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第一活下来了》 1. 年光 [] 往来皆是江湖客,聚散无论总是缘。 —————— 祁山双青坪,红枫金桂掩映之下,刀光阵阵,拳风破空,呼喝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喧闹震天。 纪无锋坐在三层角楼的屋顶上,一身湖蓝劲装,头戴银冠,腰佩白玉,鼻侧一颗鲜红小痔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一边看着院中比斗的热闹场景,一边分出心神观望着双青坪外的山间小路。 一阵风吹过,红枫涌动波涛,在清幽的桂花香气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拾级而上。 纪无锋立刻站直了身体,向那道身影看去—— 斗笠遮住了来人面容,只见他左肩背着一个深色药箱,不紧不慢地往山上走。 轻轻几下跃至地面,纪无锋仔细整理下领口,随即快步向外走去,却又在迈出双青坪大门的时候慢下脚步,悠悠走下台阶。 陆容辛低着头,一步步数着台阶向上走,突然一个清越的声音打断了他。 “陆神医,又见面了。” 陆容辛扶着斗笠抬头,就见纪无锋笑容灿烂,在五六步外等他。 “小纪公子。”陆容辛略拱了下手。 纪无锋又下了两级台阶,伸出手:“陆大夫,我来帮你拿药箱吧。” “多谢,但不劳烦了。” 陆容辛背着药箱,自纪无锋身侧走过,心里默数着“四百二十一、四百二十二……”,没有分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纪无锋收回手,揉了下鼻子,立刻又跟上去,说:“陆大夫,上次多亏了你,我大哥的腿已经好多了,现下已经能拄着拐慢慢走动。” 陆容辛仍在默数“四百二十七、四百二十八……”。 “……只是刀剑无眼,江湖人打急了难免受伤,这次又麻烦你来一趟。” “四百三十五、四百三十六……” “……恒昌楼的素鸭很是好吃,我可以遣人去买一只,还有玉镜湖的玲珑鱼,我恰好得了两条,炖汤请你尝尝……” “无功不受禄。”陆容辛突然站定,纪无锋差点撞在他背上。 陆容辛微微侧身:“小纪公子,要到你了。” 此时两人已在双青坪院门口,纪无锋这才突然听见了院内的喧闹声,有人大声喊着“决赛就要开始了”,或者“纪无锋纪二公子在哪”。 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陆容辛已经背着药箱走进院里,一袭白衣轻轻摇荡着,融进了人群,消失不见了。 看来又搞砸了。 纪无锋长长吐出一口气,暗自懊恼。 “纪无锋!”宋义从人堆里挤过来,脸上满是激动的红晕,“快走啊,马上就要到你了!就是那个南域来的和尚和你打,他居然真的赢了!” 纪无锋被搂住肩,半拖半拽地往院中央走去。 “我说他能赢的。” “是是是,你眼光最好,这可是最后的决赛,他可厉害了,你小心点别输了啊。” “输是不可能的。”纪无锋看向擂台,南域僧人正在侧边打坐休息。 见纪无锋走来,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宋义昂着头,一直揽着纪无锋走到擂台前才松开。 宋义大声道:“加油,别输!” 纪无锋笑笑,眉眼舒展,四下张望一番,没能见到陆容辛的身影,这才对宋义说:“肯定赢。” 说着,纪无锋左手提剑,跳上擂台。 陆容辛穿过前院拥挤的人群,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四下打量着。 双青坪,因每五年举办武林大会而闻名江湖,景致古朴清雅、舒朗大气,种植着并不名贵却生机勃勃的花草。 ——倒也不枉锦绣山庄每年出钱出力打理这里。 陆容辛这样想着,人已到了后院客房。 几个在比斗中受伤的江湖人士正在此休息,见到陆容辛进来,皆是起身相迎。 一个络腮胡子捂着胸口,笑着说:“没想到我老胡也能见被‘一言君’看诊,这一掌受的也不冤了。” 陆容辛只是点头,把药箱放在石桌上,摆放好脉诊,说:“哪位第一个?” 这些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侠客好汉便乖乖排起队来,秩序井然。 噌——! 法杖与宝剑相撞,激起一串火光。 纪无锋剑身下压,和尚法杖相抗,力量抗衡间,法杖顶端九环颤动,纪无锋与和尚目光相接,随即同时后撤,又自擂台两端一齐冲向对方。 和尚踏步向前,法杖竖直刺出,破空声直逼纪无锋。 纪无锋毫不避让,踏杖跃起,剑锋自高空劈下,和尚侧踏而出,避开锋芒,转身抡起法杖,万钧之力挥向纪无锋侧腰。 剑尖落地,纪无锋拄剑翻飞,和尚紧追不放,一时间纪无锋在擂台上陷入被动。 台下人群议论纷纷。 “这南域和尚果然厉害。” “纪无锋这次不会又是第二吧?” …… 宋义紧紧盯住台上的纪无锋,拳头死死攥住,额头渐渐渗出汗来。 擂台上,法杖金光闪耀,宝剑银光明灭。 两人缠斗不休,一蓝一黄两道人影纷飞交错,交战声铿锵激切。 纪无锋已从逆势脱出,此时一柄柔水剑被舞的密不透风,攻势十足,和尚不停后退。 退无可退,和尚法杖杵地,矮身腾挪,纪无锋立时借力跃起,躲开冲击。 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和尚法杖挥动,大开大合,直冲纪无锋而去。 纪无锋不退反进,剑身抽挑,突从左侧一晃,躲过法杖,逼近和尚,右手成拳,击向面门。 和尚举臂击挡间,纪无锋唇角一扬,和尚猛然回神,纪无锋却已一个翻身,柔水剑锋抵住和尚颈侧。 阳光下,一滴汗从纪无锋下巴滴落,掉在擂台青石板上。 “承让。”纪无锋收剑抱拳。 和尚法杖落地,回身念了声佛号。 “赢……赢了?”宋义呆愣愣地看着台上。 猛然间,观赛众人大声喝彩起来。 “哈哈哈哈,纪无锋赢了!” “恭喜纪二公子!” “精彩,精彩啊。” 一片庆贺的人群中,纪无锋四下看去,没有找到心念的人影,眼皮微微耷拉下来。 和尚走上前来:“纪施主。” 纪无锋立刻微笑道:“大师身手了得,但始终不知大师法号,可否……” “阿弥陀佛,贫僧鉴明,”鉴明微微躬身,而后直视纪无锋,露出笑容,“纪施主果真如传闻所说,年纪轻轻便武艺高强,方才一战,贫僧输得心服口服。” “大师谬赞,与您交手酣畅淋漓,许久未这般痛快了,我已在期待下次切磋。”纪无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瞥了眼鉴明光溜溜的脑袋——很好,阳光下脑袋上的汗水清晰可见,看来对方是出了全力的。 这时,本次武林大会的主事人杨三宁站出来,恭贺纪无锋夺得第一名,将纯金打造的八两八钱麒麟金刀饼颁给他,并宣布晚上将举办庆贺宴席,邀江湖人士共饮共聚。 众人自是一齐应好。 纪无锋自擂台上走下,宋义咋咋呼呼地贴上来看他的麒麟金刀饼,还有三五个年轻少侠也凑了过来,满耳都是欢呼声、恭贺声、鼓掌声,挤挤攘攘间,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前三十年见所未见,后三十年统领江湖”,引得一片笑声。 宋义给纪无锋身上怼了一拳,挤眉弄眼地说:“听见了吗?说你呢,未来三十年的武林盟主。” “谬赞,使不得。”纪无锋匆匆应付,一心只想去后院看看陆容辛是否还在,只能拱手讨饶,答应晚上 2. 血夜 [] 每次武林大会之后的宴席也是江湖闻名的。 这是号称“大齐财富共十分,锦绣取其六”的锦绣山庄用金银堆出来的宴席,天南地北名家大厨各显神通,美酒美食流水般呈上,乐声绕梁,烛色明亮,平日里难得一聚的侠士侠女共坐一堂,笑声不断。 刚刚以18岁之龄夺得第一的纪无锋自是焦点,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来他这里凑一份热闹。 一片觥筹交错中,陆容辛一人一桌,独自清净,没人敢在神医面前放肆。 酒过三巡,纪无锋终于摆脱了热闹的人群,来到陆容辛身旁。 “敬你。”纪无锋举着酒杯,脸色微红。 陆容辛看着他,问:“敬我什么?倒是我该敬你一杯,祝贺你得偿所愿,摘得这武林第一的头衔。” “我没有。” “什么?” “没有得偿所愿。” 纪无锋轻轻抿了下嘴,说:“陆容辛,你知道的,我心悦你。” 陆容辛放下酒杯,淡淡说:“你醉了。” 酒水在杯中微微抖动,一滴酒水滑落在桌上。或许是方才酒喝的有些多了,纪无锋盯着桌上那圆圆的水珠,眼眶渐渐泛红。 “陆容辛,我……” “好了,祝贺你。”陆容辛再端起酒杯,和纪无锋停驻在半空的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纪无锋却没看他,而是抬着眼看房上雕梁,总觉得那雕花似是坏掉了。眨眨眼,纪无锋干了杯中酒,说:“卢家马车已在山下了,我送你吧。” 陆容辛这次没有拒绝,他站起身,背上药箱:“那好,麻烦你了。” 山路静谧,两人一前一后下山。 走到一半时,纪无锋突然出声道:“等一下,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 陆容辛回头看他。 纪无锋取出一只簧笛,说:“陆大夫,我想为你吹奏一曲,算是……告别。” 不等陆容辛说话,纪无锋就快速说起来:“我自知这一年来都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单方面纠缠了…… “我长这么大,只有三件事能拿得出手, “一是我的出身和相貌,但这是天生父母给的,我知道你是看不上这个的。 “第二是我的武艺,不过你也不太在乎。 “第三,便是这簧笛,我自觉还算擅长,你从未听过,我想让你听一听。” 纪无锋快走几步,超过陆容辛,在一条延伸出去的小路旁站定,眉头微蹙,抿了下嘴说:“就只吹一曲,可以吗?今后我定不会再烦扰你。” 不知是天上月色华美,还是路旁灯火影绰,陆容辛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就听一曲又能如何? “蔷薇柔水三千里,一声簧笛九凤鸣。”陆容辛慢慢念着,看着面前略显可怜的少年人,“小纪公子的笛声,可不是谁都能有幸听到的,请。” 纪无锋睁圆了眼,但随即又苦笑一声:“陆大夫就不要打趣我了。” 纪无锋引着陆容辛向小路深处走去。 林间光线不甚明亮,纪无锋起先走的略快,但注意到陆容辛跟的并不容易后,就放慢了速度。 纪无锋想要伸手去拉,但手刚微动就又收回,只说:“慢些,莫要摔了。” 陆容辛低声应了。 两人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月色透白,一片林间空地上,大片大片的紫红色喷泉草和秋海棠兴盛繁茂,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几点荧光在其中缓缓飞舞,虫鸣、鸟啼交杂着远处的桂花香气,仿佛是远离人间的一片天地。 陆容辛一时间失了神。 直到一阵缥缈笛声从九天传来。 陆容辛转过头,就见纪无锋手持簧笛,逆着月光,低头吹奏。 这笛声清远悠长,似冬日薄雾,凉意漫天而来,惶惶然不见万物。倏而笛音挑高,似日光破出,春意袭来,百鸟灵动,花草涌出,心中自然一片温暖,欢欣不止。而后,笛声渐低,如寒冰覆盖下的溪水,凉寒却不冰冷,平静而又缱绻。 笛声已停,两人谁都没有动。 终于,陆容辛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纪无锋收起簧笛,自一旁走过来,没有回答,只笑笑说:“陆大夫,咱们走吧,马车在等了。” 祁山脚下,挂着“卢”字的马车载着陆容辛渐渐远去。 纪无锋目送马车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长长呼出一口气。 山脚下有村镇,不过此刻已经晚了,整个镇子只有客栈还亮着灯。 纪无锋就这样在沉睡的镇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缺了一角的滑润的石阶,走过墙根干枯微黄的青苔,最终走到了镇外那棵百年老树下,看着远去的车辙,心中酸涩。 那首笛曲,就是你啊。 只是今后,这曲子再没有演奏的机会了。 咻——! 突然,一道亮光划过天空,伴随着刺耳的蜂鸣,在夜空中炸开一朵金花。 怎么会?! 敌袭? 纪无锋瞳孔中倒映着渐渐消散的金花,然而随即,咻、咻、咻,接连三声,三朵金花炸开,镇上窗户纷纷被推开,人们探出头来张望,以为是庆典的烟火,但纪无锋却浑身汗毛炸起。 这是锦绣山庄的求救信号,而三发连出,代表着十分紧急。 纪无锋提气飞奔,空气火辣辣地吸入肺部,树影从身旁极速掠过。 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呃啊……”那位两米高的壮汉神色痛苦,四肢抖动,趴伏在地。 一个捂住了口鼻、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黑衣人用刀抵住他的脖子,问:“快说,青穹图在哪?” 壮汉只发出“呃呃啊啊”的声音,随即身体猛然一抽,七窍流血而死。 “啧。”黑衣人不耐烦地回头喊道,“你他妈毒放太多了,话没问出来人就死了。” 另一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说:“没问出来还不是你动作太慢。”说着,他在角落拿起一个精美小盒放入怀中,淡紫色的甜腻烟雾就是从这个小盒中飘出,笼罩了整个双青坪。 院内尸横满地,血流成河,这些黑衣人手持横刀,闯入每一个房间,四下搜寻着。 纪无锋赶到山头时,只见院门大开,血腥味混杂着甜腻的气息迎面冲来,院内横尸数人。 快速检查了前院的几具尸体,皆无生气,纪无锋便随手捡起一柄剑,向后院探去。 黑衣头领问:“找到了吗?” 另外几名黑衣人摇头:“没有。”“没找到。”“什么都没发现。” 黑衣头领看向四周满地横尸,喃喃说:“难道消息有误?” “大人,有人逃走了,属下去外面找一找。” “大人,属下再去各处搜索。” 黑衣头领点点头,突然问:“有人看见纪无锋了吗?” 几名黑衣人皆是摇头。 “该不会是在他手上?” 正此时,“砰”“砰”两声,两名黑衣人越过中庭院墙飞扑在地,吐血不止。 纪无锋持剑紧随而来,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纪无锋?”黑衣头领看见他,反而笑了,“本来还想派人去找你,不想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纪无锋二话不说,持剑直奔黑衣头领,周围黑衣人集聚而上,五六人缠住纪无锋,横刀刀光齐闪,劈空而至。纪无锋挑剑卸力,退步横走,旋至左侧,一剑封喉,左侧黑衣人捂颈倒地。 其余黑 3. 狼藉 [] 嗡—— 纪无锋好像变成了一只被困在铜罐里的蝇子,在一片黑暗中四处挣扎,却始终在碰壁,碰得鼻青脸肿浑身疼痛,发出无谓的鸣叫声。 嗡—— 嗡—— “真没想到……”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就该千刀万剐……” 仍是双青坪,仍是那方擂台,昨日宾客满棚喜气洋洋,今天却血色斑斑怒火中烧。 一块临时架起的刑架上,用铁链捆缚着一个人。这人头发披散,脑袋低垂,四肢时不时抽动,衣服因浸透了血迹呈现出紫黑色,干涸后贴在身上,结成一块块硬块。 擂台下汇集了江湖各派的人,不过基本却是武林大会上未能出现的面孔——那些参加了武林大会的,九成已经死在了宴席当晚——皆是见到、听到求救信号后赶来的。 这已经是武林大会后的第二日了。 此时,本次武林大会的主事人杨三宁浑身狼狈,只脸上草草擦过稍显整洁,他声音嘶哑地说:“……未曾想竟发生此等血案,双青坪一百六十二名江湖人士和五十余侍从、仆妇皆一夜殒命,除了我等提前离席去后山小聚的人,竟无人生还……此次行凶手段残忍,凶手先用毒使人丧失抵抗能力,随后进行折磨,不少人身上伤口都不少于十处。” 此时,另一名老者走上台来,神色颇为疲惫。他拱拱手,说:“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处遗留的毒盒,歹人用毒名为‘屈月娇”,中毒之人虽不会损伤神智,但会丧失对身体的控制,若不及时解毒,将会四肢抽搐、高热不断、痛苦万分,最终身体异常蜷曲,在万分疼痛中死去。” 台下一片吸气声。 老者继续说:“此毒雾气呈紫色,有甜腻腥气,解药尚未明晰。诸位日后行走江湖,务必多加小心。” 老者说完,自退几步,立在一旁。 杨三宁声音低沉道:“能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无一不是武功翘楚、人中豪杰,或是各派掌门、明日之星,此番横祸,只怕我大齐武林十年内是无力振作了。” 明明是晴空万里,秋阳和煦,但在场众人却都心中凄凉。 “究竟是谁干的?”人群中,一个声音问道。 “对,究竟是谁干的!” “杀了他!” “血债血偿!” 一时间,群情激愤,不乏破口大骂的人,擂台周围逐渐混乱。 杨三宁压了压手,用上内力,声震全场:“肃静!” “幸亏昨夜我们来的及时,主谋已被抓住。” 他手指向刑架,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说:“他就是……纪无锋。” 人群猛然炸开,有气愤填膺的,有犹豫质疑的,声浪震天。 “这不可能!” “杀了他!” “这……这……” 嗡——嗡——嗡—— 纪无锋脑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哄——! 万般嘈杂一瞬灌入耳中,带来海啸般的轰鸣。 光照隔着眼皮刺进眼底,疼痛引发泪涌,纪无锋费尽力气才让双眼掀开一条缝,视线里模模糊糊,半晌才看到一片砖石的大致的轮廓。 他微微抬头,只这一个动作,就耗尽了全身力气。 “唔……”纪无锋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 杨三宁听到动静,立刻回头,发觉了纪无锋的醒来。 几步走到刑架前,杨三宁架住纪无锋的下巴,让他抬起脸来,此刻这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沾满了灰尘和血迹,台下众人看到,又是一阵轰然低语。 一个年轻少侠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是他啊。” 杨三宁捏着纪无锋的下颚骨,纪无锋的头歪了一下才被固定住。 杨三宁问道:“纪无锋,老夫绝不会放过昨夜血案的凶手,但也不想任何人无辜蒙冤。既然你醒了,你便说一说,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台下立时安静。 过了三五息时间,纪无锋眼眸才微微转动,看向杨三宁。他嘴唇微张,却只发出破风箱般“嗬”的一声。 杨三宁看向一旁老者,老者唤来一人,不一会儿取了一杯水来。老者走上前,将水喂给纪无锋,只是多半水顺着下颚流下。 杨三宁再次问道:“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纪无锋再次张嘴,老者和杨三宁同时低头凑近去听,只勉强分辨出“黑”“图”等发音。 老者直起身,摇摇头,低声说:“怕是问不出什么了,虽不知为何,但他应当是也中了毒。” “因果循环,作茧自缚罢了。”杨三宁盯着纪无锋看了半天,才一声叹气,退了开来。 “请证人吧。”杨三宁说。 纪无锋使劲抬着头——其实也不过半低垂着脑袋——看着眼前模糊的世界。 几个人在他身前站定,均是昨夜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他和黑衣人在一起,那人喊他‘大人’。” “他用的是和那些黑衣人一样的横刀。” “那些黑衣人属下以命护他。” …… 纪无锋左臂猛地一抽,长长的刀伤被带动,血肉翻开,几只苍蝇被惊起,随后又落下。 阳光直直照在身上,秋阳仍烈,纪无锋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汗来,散落的发丝黏在脸上。他慢慢眯起眼,双眼艰难聚焦,终于勉强看清了他身旁站着的老者。 现在是什么状况? 纪无锋脑中神思渐渐清明。 他缓慢转动脖子,但却感到脖颈似被万针扎刺,不得不停下来,长长吸气,然而呼吸却也给身体带来火燎般的疼痛,不得不改为急促的短小呼吸。 终于,纪无锋把头转向了另一侧,看到台下人群的群情激奋。 呵。 这可要比昨日还热闹。 然后,他在擂台下的人群中看到了宋义。 宋义。 他在人群中。 他还活着。 纪无锋突然感觉心中翻滚的乌云万顷中,豁然一道天光泄露,给了人一道喘息的空间。 太好了。 太好了…… 一片纷杂中,台下一个少年大声喊:“不是纪无锋!不是他!我可以作证!” 人群中让出一小块空地,刚刚喊话的少年涨红着脸,接着说:“他昨晚在山下镇上,我看到他了,更何况,他是锦绣山庄二公子,何必做这种事!” “嗬……”纪无锋想说话,但仍然无法正常发出声音。 杨三宁微微侧头看了眼纪无锋,嘴角抖动一下,随即说:“纪无锋,真的是锦绣山庄纪家的公子吗?” 台下一位老妇被一名中年男子搀扶着走上台来,纪无锋眯眼看去,只能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 杨三宁扶着老妇人,声音柔和:“老阿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老妇人缓缓说:“我本是伺候纪家大公子的嬷嬷。” 纪无锋脑海中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妇人的身影,她不是早些年就投奔儿子离开锦绣山庄了吗? 老妇人继续说:“但突然有一天,夫人让我去照顾二公子。当时我很诧异,老爷并没有妾室,夫人更未怀孕,哪来的二公子呢? “我被要求不能多问,也不能多说,随后我被带到一处别院,夫人抱出来一个婴儿说这就是二公子纪无锋。 “我后来也偷偷打探过,起先我以为是私生子,但从门房得知,这孩子是在一个雨夜被一个男人抱来的。” 杨三宁不顾众人的嘈杂,追问:“你刚刚所说可是真的?” 老妇人点点头,说:“老妇所言句句属实。” 轰—— 纪无锋脑中炸开。 而紧接着,那名中年男子就站了出来,用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纪无锋早些年就开始计划要颠、颠覆武林了……” 纪无锋耳中轰、轰作响,他听不太清这个 4. 奔赴 [] 纪无锋眼皮睁了又睁,眼前宋义的身影在车棚外的烛火下摇曳扩散成了四五份。 “纪无锋,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宋义从袖中小心地掏出一个小瓶子,犹豫片刻后,打开了瓶塞,“但我有多羡慕你,就有多恨你。” 宋义的声音狠厉起来:“凭什么大家看到的都是你,凭什么你拥有一切,凭什么你号令一切!” 宋义猛地抽吸一口气,“现在好了,你终于倒下了。” 纪无锋愣住了,他使劲看向宋义的双眼,却不知道哪一份是真实的眼睛,哪一份是产生的重影。 “雷音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你现在这样过去,会被那里的恶人们,折磨得,生不如死。”宋义拉起纪无锋毫无力气的左臂,那里一道长长的刀口暴露着,稍一挪动还渗出了鲜血,“我不会让你被那些恶人折磨,毕竟,你曾经这么照顾我的。” 宋义把小瓶子靠近纪无锋左臂的伤口,慢慢把瓶口一点点塞进纪无锋的伤口中。 “呃啊……啊……”纪无锋猛然大口抽吸起来,浑身颤抖。 “我会让你死。”宋义死死盯住刀口,不一会儿,一只细幼的白色小虫从瓶中爬出,钻入了血肉,“你必须得死。” “这样,我才能被看到啊。”宋义喃喃着,看着纪无锋狼狈颤抖的样子,眼中不自觉地滑出一滴眼泪。 半晌,解差已经等不及了,喊道:“好了没有啊!” 宋义仿佛被尖刺扎到一般松开了手,小瓶咚的一声掉在马车上。 “好了好了。”宋义高声答应了,又看了看纪无锋,最后狠狠捏住他的左臂,凑近纪无锋耳边,“你这只手不是最会使剑吗?那便从这里开始吧,这可是‘阎王录’,它会一点点吞噬你的身体和魂魄,而你则会成为他孵化的最佳温床。” 解差已经来了,宋义最后使劲攥了下那处刀口,带着满手的鲜血离开了马车。 疼痛冲刷着纪无锋,终于,他晕了过去。 三日后,雷音山。 “阿啾!”长脸解差打了个喷嚏,看看天,“这怎么还突然变天了?” 早上还是晴天,可快到中午了,就逐渐刮起了北风,此时竟已阴云密布。 另一个圆脸解差无聊地叼着根茅草,含混地说:“估摸着咱们晚上到不了雷音谷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啪一声砸在了马车上。 “该死的。”圆脸解差立刻坐直了身体,嘴里茅草也吐了出来,“赶紧的,咱们找个地方避一下。” 不等马车跑快,雨势就迅速转大,两名解差只好随意让车停在远离山体的山道旁,钻进车棚中。但车棚里本就躺着一个昏迷的纪无锋,此刻两名解差在里面坐着,就格外拥挤了。 “要不然咱们……”长脸解差做了个抛东西的手势。 圆脸解差看了看仿若死了一般的纪无锋,点点头。 如瀑大雨中,纪无锋被扔出了车棚。 天色愈发暗了,虽是正午,但却仿若夜间。 一片闪光刷地照亮世界,随即雷声在云中轰鸣滚动。 轰隆隆—— 马车里,两个解差无聊地说着家长里短。马车外,一个人影慢慢地悄声接近。 纪无锋无知无觉地躺在雨中,唇色苍白,气息微弱,雨水砸在身上,似乎随时都要闭过气去。 人影靠近,摸了摸纪无锋的鼻息和脉搏,稍停,趁着又一次雷声轰鸣时,一把抱起他,迅速向旁边的山林跑去。 青穹台上,云雾缥缈,鸟鸣婉转,花香四溢。 太无聊了。 太无聊了啊。 庚申满法一袭纯白中衣,斜靠着丝藤秋千,披散的乌发轻轻摇动。 彩色的鸟儿衔来一枚红果,庚申满法接过,吃了一口便扔到地上:“有些酸了。” 鸟儿歪歪头,又飞走了。 他是万寿族最后一个族人,自出生起就住在这片青穹台上,不知岁月悠久。 一阵风吹过,云雾丝缕飘散,露出地面上渺小的村镇。 夕阳温柔,庚申满法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一瞬划过,左手绵长深刻的掌纹被斩断,鲜血涌出。然而,不过三五息的时间,那伤口便已愈合,逐渐成为一个浅浅的疤痕,再不过片刻,疤痕都消失了。 庚申满法看向四周,这里除了一间间废弃的屋阁,再无其他。 [或许,有什么能让生活变得有趣……吧?] 庚申满法看向云端之下。 雷音山的雨终于停了。 圆脸解差掀开湿漉漉的布帘,往外看了一眼,说:“行了,咱们加把劲,赶赶夜路,半夜前怎么也能去雷音谷外那个黑心客栈歇着了。” 两人伸个懒腰,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跳下马车。 “靠,人呢?!” 两人立刻四处寻找起来。 树林、草丛、附近的山坡…… 长脸解差声音颤抖:“大哥,咱,咱们不会把人搞丢了吧?” “呸!晦气!”圆脸解差一口痰吐在地上,“会不会说话?!明明是他被山洪冲走了!啧,可惜了,还没刮一刮他的油。” 长脸解差挠挠脑袋:“啊?但是没有……” 圆脸解差给了长脸解差一个耳刮子:“没什么没!听着,咱们这样……” 破烂的马车转了方向,绕道去乱坟岗走了一大圈,第二天清晨才到雷音谷谷口。 “来人啊,接人犯了!”长脸解差大喊,将黑心客栈的门拍得咣咣响。 “什么人犯?”门开了,满脸横肉的大汉走出来,到马车旁查看。 长脸解差说:“嗨,你都想不到,双青坪接来的纪无锋,那个锦绣山庄的二少爷。” 布帘掀开,大汉往里一看,皱起眉粗声粗气地问:“死了就算了,怎么还烂了?” 客栈里,“啪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 圆脸解差懒洋洋地说:“下那么大的雨,山洪给冲走了,等我们找到的时候,已经被不知道狼啊还是熊啊的啃成这样了。” “啧,麻烦。”大汉把残破的尸体从车里拖出来,丝毫不在意地抗在身上,向客栈里高喊“死猪一头”,便向后院去了。 长脸解差憋着笑想说话,被圆脸解差瞪了一眼,立马不敢动了。 圆脸解差高声喊道:“人送到了,赶紧的给开个收据啊。” “知道。”大汉远远喊了,随后声音渐低,“……这死猪您要他干什么……” 距离雷音山不远处的一个小村中,这几天村头的老鳏夫家里借宿了一对叔侄,据说是遇到了山洪,勉强活下来的。 晒坪上,几个小孩打打闹闹,一个中年男人从老鳏夫家里出来,送一位大夫出村。孩子们立刻停止打闹,都看了过去。 大夫边走边说:“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有办法,你尽早准备后事吧。” 孩子们瞧着中年男人又垂头回了院子。 纪南北回到老鳏夫家里,推开东屋的门,看向床上一动不动的纪无锋,深深叹了口气。 他好不容易从锦绣山庄一片火海中逃出来,一路疾驰,才在纪无锋进雷音谷前找到他,可没想到,人是找到了,但却快要不行了。 这几天,他一直用续命丸给纪无锋吊着命,现如今续命丸也只剩三丸,若是再不醒来…… 纪南北正想着,突然,纪无锋“咳”一声轻轻咳嗽了一下。 “二少!”纪南北即刻跨步到床前,激动地喊了一声,即刻又屏住了呼吸,细细观察纪无锋的反应。 真冷啊…… 纪无锋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费力地眯起眼,纪无锋这才看清身边的人,嘴唇张开时,皮屑粘连掉落,声音嘶哑:“……南北 5. 救治 [] 纪南北架着一辆驴车——从刘家村买来的——在驴子时不时的昂昂声中,拉着纪无锋一路赶往陆容辛居住的朗云阁。 所幸距离不远,不过一日路程,在纪无锋还有气息的时候,两人就赶到了目的地。 作为江湖神医的居所,朗云阁十里外开了两家饭店、五间客栈、八处药铺,自行形成了一个小村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村口通往朗云阁的路口,还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根据陆容辛的情况写着“今日营业”、“今日休息”或“不在家”。 纪南北驾车来时,那牌子上正写着“今日休息”。 不过纪南北却无心在意,驾车几继续前进。 村里人看着往前去的驴车,纷纷摇头。 当驴车进入朗云阁五里之内时,便如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虽已是秋黄叶落之时,却因山势围拢、湖水丰盈,这里始终维持着温暖的气候,顺着青石路走去,花草鲜美,虫鸣阵阵。 不多时,一座庭院便出现在葱茏草木之中。 纪南北跳下驴车,上前几步,笃笃叩门,口中高呼:“陆神医,陆神医!人命关天!求您出手啊!” 一个独眼老人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纪南北,用带着点南域的口音说:“今日休息,你没看到告示牌吗?” 纪南北急促说:“老伯,劳烦您通报一声,我家二少爷快不行了。” 独眼老人摆摆手:“休息日不接诊。”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纪南北声音拔高:“陆神医,陆神医!求……” 话没说完,一颗石子打在纪南北哑穴上,嘴张张合合却出不了声了。 独眼老人收回手,说:“你太吵了,打扰陆神医休息。” 纪南北急了,回头看了一眼驴车,续命丸已经没有了,纪无锋现下进气少出气多,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不行了。 纪南北一咬牙,干脆用力一跳,扒着朗云阁篱笆墙,使劲向上爬,然后翻了过去。 朗云阁内,陆容辛沉眉冷目地坐在矮桌前,手里拿着木块,用小刀一下一下地削着。 地上已有很多木屑,还有两个削废了的木块。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削木块的声音。 突然,外面“砰”的一声,像是什么重物掉落下来,陆容辛刀锋一错,木块上多了一道划痕。 陆容辛盯着划痕看了看,再无可挽救。再听外面易伯正在怒骂,便放下木块和小刀,起身去看。 纪南北正在躲闪易伯的抓捕,两人一个四十多岁不能言语左闪右避,一个五十多岁骂骂咧咧猛扔石子,一时间竟谁也不能左右谁。 又是来强行求医的。 陆容辛瞧了一眼就没兴趣了,只说了一声“小曲,送客”。 一个小姑娘应声而出,“砰砰”两拳,纪南北直接被拍到了竹篱墙上,蜷着身子倒下来。 “报告主子,送客完毕!”小姑娘晃晃脑袋,神气十足。 陆容辛拍拍曲歌的脑袋,算是赞许。 纪南北使劲:“唔嗯嗯!” 易伯气地一边用石子砸人,一边骂:“你个挫样,在这犯嫌,敢打扰陆神医休息!” 这种强行闯入的事,陆容辛早两年遇到的多了,早就不在意。他让曲歌去玩,心里想着再去柴房挑块木头,就吩咐易伯利索点把人扔出去:“别浪费时间了,直接……” 陆容辛突然看到了纪南北的脸。 他在锦绣山庄见过这个人。 “易伯住手!”陆容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不等易伯说话,直接解了纪南北的哑穴,问他:“你可是锦绣山庄的人?” 纪南北咳嗽两声,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却避而不答,只说:“陆神医,求您救救我家二少爷,救救他吧!他快要不行了。” 陆容辛一把拽住纪南北的衣襟,低声问:“可是纪无锋?” 纪南北一下睁大了眼。 “人在哪?”陆容辛松开了手。 “就在院外。” 话音未落,陆容辛已大步奔向院外。 驴车已经偏离了院门,被驴子带到了路边的花草丛旁。 陆容辛奔出院门,就见驴车车板上躺着一人,他突然停住脚步,踌躇一下,才慢慢靠近,随即眼前就湿润了。 纪无锋面如白纸,胸膛似无起伏,左臂和腿上缠了细布,在和煦的阳光和繁茂的花草下,了无生气。 “陆神医,”纪南北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您看我家二少爷还能……” “他能活。”三个字掷地有声。 陆容辛揉了下眼,随即去拽驴子,但驴子还没吃饱,昂了一声想要反抗,陆容辛一眼瞪去,驴子竟立刻收声,乖顺地快步走进了院子。 “易伯,开西厢房,”陆容辛沉声吩咐,“烧热水,所有用具都给我再烫一遍。” “是。” “小曲,看好院门,一只苍蝇也不要放进来。” “知道了,主子。” 陆容辛直接牵着驴车绕过药庐,去了后面西厢房。 纪南北小跑着跟上,问:“陆神医,我,我干什么?” 陆容辛瞪了他一眼:“看不到吗?来抬人!” 纪南北急忙凑过去,刚要抬拽起纪无锋,陆容辛又喝道:“谁让你拽了?小心点抬起来。” 纪南北不敢多言,学着陆容辛的样子,两人一起把纪无锋抬进屋内。 易伯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收拾,陆容辛在给纪无锋诊脉,纪南北左看右看,拉了下易伯,悄声问:“现在干什么?” 易伯嫌弃地看他一眼,说:“把驴牵走,别在门外打扰陆神医。” 就在纪南北出去牵驴的时候,易伯迅速关上了西厢房的门,纪南北“唉唉”两声,却被易伯又开门瞪了一眼。 吱嘎。 门再次关上。 陆容辛的眉头越皱越深。 纪无锋发着高烧,脉象奇异,除了外伤,可以诊出是中了毒。但他的身体死气沉沉中却又有一丝生气补充,故而虽看似命不久矣,但却迟迟未死。 陆容辛放下幔帘,解开纪无锋包裹伤口的细布,又除去衣物,仔细检查一番。 看着他左臂黑色的伤口,难道……? 陆容辛说:“易伯,拿金针。” 易伯愣了一下,但迅速反应过来,取来了一个匣子,递给幔帘内的陆容辛。 朗云阁的十八根金针,是回天救命针,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的。 陆容辛取针,在纪无锋左肩、臂、手刺入,慢慢提放捻动。 不消片刻,纪无锋左臂皮肤一阵涌动,陆容辛对准皮肤异常鼓起上地方针刺下去,却如同遇到坚铁一般,同时尖利刺耳的“叽”声瞬间传出,几人眼前一黑。 阚天易一身灰土地走进酒楼,阔马金刀往大厅一坐,一个包袱一把剑往桌上一摆,叫道:“小二!好酒好菜都给我摆上来!” “好嘞客官,”小二躬着身跑过来,“哎?原来是阚大侠,还是老三样?” 阚天易哈哈一笑,说:“行啊,老三样,你小子记性不错。” 小二嘿嘿一笑:“阚大侠如此英武雄壮,自然是记得牢。” 阚天易扔了一小角银子给小二,在小二连声的道谢声中问:“你给我说说,最近这几个月都有什么新鲜事?老子我刚从山里回来,正两眼一抹黑呢。” “这段时间的新鲜事那可真是太多了。”小二把银子塞进腰带里,“最新鲜的就数这武林大会了,锦绣山庄的二公子您知道吧?” 阚天易得意地扬起嘴角,骄傲地点头:“那当然是知道,纪无锋嘛。”然后,心里默默添了一句,这可是我的宝贝大徒弟 6. 平衡 [] 阚天易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看见了城墙。 “太好了,终于到了。” 然而,当阚天易驱马靠近后才发现,城门上写着“丰城”两个大字。 阚天易猛拍了下脑门,骂道:“娘的,又走错了。” “咴~~~”马儿长嘶一声,多少带着些嘲笑。 阚天易想让马掉头,可是马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载着阚天易就要进城。 “哎!哎!反了你了啊!” “咴!” 一人一马在城门口纠缠起来。 围观人群中,一个头戴金冠、穿着大红外袍的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兄台,不如先进城,吃个早饭再走吧。” 阚天易脸色涨红:“要你管啊。” “我请兄台去吃清虾粥配八宝玲珑包,如何?” “咴——”马儿立刻扬踢,载着阚天易走到那人面前,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 阚天易捂脸。 这马是一天都不能要了。 *** 朗云阁外的小药村,路口告示牌上,写着从未见过的告示:家事紧要,暂停看诊。 人们议论纷纷。 “这都三日了,陆大夫怎么还不接诊?” “我们可是从东洲专门赶来的,什么时候能看病啊?” “陆神医到底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他办啊。” “话说回来,之前进去那人怎么不见出来?” 一句话点醒一群人,大家面面相觑。 对啊,三天前驾着驴车进去的人去哪了? “喵——”长毛白猫雪绒用尾巴娇滴滴地扫过陆容辛的腿。 陆容辛放下手中古旧的医书,揉了揉雪绒的脑袋,雪绒享受了一下,走开了。 陆容辛开口唤道:“小曲。” “哎!”曲歌立刻从一堆宣纸下探出头来,眼神还迷离着。 “怎么又睡着了,”陆容辛皱眉,“你去库房,找一个雕着凤兰图案的盒子。” 曲歌立刻扔下手中的《千字文》,快乐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曲歌跑了回来,献宝似的捧着盒子问:“主子,是这个吗?” 陆容辛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精美的镶着宝石的臂环,只是它内侧有两排锋利尖刺,看起来不像是能佩戴的样子。 “主子,这是什么?” “这是‘闸门’。” 曲歌歪歪头,就见陆容辛关上了匣子,往西厢房去了。 “喵——”猫咪雪绒咪咪叫着,跳进曲歌的怀里。 纪南北正在给纪无锋擦拭额头,见到陆容辛,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陆神医。” 陆容辛点了下头,看向纪无锋——他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然平稳很多——声音平淡地说:“他身上既有屈月娇的毒素,也有蛊虫噬蝶的幼虫,现在两者在他体内互相拉扯,不断消耗生气,长此下去他会被活活耗死。” 稍加停顿,陆容辛继续说:“噬蝶幼虫无法取出,但若是单纯解毒,噬蝶幼虫又会彻底占据身体。这几天我查了很多古籍,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陆容辛打开匣子,让纪南北看到里面那只臂环,“这是金凤兰芷镯,是我偶然得到的,用它或许既能阻止毒蛊消耗,又能在他体内让两者平衡相处。” 纪南北看着那些尖刺,咽了下口水,才说:“陆神医,只要能让二少爷醒来,能正常生活就行。” “好,那我便试试。” 说着话,易伯端了一盆黑漆漆的药汤走了进来。 陆容辛摆好金针,脱下纪无锋左臂的袖子,先用金针刺破五根手指的指尖,然后用针封住几处大穴,之后,用手指在布满黑斑的手臂上摸索起来。 在摸到一处时,陆容辛停顿了一下,随即双手围拢,猛然施力下捋,只见皮肤涌起,黑纹浮动,指尖鲜血滴出。再一使劲,涌动处随之往手掌方向移动,指尖逐渐冒出黑血。 “易伯!快!” 易伯立刻拿起金凤兰芷镯,往大臂上一扣,尖刺扎入肉中。 陆容辛松手,就见皮肤涌动逐渐停止,黑纹四散翻滚,想要向上移动,但在臂环附近盘旋后,始终无法向肩膀蔓延,最终逐渐安静下来。 纪南北小声问:“成功了吗?” 陆容辛松了口气:“成功一多半了。” 紧接着,陆容辛取下金针,端起药汤,在易伯的帮助下给纪无锋喂下。 “你且守好,一有动静即刻叫我。”陆容辛吩咐纪南北道。 模模糊糊中,纪无锋像是做了一个长久的、冰冷的梦,突然间,梦里始终紧缚着他的一股力量松开,他长长喘息,感到了一阵轻松。 慢慢睁开眼,黑暗中一点烛光朦胧摇曳,循着光看去,似是有个人在桌旁趴伏着。 纪无锋眯起眼,却仍看不真切。 “是谁在那?” 可惜声音太小,那人没能听见。 纪无锋想抬起手,却只动了动手指。 这时,桌旁那人咕哝一声,往床这边看了一眼,即刻像是弹了起来,大步跑了过来。 纪南北激动地说:“二少爷,您醒了!身上可还好?可要喝水?” 纪无锋眼神柔和,微微勾起唇角,声音细弱:“南北叔,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二少爷您醒了就好。” “这是哪?” “是朗云阁啊。” 纪无锋愣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也是,怕只有他能救我了。” 纪南北看着纪无锋,问:“二少爷,我听说,您是因为什么青穹图才会……” “唔?” “若您真有,拿出来便是了,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 纪无锋也看着纪南北,见他头发蓬乱、神情萎顿,从来精神立整呼号山庄的南北管事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二少爷?” “没有青穹图。”纪无锋说,“都是民间传说,不过是贼人找了个行凶由头。” 纪南北“啊”了一声,说:“嗨,我真是老了,这也信了。对了,我得去叫陆神医。” 纪无锋瞪圆了眼:“此时夜深,不要……” “陆神医说了,您若醒了立刻叫他。”不等纪无锋再说话,纪南北便跑出去了。 不过片刻,陆容辛披着外袍趿着鞋就来了。 “你感觉怎么样?” 但不等纪无锋回答,陆容辛便拉他诊脉。 纪无锋看着陆容辛,他身影边缘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便使劲眯起眼看。 陆容辛松开手:“人虽醒了,但到底伤了根本,还是要好好治疗才行。” 感受到陆容辛的目光,纪无锋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眼。 陆容辛似是没注意到:“好在稳定下来了,现在先好好休息,等天亮了再好好看看。” 见陆容辛毫无芥蒂的样子,纪无锋不知为何,有些轻松,又有些委屈。 一夜无事。 第二天,陆容辛来仔细一番诊治,将纪无锋目前的身体状况一一说明。 陆容辛说:“……虽无法彻底解除,但只要戴着金凤兰芷镯保持毒蛊平衡,虽是虚弱了些,但于你日常起居应当无碍。” 纪无锋听后,倒是接受良好,还有心说笑:“还是陆大夫医术好,我都走到阎王殿门口了,您又给我拉回来了。” “不过,你现下经脉寸断,这一身武功……” “和命相比,其他的就不算什么了。” 陆容辛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说:“经脉之事,有我在,绝无问题。” 纪无锋此次是真的笑了。 “只不过,你必须 7. 蛊发 [] “我必须走。” “你不能走。” “我现在就要走。” “我说不行。” 纪无锋和陆容辛在西厢房门口对峙。 纪无锋还想说话,陆容辛一掌推过去,纪无锋立刻后踉跄两步,如果不是纪南北扶着,怕是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陆容辛冷笑一声:“就这样还想走?给人看见了,不是砸我招牌?” 纪无锋捂着胸口,不住地低声咳嗽。 两人一来一回已经拉扯许久,纪南北正想要劝说,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吵闹。 “今天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让他姓陆的出来给我家少爷瞧病!” 而后听见“喵”一声凄厉猫叫,曲歌竟被拍飞至后院,扑倒在地。 陆容辛立刻去扶起曲歌,雪绒也跑了过来,围着曲歌转圈。小姑娘憋住了一口气,陆容辛按了一下才缓过劲来。 “主子……是小曲没用……”曲歌挣扎坐起来。 前面的人还在叫嚣,陆容辛沉下脸来。 院门已被打破,易伯启动了机关,无数箭矢从药庐的房檐下、路旁的灯柱中射出,来人不停闪避。 一批箭矢射完,陆容辛自药庐而出,沉声道:“上一次有人来我朗云阁闹事,还是两年前了,你们胆子真是很大。” 其余几人已经无法再战,为首的青年却仅受了一点伤,他擦了下脸上的血迹,剑指陆容辛,说:“你就是传闻里的那个神医?我看医术不一定多好,但架子肯定是不小。” “呵。”陆容辛报以冷笑。 “你可知道我家老爷是谁?那可是象……” 陆容辛直接说:“易伯,放药。” 就见易伯扳动机关,一阵烟雾开始在前院弥漫。 几人立刻捂住口鼻,向外退去。 “卑鄙!你居然用毒!” 陆容辛并不理睬,转身回去,曲歌还得上点药才行。 然而就此时,为首青年撕下袖子捂住口鼻,提剑飞身而入,越过易伯,直刺陆容辛背心。 “噌!” 剑锋被挑开,陆容辛心跳猛地一停,回头看去—— 纪无锋挡在他身后,气喘如牛,左臂颤抖,手中一截短短树枝,树枝的另一段被削断掉在地上。 易伯一瘸一拐跑过来,抓住陆容辛的胳膊就往后拽:“陆大夫!这小杆子厉害,你快去后面!” 青年看看纪无锋,又看看陆容辛,轻蔑一笑:“你这里就只有这种病猫?” 一个浮夸的起式,青年再次攻来。 纪无锋扔掉手中树枝,揉身而上,接连三拳直冲胸口,青年后退两步,再次袭来。 陆容辛额头青筋暴起,大喊:“纪……你住手!你不能动武!” 然而赶来的纪南北却同易伯一起,努力将陆容辛往药庐之后拉去。 “我自有办法!你停下!你不能动武!” 纪无锋冷汗直冒,眼前影影绰绰。 青年语调傲慢:“我看你也撑不了多久,不如让我过去,我还能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纪无锋笑了,笑的格外灿烂,他扬起下巴,语调轻松自在,“这世上,还没人能对我说这句话。” 青年被这一笑晃了神,再反应过来时,颇有些恼羞成怒:“你找死!” 青年放弃华而不实的招式,攻势明显加强,纪无锋几次受挫。突然,左臂一阵火热,随后这热度遍布纪无锋全身,身体仿佛突然间恢复,充满了力量。 只听“砰”一声,本来略显绵软的拳风霍然刚劲,纪无锋一拳攻上青年肋侧,剧痛间青年手劲一松,瞬间被纪无锋抢过长剑。 纪无锋左手持剑,用青年刚刚用过的那套华丽剑招,刷刷舞起,逼得他步步后退,退出药庐,而后在门前台阶上一脚踩空,狼狈摔落。 纪无锋一跃而下,剑尖干脆利落地停在青年眉间。 “谁找死?”纪无锋冷声问。 “我,我找死,是我,是我。” 青年抬眼看去,却见纪无锋左脸爬上黑纹,眼白充血,神似鬼魅,吓得再无法言语。 纪无锋点点头,说:“很好,还算有自知之明。” 说着,纪无锋手中长剑扬起,眼见就要斩下,陆容辛终于摆脱了易伯和纪南北的牵制跑了过来,大喊一声:“住手!” 刷—— 青年紧紧闭着眼,只觉剑风疼痛,再睁开眼,脖颈处一片冰凉,伸手一摸,有一道浅浅的血迹。 “你不能动武!”陆容辛奔来,一把抢下纪无锋手中的剑扔到地上,在看到他面容的时候,语调颤抖起来,“你,你……” 纪无锋却毫无表情,语气冷硬地说:“他威胁你,不如杀了。” 青年本就害怕到身体颤抖,再听到这话,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陆容辛伸手,轻轻抚摸纪无锋左脸的黑斑,声音放低,柔和地说:“他们不足为惧,你不用管,跟我回去,好吗?” 纪无锋左臂又微微颤抖起来。 陆容辛尝试着,小心地牵起纪无锋左手,拉着他往后院去。纪无锋挣扎两下,还是乖顺地跟着走了。 黑纹浮动间,纪无锋总有要出手伤人的冲动,然而头脑中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绝不能伤害陆容辛,便只能忍住。 陆容辛把前院交给易伯和纪南北料理,把纪无锋带进西厢房。 纪无锋安静地在桌旁坐下,血红的双眼始终跟随陆容辛移动。 陆容辛取来金针,给纪无锋施针。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纪无锋的情况仍未有缓解,反而心中烦躁更甚。 想揍人。 纪无锋老实说了出来,陆容辛手指在桌上抠索,沉思一会儿,取来一个小瓷瓶,对纪无锋说:“你闻一闻这个。” 瓶塞打开,纪无锋听话照做,在瓶口闻到了一股甜腻的腥气。 “再闻。” 纪无锋就又闻了一下。 这一下,好像有一股刺骨冰寒冲入体内,与热意相抗。 眼见纪无锋脸上黑纹消退,陆容辛说:“再闻一下。” 就在纪无锋又吸了一口气后,陆容辛果断移开瓷瓶,盖紧瓶塞。 纪无锋脑中清明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的疼痛与疲惫,他一时不支,伏倒在桌上。 陆容辛松了口气。 纪无锋到底没能当天走成。 朗云阁门口被破坏,他让纪南北去帮忙修理,而且催动噬蝶短暂恢复身体的后遗症巨大,他又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活动。 纪无锋声音温和地说着:“我打算去北域,我在平度府有一处温泉小院,那边地广人稀,远离纷争,是个能安稳度日休养身体的地方。” 陆容辛没说话,给纪无锋一只手号完脉,开始号另一只手。 纪无锋继续说:“你看,我现在也没事了……” “这叫没事?!”陆容辛瞪了他一眼。 纪无锋苦笑:“没什么大碍了。” 陆容辛松开手,收起脉诊,说:“你若是再引动噬蝶幼虫,就不是吸几下屈月娇毒雾就能压制的事了。 “你每引动一次噬蝶幼虫,就会让它长大一分,距离你彻底被它控制就会更进一步,直到最后,它会吸干你的身体。 “而若是你毒发,只会更干脆,除了当场毙命,别无选择。” 纪无锋想了下,小心翼翼地说:“若是毒发,我就引动噬蝶幼虫?” 陆容辛拿起脉诊照着纪无锋的头就是一下。 “嘶——”纪无锋捂着脑袋,小声抽抽。 陆容辛把脉诊拿回来,没好气道:“我不赞成你走。” 纪无锋说:“但我不能拖累你。” “没有拖累。” “当然会有。”纪无锋正色说道,“双青坪之事,幕后黑手除了要覆灭江湖几大门派之外,明显是在针对我,而三火堂堂主杨三宁,这位名满江湖的大侠,却只是其 8. 无霜 [] 大齐共分五域,其中北域共有四府,除平度府尚在朝廷管辖之下外,哈克斯府、比迪府和伊尔罗府近些年已经不太听皇室指挥,颇有些自立为王的意思。 纷纷扬扬下了四天的大雪在昨夜终于停了,纪无锋穿着厚厚的棉衣棉鞋,还裹了一件裘皮大氅,手揣在兔皮手捂子里,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 这里是无霜院,位于平度府洪苍山东北部山体的半山腰,是少年纪无锋跟着师父云游四方时,以个人名义买下的。 虽然仅一间堂屋、两间卧房,但只要在堂屋大灶里烧火做饭,整个房子就都能热乎起来。不过这里的院子很大,多有空地,还围了一小口温泉在后院中。周围有些桦树、柏树、榛子树,时不时有些小动物来访。 纪无锋来此已有月余,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慢慢也能从屋里出来活动了。 院中,纪南北已经在一片厚厚的雪里清出一条路来。纪无锋顺着扫出来的小路走去后院,果然看到纪南北正在马厩上清扫积雪。 顺带一提,这马厩是两人来了之后才盖起来的。 “二叔,下来吧。”纪无锋冲着马厩房顶上喊,“咱们去镇上买些米。” ——二叔是在叫纪南北,两人以叔侄相称。 雪“哗”一声从房顶滑落,有雪沫子飞进马厩里面,马噗噗喷着响鼻表示不满,纪南北这才直起腰,说:“你等等,我马上就下来。” 纪无锋去马厩旁帮忙扶梯子,纪南北一步一步慢慢爬下来。 “外面这么冷,怎么出来了?”纪南北怕打着身上的雪沫说。“我记得不是还有些面?今天可以烙饼子吃。” 纪无锋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不是想吃白米饭了……” 纪南北动作稍顿,说:“那……也行,咱们也好久没吃米饭了。” 两人回了屋里,取出钱匣子,打开,却见匣子里只有十几枚铜钱了。 纪无锋不怎么管钱,上次他看见钱匣子时里面还有不少银两。此刻他仔细地把铜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才问:“二叔,咱们没钱了?” 纪南北略有些惆怅:“是啊,咱们来这里后,要修缮房子,买被褥,买锅碗瓢盆,烧的柴火、吃的油盐、盖的棉被,还有这屋里的零零碎碎,都要花钱置办。对了,咱们还给乌墨盖了马厩,建了一个茅厕,杂七杂八花出去,能剩下这些已经不错了。” 纪南北继续说:“这还是咱们碗筷、牙粉都买了次等,从没买过茶叶、点心才省下来的。” 纪南北摸着铜钱,说:“八里,我想着没事了就去镇上找个活干,多少有点收入。等天暖和了,我再在院里种些菜,咱们自己吃足够了。” 刘八里,这是纪无锋的化名,随了他母姓。纪南北则化名刘四桥。为了防止喊错被人听到,两人私下相处,也用化名称呼对方。 纪无锋摸着钱匣子,想了想,说:“先把我这玉佩当了补贴吧。” “不行!”纪南北态度坚决,“这是你最后的一点念想,绝不能当!而且来时路上,已经把你那块金饼融了用掉,实在可惜……” 纪无锋说:“我也去找个活计吧。” 纪南北吓一跳,忙道:“使不得,二少爷你……” 纪无锋就只看了纪南北一眼,纪南北立刻改口说:“八里,你身体不好,而且,去做工的话要看人脸色,你……你在家休养就好。” 纪无锋说:“那我找个不需要看人脸色的活就好了。” 于是,洪苍山下的火泉镇,多了个教书刘先生。 *** 时光荏苒,转眼七年。 刘八里刘先生虽然年轻,但书讲得不错。 他在镇西口树下架了个棚子,摆了张桌子,摆了把椅子,就算是学堂了。不论男女,不分老幼,只要一把米、一个蛋、一把菜或者其他什么吃食,甚至不拿东西,都可以坐到刘先生学堂里学一天东西。虽然刘先生只有夏季才讲课。 “寒来暑往,这是说冬天过去,夏天到来,用来表示时间的流逝。” 纪无锋坐在他的专属椅子上,周围或蹲或坐了一群孩子,远些也有几个大人。他比七年前长开了些,外貌从颇有些雌雄莫辨转为更加英气,整个人的气质却更为沉静温和。 这也经常吸引一些妙龄女郎来此围观。 一个小孩举起了手。 纪无锋温和地说:“毛毛,你有什么问题?” 毛毛站起来,说:“刘先生,之前您说了春天和秋天,可是,我觉得咱们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啊。” “那是因为咱们火泉镇位于北域,气候较为寒冷,所以春秋都极为短暂,你想想,每年可都有几日,穿棉衣热,穿夏衣凉?” 毛毛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是咱们北域的春天和秋天。”纪无锋站起来,略走动几步,“大齐幅员辽阔,若你长大后能去到其他地方,你就可以马驰奔雷九州通,船行千里波涛涌,可以登险峰望天下浩渺,坐丰田听蛙声一片。到那时,你的人生里有限的春夏秋冬,将被无限拓宽,你会享尽人生繁华春风得意,也可能一朝坠落声名狼藉,你可以选择一蹶不振,也可以选择迎难而上。” 纪无锋说着,微微泛蓝的瞳仁望向长空,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哇!”孩子们纷纷发出惊叹。 这时,“铛——铛——”的钟声从山上响起,人们一齐站了起来,冲着纪无锋鞠躬,口中说着:“刘先生辛苦,学生告辞。” 纪无锋还礼。 学堂散了。 钟声敲了两遍才停。这是洪苍山上一个小门派洪苍门的钟声,每日辰时、午时、酉时各敲一次,纪无锋正好借酉时的钟声提醒下课。 不多时,纪南北从镇里出来了。 他给镇上的酒楼当账房,说好了每隔一日去一次,以便照顾家里。 纪南北手里提着一只猪蹄,问:“下课了吧,今日如何?” “还不错,孩子们还记得我上次讲的‘春华秋实’。”纪无锋一手拿起拐杖,一手提着篮子——里面装着些菜蛋,还有一个有点蔫儿了的苹果,都是今日的束脩——慢悠悠和纪南北一起回山上。 纪南北提起猪蹄给纪无锋看,笑得得意:“今天店里师傅去办红事,我给帮了些忙,他带回来给我的,咱们晚上可以开荤了。” 纪无锋也很高兴,笑着说:“前日贺乌兰送来的牛肉刚好吃完,今日吃猪蹄,正正好。” 日头偏西,光线渐暗。 虽然回家的路走了很多次,但纪无锋还是眯着眼,用手里的拐杖点地而行。 次日清晨,空气仍是透凉的,薄薄的一层暖光爬上墨蓝的天空。 纪无锋穿了件厚一点的外衣,拿上他的孟方剑——一柄自制的榛木剑——来到后院。劈、刺、截、撩、挑、钩、刺……一个个基础剑招使出来,动作标准,干净利落。 纪南北在一旁的菜地里拔草,时不时看看已经习惯用右手练剑的纪无锋。 待到天光大亮,纪无锋已是一身薄汗。 收拾一番,两人一起慢悠悠下山,纪南北将纪无锋送到学堂,因是他的休息日,便又回家去了。 昨日镇上镖队回来,带回了不少信件物品,今天纪无锋迎来了一批读信、写信的人。他先是给几个人读了信,又帮几个乡亲代笔写信,态度温和,收费公道,在附近几个村镇里,刘八里先生不仅给孩 童启蒙有名气,作为代笔先生也具有极高的知名度。 “阿婆,您儿子说,”纪无锋凑在钱阿婆耳畔,大声说,“他在象城很好,掌柜的管吃管住,等他攒下了钱就接您过去。” < 9. 线索 [] 纪无锋平日里都很好说话,尤其在无霜院修身养性了七年,更是平移温和,毫无主人姿态。只是此刻,他目光威严,直透人心,纪南北一时招架不住,额头冒汗,腿脚发软,又坐回了炕上。 “万第荣……我认识他……”纪南北开口说,“二少爷,您可知道,您并不是……并不是锦绣山庄亲生子。” 纪无锋手指轻颤,说:“就像杨三宁说的那样吗?” 纪南北叹息道:“我在来到咱们锦绣山庄前,在京城一户人家里做过工,就是那时我见过万第荣。 “他那时刚得了探花,我很好奇,还特意多瞧了两眼,印象深刻。后来再见他,就是他把尚在襁褓中的你抱来锦绣山庄的那一晚。 “那天恰好我轮值门岗,有人深夜敲门,我就去看,他虽然遮了面目,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拿了信物给我,要找夫人,我就去禀报,之后老爷夫人共同将他迎进了内院,其他我就不知了。” 没想到,当朝大臣竟和江湖有联系。 纪南北说:“再后来,就是前尚书令曾云被诛九族之后,万第荣明升暗降,任二品大臣却无实权,年纪轻轻在朝堂养老。” 说完,他放松下来,眼睛却又突然转了一下,犹豫片刻才继续道:“那天万第荣拿来的信物,就是二少爷您那块从小随身携带的玉佩。” “玉佩?” 纪无锋摘下玉佩,仔细查看。这块玉佩玉质一般,雕刻的也只是常见的花卉纹。不过,他母亲倒是说过,这玉佩是求来的,可保平安,让他随身携带,轻易不要摘下。 纪无锋问:“你知道这玉佩有什么含义吗?” “这就不清楚了。”纪南北摇头。 纪无锋给张应慈回了信,恭喜了他拜入万大人门下,又言明不愿出仕,最后鼓励几句,便封了信,打算拜托给镖局,只是不知多久后才能将信送到了。 收到以前学生的来信,纪无锋还是很高兴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通过读书走到了更大的世界中去。 当夜,纪无锋做了个梦。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还是锦绣山庄富贵娇养的二少爷,是归剑宗掌门师叔阚天易的得意弟子,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把剑挥得更快,刺得更准。 那时也是夏天,他和师父一起,刚从东洲玲珑境云游归来,两人在酒楼里吃饭,突降大雨,街上很快就没了人影。 纪无锋看着外面的街道,却见到一个小孩,准确的说,是一个小乞丐,在一处窄窄的屋檐下避雨。檐上雨水滑落,打湿了他半个身子,他却努力用自己的身子挡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纪无锋才看清,他身后挡着一只小狗崽。 不知道为什么,纪无锋当时盯着小乞丐看了好久。 师父阚天易问他是不是想帮忙,纪无锋就放下筷子,直接出去,把小乞丐和狗崽都抱回来了。 这是纪无锋带回锦绣山庄的第一个孩子。 还有一条狗。 他给小乞丐起名叫纪锦山,还给小狗搭了个狗窝。 他在家的话,会教小孩识字练功,会带着小孩和狗出去玩。不在家,他就让纪南北请来先生教书识字,请来师傅教武功基础。 后来,他陆陆续续共捡了二十一个孩子。 在他去参加武林大会前,纪锦山跑来找他,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受伤。 纪无锋在梦中回想,好像自己当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必定拿下这江湖第一的宝座。 纪锦山在梦里担忧地看着他,然后,他变得身影模糊,抽搐着倒地。 纪无锋想去拉住他,却无论如何也拉不住。 扑通! 纪无锋从梦中坠落。 “啊!” 纪无锋猛然惊醒,是纪南北的叫声。 他立刻抓起外衣披在身上,向后院跑去。 天还黑着,纪无锋必须使劲眯着眼才能看清四周,倒是可以看到纪南北跌坐在地,灯笼翻在他身旁。 “出什么事了?”纪无锋扶起纪南北。 “池……池……”纪南北拽着他的裤子,狠狠喘了口气,才说,“温泉池子里掉进了一个人!” 人? 温泉池子在后院的最里面,纪无锋仔细聆听,此刻除了乌墨被惊动后蹄子踩动的声音,并没有其他动静。 纪无锋捡起纪南北掉在地上的灯笼,小心向温泉池子走过去。走到十几步的距离时,纪无锋闻到了一阵血腥味,用灯笼探照,果然池中泛起一片血红。 把灯笼挂在池边树上,纪无锋伸手去摸,果然在池底摸到一截胳膊,用力一拽,从温热池水中拽出一个少年。 纪无锋让他平躺在地上,发现少年穿的是洪苍门的服饰,有些外伤,但并不致命,应该是入水时撞到池底,才晕了过去。 纪南北手里握着劈柴的斧子,凑了过来,打量片刻,如释重负道:“可吓死我了,怎么会从山上掉下来啊。” 此时,前山急促的钟声轰轰然响起,铛铛铛连鸣不止,震得山雀乱飞,狼熊吼叫。 纪无锋和纪南北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洪苍门有难!” 洪苍门前殿一片混乱。 一批黑衣人趁着夜色摸上山来,悄无声息地杀了守门和巡夜的人,在各个殿室四处翻找,终于被偶然起夜的人发现,引发一场混战。 黑衣人虽人数不多,但身形缥缈,刀法诡谲。洪苍门人将年轻弟子护在身后,以剑御敌,干脆利落。两方交战,各有短长,一时竟打成平手。 见仍有洪苍门人前来支援,一个黑衣人喊到:“不要恋战,任务要紧!” 话音落下,部分黑衣人从交战中退出,向四方跑走,洪苍门人紧追而去。部分黑衣人则围剿洪苍门掌门何知行、力攻几名大弟子,以此作为突破。 何掌门一人抗下三名黑衣人的攻击,然而他毕竟年岁已大,很快武力不支,肩臂出现伤口。 又一次双刀齐至,何掌门左支右绌,而一柄弯刀自背后袭来,何掌门应接不及,眼看就要被击中时,一柄木剑突至,挑飞了背后偷袭的黑衣人,又旋身飞扑,一招制敌,将两名黑衣人逼退。 来人站在何掌门身前,与黑衣人持剑对峙,轻咳了两声。 “刘八里?!”何掌门极为震惊。 纪无锋头发粗绑,布衣长衫,还裹了一件加了薄棉的外衣,听见何掌门叫他,略偏过头去,用一贯温和的声音说:“何掌门,御敌要紧,你我稍后再……” 不等纪无锋说完,黑衣人攻势再至。 纪无锋一柄木剑抽带提击,不敢与弯刀硬抗,洪苍门一名弟子高喊一声“刘先生接住”,即刻一把铁剑飞至,纪无锋收孟方而持铁剑,一声道谢,便一改侧面袭扰的风格,持剑突冲,短兵相接。 蛰伏七年,纪无锋甫一动手,沉默在血脉中的武学天赋激动叫嚣,一个个基础剑式起伏连绵、不拘一格,脚下步法轻盈矫捷、干脆利落,剑光四起中,数名黑衣人被击倒地。 眼见情势不妙,一名个头矮小的黑衣人冷笑一声,自怀中取出一个瓶子,冷声说:“自找死路。” 矮小黑衣人将瓶子猛劲抛掷,砸碎在纪无锋身边,瓶子应声碎裂,随后,一阵甜腻的腥气飘散开来。 “有毒!大家小心!”纪无锋迅速退开,将退避不及的何掌门一把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