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师妾》 1. 洙邑大狱 [] 善煌五年冬,洙邑大狱外东风如霜,火冷星稀。 老丞相独子刘煜昭步履匆匆,沿着墙根钻进了黢黑的大牢里。 他手捧一个金莲花烛台,火辣的烛油滚落淌下,血红的烛油之下隐隐闪烁着金字符文,符文潦草扭曲,刘煜昭仅仅只能从上面辨认出“雨师妾”三字。这是漱州传说里的神怪,他对此不甚了解。 这金红的蜡烛里添了两味毒药,燃出一缕清酸的苦。 甫一踏足,便有腐烂潮湿的腌臜气味汹涌而来。 这监狱此时只剩下一个人还未清扫——一来自漱州的无名姑娘。 好巧不巧,这姑娘到达洙邑的那一天,正好是善煌皇帝宋则璘失踪的那一天。 明面上是天家失踪,可背地里太后却想直接找个替死鬼,昭告天下,天家已死,然后安安心心扶持傀儡登基。 太常寺妖人掐指一算,这姑娘八字不错,拉去当天家的替死鬼刚刚好。 于是,孔松月便半推半就地住进了监狱。 被抓的时候,她装的捻神捻鬼、恐惧万分,一口一个“大老爷们饶小人一命”。 可刚一进门就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茅草一铺,地上一躺,舒舒服服地等着一日三餐按时按点。 害怕?怎么可能,区区洙邑大狱,不过是歇脚的客栈。 她正愁没办法求见太后,这下可好,眨眼成了皇帝的替死鬼,葬礼上必然有太后出席。 廊上,一阵缓慢踟蹰的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孔松月一翻身坐了起来,反复几个深呼吸,随时准备着扮演一个蒙冤入狱、怒不可遏的异乡小年轻。 她面见太后是秘密行动,不可声张,只好稍作夸张的假扮,才方便不引人注意。 不多时,脚步声断在了门口,她抬眼望去,刘煜昭一身缟素,手中红烛格外突兀。 她和刘煜昭虽素不相识,但恩怨颇深。 怪只怪她兄长不是人,伪造假案,害得刘煜昭满门抄斩。许是她兄长良心发现,又或者太后于心不忍、格外开恩,最后意外留下刘煜昭苟活于世。 方一瞧见孔松月肖似孔松曦的脸,刘煜昭太阳穴便是一阵突突。 骨子里的仁义道德无时无刻都在刺痛着他,告诉他不该把仇恨迁怒于他人。 他已经大仇得报,该死的孔松曦早已命丧黄泉,而这姑娘对灭门惨案一无所知。 可一想到仇人孔松曦,他便难以保持冷静。 烛台之上,一豆烛光摇曳扑朔,红亮的火光映在他素白孝服上,颇有番未亡人的诡异意味。 孔松月她倦倦抬起眼,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我骟你的刘煜昭,本姑娘初来洙邑,一没偷二没抢,你们凭什么抓我?” 她眼中怒火不改,“你们这群人干什么吃的,意图用外人顶替天家圣体,篡夺天家皇位,简直大逆不道!” 皇帝尚且生死不明,太后便迫不及待地拥立新帝,狼子野心,可想而知。 新帝一登基,老皇帝就是没死,也必须死了。 但人们尚不知老皇帝身处何方,太后干脆放任不管,直接为她寻来一个替死鬼,替死鬼一死,天下从此再无宋则璘。 哪怕某一天她重回洙邑,皇城之上,也再也不会有人承认她的身份。 至于他们大费周章地找替死鬼的原因,则源于大周的生死祭祀。 大周十九州的王公贵族死后,会先布置一场安魂仪,祈求灵魄的登天。 如若出现在安魂仪上的“尸体”不是本人,或八字相合之人,极容易招来地府小鬼的捣乱,恐误大局。 “一切已成定局,你骂再多也动摇不了太常寺的意愿。”刘煜昭眼中晦暗不明,他不愿与太常寺同流合污,篡夺皇位,可太常寺的一举一动全是太后亲自授意。 当今太后郑鸢,远比皇帝更像皇帝。 他从小被教导要忠于君主与江山,若为忠君,太后便是逆贼,可若为江山,太后又何尝不是明君? 孔松月撩起一绺头发别在耳后,“一群酒囊饭袋,不分白璧青蝇,冤枉无辜小民,还意图谋篡天家的皇位。”她横气地瞪着刘煜昭,毫不胆怯,“当真是人面兽心,丧尽天良。” “将死之人,骂再多也无用。”刘煜昭心知此事不妥,别过头,不敢看孔松月的眼睛。可刚才这一番话,一字一句全敲打在他的命门。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犹豫了。 不仅是犹豫篡位之事,更犹豫残害无辜之事。 孔松月虽然有个不是人的兄长,课她终究什么也没参与,什么也不知道。 他攥紧了手中烛油滚烫的红烛。 这蜡烛本来是给孔松月准备的,太常寺害怕安魂之日出差错,故而专门炼了这根异烛,异烛入身,可使魂灵闭嘴。 “呸呸呸,洙邑地邪!你少咒我了。”她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山茶玉簪,“我可还不想死。” 闻言刘煜昭嘴角紧抿,他在摇曳的烛火后,如鬼影绰绰,“你不想死,难道我刘氏满门多少无辜就想死了吗。” 他眼前一黑,顺势扶住了牢门粗黑的铁棍。 他再次说服自己,眼前,是灭门仇人的妹妹。 艳红的烛泪沿着莲花座的铜烛台幽幽滴落,宛如一条赤红的小蛇。 须臾间,风声停歇,刘煜昭闭口不言,但手中红烛愈燃愈烈,上面的金字符文亦荧荧烁烁。 这符文……好像有点眼熟。 她记得,漱州有异烛,其上有符文二十一条,条条蝇头金字,行文赞颂邪魔威名,向邪道求法,异烛入身,魂灵封口,来世难安。 赤金流淌的烛泪跌落烛台,落出一线伤红。 她本能的想要后退躲避,但刘煜昭猛地伸手钳住了她的胳膊,艳红的烛影令人眼花,闻着这苦郁的药香,她视线也渐渐黑了下来。 刘煜昭早已屏住呼吸,但她先前没有防备,不甚中招。 最后一眼,她恍惚间看见刘煜昭嘴角微颤,似乎在说“抱歉”。 嗯……一定是看错了。她带着怨气忿忿闭上了眼。 刘煜昭趁她闭眼,眼疾手快地掏出一张符纸贴在了她头上,将烛泪尽数倒在了符纸之上。 蜡烛上面的金字符文他倒背如流,须臾片刻,术法已成。 2. 乾始坤生 [] 他走之后,走廊阒无一人,只剩墙上的火把“毕毕剥剥”地燃烧,连灰烟都静的让人心焦。 过了一会儿,才到来几个狱卒,但他们一个个也不说话,往那儿一站好似几个泥俑。 太常寺干的毕竟是篡位的事,没人敢声张,因此这儿的狱卒少的可怜,里面站着三个,外面只剩五个。 孔松月扣掉脖颈上干涸的烛泪,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围环境。 之前没打算逃脱,故而不曾留意过周遭的情况。这会儿一瞧才发现,这儿状况当真没有辜负“监狱”二字,牢房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还被铁栏杆堵得死死。 周围肮脏不堪,墙角尽是干涸的污血、杂乱潮湿的茅草碎杆,和时刻弥漫的诡异腥臭。 四下昏暗近黑,只有灰墙上的火把清晰明热。 窗户的铁棍几乎阻绝拦住了逃跑的可能性。不过,上有阻拦下亦有应对。再小的窗子也有逃脱的法子。 她那根山茶玉簪从不脱手,即使是刚才,也犹然攥着簪子。 这根簪子意义非同寻常,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母亲”一词在她兄妹二人的记忆中太过遥远,唯有这根簪子的存在,让他们真切的感受着母亲来过的事实。 母亲不只是母亲,母亲是邱夫人,是千琥谷谷主。 那儿是独立于大周十九州外的净土逍遥地,世人大多神往,并非好奇千琥谷的风光,而仅仅只是渴望从那里求来长生飞仙的妙方。 但自邱夫人死后,千琥谷山门重闭,世人前往千琥谷的念头也彻底被打消。 孔松月记得小时候师父讲过:清慧二十三年,千琥谷山门大开,山上八百八十八红绳铜铃激响,漫山烟障尽散,千琥谷全界十三族,全数俯身叩首,只为送别时任谷主邱夫人下山涤荡浊世凡尘,伏杀十九祟冢。 那时的十九州,各盘踞祟冢一只,于百姓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 可邱夫人功成之后却身死洙邑,再也未能重回千琥谷。 师父不肯说太多,只是告诉她——终有一日,她要去洙邑寻回母亲遗骨,终有一日,一定会带母亲回家。 手中的玉簪冰凉,她反手将簪子尖对准那堵厚墙,狠狠砸下三个小坑。 完事后,她扒着牢门小心探查了一番,四周的狱卒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她松了一口气,注视着那四个小坑,声音细若蚊蝇而又疾如劲风,“乾元始,坤元生,德合无疆,牝马地类。迷失道,地无疆,破!” 只见灰沫猛地飞散,一部分墙体登时化作一地齑粉,只留下一个半人大的洞。 响声不小,狱卒随即警觉。 但问题不大,这间牢房的门被缠了两层大铁链子,光开个门就要费半天功夫。 而这点时间也足够她跑出去了。 牢房只是一重屏障,过了这层,后面还有围墙等着。 这之间只有一人宽的过道,狭窄逼仄。 她灵巧地跳过墙洞,在监狱饿了几天,她身上的肉都掉了好几斤,整个人干瘦干瘦的,穿过墙洞易如反掌。 果不其然,身后的狱卒拿着一大盘钥匙追了过来。 一般死囚牢房是不会有窗户的,伸手不见五指才是常态。 但洙邑大狱比起监狱,更偏向于一个中转站,故而没有那么严谨。 作为大周都城,洙邑大狱并不作为关押犯人的长期牢房,囚犯仅仅在此停留一段时间,半个月之内就会被十九州各狱挨个领走。 运气好点的犯人分到棠州,江南富庶,监狱里好歹有床褥子,饭也不馊。 运气差点的就分到了漱州,漱州苦寒贫瘠,冬天挨饿受冻,冻掉耳朵都不稀奇。到了夏天也舒坦不了,囚枷上的道符一天到晚都在发烫发热,囚枷俨然成了块烙铁。牢房也被顺手贴了道符,整个屋子跟蒸笼一样。 越过牢房后,眼前便是围墙。 洙邑大狱围墙的墙体很厚,里面还封了流沙,一旦凿破,便极容易被流沙淹没。 她一开始不考虑过砸墙逃脱,现在却不得不打起这堵墙的主意。 身后狱卒也已经拆开了锁链,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她很难和狱卒拉开距离,除非用流沙拖住他们。 于是她反手用簪子又在围墙上砸了四个洞。 口中再次念道“乾元始,坤元生,德合无疆,牝马地类。迷失道,地无疆,破!” “轰!” 沙尘骤起,在她与三个狱卒之间造下一道短暂的防线。 流沙快速地淹没到小腿处,所幸她已经脱身,没有受到殃及。 只不过狱卒就没这么轻松了。 突如其来的流沙困住了他们的脚步,寸步难行。 “快来人啊!犯人要逃跑!来人!” 刚说了几句,流沙已经漫到了他们上半身,喘气也开始变得吃力。 跑! 孔松月回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向前疯跑。 驻守在门口的狱卒已经闻声追来。 负伤的她单论跑步速度,肯定比不过身后的追兵。 况且这座监牢建在城外荒凉寂寞处,冬末寂凉,万物未苏,放眼望去,尽是遍野平原,难以逃脱。 她逃跑的方向是监牢的东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丘,如果能跑到那里,还勉强可以利用山路稍作迂回。 眼下,只能……走一步险棋。 筝摇山雪隐道人身为十巫之一,脑中术法足万卷,剑术不过她身侧的点缀。 但孔松月对巫法妙术实在是一知半解,整整十年,只听进去了三种。 一种是她用在了窗户和流沙墙上的崩碎术,一种是护身法,还有一种是唤雷咒。 前二者威能不过尔尔,后者却是实打实的凶猛狠厉,一不留神,自身难保。 幸好她修习不深,威力得大打折扣。 这次用的声音大点,大概……不会把自己劈死吧?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掐诀念了出来,“飞沙走石,龙虎同嘶,天雷天妙,镇灵奔飙,正法屠邪三从天,降!” 随声,奔来大片大片黑紫的团云,天地一时间黯然失色,隐隐电光如蛇走般奔腾在朵朵黑云之间。 天幕混黑,地上飞沙走石,鸟兽嘶鸣。 孔松月犹疑地缓缓抬起了手,挡在头上。 自己应该唤不来这么大的声势。 绝对!自己绝对唤不来这么大的声势。 她又不是第一次尝试。早在几年前她就用这咒 3. 奸臣所害 [] 梁川轻巧地挥挥袖子散去灼热火烟,衣袖遮住了她的视线,目光所及,只剩下银线勾勒的银杏暗纹,“师兄他……” 他话说一半,却卡在了喉咙里。如今再提孔松曦,予二人而言,都不过是徒增悲伤。 孔松曦来洙邑见他时,曾要他下咒发誓,此生几十年绝不背叛孔氏、绝不为祸百姓、绝不站在天上八十八仙神之间......以及,绝不离开洙邑。 他一一照做,除了最后一条。 几刻前,他听见风中传来师姐急促的呼吸声,想到师姐可能遇上了麻烦,他一时全然忘了孔松曦的话,只想第一时间赶到师姐旁边。 他别开目光,耳边风声躁动。 自他离开山里,已经过去四年,师姐依然没什么变化,倒是他身量高了一些,个头不知何时超过了师姐。 天上雷云缓缓淡去,她抬眼,师弟已经没了从前稚气,如今也长得爽朗清举、风姿特秀,举手投足间存留孔松曦的模样。 梁川声音歉疚,“抱歉师姐,我没护好师兄,我先带你离开,后面的事慢慢向你解释。” 孔松月点点头,叹不出气,人死都死了,伤心再多也没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两具遗骨带回家。 梁川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二人浮空了一瞬。待风声停歇,梁川移开手掌时,她已经置身在了一扇推光朱漆大门之后。 梁川天生仙骨神脉,从师于雪隐道人,更青出于蓝,孔松月猜,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了神门。 如此小技,对他不过尔尔。 她挣开梁川的手,兀自在小院里出神。 之前年幼的时候,她也艳羡过梁川的天生神力,不用修习就胜过万千凡人,何其不公平,何其没道理。 也因此,她和兄长很难彻底信任这个小师弟,尽管他们尝试把他当做家人对待,可时常还是会感受到小师弟和常人的不同。 孔松月至今也这么认为,不过眼下没时间让她感慨小师弟的与众不同。 小院红墙翠瓦,石桌木凳,朱漆花板。一样一式,全是她喜欢的。 梁川回了一趟屋,取出一件青色棠州绸外衫披在她身上,“先进屋吧师姐。” 她面无表情跟在后面,她深知梁川在洙邑有几分话语权,可兄长还是死在了洙邑。 尽管没有表露,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些埋怨。 梁川拉开一把椅子,随手把袖中匕首放在一旁。 自从孔松曦死后,他就有了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仿佛在用匕首提醒自己——在洙邑要时刻当心。 见孔松月一言不发,他一时无措,但遇事不决一定是自己的问题,他一向先诚恳道歉,“抱歉。” 孔松月摇头,师弟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好抱歉的。” 话说的是废话,她也没脸承认自己的埋怨。 孔松曦老大一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能对自己负责,是死是活,都不该又别人承担。 他仿佛突然卡住了舌头,“我……我没照料好孔兄。” 孔松月语塞,这叫什么话,说得好似梁川是孔松曦他爹娘。明明该是师兄关照师弟,到他嘴里反而孔松曦成了无知小孩。 她只想敲敲这人的脑壳,告诉他不必如此,孔松曦是个自理不愁、文武皆通的年轻剑客,根本不需要小师弟在身边又当婆子又当妈。 “我兄长怎么死的。” 梁川吞吞吐吐,半天才憋出两个字,“车裂。” 孔松月赶紧掐住人中,“他干什么了?” 要命,她怎么也想不通,孔松曦这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人神共愤的事?居然闹到了车裂的地步。 梁川垂眼看着地板,不是很敢回答这个问题。 他清楚师姐眼里见不得小人,更清楚师兄这次干的事实在有点小人,万一真让师姐知道全乎了,恐怕会直接放弃收尸,回山里直接把师兄从族谱上划掉。 思来想去,他顶着孔松月阴气沉沉的目光,选择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师兄是被奸臣所害。” “真的?”孔松月阴气散了三成。 梁川笃定地点了点头,昧着良心,大言不惭道:“师兄很得太后赏识,因此惹来朝臣记恨,最终落得那种下场。” 她眉睫轻动,食指指节压在了嘴唇上,“他什么恶事没?比如陷害忠臣,杀人全家?” 梁川坚定的摇了摇头,没敢直视孔松月,“没干,害人之事全是太后指使。” “还有什么吗?” 当然还有,他还害礼部侍郎流放漱州、害斗射将军丢官归田、害妃嫔赵氏自缢身亡......但这些梁川一件也不想说,最后只回答,“还有一封信,孔兄让我三年后再交给你,但如今这成了他的遗物。” 孔松曦留下了数不尽的残局,他忙着给师兄处理烂摊子,现在不把遗物交还师姐,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信件他随身带着,从袖子里取出就直接递给了孔松月。 孔松月接过信封,捻了捻分量,眉头一皱。 信薄的不像样,和此前兄妹通信时截然不同,以前信封一直是厚实的。 拆开之后,里面滑落出一张薄纸。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孔松月神色骤变,目光一凛,指尖骤然发冷。 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梁川害我,杀,若想保命,杀。我在漱州留了一屋钱财,师父知晓位置,妹可会漱州安稳余生,若想留在洙邑,那便只剩一条路,见太后...... 下面是一片被涂改过的模糊墨迹,墨迹之下是最后半行字“帮刘煜昭 4. 仇怨苦果 [] 晌午,天色黯淡,白如死灰,日光稀薄,弱的无法推开云层。 杀完人,孔松月的心绪并没有想象中的动荡不安。相反,她沉默地坐在门口良久,等到血都凉了,才后知后觉地鞠起几捧血,灌进了一个青白圆润的长颈瓷瓶中。 大周人重视死亡与安魂,纵然她憎恶梁川背后捅刀子,但也还是要把他的一部分一起带回家。 处理完尸体,她一头扎进了厨房。 漱州几百年来,一直有陪死者吃饭的习俗。 死亡当天,一餐三菜,有荤有素。这样好好吃一顿,下辈子才不会投成饿死鬼。 肉下噼啪噼啪爆响的小油星跟柴火一样烫,她自恃潇洒剑客,不好意思呲牙咧嘴,硬是忍着烫保持端庄。 吃着吃着她才感觉好笑,这儿半个人都没有,她端庄给谁看。 就算梁川还在,他也不会在意自己是否端庄。 她回望身后,地上的血还没干。 心中怅然若失,情绪没有波澜壮阔的起伏,只是瓦解成了漫长的虚无。 直到柴火噼啪的响声烧到她手边,她才如梦初醒,拍灭了乱飞的火星子。 她脑中盘算好了去路,见太后之前,她得先去找找刘煜昭。 这一打算不光是因为兄长的信件,更是因为刘煜昭身上有挥之不去的血气,这份血气不是浮于表面的血腥味,而是藏在更深处的血光。 直觉告诉她,兄长之死的直接原因就是刘煜昭。 她捡起草杆抛向地面,三杆朝上,焦尾指东,这意味着她的直接没有错。 除此之外,直觉也告诉她,刘煜昭不算坏人。 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刘煜昭不是坏人,难道她兄长是? 兄长信中说刘煜昭会帮她……其实她半信不信。但兄长从来算无遗策,总比她自己无头苍蝇四处碰壁强。 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去找刘煜昭。 刘煜昭……她默默思索着此人,食指指节抵在了嘴唇处,根据这几日她的观察来看,此人是个死脑筋,难保不会直接动手。 他一瞧就是洙邑里顺风顺水的小孩儿,从没在刀刃上拼杀过,身手就算再好也比不过真刀真剑里夺命的孔松月。 这不仅是身手的问题,更是生死之间的经验。 如果真动起手来,刘煜昭绝对扛不过三下。 但他杀害自己兄长,杀人遭报应,活该。 收拾完院落残局。临走时她才发现,梁川依然万事周全。 他准备了所有自己能用到的东西,剑器、衣物和财物,样样不缺。 她犹豫了片刻,抖开了一身青蓝的衣衫,末了再戴上一顶纱笠。 衣物是她喜欢的样式,纱笠上也挂着她喜欢的珍珠串。 甚至这儿还有她以前弄丢了的步光剑。 梁川已死,谈不上遗憾,只是感觉有些可惜。 他们之间本不必如此。 这儿离洙邑有段距离,她来不及思考其他,匆匆上路。废了半天的功夫她才回到洙邑。 远远的就能看见洙邑城前人们排成了长队。高大城楼压的过路人抬不起头,校查来往过客的戍卫兵也几乎瞪穿了乌青的眼眶。 上面朱漆的柱子更没了往日祥和。 不出意外,这风雨欲来的紧张全拜孔松月所赐。 越狱时的天降异象让太常寺笃定了孔氏之女断不可留,于是当即颁下通缉令,全城戒严,更有人手出城追捕。 孔松月抬眼瞧了一眼戍卫兵手中的通缉令,隔着层纱,依然叫她无语凝噎。 她知道牢房光线昏暗,可再昏暗刘煜昭也不能眼瞎至此吧。通缉令上的女子,不说能和她有五六分相似了,便是三份相似也没有。 通缉令无异成了废纸,她连避都不用避,只管进就行了。 也不知这通缉令是谁画的,如此草率,不知道的还以为刘煜昭手下人有二心,刻意坑害刘煜昭。 她径直走着,门口累的眼皮子打架还死撑着不休息的戍卫兵大哥严谨地让她掀开纱笠,仔仔细细比对了她的样貌和通缉令上“陌生”的女子。 问都没问,点点头便放她进城。 方一越过着到透不过气的朱柱城楼,洙邑的风才真正活了起来。 虽是一大早,城里却早已有了人味儿,街头巷尾净游荡着香烟白气,料峭春寒日也无法阻挡街上无事晃荡的闲人。 她打听了一番,径直追赴刘煜昭处。 刘府落着一个好地段落,抄家前,门口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而今,冤屈已平反,来客不复再。 面前推光朱漆的垂花门也光彩不复,垂帘柱上雕凿出安家的燕子纹样,如今仿佛讥讽。 偌大的宅邸,门口一个人也没有,空留素白的绢布随风飘荡。 她晃了一下绿油虎面锡环的门钹,门钹发出一闷响,里面寂静如空。 推开门,有一字影壁挡在眼前。她绕过影壁,继续深入。 一切顺利的不成样子,从进城到进刘府,几乎让她怀疑有人在刻意为她安排了路线。 或者说刘煜昭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早埋伏了人手,只待请君入瓮? 她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一步一顿。 府里依旧静悄悄,没有人息,但还是不可松懈。 踱至后院,才有翻书的脆响从八角门后传来。她脚步一转,停在了楠木格扇门之外。 “谁。”屋内,刘煜昭的嗓音沙哑。 他遣散了家仆,就是不想有人打扰自己静心守孝。朝堂上事情纷纷扰扰,新帝登基,一波不平一波又起,加之孔家妹妹逃跑的祸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扰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心烦,唯有昨日太后那一番话,让他心神不安至今。 他从不怀疑父亲被陷害的事实,也因此对孔松曦恨之入骨。 灭门惨案绝无宽恕,况且刘 5. 忠鲠不挠 [] 刺客会更隐蔽,细作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 所以,他怀疑门外是某个自视甚高的愤愤之士,这人如果见到太后,八成不干好事。 他环视四周,屋里没有利器,思索再三,他拿起了桌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瓶。 手中掂量了两下,这瓷瓶还是父亲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心爱之物。 之前宝贝的很,谁也不让碰。 但刘煜昭无所谓这些,管它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亦或者意义非凡的旧物。在他眼里这就是个瓶子,该砸砸该用用。 他只担心这样会惊扰父亲九泉之下的灵魂。 但……砸掉父亲旧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的他,听见“父亲”二字,太阳穴便突突地跳。 面见太后以后,他消沉了很多。 昨日,太后急召他入宫,是为刘家之事。 他从小就是宋则璘的伴读,还未登基前的宋泽璘便有惊世骇俗的治世之能,更是礼贤下士的贤德君子。 在刘家人尽数斩首之后,宋则璘更许下诺言,说有朝一日一定助他翻案。 他深信不疑,对宋则璘深信不疑,更对刘家的清白深信不疑。 直到太后把刘家表亲叛国的铁证扔在他面前,直到他发现,他景仰企慕的忠良父亲,也不过是个弄权耍势的短目庸人罢了。 他依然憎恨孔松曦造假出一场科举作弊案,将他刘氏满门抄斩,只留他一人苟活于世。 可如今却告诉忠君到了骨子里的他,他刘家,虽然没参与科举作弊案,但却参与比之恶劣万分、祸国殃民的叛国细作案中。 他脑中顿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早点发现,会不会检举自家…… 随后他长吸一口气,是冬末的寒气,冷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想,他会检举,一定会,他会为了大周,背叛父亲与家族。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府中。 太后没有怪罪,她一直是目光最清明的一个人,庙堂山野,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最知道刘煜昭忠心可鉴,杀之可惜。 只是他自己无法接受这从天而降的意外之罪,无力承担曾经为家族平反正名的祈愿。 刘煜昭听着风,恍如阴风相召。 斩衰尚未服完,他心死身惫,骨头像是一下子被人打折了,怎么也直不起腰。 叛国罪人之子,这样的木枷,太重了。 回府后,他自寻匕首一把,本想自绝以明志,却又被人救下。 他行将就木地看着刘家家训,上面写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无声默念,可是父亲,荣,不该只是荣华富贵、高门大户和家传家业。荣,应该是忠鲠不挠、是碧血丹心、是捐身徇义。 父亲无疑是背叛了刘家规训。 他手里攥着瓷瓶,把父亲的形象从脑中抹除。尽管他否定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但他依然无法彻底的怨恨父亲,更无法坦然的原谅孔松曦。 刘家尚且有其他无辜之人,可他们却都因为父亲和孔松曦,最终命丧刑场。 手中的瓷瓶格外冰凉。 父亲珍视这爱物,甚至超过了大周。 他冷眼旁观族人叛国,但对这瓶子却慎之又慎,哪怕知道自己将死,也专门将瓶子稳妥收好。 但凡他能将对爱物上的心,分一半给大周,或许刘家也不至于如此。 刘煜昭越想越烦躁,今天这瓶子就算不砸在门外人的头上,也最终会碎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咚咚咚。” 门外的孔松月问道:“行不?” 她不想和刘煜昭直接对上面,不想他一下子就认出自己,便刻意压低了嗓音。 门内没有回应。 等她准备再次询问时,里面才传出声音,“你先开门。” 孔松月心里不信,“你先答应,我再开。” 这话一出,里面又沉默下来。 刘煜昭不愿意撒谎骗她,虽然门外人和他莫不相识,虽然他怀疑门外人不是什么好人,但就算这样,他也觉得不该撒谎。 即使只是一句小小的谎言。 这次的纠结有些长,孔松月还以为他准备不理睬自己了,干脆放下了压在门上的手,垂头妥协,“好吧,我开门。” 刘煜昭精神一振,呼吸都有劲儿了。 这下好,说谎也免了,门也开了。 他痛快的推开门,迎面就是一张“孔松曦”的脸。 这简直和见鬼没有什么两样。 他一口气没上来,应激脱手扔出了瓷瓶。 孔松月眼疾手快,拍皮球似的用剑挡了回去。 刘煜昭躲闪不及,被瓷瓶炸开的粉末糊了满眼。 父亲死后,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瓷瓶,也没有打开过。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里面还装着一些白色粉末。 闻起来有一股药的苦味,但如果仔细闻,就会发现里面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这粉末蛰的他眼疼,仅仅是两下眨眼的功夫,眼前就变得漆黑一片。 他心里大惊,这不会是什么毒药吧?可如果就这样瞎了眼睛,实在有点丢人。 他努力的睁大了眼,但视线只是越来越模糊,瞳孔的蛰痛也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重。 恐怕……真出问题了。一时之间,他倒也没那么紧张了。 甚至这一瞬间他还有些庆幸,刚才不是看见了孔松曦吗?这下好,不用看了。 “喂,你还好吗?”孔松月见他愣在原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人似乎并没有和自己动手的打算,她也安心了许多。 刘煜昭霎时回神。 对呀,孔松曦早死了,就算是他的魂儿回来了,也不会大白天来找他。 眼前的只不过是他的妹妹孔松月罢了。 他莫名叹了口气,而后拱手道:“抱歉,惊扰姑娘了。” 在知道刘家叛国之后,他对孔松曦的怨恨减弱了不少,因此也能够更坦然的面对旧友的妹妹。 他不喜欢把怨恨撒到旁人身上,孔松曦是孔松曦,孔松月是旧友的妹妹,她常年在山里,不晓洙邑事。 或许,等他做好心理建设,会就之前在监狱的失礼,向旧友妹妹,好好道个歉。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你的眼睛?” “似乎有些失明……” 以这种方式出意外,实在丢人。刘煜昭神色闪躲,恨不得就此关上屋门,闭门不出。 孔松月也是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挡,竟会如此。 眼下僵持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刘煜昭扶额,推开门,“先进屋吧,外面风冷。” 在知晓孔松月来意后,刘煜昭不置可否,她说有重要的事,必须见太后一面,可是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儿。 6. 贼喊捉贼 [] 找寻一具处以极刑的尸体,难如登天。 高祖时期编订《周刑统》,此后大周二百余年,刑罚律法,不出其二。 按照《周刑统》来讲,死刑犯行刑后,尸体须被挂在城墙头,曝尸三日,以警示民众。 三日之后,死者亲人可自行领回尸体,只可惜等了三日,取下来直叫人怵目惊心,不忍直视,更不敢上手。 曾经再美好的躯骸,这会儿都涨出了难看阴腻的浮肿,浮肿之下,血色全无,这和病入膏肓时的苍白还不一样,这是一种泛着死气、冒着阴味的青白。 不仅如此,当家属把尸体载上两轮木推车,或者马拉的稻草车时,随着车轱辘的晃荡,死者口鼻处还会流出诡异而黏腻的液体。 简而言之,收尸是一件痛苦万分,且极度考验视觉、嗅觉极限承受能力的麻烦事。 可就算再麻烦,一直以来,没有谁忍心自己的亲人抛尸无名地,灵魂难归乡。 大家总还是戚戚艾艾,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搬运尸体默默回到家中。 但是,这些情况的前提条件都是——死者的尸体依然完整,或者说接近完整。 像孔松曦这种五马分尸的死法,尸体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就算知道,也很难再缝合起来。 算算日子,距离孔松曦行刑,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这还怎么可能找到尸体?奈何孔松月是个倔驴子死犟的个性,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短短一天,翻遍了整整一片乱葬岗。 兄长就算尸身腐化,骨肉间也会残留一颗“雨琉”,千琥谷之人,无不如此。 只要找到雨琉,就是找到了兄长。 雨琉是个巴掌大小圆珠子,上面红的如血,青的如涧,二色纠缠,亦是代表着千琥谷人生死不顺天。 大周人都相信死后的灵魂会化作一抔灵火,善者火不灭,升天入轮回,恶者火灭,阴下阴间里煎熬。 而千琥谷生活的人们,没有这样的火,最初的谷主雨师妾收走了他们的火,将火练成了一颗雨琉,谷人死后,灵魂消散,只剩下一颗雨琉埋入泥土,百年之后滋养大地。 刘煜昭在这寻尸的活计上插不上手,受瓷瓶里的毒粉影响,他暂时眼盲,恢复时间待定。 看也看不见,走路都不利索,出门还得靠孔松月这个人形拐杖。 自然,孔松月是不乐意给他帮忙的,看见刘煜昭心烦还来不及呢,哪有上赶着给他当拐杖的道理? 也因此,她把刘府的锁一挂,匕首一收,让刘煜昭死了出门的心,本分的待在屋里,老老实实地回忆行刑后的处理,并把和孔松曦一案相关的所有行刑人员整理成一份名单。 等孔松月翻完坟堆之后,再对着名单一个个深夜翻墙去找。 忙活了两天,孔松月咂摸出点不对劲来。 她占理又占力,干上活却是她忙前又忙后。而屋里那理亏的人则只用动动笔,沾沾墨,喝喝茶,一天就悠哉悠哉的过去了。 咋想咋不对劲。 人是刘煜昭看着杀的,他怎能管杀不管扔? 就说他当时恨极了孔松曦,不愿让他入土为安,懒得给他找安息之所吧。那也该知道自己手下的人把尸体扔在哪里了吧。 这人......莫非又在糊弄她? 热日当头,天际苍白,孔松月抹了把额角沁出的汗,松开了手中陌生的尸体。 她脚下是一个又一个土坟堆,或厚或薄的荒土盖着一个又一个素不相识的他家不归客。 只是这么多人中,还是没有孔松曦。 他这一走,走的无影无踪,连尸体都藏匿在了天涯海角。 孔松月遗憾地埋好方才那具尸体,又对着那个方位伸出了手,她将右手自然弯曲成月牙状,中指下压,左手也是相似动作,同时又用左手小指勾住了右手食指。 嘴里默念着几声“平安”,拜了三拜,这是漱州祈福安魂的手势,意思是:星长明、月长圆、人长安、亲长亲。 这是雪隐师父教给他们兄妹俩的,她犹记得师父比划出这个动作时,是个苦寒严冬,山上跟冰窟似的,一步也不敢出门。 但那天师父执意领着他们去后山,天上飞着鹅毛大雪,孔松曦见孔松月冻得发抖,偷偷发笑,可笑完后还是把自己身上的大氅盖在了孔松月身上。 等到了后山山窟,她才知道,师父是带他们去祭奠已逝的母亲。 山窟黑黢黢的,同样幽黑牌位孤独地坐在黑暗最深处。牌位前只有三炷香寂寞地燃着。 雪隐道人在那儿点的是长生香,能烧一整年,异香非常。 其实,那天很少,风声和雪声在外面嘶吼咆哮,呼呼狂响,可一进到供奉着牌位的山窟里,天地间却忽然凝固了。 她怯怯地跟着师父学习祈福。 那时的她从没想过,这样的祈福手势,会在几年后,在遥远的洙邑派上用场,甚至在几天后,她会对着兄长的尸身再度翻手祈福。 日头依旧惨淡,几天来,都是这样素沉压抑的天气。 她拾起随手扔在一旁的剑,在腰间挂好,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随即起身折返回刘府。 这次再进城,已经不似当时那般“盘查森严”,那张荒唐的通缉令也已经被撤下,不仅城门口不同往日,刘府门口亦然有异响躁动。 甫一越过那条乌木门槛,便能听见一字影壁后隐约有一阵窸窸窣窣的翻腾声。 她还以为是进贼了,右手压住腰间悬挂的步光剑,猫着步子,一步一停,只待靠近之后一把敲晕这不道德的小贼。 刘府奴仆尽散,草木寂寞,偌大一个高门大户的宅邸,空留一个心存死志、又无甚反手之力的刘煜昭,也难怪附近小贼心存歹意,生起贪欲。 但现在不同往日,刘府除了门口的石狮子,还多了一个孔松月坐镇。 越来越近了,小贼的呼吸声也在杂音中愈发明显,那是一个男人的动静,年纪不大,粗重紧张又懦怯怯。 绕过鹤唳兽石浮雕的影壁,小贼螺青的衣料漏了一角在她眼前。 屏住呼吸。孔松月盯准了小贼的位置,右手将步光剑高高举起。 “咚!” 步光剑还没有敲下去。 “啊!贼啊!刘子明,你家进贼了!”那一身螺绿绀青色衣衫的小贼又叫又喊,“咚”一下跪坐在了青石板地上,双手投降似的紧紧抱住了头,眼也不敢睁,只顾着撕心裂肺地喊刘煜昭来捉贼。 既然和刘煜昭认识,大概不是贼了。 孔松月收起未出鞘的步光剑,一手捂住了耳朵,无语道:“贼喊捉贼。” “呜呜呜呜......刘子明你他娘的瘸了了是不,快来啊,我害怕,我可没乱翻东西,呜呜呜...... 7. 一字影壁 [] “孔兄深受太后赏识......”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憨笑不语。一双细长的眼睛越过孔松月,看向了一字影壁那头。 他心道不好,孔松曦留下来东西恐怕要被带走了。 一字影壁那头,刘煜昭姗姗来迟。 小贼见孔松月不为所动,食指指向她的身后,“哎呀,主角来了。” 他收了话头,不再提从前的事,担心这位祖宗一个想不开,又去抹脖子。 说来好笑,刘家对孔松曦是知遇之恩,孔松曦亦是他贾青策贾画师的伯乐。 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孔松曦和刘家闹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空留下他一个局外人还在帮孔松曦料理后事,顺便看护看护这要死要活的刘家独苗苗。 身后,刘煜昭步履缓慢,走起路不比耄耋老人轻松多少。 他撑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黄梨花木拐杖,步伐凌乱,像是秋天地上七零八落的枯叶,不摔倒已经是万幸。 才走几步,额角便渗出一层薄汗。他拎起拐杖,在青石板的地砖上敲了两下,“贾叔勤,别大惊小怪了,这是客人。” 贾青策赔笑。 说罢,刘煜昭敲着拐杖,找寻孔松月的方位。 孔松月看他半天找不准位置,干脆上手按住了拐杖,“我在这儿。” “还没找到孔松曦吗?” 这样的结果,他早有预料。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孔松月能够找到孔松曦的尸身。 虽然他从孔松月口中得知了雨琉一物,但周遭这么大,区区一颗巴掌大的珠子,找起来谈何容易? “没。”孔松月叹了口气,不无失望,“翻遍了荒坟,怎么也找不到,这样下去不是事,我还是得去找太后。” 她再次试探地提起见太后一事,一双杏眼悄悄抬起,打量着刘煜昭垂下的眼角。 这两天,她屡次提起要见太后,但每次都被刘煜昭婉拒。 若刘煜昭这条路实在走不通,她真的要考虑直接冲进皇宫了。 刘煜昭摇摇头,岔开了话题。 二人说话间忘了贾青策。 他左看看,右瞧瞧,眼珠子直溜转了好几圈,倏然咧开了嘴,“刘子明呀刘子明,我该说你什么好呢,孔兄死都死了,你还帮衬着照顾他孩子。说吧,这又是孔兄和那位情娘一夜梨花春棠后留下的水润丫头?啧啧啧,我该怎么说你呀,你恨孔兄恨的未免也忒扭曲了些,我院门口的紫藤花枝都没你心思弯弯绕绕。” 他嘴皮子利索的惊人,刘煜昭性子温吞,插不上话。 “刘大哥呀,报复不带你这样的,咱都知道你性子比松鼠还吞,要是真逼着你杀人全家,保准你得哭天抢地的直抒自己对不起天,对不起地,更对不起天地良心,最后眼一闭,把自己脖子抹了,“咔”那么往地上一倒,一命呜呼......” “你到底想说什么?”孔松月抬手替刘煜昭打断了他的话头,脸上写满了难以言说。 兄长一年轻小伙子,怎么也生不出她这么大的闺女。 除非......她斜睨贾青策一眼,心里泛起了嘀咕。 除非兄长在贾青策面前,没有用自己的真脸。 “咳咳。”贾青策喉头一滚,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谄媚的笑,“这位姑娘,我是想说,刘子明这厮不能趁人之危,强占良家妇女!这和他满口仁义道德,半点也不沾边!我呸!” “我呸呸呸,谁跟你说我和他是那种关系了?”孔松月气不打一出来,跟他比着,连连呸了好几声,呸完一抬眼,还带上了两分凌厉杀气。 贾青策一哆嗦,不动声色地朝刘煜昭身边挪了两步,声音也低了下去,“啊......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孔松月咬牙切齿。 “我没!”刘煜昭急火攻心。 “哎呦,姑娘别气,姑娘别气!”他见势不对,一拍脑袋,缩在了刘煜昭身后。他探出半个身子,嘿嘿笑着,“那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和孔兄长得如此相似?” 刘煜昭摇摇头,把贾青策从自己身后扯了出来,“这是孔松曦他妹妹,孔松月。” 贾青策眼中疑虑。他认识孔兄时,孔兄分明步入中年...... 此事不对!恐怕孔兄有事相瞒。 见这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他不好直接提出疑问,担心自己会破坏孔兄的安排。 他干脆话锋一转,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埋怨道:“孔兄居然有个妹妹?!他可从来没说过!我和他多少年的交情了,他都没肯透露过。” 刘煜昭及时提醒道:“你和孔松曦只有将近一年的交情,不知道也正常,毕竟我也不知道。” “也是。”贾青策酸溜溜道:“你和孔兄交情长,你们感情深,从善煌二年你们就认识了。” 说着说着,初春雪梅花似的寒风一抖擞,他冻得一激灵,眼里朦朦胧胧滑过了几个相似的片段,“孔兄来的时候,好像也是一月,善煌二年一月中旬,就跟现在的天候差不多。” 没人回应他。 刘煜昭灰沉的眸子里古井无波,他自然记得很清楚,他记得远比贾青策更清楚。 善煌二年一月中旬,腊梅淡黄的浅香逸散在洙邑的大街小巷。 这时节依旧热闹,街上红绸枣马、马如游龙、龙闹人欢。 他出门去春钱坊取母亲订的几盒胭脂水粉,路上正碰见孔松曦被几个公子哥的马围着。 为首那个公子哥是户部侍郎家的大公子,胯下一匹枣红河曲马,满脸长着趾高气昂的嚣张,就差把鼻孔抬到别人头上了。 幸好他骑着马,在马匹高度的加持下,可以轻松高过孔松曦。 如若不然,他估计得踮着脚尖去鄙视孔松曦这漱州山旮旯里的乡巴佬。 这种事屡见不鲜,可刘煜昭身为当朝宰相独子,纵然心中愤然,但也不方便事事出手。 他多看了几眼,只觉得那个被几个马围在中间的男子气度不凡,自带一派江湖逍遥风,青肃舒凛。 仅仅路过,却扯动了刘煜昭的心绪。 他生而困于洙邑城,一辈子最想干事就是抛下严礼繁节,痛痛快快地背一柄铁剑、骑一匹瘦马、穿一身布衣、戴一顶蓑笠,最好再有一个红颜知己相伴,如此放浪山水间,足矣。 可惜...... 他抱紧了怀中金花黑漆的红木盒子,眼角落寞,可惜只能想想,眼下他还要应付众多繁杂的官场交往。 作为丞相独子,即使未及弱冠,却也已经开始周旋在众多长袖善舞的笑脸面前。 何其无聊。 8. 沉光振灵 [] 孔松曦,又是孔松曦。刘煜昭气极反笑,咳出一口血。 他咳的厉害,身体前倾着佝偻了下去。 好他个孔松曦,手都伸到刘家宅邸里来了。也不知道这人脑子怎么长的,千奇百怪的主意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狡猾。 他长长吸进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贾青策道:“你说吧,我到要听听孔松曦他能怎么算计我刘府的一亩三分地。” “这可是你非要我说的!”贾青策伸出手指掰扯道:“我贾某人受不得刘大公子的严刑拷打,遂屈打成招,把孔兄的计划一五一十的交代给了刘大公子……所以,孔兄可别来找弟弟算账啊。” 闻言,孔松月轻笑道:“你怕他做甚,他死都死了,也没办法爬出来找你算账。” 除她以外,没人笑。她虽然笑着,嘴角却也开始发苦。 要是孔松曦真的能轻易出来就好了。 贾青策安慰道:“哎,月娘,你别愁,那混蛋总能找回来的。” 他蛮自来熟,见面才一会儿,就换了称呼。 孔松月点点头,长长的袖子甩在身后。 转过身,她嘴角勾起。 这是一个好时机,趁刘煜昭忙于一字影壁之事,她正好可以冲去皇宫见太后。 “哎,你去哪儿?你不听听孔兄那混蛋干的混账事?” “不听了。”她摇摇头,同心髻上的山茶玉簪和银饰撞出清亮的脆响,“他在刘家多半也没干好事,我好歹是他妹妹,不想听见兄长劣迹斑斑的曾经。” “那你去哪儿?”瞎了眼的刘煜昭看不见此刻的天色,只能籍由忽冷的晚风猜测天边赤红的晚霞,“天色应该不早了。” “城外。”她信口胡诌 贾青策两手一凑,眉毛拧成了一团,问道:“啊?大姑奶奶,您去城外作甚。” 刘煜昭快走几步,追上前,“不可去见太后,太后并非恶人。”他生怕孔松月一个想不开,冲去刺杀太后。 孔松月只想说这人想太多。 她连直接仇人刘煜昭都没杀,为何会去杀太后? “当然。”孔松月甩开他的手,“我没那么蠢,只是去城外散散心。” 刘煜昭一门心思认为她仇视太后,弄得她真心无奈。 明明自己只是相见太后一面,向她老人家问问好,再打听一番兄长尸体的下落。 当然,还要和她老人家合计一下伏杀邪祟的事。 她整好纱笠,目光偷瞄了一眼刘煜昭,他显然相信了自己的谎话。 头上这顶纱笠好几年前就有了,她嫌太素,梁川就寻来了几条珍珠串挂在上面,搭扣处的玉饰金扣还是他自己雕的。 贾青策瞅见珍珠成色不错,也把脑袋凑了过来,一眼看完就是啧啧称奇,“这一看就是好东西,月娘从哪儿弄来的?给兄弟条门路,我多搞点,咱们挣钱五五分。” 她毫不留情地收回珍珠,只留给二人一道湿青色的背影,“你还是先顾着跟刘煜昭解释盗窃和影壁的事吧。” 贾青策转身,尴尬地对上刘煜昭的冷笑。 “哎呀,兄弟,你别急哈哈哈,我一定交代。” 离了刘府,孔松月心脏突突直跳,好似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她攥紧那一大串珍珠,按在心口,呼吸急促的不像样。 这顶纱笠之前背在背上,还没什么感觉。直到这会儿戴在头上,她才福至心灵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梁川,似乎在周围。 直到把路人检查了三四遍,反复确定没有梁川的踪影后,她才放下心来。 柿红色的夕阳打在湿暗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血上。 当然,是梁川的血。 珍珠也是他的。 珠润的指甲在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红痕,她狠狠掐着自己,以为这样就能发泄心里压抑的情绪。 “不够。” 她咬着牙,“这不够。” 师父说,悔恨二字,常是相伴相生。 以前她半懂不懂,时至今日才初尝其中苦涩。她有一瞬间希望梁川没有死,但仅仅止步于想想。 她一直很害怕梁川,总感觉这个师弟会置自己于死地。 可惜她没有证据。 “梁川......”珍珠硌在手里发出轻微的钝痛,不尖锐,但去的也慢。 她默默念着那个名字,想起那人怀里柔和却疏离的馨香,以前她问过梁川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她也想要,可梁川总是说不知道。 她不信,就自己翻香谱,结果闻遍了名香,也没找到梁川身上哪一种。只有沉光振灵的味道勉强相似,可那也只是勉强。 她突然好想见他,和对兄长的思念不一样,这像是一碗浓烈炽甜的血红毒药,她曾在书里见到过,是千琥谷的毒,亦是母亲故乡的毒。 不过这样的思念有个前提,那就是梁川已死。 人死之后没有危险,她才可以放心怀念。 若梁川活的好好的,她这会儿便只能提心吊胆。 其实她没打算今天来皇宫,只是最近陌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让她顿感疲惫,疲惫之余,还有些害怕。 不知何时开始,兄长变得如此陌生,他仿佛被人夺舍一般,所作所为完全是另一个人。 不多时,朱红的宫墙已在眼前。 琉璃瓦精美,但她只看见了冰冷。 兄长曾在这里生活过,他冷吗?他为什么会来?这儿有什么好的,不过几片琉璃瓦,几块黄金砖。 富贵确实是富贵,满宫多的是金枝玉叶,攫取权势有时易如反掌,可爬到那么高的位置,摔下来的时候得多疼啊。 富贵万千,当真诱人到足以用性命去赌吗? 进了这宫,命就不值钱了。 手中的珍珠已经在手心硌出了深深的红痕,她在想,兄长到底图什么?他对权势与富贵,并没有渴求到了这般地步。 她想,或许这宫门才是真正的巫蛊之术,不然怎么能让人性情大变。 朱墙下半天没有人影,只在远处看见几个灯火晃然。 天色愈发昏暗了,柿红褪去,露出稀薄的深蓝。 她从西纯门那个方向翻过来的,一进来就是琦琅花苑,不远处是琦琅宫。这会儿春风未苏,花儿也都没醒,一个个都躲在 9. 一朝出寺 [] “荒唐。”太亘宫中,太后郑鸢斜倚在榻上,深色的嘴唇懒懒吐出几个字,“天家行事如此荒唐,怎能服众?他只看得见美人酥手,却看不见殿门外北安王的人都跪了三天了。” 她目光落在身前的琉璃棋盘,这棋盘是西南边陲的绛承国上供而来,价值千金远不足以形容它的珍贵。千金好寻,可千琥谷里的琉璃找起来却难如登天。 她手执白子。 “啪——”棋子入局。 她抬眼注视着身前样貌阴柔的男人,这人虽然长相阴柔,但胜在手段狠辣,做事果决,脑子也不算太笨。 男人轻笑道:“太后是担心北安王拥护先帝回京?” “不。”郑鸢抬手一抓,空中兀然出现了一张信纸,是一只小邪祟为她呈上来的宫廷记事。 她大致扫了一眼,上面极尽详细的记叙了方才宋则郧和宠妃张氏在琦琅花苑的闹腾。 女人难以言喻地皱起了眉头,皇帝好女色,她从不阻拦,但公然在琦琅花苑闹腾,着实有点不知好歹。 因为就在一周前,她才告诫过皇帝,这周不许在床以下的地方折腾。 尤其是今天。 身边的邪祟预测今天会有故人之子从西纯门来访,为此郑鸢专门撤掉了西纯门的守卫。 结果皇帝却偏要和她作对。 男人紧盯着桌上的棋局,他是朝上的优人鬼林敛林自修。元帝在位时,为取悦郑鸢请来一众乐舞优伶,他就是其中之一。此后侥幸得势,跟在郑鸢身边,地位举足轻重。 郑鸢摇摇头,又落下一枚棋子,“北安王不足为惧,不过他煽风点火,确实让朝中声音颇为聒噪。比起他,我更担心天家纵欲过度,身体有损。” 好高傲的口气。林敛心中叹道:北安王雄踞北部六州,手握银晟大军,野心勃勃,对洙邑更是虎视眈眈,他府上三百门客尽揽北方权贵智文之峰极,无论声望还是兵马,都不容小觑。 结果到郑鸢这里只配被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她又落下一子,神色一冷,“不必担忧宋则璘,我有办法让她回不来。另外......” “谨听太后吩咐。” “张氏的堂弟还在洙邑,对吧。” 林敛脑中闪过一张粗鲁肥腻的面孔,宠妃张氏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其中二堂弟极其霸道,蛮横无理,如果没有张氏关照,早就不知道被抛尸何处。 “是。在城西一宅子里。” “杀了吧。”郑鸢指尖揉着太阳穴,温和道:“头割掉,扔张氏床上。” 此时,宠妃张氏在娇柔的窝在当朝皇帝宋则郧怀中,饶有兴致的看他痛骂金羽卫无能。 张氏轻佻一笑,食指轻撵着宋则郧的胸口,温声细语,“天家乃武中魁星,哪怕没有金羽卫的保护,也会安然无恙,岁与江山长。” 宋则郧听见美人言,怒气大消,挥挥手遣散金羽卫,责罚也一笔勾销。 那几个金羽卫大松一口气,感激地望了一眼张氏,此前对张氏的偏见也尽数消散。 张氏忙于哄着宋则郧,懒得给别人分享目光。她身世不幸,很小就在山贼寨子中讨生活,为了拉扯一帮弟弟妹妹,费劲了辛苦。 后来遇上宋则郧,生活大变。 宋则郧宠她无边,但她却日日谨慎讨好,只要自己和家人一世富贵平安,足矣。 那些弟弟妹妹中,她最疼二堂弟,虽然二堂弟性子粗鲁,堪堪只有八岁孩童的智力,但这孩子对她百依百顺,从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耍小聪明。 张氏捂着宋则郧的双眼,嗓音喑哑,“我们......继续吧。” 瞧着这画面,孔松月“啧”了一声,顺手也捂着了梁川的眼,“再看就有点不合适了。” 看见天家秘事纯属意外事故!不足以干扰她找太后的念头。 时间紧迫,人命关天,她必须早日见到太后,卜测邪祟之祸的根源,避免洙邑有更多人遇害。 太后在信里交代过这件事要保密,保密的代价是她没办法光明正大的求见太后。 此时身后的梁川......有点碍事。 不仅碍事,甚至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且不论他杀没杀孔松曦,就光自己突然捅了他一刀,就足以成为他痛下杀手的理由。 孔松月十分确认自己没有像他一样死而复生的能力。 于是此刻格外心慌。 她悄悄瞥了一眼梁川,师弟沉默不语,似乎没有要找自己算账的打算。 不行,还是不放心。她加快了脚步,拉开了三步的距离。 出了琦琅花苑,孔松月默不作声地往太亘宫走去。 两个人赌气似的谁也不吭声。 她倒宁愿梁川生气,生气总比闷着强,至少她是读不懂别人的表情,也猜不透这人何时会动手。 结果一路上梁川压根没提被杀的事,偶尔两句开口,还是问她冷不冷。 不冷,完全不冷,根本不敢冷,冷了就成尸体了。 走了不知多久,太亘宫已然近在眼前。 她得找个借口支开梁川,自个去见太后。 但借口还没想好,身后兀的传来一声询问,“你当时为什么要杀我。” 太好了!孔松月反而长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难得有人愿意和她敞开天窗说亮话,要打就打,要吵就吵,远比互相疑神疑鬼强太多了好吧。 “我......” 她悠悠转身,右手搭在腰间的剑上。 说话就逃跑,甩开八里路再回来找太后。自己命只有一条,能跑多快跑多快。 结果方一回头却看见梁川嘴角压着笑意。 梁川似乎没生气,但她万分加万分的谨慎提醒她,傻子才会不生气!这人绝对有阴谋。 她的话一下子憋回了肚子里。 好嘛,你有阴谋,你爱演戏,本姑娘不遑多让,陪你演一演,看谁先憋不住。 她抬起素手掩在嘴角,声音夹的瘆人,“我有罪,我对不起你,我恩将仇报,兄长的信中说你害他,我脑子一热就......” 袖子当然是为了遮掩憋不住的笑,可惜效果甚微。 她肩头极有节奏的一抖又一抖,常人一眼 10. 簪子藏药 [] “也罢。”林敛悻悻收手,目送梁川离开。 这边梁川前脚刚一走,林敛便当即折返太亘宫。放手归放手,但妖人擅闯皇宫的事决不能不告知太后。 他脚下步履如飞,手上则掏出一条帕子来细细擦拭着指缝的汗。 一天到晚宫里就没个安宁日子,郑鸢个老女人整天擅权不消停,北安王个糟老头子带着堆门客天天叭叭叭吵个不停,天家还是一根筋的蠢货废物,稍微有半个脑子的孔松曦还被刘家那个蠢货车裂了......啊,大周果然还是不行了!林敛按耐住心里大骂的欲望,反复念了三四遍静心咒。 ......果然还是忍不住啊。 他忍痛闭住嘴,至少在太后面前得装装样子。 推开宫门的那一刻,他甚是感慨,大周没我果然不行。 这番自恋的话语被他藏回心里,推开门,郑鸢还在闭目养神,“回禀太后......” 那边梁川现身又隐藏,带着孔松月轻车熟路地出了宫。 不对劲。孔松月瘪着嘴,心里很不痛快,合着人家熟门熟路,进皇宫跟进自己家似的。 所以他刚才陪着自己乱走,只是在看笑话吗。 孔松月严重怀疑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但看见梁川一脸无辜纯良,她又默默把怀疑咽回了肚子。 算了,看笑话就看笑话吧,万一她戳破之后,这人直接开打可就不好了。 而且这张脸看着实在无辜......放他一次算了。 筝摇山上的东西都赏心悦目,包括筝摇山上为数不多的四个人,她一直如此认为。 四个人中,梁川的脸她看着最顺心。 首先,师父她老人家仙风道骨,淑雅端灵,但是一看见那张脸她就忍不住想起被罚抄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想起来就是手酸手软,自然也无力欣赏她老人家的世外仙容了。 其次,兄长长得和自己太像,四舍五入约等于照镜子,直接略过。 算到最后,能看的就只有梁川了。 幸好他天生一张好面皮,到哪儿都是潇潇玉风秀灵公子模样,欣赏起来不会令她感觉乏味无聊。 “咱们去哪儿,回筝摇山吗?”梁川问道。 “不,我还先留在洙邑把兄长的尸身找回来。” 她侧目打量着梁川,再度确认完他活的很完整,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后才长舒一口气。 这样也好,梁川没死,她也不算彻底的残害同门,每年过年多少还有半张脸可以回去见师父。 至于兄长信中托付她杀人的事......她得找个时间好好查查梁川和兄长之间的过节。 目前她暂时不想再对梁川下手,她怕自己打不过。 梁川神情凝重,单手托着下巴,“我和师兄原先一直保持联络,但在他死后,关于他的一切线索一下子全断了,不光他尸身下落不定,连带着他的许多遗物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被人刻意销毁了一样。” “会是谁?太后吗?”她记得之前梁川就把兄长之死的责任全推到了太后身上。 “不。”梁川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坦诚相待,“我怀疑是千琥谷干的。” 他本不希望孔松月和洙邑的浑水牵扯太多,可是想到小师姐一定不情愿被蒙在鼓里,遂向老实交代、共享情报。反正有他在,洙邑就算天翻地覆也无法伤二人分毫。 “我还找到了这个。” 他从袖子中摸着一根簪子。 和母亲的遗物一模一样。 孔松月诧异地瞪大了眼,她木木地摘下头上的发簪,一头乌发滑落。 两支山茶玉簪并放在一起,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差别,简直是用同一个模子打的。 她蛾眉微蹙,“母亲留下的遗物只有这一支,绝不可能有第二支。” 梁川为她补充道:“簪子是邱夫人从千琥谷中带出来的,如果只带了一□□这额外一支恐怕也和千琥谷人脱不开关系。” 这簪子看着普普通通,平平无奇,其实玄机暗藏。 簪子头是活动的,可以拧开,簪身则是一个狭窄细小的空心,里面存了一些千琥谷独有的药粉,关键时候能救命。 她随机取过梁川手中的第二支簪子,簪子温凉,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指尖用力一拧。 “啪。” 簪子开了。 她倒出里面淡绿色的药粉放在鼻子前仔细闻了一下,“没错,是千琥谷的,和母亲簪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师父说过,这千琥谷的药材是谷外摘不到的。 “所以......”她重新将簪子复原,眼前是拨不散的疑云,“兄长在洙邑的干的事中可能有千琥谷的参与,是吗?” 梁川肯定地点点头,“他在洙邑的所作所为称不上光明磊落,但作为同门,比起阴险狡诈,我更担心这些事背后的危险。他为太后做事,不知不觉间已经深深步入了洙邑纷争的罗网之中,想脱身是不可能了,前面只有两条路,要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么死。” 仙府八十八天神的庇佑大抵是消逝了,孔松曦死中求生的运气也被他满手的血腥洗去,最后只留给他一身罪业。 罪业加身,无神庇佑,死路一条。 她带着梁川走在洙邑潮湿的青石板大道上,蓝黑夜幕如浆洗的粗布一样干涩冷硬,不远处的道上有人提着橘红的灯,嘴里喊着“小心火烛”。 火油在夜色中噼啪作响。 许多扇窗子里都掐灭了烛火,残存的月光下,刘府依然灯火通明。 她不知道瞎了眼的刘煜昭点这些灯干什么,也猜不到一个盲人点灯会有多艰难。 她只看见这么晚了,寒凉的东风里,刘煜昭还站在门口提着灯等她。 她从始至终都仿佛一个局外人,如今意外窥见了棋局的一角。 洙邑棋局,或者说大周困局,从不曾招揽她入局对弈。 但兄长之死,让她无法再也忽视洙邑这盘乱糟糟的棋。 如果她要查兄长,必然躲不开千琥谷,而千琥谷秘宝的存在,使他一直是大周纷争的一个关键。 大周纷争中,人人皆棋子,无论才智无双如兄长、忠心不二如刘煜昭,还是界外神灵的梁川,一旦入局,所有人都难全身而退。 筝摇山远隔世外,并不意味着她与世隔绝,再加上这两天听来的街口议论,目前光她知道的就有三派势力在为千琥谷秘宝而相争相斗。 11. 假戏假作 [] “不是,大晚上的你俩搁门口干啥呢。”刘煜昭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脑袋,是头上缠着绷带的贾青策。 方才孔松月走后,他不老实的交代了一字影壁的始末。 解释末了,袖子里一堆金银玉石叮叮当当地掉了出来。 刘煜昭好奇一问。 贾青策立马趴地上磕了仨响头,一边说着“对不住啊刘兄,我实在揭不开锅了,心里急得慌,一时鬼迷心窍。”,一边忙不迭地把金器重新装回了袖子。 当初孔松曦借刘府一字影壁藏匿了一批祭祀竹简,本意借此污害刘府私藏禁书,结果没等他揭穿禁书的事,刘丞相就牵扯进了那场科举作弊案里。 他借科举作弊案除掉了刘家,一字影壁因此被搁置一旁。 巧的是,当初他藏书的时候,发现影壁现在有层暗格,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金石宝器。 一字影壁的事他临终时托付给了贾青策,叫他找机会把竹简一把火烧光,怕以后这批竹简被不明真相的人翻出来闹事。 刘家已经灭门,只剩一个刘煜昭苟延残喘,他不愿再和刘家有更多恩怨牵扯。 当时在狱里,贾青策问他,跟刘家何必你死我活。 孔松曦弹了他一脑瓜崩,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彼时的孔松曦样貌年轻舒朗,但头发却白了一大片。 贾青策不满,回了他一个脑瓜崩。临到最后了,他难得跟孔松曦没大没小一次。 既然孔松曦不愿说,他也不再追问。 只是在孔松曦死后,他找了个机会溜进刘府,拆了影壁又翻开了暗格。 贪心之余把暗格里的东西也全拿了出来,里面还有一张名单,他看了看,不知用处,索性一并收了起来。 敲开这暗格费了他老鼻子劲儿,可是舍不得就此放手,道歉同时还在想着能装多少装多少。 或许是老天看他道歉心不诚,故意使了个绊子,叫他磕头力道没控好,一下子给脑袋磕破了皮。 他破了皮罢,反倒刘煜昭愧疚了。 左右他不在乎府中财物,这下因财物使人受伤,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手忙脚乱地帮贾青策上完药,也就不再提这些事了。贾青策干脆搬来两个红漆珐琅面的圆凳,二人就坐在门口听着风声等孔松月回来。 这一等,不仅等来了孔松月,还等来了满腹牢骚的梁川。 刘煜昭目不能视,贾青策眼神却好得很,他看梁川咋看咋不顺眼。这人满脸怨气,摆明了看不上刘煜昭这一亩三分地。 嘁,摆什么架子嘛。他咂了砸嘴,没好气地喊道:“那边那个,你谁啊。” 梁川换下心头不快,振袖行礼,举止间另有一番高门之风,他道:“筝摇山梁川梁升卿。” “筝摇山梁升卿……”刘煜昭默念道:“可是清慧二十八年被太常寺带走的那位梁公子?” 清慧二十八年。孔松月回忆着这个年份,那时她才一岁。 她挑起蛾眉回看梁川,兄长是在清慧三十六年救下梁川的,梁川在清慧三十六年之前的经历他们知之甚少。 梁川坦然承认,“没错。” 清慧二十八年秋,他自月中降生,天降异象,天诞神子,皇帝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奉灵院也早在清慧十八年就预言了他的降生。 所以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元帝派人将他接去洙邑,由太常寺抚养照料。 可惜清慧三十六年,邱夫人被斩,几个月后太常寺大乱,他意外流落漱州。 当时下山买糖葫芦的孔松曦正好碰见了重伤的他,顺手把他救回了筝摇山。 在筝摇山有雪隐道人庇护,他也借此和洙邑、宋氏皇族以及太常寺之流划清了界限。 刘煜昭听说过一些当年旧事,趁着寒凉的夜风叹了口气,洙邑的天很黑,谁都可能摔得头破血流。 他招呼着孔松月和梁川进屋,顺手又捂住了贾青策的嘴。 “诶!唔唔唔!”贾青策翻腾着推开他的胳膊,“名单!名单!孔兄留的名单!”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它被折了四折,折的很整齐。 孔松月展开名单,其上大都是陌生的名字,自上到下依次是:余启、黄卫、洪芩、秋正、赵鹊、李定...... 最后一个是——孔松曦。 一溜串名字整整齐齐的排列下来,让她怀疑这写的根本不是名字,而是某种暗号。 孔松月叹了口气,全都不认识,一点没看懂。 最近她总是叹气,不光她,刘煜昭也是,仿佛洙邑的风中传染着叹气的瘟疫似的。 夜里风冷,几人不再多说,梁川也顺从地住进了刘煜昭安排的房间。 房间烛火暖亮,但有些冷,如果不和衣而寝,恐怕明日早上要感染风寒。 方躺上床没一会儿,菱花木门那儿晃出一个绰约人影。 透过窗纸依稀可见秀丽身姿。 他倏然直起了身子,手足无措地理了理头发,紧张地看向不远处桌面上立着的瑞兽葡萄镜,幸好仪容还算得体。 他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后背也在融融烛火中舒展了下来。 菱花木门刚发出响声,他便迫不及待地说了声“进”。 孔松月推开门,她已经洗漱过了,头上的玉簪也已卸下,青丝散落一肩。 白日里繁琐的衣饰被她换成了一件简洁的水白色棠州绸裙,夜里风大,她外披了一件紫藤纹的厚实外衫。 “刘府好久没人来住了,屋子没怎么打理,刘煜昭怕你夜里冷,托我送床被子来。”她放下手中的烟紫色团花锦被后,立刻撤回了手。 她咬着舌头,瞅了一眼四周。 这屋可不好跑,万一打起来,屋子里的东西都得毁了。 “他大半夜去找你?”梁川丝毫没有感受到孔松月的敌意,嘴里的话泛着一股酸味。 刘煜昭一成年男子这么晚的天去别人家未出阁姑娘的屋子,怎么想都不妥,亏他还是丞相府的独子,竟是一点也不懂礼仪礼规。 孔松月尴尬赔笑,“还不是你刚才在刘府门前一脸不情不愿,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勉强你住在这儿,也不好意思问你要不要加床被子,只能找我问问你了。” 床边的掐丝珐琅孤雁落地烛台上的十支蜡烛暖意融融,烛光下,孔松月把刚起身的他按回了床上,他身子清瘦,让孔松月怀疑如果不盖被子他会直接冻死。 虽然对于洙邑初春的温度而言有点夸张。 但这个季节,家里有钱置办炭火的,都还是日日夜夜烧着炭火,刘煜昭独身惯了,缺少个操持家务的人,才疏忽了这点。 他平常很少回刘府住,也是最近瞎了才天天待在屋里。 她顺势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按住了梁川的手。 这样以防万一,就算真打起来了,她也能抢占先机。 “你倒没跟我说过清慧二十八年以前的事。” 12. 四两银子 [] 第二日,日上三竿,黛瓦上晴亮的天色青粉柔和,院墙外能看见别人家灶火升起的热腾熏烟。刘府朱门大开,贾青策提溜着一个小童大步流星地踏进院中。 他一面进,一面喊刘煜昭出来。 小童是他雇来帮忙干活的,小孩子皮肤细,脸被早间的大风刮的皴红。 孔松月闻声而起,掐着小童的嫩脸,心觉可怜,遂找来了一盒丁香面脂给他擦上。 小童脸上皮肤细细嫩嫩,可手上的老茧比他们几个人的都多。 手指也是黑黢黢的,皴裂的口子细细密密,一道黑一道红,整个手叫人不忍看。 贾青策说这小孩在城北酒楼干活,老板惯会欺负人,仗着小孩父母双亡,无人撑腰。拼了命地使唤他干活,硬是把人当成了骡子。 贾青策原是去城北买马蹄糕,看见了这,于心不忍,又想起刘府缺个干活,干脆就掏了点钱,把小童要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孔松月今天换了一件丁香色的海棠银丝裙,外穿一件月白色褙子。 衣服在她醒来之前就被梁川放在了门口,他找来一个枣红色的酸枝木匣子,匣子上镂刻着筝揺山的青鹳瀑布,看着亲切。 打开大匣子,里面除了梁川准备好的衣服外,还有一对月牙珍珠耳坠,两支珍珠玉蝴蝶对簪,一串碧玺珍珠璎珞,以及一个蝶翼掐丝后压。 若是只有她自个,大约懒得收拾这么多。 但梁川一向心细,乐于替她打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小童的嗓子被黑心老板弄的沙哑不堪,张口说话约等于半个哑巴。 贾青策拆开细麻绳捆的油纸,递给她和小童各一块马蹄糕,“秋小瓜,酒楼的黑老板是这么说的。” 小童听见自己的名字,狠狠点头,他咦咦啊啊说着不成句的音节,附下身对贾青策一个劲儿的拜。 贾青策提溜着他从寒凉的青石板地上起来,指着西边院子给他看,“用不着谢我,用不着谢我,你要谢就去谢屋里的刘大哥,把你买出来的钱花的是他的。” “漏,大,和?” “算了,你嗓子养好前还是别吭气了。” 贾青策把秋小瓜打发去了后院,收拾院子。 等他走远了,孔松月咽下嘴里噎嗓子的马蹄糕,随口问道:“他父母怎么死的?” 贾青策清了清嗓子,“宫里死的。” “宫里?”手中酥甜的糕点簌簌掉渣。 “当然,我可从来不招闲人过来。”他凑近了孔松月耳朵,二个人好似在秘密接头,“他爹是宫里金羽卫,娘是琦琅宫的宫女,本来幸幸福福一家子,结果他爹被安排去查春钱坊,查着查着,人就暴毙了。他娘叫苦无门,自己闯到春钱坊闹,当天在回来的路上就被马车撞死了。” “春钱坊。”孔松月砸磨着三个字,不对劲。 师父说的千琥谷线人好像是在春钱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现在又多了两个人因春钱坊暴毙,这地儿多少有点风水不利。 贾青策压低了嗓子,“有传闻啊,是有传闻,不确定。这春钱坊似乎是太后安排的探点。” 太后? 孔松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这好这好,见太后的路又多了一条。 贾青策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兀自讲着千琥谷的事。 比起洙邑城里的其他人,郑鸢对千琥谷的重视已经到了夸张的程度,甚至安排了春钱坊来收集有关千琥谷的消息。 但尽管如此,她对传言中的“千琥谷秘宝”依然知之甚少。 当初孔松曦为母复仇来到洙邑,她留下孔松曦,一方面是看见这张肖似邱夫人的脸,不由心生怜悯,另一方面则是想借邱夫人后人之手,打开千琥谷的山门。 人一享乐,贪欲自然愈深愈重,千琥谷秘宝潜藏长生登仙的希望,关于大周未来江山变动,太后很难不动心。 千琥谷世称另界,介于仙府与人世之间,世间寻仙访道者,无一不思之如狂。 郑鸢如此,洙邑无数锦绣富贵权人亦如此。 “所以,你想让我去一趟春钱坊?” 贾青策目光热切,激动地狠狠点头。“月娘有所不知,春钱坊自孔兄死后就关门了,哎呀,也不能说是关门,只是不对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开门罢了,如果是北安王那种的富贵鼎盛之家,还是进得去春钱坊的。” 孔松月上下扫视着贾青策,他今天穿了一身的绛紫色,头发油暗发腻,脸上被东风吹糙了皮子,她咂咂嘴,疑道:“你看着也不像是需要胭脂的人呀,春钱坊不是胭脂坊吗?你想去哪里干什么?” “哎呀!不是胭脂!那儿比胭脂重要的东西多了去了。”他神秘兮兮道:“比如北,安,王。” 孔松月点点头,“听说过,狠角色,在洙邑,不干好事。” “对对对,就是北部六州太上皇,银晟老大北安王,他老人家可是一直在找你呢。” 自 13. 三兔共耳 [] 贾青策让她去春钱坊问问,能进就进,不能进就闯,反正北安王肯定会罩着她,春钱坊大抵也不会因此为难她。 她稍微问了路,七拐八拐地到了春钱坊门口。 铺子从外面看是三层小楼,深色木料,垂花柱上雕着小巧的兔子。 她上前敲了敲镂花的门,门前空出来了一个小走廊,廊前还有两根深色的圆柱,圆柱旁是两个随意摆放的方凳。 瞧着适合避雨。 她留意到,门上还雕了“三兔共耳”的图案。 三兔连环,亦是天道循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不息。 同时,漱州也有三兔即三生的说法,指前世,今生和来生。 这图案源自北部六州,或许春钱坊也是从北部六州来的。 她正抚着那图案,想的出神。 屋内传来一声细细的狞笑,“哈哈哈哈哈哈,死了三个,又来一个。” 孔松月嘴角一沉,这种晦气话怎么听都不是生意人能说出来的,“我找北安王。” “还轮不到你们这种小民见北安王,早点让开道吧,站屋门口都嫌你们碍事。让我看看,哦,你应该是叫孔松月,长得和孔松曦简直一模一样。” 她居然隔着门就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孔松月眯起了眼睛,试着透过窗纸向里面看去,可她并没有成功。 里面狞笑的声音似乎找到了乐子,“走吧野种,春钱坊可不是菜市场,不是谁来都能进的。” 她笑如银铃,可清脆之余也越听越瘆人。 孔松月不再多问,这样继续下去只是在浪费时间,她猛地使劲一击,强行破开了镂花木门。 “咔!”里面的门插应该是断了。 “唔。”狞笑的姑娘不慎摔倒在地。 屋中很暗,门窗紧闭,外面的光几乎透不进来。 隐隐微暗白光下,屋子正中一个博山炉冒出袅袅淡紫香烟。 博山炉四周跟摆阵似的,每个方位放了一盒胭脂。 而那狞笑的小姑娘,也根本不是小姑娘。 她声音年轻清脆,可外貌俨然是一个年迈老妪。脸上皱纹纵横,干枯暗沉的皮肤仿佛朽木的老皮,她头上还扎着极不符合年纪的双丫髻。 她伸手挡着脸,也不再笑了,声音有些委屈,像个小姑娘似的嚷道:“你怎么进来了呀,不许进不许进。” 孔松月诧异的注意到,她那双能穿透木门的眼睛其实是瞎的。 那一双细长的眼睛没有焦距,混浊灰暗也不会动,和瞎子别无二致。 “北安王在哪儿?”她心中疑团莫释,但眼下,找北安王才是最重要的事。 老妪吞吞吐吐,神色骄横,“我不告诉你。” 可下一刻她便骄横不出来了。 孔松月冷冰冰的剑柄抵在了她手边软和的驼毛地毯上,剑虽未出鞘,寒意却已外泄,她完全可以想象到银白描花的剑鞘之下藏着如何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削铁如泥,自然也能削骨如泥。 她苍老的手指恐惧地扣住了地毯上的软毛,手心渗出的薄汗在地毯上染出一层湿意。她记得孔松曦就是个杀人如麻、冷血无情的德行,她的至亲妹妹也难保不是个满手冤魂的货色。 她瞥了眼剑鞘,又看了看孔松月,确信自己逃不开。 一滴冷汗从额头冒出,老妪很没骨气的招了,“北安王在后院,后院暗室,我带你去。” 规矩面前,保命重要。 虽然铺子最近三令五申不允许外人进,可这人闯都闯进来,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拦得住? 为自己想好开脱后,老妪心里的重石登时落地,反正铺子里的人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撑死罚点钱罢了。 和命比起来,钱也不重要了。若是因为怕罚钱而不顾性命地守着破铺子,恐怕以后自己也有钱挣没命花。 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搭上孔松月的胳膊,借力爬了起来。 整间春钱坊很乱,形形色色的漆器盒子堆了一摞又一摞,稍微一看便知道这些个个都价值不菲。 如果忽略掉这些盒子和其他杂物,前厅其实很宽敞,足以能放下二十余张大木桌。 在前厅中间有两道台阶伸向二楼,台阶扶手被漆成了朱红,上面用金漆再次描摹了许多个三兔共耳的图腾。 老妪踉踉跄跄地向后院走去,她右脚有伤,走不快。 偌大一个春钱坊,静的如同鬼夜。 老妪在身上摸索半天,掏出来一把手掌长的古铜色钥匙,她哆哆嗦嗦地把钥匙插进了门上沉重的大锁。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可老妪停顿在那儿,并没有直接卸下铜锁。 “我说......你来春钱坊干什么?只是来找北安王吗?” “当然不只是来找北安王。” 老妪嘟起了嘴,说实话,这样的动作已经不适合她这个年纪的人了,可她嘟的很顺畅,像是经常如此一样。 她道:“果然目的不纯,姐姐,我给你讲,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们一个个听信了孔松曦放出去的假消息,都以为春钱坊就是千琥谷的铺子,都以为能在这里找到长生成仙的秘法,可是根本不是如此,连我们自个都会生老病死......” 她正欲滔滔不绝,倏然被孔松月插话打断。 “呃,我顺便来找红姑娘讨债,她欠了贾青策四两银子,除此之外没别的目的。” “啊......”老妪尴尬地止住了话头,一把拽下了钥匙,不再言语。 推开门后她突然加快了步子,走路一晃一晃的,似乎下一刻就会摔倒。 后院清冷萧落,是个四合院的样式,东西南北各栽一棵老树,不过此时都是干枝枯木。 院中间摆着一个莲花缸,有足足半人高,两人宽。 只见老妪径直走到缸前,马步一扎,直接抱住了大缸。 她紧咬的牙齿间泄出丝丝气音,脖子粗红,“搭把手,快。” “啊,好。”孔松月慢半拍地跟了上去。 结果不巧,老妪看着年迈,精气神跟年轻人似的,咬咬牙,使使劲,竟直接把半人高的大水缸搬了起来。 “咚——”她艰难而蹒跚地向右挪了两步,脱力松开了水缸。 地上灰尘顿时一荡,半缸水跟着蹦出来了几朵水花。 孔松月离得蛮近,闻见水中有微苦的味道,像是冷了的药汤。 老妪撑着腰喘了两口粗气,藕粉色的袖子被她捋起来抹了把汗。 挪开水缸后,地上出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深洞,一道近乎垂直的楼梯通向一片漆黑的地下。 洞口散发着一股子腐肉的气味,二人皆是不自觉掩住了口鼻。 老妪指了指地下,道:“北安王他老人家就在下面休息,你下去就能见到。按 14. 剑藏天罡 [] 老妪的尖叫高亢激昂,吓得门口麻雀扑棱着翅膀慌张逃窜,左邻右坊好几个往春钱坊瞪着眼瞧,可惜春钱坊只开了一个门缝,他们什么也瞧不见。 春钱坊关门数日,周围邻居心里都跟痒痒挠似的,整天恨不得把眼睛长进春钱坊里。 可惜这些日子,除了一些诡异的死人传言外,春钱坊毫无动静。 就连前几日金羽卫奉天家之命调查春钱坊的关键时候,春钱坊的老板都不见踪影。 当日,一个金羽卫不幸丧命。又过了几日,他那苦命媳妇硬闯春钱坊,可惜她不仅没闯进去,自个还在当日暴毙。 经此一事,左邻右坊退避三舍,望而生畏。 不过洙邑到底是天子脚下的地儿,大风大浪屡见不鲜,纵然有恢诡谲怪的传言威瘆人心,也依然拦不住周围街坊的好奇尚异。 老妪一连尖叫数声,惊恐大喊,“老娘的脸怎么了?!” 边喊边骂老板混蛋。 街坊不明所以,听了一会儿后也就自讨没趣地继续忙活了。 老妪这边屋中抓狂,暗室那边则平静如初。 约摸等了一小会儿,北安王紧张的声音再度响起,“进、进来吧。” 孔松月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墙。腰间佩剑不曾离身,这份沉甸甸的重量是她在洙邑为数不多的安心。 这柄剑通体盈润月白光华,剑鞘皮革镂丝,光泽哑淡;剑柄如玉似银,透润剔透,上面半伏着一条熟睡的小蛇;剑穗是她自个编的,用的也是银白色的绳子,另还挂着一个玉坠子。 玉坠子看似平平无奇,但里面其实封了一颗救命丹。快见阎王的时候,只要捏碎这个玉坠子,咽下丹药,哪怕只剩半口气也能救回来。 墙壁上浮着一层冷气与湿意,渗的人骨头疼。 穿过一小段狭窄的走廊,前面的空间霎时开阔。 两个一人高的烛台映亮了整间暗室,方方正正的房间被四个红木大书柜包围,上面密密麻麻陈列着泛黄的古籍。 房间正中,皓首苍颜的男人守在一个大铜缸旁,仓皇之下,他脸上的黑铁面具都戴歪了。 面具只能遮一半的脸,在男人露出的上半张脸上,一对沧桑浑浊的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孔松月的脸。 他席地而坐,白发凌乱如枯草,枯枝一般的手指紧紧扣着身旁的铜缸。 整个人没有半点北安王英武雄威的风采,倒像是个潦倒的落魄汉。 他怀中的小铜缸装着满满一缸猩红色的虫子,散发着奇异的幽香,闻起来令人脊背发麻。 虫子听见动静,激动地翻涌了起来。 一地狼藉中,他死死盯着孔松月,眼中倏然闪出一道惊喜的光彩。 “真、真是的邱夫人的女儿,呵,简直一模一样,你比你哥哥还像邱夫人......邱夫人,邱夫人啊,真是好久没看见这张脸了。”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两只皮包骨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孔松月,“让我瞧瞧,呵,一模一样,看着就有邱夫人的侠骨豪气,比之郑鸢,胜百倍。” 他指头缝里干涸着猩红的颜色,仿佛刚刚杀人一般。 “邱夫人......”他喃喃念着,蓦然就垂下头哽咽了起来,“我对不住她,连她的孩子都没保护好,我对不住她。” 孔松月登时慌了神,她见不得老人家哭,更何况是这种迟暮之年的老人家,身如风中残烛,一哽咽直叫人心酸,“我听说您在找我。” “对、对对对!孩子,我一直在找你,我应承过你哥哥要好好看护你,你大概不知郑鸢那老娘们也在一直寻找你的踪迹......自从你哥哥死后,她就开始找你。” 孔松月细眉一皱,眼中不解,太后已经修书一封去筝摇山,自己也如约来到洙邑伏杀邪祟。 自己自会来寻太后,她找自己干嘛? “郑鸢那老娘们,邱夫人在世时,她幽禁邱夫人炼药授神道,邱夫人早早被她逼死,她又找上了你哥哥,结果你哥哥也死了。” “可我哥哥是主动来的洙邑。”她只感觉眼前的北安王满嘴疯话,不像个正常人。 “你哥哥早就知道了郑鸢的打算,自闯危局,企图为母复仇。你应该知道的,邱夫人来自千琥谷,传说中的另界仙谷,无数求道者对那儿心向往之,郑鸢也难除其外。大权在握的人,谁不渴求长生成仙?只可惜这人纯纯是个疯婆子,手段忒残忍了些。” “所以......我母亲和兄长的死,只是因为太后想求道成仙?” 这未免太荒唐了......她碍难信之。 可转瞬一想,天下荒唐事恒河沙数、多胜银星,漱州阴邪,洙邑腌臜。一人私欲,杀戮无辜,并非不可能。 15. 鸿运当头 [] “呵,我出于一己私欲,更是为了知己二人。” “谁?我娘?” “没错,还有你兄长孔松曦,大周茫茫十九州,唯我北部六州十步香车,但我北部人才钟爱六州之贤风,憎恶洙邑之污浊,均不肯长留洙邑为朝中建言献策。如此这般,洙邑看似四方辐辏,实则庸才遍地、学士不识天下计。直到你兄长来了这儿,斗南一人才压群臣。”北安王抚着枯白的胡须,慨然长叹,“他有元帝朝中雄策宰相之气概,见他一面,让我想起旧友二三。可惜人生在世躲不开痴恨一场,他忙寻过往之仇,不慎一招出错,落得身死名脏。” 孔松月似懂非懂,在她印象里,兄长闲散终日,煮茶钓鱼,偶尔一展身手也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不像北安王所说的那样少年雄才,高掌远跖。 她倏然心口郁结,闷闷不乐,手指关节隐隐发白,捏皱了掌中枯黄信纸。 数日以来,她恍然发现,自己对兄长知之甚少。 或许洙邑任何一个人,都比她更知晓兄长的另一面。 某一刻她开始恐惧二人之间的生疏,这样陌生,霎时不像一家人了。 她自小无父无母,心底对亲情的渴求隐秘而激烈。 山中寂寞,师父寡言,她常常阒然无声,掩藏心中对人群的依恋。 她自己一直知道,自己成为不了孤身浪迹江湖的逍遥客,可兄长告诉她,逍遥客都是孤身一人。 所以,兄长也选择孤身一人远赴洙邑,抛下了她独留人世间。 北安王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刺在她身上,“我听你兄长说过,他希望你永远是一个安乐逍遥客,可我还是想问问你本人的意愿,你是否想要来洙邑报仇雪恨。” 最后那四个字他咬的极重,一字一字如重石般砸在孔松月心头,砸开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报仇雪恨...... 她默默念着。 自己要来吗?她只是奉师父之命来助太后一臂之力,一个个都说太后是幕后黑手。都说她母亲之死的真相,是使自己孤苦伶仃的祸根。 她想,此刻胸中惶惶,大抵就是所谓怀疑。 如果仇人就在不远处,那她腰间步光只会出鞘杀人,而不可能躲躲闪闪、临阵脱逃。但仇人是否是太后,依然存疑。 毕竟比起这些人的话语,她更愿意相信师父的选择,师父虽然脾气不好,喜欢罚她抄书,但师父永远不会坑她。 手中枯黄的信纸几欲破碎。 暗红烛影摇晃下,她的心思愈发明晰,“我去。” 她看着北安王苍老的面容,面不改色的说出了谎话。她不想放过一丝一毫和家人有关的线索,于是便姑且顺着他的意愿来。 况且这人要她去找太后寻仇……正好能见太后了!好事好事。 “好!”北安王一掌拍在书柜旁的木桌上,紫檀木桌上酒樽一震。他高高拿起酒樽,将其中酒液尽数倾倒,“不愧是邱夫人的孩子,有兼人之勇!老夫果然没有看走眼。” 清亮的酒液洒在地上散出醉人离香,“今日老夫交下你这个小友,隔日我引荐你入朝,我们从长计议。” 他顿了顿,两脚犹豫踟蹰,“不行,不能直接引荐你入朝。” 他一双凌厉的深瞳直直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铁目倏然柔情,“你太像邱夫人了,太后一眼就能看出,她不会给你寻仇的机会的。” “这张脸如果是阻碍,毁了便可。”孔松月一改方才迷惘,清凌凌的声音满不在乎,反正师父能妙手回春,毁了再治就好。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顾小损。只不过一张脸,破相了也影响不了她拔剑出招。 “这倒不必。”北安王凝看着故人仪容,铁腕亦软,“我府里有的是能人奇士,做张□□就行了。” 他思忖片刻,扔开了手中的枭身酒樽,酒器砸出一声响,一旁铜缸里的猩红仿佛在应和它,也晃出了诡异的水声。 “我在想,该安排你以什么身份入朝。”他侧过身子,不苟言笑,“郑鸢对我疑心很重,无论给你什么身份,只要是经我手引荐,一旦被她查到,就一定会向邱夫人的方向怀疑。” “那......”她不了解郑鸢,一时不知从何突破。 “只有一个身份,不会被太后怀疑到你身上。” “什么身份?” “天家。”他闭上眼,藏起了眼底对郑鸢的熊熊怒火,“宋则璘。若你以这个身份入朝,郑鸢只会怀疑我拥帝夺权,一时不会朝邱夫人的方向去想。” 她无所谓自己是什么身份,天家也好,死囚也罢,左右不过是一个名头,无关乎她此行的方向。 于是她当即点点头,“好。” “我会给你讲宋则璘的事,以及她的一些习惯。只不过这很危险,一旦你披上了这层外衣,各种明枪暗箭就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我固然会尽力保你平安,但有事可能出手不及。” “无妨。”她提起手中步光剑,眼角得意俏笑,“我有自保的本事。” “好,好,好!”北安王大悦,嘴上血色上涌,“到底是邱夫人的孩子,是千琥谷的后人,有胆魄。今日我也难得回府一趟,你可否有空随我一同回去,我找人给你做张面具预备上。” 她猛然想起早间的一些疑惑,遂脱口而出,“您为何一直待在这暗室里?听说您很久没有回府了。” 北安王哼笑一声,捋着银白的胡须,“还不是为了守这个缸子。” 孔松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那个装满猩红的大铜缸。 年迈的老人这会儿提起了精神,指着铜缸中的物什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实在超乎自己的知识范围,她诚实地摇头道:“不知道。” “这是你兄长留下的一缸子毒虫,千琥谷的东西。”干瘦的食指指向了天花板,“好不容易才从春钱坊的人口中逼问出来。” 孔松月恍然大悟,假装诧异,“春钱坊和千琥谷有关系。” “当然,关系匪浅,这儿的老板就是从千琥谷出来的,这几十年来,千琥谷只出来过两个人,一个是你母亲邱夫人,另一个就是春钱坊的老板。这儿看似是个胭脂铺子,但在清慧年间它其实是邱夫人设下的讲学之地,她心善,见洙邑瘟疫不散,群医顾不及暇,便自己开堂授课,制药救人,教会了很多洙邑人如何救急保命。也就是因为她,洙邑才安然度过了清慧三十五年的大瘟疫。” “咳咳。”北安王轻咳两声,“说远了。春钱坊老板整日混吃等死,邱夫人死后,他一筹莫展,回千琥谷嫌太麻烦,留在洙邑又无所事事,最后干脆把这儿改成了胭脂铺。郑鸢趁机收买他为自己办事,他便从此假装被招安。” 孔松月听得认真,在北安王口中,她知晓了更多关于母亲的事,心中油然一暖。 但她也听出了一个不解,“为什么是胭脂铺?” 明明之前是制药的地方,何不继续当个药堂。 “因为他学艺不精,开药铺怕吃死人,凑活着做个胭脂还安全点。” “原来如此......”她倒是没想到理由如 16. 缸中毒物 [] 春钱坊那老妪被镜子中的模样吓得花容失色,直愣愣从躺椅上摔了下来。 镜中的她,苍老、疲惫、皱纹纵横。 她暗黄的手指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在镜子中,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苍老亦蔓延到了手上。 她的手皮子变得很滑,但却不是少女的细滑,而是一种被岁月打磨后的疲态。 这双眼睛像极了耄耋老人的老花眼,看不清近处的物品,但稍微离远一点,不仅看得清,甚至还有透过窗纸视物。 就在几个月前,她为了凑钱给母亲卖药,狠狠心把眼睛卖给了春钱坊老板,老板爽快的给了她一笔钱,与之相对自然也有代价,她的眼睛在那天之后就成了老板试虫的工具。 而这个“虫”,就是后院暗室里的那缸子。 她没资格多问老板的用意,只知道老板在给孔松曦准备一份“大礼”。 至于“大礼”的用意和用途,她一无所知。 可惜,虽然老板试虫很成功,她的眼睛已经达到透纸视物的程度,可还没等老板把“礼物”送出去,孔松曦就已经死了。 死的突然,老板也没心思继续研究千琥谷的古方子了。 知道春钱坊中藏匿千琥谷毒方秘法的人不多,她红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世间传说千琥谷共有秘药19方,害人方与救人方皆有,谷外人常常好奇垂涎,奈何千琥谷隐匿世外,无迹可寻。 唯一残存此间的千琥谷人,大抵就是她平常见到的老板了。 老板比起千琥谷修道隐士,更像是个闲散无事的世家子,爱财贪名,放不下一丁点人间享乐。 在她印象里,老板和世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有点俗。 但就是这样一个怂怂的俗人,敢让北安王住在铺子里,敢和孔松曦一起试毒,敢参与朝堂弄权。 说实话,她倒不恨老板用她的眼睛试虫用毒,毕竟二人只是一场交易,老板出钱,她出眼睛,两全其美,好不轻松。 她伸直了胳膊,把镜子举得离自己很远,好让这双眼睛看清镜中的模样。 模糊昏黄的铜镜中,老去的容颜依稀保留着她旧日的眉眼。 她没有看错,自己确确实实一夜迟暮。 昨天晚上,铺子里伙计们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妙龄姑娘,怎么这会儿就成了个菊老荷枯的老妪? 藕粉的衣衫和头上的双丫髻仿佛在嘲弄她的样貌,那双灰暗诡奇的眼珠子中头一次裂出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红姑娘太阳穴突突地跳,心口也突突地跳。她很少心慌意乱,除了母亲病倒时。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喃喃道:“老板的毒不应该会这样啊......” 她从没听老板说过那毒会使人变老。 老板也是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敞亮人,不会隐瞒这种事。 “难道是......”她兀的想起了暗室里的铜缸。 春钱坊里,并非每个人都知道老板来自千琥谷,老板是个谨慎人,这种事能瞒一个是一个。所以负责给北安王他老人家送饭的,一直都是知情人红姑娘。 昨个她也去送饭了,北安王嘴巴挑剔,一盒四道菜,样式简单,但各个都精致的不行。 青菜都得是撕了筋的。 她去暗室的时候,北安王喝醉了,倒地一闭眼就睡得不省人事。 酒也洒了一地。 她本想放下饭盒就走,但目光却被铜缸里一个金闪闪的物什抓了去。 走近一看,原来是那一缸猩红里掉进去了一个小金扣。 小金扣不大,可金子到底是值钱,她不由动了贪心。 她想,北安王富贵几代,根本不缺这一个小金扣,就算丢了他也发现不了。 这小东西和他的财库相比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她又想,自己家境贫寒,连给母亲治病都向小时候的邻居贾青策借钱,借了还不够,穷到自己不得已把眼睛卖掉。 她想,如果拿了这个小金扣,她今天大概就舍得加顿肉菜了。 母亲身体不好,吃点肉菜补补才行。 她靠近了铜缸,小金扣在猩红中起起伏伏。 之前她一直嫌这个缸又臭又恶心,这会儿却改变了看法,腥臭的腐肉味到她鼻子里只剩下油亮的肉香。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是因为她脑子里全是红亮亮的烧肉,赤红浓甜、油润喷香,自从母亲生病以来,家里所有闲钱都砸在了药上,她都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吃肉了。 年轻姑娘纤细白嫩的手像猫一样探了出去,快碰到铜缸边缘时,她心中警铃大作,一股莫名的直觉闹得她心慌不止、难以呼吸,她害怕旁边的北安王睁开眼,于是警觉地停住了手,回头看了一眼。 北安王酣眠如初,未曾没惊醒半分。 她长处一口气,探进缸中捞起了小金扣。 她紧紧握着手心里,小金扣硌得手疼,她心脏也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不是害怕,更不是紧张,完完全全只是轻松和惊喜。 无论是北安王还是春钱坊老板,他们都体会不到红姑娘此时整颗心都在颤动的喜悦。 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变得炽热,像是刚烧起来的灶火。 小金扣能当多少钱?她都不敢想。 然而...... 她傻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昨天有多快乐,此刻就有多绝望。 明明以为自己否极泰来,结果依然时运不济。 铜镜“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在驼毛地毯上滚了两圈,又寂寞地倒了下去,镜面朝上,冷漠地看着红姑娘悲伤惊惧。 自己这样还怎么回去见娘。 她只感觉自己连回家的勇气都没有。 忽然,她想到,刚才孔松月大抵也看见自己的模样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头,干黄的手指抱住了陌生的脸颊,手中滑落滚烫热泪,远比昨天小金扣留下的温度更烫,比灶火里燃烧的玉米叶还烫。 自己不过只是贪心了一下,世上谁人不贪心?王侯贵族可如苍蝇见血,市井小民亦有食亲财黑,人生在世难免沾染克伐怨欲,她一次贪婪,不曾想过祸害如此荒诞。 铜镜还在看着她,她回望过去,极度的恐惧仍未散去,只是她心口的热烫中,同样升起了一股勇气。 她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哭的,泪水不会变成钱,只会哭的丧气娃也没法挣钱给娘治病。 惹下祸事只能去道歉认错,求取别人的可怜和帮助...... 可笑,她靠自己养活一家子,自诩聪慧坚强,可她终究弱小无力,还是需要求助他人。 如 17. 不学无术 [] “这是发生什么了?”孔松月问道。 她面前,一个北安王叹息扶额,胡须都气的发抖,一个老妪扶在地上,态度不卑不亢,但话语全是恳求。 而她则完全成了局外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北安王保持沉默,他尚未想好是否告诉孔松月真相。 地上,红姑娘稍稍抬头,悄悄看向了孔松月。 她只是个春钱坊打杂的,如果不是因为眼睛,她也不会接触到孔松曦那事。 对于孔松月,她仅仅只知道这人和孔松曦一样来自筝摇山雪隐道人门下。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雪隐道人在江湖上威名很胜。 她心慈道高,无数人不远千里前往漱州向她求教。 可惜大多数都无功而返,甚至连见她一面都难。 比起跑到筝摇山脚下高呼求见,不如闯进山贼窝遇险来的痛快。跑到筝摇山不一定能见到雪隐道人,可如果在附近遇险,则很有可能碰见雪隐道人出手相助。 有时候可能不是雪隐道人本人,孔松曦、孔松月和梁川也经常出手。 左右山贼不是对手,他们三下五除二,比抓山鸡野兔还轻松。 对于雪隐道人一门,红姑娘只知道这些,这些传言在她脑中缓缓勾勒出一个善心女剑客的模样。 她心里打鼓,不知道孔松月愿不愿意替自己说话。 她知晓孔松曦和北安王熟络,那如果是孔松曦的妹妹开口……北安王或许不会拒绝吧? 北安王依然闭口不言,孔松月顺势把好奇的目光挪到了红姑娘身上。 杏眼凤目一相撞,红姑娘不安的心绪登时宁静了下来。 孔松月眼里透着好奇和探究,每一秒都在鼓动她说出自己的经历。 “孔姑娘,我昨个看见缸子里有个金扣,没耐住贪心,顺走了金扣。可能是触碰到缸子里东西的原因,我一夜之间苍老成此!” 缸子……孔松月急急转身看向那个铜缸,里面猩红的物什仍在翻涌,缸子上不时蒸腾出一股股腥香的白烟,闻之令人反胃。 北安王可没告知她这毒物如此凶狠。 她杏目微凝,带着怀疑的意味看向了北安王。 老人家也不由得尴尬,喉咙里响着“嗯嗯”的囔音,欲言又止,无从开口。 孔松月径直来到铜缸面前,愈靠近,奇异的怪味愈浓郁。 里面的虫子扭在一起,看不清晰,只能看见无尽的猩红不止的翻涌,像是沸腾的血肉,又像是搅烂的浆果。 她鼻子一皱,不敢多呼吸一口腥香,“就是这个缸子?” 红姑娘急急点头。这会儿她恍然察觉到北安王神色不悦,又见孔松月也不再吭声,手心冷汗已然攥湿了藕粉色的衣角。 她只恨自己出身平平无奇,没途径了解奇术异法,才在这种时候如此无力又被动。 若她也能有幸被雪隐道人收入门下,未必不及孔松月、孔松曦和老板等人。 首先就肯定比老板争气。 老板命多好,出生千琥谷,天时地利人和全兼备,结果却是个只求庸庸碌碌一生的闲人。 可她不一样,她宁日夜不休,也要争得人上,若眼前有上钩的饵,她就算咬碎满口牙也要争着上去。 铜缸旁,孔松月注视着北安王,希望他能对自己如实相待。 她并不在意毒物是否凶险,她自认为不算莽撞,毒物凶险,那谨慎一点便好。 可如若北安王有所欺瞒,那他们根本没办法联手。 合作的前提本就是交心交底,她整个人在北安王面前没有秘密,从她的幼年到如今,一切经历都只是一条单调水平的直线,没有什么波折,更没有需要隐瞒的私密。 而北安王却不是如此。 眼前的老人好似失去了方才的劲头,重归一副颓气,干涸的嘴唇微微开合,他熬不过孔松月审视的目光,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这目光就跟针刺一样,甚至比孔松曦的还锐利。 或许是因为孔松月长得比孔松曦更像邱夫人罢。 北安王败下阵来,一如他曾在邱夫人面前败下阵来,他摊开双手,依稀可见上面交错的旧伤,“我交代。这缸毒虫或许是全洙邑最毒的东西,嗯......或许不止是洙邑,整个中原琰、辉、檀、三州,大抵找不到其他比它更毒的东西了。” 红姑娘咬紧了后牙,心中怒骂自己胆子忒大了点,一边骂一边担心母亲。若她不在了,母亲一人如何熬过洙邑的阴风阵阵。 北安王继续说着,一双眼睛皱满了老态与疲惫,虽然红姑娘来的出其不意,但他此刻却有些庆幸,至少红姑娘一戳破毒物凶险,他也就不用继续纠结是否隐瞒的问题了。 无论孔松月愿不愿意继承孔松曦未竟的复仇,他这次都会尊重孔松月的意愿,这也是他对孔松曦意愿的尊重,“如果在没有其他灵物庇护的情况下直接接触这东西,很可能就会变成红姑娘这样。” “一夜苍老......”孔松月心里堵了一大块石头,声音也苍白,“苍老的只是面容吗?寿命会有影响吗?” 红姑娘闻言,亦紧张地看向北安王。 老人沉重地点了点头,“会。” “完了。”红姑娘呆呆默念,双手无力地垂落在地,酸麻的眼眶中倏然滑落一抹水光。 北安王补充道:“如果小心一点,不直接碰到的话,影响不会太大,但同样会在体内留下祸根,比如噩梦缠身。” “噩梦我倒是无所谓。”孔松月道。 北安王不以为然,“这远比你想象的要痛苦。” 见二人越来越偏离重心,红姑娘忍不住插了嘴,“王爷可知解法?” “有是有。”北安王如鲠在喉,“解法远在千琥谷。” “那店主......” “他不学无术,不会解。” “可他是千琥谷人,可以回谷里找。” “他不学无术,千琥谷早就不想承认他了。” “......”红姑娘无语凝噎,她头一次如此深刻的意识到了不学无术的可怕祸果。 红姑娘彻底没了精气神,看着令人心生可怜,孔松月也替她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她吗?” 北安王道:“目前我没有直接的解法,但郑鸢或许能找到线索,她远比明面上更了解千琥谷。” 北安王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了。 孔松月接道:“可如果向她询问,恐怕会被她发现下毒的事。” 北安王以沉默作答。 地上垂头丧气的红姑娘骤然一个激灵,什么下毒?给谁下毒?这是自己可以听见 18. 洙邑重犯 [] 辞别了春钱坊,街上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引车卖浆者走街串巷地吆喝,摊子蒸腾白烟捂热了洙邑的寒天。 孔松月提着一小兜银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时之间,她不是很想立刻回刘府。 稀里糊涂的接受了北安王突如其来的计划,一切的安排都还隐于雾障之下。而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北安王在计划一场大逆不道的反叛。 经书中不曾告诉她如何忠君,唯有在儿时,师父说“正直在心,无所谓表面逆反。” 心口蓦然掀起一涟苦水,自己为何这么倒霉,因为一群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母兄一个个都惨死洙邑,还死的不明不白。 她低低垂下头,洙邑风大,惹得眼睛痒痒。 刚才她还问了秋小瓜父母的事,但红姑娘那天不在店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暂时作罢。 至于她手中的银子,这是北安王给的,红姑娘没钱,北安王也不想看孔松月因区区四两银子为难,便大手一挥替红姑娘还了债。 走来走去,她还是往刘府的方向回了,或许这将是她在刘府待得最后几天,在走之前,她必须再探探梁川的口风,尽量从他嘴里挖出一点消息。 昨晚梁川说好了早上给她讲母亲的事,可她一早醒来梁川就不见人影…… 现在她又从北安王口中听了一半……真假未知。 正好回去和梁川对一对。 如果不是北安王一直在针对太后,那么她心里可能已经相信北安王了,没有什么别的理由,仅仅那封兄长亲笔手书就足矣胜过万千话语。 兄长心里说了北安王可信,于是她便信了。 就像兄长之前说梁川可杀时一样。 梁川…… 最近她心里总不舒服,想起梁川就心慌,好似他今天就会背叛自己一样。 也是这几天,她忽然发现,离不开的何止是梁川。 梁川怕她离去,她更怕梁川离开,所以两个人不肯把怀疑挑到明面上。筝摇山上只有四个人,他们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离开谁。 会有人背叛的,自己会背叛梁川,梁川更会背叛自己……她心中如是默念道,梁川会背叛的,一定会。 回刘府之后,她得先找梁川,告诉他自己后面的打算。 她所熟悉的梁川一直是个软性子,她若是不去商量,恐怕那人会在心里憋着苦闷。 此刻,就在刘府方向,一辆马车悠悠出了朱红大门,马嘶有力,马身健壮,俨然是两匹上等雪骓。 除却雪骓,便是楠木车架,与其上的包金牟钉。 贾青策抚摸着车上细致的雕花,暗自咂嘴。 他是来凑数当马夫的,毕竟里面坐着的一个是刘煜昭,一个是梁川。 无论这俩谁来当马夫,他都坐不安适。 刘煜昭来驾马……这自然是不可能,贾青策兀自摇头,刘煜昭一个瞎子驾马,迟早把一车人小命送走。 但如果梁川来……贾青策还是摇头,他可不敢使唤那个祖宗,那祖宗脾气琢磨不透,指不定人家一个不高兴,直接驾着马车撞火自杀。 左右人家是个半神,大周唯一的神裔,轻易不会死。会死翘翘的只有可怜的他和脑子缺根筋的刘煜昭。 他叹了口气,认命的拿起缰绳。 车里,气氛凝固,寒意弥漫。 不过事实上,只是梁川单方面在对刘煜昭甩着冷眼。 他就是看这个人不爽,这个人坑完孔松曦又害孔松月,结果兄妹俩还一个接一个的愿意相信他。 孔松曦说他是个老实人,可靠。孔松月也这么说。 ……可靠个地府怂怂球。 这人除了愚信天家,简直也没啥脑子,一根筋都算高估他了,照梁川看,他撑死只有半根筋。 气压愈低,刘煜昭捂着汤婆子,心里寻思着马车是不是漏风了。 虽然家中获罪,但他仍得太后宠信,哪怕没有前后拥簇,但家门荣光不改。无论出行还是住用,都还保留了曾经的辉煌。 除了吃,他不会做饭,次次糊锅,又懒得找下人,便只能天天吃自己炒的萎了吧唧的菜叶子。 贾青策食之,直呼他浪费粮食。 回到此时,面对梁川冷眼,他和蔼以待。 刘家公子温雅成习,在没什么大事的情况下,始终保持堪比慈祥老爷爷的微笑,可谓是大周文职官员典范,彰显爱民如子之规训。 不过于此刻,他这样的温和便显得梁川有些不懂事了,仿佛梁川成了一个离经叛道、不服管教的孙儿。 他们中间,博山炉香烟袅袅。 锦披软绒铺满车里,温熏人困。 但二人清醒异常。 正如刘煜昭感受到的寒意一般,梁川一改前日温和纯良。 或者说,此刻冷淡肃漠,目中无人的神裔才是真正的梁川。此前的无害乖顺只是筝摇山特供版。 刘煜昭擦了一把莫须有的汗,感叹这人真是孔前一套,孔后一套,彻彻底底是个两面派作风。 他试着开口缓和气氛,“梁兄……在筝摇山可有经历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梁川冷哼一声,“可有趣了,我视如兄长的孔松曦下山没几年就被刘兄害死,师姐孔松月亦被刘兄蛊惑,刘兄觉得这事算是有趣吗?” “啊,哈哈哈……这……”刘煜昭又擦了把莫须有的汗。 心里忏悔道:今天就不该和梁川一起出门…… 今天早上,太后召他进宫。 不仅召了他,还托他顺便把梁川“请”进宫。 自从梁川脱离了皇室的监管,便再也没主动回去见过太后了。 刘煜昭心里纳闷,如果梁川想隐匿,那恐怕没人能发现这祖宗来到了洙邑。 但太后却知道…… 她不仅知道梁川在洙邑,还知道梁川在刘府。 不愧是太后……刘煜昭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梁川得知太后想见他时,也没有多问,兀自就要出门。 就在这时,刘煜昭多嘴了一句,问他要不要一起乘马车进宫。 梁川断然拒绝。 刘煜昭再度多嘴。 梁川再次拒绝。 刘煜昭三次多嘴。 贾青策听着心烦,打断了一切。 他心里纳闷,俩人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什么小孩子,磨磨唧唧、磨磨蹭蹭。 于是他把两个人通通塞进马车,直接切断二人的磨蹭。 “吁——” 马车外骤然响起一声呵止。 马蹄凌乱,人声嘈杂,期间夹杂着几声怒骂。 “出什么事了?”刘煜昭自言自语着撩起棠州绸的车帘,探出半个脑袋后,他又想起自己是个瞎子的事实,就算撩开帘子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求助似的 19. 面见太后 [] 四下岑寂,贾青策吞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时隔数日,他们几个都已经忘了那张四不像的通缉令。 通缉令是刘煜昭颁的,按理说有问题应该找刘煜昭。可好巧不巧,画通缉令的就是他贾青策。 他自称洙邑城画功之最,出神入化,鼎鼎大名,可惜没被宫里的酸画师看中。但这都无所谓,所有的瞧不起,他都嘿嘿一笑带过,并一视同仁的把那些看做了丑恶的嫉妒。 他平日入不敷出,又恰巧和刘煜昭熟识。故而时常能从刘煜昭那儿捞点活儿干。 前几日的通缉令就是如此来的。 梁川目光凌厉,狠狠剜了一眼马车里的刘煜昭,“刘公子不解释一下吗?” “误会……” “误会?”孔松月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怀中步光剑冷光凛凛,剑亦如主人一般心情不爽,她嘀咕道:“一说通缉令就让我想起洙邑大狱那里的不愉快。” 怀中剑穗不愉的甩动,女子眉间烦闷缠作一团愠怒。 本来北安王的事就让人心慌,心慌着还又碰上了刘煜昭搞来的麻烦。 心烦愈生烟。 她瞪着眼,嘴皮子利索,“先前说好你帮我‘办事’,咱俩暂且不计较以前的仇仇怨怨,我不砍你,你也不抓我,结果咱洙邑恪守仁义的刘大公子居然是个鬼话连篇、东诳西骗的玩意儿。” “我……”刘煜昭一时语塞,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并非忘了通缉令的事,早在他和孔松月暂时合作的那一天当晚,他用木头鸽子给贾青策送了信,托贾青策前去撤下通缉令。 木头鸽子还是孔松曦的遗留产物。用料是普普通通的槐木,可看上去一点也不普通,上面镌刻了几行符文,还用朱笔点画了奇异的图案,有心人一眼便知它出自漱州某仙山。 里面的具体构造另外来自诃州机关术。 刘煜昭确信这只来源复杂的精巧鸽子绝不会送错信,但事实上通缉令却没有撤销,那么问题只能出在……他借由刚才的声音,寻找到了贾青策的位置。 黯淡的瞳孔尝试着凝神,贾青策后背一凉,僵硬地转动脖子看了过去。 “我应该托你去撤销通缉令了。”他眼睛对着贾青策道。 孔松月哼笑一声,“洙邑人就是不靠谱。” “是这样的。”梁川附和道。 外围的金羽卫中冒出两个声音:“姓贾的分明是混蛋琰州人。” “……混蛋,我也是琰州人,看不起谁呢,没有琰州,大周岂不破碎。” …… 四下隐约窃窃私语,但整体上,所有人的目光收束在了贾青策身上。 “解释解释。”刘煜昭道。 “啊……这。”贾青策抹了把虚无缥缈的额汗,眼皮子跳个不停,吸气都变得断断续续,“诸位莫急。” 孔松月轻挑蛾眉,“我急。” 她倒是好奇贾青策要如何狡辩。 “啊……是这样的。”贾青策仿佛舌头肿了一圈,说话都不利索,“这是个事,它就是个事嘛。” “说人话。”梁川提醒。 眼下局势不对,金羽卫什长琢磨了一下,将手中铁器调转方向对准了贾青策。 铁尖寒光烁烁,对准了贾青策正正好滑落了一闪汗光。 他不由自主的抬手护在身前,“冷静诸位!冷静。这都是误会!误会懂吗,误会!” “狡辩吧,都听着呢。”孔松月回道。 贾青策狡辩,“孔兄的鸟坏了,信根本没送到。” 刘煜昭提出质疑,“既然木头鸽子没送到,那你怎么知道是木头鸽子送的信?” “我……” “我先前可没说是用木头鸽子送的信。” “……” 贾青策放弃狡辩,模样畏畏缩缩地,“那还是不因为我一开始就画成了四不像嘛……根本不用撤销,本来就是瞎画的。” “为何?”刘煜昭不解。 “废话,你让我照着孔松曦画一个女人,我以为你犯病要对孔家赶尽杀绝。孔兄于我有恩,我当然不能做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事了。” “我兄长不老。” “好好好,我不能做对不起他小人家的事,行了吧。” “滚。” 看似事情明了,刘煜昭拍下定论,“通缉令一事是误会,孔姑娘并没有做触及大周律法之事,劳烦诸位忙活这几天了。” 闻言,金羽卫也不做过多纠缠。 人群将散,独梁川蓦地开口,“既然贾画师画的是四不像,那为什么还能看出通缉令上的是我师姐这张脸呢?” 刘煜昭心领神会,出声拦下了将要离去的金羽卫什长,“可否将通缉令予我等一看。” 什长点点头,拿来通缉令交予贾青策。 俨然,此时的通缉令与先前那张四不像全然不同,这上面有模有样地画着孔松月那张脸,与本人相比可谓是一模一样。 刘煜昭眉头一蹙,“这通缉令从哪儿来的?” “上面发的。” “谁?” “……” “你放心说,我会保护你。” 什长有气无力,心虚道:“林敛林大人。”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林大人来了一趟,说之前的通缉令有问题,而您最近身体不便,在府中养病,所以他们便拦下了这个活儿,画了新的通缉令。” …… 刘煜昭哑然。他发通缉令是因为自己和孔松月的私人恩怨,这林敛来掺和什么。 再者说了,林敛怎么认识的孔松月? 这才区区几天,难道孔松曦有个妹妹的事已经满城皆知? 他知道孔松曦得罪了不少人,但没想到他树敌这么多。 他越想越不对劲。 而与此遥隔不知多少里的林敛鼻子一痒,脱口一个打喷嚏。 孔松月低声在梁川耳边问道:“林敛是谁呀?” 梁川摇摇头,“具体不认识,好像是太后那边的。” 几人皆知其中有蹊跷,且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太后郑鸢。 孔松月突然想起北安王的那句话——太后也在找自己。 可如果她老人家真的想找自己……不必用这种方式吧。令她费解。 刘煜昭出声将此事先按下不表,当务之急是先进宫见太后。 如果不出他所料……林敛的行为是太后的意思,此番进宫,太后主动就会提起此事。 金羽卫走后不久,紧张的氛围已然散去,街上重归洙邑的闹腾。 贾青策也松了一口气,驾着马车驶向宫中。 虽然他早已料到刘煜昭不会再追究他乱画通缉令的事,但真的这一刻,他还是有一点发怵的。 就像几天前他动笔画四不像时一样。 心里有个声音嘀嘀咕咕地说,孔松曦是恩人,他必须帮恩人一把。 可这个声音之外,另有一个咋咋呼呼的胆小鬼大声嚷着,孔松曦死都死了,谁还记得他是恩人? 不行。 马缰勒的他手掌青白。 他默默捂住了胆小鬼的嘴。 孔松曦死是死了,可他贾青策没死,一朝逢恩,他必相报至最后一刻。 马车载着两个祖宗,离孔松月越来越远。 他回头望了一眼,苗条的姑娘已经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中。 孔松曦死了,他只能报恩在孔松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