悔的矛盾神色,别过头,不去看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笑意也凉了凉,依然很平静,问:“仙君是怎么交代的?” 江岚不说话。 但自她身后,左郸安步当车地走来,接话道:“仙君让我们听你差遣。” 再转头看向江岚:“师……师姐,昭太子不允许,还是回去吧。” 又滴水不漏地向澹台莲州尽了礼数:“太子勿怪我师姐,她没有坏心。” 澹台莲州说:“我知道。” 江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他,犹豫着,嘴唇嚅嗫,但道歉的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察觉到有几个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正是上回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孩。 叫什么来着?兰药? 听大丫说,兰药是澹台莲州捡来的小女孩,被他抚养了几年,像他的妹妹或是女儿。 微妙的嫉妒之情闷在她的胸口冲撞摇晃。 左郸把江岚拉走,忍不住提醒她两句:“你是不是傻啊?都已经知道他与仙君有一段情缘了。仙君不派我们去别处,单来这里,要我们保护昭太子,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江岚不吭一声,但不像是一点都不明白的样子,很显然是心里明白,却不想说明白。 左郸索性直说:“我不知道小江师姐是在与谁怄气,但我是从小门小派来的昆仑,你不要前程,我还要。” “仙君这样铁面无私的人,唯独在这昭太子身上似乎用了私心。他一定是仙君放在心上的人,仙君还特意说了不可轻慢,你是忘了吗?出发前你还跟我说让我遵循仙君指示。” “现在倒好。不知你发什么脾气。” 江岚不胜其烦地说:“我记得。” “我没有轻慢他。” 江岚抬起头,看看四周,问:“梅英彦呢?还没起?这么偷懒?” 左郸道:“他早就起了,好像去找那两个小男孩说话去了。” 既然不准出军营,江岚悻悻地返回住处。 大丫来给她整理内务,看也不看她,当她是空气,与她说话也硬邦邦的,跳不出错,但语气并不客气尊敬,和昨天比差远了。 江岚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大丫说:“我听说你又对太子不恭敬。你对太子是什么态度,我对你就是什么态度。我来这里照顾你,是奉照太子的要求,并不是因为你是仙人。” 江岚越想越气恼,但她平生从没跟人吵过架,憋红了脸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绞尽脑汁地在想如何把自己的气势提一提。 说吧,说不过人家,施展法术好像也不对。 大丫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我本来都不想过来了,给工钱我也不想。是太子专门跟我说,说他认识你,还说你是个好孩子,其实心地善良、冰雪聪明,我才来的。谁知你还是这样,想必是太子看错人了。” 江岚脑子一白,脸更红了。 大丫告辞,离去了。 江岚关门自闭,静心练功。 哪静得下心?真是煎熬。 晃眼半日过去,清越俏皮的笛声从窗棂的缝隙间断断续续、如丝如缕地飘了进来,让江岚睁开双眼,她站在窗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说不上是舒心还是来气。 以前澹台莲州还在昆仑的时候时常给他们几个孩子奏乐听。 她喜欢得不成,就算练剑练得再累,只要去找澹台莲州,听他演奏一段音乐,俄顷间,疲劳一消而散。 也不知道是吹给谁听? 兴许是军营里的那几个凡人小孩吧。 像是一粒跳蚤掉进她的心窝里。 又咬又挠。 江岚从怀中取出她随身携带的陶埙,看了看。 她还是循着乐声找了过去,打算看看是怎么回事? 等找到了奏乐者,却大失所望。 压根不是澹台莲州,而是军营里她见过的那几个小男孩小女孩,连左禅跟梅英彦都混在里面,一群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吵吵闹闹,还有一只小白象跟他们一起玩,呜呜地叫唤。 小孩子在一起玩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对一下年纪,发现差不多,便理所当然地成为朋友。 江岚说不出地难受,心脏像是被抓紧,要拧出酸汁儿来。 她嘀咕:“真是不像话……” 心里乱糟糟地想,既然澹台莲州不在这里,那么在哪儿呢? 刚想着,为首的那个古怪精灵的小女孩突然转过头来,精准地看向她所藏身的树丛,笑眯眯地说:“小仙人,要不要一起来玩?” 邪门了。怎么发现她在这儿的? 江岚转身就跑。 - 澹台莲州久违地掏出了传音镜联系岑云谏,不跟他寒暄,问:“你怎么把江岚送来了?” 岑云谏:“以前那几个孩子里,她不是跟你最要好吗?你走以后,她还躲在你住过的小木屋里哭。” 澹台莲州:“……” “看不出来。” “我还以为她很不情愿来呢。” 岑云谏:“那过两天我过去再敲打他们一下。” 澹台莲州:“啊,这,也不用你亲自过来吧?而且就几个小孩子。不过我没想到你让这么小的孩子过来。” 岑云谏不解:“不小了,都十二三岁了,我第一次杀妖魔就是在十二岁。” 吵过两架,澹台莲州索性不在岑云谏面前装客气了,没好气地说:“这世道真可怕,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去杀生。你不觉得可怜,我觉得可怜。” 仿佛意有所指。 话音还未落下,就在澹台莲州的门外传来一声狼嚎。 澹台莲州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扔下传音镜,拔剑冲出去。 果不其然,看到江岚握着已出鞘的宝剑,指着被砍了一刀的白狼,但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伤口浅多了,才刚受伤,就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能看见快愈合了。 白狼躲都没躲,故意把这一剑挨了下来。 澹台莲州问:“这你也躲不开?” 江岚难以置信地问:“你身边怎么有只大妖?你知道吗?” “你们昆仑的人怎么都这样,一句话都不问,就直接拔剑打打杀杀?”澹台莲州说,“我知道他是狼妖,他与我结了言灵主仆契约,仙君施法,你能放心,他不会害人。” 江岚不相信:“仙君怎么可能放过这狼妖?” 澹台莲州直说:“我保下来的。” 江岚信了一些,不服气地收起了剑。 这么大的动静引来了那群小孩。 兰药快气炸了:“你凭什么杀小白,小白是只好狼,他很厉害的,他就是为了不让你砍到房子,才硬生生挨了你一剑。你无缘无故地要杀他,快跟他道歉!” 江岚不肯,与她针锋相对:“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责任,我何错之有?” 梅英彦没太搞清发生什么:“啊?怎么会有只狼妖?” 左禅已经在问阿辛关于白狼的来历了:“二王子,这狼是哪来的?你可知道?可以告诉我吗?” 阿辛迷迷糊糊,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我也不太清楚,我王兄回来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了,当时……” 阿尚看见地上的血,吓得腿软发晕,快晕倒了去:“血……血……” 大丫左顾右盼,本来想去支持兰药姐姐,但见三王子好像快晕过去,连忙去扶住他,问:“您没事吧?” 澹台莲州看着这群乱糟糟的半大孩子们,头疼得都快炸了。 眼见江岚和兰药吵了起来,澹台莲州连忙喊停,说:“江岚,你进来。” 后面一串孩子默不作声地跟进来,被澹台莲州制止,挥挥手:“没让你们进来。呿。” 被他赶跑驱散了。 澹台莲州把江岚引进屋子里,让她坐下,自己也坐下。 望着她,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不乐意,就回昆仑吧。我来跟仙君说。” 江岚却立即回复:“我不回去。” 澹台莲州:“你不会去,可是我看你留在这里很不高兴啊。” 江岚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真叛逆啊。 澹台莲州头又开始疼了。 他想起上辈子后来发生的事,长大后的江岚对他并不亲近。 他感叹:“你以前……就是我下山的那会儿,性子还没有这样乖张古怪啊。江岚,你既瞧不起我是个凡人,不想为我做事,我让仙君召你回昆仑,不是正和你意吗?” 江岚憋不住了,抬起头,眼眶发红,忽地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下山前几天还说要教我吹奏那首曲子,结果突然下了山,一去不回。你还把那首曲子教给别的小孩子,我都听见了!你教那个兰药,你不教我!” 第80章 第三十三回 “呃……” 澹台莲州回忆了一下。 离开昆仑的那天对他来说时隔十年,他压根不记得下山前两天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么一回事吗? 依稀是有的。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道:“对不起,忘了跟你的约定。我那时一心只想着下山。” 话音刚落,江岚心底装满了的委屈劲儿就像是被一针轻轻地扎破,与她的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她觉得丢人,想要忍住眼泪,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只得低下头,看见泪水珠子啪嗒啪嗒地摔落在地上。 澹台莲州不说破,只给她递了块帕子。 她接过帕子,并不用,紧紧攥着,语气仍有些僵硬,但已经渐渐收起了刺,问:“是因为仙君对你不好吗?” 澹台莲州斟酌片刻,复杂不清地说:“他对我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好。” 江岚从喉咙底,低低地咕噜出“唔”一声。 她把剑挂回腰上,拿出澹台莲州送的陶埙,给他看:“你送给我这个,却没教我怎么吹,放在我身上,跟一块石头差不多,改天你教教我。” 澹台莲州:“好。” 江岚:“我要学兰药吹的那首曲子。” 澹台莲州:“好。” 至于回昆仑的事,谁都不再提了。 左禅问她:“你早就认识昭太子啊?” 江岚依然是冰雪脸庞,道:“我不认识昭太子,我只认识澹台莲州。”她故意要拔高声音,尤其让兰药听到,“我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兰药昂着下巴,哼了一声,牵着大丫跑远了。 阿辛和阿尚跟在他身后,捏了把汗,跟她颔首致意了一下,脚步匆匆地随兰药离开。 - 哄完小孩,再去哄白狼。 小白正卧在专用的一张矮塌上,还有一张垫子――总不能一直让他躺地上吧?毛也容易脏。――给自己舔舐沾了血的毛发,一点一点,都舔干净了。 然而他现在长了一些红毛,一下子倒也分不清哪些是被血染红,哪些是他本来身上就长出来了的红毛。 垫子上军营的女人们空闲时给他做的,有麻布的,有丝绸的,有填谷壳的,有填棉花的,还有凉草编织的。收了整整一箱。 作为太子的爱宠,他的待遇极好,走到哪,军营里的人都给他让路。 平日里,他很少开腔,永远沉默地跟在澹台莲州身边,除非遇上难以应付的危险,他几乎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像是躲在澹台莲州的影子里。 能让澹台莲州自己解决的,他就不会出手。 就是低头仔细找,说不定都发现不了有这只狼的存在。 听见澹台莲州进屋的脚步声,小白头也不抬一下,继续干自己的。 澹台莲州翻看他的受伤处,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浅的伤痕,没什么大碍了。他还记得自己三年前刚认识小白那会儿,一道伤口烂了好,好了烂,反反复复要十几天才能结痂。 也足以证明,白狼比以前要妖力充沛得多了。 小白不太喜欢被查看伤口,拱了下澹台莲州翻看他的皮毛的手。 澹台莲州早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问:“你一定能躲开的,为什么不躲?真的是怕我的屋子被砍啊?” 小白摆了一下尾巴,从左边摆到右边,趴下去了。 澹台莲州摸摸他的头:“也不能不躲啊,昆仑的人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杀你,下回记得躲开,我的屋子坏了还能再修。” 小白:【致命的话,会避开。】 澹台莲州难得听他吭一声,笑了:“行,下回要是遇上致命的,你一定记得躲开。” - 因此一事。 江岚在军营里愈发不受待见,连带着另外两人也被冷落。即便太子对他们还不错,但在众人看来,那是太子宅心仁厚,不跟他们计较。 几天后。 江岚三人随一支小队外出剿妖,计划出门三四天再回来。 出发前,澹台莲州画好地图,告诉他们方向和位置。 江岚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说:“这么点距离,我直接飞去把妖魔找出来杀了,当天就可来回,何必要那么多人去?还得好几天。” 澹台莲州:“你们又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小打小闹。他们不可能被庇佑一辈子。你们只需在边上看着,若有生命危险,再出手相救。不出手的话就隐匿起来,不要被发现。” 江岚点点头,转而交代给左禅与梅英彦。 三个昆仑小弟子不解地讨论起来。 江岚方才忍着,不好意思问,现在才一派天真迷惑地问:“这不是还在昆仑的辖域之内吗?有妖魔敢来犯?” 左禅甚是无语,他双手抱臂胸前,痞里痞气地耸了耸肩膀,这是他以前在家时的的习惯,父亲说不够端庄,让他去了昆仑以后改掉,现在来到凡人的地界,跟凡人混了混,眼见着是复发了。 左禅说:“小师姐,你是打小就在昆仑,所以对其他地方不了解吧。偶尔是会有一些妖魔成为漏网之鱼。” 江岚还是没明白,皱眉:“是太厉害了?” 左禅摇头说:“恰恰相反,是太弱小了。妖气微弱到难以被发现,又或者是善于藏匿。” 梅英彦问:“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左禅摸摸下巴,甚是知世故地道:“对我们来说是,但对来说,那就是灭过有人族的军队可以对付妖魔,离奇,离奇。” 江岚评价:“你知道的还挺多……” 左禅怀念地说:“我是野门小派出身嘛。我跟我父亲住得离凡间很近,我小时候就常跟那些凡人小孩混在一起玩,他们可捧场了。” 梅英彦也附和:“我也是,我以前有两个好朋友。但是有一阵子,我随母亲闭关三年修炼,再出来,就发现他们因为打仗都死掉了。” 江岚看看左禅,又看看梅英彦,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仙君是特地选的我们三个吧。” 左禅:“哦?此话怎讲?” 江岚按照“一、二、三”地点手指:“我与澹台莲州是旧相识,有交情;你跟梅英彦是小门派选拔上来的弟子,皆与凡间有一些接触。选我们过来,不会为难澹台莲州。” 说到这,她自己先惭愧了下。 第一个为难澹台莲州的,正是她这个旧相识。 但她自认与其他昆仑弟子还是不同的,澹台莲州还在的时候,她就不会跟着别人鄙夷澹台莲州是凡人。 左禅相当同意:“你说的是。” 话锋一转,又延伸琢磨起来:“我就说我们三个毫无关联,怎么就被凑到了一块做任务。看来还是有关联的,关联就是对于昭太子来说,我们是最适合的人选。” “仙君看着冷淡,没想到这样细心。” “他们都说掌门是因为当上仙君,觉得之前的伴侣不配,才让对方自请下山去了。我看,可不然。” “最起码,仙君很看重昭太子,我看,怕是余情未了。” 作为知晓内情的人士,江岚不置可否,沉默下来。 其实在她看来,是凡人不要仙君了。这个想法光是想一想就感觉挺荒谬的,要是说出去被其他昆仑弟子听到,谁会相信啊? 梅英彦红了红脸,扭扭捏捏、羞涩腼腆地说:“你怎么能说得这么不要脸呢?你今年十三岁,就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上?” 左禅对他翻了个白眼:“小师姐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 江岚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害臊?” “哼。不说了,时间差不多,你看他们都启程了,我们也应该跟上出发了。” 三人仍是御剑飞行。 但是捏了个法咒,将脚下的剑伪装成一朵云,地上行走的凡人很难发现他们就在头顶上飞着。 这一批士兵还是碎月军和荒城带出来的士兵,皆有斩妖除魔的经验,胆量很大,并不以此为难事,甚至兴致勃勃地在讨论着接下去会遭遇的战斗,完全没有愁眉苦脸的样子,士气高昂。 队伍较为整齐,不过毕竟行路无聊,长官还是允许他们说两句话的。 江岚听见他们在说着自己听不大懂的话。 “二狗,你掰着手指在数什么呢?” “哎呀,你别吵我,我才数到一半,你一打断,我又得重头数起了。” “哈哈哈,你不就是在数自己的功劳吗?我都帮你记好了,你还差3个小妖兵的人头,就可以升到乙等士兵。” “我……我不信你帮我数的,我要自己数。” “你这个笨脑子,你就是升上去了也没用,指挥不了别人。” “我就是不做指挥,也可以多拿点月钱,还能领肉和鸡蛋呢。” 左禅靠过来,他抱着剑,大开眼界地说:“小师姐你听到了吗?啧啧,这些凡人还给自己杀的妖魔计数呢,我的天。” 江岚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不顺眼,说:“你站直点,没有昆仑的样子。” 左禅不以为然,撇了撇嘴:“这不是在昆仑,有没有师长检查。” 他们在下午未时左右来到了一处小村庄。 江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比起来,军营的房子简直太好了,这里的茅草屋让他感觉稍微来阵大一点的风,都会让房子倾坍。 士兵们在河边找了块还算不错的空地,一部分人扎帐,一部分人做饭,一部人打水,一部分人去找村民了解情况。 在获知了妖巢的位置和其大致的相貌以后,顾不上吃饭,让锅里先煮着。 这支军队的所有士兵坐下来,领队的长站着,问其中一个长得斯文的士兵:“小茅,这是什么妖怪,你记得不?你记性最好。” 士兵胸有成竹地说:“人面牛身,头过的翟羊。” 也有人提出别的不同意见,但是大家核对了一番,觉得士兵小茅的答案最接近。 接着开始讨论起明天该怎杀妖,集思广益起来。 “这种妖怪怕火烟,明日我们多捡点柴火,带过去熏他们。” “我觉得再林子里比较好,树多,村民说这种妖怪喜欢突然冲过来,用他头上的角把人先扎死,然后带回去吃。我们可以躲在树后,先让他撞在树上把自己撞晕了,或是角陷在树干里,被困住了,然后再杀他。” “那万一他连树都可以撞折了呢?你去问问村民有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况……” 昆仑的三个小弟子一边偷听一边交头接耳地讨论: “小师姐,你有听说过翟羊吗?我从没听说过,他们还这么清楚。” “我不知道……” “看来他们来杀妖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真挺有模有样的。” “又提到了那个昭太子,都是昭太子告诉他们的?昭太子到底都会多少啊。诶,小师姐,你不是认识他吗?” 江岚也听得一愣一愣,她惊疑不定地说:“我、我不知道,以前在昆仑的时候,他是很会讲故事。兴许是从书上看来的吧?” 长说:“先不急,等我明儿先去看看那里的地形,到时候我们再看看怎么安排。” 有那等性子急躁地说:“我们来了一个人,还应付不了几个小妖不成?我还怕到时候慢了,抢不到妖头,功劳又记不到我头上,害我升得慢。” 长责骂他:“就你急性子,我看是因为你太急,老被罚,才升得慢。你学学我,我仔细,太子夸我好几回。” 众人笑起来。 “太子说得对。” “太子要是在就好了,真想见识见识太子亲手出剑的风姿啊。” 对她来说,莲州哥哥是个温柔而弱小的凡人,氤成一团暖和的回忆。 一个连筑基入门都做不到的凡人,在昆仑,没有人指望他承担一丁点斩妖除魔的责任。 她以为澹台莲州那双温暖的手只是用来演奏乐器的,却不知道原来也可以用来握剑杀妖吗? 那会是怎样的呢? 第81章 第三十四回 临近冬天。 小白身上的毛越长越多,越长越厚。 趁着天气还没有太冷,在一个晴天,他自己跑出去找了一条清澈的野溪洗了个澡,趴在大石头上晒到半干才回军营。 顺道去看了看昆仑的三个小孩。 他爬到一处高峰上,眺望过去时,军队的剿妖正至酣战处。 只见这支小队分道两边,以钳形队型,包抄了被他们用烟熏出来的妖魔,紧接着随着一声上扬的竹哨子音,队伍分作十人一组,有人举盾,有人持尖抢,有人拿着长叉,众人分工明确,以十人为一阵,攻守皆备。 倘若他们只有一个人,遇见眼前的妖怪一定必死无疑。 倘若他们十个人没有阵型与武器,也绝对不可能匹敌,他们就像是一组刀,精准快速地将六个或老或幼的妖怪给杀死了。 不光杀了。 除了其中一只保留全尸,其余的都肢解成块,准备带回去。 看来没什么问题。 小白看了一会儿地面,又抬起头看了天上惊得目瞪口呆的昆仑小弟子,他兴意阑珊地要了摇尾巴,回去了。 澹台莲州正在找他,问:“你哪去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见他的皮毛还湿漉漉的,带着水汽,明白过来:“去洗澡了啊。你跟我说的话,我让人烧热水给你洗热水澡啊,这个天气了,你也不怕风寒入体。” 澹台莲州让人给他送了一盆炭,亲手点燃了,让屋子里暖和一些。 火盆放在小白惯爱躺的矮塌旁边,不能放太近,怕他的毛被烧着,也不能放太远,太远了就烤不到火。 难得清闲片刻。 澹台莲州打算躲会儿懒。 他剥盘子里的花生吃,壳扔进火盆里,烧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澹台莲州把花生递到白狼的嘴边,分他闻一闻,说:“这是我们的地里自己种出来的,好吃。嘿嘿。” “多亏了有杨老将军,这个冬天应该还好过。” “我看过天相,这个冬天不怎么冷,而且造了地窝,又攒了那么多粮食,还制了冬衣,今年洛城的冬天应该不会像前年一样死掉近三成的人了吧。” “等到来年开春,地不冻着了,就可以开工修城墙了。” “附近已经布好了阵,小妖魔是肯定进不来的,但是大妖却说不准。” “幸好岑云谏说话算话,送了几个小弟子过来,就算真遇上事了,应该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说到他们。 澹台莲州并不担忧其安危,他死的时候,江岚刚十九岁,是年轻弟子中的翘楚。虽然已经不怎么跟他来往了,但实力毋庸置疑,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 “这回她来了凡间,要在这里做客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还会长成那样冷淡的性情。” “你说她见了人族的军人竟然可以剿杀妖魔,会不会大吃一惊?” 小白冷不防地回:【会。】 澹台莲州:“……你不要总是突然回一句!” 小白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我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澹台莲州抓起梳子:“我给你梳梳毛吧。” 小白已经懒得抵抗了,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身旁,澹台莲州也是拿他的毛来给自己排解郁闷呢。 他这正梳到一半,攒了一大坨的毛,外面有人敲门,禀告说:“王兄,是我。” 另个声音也响起:“还有我!” 又是这对小活宝。 澹台莲州放他们进来,也收起了梳子。 在其他人面前,他还是会忍不住要端一下太子的架子。 对两个弟弟,还得加上大哥的包袱。 礼仪不能有失。 两人进门先向他作揖行礼。 二弟阿辛今儿来给澹台莲州看自己绘制的植物画:“王兄,我都画好了,你看看。” 澹台莲州一一翻看着,直夸他画得好,文字也写得工整漂亮,叙述更不错。 澹台莲州让他们也坐下来,一人给抓了一把花生,让他边吃边等。阿尚最听话,能坐着就不站着,美滋滋地吃起东西来,他就是来凑个热闹的。耐不住寂寞,大哥二哥在哪,他就想要在哪,不然一个人多无聊啊。 阿辛不坐下,非要站在澹台莲州身边,心不在焉地问话,问了几句以后,艰涩地夹了一句进去:“王兄,我们得与那几个人交好吗?” 澹台莲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哪几个?” 阿辛说:“那三个。小仙人。” 澹台莲州这才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昆仑的三个小弟子。这是个难题,澹台莲州思索了一刻钟的时间,道:“随你,看缘分,要是合得来就交好,合不来,也不用刻意去讨好,尊重礼貌就行。” 阿尚心有余悸地说:“那个姐姐太凶了,我不要跟她交朋友,我害怕。”他这样说着,还拍拍自己的胸口,自己哄自己的模样,可把澹台莲州给逗乐了。 阿辛心思敏感一些,又问:“王兄,你以前在仙山上的时候,过得好吗?” 澹台莲州笑笑说:“挺好的。你看,我学了那么多本事。” 阿辛:“但是,以前我娘跟我说,因为我处境不好,才要刻苦学习,否则以后怕是没有活路。我想,要是无忧无虑的话,大抵也不用这样辛苦。”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思考这么多。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对他笑说:“阿辛比王兄厉害,王兄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幼稚的很,每天除了看书就是修炼,你却知道要考虑这样深远的问题了。真是不错。” 阿辛被夸得脸一红。 澹台莲州继续说:“阿辛的画也画得好。” 阿辛害羞腼腆地端正道谢:“谢谢王兄……” 阿尚听了,巴巴地跑过来,求表扬地问:“我呢?我呢?王兄。我的石头找的好不好?改天装满了,我都送给你。” 澹台莲州笑挑了下眉:“送我干什么?” 阿尚大方地说:“王兄觉得我的石头是宝贝,喜欢我的宝贝。那我的宝贝都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摸摸这小胖子的头:“谢谢阿尚。” 阿尚也被夸了,这才心满意足。 澹台莲州再惯例地嘘寒问暖了一番。 俩孩子都很受用,比在父王那里觉得要暖心多了,因为王兄的问话不是敷衍的那种,他总能问到细节上,比如他今天换了衣服,王兄一眼就能看不出来,不像父王,有时连他们几岁了都会记错。 阿尚觉得今天也跟王兄亲近了一番,这让他心里头很快乐,一下子没注意走在身边的二哥的动静。 走着走着,依稀听见啜泣声,一转头,发现他二哥阿辛正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阿尚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给吓了一跳,连忙问他:“二哥你怎么哭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王兄还夸了你呢,也不用高兴到哭起来吧。” 阿辛吸了吸鼻涕,哽咽地说:“你这个笨蛋,你没看出来吗?王兄在仙山上过得不好。” 阿尚没明白,傻头傻脑:“王兄不是说他过得挺好的吗?” 阿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傻的吗?游子在外,当然都会与亲人说自己过得好。你给你母妃写得信里,难道会写你过得不好吗?” 阿尚哽住。 阿辛不敢相信,质问他:“你不会写了吧?王兄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写他不好?” 阿尚傻呵呵地说:“没写王兄不好。就是写这里的饭没王宫的好吃,床也没有那么软,还没有很多人伺候我。不能写吗?”他挠挠头,“不过,我还写了在这里玩得很开心,每天都吃得很抱,我不想回去。” 阿辛摇头晃脑地叹气:“你这样傻,以后怎么成才,怎么帮助王兄?” 阿尚很乐观:“等我长大,应该会慢慢变聪明。” 他拉了拉二哥的手:“别哭了。王兄在山上过得不好,可他不是回来了吗?他心肠那么仁慈,要是见到你为他哭泣,也不会笑起来啊。” 阿尚裂开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要多对王兄笑才是。” 阿辛还在流泪,他擦擦自己的泪水,说:“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王兄说不定在仙山上吃了很多苦,我一想到就想哭。王兄自己不觉得心酸难过,我却为他难过。我哭一场就好了。” “你说的是,我们要多对王兄笑。那些仙人对他不好,那我们对他好。” 阿辛察觉到什么,一回头,看见那只白狼从屋子里走出来,又守在门口站岗,正在看着他们,似乎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但不知道听了多久,又听去多少了。 过了两天。 上午,阿尚正在打着瞌睡听先生讲课,心思飘出窗外,看见两片长得很像鸡腿的云迅速地飞过,他抹抹口水,被先生敲了下脑袋。 阿尚醒过来,再定睛一看,还真有两篇云飞得老快,他突然聪明了一下:那估计是仙人吧。 阿尚这孩子有点傻气,脑袋里缺根筋,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 他惦记着前两天阿辛说王兄在仙山上吃苦的事,见小仙人们回来,心里头憋不住,还真的跑去问了。 他还特意挑了跟王兄最熟的仙人小姐姐来问。 第82章 第三十五章 江岚还沉浸在见到人类剿杀妖魔的震惊之中。 起初她觉得那几个小妖对她来说不算多大一回事,兴许数目多了,会让她手忙脚乱一下。 而且她今年十二岁,从未在师长的带领下真的让她的剑沾过血。 其中有个小妖被打到肚子,吐出半个人头,她一开始还没认出来,仔细一看,瞧见半张被啃得看不出的人脸,顿时腹内翻涌,差点没有呕吐,心底也生起一丝慌乱。 但见那些士兵,却一个个的都镇定自若,拿着武器的手抖也没有抖一下。 打完以后,他们还收集了人类身体的残骸,用布包着,带回去还给村民,让他们自己来辨认是谁的亲人。 村民们感激涕零。 带队的士兵说:“要感谢的话,就感谢太子吧。” “若是又有危险,就去洛城我们的军营告诉我们。” 不同于大部分的国家的军队在经过一个村落的时候要搜刮一番,他们纪律严明,不但没有抢钱,而且仅仅只要了村民给的谢礼报酬的一部分。这个村子的村民很穷,拿不出来多少钱来,所以用粮食和草药来代替。 “太子会给我们赏钱,还会记功劳。” “他说,要是你们给谢礼的话,就要这么多,别的就不多要了,入了冬,你们也没多少余粮了吧。” 他们唱着歌来,又唱着歌回去了。 路上,有个士兵问:“他们给都给了,干嘛不都收下呢?” 长官道:“当初太子来到凡间,来到第一个村庄的时候,他杀了侵害村子的妖魔以后,村民给他报酬,他分文未取。” 有士兵感叹太子高义,又问:“既然太子不要报酬,我们应该效仿太子,也不要钱才是啊。” 长官再说:“太子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以前有一个国家规定,要是看到本国人在他国沦为奴隶,可以将其赎回,之后国家会补偿费用。有一个有钱人赎买了老乡,却拒绝补偿,被他的老师责备,说并不是人人都这样品德高尚,不慕金钱的,既然做好事还要吃亏,有些人就会掂量要不要去做了。” “太子说他当时不要钱是因为不作示范,以为并不会为人所知。” “如今不一样,如今我们是全昭国,乃至全天下人的示范,我们做得好了,所有人都会向我们看齐。” 士兵道:“这样一来,说不定也会有其他人敢于有勇气,聚集起来,学着猎杀妖魔。即使我们不在家乡,也能保护自己的家乡。” 江岚等三个昆仑弟子不过在边上围观,开了一番眼界,竟然完全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江岚听完,若有所思。 在昆仑练剑的时光日复一日的相似,为成大道,她能忍耐这种枯燥。来到人间的这短短几天之内,尽管没有人对她进行任何的说教,可这一切的所见所闻都给了她心境上的开拓。 像这种小妖,他们昆仑一向不怎么去管。 一来是因为昆仑弟子比起妖兽来说还是太少,大家要花大量时间放在修炼上,要是这样找蚂蚁洞似的,一个个地除妖过去,那就没什么时间可以专心体悟日月星辰,修炼得成大道了。 二来他们光是在天之涯、海之角抵御妖魔大举入境,就已经精疲力竭,前仆后继地消耗弟子,哪还有多余精力放在零碎的事上。 却让江岚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迷茫中。 她不知这种迷茫从何而来,以她当下的人生阅历并不足以让她参透这一切。 所以,回来以后,她把自己关在这个人类为她铸造的小小房屋里沉思。 “噔噔。” 敲门声响起。 江岚问:“谁?” 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的声音,江岚仿佛听见他躬身时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再听他一板一眼地说:“是我。我是昭太子的三弟,我叫阿尚,我有事迷惑不解,想要求问仙人,能否一见?” 江岚前去开门。 日光倒进来,让屋子里变得敞亮了几分。 江岚认出来了,是那个跟在澹台莲州身边的小胖子,殷勤得像个小跟屁虫。她对这些可以毫无顾忌地黏在澹台莲州的小孩都有几分酸意,不止是对兰药,问:“什么事?” 阿尚挠挠头:“可以进门说吗?” 江岚放他进来。 阿尚今年十岁,他其实不太明白凡人和仙人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到哪都可以坐,所以也没跟江岚打一声照顾,一屁股在她的房间的椅子上坐下来。 江岚:“……”算了。 她自己却没坐下,还站着。 屁股坐稳以后,阿尚才问:“你在仙山上就认识我王兄了,知道他以前的许多事,我想问问,他在山上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啊?” 江岚径直回答,毫无怀疑地道:“他是仙君的伴侣,谁有那个胆子敢欺负他?” 话说出口,她才想,这些人知道澹台莲州跟仙君成过亲的事吗?她是不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尚却没有惊讶,像是原本就知道澹台莲州与岑云谏有过姻缘的这一设定,让江岚伟略松了口气。 又听见阿尚说:“我觉得怎么就是那个仙君欺负他呢?” “你不知道,他之前找来王宫的时候,开口就说我王兄是他的妻子,要带他回去。哪有这样的?” 江岚皱眉,一脸无辜:“这有什么不对的吗?他就是仙君的妻子啊。” 阿尚被噎了一下:“我王兄是个男子,怎么可能给别人做妻子?在我们凡间,男人与男人成亲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了,他还这样不告而来,直接说出来。幸好当时是在宫门口,听见的人不多,要是听见的人,传扬出去,王兄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江岚听得傻眼,大致有些明白了,又嫌弃地道:“你们凡间可真麻烦,在我们修真界,无论男与男,男与女,还是女与女,想要结为伴侣都可以,哪有那么多忌讳。” 阿尚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修……修什么界是怎样的,我只知道我们凡间,王兄也是个凡人,以后也要一直生活在凡间。” 阿尚笃定地说:“我还是觉得在仙山上有人欺负我王兄了。” “真的没人欺负他吗?” 江岚想说没有,但她沉下心来一想。 许多凌乱的画面和言语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这个凡人跟在大师兄身边就好像一只跟脚狗。哈哈。” “大概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很丢人吧。” “本来他就是靠挟恩求报才能做大师兄的道侣嘛,真是卑鄙无耻。” “你自己不思进取便罢了,没得带坏了这些前程无量的孩子!他们与你不一样,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江岚,你别总是去找那个凡人,你还要不要修炼了?整日地不务正业……” 这样的话,她其实听过不少。 曾经也觉得不对过,但她不敢去问师父,怕师父知道她还在与澹台莲州来往,会受到责罚。 而且,而且澹台莲州也很体贴地跟她说过,怕她为难,在外面遇见的时候,装成不认识也没关系。 说阿尚他有心眼吧,他能大咧咧地直接上门来问,说他缺心眼吧,他这会儿又能从江岚的沉默中读出他家王兄真的吃了不少苦。 阿尚:“王兄从不跟我们说,他太温柔。” 他越是温柔,就受了越多的委屈。 太会忍耐了。 两个孩子都模模糊糊地如此感觉到。 江岚回忆着,惆怅惘然地说:“我一直觉得他不太快活,却不知为何。明明在仙山上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缺啊。” 阿尚双手捧腮,他也想不通:“我觉得王兄现在也不太快活,他现在也什么都不缺啊,他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爱戴他。” 两人有了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困惑,在一起思考起来。 江岚:“他以前很爱很爱仙君的,你不知道,他为了救仙君,差点把自己的命都弄没了。” 阿尚:“是吗?可我觉得王兄不怎么惦记那个大仙人。倒是有一回,他给我讲了故事以后,说了一句,他说,希望来生能生在一个和平的世界。” 江岚:“诶?” 阿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下了椅子,又向江岚作了一揖,道:“谢谢姐姐为我解惑。” 又说:“原来你也没那么凶。” 然后扬长而去,打算去告诉二哥。 过了两天。 江岚再遇见阿尚时,那群孩子正在一起玩,一会儿玩老鹰捉小鸡,一会儿跑去用树枝划在地面上画画,猜是什么东西。 江岚看得目不转睛,嘟囔:“真幼稚。” 阿尚玩得很入迷,发现她在,对她招了下手,跑过来,问:“姐姐,你也要一起玩吗?” 没等她拒绝,就不停地邀请她。 她还没说话,左禅跟梅英彦已经加入其中。 左禅:“等回了昆仑,肯定不许我玩了,我要趁机多玩几下。” 梅英彦:“就是就是。” 江岚眉头紧锁,脸颊微红,没有说好,只是默默地走了过去,就像是她是不得已加入的一样。 兰药对她还是没好脸色,忽地问:“你几岁?” 江岚:“十二。” 兰药:“我十三,还是我大一些。” 江岚:“你没我高。”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边上的喊她们:“别吵了,来玩了。”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都想要在游戏中拿个第一,才能争得这口气的。 不远处的士兵看见这副景象,去禀告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闻言一笑,挥挥手:“没事,本来就全都是小孩,让他们玩儿吧。” 三天以后。 江岚已经跟军营的孩子们混熟了,她收起法力,也不嫌弃游戏幼稚,每天沉迷其中。 这天,正跟大家一起玩抓人游戏。 她蒙着眼倒数了一,数完问:“躲好了没?我要把你们每个人都抓出来!” 结果一睁开眼,一转头。 看见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站在面前。 江岚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般,脸色煞白,瞬间收起玩心,也不敢笑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见过钧天仙君。” 第83章 第三十六回 岑云谏倏忽而来,身姿隐逸。 他一袭隐凤栖翼的雪白道服,头上未戴金玉发冠,仅用一根桃木枝束发,仍是矜贵地,但不比在昆仑时的庄严威盛。 一双凤目中眸光流转,是冷淡,却并不锋利。 江岚等人从未在昆仑时见他打扮成这样过。 打一眼看过去,看见不敢认,脱口而出唤了“钧天仙君”以后,江岚还怀疑自己叫错,也许这人是个长得像仙君的贵公子。 然而岑云谏的颔首给予了她肯定的答复。 左禅与梅英彦化作一道飞影地奔蹿过来,恭正行礼。 不过须臾之间,被抓包的江岚被吓得出了满头的汗,她深深低头,昆仑的清规戒律仿佛一瞬间重新出现,重重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完了。完了。 被仙君抓到在玩耍,这下会不会被处罚? 然后岑云谏却状若无事地问他们在凡间生活得如何,都做了哪些事,又有何感悟。江岚冷汗冒个不停,却已冷静下来,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回答。 答到一半,阿尚跑了出来,因在仙君的背面,没看清人是谁,咋咋呼呼地跑过来,朗声问:“小岚姐姐,你怎么不来找我啊?我躲了半天,我都蹲麻了,是不是把我忘了?……哎呀!这是谁?” 岑云谏转头看他,阿尚像是被吓得炸毛的猫咪一样,刹住脚步,惊恐地看着他。 孩子们都被吓坏了。 这时,澹台莲州总算出现,他在路上就大致了解了下情况,知道这几个孩子最近都玩疯了。 他上来就不动声色地跨了一步,走到了几个孩子与岑云谏的中间,展现出温柔的保护的姿态,笑脸迎人地问:“什么时候来的?不要见我吗?” 岑云谏道:“打算办完正事再去找你。” 澹台莲州:“那好歹找个地方坐下来,让孩子坐着跟你说话。” 岑云谏:“……嗯。不过也问完了。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离去。 直到看不见岑云谏的身影了,江岚才松了一口气。 左禅瞪圆眼睛,视线还黏在岑云谏离开的方向,轻声自语:“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仙君说话这么柔和,这么……这么像个人。” 梅英彦笑了:“你统共才听见仙君说过几句话?” 左禅恢复了自然,挠头嬉笑:“是哦。我入门一次,给我派任务一次,加上这次,好像也只有三次。哈哈。” 江岚却说:“那我还见过仙君微笑呢。仙君以前没那么冷。” 左禅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什么时候?” 江岚也隐隐意识到不对劲,那简直像是沤珠槿艳的幻影,只在她的记忆中存在一瞬间。 但她记得很深刻。 那是她九岁,入门不久,彼时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刚成亲,她还谁都不认识。 有天她练剑练得累哭了,跑出去躲躲,走着走着,在山间迷了路,正害怕,听见了泠泠的琴音。 知道那里必定有人,她循着琴音找过去。 从树丛探出个脑袋,她看见一个青衫男子背对着自己,正在抚琴,而在其对面,还有个白衣男子在赏听他的乐曲。 岑云谏的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见到她出现,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曲弹罢了。 澹台莲州转过头,也对她笑。 她看傻了眼,像是小松鼠一样钻出树丛,身上头上都沾着草屑枯叶。 澹台莲州被她逗笑了,跟她招招手,她乖乖地走过去。 澹台莲州帮她把身上的碎屑都捡干净了,还用帕子去沾了溪水,给她擦脸,蓬乱的头发也解开,重新梳好,用红绳打了蝴蝶结。 她晕陶陶地,如布娃娃般被任意摆弄。 澹台莲州问她:“小妹妹,你从哪来的啊?刚上山吧?” 她自己也说不清:“从家里……” 澹台莲州更乐了:“对,从家里。大家都是从家里来的。” 又说:“真可怜。” 岑云谏:“这是她的仙缘,是件幸事。” 澹台莲州:“但我就是觉得,一个小孩子没爸爸妈妈抚养他很可怜。反正修真者的寿命长,为什么不可以等到成年以后再决定要不要上山修炼?年纪这么小,懵懵懂懂,一事不知。” 岑云谏:“早点上山,仙根愈净。她上山的都晚了。” 澹台莲州不再与她纠结这个问题,把她递给岑云谏:“劳烦你送一下了。” 岑云谏说:“跟我说什么劳烦。” 那是她第一次见岑云谏,以至于误以为岑云谏是个和澹台莲州一样温柔的人。后来才发现与她的初印象大相径庭。 大抵岑云谏在一千个时刻中有九十九个时刻都是那个肃正的仙君,唯有那么一个时刻,会有一丝温柔,全部的温柔都只给了澹台莲州一个人。 她以前没有留意,被左禅这么一说才发现—— 仙君是变冷了,自澹台莲州别后。 - 澹台莲州把岑云谏拉走以后,再私下提醒他说:“你没看见几个孩子都被你吓着了吗?你最好拿张镜子自己照照看,不然我借你一面镜子。多吓人。我要是个小孩,我也肯定被你给吓到了。” 岑云谏缄默不语,心想,他平日里都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澹台莲州还真的掏出了一面小铜镜,正是岑云谏所赠的传音镜,不传音的时候,当然也能拿来当普通的镜子用。 他想起件事,先把自己给逗笑了,乐呵呵地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我跟你私下一起玩,结果不小心被老师抓到了,你也被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 岑云谏又好气又好笑:“有吗?我只记得你一点都不怕,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澹台莲州的笑声一如既往的明媚清澈,一声一声,落在岑云谏的耳中,既觉得驱散了他面对尸山血海的阴霾,又觉得像是小猫尾巴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他掌心,痒丝丝,沿着手指上的血脉,一直痒进心里去。 澹台莲州放轻松地说:“我现在也不觉得有错。” 澹台莲州故意走狭窄的田埂,他走在前头,大步流星,一阵风吹拂金色的田野,带着草木露水的香气,鼓满他的衣袖,仿似要羽化而去。 岑云谏跟在他身后,从田野间传过。 他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心中有种奇怪的滋味。 为什么澹台莲州现在总是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呢? 他出于矜持,在不醉酒的情况下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他大概能设想就算他问了,澹台莲州会怎样回答他。 多半还是一脸笑容,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所谓地说:“不可以吗?” 更让人心塞。 士兵在井然有序地巡逻军营,向他们浅浅施礼。 澹台莲州也笑着亲切地与众人打招呼,这是岑云谏与他的弟子们不一样的相处方式,昆仑弟子多是敬畏他。 他觉得自己年纪轻,若是态度轻浮了,未免会被年长者看低。 而且他打从出生以来,就从没有做到过澹台莲州的这一套。 澹台莲州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对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你是客人,你先进。” 岑云谏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白狼,白狼见了他,直接跳了下来,离开了去。 澹台莲州说:“你看看,你把人家都砍得得怕了,一见你就躲。” 白狼闻言,却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没怕他。 然后才走。 岑云谏被澹台莲州招呼着坐下来,还被那亮晶晶的眼睛看了好几眼,看一眼,他心尖跳一下,再看一眼,心尖再跳一下,他都不敢去对视了,皱起眉头,拿起茶喝一口掩饰紧张。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奇怪。 岑云谏一时间想不起还有别的事。 他喝完一杯茶,澹台莲州马上给他续上,问:“那个……东西呢?” 岑云谏:“……” 再抬头看澹台莲州的明眸,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了,这是看宝贝的眼神。 他也记起来了。 对,他是顺路来给澹台莲州送东西的。 澹台莲州见他没回答,心里咯噔一下,期待好久却落空,不免有些失望,却立即打起精神,继续招待他:“最近太忙忘了?算了,那你下回记得再给我带。” “作为朋友,我也可以招待你喝两杯茶嘛。” 岑云谏才说:“我带了。很多,这里不好放。有仓库吗?我直接放到你的仓库里。” 澹台莲州眼睛马上又被点燃,热情不已地说:“好,好,我等下带你过去,不着急。先喝茶。” 该有的礼数总得做足。 澹台莲州想。 跟着他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 “最近都在做什么?昆仑一切还好吗?” “江岚他们在这里挺好的,就这么一年,让他们在空闲时间玩一玩不算大过错,你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看你好像又瘦了,怎么?遇见厉害的魔将了?” 岑云谏简略地回答,笼着一只袖子,问:“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澹台莲州直爽地说:“我们互相帮助,怎么不算是朋友?” 岑云谏用那他冷淡没有起伏的音调,冷不丁地突然杀出个致命招一样:“朋友之间也会同意发生肌肤之亲吗?” 澹台莲州哽住,握着茶壶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住,然后才慢慢放下来,继续打哈哈说:“那不是我烧糊涂了吗?别放在心上。” “你那是在救命,我懂,跟旁的没关系。” 岑云谏今儿并没有剧烈起伏的情绪,像是宁静湖泊水面下的湍流砯转。 他抬起那只笼着的袖子放在桌上,宽大的衣袖掩住他轻轻放置的东西,挪开以后,澹台莲州才看见。 那是一个同心结。 被他解开的那个。 岑云谏的声音像在低头,好不轻柔地说:“我学着重新做了,跟以前那个差不多。你看有没有地方打错。” 他拆了结,结了拆,反反复复做了许多遍,才做出最满意的一个。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就算重新做了,也不是当初那个了。” 第84章 第三十七回 “就算重新做了,也不是当初那个了。” 窗外照进来的光披在岑云谏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推移,倾斜着擦过他的耳畔鬓角,照进他的右眼中,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道:“那就当是新的。” 停了下,又补充,“岑云谏送给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就任凭同心结放在那儿,不去拿,说:“送我干什么?同心结象征婚姻。我们又不会再成亲了。” 星眸中闪烁疑惑,他仍好声好气:“以前我们都在昆仑,尚且分道扬镳,如今你在修真界,我在人间界,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怎么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局。何必重新开始?” “要是因为上次……给你造成了误解,让你以为我对你余情未了,我跟你说声对不起。那真的是烧糊涂了,你当没这回事吧。” 岑云谏以一种坚定但细细品味似乎又有几分狡猾的态度说:“没办法当成没这回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这让澹台莲州笑了,他瞧不惯岑云谏摆着矜贵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咄咄逼人,故意把言辞说得较为粗鄙一些:“你不要说得好像黄花大闺女被我糟蹋了,要我负责一样。你跟我谁跟谁啊?我们早就不是处子了。哪来的贞操可言。” 果然,岑云谏听见以后难免面露尴尬。 澹台莲州以为对话到此为止。 但岑云谏开始第二轮的问询。 两人面对面正坐,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倒像是在争辩。 “你若不是对我余情未了,为什么来到人间三年,都没有另寻新欢。” “啊?” “那么多人向你示爱,也有许多人送你男男女女美人,你一概没有亲近。” “呃……” “你的父母一直在催你成亲,在凡间,你这个年纪早就可以成亲。倘若以前是因为你我还未说清,荒城之后,我们已经讲好分开,你为什么没有再成亲?” “……你说完了吗?” 澹台莲州一开始还想辩驳,越听越好笑,索性也不着急了,先听岑云谏要说什么,都说完了,他再回答。 岑云谏点头:“既然你现在身边并无其他伴侣,你未婚,我也未婚,我觉得不奇怪。” 岑云谏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眼底染着淡淡的笑意,也认真不敷衍地答:“这三年来,我都没有另寻新欢是因为太忙了。你看我忙得都累倒了,哪还有空去谈情说爱?” “再者,我也没有再遇上让我心动的人。既没有,总不能为了另寻新欢而另寻新欢吧?不然还要特地为了避开你,去找一个新的伴侣吗?” 岑云谏无法反驳。 澹台莲州再继续说:“是有不少人向我示爱,也常有人送我美人。” 那些美人都被他留下来安排了份差事,这种特意培养的,人才都不会差到哪去,他这最缺人,自然乐于接收。 “可是,他们想与我好,我就要与他们好,我还不能挑一挑?没有喜欢的就是没有。” 岑云谏刚要说话,在听见澹台莲州接下去的话时,如被置身于水火之中,冷热煎熬,一时缄言。 澹台莲州慢条斯理地说:“正是因为与你的这一段缘分,让我明白,姻缘强求不来。要是对方不喜欢,不在意,另一方就是再喜欢也没意义。姻缘讲究的是两情相悦。” “他们被人当成个东西送过来,我却不能真把他们当成个东西肆意把玩戏弄。” “不然,我是拿以前的我当成什么?” 岑云谏听懂了:“你觉得我以前把你当成东西?” 澹台莲州不置可否,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收敛着,含蓄地道:“仙人视凡人为卑微,如草芥,如砂土。我承认我们有身份上的差异,个人武力上的诧异,但是品格上我们应当是平等才对。” “以后我或许我会遇见那么一个人。” 岑云谏心头如野火中烧,很少有人能在三言两语之间搅动他的情绪,而澹台莲州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或许是因为太难堪,他平生第一次愿意放下身段,不说再续前缘,也希望能够稍微有一点重修旧好。 他知自己对澹台莲州是有爱意的,也希望对方还有一些。 一时间,竟然话不过脑,言不由衷:“那你最好先接受别人的示好。你若不接受,又怎知自己不会对对方心生好感。” 这是在说他自己吗? 澹台莲州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大概多少会有点感情吧。” 养条狗养几年都会舍不得呢。 想到这,澹台莲州停下,给小白在心底道个歉。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没办法宣之于口。 澹台莲州仍然忧心自己会死在三十岁,此事他担心过太多次,要是贸然与人相恋成亲,那他现在剩下没几年了,岂不是害人守活寡? “有人与自己喜欢的人成亲,有人与喜欢自己的人成亲,有人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成亲,也有人是为了报恩而以身相许,还有人只是为了享受美色而成亲。” “每个人有自己的缘由,这很正常,我管不着别人,我只管的着我自己――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成亲。” 澹台莲州说一,都没有这句最扎岑云谏的心。 以前澹台莲州喜欢他,所以别的不管,不害臊,也不羞耻,得了同意,就欢欢喜喜地来与他成亲。 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因为不喜欢了,所以不要再跟他重续姻缘。 明明只是个凡人。 明明什么法力都没有。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让他感到万箭穿心。 澹台莲州看到脸色不好,甚至对他心生怜悯,还有闲心安慰道:“我看啊,你就是被公事逼得太紧了,才会胡思乱想。” “岑云谏,平时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公事是办不完的,你看我都把自己弄病了。之前但凡有一件事我没亲自过眼,心里就焦急得很。而今我就学着放宽心一点,我既对他们放心,自然也要对他们做的事放心。” “你也多培养几个你信得过的人给你分分担子,你是救世主,可这救世的事儿你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全干完了。” 不然呢? 总不能是因为清心寡欲太久了吧? 最让岑云谏来气的就是澹台莲州这漫不经心的心态,这近似怜悯的安慰一点也没能熨平他的焦躁愠怒,反而是火上浇油。 澹台莲州看他脸色越来越不好,闭嘴不敢再说了。 岑云谏才意识到自己估计挺吓人的,匀了好几口气,压下来,阴气沉沉。 澹台莲州试探着说:“你要是实在生气,也可以跟我吵架。说出来好些,我不会往外说。” 岑云谏:“无非怒上添怒。罢了。” 他起身。 “仓库在哪里,我去放东西。” 澹台莲州带他过去。 岑云谏挥挥手,各种财宝放满一地。 澹台莲州心疼地说:“你倒是慢点,轻点啊,摔了碰了就不那么值钱了。有没有册子?我核对一下。” 岑云谏:“没录。” 澹台莲州:“没关系。那我自己记。” 岑云谏没马上离开,他默默注视围着财宝转、笑逐颜开的澹台莲州,忽地说:“长生得道比凡间所有的财宝都要贵重,财宝是可求的,长生得道是可遇不可求的。” 又来啊?又拿这个诱惑人。 澹台莲州收起笑容,甚是无语地问他:“我不想长生得道是因为我不想吗?” 说罢,他自己笑着回答:“如今确实是。我不想了。” “不过,也是因为我不能。” 岑云谏:“还有几十年时光,你怎么知道一定不能?你现在太年轻了,不要轻易决定。” 澹台莲州偶尔会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几了,说不上为什么,他道:“你呢?你难道不年轻吗?你也是因为太年轻。你年纪太轻,修为却太高,你是天之骄子,你想要什么得不到?你怎么能容忍一个区区凡人你却得不到。” 夕照渐淡,云天绮丽,回风吹刮四壁。 把岑云谏的话语也吹得带上几分冷意,他道:“话不要说得太早,等你年岁再长……反正你随时可以找我,我不生你的气,你不用怕我。” 澹台莲州并不辩驳,温声柔语地说:“好,到时再说,说不定我会后悔。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自己过了几年以后会后悔啊。” 岑云谏既生气,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行,你以后不如就这样跟我说话。” 裂开的伤一直装成没受伤,一直捂着,不过是腐烂积脓而已,还不如来一刀,剜了烂肉,流出新鲜的血。 若再烂,就再剜。 无论是对他好,还是对他坏。 能跟澹台莲州说两句话就很好,让他觉得自己灵魂还在动,而不是死气沉沉。 在天气变到最冷之前。 澹台莲州卖掉了岑云谏送来的所有财宝,换了柴与炭,也让洛城最穷的那些住在陋屋穷巷的人们穿上了厚衣,住进了他建造的避风避雪的地窝里。 名为舍的医舍也在一个黄道吉日搭建起来,有了几位大夫坐诊。 “就算重新做了,也不是当初那个了。” 窗外照进来的光披在岑云谏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推移,倾斜着擦过他的耳畔鬓角,照进他的右眼中,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道:“那就当是新的。” 停了下,又补充,“岑云谏送给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就任凭同心结放在那儿,不去拿,说:“送我干什么?同心结象征婚姻。我们又不会再成亲了。” 星眸中闪烁疑惑,他仍好声好气:“以前我们都在昆仑,尚且分道扬镳,如今你在修真界,我在人间界,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怎么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局。何必重新开始?” “要是因为上次……给你造成了误解,让你以为我对你余情未了,我跟你说声对不起。那真的是烧糊涂了,你当没这回事吧。” 岑云谏以一种坚定但细细品味似乎又有几分狡猾的态度说:“没办法当成没这回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这让澹台莲州笑了,他瞧不惯岑云谏摆着矜贵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咄咄逼人,故意把言辞说得较为粗鄙一些:“你不要说得好像黄花大闺女被我糟蹋了,要我负责一样。你跟我谁跟谁啊?我们早就不是处子了。哪来的贞操可言。” 果然,岑云谏听见以后难免面露尴尬。 澹台莲州以为对话到此为止。 但岑云谏开始第二轮的问询。 两人面对面正坐,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倒像是在争辩。 “你若不是对我余情未了,为什么来到人间三年,都没有另寻新欢。” “啊?” “那么多人向你示爱,也有许多人送你男男女女美人,你一概没有亲近。” “呃……” “你的父母一直在催你成亲,在凡间,你这个年纪早就可以成亲。倘若以前是因为你我还未说清,荒城之后,我们已经讲好分开,你为什么没有再成亲?” “……你说完了吗?” 澹台莲州一开始还想辩驳,越听越好笑,索性也不着急了,先听岑云谏要说什么,都说完了,他再回答。 岑云谏点头:“既然你现在身边并无其他伴侣,你未婚,我也未婚,我觉得不奇怪。” 岑云谏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眼底染着淡淡的笑意,也认真不敷衍地答:“这三年来,我都没有另寻新欢是因为太忙了。你看我忙得都累倒了,哪还有空去谈情说爱?” “再者,我也没有再遇上让我心动的人。既没有,总不能为了另寻新欢而另寻新欢吧?不然还要特地为了避开你,去找一个新的伴侣吗?” 岑云谏无法反驳。 澹台莲州再继续说:“是有不少人向我示爱,也常有人送我美人。” 那些美人都被他留下来安排了份差事,这种特意培养的,人才都不会差到哪去,他这最缺人,自然乐于接收。 “可是,他们想与我好,我就要与他们好,我还不能挑一挑?没有喜欢的就是没有。” 岑云谏刚要说话,在听见澹台莲州接下去的话时,如被置身于水火之中,冷热煎熬,一时缄言。 澹台莲州慢条斯理地说:“正是因为与你的这一段缘分,让我明白,姻缘强求不来。要是对方不喜欢,不在意,另一方就是再喜欢也没意义。姻缘讲究的是两情相悦。” “他们被人当成个东西送过来,我却不能真把他们当成个东西肆意把玩戏弄。” “不然,我是拿以前的我当成什么?” 岑云谏听懂了:“你觉得我以前把你当成东西?” 澹台莲州不置可否,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收敛着,含蓄地道:“仙人视凡人为卑微,如草芥,如砂土。我承认我们有身份上的差异,个人武力上的诧异,但是品格上我们应当是平等才对。” “以后我或许我会遇见那么一个人。” 岑云谏心头如野火中烧,很少有人能在三言两语之间搅动他的情绪,而澹台莲州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或许是因为太难堪,他平生第一次愿意放下身段,不说再续前缘,也希望能够稍微有一点重修旧好。 他知自己对澹台莲州是有爱意的,也希望对方还有一些。 一时间,竟然话不过脑,言不由衷:“那你最好先接受别人的示好。你若不接受,又怎知自己不会对对方心生好感。” 这是在说他自己吗? 澹台莲州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大概多少会有点感情吧。” 养条狗养几年都会舍不得呢。 想到这,澹台莲州停下,给小白在心底道个歉。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没办法宣之于口。 澹台莲州仍然忧心自己会死在三十岁,此事他担心过太多次,要是贸然与人相恋成亲,那他现在剩下没几年了,岂不是害人守活寡? “有人与自己喜欢的人成亲,有人与喜欢自己的人成亲,有人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成亲,也有人是为了报恩而以身相许,还有人只是为了享受美色而成亲。” “每个人有自己的缘由,这很正常,我管不着别人,我只管的着我自己――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成亲。” 澹台莲州说一,都没有这句最扎岑云谏的心。 以前澹台莲州喜欢他,所以别的不管,不害臊,也不羞耻,得了同意,就欢欢喜喜地来与他成亲。 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因为不喜欢了,所以不要再跟他重续姻缘。 明明只是个凡人。 明明什么法力都没有。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让他感到万箭穿心。 澹台莲州看到脸色不好,甚至对他心生怜悯,还有闲心安慰道:“我看啊,你就是被公事逼得太紧了,才会胡思乱想。” “岑云谏,平时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公事是办不完的,你看我都把自己弄病了。之前但凡有一件事我没亲自过眼,心里就焦急得很。而今我就学着放宽心一点,我既对他们放心,自然也要对他们做的事放心。” “你也多培养几个你信得过的人给你分分担子,你是救世主,可这救世的事儿你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全干完了。” 不然呢? 总不能是因为清心寡欲太久了吧? 最让岑云谏来气的就是澹台莲州这漫不经心的心态,这近似怜悯的安慰一点也没能熨平他的焦躁愠怒,反而是火上浇油。 澹台莲州看他脸色越来越不好,闭嘴不敢再说了。 岑云谏才意识到自己估计挺吓人的,匀了好几口气,压下来,阴气沉沉。 澹台莲州试探着说:“你要是实在生气,也可以跟我吵架。说出来好些,我不会往外说。” 岑云谏:“无非怒上添怒。罢了。” 他起身。 “仓库在哪里,我去放东西。” 澹台莲州带他过去。 岑云谏挥挥手,各种财宝放满一地。 澹台莲州心疼地说:“你倒是慢点,轻点啊,摔了碰了就不那么值钱了。有没有册子?我核对一下。” 岑云谏:“没录。” 澹台莲州:“没关系。那我自己记。” 岑云谏没马上离开,他默默注视围着财宝转、笑逐颜开的澹台莲州,忽地说:“长生得道比凡间所有的财宝都要贵重,财宝是可求的,长生得道是可遇不可求的。” 又来啊?又拿这个诱惑人。 澹台莲州收起笑容,甚是无语地问他:“我不想长生得道是因为我不想吗?” 说罢,他自己笑着回答:“如今确实是。我不想了。” “不过,也是因为我不能。” 岑云谏:“还有几十年时光,你怎么知道一定不能?你现在太年轻了,不要轻易决定。” 澹台莲州偶尔会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几了,说不上为什么,他道:“你呢?你难道不年轻吗?你也是因为太年轻。你年纪太轻,修为却太高,你是天之骄子,你想要什么得不到?你怎么能容忍一个区区凡人你却得不到。” 夕照渐淡,云天绮丽,回风吹刮四壁。 把岑云谏的话语也吹得带上几分冷意,他道:“话不要说得太早,等你年岁再长……反正你随时可以找我,我不生你的气,你不用怕我。” 澹台莲州并不辩驳,温声柔语地说:“好,到时再说,说不定我会后悔。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自己过了几年以后会后悔啊。” 岑云谏既生气,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行,你以后不如就这样跟我说话。” 裂开的伤一直装成没受伤,一直捂着,不过是腐烂积脓而已,还不如来一刀,剜了烂肉,流出新鲜的血。 若再烂,就再剜。 无论是对他好,还是对他坏。 能跟澹台莲州说两句话就很好,让他觉得自己灵魂还在动,而不是死气沉沉。 在天气变到最冷之前。 澹台莲州卖掉了岑云谏送来的所有财宝,换了柴与炭,也让洛城最穷的那些住在陋屋穷巷的人们穿上了厚衣,住进了他建造的避风避雪的地窝里。 名为舍的医舍也在一个黄道吉日搭建起来,有了几位大夫坐诊。 第85章 第三十八回 幽国都城。 王宫。 西北角的偏殿。 荆玉山正在与幽国第二十三王子坐而对饮,忽地收到侍者的禀告,道是王上急召,命他速速前往。 荆玉山换了一身衣服,才急忙赶到。 这沾上酒液的衣服可以换掉,但一身酒气一时半会却散不了。 侍者为他搴开幔帐,让他得以进入内室。 荆玉山正斟酌着该如何为自己的失仪而道歉,然而扑面而来的浓重酒味让他瞬间意识到大概不用多此一举,幽王醉成这样,怕是注意不到他身上的一丁点酒气。 幽王披散头发,像是一只魁梧的雄狮,因为用药水将头发染黑,所以他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药味。 原本这药味应当能够盖住其他所有味道,但是岁月在渐渐让他的□□腐烂,这股苍老的气味是再名贵的香料都无法盖过这股臭味。然而无论是妃子还是大臣,亦或是近身伺候他的人,每个人都装成没有闻到。 荆玉山自然也是,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幽王的头发染得太黑,而他的脸又很苍老,皮肤像是完全干涸了,松垮垮地耷拉下来,显得很阴冷刻薄。 他的手上正拿着一个夜光杯在把玩。 一等荆玉山跪坐下来,他便问:“知道这个夜光杯是我花了多少钱买的吗?” 荆玉山猜了一个数:“五千金。” 幽王道:“一万金买的。知道是从谁手上买的吗?” 荆玉山了然地道:“昭太子。” 幽王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呵。” “这个黄毛小儿,花样倒是不少。你是从洛城来的,在昭太子手下当过差,你应当这些忽然横空出世的财宝都是从何而来吧。” 他摇着头说:“不像是昭王给的。” 幽王斜倚着桌案,目光看向窗外,看向贴在天边的一轮上弦月,想到远在洛城的昭太子也在与他欣赏同一轮月亮,叫他久违地升起了竞争欲。 有时他恨不得直接杀了昭太子,有时又想再继续看看那个小儿还要再做些什么。 听说他在洛城自掏腰包雇佣奴隶与贫民。 听说他的军队一边务农一边备战。 听说洛城现在有一套严谨的律法,人人自觉地遵守。 …… 等等等等。 时已近暮的幽王想起什么,眼底流出几分柔软,他说:“我幼时曾经见过一块稀有的宝石,当时我的父王很宠爱我,我便求父王把这块宝石赏赐给我。” “没想到父王说不行。”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些宝石都得进献给仙人,才能谋求得到仙人的庇护。” 在提到童年时光的时候,这个快要死去的老人也回味了几分纯粹的愉快。 然而,只有一刹。 幽王目光一转,望向荆玉山,他的脸庞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好似一张枯木雕成的面具,眼窝深深凹陷,正是面目上两个的幽深黑洞:“有一个传闻是,昭太子失踪的那些年,是上仙山去学艺了。所以他才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剑术卓绝不说,甚至精通兵法。” “此事可属实?” 荆玉山答:“是。昭太子是从昆仑回来的,他的一身本事也是学自那里。” 那面具脸庞上的两个黑洞似乎闪了一闪,继而重新变得一片漆黑,荆玉山一时间也窥探不清幽王是什么眼神。 一定不会是欣赏,大概是充满忌惮吧。 谁能不忌惮这样一个对手? 他年富力强,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广得民心,简直是上天的宠儿。 这是荆玉山第一次直面幽王,先前他以昭国使者的身份而来,却没有得到接见,被晾在一旁坐了半个月的冷板凳。 于是他想办法找上现下最为风光的二十三王子,想要让对方帮自己送上文书,说不定就能得到幽王的召见。 幽王这儿是最难的。 因为昭幽两国有较近的世仇,一时半刻不可能排解,只要过了这里,其他国家一定都会接见他。 荆玉山像是知无不言:“我在昭太子身边当差时,曾经见过一位仙人乘着三只青鸟指引的紫云车而来,那位仙人亦是丰神俊美,涽涽生光,他是昭太子的好友。” “我们自荒城离开时,就有这位仙人的保护。” 幽王忽地如想通了似的,又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磕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哦,原来他能从妖魔手上逃回来,也是有仙人相助啊,我就说……” 荆玉山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想要解释,却觉得不解释更好。 荆玉山一路走来,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信,他都与之交谈过。 除了昭国,澹台莲州身边亲眼见证了的凡人们,其他国家的人其实没几个相信澹台莲州真的能从妖魔手下逃出来,更不相信这仅仅只靠了人类的军队。 那些离开荒城的人讲了各种版本大同小异的经过,人们只将这当成是编造的演义故事,也有人浑水摸鱼,将事情再加以编造,写成离奇的故事,在酒馆茶馆讲书,换取几个铜钱。 听众惊叹过,奇怪过,嬉笑过,就当完了。 比起残忍可怕、沉闷无聊的人与妖魔的战争来说,他们反而对昭太子的美貌更感兴趣。 甚至还有人说,昭太子之美,令妖魔见了也不忍伤害,为之怜惜,是故放他全须全尾地离去归国。 这样说都是从没见过妖魔的人。 然而,这个说法反而传得最广,最是为人所津津乐道。 荆玉山洋洋洒洒地将澹台莲州的一些信息告于幽王,说了一些外人难以获知的事情。 想要钓到好鱼总得舍得下好饵。 幽王越听越入神,连酒都忘了喝,神情看上去竟然是越来越清明的。 等荆玉山的陈词告一段落了。 幽王才笑道:“你作为昭国的使者而来,把这些事告诉我,得到昭太子的允许了吗?” 荆玉山恭敬地答:“我是在昭太子那里献策过,但是不代表我只能为昭太子所用。因为我不是昭国人,我也不是幽国人,也不是庆国人,谁愿意用我,我就是哪国人。” 说到这里时,他想起了临别时,澹台莲州送他离开,与他赠言:“我的治国之策,你尽管可以告诉其他国家的国君。” 真是个傻子。荆玉山想。你倒是一视同仁,希望其他国家的百姓也可以丰衣足食,但是哪有国君会不紧着自己享受,而把锦衣玉食拿去换成粗谷糙米,喂饱牛马一样的穷人。 看吧,就算我现在告诉了幽王,幽王也只当是个笑话。 荆玉山退下。 倘若这时有人,就能看清幽王脸上真正的神情,不是忌惮,不是欣赏,而是深深的嫉妒憎恶。 这份在无人时愈发难以克制的黑暗的心思在疯狂膨胀,到了他会觉得胸闷作疼的地步。 权力、才华、声望、军队、美貌他都有,有时他会觉得澹台莲州是曾经的自己,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一天天变老,身体变得衰弱,眼睛变得模糊,脑子不再那么清明,美貌更是早已不复存在。 然而他嫉妒的却不止是这些。 还有对一件东西的欲-望压倒了其他所有。 ——长生。 正是长生。 他与幽国境内的仙人关系还算不错,也有见过几面。 他清楚地记得,他二十岁去谒见时,那位仙人是什么样子,四十岁去,那位仙人还是什么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 年轻时他对求仙问道并不以为然,一心只想着达到凡世的姐姐,当他拥有了凡人所能得到的所有以后。 欲-望却无法停下脚步,攀升向另一个目标。 可这个目标他无法企及。 长生。长生。长生。 他觉得仙人一定有长生药,为什么不给他呢? 而他们进贡给仙人的奇珍异宝,却被仙人转手送给了昭太子这个凡人。 真是个蠢货。 为什么不留在仙山?换成是他的话,一定会想尽办法地留在仙山上,长生不老多么好。就算不行,换成多活个一百年、两百年,也好极了。 偏偏这样他梦寐不得机会送到澹台莲州的手上,澹台莲州却不珍惜,他一想,就觉得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给抢走了一样的难受。 幽王越想越气,捂住胸口,快喘不上气来。 近身的侍女见了,赶紧上前,给他顺气。 幽王道:“拿药过来。” 便有侍者用双手捧着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过来,打开以后,取出两颗放在绸缎上的鲜红的药丸,递给幽王。 幽王不喝水,直接吃下,瞬间觉得自己舒服了许多。 - 既然已经见到了幽王,荆玉山就稍微淡了一些跟二十三王子的来往。 因为幽王猜忌多疑,说不定会因此而疏远他 然而二十三王子却再次找上了他,在晚上,偷偷地与他见了一面,道:“我想请先生助我杀掉我的父王。我的父王是个残暴之人,他已经不再适合当幽国之王了。” 荆玉山笑了:“你就不怕我去告诉幽王吗?” 二十三王子夷然不惧,忽然毫无铺垫地告诉他:“我的父王在服用用未成形的婴儿炼制的丹药,想要延长自己的寿命。” 第86章 第三十九回 如豆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冬日的深夜静谧的有如坟墓。 荆玉山听说幽国王宫的夏天也很安静。因为幽王近年来睡眠愈发糟糕,有一次半夜被蝉鸣吵醒过来,一气之下,还杀了上前伺候他的宫人泄恨。 那段时间他命令所有宫人将蝉、蟋蟀、青蛙等等会在夜里吵闹的动物全部补杀,若是发现有懈怠,当场格杀。 幽王年事已高,他是在谋算应该计划寻找下一位幽国的合作者。 但荆玉山并没有考虑过二十三王子,他认为王位到时候多半还是落在嫡长的王子们的其中一位。 最近跟二十三王子来往不过是因为他最近在幽王面前算是脸热,说得上话,而且没有实权。 “我的父王在服用用未成形的婴儿炼制的丹药。” 这个消息对荆玉山来说太过骇人,以至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的意识到是什么意思,使他震惊的一时间连呼吸都忘却了。 二十三王子直视着,烛火摇动时,他眸中的倒映着的火光也跟着摇了一摇,却不会给人以撒谎之感,反而更加坚定幽暗。 二十三王子从长相来看,长得不像幽王,似乎是长得更像他去世的母亲。荆玉山没有打听到他的母亲姓甚名谁,大概不是一位有名有姓的贵女,生前也并不得宠。 据说幽王宠幸他的母亲只是出于偶然遇见的一时兴起,有了一夜之欢,一举得孕,十个月后分娩产下了一个男婴,却没有再被幽王想起,直到死去位置。这在幽国的后宫是很平常的事,许多不得宠的王子与公主都是差不多的身世。 但荆玉山能看出来,二十三王子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因为他长得很漂亮,尤其他现在十五六岁,正是一个少年有着处子之美的年纪。 他的下颌削尖,这比较像是女人的脸型,或许等他岁数长了以后轮廓会变得比现在硬朗粗糙。 他的皮肤也过于苍白,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他身上的各种颜色都像是被稀释的墨水,头发比别人浅,瞳孔也比别人浅。 他总是低眉顺目,在那些母族强大的哥哥们面前是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听说他很会生存,会给哥哥们出主意,而不占据功劳。想必这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王子的生存哲学。 在荆玉山看来,二十三王子是不如昭太子美。 昭太子的美是清且正的美,是壮阔潇洒的美,日月如他,山河如他。但二十三王子则是一种犹如生在深渊峭壁缝隙上的植物的美,你甚至不太明白他是怎么能从这里长出来的,没有光,没有水,但他就是长出来了,带着坚韧与妖异。 直直地注视着自己,却莫名地给人以可信的感觉。 就算他们这几天相谈甚欢,但这就交浅言深未免也太快了。 荆玉山并不接话,询问这件事的真假,他觉得多半是真的,以幽王的性格,完全能干出这种事来,并不奇怪。 他说:“王子多言了。” 二十三王子忽地笑了一笑,他笑起来并不像澹台莲州那样给人如沐春风的温暖感觉,更像是峡谷里的阴风,冷气森森:“荆兄这几日与我都这样要好,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交心了。” “怎么又叫我王子了呢?不如叫我‘二十三郎’,‘二十三郎’也有些太长,难念,你叫我‘阿错’也行。” 荆玉山:“承蒙王子抬爱。” 王子阿错连着碰了几个软钉子,却并不气馁,也没有因为泄露了父王的事情而变得慌张,他像是胸有成竹地在下棋:“我知道你更看好我的几位王兄,但是他们年纪已长,身边早已有了肱骨心腹之臣,那些人瓜分他们手上的权力,紧紧握在手中,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分给别人的。” “当然,以你的才能,只要你肯用心,一定还是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是我不同,我的身边没有人,你愿意为我效力的话,等到将来,我可以给你开出一个比他们更好的条件。” 荆玉山一针见血地说:“以后是以后,您现在什么都没有。” 阿错轻描淡写又笃定自信地说:“现在我可以在我的父王面前给你美言。要是你什么时候想要逃出王宫,逃出幽国,我随时可以倾力相助。我可以给你一条后路。” 荆玉山抚了抚自己的胡子。 尽管不能完全信任,但是多一个盟友也不错。 他没有直接同意,而是旁敲侧击地问:“请问王子,王上可还有哪些避讳,该怎样哄他欢心,又该怎样才能不触怒于他?” 阿错笑了一笑,轻声如实以告。 - 冬天不能耕作,也不好捕猎。 洛城百姓们无事可做,最近纷纷喜欢上站在路边数进来的车辆。 太子在接头让学生免费教学,教的不是啥高深的学问,只教两个:一是一些基本的数数,打算用这个冬天,让大家学会一到一百的数数,和最基础的运算,上午教。二是教人写自己的名字,问了就教,再问再教,不用腼腆,也不用怕因为太笨而被嘲笑。 两门课是不同的学生来教,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被百姓们唤作小先生。 好多人脑子蠢笨,昨天刚学,今天就忘了,小先生告诉他们,不要死记硬背,要在平时就多数一数,比如数一数米粒、数一数石子儿,数啊数,慢慢地就记熟了。 于是他们聪明地站在路边数来往的车辆。 这些车全都是来送物资的,他们知道,是昭太子买来为他们城预备过冬的。 有布料,有粮食,有盐,有铁。 “听说他们去军营做工的人说,昭太子在军营里跟其他人吃住都一样,他把钱都省下来给大家买粮食。” “我怎么听说昭太子可以点石成金,听说之前他让人挖了好多石头堆在仓库里面,大家不明所以,但是听话照办,后来有一天,昭太子单独走进了仓库里面,等他再走出来,看守的士兵再进去,就发现仓库里的石头全都变成了金子!” “诶?我听说的是把豆子变成金子。”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是昭太子人太好了,上天为了奖励他的仁德,所以才赠送了金银和粮食给他。” “可是我看啊,来我们城里的商人也越来越多了。” “是的,哪国的商人都有!最近我真是大开眼界。” “我家的破院子还租了出去,以往哪能租得出去。” “这些人都是为了太子而来的啊。” 这些话真真假假的参和在一起,有的传着传着好像就变成真的了。 大家数完了车,有人看看日头所在位置,道:“快要正午了,昭太子要施粥了,大家赶紧去吃饭。” 众人于是赶紧回家拿上自己的碗,急匆匆地赶到城里的一处空地。 食物的香气已经飘散了老远。 几个商人闻到香味,走出自己的院子,探头看向那个方向,用自己的家乡话叽里呱啦地说着,洛城的人就是听了也听不懂。 “洛城我以前来过一次,除了奴隶,什么都没有,这里的奴隶很便宜。” “是啊,我本来还想,要是做不成生意,那么买几个奴隶也不错。” “没想到奴隶都被昭太子买走了。” “好像不是买走的吧,他雇佣了奴隶干活。” “雇佣?为什么要雇佣,都已经花了一笔钱买了,还需要继续给钱?那不是赔本买卖吗?他这样下去我看不行,把这些奴隶的心给养大了,以后不给钱就不会踏实干活了。” 商人们对澹台莲州的行为不以为然。 他们知道这是仁慈的,可这样的仁慈在他们看来是不赚钱的,所以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见到了昭太子没有?” “没有,没见着。都花了好多钱了。” “都说昭太子的军营纪律严谨,我看不然,这不是花钱也会嘴漏吗?就是没什么用?说半天还是没让我见到昭太子。” “可我听说在这里,不论是贫民还是奴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见过昭太子。怎么就我们这么难见到呢?” 众人唉声叹气。 “过两天又是新的竞买会。” “不知道昭太子这次会拿出什么宝贝来,希望他这次能多出几个参加名额。” “多卖几件宝贝才是。参加竞卖会就要三百金,若是什么都没买到,那岂不是空手而归,亏得很。” “上回那个夜光杯最后卖到五千金,我舍不得买,听说被那人一万金卖给了幽王!净赚五千金!早知如此,我不如咬咬牙,花六千买了。” 这时,去凑热闹的小仆捧着破碗跑了回来,为了省点口粮钱,他们把奴仆都驱使出去给吃免费的,至于他们,因为拉不下脸,为了端着身价,不好意思前去。 因为跑得急,他还摔了一跤,把碗摔了一个口子,顾不得心疼,赶紧回来告诉东家:“太子!昭太子出现了!他在施粥处亲自施粥。” 商人们一听,赶紧赶了过去,却撞了个空,垂头丧气地回去。 军官小飞笑盈盈地过来通知:“下一场竞卖会在后日申时,入场费五百金,仅一百个名额,先到先得。” 一刻钟的时间内,名额就被抢光了。 其中有个商人年纪最轻,即使留了一把大胡子,也看得出他只有二十几岁。 年轻商人拿不出五千金,而且他认为这次竞买会很可能会比上次卖的更贵。 他将买来的入场牌以八百金卖给了别人。 然后拿八百金去换了粮食,分了址 第87章 第四十回 商人姓施,每天都自购粮食赠与他们,且是私下悄悄进行,并未惊动他人。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自己命数不好,要多做善事才能够积攒福气,让各位军爷别放在心上。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他第一个这样做了以后,也有别人跟着一起做。 有人白送了几天,见没有效果就收手,也有人还在继续送。 冬至前一天。 他还送来了十只活羊,让洛城的贫苦百姓们在过节这一天也可以吃点荤腥。 终于,施姓商人等来了一位看上去气宇不凡的军官,他笑眯眯地上前,恭敬地说:“我可以帮你们用更便宜的价格购买粮食。” 对方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是想做生意的话,过几天去军营找我。我叫孟白乙。” 当日正是竞卖会,携宝而归的只有十个人,其余的都没买到。 不过大家不至于空手而归,就地与人交换交换商品也不错,这两日的洛城街市都十分热闹,与往年冷清的样子截然不同。 孟白乙回了军营,他走得很慢,连小孩都能走得比他快,一是因为掩饰自己的跛脚,二是因为冬日的严寒让他的腿疾愈发严重,即便不走动,也疼得不行。 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了赵蛟。 赵蛟道:“孟大哥,你又腿疼了是不是?我背你回去吧。” 孟白乙拒绝了他的帮助,擦了一把额头上因为疼痛而冒出来的汗珠,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越怕疼越不走,腿就会越来越废。疼才好,疼才证明我还活着。” 赵蛟就陪着他慢走回去,一路上抱怨:“我觉得你当初就不应该跟来这里,看看,你的老毛病犯了又犯。” 一回去。 孟白乙就取出药来给自己敷腿,这是一种味辛、热而辣的植物,成熟以后火红,碾碎后敷在腿上可以缓解疼痛,就是擦的时候要注意拿另一块布来上药,不然手上沾到的地方也会火辣辣的作痛。 澹台莲州来的时候正看见赵蛟在帮孟白乙上药,像是亲弟弟一样孝顺,他正打算夸上两句,就见赵蛟咽了咽口水,偷尝了一口孟白乙的药:“还挺好吃的,要是炖肉的时候加一点,说不定会更香。” 话没说完,就给孟白乙当头敲了一个板栗:“你这个馋猴,怎么连我的药都吃?整天就惦记着吃。” 澹台莲州笑着走进来:“哈哈哈。” 赵蛟当即起身,热络地招呼:“太子晚上好。” 澹台莲州对孟白乙说:“我觉得无妨,无毒就可以尝一尝,赵蛟只好这一口,让他吃就是了。” 全军营上下都知道,赵蛟的军衔颇高,俸禄不少,然而每个月发了钱,没两天就花完,全是拿去买酒买肉了,时常窜门窜着窜着就去了伙食处,兴致来了,还亲自撩起袖子帮着切菜切肉,还别说,他的刀工当真不错。 见孟白乙要起来,念在他腿脚不好,澹台莲州更快一步地到他身边,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坐在他身边:“你刚敷了药,不用起来。你让人与我说有个商人想要帮我们收购粮食。” 孟白乙点头:“他很聪明,最近每天都在送粮食,只说是给洛城的穷苦百姓,或许不是唯一一个,但是是第一个。太子你或许可以见他一面。” 军营的财务现下是澹台莲州自己在打理。 澹台莲州很爽利地答应了:“见吧。” “要是秦夫人在就好了。” 没来洛城之前,军营上下,买卖收支,一概由秦夫人负责,然而秦夫人被他母后留在了王都,如今在辅佐国库管理事宜,手头没了人,所以有时是他自己弄,有时他没空,就让黎东先生代劳。 确实缺人,前些日子,他给母后回信时,还想问问能不能让秦夫人过来,可是父母最近都在催婚,催得紧,秦夫人是女子,只怕惹了误会。 孟白乙大约也知道太子在苦恼什么,在澹台莲州手下的人之中,他自认为是最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心的那一个。 尽管他不明白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娶妻,但是他不会像黎东先生那样时不时地旁敲侧击一句。 没见太子最近对让他娶妻的人都绕路走吗?他不做那种蠢事,有幽王那样把美女填满三宫六院也不满足的国君,就有澹台莲州这样清心寡欲的嘛。 还有些其他猜测。 兴许是他想太多,他怀疑是否跟那个仙人有关。 不然对方为什么出钱出力,又是给财宝,又是来帮忙。 虽然来的次数也不多,一年两三次,但是,要知道,在他以往将近四十年的人生中,一次都没有见过仙人,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仙人,他曾经还以为仙人根本不存在,而现在呢,都见了好几回了。 他再听士兵禀告说仙人来了,一点都不会惊讶,只想:怎么又来找他们太子? 孟白乙隐隐感觉这个仙人对太子似乎有情意。 却不知太子这儿是什么章程。 澹台莲州得了推荐,感谢他说:“还得谢谢你们,整日为我搜刮人才,为我分忧解难,若不是有你们辅佐我,这么大的摊子,我真不知从何管起是好。” 孟白乙道:“太子抬举了,是您贤于纳言,广收贤才。” 对于这些回到王都之前就伴随在他身边的老臣,澹台莲州的态度总是更亲密一些的,他们推荐的人,澹台莲州更爱用一些。 有时孟白乙觉得,与其说是老臣,澹台莲州的态度更像是老朋友。 他爱跟大家讨论,畅所欲言,但毕竟现在澹台莲州是昭太子,不再是没有名号的莲州公子,招兵买马之后,军队越来越大,权势一日日在膨胀,大家也没有以前那么放得开,越发的恭敬。 孟白乙说过赵蛟两回,但是赵蛟左耳进、右耳出,下回见了澹台莲州还是大咧咧的,可这爽辣的性子似乎正对了澹台莲州的口味。 之前他知道赵蛟炖了一锅肉,觉得滋味甚好,喊澹台莲州一块儿来吃饭,结果没想到不光澹台莲州高高兴兴地过来了,不光如此,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孩,一起来蹭饭。 赵蛟一见,傻了眼,说,我只请您,您怎么还带别人呢? 孟白乙听这二傻子竟然还敢嫌弃太子,吓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回答,他们听说你手艺好,都向来蹭一口,分一口就行了。 话没说完,赵蛟捋起袖子,爽朗地说,那等等,我再去做几个菜,不然怎么够吃? 说罢风风火火地一头钻进了厨房里面,着实让孟白乙捏了把汗。 跟太子说得差不多了,他的药也敷得差不多了。 孟白乙送太子到门口,还想多送几步,被拒绝了。澹台莲州说:“你腿疾得注意少吹冷风少沾冷水,还是别出来了。” 孟白乙想了想,说:“改日我给秦夫人去一封信吧,我来写这封信应该无碍。” 澹台莲州知道是被他看出来了,多少有点腆然。 孟白乙保证说:“以我对秦夫人的了解,只要您一句话,她一定愿意立即启程前来。” 澹台莲州感慨:“杀鸡焉用牛刀?” 孟白乙笑起来:“那太子自己管账算什么?用的不是牛刀,是仙兵了。” 澹台莲州:“……” - 不日。 身处昭国王都的秦夫人收到孟白乙的来信,她当日就去请见了王后。 王后听说事关太子,马上接见了她。 王后不免埋怨:“这孩子,我给他的信没回,倒是让人给你写信,都写了什么?” 近来谁不知道太子迟迟不肯成婚一事是王后的心患,太子因此而避她不及。 秦夫人温婉一笑,并不掺和这对母子之间的纠葛,一五一十地说:“是孟将军写给我的,说是太子那边缺人管账,让我过去帮忙。” 其实信里写的是能不能,她心中已经答应,所以不用再说选择。 秦夫人深深地伏地跪拜,谢过王后帮她落好户籍,又给予她一份工作,让她不光能攒下钱,还受人尊敬,不再是孤苦无依的寡妇。 王后没有留她:“既然太子叫你过去,你去就是了。你原本也是太子救的人,他觉得不方便,才让你到我这里来当差。” “他既然信任你,你不可辜负太子的信任。” 秦夫人连声称喏。 叮嘱了一番之后,王后又说:“你去的时候带上几个人吧。” 秦夫人心想,一定是让她带几个女子。这在信里也有提及,她好整以暇地说:“孟将军还说,要是您让女子与我一起前来的话,能不能派一些他想要的女子。” 太子这是开窍了?居然还主动问? 王后愣了一下,惊喜不已地问:“他想要怎样的女子?” 秦夫人道:“他想要会数算的,或者很会织布的,不然的话,会种田,会打铁,会造屋之类的也很不错,若是不能,能帮把手也行。” 王后像是不小心吞下了一整颗栗子,无言以对,直被气笑了,在心底暗啐了一句:这逆子。 第88章 第四十一回 很快,秦夫人在王都以及附近开始找起了适合的女子,年龄在十八到四十岁之间,身体健康的话,年龄要求再放宽一些也无妨,打算在春天的时候召集齐五百人,一起去洛城。 澹台莲州那边也不批孟将军的马甲了,写了亲笔信来感谢她,并表示到时候会给她一个官职,份例比照她在王后身边服侍的标准为基础,往上抬两级。 为官? 秦夫人惊住。 她拿捏不准,于是将信送给了王后看,询问王后的意见,只怕惹了贵人恼怒。 王后见了,道:“律法里也没有哪条写女子不能为官,这能不能还是一国之君说了算,他说是就是。” 她一转眸,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倒是我的不是,说不定你刚来王都的时候,我没把你留下来,你早在莲州身边当官了。” 秦夫人微微躬身:“王后过誉了。” 王后:“以你的才智与手腕,当得起。” 秦夫人又想:而且,太子现在还不是国君呢。 此事自然也要知会与昭王,不过只是走个过场。 昭王无法离开王都,听说秦夫人要去洛城,掏出自己近来闲着没事做的画,让她一道带过去。 三个孩子都离开了身边,他挺寂寞的,不免有些感伤,红着眼睛:“太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只怕他耽误了身体,你们且得多劝劝他保重健康。” “孤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 “替孤给他带话……算了,孤自己写信吧。” 秦夫人再想:您不是一直挺闲的吗? 收到秦夫人回信的澹台莲州再写了一封信过来,为了方便她招人,表示还给她十个授予其他女子官位的权力,假如她觉得能力合适就可以。 秦夫人读完这封信,手心里都出了一把汗,但是端坐着,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消息一经传出。 比秦夫人想象的情况要好许多,许多女子跃跃欲试。手脚快的,已经求到了她的身边人那里,幸好她及时地规范众人,没有收礼。 王后得知,问她打算怎么招人。 秦夫人已成竹在胸:“我想出个几个考试,考上就录用,” - 杨老将军收完了今年的最后一茬粮食,存入库中,心里不安,又重新算了一遍这个冬天喂饱军营里每个人需要的口粮,剩下有没有盈余,有多少,是否能提供给太子。 洛城的地不太好,之前他让人去把河里的淤泥给挖过来肥了土地,可种出来的粮食还是比不上王都,就是比碎月城也稍差点,收成差强人意。 最近太子在从外面买粮食,先卖外国运过来的粮食,略贵一点也成,每日都有粮车运进来,满仓满仓的屯。 接下来,就要开始准备过冬了。 考验才真正开始。 最近附近的妖魔活动愈发频繁,正是因为冬天到了,动物们大多数都冬眠了,不好找,妖魔没东西吃,只能下山来吃人。 按照洛城的老人们的说法,的确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被掳走失踪的人最多,偶尔还会有厉害的妖魔出现。 据一位老人的回忆说,他小时候有个姑姑嫁到了邻村,邻村较为富庶一些。有一天他的爷爷去隔壁村看女儿,一去几天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那个村子的人了,连赶集的时候都没有。 有人大着胆子去看,才发现整个村子,两百多人全都没了,房子东倒西歪,被踏破踩坏,满地的血迹和残肢碎骸,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脚印。人们不知道是来了什么怪物,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人肯定是被妖魔给吃掉了。 一个人都没跑出来,那么多半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全部被杀害了。 那种太靠近妖魔地的村落,离军营太远——以他的脚程在一个时辰内赶不到的都算太远——澹台莲州都命人去劝了一番,想办法把人都接过来,起码过了这个冬天再说。陆陆续续已经接了两个村子的人过来,在军营里,或是城里挤一挤,安排着先住下来,等开春得种田了,再把人送回去。 这些村子的百姓们当初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住,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躲避徭役赋税,如今太子不需要他们给钱,给他们安排住处不说,还允许他们自愿地从事一些活儿,挣几个钱,可不是好事? 活儿也不是什么清闲活儿,这不是人多了,每日很多腌臜物需要处理,街上路上也要打扫清理,最近往来的商人也多,牛马驴可不管礼仪,想拉就拉。 太子跟他们说了,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弄干净了,大家才会少生病。 这里的人本来就是最苦最累的人,以往命令他们干这些,他们也必须得干,谁敢跟官府对着干?更别说是太子的命令。如今还有钱拿,好事哩。 反正本来冬天也没什么进项,不如找点活儿干。 还有城里开了一个提供热水的地方,叫温泉馆,从早到晚都在烧水,让洛城的百姓一直有热水喝,有热水用。 里面还有个澡堂子,用石头修了一个巨大的浴池,从早到晚都住满热水,在这里可以吃饭、喝汤、泡澡,谁都能去,交钱就行,价格不同。 买水最便宜,一个月给十个钱,随便来取水,这点钱都不够柴火费。 洗澡略贵一些,要五个钱一次,但是咬咬牙也行。 还有一些搓澡、按摩的服务,全是百姓们自己想出来的,一开始有人蹲在澡堂子里主动找上看上去比较有钱的人问要不要服务,后来次数多了,被管澡堂子的人抓住,却没为难他。 禀报上去以后,隔日就设了搓澡工,想要在这里接活得记个名字,每日安排好人员,总不能乱糟糟的。 很多百姓这辈子都没泡过热水澡,他们就没有大木桶可以洗澡,到了冬天,一个月能擦洗一回就不错了,算一算,花钱去泡个澡还是很划算的。 再说了,任谁见了那么大的澡池子不想洗一次澡试试?这样好这样大的浴池,听说只有王宫里才有,寻常人家都不得见。 而且,还听说昭太子也在这里洗过澡,美人泡过的洗澡水,他们也想去洗一洗。 最后这点纯属谣言。 澹台莲州没去泡过澡,而且澡池的水每日都会更换。 他让洛城百姓洗热水澡,自己还是洗冷水澡,每天早上都洗,天冷了也一样。 至于竞买会则已经暂时喊停。并不是岑云谏运过来的财宝已经卖完,而是赚来的钱足够开支,他不打算一口气全部卖完。 就像一个矿,要慢慢挖,保持平衡。 卖得急了,财宝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这笔财宝的确来得蹊跷。 凡人不知道,军营里的三个昆仑弟子却心知肚明是从哪来的。 都是仙君送的啊。 尽管对他们来说不算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在山下这样值钱,能换那么多粮食和布料,他们既不用吃饭,也不怕寒冷。 这日。 左禅没有作战任务要出,他按自己规定的功课练了心法,一闭眼一睁眼两天两夜就过去了,醒来时正好是早上。 一开门就飞进来一只信蝶。 是他在昆仑的师兄给他送来的信,左禅起初并未在意,他与昆仑要好的同门一直有在书信往来。 仙君又没有说不许。 他将自己的经历绘声绘色地写在信里,他师兄听了觉得还挺新奇。 但这次师兄写来的信跟之前比有了不太一样的内容,把左禅给吓了一跳,读完以后愣是冷汗都冒了出来。 师兄在信里先是关心了他一番,然后再问了几件事,大致是:听说昭太子就是仙君之前和离的凡人伴侣?还听说仙君给昭太子送了很多财宝?好像是还想把人找回来重结伴侣?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切是否属实? 左禅写了封信寄给自己的父亲询问,看到信蝶飞远以后他才冷静了一下。 不对,多半是他们三个人里面有人大嘴巴,跟他一样在和朋友通信时泄漏出去了。 不可能是江岚。 江岚性格孤僻,没有朋友,好像也没见她往外送信蝶,一定是梅英彦干的。左禅一想到就来气,那小子最是个没脑子的。 他一想通,气冲冲地就要去找梅英彦,走到半路,停下来想了想,转头去找了江岚,把这件事先告诉了江岚。 江岚半信半疑地说:“梅英彦应当不会这样胆大地把仙君的事儿往外说吧?” 左禅摊手:“既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你做的,那就只能是梅英彦了,他那小子偶尔就是会做出这种脑子缺根筋的事。” 话音刚落,梅英彦笑呵呵地进门:“谁?谁脑子缺根筋啊?” 左禅没好气地说:“说你呢。” 梅英彦摸摸头:“啊?我干什么了?” 左禅问他,他也吓得脸色煞白:“不是我干的啊,我哪敢啊?” 那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 那昆仑的人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卖出去的财宝已经由凡人那里传到了小门小派的修士耳朵里,大家一合计,发现不对劲? 未免曲折。 不然……不然总不能是仙君自己传出去的吧? 追前夫这种事对仙君来太丢人了,怎么可能? 江岚打了个寒颤,制止了自己继续这个可怕的想法。 第89章 第四十二回 “嗒、嗒、嗒……” 一阶点滴。 岑云谏知道自己在做梦,又像是到了另一个空间,此处被黑暗笼罩,四周、头顶、地下都仿佛深无边际。 前方传来滴水声,缓慢,却永不停歇一般。 而除此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静如虚无。 那这滴水声又是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岑云谏心生迷惑,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此事一定与他有关。 自澹台莲州拔出心剑,解开噬心劫以后,他陆陆续续地会做到这个梦。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他极其有耐心让神识在虚无寂静中到处探寻,终于发现一丁点微弱的声音,起初听不清是什么,后来越是越接近,越能听清,发觉是滴水声。 而今天又多了一个声音。 他侧耳辨听。 “哐……”“叮铃……” 是铁链的声音吗? 岑云谏从梦中醒过来。 山门紧闭,一片幽静,只除了没有那个奇怪的声音。 那说不定是他进阶的心魔。 可为何产生,从何产生,又毫无头绪。 反正至今为止,他的修为并无停滞,反而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因为还要打理昆仑公事,即便他行走呼吸之间都在运功,但这样做的效率自然远远不如闭关潜心修炼。 而每一次潜心修炼,他都会将自己逼至死境一般地达到极限,以此寻求突破。这是他在十三四岁时偶然发现的“诀窍”,这种发疯一样的修炼方法他也只敢自己试,却不能拿去强迫要求其他弟子。 出关的第一件事自然还是昆仑的公务。 索性这次闭关的时间短,而且他是特意选在十三位魔将都应当不会有大动作的空隙,是以暂时风平浪静。 又花了三天考校了一番昆仑弟子们的修炼,指派到昆仑辖域的各个国家。 他选的人大多数都是新弟子,年纪不大,在十几到四五十岁之间。 因为年长的有些甚至有一两百岁的老弟子,嘴巴和礼仪虽然是尊重他的,却不太听命令。 昆仑还有七位大长老,资历最深的那位已有一千多岁,从百余年前就开始说快圆寂了,一直说到掌门都故去了,他老人家身子骨还好好的,整日在自己的山头,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七位大长老各有自己的弟子,形成势力,这些人首先听从于他们,其次才听从仙君。 岑云谏并不着急。 来日方长,有万年历史的昆仑怎么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完全属于他? 不过培养自己的亲信的确是迫在眉睫。 岑云谏不光提拔、指派新弟子,临行前还与他们说了此行的意义,并且按照每个人的修炼特点赠了一件法宝。 他平日里冷若冰霜,目下无尘,像是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没想到不需要任何提醒,他就能毫无犹豫地说出哪怕是刚进门半年只见过他一面的小弟子的名字。考校时也是认真地看过,才能够根据每个弟子的特性选出适合的法宝。 大家都不免在心底受宠若惊一下,诚惶诚恐地谢过仙君赏赐,表示一定不负仙君的嘱托,完成任务。 看着他们一个个虔敬伏地的样子,岑云谏莫名地走神了一下,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生辰日那天,他在洛城军营,看澹台莲州与他的士兵们奏乐相合、其乐融融的场景。 如此想着,落在岑云谏眉目间的天光仿似也柔和了几分,他叮嘱了几句不要掉以轻心云云之类的言语。 一众小弟子更是感动。 自然,也有人在心底羞愧,先前听了一两句风言风语,竟然怀疑起仙君的用意,还想仙君是不是以权谋私,宠爱那个凡人情人。 ……仙君这分明还是一心为公嘛。 他们出发前,岑云谏特意相送。 他站在北宸殿之前,看着弟子们犹如烟花般散向四面八方,越飞越远,隐入天际云端。 就像是播下了一把种子,他静静地等待着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届时都会长出怎样的芽来呢? 直到这时,岑云谏才有空打开云镜看一眼澹台莲州。 他在洛城上面布置了一面云镜阵法,平日里看上去只是一片云,若是遇见那等万里无云的天气,云就会变得薄一些,薄到几乎看不出来,就算是道行精深的老修士也不一定能发现。 澹台莲州还在昆仑时他从不弄这些,没必要,因为他知道澹台莲州一定会在洞府里等他。 但现在澹台莲州在危机四伏的凡间,还喜欢四处乱跑,时常“招惹是非”,即使派了弟子过去,他还是放心不下,得亲自看一眼。 非闭关时期,他每天晚上修炼入定以前都会看上那么一刻钟的时间。 时间定死了,只一刻钟,不多也不少。 今天打开云镜。 洛城军营正是烛火洞明,在即将到来的冬日战役以前,澹台莲州掏了一大笔钱,宴请全体士兵。 不光是士兵,连三个昆仑弟子也在,他们已经目瞪口呆了。 澹台莲州喝高了,两颊晕红,他热得很,把大氅也脱了,抱着一把扬琴边舞边奏,灼灼火光映在他身上,倒似寒冬腊月里开出了桃花,美的艳丽。 众人不光走调还是不走调,都在齐声高唱,也有人下场来跳舞,他们的舞步并不绮靡轻倩,而是像火一样,像树一样,充满了力量之美,是近似于武术的舞蹈。 澹台莲州见了就学,跳得有模有样。 在这一时刻,整个军营上下完全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没有王子,没有长官,没有士兵,甚至连三个昆仑弟子也在这之中其乐融融。 澹台莲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止住过。 岑云谏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扬起嘴角。 一刻钟时间很快就到了。 他克制住自己想要继续看下去的念头,关掉云镜,不再窥探,却拿出了一张琴,嘴里轻吟了一遍澹台莲州刚才演奏的音乐。 不消须臾,他毫无犹豫地下指,准确地弹奏了出来。 只弹三遍。 这音乐不是任何灵曲,却让他的精神舒服许多。 弹罢,他收起琴。 夜幕已铺开,银河灿烂倾落。 夜明珠都被他收了起来送给了澹台莲州,少了很多原本澹台莲州用的东西,变得更冷清了,岑云谏不觉得可惜,能派上用场总比蒙尘要好。 而澹台莲州那儿的宴会正到酣处。 江岚原本没有被分到酒,因为澹台莲州说十三岁以下不准喝酒。 左禅今年十三岁,比她大,分到一杯,美滋滋地跟她显摆。 江岚不稀罕似的冷哼一声,说:“凡间浊饮,我才不喝。” 兰药听了一耳朵,她整天跟江岚别苗头,立马不乐意了:“我看你是怕喝了酒以后会出丑吧?” 江岚毫无犹豫地回:“谁怕了啊?” 兰药阴阳怪气地说:“您就继续端着吧,昆仑仙子。” 她试图保持的冷脸很快就撑不住了。 一位半头白发、满脸沧桑的老兵在澹台莲州且歌且舞的时候,过来给她敬酒,一张面孔被酒熏得赤红:“多谢您了,上回要不是您出手相救,我就算能活下来,这只手怕是也要不保了。” 粗人不懂什么规矩,江岚手忙脚乱地回敬,饮一杯茶。 老兵喝完酒,他的眼睛并不算漂亮,眼白偏黄,还布满血丝,皱纹也很重,与寻常的农夫、奴隶没什么区别,唯独眼神格外明亮,耿直又腼腆地说:“本来不好意思跟您说话,早该说声谢谢的,可是每次你们都直接飞走了,我想说话也见不着,只怕这次再不谢以后没机会了。” 江岚压根没注意去记自己当时出了一剑救的是谁,此时竟有几分羞愧,答:“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们昆仑弟子应该做的。” 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位士兵向他们道谢。 江岚喝了一肚子的茶水。 她刚跟一个老人家好声好气地说完话,一转头,看到兰药笑盈盈地望自己,江岚脸红了一红,又凶起来:“你看我干嘛?” 兰药说:“你有时候还是蛮懂礼数的。” 江岚骄傲地说:“那当然,我可是昆仑弟子。” 三人趁兴而归。 几个月后他们就将离开,这大概是他们数百年的修真生涯中唯一一次参与这样的宴会。 左禅忽地说:“这些人也不知有多少能活过这个冬天。他们自己也明白,所以才要在死之前赶紧谢过欠下的恩情吧。” 江岚恍然大悟,猛然扭头看向左禅。 左禅揣着袖子,仰头看星空:“凡人啊,尽是柔弱的血肉之躯。” 他感慨道:“等回去以后,我修炼再也不偷懒开小差了。” 背后传来一个融满笑意的声音:“是啊。凡人就是那么脆弱。” 他们齐齐转身。 澹台莲州披着光似的走过来,一步一言:“所以,下回不要飞得那么快,听他们说句谢谢再飞走。” 江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数日后。 昆仑的弟子们已经抵达了各国的山置。 胥菀风正是其中一个。 她去的是幽国。 胥菀风今年十九岁,性格仁慈善良,一到幽国边境,发现小妖就直接杀了,很是干脆利落。之后又用了觅妖的八卦盘,每日沉迷于四处杀妖,为了能关照到更多地方,她与两位同门分散开。 可有一回,她还是去晚了一步,让一个漏网之鱼的小妖吃掉了一家人,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小孩奄奄一息。 胥菀风把孩子带在身边几天,救回了命,却不可能一直带着他,所以去了附近的聚居处,想找找个靠谱的凡人托付孩子。 因为这孩子,她才走进了街市,隐瞒自己的身份与凡人打听了一番。 她听说最近的一座城的守城将军公孙非很有名望,而且,若是遇上妖魔,只要去禀告他,他就会组织军队去剿杀妖魔,责无旁贷。 这样的人,一定是她送孩子的好人选。 第90章 第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回 【第四十三回】 胥菀风嫌弃凡人的礼仪太过麻烦,她直接带着孩子来到公孙非所在的将军府,随便找了书房等人。 这里没人,她也不想接触到太多凡人。 晨练完的公孙非满身是汗地提着长-枪回屋,毫无防备地看见屋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持剑女子,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出了一枪,刺向对方。 胥菀风轻巧地往边上一避,躲开他的枪,伸手握住了他的枪尖,只听“啪”的一声,如折枝般轻而易举地折断了。 她冷眸一瞥,道:“这次我就不计较你的失礼了,” 公孙非反而心神稍定,倘若对方对自己有所敌意,那么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被杀死了。 其次,是他看见了女子所穿的青色裙衫。 尽管样式有些不一样,但是与澹台莲州穿过的长衫颜色很相近。那时澹台莲州总喜欢穿着那件青色长衫为受伤的战士治病,那件衣服不易沾上脏污。 再观起持剑的样子,他心下有了个数,收枪抱拳简单行了个礼:“见过昆仑仙人。” 公孙非的目光落在了胥菀风身边的小孩身上,这小孩观衣着打扮与气度举止都不像是仙人,他在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 果不其然,见到这位女修士毫不客气地把孩子向他一推,道是某某村幸存下来的孩子,她无法照顾,把孩子送来给他。 是通知,不是请求。 公孙非不免想起当初从荒城回来的队伍中,那个一路护送他们的剑修,亦是差不多的做派。 他正愁不知道过冬不知道怎么办。近来妖魔异动也多,他虽然已经尽力在训练军队、保护四方,用的还是澹台莲州教的那些,但还是捉襟见肘,力有不逮。 却不能不硬着头皮上。 因为在荒城时,他不得不昭太子有紧密合作,昭太子又为王上所忌惮,连带着他也被幽王不喜。 他与他的好友楼琋千辛万苦从荒城回来,幽王以赏赐为名义,拆散了他们两个,把他派到了这座孤立无援的边远小城。 公孙非没有气馁,再糟糕也比在荒城的十年要好多了,他想,只要他足够忠诚,水滴石穿,总有一天能让王族看到他对幽国的一片忠心。 对于胥菀风的要求,公孙非并没有毫不犹豫地马上答应,而是看着那个孩子,紧皱眉头,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胥菀风还以为他是不想接收一个孩子,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公孙非无比自责地道:“这孩子是萧家的幼子吧。怪我不好,没有及时赶到,不然不至于阖家上下那么多人只活了这一个孩子下来。我在给他们家收尸的时候发现少了个孩子,还以为是连尸体都没留下来,原来是被仙人所救。” 他敛衽向胥菀风躬身行礼,以示感谢:“多谢仙人出手相助,救这孩子一命。” 胥菀风脸色稍霁,微微颔首。 公孙非又问:“仙人比我们先一步找到那里,可是有什么仙法可以知晓妖魔即将为害吗?若是有,可否告知于我?我也想尽到一分绵薄之力。” 胥菀风一开始自然是拒绝的,她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凡人怎么跟妖魔对抗,去了无非是做妖魔的口粮,还平白地增添妖魔的法力,不如交代民众,在妖魔来时记得躲好,我自会前去营救。” 换作是一十岁出头意气风发的公孙非,恐怕早已勃然大怒,然而经历过困守荒城的十年,还有幽王的冷淡贬斥,他早已宠辱不惊,是以有理有据地道:“就算不能击退妖魔,能多支撑一会儿,多保护几个平民百姓活下来也是好的。军人应当保家卫国,这是我的责任。” “况且,我们凡人也未必不能击退妖魔,不瞒仙人,我曾经为妖魔所抓,所圈禁十年。” 在这话时,毫无疑问的,他想起了澹台莲州。 那十年间,他绝望过吗?自然也有过至暗时刻,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的缝隙一点一点被关上,如猪狗牛羊一般,不知何时会被宰杀,只是凭着最后一丝求生欲迫使自己继续活下去。 直到澹台莲州出现,就像是光照进了黑暗的深渊里。 “是一位凡人带着我们一起杀了出来,固然我们人类暂时还不能以这脆弱的凡体与妖魔正面拼杀,却未尝没有谋求一线生机的勇气。” 胥菀风闻言一惊。 还有这么一件事?她怎么没有听说过?等等……好像先前仙君是曾经讲过一个类似的事情,是同一件吗? 她一时间踌躇不定起来。 公孙非继续说:“当时也有一位仙人来襄助我们,还杀了被你们称作魔将的妖魔。” 魔将?胥菀风松开紧锁的柳眉,心想,该不会就是仙君吧。 正想着,便听公孙非说:“我听别人称呼他为仙君,仙人可认识?” 就“君”之一字,即便不了解仙人们所在的修真界,但是公孙非也大致能够猜出来那位丰神俊秀的仙人想来地位不低。 果不其然,他甫一亮出这个名谓,这位女仙人脸上的神色更加信任和缓,说:“仙君是我们修真界至高之尊。” 公孙非进一步对昭太子的深不可测感到害怕,也为自己的国家感到担忧。 幽王将昭太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岁月让他越发的刚愎自用、猜忌多疑,气量也越发狭窄,身边的老臣一个个的要么故去,要么变了性子,还不怎么提拔年轻人,现在围绕在幽光身边的早已不是当年的贤臣良将,尽是一群阿谀奉承的奸佞。 而昭太子身边呢,在他看来,不管文武都有相国之才的人,更有一些奇人异士,他从未特地去招揽过谁,那些人就自然而然地围在他的身边了。 如今,更是发现于各国君王而言高不可攀的仙人好像与昭太子都很熟。 连仙人中最为尊贵的“王者”,名为仙君的人都是跟昭太子平等相交的,这实在是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关于澹台莲州的事,昆仑弟子多少有所耳闻。 胥菀风了然地轻轻颔首,道:“我明白了,之后若是有什么危险,我会先告知你一番。把手伸出手,我给你施一个法印,届时会有信蝶飞来,告知于你。” “是。”公孙非应下,按照仙人所说的照办。 最后,他才恍然记起件事,郑重地行了一礼:“在下幽国公孙非,敢问仙人名讳?如何称呼?” 胥菀风愣了一愣,她没想到还会被问名字,隐约之间,好似感觉到有什么被打破了是的,总有几分别扭,正视着公孙非,回答道:“我叫胥菀风,是昆仑内门弟子。……,我被派来你们幽国除魔。” 公孙非改口:“见过胥先生。今后还请多关照了。” 胥菀风“嗯”了一声,转身意欲离开。 小孩有些舍不得她,上前去抓住她的裙摆,问:“姐姐,你要走了吗?” 冷若冰霜的胥菀风面对孩子时却显得温柔了许多,她摸摸孩子的脑袋,温声细语地说:“是,姐姐还要去别的地方,早点去,才能保护其他像你一样的小孩不会失去爹爹跟娘亲。你乖乖的,以后就跟着这个叔叔了,要听他的话,知道吗?” 小孩泪汪汪地点头。 胥菀风飘然而去。 公孙非对孩子说:“给仙人磕几个头吧,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孩子懵懵懂懂地跪下磕头,胥菀风在天上回眸看了一眼,却也不曾停留,就这样里去了。 然而—— 不光是胥菀风,被派往各国驻守、斩妖除魔的昆仑弟子都或早或晚地遇见了类似公孙非的人。 他们自述的遭遇似乎也差不多,且每个人的口中都会不约而同地提起同一个人:昭太子澹台莲州。 在这之中的每一个人,正如一串用以一根引线连起来的连环炮一般,终于在这个冬天,被妖魔侵略的火焰所点燃,噼里啪啦地在各国各地接一连三地燃烧起来,炸开,发出一声响。 哪怕他们其中的每一个都不算是惊天动地的轰隆巨响,但是汇聚在一起时,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再高傲的昆仑弟子在听说连仙君都放下身段与凡人相合作过以后,也没办法继续端着架子。 仙君的架子都不高,他凭什么端到仙君的头上去。 而在与这些对妖魔战斗有经验的凡人合作过以后,眼里也算是渐渐进了沙子,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目下无人。 这些他们乍一看瞧不上眼的凡人居然真的帮上了忙,而且帮了不小的忙,给他们省了不少工夫,多久了很多人。 其中大部分从荒城回来的人们在被百姓们传授知识,被问起的时候,不吝将功劳归于昭太子的身上,大同小异地道:“要谢的话,还得谢昭太子。” 尽管他们选择回归故土,可在他们的心底,依然仰慕昭太子,怀念跟随澹台莲州冲出荒城的那一天。 那是他们新生的日子。 昆仑弟子们还发现,有一些小村落和小城镇,已经被设好了精妙的阵法,看着很像是昆仑的风格,只是被改过,威力没那么大,可假如只是用来抵御小妖魔的话,却是绰绰有余的。 这些村子里还有个统一的特征,就是百姓们都修了一个美男子的石像,名为:莲州公子。 【第四十四回】 妖域。 邽山。 达骨丹才飞到山脚附近,便听见了一声无比响亮的嗷叫,像野狗,但比狗可要凶多了。 邽山这地盘与他所住过的万妖域不大一样,魔将屠乐在八百年前前杀了一整个国家的人,将这个国家的宫殿占为己有,住得竟然像个人似的。甚至还会利用人类的厨房,有模有样地烹饪人肉,他是十三位魔将中吃饭吃得最为讲究的那个。 但今天达骨丹过来的时候,屠乐吃的并不是精烹细饪的人肉,而是直接拿着尸体在吃。 达骨丹定睛一看,吃的不是人,是个小妖。 屠乐原型是一只穷奇,比自己道行高深得多,起码有个两千年的修为,听说他的原型大小形状似牛,披着一身坚硬粗粝的毛刺。 此时则是半人形的,是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男子,高大的不同寻常,比普通的人类壮汉还要大上三倍,那黝黑的皮肤凑近了看才能发现是近似于棕黑色甲壳的东西。他的脸还是有牛的模样,但与大多数妖怪来说,已经很有个人样了。 甚至于,他还有模有样的穿着人类的铠甲,戴着冕冠。 达骨丹以前与他来往的时候,也曾经听他说起过,人类唯独会打扮这点让他羡慕。所以他会学着人来打扮自己,并照溪自美。 屠乐吃肉喜欢从脚开始吃,正提着一只撕下来的腿在啃,见达骨丹来了,好脾气地问:“要不要吃?” 达骨丹摇摇头,这家伙真是说一百遍都记不住,他是不吃肉的。 屠乐嘴上的血都没擦,见了他就问:“你弟弟呢?怎么没一起来?” 说完,才一拍脑门,佯装作傻呵呵地笑说:“对了,忘了,你弟弟被烧死了。” 十三魔将之中,唯有魔将罗罗鸟是一对孪生兄弟,达骨丹与达骨罗,他们各有各的地盘,互不干涉。 前两年听说他们被新上任的仙君给盯上,不光是弟弟被杀,哥哥也修为大毁,不知所踪,一半地盘被修士收了回去,另一半则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妖魔给瓜分。 最近,又听说达骨丹出现了。 他好歹是个魔将,非普通小妖可以比拟,大家等闲也不想跟他打起来。而且这家伙脑子很聪明,喜欢来阴的,即使他如今手下没剩下多少妖兵,其他魔将还是颇为忌惮他。 提起他的丧弟之痛,达骨丹的脸色相当糟糕。 屠乐就是想看他失态的样子,心底正在看笑话呢,却见达骨丹忍住了想要发火的冲动,问:“刚才没进来就听见你狗叫了一声,是发生了什么?” 屠乐嘴角的笑意一僵,腹诽:狗叫?你才狗叫!他说:“没什么,我让这些小妖去抓人给我吃,可最近尽是抓一些不好吃老弱病残回来,还损了不少兵,也不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所以我干脆把他们给吃了。” 他“呸”地吐出一口碎肉,嫌弃地说:“真难吃,还是人好吃,肉嫩。” 达骨罗戴着披风,兜帽掩住他的脸看不清晰。他摘下帽子,露出被烧得半边红色癞疤的脸来,说:“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你也发现了吧?这个冬天,人牲越来越难抓了。” 屠乐这才正经了一些,冷然正色,向达骨罗倾身,又伸手指了下伺候在旁边的一个小妖:“还不快去搬张椅子过来。” 达骨罗抬手:“无妨,我也不爱坐着。” 屠乐摸摸下巴,说:“是啊,我也发现了……我最近都没什么好吃的了,把给魔皇的供奉交了以后,剩下的全是些难吃的。” “他们跟我说,抓不到的人的原因是因为打不过,说那些凡人聚集起来杀妖。我只觉得可笑,那些个娇嫩的凡人不是随便拧一下敲一下就弄死了吗?还会打不过吗?” “……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没骗我?” 屠乐看着自己手上的残肢沉默了。 达骨罗道:“这凡间出了一个叫作澹台莲州的人,他在昆仑长大,却不修真问道,跑回凡间救些个凡人,他用妖魔的骨血铸造武器,还会各种阵法,正是他带头反抗妖魔。” 屠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凡间还有这样的人?真是奇了怪了。” 他一拍大腿,干脆利落地说:“既然都是这个人在搞鬼,不知天高地厚地带着一群凡人不想被我们吃掉,那我们把他杀掉不就不好了吗?” 达骨罗摇了摇头:“杀不掉。起码直接去的话杀不掉。他手握对妖魔经验丰富的士兵,又有昆仑庇护,身边还有一些奇怪的人。” 他充满仇恨,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是怎么被烧成这样子,我弟弟又是怎么死的?都是因为这个……这个澹台莲州。” “想杀他还得从长计议,我正是来找你借兵,或是合作,我们想办法一起把他给杀了如何?” “不杀了他,今后我们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屠乐将信将疑:“是吗?你怕不是想要借我的手帮你报私仇吧。你地盘没了,是你自己弱小倒霉,我犯不着贴我的兵来帮你。” 他往后仰去,摇头晃脑地说:“不划算,不划算。你给我什么好处?” 达骨罗用他最讨厌的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说:“你的脑子是只有核桃大吗?凡人都跟仙人合作了,你却还要敝帚自珍,不趁现在就杀了他的话,将来一定后患无穷。我不能让那些凡人变得聪明起来。” “好处?好处就是你还能再快活几千年,不然我敢断定,再过不久,你就会落到跟我弟弟一样的下场。” 屠乐可不听他的威胁恐吓,都是修炼几千年的魔将,他的资历还比达骨罗深呢,谁怕谁啊? 他都见过好几任昆仑掌门了,岂是达骨罗这个一千多年的小魔将能比的?他的见识才更广。 他知道达骨罗说得也不算全错,有可取之处,只是不想听从达骨罗。 达骨罗平静了一下,撇开仇怨,又说:“再过七年,正是六十年一甲子以遇的日子。你应当记得。” 屠乐:“我还没老到把这个给忘了。” 六十年一次,大地上将再一次迎来妖气最盛的日子。 届时只要他们以足够多的鲜血来献祭,就可能能够解开修真者的封印,将魔皇解放出来。 只要魔皇出世,他们妖魔就将迎来真正的好日子。 修真界强大不正是因为他们有领袖?若是他们也有魔皇带领,一定能够让那些压在他们头上,杀害他们来做丹药的修真者们一个好看,到时就是他们妖魔的天下了。 这是刻在他们骨血里的记忆,从他们诞生起,他们就知道他们有一位魔皇。 听说他们曾经也是世上的主宰。可惜从未见过,那些道貌岸然的修真者们封印了他们的魔皇,使他们沦为世上的第一等生物。 达骨丹说:“杀了澹台莲州,我们才能收集到足够的血。重迎魔皇临世的计划也应该把所有魔将都叫过来,一起商量商量了。” 屠乐这才动容:“你让我想想……” “其他魔将怎么说?” 不过,达骨罗的计划并不急于这几天、几个月之间。 对于他们这些拥有漫长生命的妖魔来说,这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他觉得在三四年里想办法把澹台莲州给杀了就不算慢。 到时,也算是一箭双雕地报了弑弟之仇。 然而,随着他的传播。 这个凡人的名字也被听进了诸位魔将的耳朵中,认真地论起来,这无疑是几千年来的第一次。 区区一个□□凡胎的凡人越过了那么多修真者,有名有姓地被他们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敌人被记住了。 ——澹台莲州。 - 那么,此时此刻,凡间、魔界、乃至修真界都在被热议的澹台莲州本人呢? 他正在接待从嶙山置回来的任乖蹇。 作为与昆仑剑宗沟通的昭国使者,任乖蹇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不光如此,他还带来了一些“特产”。 一块足有两米多长,一米高的长方形巨石被摆在空地上,石头泛着青黑的光泽,看上去无比坚硬。 澹台莲州正在拿着锤子、凿子在敲敲打打,而后又拿自己的剑试了一下,前者留不下任何的痕迹,后者需要他用尽全力才能够削砍下石片。 任乖蹇笑问:“太子看这石头如何?” 澹台莲州双眼放光:“是做城墙的好材料。哪来的?怎么凿下来的?怎么看着更像是用武器劈下来的,这么规整。” 任乖蹇甚是满意自己的眼光,得意洋洋地说:“我问嶙山置置守要来的。好像是他们挖矿的边角料。” 澹台莲州顿时明白过来。 懂了。挖的是灵石矿他是知道的。 本来灵石矿对凡人来说也用不上,灵石里的灵气凡人无法吸收,至多说变得健康、强壮、长寿,从根本上也不可能把凡人变成仙人,所以对此他并不多在意。 那次去嶙山置,岑云谏也没有带他去矿里看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灵石矿的变角落。 任乖蹇说:“他们后山堆了不少,太子,我觉得不如你去问问昆仑的人,能不能把这些边角料给我们修筑城墙,你看是不是个好主意?” 澹台莲州与他一拍即合:“当然是个好主意!” 为了这些石头,澹台莲州转头就去找了岑云谏。 【第四十五回】 岑云谏如今很有自知之明,若非急事公事,澹台莲州不会因为别的联络他。 既是急事公事,那自然要分个缓急轻重,需要优先处理就优先处理。譬如他现在正在与长老们问好,这就不算什么要事。 岑云谏笼起袖子,摸了摸袖镜,同大长老颔首示意,表示有事要办,暂且奉陪。 即使解释过了,这依然是一个非常失礼的行为,不太尊师重道,但是对于岑云谏来说,他正想这样做。 比起几位长老,他更亲近于掌门。 掌门去世之后,长老们不大能弹压住他,他所出的几个新政令,也为长老们所不喜,其中尤其以大长老为首。 不光是总是对他的新令推三阻四,倚老卖老地阳奉阴违,还几次三番地把他叫过去,要他遵守昆仑传统,记得老幼尊卑,别以为自己当上仙君、成了掌门就多了不起,还得敬着他们几个老祖宗。 岑云谏暂时还没有跟他们撕破脸,可昆仑门中人人都知道仙君与长老们之间已生龃龉。 最近昆仑被分成新旧两派之势愈演愈烈。 原本一看似乎就是岑云谏的劣势。 岑云谏虽是万年一见的天才,然而他年纪太轻,资历浅,积攒不够,库藏肯定也不算丰富,给不了多少好处。 而长老们在昆仑经营多年,不光资历深,名望大,府库里的宝贝也数不胜数,从他们的手指缝里随便漏出丁点宝贝出来对于小弟子们来说都可以做本命法宝了。而且这么多年,弟子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也是个不可小觑的数目。 在长老们手下的弟子一开始还想,就算岑云谏是仙君,他拿什么跟大长老叫板?真是不知道几斤几两。 然而很快,他们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仙君的确因为年纪小没多少积累,手里的东西薄,但是他手指够松,且赏罚分明,只要按照他所交代的任务好好完成,一定会有不错的赏赐,十分公道。 在仙君那里,只看功劳,只看修为,不看家世,也不用别出心裁地讨他欢心。 仙君的喜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好摸,只要遵循他的规则,好好当差,必会有回报。这可比在几位性格阴晴不定的老祖宗手下苦熬,等着虚无缥缈的机会可要实在多了! 结果就是,不光是年纪小的新弟子们对仙君死心塌地,更有不少老弟子开始蠢蠢欲动,也很想“叛出师门”,投到仙君的麾下。 仙君上任以后还扩招弟子,将从其他小门派选人的名额第一年直接扩大了三倍,且由他亲自来选。 不然哪来的这么多弟子能够派遣到各国斩妖除魔。 他的风格与以前的几位仙君,甚至可以说是和有史以来的其他所有的出身昆仑的仙君都不同。 这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利落正如同他的剑术风格,无情,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无论是新弟子还是老弟子,无论是昆仑内还是昆仑外,所有人大致都能感觉到眼下昆仑这雷霆阵阵的氛围。 俨然是要变天了。 不,应该是正在变天。 这次几位长老把他叫过去,正是老调重弹地训诫他不要违背昆仑祖训。 岑云谏听是听得很认真的,时不时地应和一句,以表示自己有在听,只是兴致乏乏,显然不怎么赞同。还反问了一句:“昆仑祖训是以前的仙君、掌门定的,既然我现在做了仙君兼任掌门,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为什么我不能定新的规矩?” 他一板一眼,秉公无私地道:“倘若长老觉得我哪条新规矩定的不好,大可跟我陈明利弊,若是弊大于利,无益于拯救苍生,我自然会改。若是我觉得不对,我自然得坚持己见。” 大长老被他问得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思忖了片刻,才深蕴怒意地说:“你一个一十出头的小儿懂什么?我年纪的零头都比你的岁数大,我自然比你有的是经验。不听老人言,迟早有你的苦头吃。” “我听说你还派弟子们去凡间历练,我们昆仑以前可从不干这种事。” “凡人生命短暂,就是救了他们,让他们多活了十几一十年又顶什么用?只要让他们的国家大概不灭亡就好了,他们就不会灭绝。” “没得浪费了弟子们的修炼时间。” 岑云谏寸步不让地反驳道:“昆仑弟子久居深山,却不下山,不见苍生,又怎救苍生?” “当初我为妖魔所害,差点命丧黄泉,并非因为我修为不够,而是经验不足,不在这时候多锻炼那在什么时候呢?我正是为了昆仑的将来,所以才让弟子们下山历练。修者的寿命那么长,短短几年不过九牛一毛的时间。” 大长老再说:“让这些道心未定的弟子接触了太多凡人,说不定会让他们的道心动摇,仙骨污浊,影响以后的修炼。” 岑云谏:“我看未必。您看,我与个凡人成亲几年,也没有影响我的修为突飞猛进,我觉得与凡人来往并无不好。我也看了几个被我派出去的弟子,我看他们的修为反而是精进了。” 正是因为成效,岑云谏才愈发坚定自己的做法,丝毫不认为有错。 大长老如被他气得心梗,按住胸口咳嗽起来。 其余几位长老见状,立即指责于他:“岑云谏,你看看,你把大长老给气成什么样了?我们好心劝你,你却冥顽不灵。你是当上仙君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吧?可以不听老师尊长的话了。” “我听说你还在跟那个凡人来往?你莫不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迷住了吧?我看你已经道心不坚了。” 忽然被称呼全名,岑云谏都有点不自在,在昆仑,自从澹台莲州离开以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的这个名字了。 “我自然是尊敬你们的,只是也得分对错。” “本座不光是昆仑掌门,也是修真界的仙君,我担任着拯救苍生的职责,当然一切围绕着这个任务而展开。” 岑云谏跟块石头似的,冷冷地说:“万物道理的正确与错误与年纪无关。我倒是觉得,大长老你活了太久,却一直不怎么出去走动,脑子是不是僵了,也得多动一动才是。” 他自认并非嘲讽,是真的好心好意地在说,却看大长老好像快要吐血了。 又说:“大长老还是多多休息,您年纪大了,不要把心神放在这些事上,只怕耗费您的心头精血。” 好巧不巧,这时正好澹台莲州找他,岑云谏便直接说自己有事,施施然地离开了去。 没回洞府,澹台莲州飞到半路就停了下来。 他瞧见一片眼熟的杜鹃花海,降落在这里,与澹台莲州说说话。 以前澹台莲州总爱在这里等他,就为了看他一眼。 澹台莲州哪知道他与长老们的争吵,声音乐呵呵的,像是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开门见山地说:“任乖蹇从昆仑剑宗所设的嶙山置回来,他取了一块你们挖掘灵石矿以后剩下的废石……” “不对,应该是废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留着这些石头来用?假如没用的话,可以给我们吗?我想拿来修筑城墙,那么,就算遇上更厉害的妖魔过来,说不定能阻挡。” 岑云谏一听他这活泼阳光的声音就觉得手脚与心口都变得热了起来,跟他有来有往地商量起来:“不是有江岚他们在吗?就算有厉害的妖魔也不用太担心吧。而且还有你,还有那只白狼,你们洛城哪还需要担心?” 而且,还有我,这个配置不管怎么看,起码能撑到他赶到,澹台莲州是不会有危险的。 澹台莲州却说:“有我在的时候是不用担心,但是以后我走了呢,还有我死了以后呢?我活得没有你久,也不能像你那样日行千里。凡事都要未雨绸缪嘛,总得为后世百姓考虑。” 岑云谏想了想,认同地答:“你说得是。” 在澹台莲州说到他死以后这句时,岑云谏觉得像是一根扎在他的心尖上的细针不小心扯动到,又疼了一下,这跟针太细了,他找都找不到,甚至没办法把这根针给□□,只能装作没有疼,等着下回不知什么时候再发作。 那些是废料,对他们修士来说没什么用。 所以,岑云谏很爽快地说:“好,都给你了吧,你是自己去搬,还是我让人送去给你?” 澹台莲州腼腆地说:“要是不算太麻烦,你找个人搬来给我吧。” 倒也不是不能他们自己去搬,但又是冬天,又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还不如占点岑云谏的便宜,反正对他们修士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这前夫的便宜占着占着,他都占习惯了。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脸皮是越来越厚了。不过这有什么的呢?区区不要脸而已。为了能早点修筑好城墙,多给百姓们一份保护,他不吝啬于自己的任何牺牲。 最近岑云谏感觉也越来越好说话了,说不清楚,总觉得有哪里变了。 第91章 第四十六回 岑云谏二话没说又答应了下来。 澹台莲州连声道谢。 岑云谏:“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倒是你那边,没什么要紧事吧?” 想了想,又没事找事地问:“那三个小的没有又烦你吧。” 提到孩子,澹台莲州总是温柔的:“没有,他们三个很乖,就是太乖了一点。”他想起好笑的事,声音染上笑意,“就是上回玩捉迷藏,被你给吓着了,之后再怎么找他么,也不敢玩,就怕你不声不响地冒出来。哈哈。” 岑云谏也笑:“没想到他们都挺大了,到了你那儿,还会像是个孩子一样。” 澹台莲州:“其实在凡间,他们这个年纪也不是不可以成亲了。但在我看来还是半大孩子嘛。” 说到这儿,澹台莲州也有点腼腆,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暗恋岑云谏了,那会儿他不觉得自己是小孩了。大概正是因为自己过早地长大,他才更加希望自己所保护的孩子们能够天真无邪。 “我又打搅你了吧?”澹台莲州问,“您太忙了,既然说好了,我就不继续叨唠了。” 岑云谏也干脆:“好,改日我找好了人,再告诉你什么时候送石头过去。” 岑云谏动作极快。 隔天就告诉他后天有人送石头过去,第三天就全部搞定,而且还问了他大概要多大的,反正对剑修来说,不过多切两刀的问题。 因为是额外的工作,岑云谏自掏腰包另给了这批修士一笔灵石作为报酬。没让澹台莲州知道。 虞置守亲自去了一趟。 不管仙君对外承不承认,这位昭太子都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似乎只是个被圈养在洞府里的小宠物,而是为他操办这操办那,他肯定不能怠慢。 然而在过去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瞥见田里有个在干活的人长得很想嶙山置以前的韩置守,老虞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还真的是韩置守! 老虞想了一下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可当初他可在韩阳羽那里吃了不少苦头,正犹豫着,就见一个小兵喊韩阳羽一起去吃饭。 韩阳羽咧嘴一笑,跟人勾肩搭背,大跨步地走了,一点也不像以前在嶙山置时清高自私的样子。老虞看得啧啧两声,思来想去,到底没有上前去相认。他们未曾做过朋友,今后更是桥归桥路归路,何必去认,图惹尴尬。 虞置守把砖石都给澹台莲州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外面的空地上,晚上来的,这会儿没什么人。 远处把守的士兵只是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就看到堆积如山的砖石,被惊住了。好在看到了太子也站在那,才没有尖叫出声。 反正无论怎样的事发生在他们家太子身上那都是合情合理的,不用大惊小怪。 虞置守问:“要点一点数量吗?” 澹台莲州很满意:“不用不用,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虞置守好不客气地说:“太子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力,尽管来找我就是,但我所能,在所不辞。” 澹台莲州心知这一定是看在岑云谏的面子上,寒暄几句敷衍了过去。 却不曾想虞置守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毕竟,澹台莲州好了,昭国的国力才旺盛,昭国的国力旺盛了,昭国的灵石矿才会更加的丰厚。 近来灵石矿的产出又隐隐地验证了一些他的猜测,还不能完全确定。他已经记了一些数据,用以核验自己的想法,若是能够肯定了,他打算写作文章献给仙君,一定对昆仑有益处。 第二天天亮。 大家都看到了这些从天而降的石砖。 军营里的老人们惊讶一下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洛城百姓没有见过啊,一传十,十传百,把澹台莲州传得越来越神通广大,而那些商人们听说以后,更是添油加醋,到处传播。 澹台莲州把洛城太守叫了过来。 这位洛城太守鲜少出现,他也乐得清闲,并不干扰太子对洛城的改造,甚至大开方便之门,不管太子做什么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太子好处没有少给,比他以前拿的还要多,最近来往的商税他收得美滋滋。 不过修筑城墙又是另一回事了。 澹台莲州指着这些钢铁光泽般的砖石,志得意满地问:“太守看这些石头怎样?可作何用?” 洛城太守揣摩了一下太子的心意,抚须赞道:“好石头啊,若做陵墓石,定能保证千万年不被盗墓贼所破。” 澹台莲州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被噎了一下:“……” 也不算有错。 大部分的国君都会在刚登基时就开始筹备建造自己的陵墓,比如他的父王,就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的陵墓给修筑好了,不管什么时候驾崩都可以安葬。 澹台莲州解释说:“我打算用这些石头来修筑城墙。” 洛城太守明白自己会错意,却无窘迫之意,笑盈盈地改口说:“作城墙当然更好,再适合不过了,比做陵墓石还好。” 修城墙他是无所谓,但是澹台莲州这么一说,他就开始肉疼起来,心想,该不会是要他出钱吧?他不介意出点血,可假如要他大出血的话,那他可就不干了。 洛城太守委婉地表示给太子出一个数,这钱肯定不够。太子笑纳了,跟他说,会有人出钱盖城墙的。洛城太守摸不着头脑,但太子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那他要么就安心等着吧。 左右一直到现在他与太子都相安无事,太子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上司。 腊月。 兰药收到一只小田鼠的通风报信,倒是在西南方向有一小股妖兵,约五百人左右。 澹台莲州原想亲自过去,当他先骑白狼去远远看了一眼,觉得只是些小妖,没有太厉害的妖魔,便回了来,打算放手让军队自行前往,由赵蛟带队剿妖,再让江岚跟随在一旁协助。 他就不跟队了。 大家用小巢穴里的零散妖魔练手了不少次数,也该上较大一点的阵仗了,不能只有他一个能打。 除了他以外,还得多锻炼几个将领。 澹台莲州与众人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自己不由地惭愧。 座下的士兵们却纷纷应和,毫无犹豫地答应了。 阿鸮还争着说:“太、太子,下、下回我、我带队,行吗?” 小飞笑话他:“你结巴还带队呢?你一个命令没说话,就被杀掉了,还是我吧。” 澹台莲州心中一暖,笑说:“若是派阿鸮去,自然是要让小飞一起的,让你们双剑合璧嘛。” 孟白乙拍拍赵蛟的肩膀,并不妒忌,叮嘱他说:“太子委你以重任,又是把打头阵的光荣给了你,你可一定担起来,我记得那附近的地形,时间紧,等会回去我给你画个地图,你要给我把每一道沟都背下来。” 赵蛟丝毫不紧张:“我这就去准备,这有什么的?太子,等我回来,可以赏我只鸡吃吗?” 澹台莲州:“有肉吃。” 黎东先生笑眯眯的,双手都揣在袖子里,太冷,不想拿出来,附和道:“何止有肉吃,我给你写篇文章,世世代代地传下去,让后世人人都知道你赵蛟大名。” 赵蛟是个大老粗,不怎么懂,嘟囔:“我死都死了,管我死后别人知不知道我。” 话音没错,就被孟白乙拧了一下胳膊肉,敲打他:“这是好事,赶紧谢过先生。” 赵蛟听话去谢。 众人笑成一团。 气氛看似轻松,其实赵蛟彻夜未眠,来熟记战术和地形。 他带了一千五百人出发,三个打一个,只能说勉强。 临行前。 澹台莲州一直把他们送出了军营,送出五里地,被劝了回去,赵蛟笑说:“您不说是让我们自己去吗?再送就干脆跟我们一起去好了。” 士兵们哄笑着赶澹台莲州回去。 澹台莲州站在路边,身边伴着一只白狼,目送他们离去。 士兵们心里头都犯嘀咕,莫名地鼻尖发作,胸口鼓掌。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太子比他们年纪太小,他们为什么觉得太子看他们的眼神倒像是父母一样。 第92章 第四十七回 选在这天出发,也是因为澹台莲州观过星相,察定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再过几天就要开始下雪了。 他们最好得在下雪前结束这场战斗。 对作战来说最糟糕的就是天气,不光是因为冷会使得士兵们的战斗力下降,而且到时候山沟涧道都会被白雪覆盖,成为天然的陷阱,一不小心落进去的话,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站在山谷间门的一条岔路,是临时辟出的小道,要是旁国的官员前来,都会为昭太子的士兵效率之高而惊叹,不过一日之间门,就披星戴月地修了出来。这儿都不能算作是路,不过是把杂草乱七八糟地压了压,使得辎重的车辆可以顺利通过。 因为打算速战速决,所以带的补给并不算多,车马很快就走完了。 此地正迎风头,被风呼啸如怒涛,将浮尘与草屑卷起,粗犷得像是能把马车也卷到天上去。 这会儿天气已经颇冷了,冷风像是刀子割痛澹台莲州的脸颊,钻进他的领口。 毡幕的两角用重石压着,缝隙时而被风吹得鼓起撑开,为坐在晦暗车内的他展示出萧肃但仍染些许绿意的人间门一角。 快回到军营时,澹台莲州看见韩阳羽站在路边,紧锁眉头,目光凝滞,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 韩阳羽担忧,是因为他最要好的士兵朋友谷勇也参与了这场战斗。 谷勇出发前士气高昂,韩阳羽到底没能开口泼他冷水。 主动去剿灭妖军? 这些凡人是怎么想的?就凭他们的□□凡躯吗? 五百妖兵,其中多半会有一个等阶较高的将领。 就算是昆仑弟子也得组一个五十人左右的队伍才能够应付吧。一个修为深厚的修士与数百凡人都不可以相提并论。 是他们从魔将手下接回昭太子,就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正面作战了? 还是这半年来一小股一小股地清缴一窝几个、十几个妖魔给凡人士兵们错觉? 韩阳羽一直在军营,他从没跟着军队去见识过他们的战斗。 尽管他每天都有看到演习场上那排山倒海般的操练,但是对于凡人主动出击一事仍然不能相信,也无法试图想象。 以前他曾有一次与其他剑修一起遇见了一股大约三百妖兵的小部队,他们二十几个人,都差点没杀得过来,倒不是那些小妖魔单个多么厉害,但当他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时,实在是难免会有破绽被抓住。 而在他修为大失以后,也有遇见过落单的妖魔。 最终他勉强应付了,算是死里逃生。 第二天,韩阳羽去给田地浇水的时候,惴惴然的样子一下子被小王子看出来了。 阿辛问他:“你是生病了吗?脸色不大好。若是生病了,要看大夫吗?我不清楚你们仙人需不需要看大夫。” 韩阳羽摇了摇头,在孩子面前坦诚地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因为朋友参加了剿妖之战而感到担心,才显得魂不守舍。多谢二王子关心。” 他原以为阿辛会像其他士兵那样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是太子的军队,我们一定会胜利。” 阿辛只是“唔”了一声。这一年间《献给仙君的be美学》,牢记网址:.1.门,他已经大致领略了生命逝去的残酷,略为沉吟,道:“若是他这次能回来,我帮你想办法把你的朋友安排到没那么危险的职务去吧,譬如,做我的侍卫。” 韩阳羽苦涩地笑了笑,还是摇头。 阿辛又问:“不过,你在军营有了朋友啊?” 韩阳羽自己也愣了下。是啊,他交上了几个朋友呢。 阿辛再打量了韩阳羽一番,给出一个天真且离奇的建议:“行军既已开拨,不可能把他调走。要是直接把他带走,他也会成逃兵。但是你若是出现在战场上,把他救下来,却是无碍的。与其在这苦恼,不如出发去寻他。” “只是,别影响到时候的阵型就好了。” 韩阳羽脱口而出:“啊?” 阿辛反问:“不对吗?” 韩阳羽震惊之余,冷静下来想了想,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个解决方案。 似乎这是此地凡人们一贯的想法,被那个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澹台莲州带的“坏头”。 他就喜欢这样做,与其杞人忧天,不如豁出去拼一把,就算看上去多么的不自量力。 韩阳羽半夜未眠。 为什么是半夜呢?因为他在下半夜时,干脆翻出军营,追大部队去了。 他追了一天,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追到半路,他都没发现行军的痕迹。 邪门了,走哪去了? 总不能是半道就人间门蒸发了吧?就算是遇见了妖魔,也应该留下点痕迹啊。 夜里,他合衣睡在野外,弄点树枝改一改,被冻得直哆嗦。这在军营里的好日子过久了,他都快忘了风餐露宿的凄惨。 倒是第二天,他遇见了几个扶老携幼的百姓,身边配了一个士兵,应该是新来的,年纪看着小,口音也是洛城本地人的口音。 这个士兵不认识他,见了他,还着急地说:“你往哪边去干吗?有吃人的怪物。别去,别去。” 哦,原来是半路上还遇见了零散寡居的百姓,分拨人手出来送到安全地方。 这样的话,军队一定还没出事。 韩阳羽道过谢,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溜了,继续往前去。 前方群山万壑连绵不绝,以前飞得时候不觉得多远,用脚来走才知道有多难翻越,糟糕的是,他还是没有找到军队在哪。 而最让他不安,他总觉得好像有视线在看自己。 他每天都会找个高处,寻找炊烟。 就算隐蔽,也总得生火做饭吧?结果连炊烟都没见到。 在第四日时,韩阳羽没找到凡人的军队,倒是跟一个落单的小妖撞上了。 他被吓了一跳,拔剑将小妖杀了,站在原地惊魂未定,一时间门拿不准究竟是要继续深入虎穴,还是打道回府。 忽地,一道寒冽的风从他的颈后擦过。 韩阳羽反应过来,往前扑去躲开,再转身,与澹台莲州打了个照面。 澹台莲州施施然地站在那儿,一袭青衫,身边伴着一只白狼。 此刻,他看上去不像是雍容华贵的太子,倒像是一个侠客,看上去是这样的自在。 澹台莲州从容不迫地挽了个剑花,问:“你愣着做什么?” 韩阳羽后怕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想,要是澹台莲州没出手,那他现在怕是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究竟是哪来的视线了。 这两天澹台莲州也在附近吧? 而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韩阳羽说不上是毛骨悚然还是钦佩不已,暗念,澹台莲州虽无法入门休闲,可这一身武艺怕是已经臻至化境了吧。 韩阳羽回过神,缓声问:“……太子怎么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