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女子(重生)》 1. 离京 [] 兴和十一年的洛阳出奇的冷。 才十一月,大雪已经连绵不断。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出城的路上。不知是否天冷的缘故,城门守军的声音懒懒的:“何人出城,可有文书?” 车内只传来低低的咳嗽,然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揭开车帘。兵士看了令牌一眼,不自觉的立正了几分,然后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韩姑娘的令牌,已经不能用作通牒使用了。” 韩昭看着那曾经连皇城也能自由出入的韩府令牌,又低头看向身上的素色衫袄、百折裥裙。旧时王谢堂前燕,尚且飞入寻常百姓家;她韩府不是百年望族,只有一个韩相,而那曾经位极人臣的尚书令韩昭,如今也不过一介白身,当时相府现在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的宅院而已。 “我就到城外十里亭处,相送故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大病初愈。“可以吗?” 兵士看看手中令牌,又看看车内一脸淡然中隐含凄楚的女子,似有动容,却又不敢下了决定,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守将。 只听急速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一人纵马至城门前,朗声道:“这是京兆府的出城文书,速速放人!” 来人一身紫袍,上绣对鹤,镶着白玉的腰带上系着金色鱼袋,是三品以上文官的正式朝服。 看见来人,守军们连忙行礼。那人却已下马走到揭开的车帘前,朝车中女子一揖:“愚兄来迟了。” 韩昭侧身避开,嘴角冷冷的上扬,眼里已没有刚才在兵士面前那半分的楚楚可怜。“怕是有人不愿我出这一趟京城,善言兄能为我拿到这一纸文书已经很好了。” 宋渝眸色一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想好了说辞:“南阳侯也未必是针对子曜......其实让座主和怀远公子离京,才是保他们一世平安之法。” “一世平安?”韩昭气笑。“皇宫那位已经默许了我和怀远公子的婚事,毕竟我和谢氏父子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才是最让那位放心的方法。如今他借故把人逐出京城,是置我于何地?” 宋渝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也许他只是不愿子曜嫁给怀远公子。” 韩昭“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有什么资格不愿?” 在背弃了她最后的一片真心以后。 站得较近的城门守军都只作没有听见。这马车里的韩姑娘在八年前第一届春闱入仕,座主虽是南阳侯和谢太傅二人,她却更像是南阳侯楚桓一人的门生,此后在大理寺不畏世家强权屡破奇案,到了御史台后又一扫门阀政治官官相卫之风,经过外放荆州的历练之后,一跃而成大越一朝第一个寒门出身的尚书令,和座主中书令楚桓同朝为相,是拥护皇权最坚实的左膀右臂。后来这韩相却是一朝恢复女装,请辞相位,当时洛阳城里上至各级官员、下至坊间庶民都猜她大概要嫁给南阳侯相夫教子了——然而,却听到了韩姑娘亲择已经身无实职的谢太傅之子谢遥为夫之事。 这两人口中所谈,既是这三位主角之间的纠葛,南阳侯是天家旁支,这便可算宫闱秘事,他们还是不要看、不要听、不要问好了。 宋渝低声道:“子曜还是快走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仿佛用尽了所有精力一般,韩昭半躺下来,点头不语。宋渝放下车帘,马蹄声由近至远,直到慢慢消失。 有了宋渝送来的出城文书,一直尴尬得不行的兵士忙道:“小的方才多有得罪,韩姑娘快请上路,莫要误了时辰。” 车内只传来夹着咳嗽的哑声:“职责所在,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 话音淡淡,仿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马车行至十里亭时,已有两人一坐一立于亭中。韩昭跳下车来,徐徐上前。 “座主、怀远公子。” 二人齐齐转过身来。坐着的人将近耳顺之年,华发半生,一脸从容却难掩长年身为上位者的肃穆之气。站着的人面如冠玉,柳眉凤眼,风流天成,月白色的广袖长袍衣袂飘飘,风雪下好像轻轻一吹便会就地飞升一般。 站着的人一丝不苟的作了个揖,声如其人也是温润如玉:“韩相有礼。” 老者指了指亭中空凳:“子曜请坐。”又转头对青年道:“你也坐吧,和韩相喝上一杯水酒。” 韩昭淡淡道:“座主,我在两年前就已经不是韩相了。” 谢钧捋须一笑:“你我在朝中多年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子曜如今还肯叫老夫一声座主是出于敬重,怀远唤你韩相也是如此。” 谢遥为三人斟上新鲜的梅花酿,方才坐下,双手交叠膝上,以潇洒不羁名满京城的洛阳第一名士在已经身无品第的女子面前,竟像书院里学生对夫子一般的拘谨。 却听他嘴上还一本正经的说道:“名可名,非常名,水在地上为水,天上为云,降下为雨,可本质不还是水?韩相是男是女,是权臣还是布衣,都是韩相。” 韩昭笑了,不知是这一笑还是喝了酒的关系,冷冷清清的人仿佛有了几分生气。“世人眼中的怀远公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我看公子可是对人世之事通透得很,却仍保有一颗至纯至善的赤子之心。” 这玲珑剔透的纯善青年,却是因她之故被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返家。 青年却道:“遥心中的韩相,亦是心地纯善的赤子。” 谢遥定定的看着她,眸里清明如镜,倒映出她的污浊不堪。 “我已经活成了八年前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韩昭呢喃着,也不知是说给谢遥听的,还是自己。 谢钧低沉的声音传来:“你不必为怀远感到愧疚,他自幼便四出游历,今后也不会有变。” 名士游历四方和不得不以四海为家,哪会一样?明知眼前老人只是安慰自己,韩昭不禁叹了一口气:“那座主呢?今后有何打算?” “面见故友。”谢钧想也不想便道:“老夫已经晚了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好一个奇怪的数字。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谢钧说的是谁。“座主可是要到青州?” 老人别有深意的一笑:“故友曾言,若我贪恋权势,便永远不要再见。如今老夫净身出户,不知他可满意?” 她本来想说,其实师父对他从来没有怨怼。想了想,还是算了吧,让师父亲自给这位故友一个惊喜好了。 三人默默对饮,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黯伤。 一樽梅花酿终于见底。谢遥站起身来,仔细的擦过每一只酒杯,然后把空樽和酒杯都收回行囊之中。 谢钧也扶着儿子的手站了起来:“今日一别,怕是再无相会之日,子曜保重。” 韩昭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祝愿座主和怀远公子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2. 上京 [] 兴和三年的洛阳出奇的冷。 才十一月,大雪已经连绵不断。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入城的路上。不知是否天冷的缘故,城门守军的声音懒懒的:“何人入京,可有文书?” 车内只传来低低的咳嗽,然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揭开车帘。兵士看了通牒一眼,青州解元,所以是弱不禁风的寒门士子啊。 大越一直奉行九品中正制,在朝百官一向由世家大族出身的中正官举荐,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直到今上即位三年,竟不顾朝中反对之声,执意开科取士,供寒门子弟应考。州郡的解试今年刚刚完结,这寒门士子便是赶着在春闱开考之前入京,好好准备的吧。 兵士竟有些可怜车内那青州解元来。那人冬日里只着一件松松的广袖布衣,漫天飘雪下单薄的身子竟有种傲雪寒梅的感觉。凌乱的青丝随便簪起,眸子望着车外有些散漫,竟有几分风流雅士的味道。 可惜,出身寒门。谁都知道,虽然天子姓楚,这天下却是世家的天下。就算这春闱开考得成,中举者难道真能和中正官举荐的世家子弟平起平坐?往好的想,还不是和他一样,做个领着俸禄做做样子的小卒罢了。至于往坏的想,这些寒门入仕的,还不是要成了世家大族的眼中钉。 韩昭却没有这兵士想的那么多。头发散乱,只是因为刚刚睡醒。目光散漫,只是因为好像发了一场很久的梦,久得......像是活了一世。 是梦?非梦?她还记得这条入京的路,还记得这个特别寒冷的冬天,还记得在这场好像下不完的雪里,第一次和楚桓两人促膝长谈。 她记得,十八岁的她,入京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春闱的主考官投帖问路。两位主考官都是政事堂的宰执,其中一位是天子之师、德高望重的当朝太傅、录尚书事谢钧,而另一位就是年方二十却已封侯拜相的天子族弟、南阳侯兼中书令楚桓。投往谢府的帖石沉大海,侯府那边本也没有消息,却在当夜,一人翻墙而入,在驿馆的房间内与她一夜长谈。 她更记得,在八年之后和这日一样的大雪之中,就在这城外,她奄奄一息,右胸还插着同门射来的暗战,上气不接下气却仍坚持对迟来一步的他说的一席话:“如果重活一次,我有三愿:我一愿循我本心,不再跟在任何人背后,亲手打破这乌烟瘴气的大越天下而后立。二愿开辟女子庙堂之路,有才之女不用遮遮掩掩,不用急流勇退,我要她们知道嫁人生子不是我们生于世上的目的。” 现在竟是如她所愿重来一次,那她还要去招惹他么? 想着想着,便已来到了驿馆。 各地举人之中,韩昭算是早到,一是因为青州离京城路途较近,二是因为她和楚桓相识的事不能让其他士子或京中世家知道,上一世她便趁着大部份士子入京之前,偷偷拜访了他。 驿馆给她安排了房间,韩昭走在长廊上,只见迎面走来一人,天水之青的衣饰,炯炯有神的目光,恍若隔世。她差点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幸好,他先自报了家门。“在下宋渝,字善言,是徐州举人。” 他人如其名,如一江清水,在混浊的庙堂之中,始终心向明月。上一世,他在春闱高中探花,却是应了楚桓“木秀于林”的预言,被世家盯上,出身商贾的他为人本来八面玲珑,却不愿和朝官同流合污,所以初期他的朝堂之路走得并不顺畅。后来世家没落,大权重回天子手上,一心为民而没有后台的他才终于被重用。 在上一世的最后一面,还是得他雪中送炭,给了她出城的文书,她才得见谢氏父子最后一面。 她由衷一笑,抱拳为礼:“韩昭,字子曜,青州人士。” 相请不如偶遇,两人便来到了驿馆不远处的一间小酒馆坐下。 驿馆离闹市有些距离,小酒馆又是其貌不扬的,疏疏落落的只坐了两三台客人。韩昭的坐姿也放松了一点,似不经意的问道:“离春闱还有好些时日,宋兄也这么早入京?” 宋渝笑道:“我趁着解试完结,周游了东面诸州,想在会试之前先用自己的双眼看看这个想要为之效命的天下。” 宋渝家中行商,无法循九品中正制入仕只因商贾地位低下,却是有些阅历的,也有那么些周游四海的本钱。 “那么,在亲眼见过这诸州万民之后,宋兄有什么看法?” 宋渝敛了笑意,一双眼睛像是看进了她眼眸深处:“今日你我第一次相见,不知为何我却有种可以和你交心的感觉。” 因为,在他浮沉宦海时,是她把他拉了出来;而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又是他送了她最后一程。 “这就是一见如故吧。”韩昭微笑举手,和他干尽了杯中温酒,不知是病还是酒的缘故,禁不住咳嗽了一声。“况且,行止随心,宋兄这是名士之风啊。” “名士之风......”宋渝摇了摇头,答起了她先头的问题:“名士之风,又有何用?我在各州所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纵然也遇到了不世出的隐士,可是他们也宁愿隐于山间,吟诗作词,用五石散自我麻痹、挥霍光阴。” “隐士,也不一定是飘飘欲仙,只谈风月的吧?”例如她的师父。“陛下这次开科取士,便是希望不问出身、不计前事,为天下百姓觅得有才之人吧。” 他之前提到为天下效命,她现在也说是为天下百姓开科取士;两人都巧妙地避开了朝廷二字,不说为楚氏天家效命,只说为江山黎民。这点分别,前世的她心中是没有的,因为楚桓做的一切,既是为君,亦是为民。铲除氏族,既是为了巩固君权,也是为了高门和寒门之间不再存在不公。不再受世家制肘下的朝廷中央集权,天下再无人可以挑战君主之威,下达地方的惠民政令也难有地方官阳奉阴违。 只是,到了最后她明白了,这两者,还是有基本的不同。楚桓效忠楚氏,在他和他认定的君主眼中,“江山”比“黎民”重要。 现在的她,不再忠于一个人,不再忠于一个姓,她忠于的,是所有像她这样的“人”。 宋渝有意压低的话音把她拉回现实:“陛下固然是有变革之意,可还不是要让谢太傅来做这个主考官?太傅大人出自谢族,对提拔我们这些寒门士子又有几分真心?我这番出行,只觉我们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啊。” 韩昭微微一笑:“主考官不是还有个南阳侯吗?陛下对他甚是重视,他与陛下变革之心亦一样坚固。” 宋渝听了这话,脸色却骤然一变,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着傻子一般。 韩昭心底突然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南阳侯?” 天 3. 公子 [] 韩昭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楚桓的人生会是怎么样的。 她有过没有楚桓的生活——尤其是在他背弃了她毫无保留地奉上的一片真心之后。其实说起来,她和楚桓真正发展出“私情”,也仅止于她入阁议事之前,外放荆州的那一年。 但是,她的人生,自十五岁那年他来到聚贤山庄求见她的师父开始,便已是围绕着这两个字。那年,他求她师父借予他师门的力量,他说:“八王之乱至今已历经两朝帝王,但天家依然凋零,换来世家坐大,北方王谢把持朝政,南方顾陆划地为无冕之王,今上纵有鸿图大志,却政令不得下达,民情无从知晓。” 他说:“桓只求先生,助我、助陛下,领天下江山走回正道。” 聚贤山庄隐于世外,庄主曾是先帝的御史台大夫,带着一腔热血入仕,这腔热血却在经历朝堂上的腌臜污秽后熄灭殆尽。他知道怎样打动庄主的心,却没想那一番话,也打动了旁边静静听着的另一个人。 庄主表面不置可否,让他的关门弟子送他出去。这个小徒弟看上去乳臭未干似的,身上是少年儿郎的装扮,棱角分明的脸阴阳难辨。山庄里有这么多人却只有她能坐在那里,听他和庄主的对话。 走出屋子,“小子”仰望着他,冬日的阳光本来并不猛烈,她却好像看到了她一生追逐的煦阳。 她字字铿锵的说:“君之正道,便是我之正道。” 庄主一直没有允他之请,却在三年后,让他的关门弟子下山赴考,并把号令师门暗探的玄铁令交给了她。 如今,她下了山,中了解元,一切已发生的事和记忆中的没有分别,唯有一事——她本来做这一切,立的是追随一个人的志,而这个人,并不存在。 韩昭看了一眼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的冬日,她前世穷尽一生求而不得的太阳,已经不在了。这一世,她又是为谁下山,为谁高中,为谁而活? 咽气之前和楚桓说的三个愿望,她倒是句句真心;她要开创一个君臣士庶全都平等的天下,她要女子可以光明正大的立于庙堂,上一世她几乎做到了,只是最后因他之故,急流勇退。 而且,她当初上京赴考,本来就别有目的。只是当初为了那个人,慢慢的失去了本心,最终棱角磨平,羽翼尽剪,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日落西山,她借天色将暗之便,来到了洛阳大街上一间看似不起眼的“陈家药材”。 掌柜的在拨弄着算盘,听到有客人来,却是头也不抬:“公子要些什么?” 韩昭说了一串长长的药材名字,漫不经意的玩弄着衣袖下突出一角的纯黑铁牌。 掌柜连忙把她请入内堂。 老板正在内堂整理着数簿,韩昭刚才在外面说的暗语他都听见了,此时更亲眼见到她手中玄铁令,立即起身行礼:“庄主已经交代了少主下山,现在见玄铁令如见庄主。少主来到京城有何打算?” “自是要和天下寒门士子一起,好好考这个春闱。”韩昭微微一笑,“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托先生帮我查一个人。” 那是一个在她的记忆中,这第一届春闱里一位很了不起的考生。顾允,南方士族顾氏在洛阳的旁支,母亲是谢氏女。世家子弟入朝为官,从来都是经中正官举荐,根本不用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争这进士之名,这人却好像不怎么受谢氏和顾氏待见,年已三十还没有一官半职,明明是谢氏表亲,却不得不参加由谢族族长主考的寒门考试以求得入仕的机会。 她记得在上一世高中进士之后的御赐宴席上她是见过这个顾允的,她是平平稳稳的二甲第八,他仅仅获得了三甲末位。明明是谢家亲戚,就算怎么不受待见也好,好歹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进士三甲,谢太傅却没有给他一分好脸色看,还当众下了他的面子。分配进士官职之时,皇帝那时还要顾忌世家面子,好像是留了他在刑部做事的,后来却不知怎的被外放到了西南荒芜之地做了地方小官。 这人处处透着古怪,也许就是她现在需要的缺口打开之处。 第二日一大清早,韩昭便去了谢府投帖。 虽说她没有想要得到谢太傅青眼的打算,在她和谢太傅同朝为官的记忆中,他为官清正,也有着士族族长的傲气,身为主考大概还不屑于和他们这些寒门小辈打交道。 不过她既然昨天已住进了礼部为春闱士子准备的驿馆,迟迟不去谢府露个面的话,也就太不给现在这唯一的主考官面子了。所以她便随手写了篇论大越刑律制度的策论,作为帖子投到谢府。 来到太傅府门前,大门果然是紧闭的。管家出来接了帖子,态度不卑不亢,不愧为太傅府的人——就算不屑寒门白衣,也绝无半分行差踏错。 她心想谢太傅是不会出来见她的了,也不知是等管家出来回绝是好还是自己走了是好,正踌躇间,却见大门竟然又打开了。 一人自门后出来,一身月白锦袍,披着玄色大裘,衣袂飘飘,面如冠玉,清贵出尘。看见门外站着的她,那人先是一怔,然后凤眼微挑,露出一个有礼而疏离,却还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太傅谢钧只有一子,却不是传闻中“周游归来,久病未愈”的谢遥谢怀远是谁! 她本来也几乎忘了这人长什么样子的,现在看来,却甚是好看。也许是她现在还是寒门布衣的关系,在她面前谢遥没有前世的拘谨,反而有种上位者的贵气天成。 她心中五味杂陈,面上不作声色,拱手道:“在下青州解元韩昭,早闻怀远公子大名。” “韩解元有礼。”谢遥一丝不苟的回礼,声音有些虚弱,却哪有大病一场的样子。 她心里奇怪着,眼睛定定的看着他,有那么一刹那,好像在他的脸上也看到了“欲言又止”几个字,一眨眼睛,却见他眸中一片清明,像记忆中的一样,清雅洒脱。 只见他微微颔首,径直走向了一旁候着的马车。看来他是本来就要出门,只是刚好在门外碰到了来投帖的她。 谢府对外声称谢遥病了,这人却好好的还要出门,所以这病只是谢太傅闭门谢客的借口,还是别有深意?韩昭心里想着事情,转身便要朝来路回去。 却总觉得背后有道目光在看着她。回身一看,谢遥的马车却已在缓缓前行,哪有什么目光。 韩昭苦笑。他长着一副好看的皮囊,清澈的眼睛,让她心中愧疚之心更盛。谢钧位极人臣,儿子年纪轻轻已经名满天下,却从未入仕,想必谢钧对于他这独子是父爱大于家族责任,希望他一生远离庙堂,逍遥自在。所以,谢遥,本来便不应被牵扯进她和楚桓之间的事。 当初,如果不是她知道谢钧对这个独子的爱,以他作胁劝谢钧放下宰相大权,他也不会失去可以依仗的家族势力;后来,如果不是她和楚桓反目,看中了谢遥的身份和处境另择他为夫,他也不会被那人公报私仇,父子俩被驱逐出京。如果不是他父子俩被驱逐出京,她也不会心生愧意,远远的跟着出城,然后......就这样,死了。 如今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更何况,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怀远公子属于山水之间,她便不要把他掺合进庙堂的混水来。 她却看不见,马车里的谢遥,一贯清澈的眸子里如今神色复杂,伸手想去揭开车帘,回头再看,却终只是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长气。 —————— 来到十二月,各地应考士子纷纷入京。韩昭和宋渝又聚了几次,喝着酒论天下、论时局,好不快活。 其他士子之间,却未必有这么和谐。昨日驿馆来了一位荆州士子,姓刘名适,字逢之。刘家在几百年前还是荆州望族,曾经割据一方,但早已没落,要不这刘适也不用来和寒门布衣争一席位。不过有话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刘家在老家还是一条京城强龙不好压的地头蛇,这人便也有些飞扬跋扈起来。 驿馆里的考生大多都在闭门备试,喜欢走动的也不想和这样一个不通人情又锋芒太露的人打交道,韩昭却主动找上了他,邀宋渝和他同往望月楼听曲喝酒。 这个瘦瘦弱弱的书生是老几,他刘适是这种寒酸想结交便能结交的吗?偏偏他行事张扬,也想去望月楼这种文人雅士出入的地方去走一转。 从驿馆到望月楼,要由城西驶往城东,韩昭揭起车帘,饶有兴趣的东张西望。路边有些妙龄少女,见车中之人虽是一身布衣,面色有些娇弱的苍白,却眉目如画,便吃吃笑着,媚眼乱抛。刘适愤愤道:“韩兄这敢情不是出来和我们听曲喝酒,是来勾引良家少女的。” 车夫在大街小巷穿梭着,经过了一个路口。路口拐弯进去,便是当朝太傅、谢族族长的府第。 韩昭忽然“咦”的一声。其余两人齐齐看去,只见谢府管家正在把一人送出门口。 只见她缓缓放下车帘,不满的说:“这人是谁,我往太傅府投帖这么多天都没有回音,这人怎么反而从府中出来。” 刘适奇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是谢家外甥顾允,在太傅大人眼中和你们这些庶民自然不同。” 宋渝听他用“你们”二字,笑道:“那太傅大人可有接见刘兄?” 刘适立即闭上了嘴。马车已离谢府走了一段距离,继续往望月楼的方向而去,仿佛刚才看见顾允的一眼只是无关痛痒的小插曲。 这天是望月楼琼玉姑娘的第一次登台,望月楼竟是坐满了人,不用说楼上雅座,连楼下也难以找到一桌。 在一众锦衣华服的京城公子当中,还是一身布衣的韩昭显得不只是寒酸了一点。小厮也爱理不理的,完全没有领路的意思,反而是韩昭大摇大摆的走到了角落里只有一个人坐着的一桌,朗声问:“能搭个桌子吗?” 也没有等他回应,便拉着宋刘两人坐了下来。只见那人看上去也是十八二十的年纪,一身紧身胡服,肃杀之气在这风流之地很是煞风景,难怪楼里人山人海,却没有人和他同坐一桌。 刘适嘴角抽搐,转念一想这韩昭衣着寒酸,他们三人怕也是坐不了好位置的了,也只能将就着。宋渝却拿出了交朋结友的看家本领来,拉着他们来个自我介绍。 这不解风情的兵士叫岳长风,字青云,是守东掖门的禁军。 她自是记得这人的。来到京城之后,也找山庄暗部查过了他。岳长风,出自武学世家,也是因为有些家世才能进的禁军。可惜,武学世家在这个世道,连一个只会清淡的“名士”也不如。 先帝登基之前,大越发生过长达十年的“八王之乱”。先帝之前的惠帝昏庸至极,朝政被皇后和外戚把持,当时八个手握重权的王爷就坐不住了,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越王杀入洛阳一刀把皇后砍了,晋王、魏王、秦王又把越王这个“逆贼”除掉,然后三王内哄,河间王黄 4. 春闱 [] 回到驿馆,巡官正在堂中咬着瓜子。韩昭是最早住进来这里的赴考士子之一,这一个月来和这个百无聊赖的驿馆小吏也混熟了一些,便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大人可知道顾允顾公子?”她忽然问道。 “和你们一样,都是春闱士子呗。”巡官吐出口中瓜子。“不过也不一样,他是顾家公子,住的是洛阳顾府。” 韩昭奇道:“我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又道:“他既是顾家公子,为什么还要和我们这些小蚁民挤?” “这我怎么知道。”巡官奇怪的看着她,想了想,才道:“不过我听说过,顾公子跟人说,他就是要证明给天下人看,就算同样考的春闱,他们高门中人,还是比你们无名之辈更配为官。” 证明给天下人看?天下人哪有论事的权力,还不是证明给那一意孤行要开课取士的皇帝陛下看。 这句话,却不出几日,已经传遍了整个洛阳。 转眼间,过了年关,已是兴和四年。 春闱分三日举行,第一日考经论,第二日考时务,第三日考诗赋。三日考试期间所有考生不论京城或外州人士,都必须住进尚书省的考场里,吃喝拉撒都在轮值的礼部官员眼皮子底下,以防止作弊。 那些老古董的儒墨经论,她可是从来都不信的,不过百家学说自小便被师父逼着背了不少。第一日也就轻松过关。 至于时务,那就更不用说了。就算在十五岁遇到那人之前,她拜在聚贤山庄门下,有的就是正天下之歪的本心,学的就是治国理政之道。第二日时务卷的题目说的是个把月前的江南水灾,这也与她记忆中的有所不同——估计上一世的时务卷,是那个在现世并不存在的人出的题目罢。 不过她还是一挥即就,写的除了疏导之法,还有赈灾、重建、减免赋税等利民政策,显得自己博学,但也没有过于惊世骇俗。 第三日的诗赋卷,是不论记忆中的她还是现世中的她心里最没有底的。要说没有底,这一次她更没有底,毕竟这一世那唯一的主考官是她完全不认识的。 果然,题目和记忆中的也有不同。她却没想到,谢太傅出的题目,竟是要以“抱负”为立意。时下诗文说的都是山水、风月、逍遥;谢钧却要从应考士子身上,看到他们对天下的抱负。在一个世家族长眼中,最重要的从来不是江山社稷,当然也不是忠君之事,这谢钧作为谢族族长,却是真有心为朝廷选用贤才的。 她想了想,还是兵行险着,挥毫写下一首《行路难》。(1) 历时三日三夜的第一届春闱看似无风无浪的结束,转眼便到了放榜之日。 宋渝早早便起了床,这些日来收获得不少朋友的他一踏出房门便被拉着要一起去看礼部金榜,他道了声等等,小跑到韩昭门前,敲了敲,却没有人回应。 刘适笑道:“子曜比你还急,刚刚出去了哩!” 宋渝纳闷,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留下了他自己出去了。却也没有深究,和一群士子一起雇了马车,往尚书省方向而去。 一群人才刚到了尚书省衙门,却听咚咚咚的声音,一声声的响遍洛阳正街。 众人大惊,这不是…… 大理寺和尚书省隔了一小段距离,门前大鼓的咚咚之声却一下不落的传到了应考士子、六部官员、朱门贵族和洛阳百姓耳中。 这些人的大多数,平生都没有听过大理寺外那鸣冤鼓的鼓声。在这放榜之日,击鼓之人却是连榜单都没有看的春闱考生,此刻还是穿着一身布衣的韩昭。 鸣冤鼓一响,大理寺卿不得不升堂。开国高祖遗训,有击鼓鸣冤者,必须由正三品大理寺卿亲自升堂审理。 不过,遗训亦有云…… 大理寺卿王征明一敲惊堂木,顿时气势凛然:“何人击鼓,所告何事?” 其实他心里没底得很,别说他任内,就是开国至今的大理寺卿任内也没有出现过击鼓鸣冤这样的事。不是说天子脚下真的什么冤情都没有,而是根本没有人觉得击鼓鸣冤能改变什么,便也从没有人给历任的大理寺卿搞这么一出事儿来。 “草民青州解元、春闱士子,韩昭。”她跪在堂下,纤弱的腰肢却挺得直直的,没有一丝畏缩之意。“状告考生顾允,行春闱舞弊之事;状告春闱考官,泄露考题与谢氏之甥!” 王征明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是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这小小白衣倒好,除了顾允之外虽没有一句直接状告谁,却因顾允的身份把洛阳顾氏扯了进来,又一句“考官”一句“谢氏”的指向此次主考的谢家族长,又因春闱乃陛下执意所开,连天家也牵扯上了。这案子让他怎么接! 只是,鼓声响了太久,洛阳城中的居民已经开始往大理寺前聚集,偏偏这击鼓鸣冤的案子,是要打开大理寺大门听审的。 幸好他在大理寺任职已经逾十年,对大理寺的规矩是极为熟悉的,看着眼前这人还在轻轻咳嗽着,厉色道:“庶民韩昭可知,击鼓鸣冤,以民告官,乃以下犯上,大理寺当先问罪,再问冤?” “草民知道。”韩昭朗朗道:“草民求领三十大板。” 击鼓鸣冤,是以民告官的最好方法。只是以防庶民滥用,在开国高祖留下来的大理寺规矩里,还包括了一条:以下告上者,先打三十大板,再问冤情。这也是变相保护了高门中人,只因即便是开国高祖,一生也一直在皇族和世族之间周旋。 这也是为什么鸣冤鼓从未被击的原因:三十大板过后,还有多少人能撑得住,在堂上陈辞?王征明用眼色示意了正在准备板子刑具的衙差,这小子要狠狠的打,打得她说不出话来。 正在衙差挥板,准备打下去的一刻,忽听一声:“且慢!” 衙差的板子悬在了半空。 来人似是急急赶来,连衣衫也似是急急披上的,额上全是汗,正是宋渝。 她勉力转头看向在她身侧跪下的男子,那匆忙披上的衣衫,不是一向的天水之青,而是一件绯色锦袍,正是探花郎的服饰。 韩昭轻轻笑道:“恭喜宋探花了。” “你怎么不先去看看金榜,在这里搞这么一出以民告官的事!”宋渝嘴上责怪,手里却忙不及把捧着的另一套袍服递过,转头迎上高高在上的王征明道:“大人明鉴,韩昭乃是二甲第二的进士出身,并非以民告官!” 后面衙差的手终于放下,垂在一旁。韩昭边披上青色进士袍服,一边以堂上一众人等都听得见的声音问宋渝:“你看过金榜了,所以顾允是高中了还是没中?” 没中的话,你还告什么?这是堂中众人心中一致的疑问。宋渝也没有问出口,只道:“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 “大人,”韩昭面朝大理寺卿,解释了所有人的疑问:“下官今日击鼓鸣冤,与下官有否高中、与顾允有否高中,皆无关系。” 她一边说着,一边听着,终于等到了远处人群中的骚动,和整齐的脚步声。 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道:“顾允在开考前,曾对人妄言,他赴考春闱,为的是证明他们高门中人,就算考的是同一份试卷,还是比我等无名之辈更配为官,如此是糟蹋陛下开科取士之心;赴考后,知道主考官是母家谢氏家主,又靠着与谢氏的甥舅关系,提前取得试题,如此是对天下士子不公。如他入仕,便是欺上瞒下;纵使不中,也已经行了那龌龊的舞弊之事。” “所以,下官今日以进士之身和今后乌纱为押,请求大人——公正审理顾允和是次春闱考官的舞弊一案!” “陛下驾到!”人群跪下,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那脚步声却是天子携着仪仗亲至。 皇帝坐上了王征明让出的堂上主位,摆手让一众人等起来,堂上堂下便只余韩昭一人跪着。 皇帝在宫城之中,已听见了击鼓鸣冤之声,只是御驾仪仗须时,来到大理寺时,刚好便听到了韩昭以刚刚考回来的仕途为押的一席陈辞。 皇帝眼眸深邃,没有人能看得穿这二十多岁的年轻天子在想什么。骨节分明的五指轮流敲着案面,良久,方道:“韩卿状告朕亲任的春闱官员和同期考生,除了以进士之身为注,可还有更有力的证据?” 韩昭低下了头,只坚定道:“求陛下让臣,以半月之期,查出此舞弊案的真相,给陛下和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皇帝还是不置可否的样 5. 不速之客 [] 金榜刚出,题名的士子们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全被卷进了轰动一时的舞弊案。尚书省本来还在为中榜进士准备官职,也不得不先搁着,反而是探花郎宋渝和二甲第二韩昭得皇帝亲封,先得了正六品大理寺丞和从六品大理司直之位。 得了官位,便不好继续住在驿馆,两人在大理寺不远的巷子里租了相邻的房子,作为临时居住之所。 二人回到驿馆,刚刚收拾好行装踏出房门,却见前前后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中榜的,有落第的,全是本次春闱士子。 这阵势直把韩昭吓了一跳。“各位这是……” 前面一人朱红锦袍,却是今届状元郎贺安。“顾允放话,说要证明我等不如他们高门子弟,多谢韩大人为天下士子平反了。” 她连忙摇头道:“还未平反,愧不敢当。” 贺安叹道:“我们生来无家族庇护,本来以为一生只能庸庸碌碌,直到赴京赶考,所求也不过是功名利禄而已。韩大人击鼓鸣冤,赌上寒窗苦读求得来的功名,为的却是我们所有人以后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大人当之无愧啊!” 不愧是状元郎,这一出击鼓鸣冤的大戏,当中的利害都被他看得透彻。开科取士是皇帝的意思,皇帝想要培育新贵取代世家之心昭然若揭,但真正掌权的世家重臣又怎会如他所愿?她不记得这个状元郎贺安上一世的仕途如何,但她是记得探花郎宋渝被处处打压,一直不得重用的。 所以,她把顾允放的厥词传得满城皆知,她在大理寺前击鼓鸣冤,她要把世家的肮脏和无能暴露于天下人前,她要他们有哪怕一刻的自顾不暇。这样,他们这些寒门进士,才有喘息之机。 “这一局,我和善言兄是赌上了我们的一切。”她点点头,郑重地向门外士子道:“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宋渝也在人群中,目光灼然,朝她招了招手。两人在一众考生的簇拥下出了驿馆。上了马车,他才笑道:“今日子曜不但名满天下,更是赢了天下士子的心了!” “这事要是成了,才说这些……要是败了,输的不只是我们,还有天下士子。”韩昭苦笑。“没想到,善言兄和小弟一般的疯。” 宋渝粲然一笑:“如状元郎所言,就算中了探花,现在的朝堂根本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如果不能为民请命,我要这仕途又有何用?” 韩昭血气翻腾,一把拍住了他的手上。“好兄弟!” 这只手,和子曜的人一样,有些纤弱啊。宋善言心想,如果他们过得了这一关,他定要好好帮他这兄弟补一补。 韩昭自是不知她的好兄弟此时在心里打的主意。她轻轻揭开车帘,看到的,不是少女怀春的眼神,而是一道道惊艳的、敬佩的,带着希望的目光。 这些希望,她这一世必不会负。 夜幕初降。 明日便是皇帝给他们十五日之期的第一日,她一大清早便要到大理寺去,还要抽时间借抓药之名到陈家药材走上一趟,总之就是,她今晚是应该好好休息的。 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呆呆的站在了残旧的院子里,默默地看着夜空。 就这一站,她等来了两个人,第一个她是料到的,第二个却完全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韩大人。”听见敲门声,她打开了大门,看见的是正在搔头的刘适。 刘适没有高中,飞扬的神采都收起来了,愁眉不展的样子,好像想说什么,见得她时却又不知所措。 韩昭连忙把他领进屋子里,笑道:“什么大人前大人后的,我不还是一起到望月楼喝酒听曲的韩子曜。” 听见“望月楼”三字,刘适更加愁眉不展了。“子曜,唉,我有一事,不知怎么说。” 韩昭挑眉:“哦?” “那日我们去望月楼的路上,不是看见了韩允从谢府出来吗?”他顿了顿,才道:“当时子曜还不知道那是谁,我还理所当然的说顾允是谢氏外甥,出入谢府有什么出奇的。” 她当然知道。她就是知道顾允惯常出入谢府的时辰,才会在那时候经过谢府那条小巷的。 刘适续道:“那时我们三人都看到了,只是善言和你现在都是大理寺的官员,只有我身无功名,算是局外人,我想……不如我去做个证吧。” 韩昭大惊道:“既是局外人,逢之为何还要掺合进来?可知这不是一般的案子,是民与官斗、以下犯上的事,我和善言都是没有家族庇荫、也没有家族责任的人,你在荆州,却是还有刘氏一门的。” 刘适一脸坦然的看着她,眼中仿佛闪着零星火光:“那日在望月楼听岳青云的一席话,点醒了我。我回到荆州,是游山玩水、吟诗作对,继续过着不问世事的逍遥生活,还是寒窗苦读,背诵孔孟之道,以备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会开的春闱?” 迎上她愕然的目光,续道:“像岳青云说的,现世之事还未解决,谈何方外逍遥?而这现世之事,眼下便有一件——与其回到荆州,等待不知几年之后才会到来的机会,不如现在便尽我绵薄之力,去做一件即便身为庶民,也能为天下人做的事!” 韩昭静静的听着,眸中欣赏之色越盛,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逢之,我为天下士子……多谢你了。” 说罢,深深的弯下了腰,躬身行了一礼。 再说了一番明日到公堂正式作证的话,终于送走刘逢之后,韩昭回到院子里,继续望着月光发呆。 却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那棵大树上,竟坐了一个人。 这树有些高,那人一身玄色衣袍隐于夜色,若不是抬头看去,是不容易留意到的。唯一的败笔大概就是那张谪仙一般的脸了,让人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谪仙从树上飞了下来,衣袂飘飘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隐士。 韩昭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合不起来了。“怀远公子这?” 她对上一世的谢遥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十里亭中规规矩矩的坐着,还用“名可名非常名”来安慰她的那个白衣名士身上。什么时候他会武了,作风还整个江湖人士一般? 谢遥长身一揖,“遥冒昧到访,惊扰韩大人了。”此刻的他又规矩得好像刚才坐在树上的人并不是他。 你是怎么坐到我家树上来的?这是她想说的。说出口的,却是:“怀远公子果然是不拘小节的风流名士,连夜访的方式也这么……特别。” 不请自来的访客却是彬彬有礼的笑道:“有客至,大人不该迎进屋里说话吗?”说罢状似不经意的往隔壁宋渝家的方向望去。 他这样夜闯官宅,还怕隔墙有耳,哪怕隔墙那个人是今日在天下人面前和她站在同一线上的同袍。她想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事要说的,但也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把他请进屋里。 “寒舍简陋,怀远公子见笑了。” 谢遥看着铺了薄薄灰尘的桌椅,呆了一呆,还是坐下了。韩昭暗笑,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谢氏独子怕是没见过这样真正的“寒舍”吧,这样的椅子他坐得下来,也算是涵养极好的了。 她自顾自的拉了另一张椅子坐下,试探的道:“还未谢过公子今日在大理寺演的一出好戏。” 谁知,那一双好看的凤眼却是挑得更高,笑意更盛:“遥刚才也看了一出好戏,算是礼尚往来,大人客气了。” 韩昭立时便明白了,她和刘适在屋内谈话时,他便已在树上。不禁皱眉:“原来人人仰慕的名士之风,就是夜闯官宅,做那偷听之事。” 谢遥也不解释,接着道:“那日在望月楼偶遇大人,大人是有心把那个叫逢之的士子带到那里去认识岳青云,听他一席话的;而且,在往望月楼的路上,还刻意要他瞧见顾允出入我谢府大门。” “大人选择那个逢之,是因为他入京以来已有飞扬跋扈的名声,为人也没有太深的机心;也是因为以他之才注定落第,大人要一个没有功名在身、干干净净的人来指证家父与顾允有私;更是因为他背后有荆州刘 6. 一波未平 [] 翌日一大清早,宋渝已在巷口等她。两人便一同到了尚书省领了官服,再到大理寺报到。 小官上任,自是不用大理寺卿亲自接见,来的是从四品少卿容逸之。容逸之昨日也是在场的,知道这两个天降的寺丞司直的前因后果,也就没有多言,直接把两人领到后堂办公的廨房去。 韩昭直接和他说要从礼部调阅顾允的试卷,容逸之沉吟了一下,道:“前些日子平康坊有一宗杀人案,京兆府送了刑部审理,刚刚结案了送到大理寺,宋寺丞和韩司直既在大理寺领了职,王寺卿的意思,是由你二人处理了。” 大越律例,京畿平日的案子由京兆府审理,不过如果涉及可判流放或死刑的案子,就要转至刑部审理。结案后,则由刑部移交大理寺覆核,再转到中书省、门下省作最终批核。所以有杀人案被刑部移到大理寺是合理不过的,而他二人官职最低,覆核一宗已结案的普通杀人案,也是合理不过的。只是,他二人身上有着昨日天子开了金口要在十五日内结案的春闱舞弊案,王征明要他们在这时候接手这城东杀人案,就是刻意的为难了。 见她脸色沉了下去,容逸之顿了顿,又道:“我已经派人去刑部取了平康坊杀人案的卷宗、证物,刑部移交的案件要由寺丞盖章;至于韩司直,就和我到礼部走一趟吧。” 韩昭想,这人好生圆滑,先是以王征明之名给他们难堪,再以自己名义给他们下台阶,是个凡事留一线的人。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应了声:“劳烦少卿大人了。” 春闱试卷被锁在礼部的阁楼里,这里也是开考前试题的所在地。由谢太傅亲笔写好试题送到礼部阁楼当刻,直到春闱放榜之前,这阁楼都由礼部中有品秩的官员日夜轮值,每次三人。如今榜是放了,但也爆出了这么一宗春闱舞弊案,礼部便也只能继续依着轮值表派人守着阁楼试卷。 今日轮值的是崔员外郎、陆郎中和吕主簿。韩昭昨夜已经看过了谢遥给她的轮值表,看见这三人便知道表上所写确实无误。 一场舞弊案让礼部上下鸡飞狗跳的,三人便对韩昭也没有什么热情,只是世家子一般涵养俱是不错,便只是冷冷淡淡的,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满。 三人各把手中一把钥匙伸进阁楼柜子的匙孔里,在同一时间一并扭动,方才开了柜子。 韩昭问道:“能开这柜子的钥匙,有多少把?” 陆郎中答道:“只有韩司直眼见三把,轮替时交予下一人。” 锁着试题的柜子要三把钥匙同启,这事查到底,只有两个结果,不是有某个轮值官员骗取了其他两人的钥匙偷看了试题,就是某三人合谋偷看试题再将之泄露。而目的,一应是为财,而二就是要在一场皇帝为了培育寒门士子而设的春闱里,安插自己的势力,也是对皇帝展示出的一种倨高的姿态。 她本来是有把脏水往主考官谢钧身上泼的意思,只是昨夜谢遥说其父不喜顾允为人,又想起前世谢钧对顾允不假辞色,后来还借机将他外调,他是没有理由会泄露试题的。而谢遥昨夜给她那轮值表,那是她本来可以自己问礼部拿的,可是若她或大理寺的任何一人去问,又怎知道会否顺利拿到,拿到的必然是真的?所以,他是要她知道,他卖了一个人情给她,谢钧和谢氏她想都不要想。 他似乎也知道,她得了那份轮值表,自会有官场以外的人去帮她调查这些礼部官员……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是不是欲借这个机会把她的底子都起了出来,所以从礼部出来后,她也不急着去陈家药材,反而先带着证物回了大理寺,再借着宋渝手中杀人案的名义走访了平康坊几个地方,然后优哉游哉地闲逛了一会才带着轮值表来到铺子。 虽说买药只是幌子,交待了轮值表的事后掌柜还是认认真真的给她抓了暖身养生的药材。“少主遇冷便久咳不愈,还是该好好保养才是。” 韩昭淡淡一笑。“谢谢先生了。” 她却知道,她这身子大概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了。上一世这陈掌柜也是这样一直给她抓药,可她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后天用药虽然能让寒冬好过一点,可病根却是没有办法根治。 直到陈家药材和其他师门据点被那个人连根拔起,她的身体再也没有调理,便一直腐朽下去,最终由内到外都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重活一次,她对掌柜的愧疚和感激之情只有更甚,连番谢过之后便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走上回家的路。 走进小院子时,她禁不住往树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 树上哪里有人,韩昭自然自语的“哦”了一声,目光回到地上,也不明白自己是在失落些什么。 忽然毫无来由的想起了上一世的一场宫宴。 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她刚刚升任御史中丞的时候。皇后在上元佳节办了一场宫宴,宴请的都是大家闺秀和世家子弟,用意不言而喻。而她刚行冠礼,又是朝中新贵,便也在了受邀之列。 只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名门望族之间的相亲大会又哪会有她一个庶民出身的什么事情?但作为天子近臣,皇后的盛情又难以推却,她便只好进了宫,坐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看着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姑娘们熙来攘往的百态。 此时还未开席,一群广袖宽袍的翩翩公子坐立亭中,正在辩论着“名教”与“自然”。一方的论点是名教出于自然,天地君亲师的礼教规矩本来就是天道;另一方的论 7. 案中案 [] 两日后天还未亮,便有一本册子送到韩昭的小院子里。 早上韩昭跳上宋渝院外停着的马车时,他正坐在车里看着手上的卷宗。 “平康坊那案子要结案了?” 宋渝点点头:“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尽快结案了也好继续查舞弊之事。” 韩昭却摇了摇头,郑重道:“此案就算没有可疑也要变成有可疑,它或许……和舞弊案也有关系。” 宋渝大惊:“此话何解?” 韩昭进怀里掏出册子,点了点上面一个名字:“去岁十二月初十,平康坊柳飘香的思春姑娘被杀,人犯是现下在刑部大牢里呆着的柳飘香管事。只是这个管事,一审没招,再审也不招,三审却是招了。善言兄不觉得有古怪吗?” 宋渝点了点头:“一审再审坚决不招这一点确是有古怪,只是此案物证俱在,而人犯在三审也认了罪,此时刑部也只能判有罪。” 韩昭手指下移,再点了下面几个名字:“我查到了在此案发生当晚,思春姑娘接待的客人是礼部的庚郎中和陆郎中,事后他们还以威逼利诱让知情者守口如瓶,只因这两人在那一晚本该是在礼部看守春闱试题。” 宋渝已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这两者中间,似乎仍是缺了一环……” “缺了最重要的一环。”韩昭微微一笑,点了最下面的一个名字:刑部尚书魏康。“而这一环,必须得由这柳飘香的管事亲口说出来。” 上一世顾允入仕,安排的官职便是刑部里的比部司员外郎。 —————— 来到大理寺之时,容逸之正在书阁整理卷宗。见二人走近,放下了手上一卷:“宋寺丞、韩司直有事?” 宋渝单刀直入道:“平康坊一案,下官认为别有内情。” 容逸之一脸波澜不惊,像是早已料到一般:“寺丞掌判案之权,司直助之,若此案有疑,便重审好了。” 容逸之不意外,便证实了她的猜想。什么王征明把案子丢给宋渝与二人为难,全是屁话——这不动声色的大理寺少卿大概不是用他的途径查到了便是已经猜到了这平康坊一案和试题泄露一事之间有关联;而如今这案子被送到宋渝案上,怕也是容逸之的一份大礼,只是这大礼,要以做他容逸之借刀杀人的那把刀来还。 官场相交,本就唯利是图;容逸之送他们这份大礼,只怕看上的是王征明的位子,因为魏家一向依附王家,这事再查下去不怕动摇不了王征明。至于那位子他就算是坐上了,也不见得会是什么毫无利益瓜葛的清贵。 只是,一个有野心、肯作为的大理寺卿,对乱七八糟的大越刑狱现状来说,却是一剂对症的猛药。而且,如果这借刀杀人杀的是王征明,她也不介意做那把杀人的刀。 得了少卿的“首肯”,韩昭立即让人把平康坊一案的犯人接到大理寺来,衙差带着人犯大摇大摆的穿过大街闹市,惟恐无人不知似的,到了大理寺却不升堂,只是把人押到了大牢里。 是夜,有衙差意图潜入人犯所在的单人牢房,意图勒死人犯再造成其畏罪自尽的假象,被大理寺丞宋渝下令当场格杀。 第二日衙门也快要关门时,韩昭才慢条斯理的走到那间牢房。 那人侧卧地上,颈间有一条长长的勒痕,听到人声,连把身子转过来的意思也完全没有。 韩昭挥了挥手让准备大喝一声的狱吏退下,懒懒道:“去岁十二月十五日,平康坊一案初审,阁下拒不认罪;十二月二十日再审,还是不肯招;怎地过了年后三审,便急不及待地全招了?” 那人还是没有动。“我将死之人,还不屑应酬你们这些狗官。” “你们?”韩昭眉毛一挑。“说的是区区不才,还是刑部尚书魏康?” 那人虎驱剧震,似乎死死忍住了转过身来的冲动。 韩昭倚着门框,好整以暇的道:“人犯徐正英,平康坊柳飘香的管事。去岁十二月初十,涉杀害柳飘香的思春姑娘。” 名叫徐正英的汉子哑声道:“人是我杀的,又咋地?” 韩昭摇了摇头:“你是柳飘香的管 8. 一鸣惊人 [] 十五日限期才到一半,头发已经更白了一些的王征明又被“请”着升了堂。 作为舞弊案的主角,顾允早早被请来了公堂。进士之身,毋须下跪,只站在了一旁,却也不慌不忙。 韩昭和宋渝齐齐站在主审案旁,另一边却是皇帝派来的内侍,除了表示今上对舞弊案的重视之外,更是准备好将公堂中人的一举一动都回去呈上。 击鼓鸣冤之案须开门审理,这日也不例外,大理寺中门大开,外面一大清早便已站满了人。 状元郎贺安和一群春闱考生站在了最前面,当中就有磨拳擦掌的刘适。韩昭正朝他看了一眼,这时后面一阵骚动,人群中开了一条路让一人走近,白袍黑氅,面如冠玉,正是谢遥。 韩昭心想,公堂之地,还是一副出尘谪仙的模样,好看的人果然就是不同啊。 谢遥看着她一副在心里嘀咕的样子,不禁会心一笑。看着她胸有成竹地站在堂上,周身竟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芒。他知道,这是她扬名立万的大日子,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曾经的他,竟为了忠君爱国的心中正道,逼得她光芒尽散。 他心中剧痛,竟不敢再看着她。幸好,他不再是他,而且,为时未晚…… 王征明忍着偏头痛,强作一副庄严相的拍响了惊堂木,兴和四年的春闱舞弊案正式开审。 韩昭上前,对王征明行了一礼,转身面对门外听审的洛阳百姓,朗朗道:“兴和三年十二月初十,礼部编排轮值看守春闱试题者为侍郎袁守正、礼部司庚郎中和主客司陆郎中。只是,庚郎中和陆郎中当晚并不在锁着试题的阁楼,而是在平康坊的柳飘香,还将柳飘香的思春虐待致死。” 说到这里,大理寺外的人群已经炸开了。王征明老脸一红,再拍惊堂木:“无凭无据,公堂上韩司直可要慎言!” 韩昭索性不理他,径自唤过一旁衙差:“带犯人徐正英上来。” 王征明也无暇去想她的无礼,只是捏了一把冷汗,那人犯不是平康坊杀人案的凶手,且已经认罪了吗? 徐正英被带上公堂,目中如一潭死水,木无表情的看了站在主审案前的韩昭一眼,便低下了头朝王征明跪下。 “草民徐正英,柳飘香管事。去岁十二月初十,柳飘香招待了两位贵客,贵客点了思春侍奉,又不准旁人入内。三更时分,贵客唤草民一人入内,他们二人有些慌乱,思春……却已断气。” 韩昭皱眉道:“若人是贵客杀的,那刑部审理平康坊一案时,你为何认罪?” 徐正英抬头,恨恨之色不掩人前:“舍妹为刑部尚书魏大人府中丫头,草民初审二审皆不认罪,魏大人以舍妹为胁,迫草民不得不从!” 大理寺外人声一下涨高,王征明的惊堂木拍了又拍,扯开嗓子大喝:“肃静!” 韩昭对外面的沸腾却是恍若未觉,眼中此刻只有跪在堂下的证人:“杀了思春姑娘的两位贵客是谁,魏大人为何要为那两人而胁迫你顶罪?” 徐正英摇了摇头:“草民不知二人身份,不过在送二人入房之后,隐约听到他们提起一个袁侍郎,这袁侍郎似乎就是请他们到柳飘香来的人。且在杀了思春之后,他们最担忧的竟不是杀了人的事,而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曾出现于此。直到两日后,刑部才抓了草民下狱,再之后……就是胁迫之事。” 不待门外议论之声再起,韩昭面向人群的方向接着道:“十二月初一春闱试题由谢太傅亲手送到礼部后,礼部每日依照侍郎袁守正编制的轮值表,每晚三人,轮流看守锁着试题的阁楼。而十二月初十,轮值表上编的是袁侍郎、庚郎中和陆郎中。何以三人中的两人会偷偷摸摸的出现在柳飘香?那是袁侍郎安排,说是使开他们以便偷窥试题也好,不过更为可能的是袁侍郎与二人交易,请他们寻花问柳,就算出事了二人也可推脱自己不在场,而袁守正则可独吞试题。庚陆在柳飘香寻欢作乐的同一时间,袁守正拿着三把钥匙,打开了柜子上的锁,偷窥试卷。” “荒谬!袁守正四品侍郎,为何要大费周章为区区一介春闱士子行龌龊之事?” 转过身来面对怒气冲冲的王征明,韩昭不慌不忙的道:“这就要从刑部魏尚书魏说起。魏尚书不仅在平康坊案和舞弊案中一直担任着穿针引线的角色,更是一早便给顾允在刑部里内定了比部员外郎的官职,所以顾允中举,不容有失。只是庚郎中和陆郎中在柳飘香出了意外,让魏尚书的计划节外生枝,不得不先为两位郎中遮掩罪行,以免袁侍郎当晚独守试题之事被发现。” 这时刘适“刚好”出列作证:十二月初某日,曾见顾允出入谢府。 谢遥又“恰逢”出列道:“家父对顾允为人一向有保留,是以顾允多次登门,皆只允许其母一支的亲族相见,自己都是避而不见的,此事谢府中人皆可作证。” “顾允在太傅府中不受待见,长于洛阳的顾族公子在洛阳的人脉还是有的。在有心人眼中,顾允的身份可以牵制顾谢两族,况且比部审核三省六部以及天下各州帐目,在这节骨眼上安插自己人,有谁不想?” 顾允听着堂上堂下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这时终于有了一丝空隙,扑通一声,跪地大喊:“大人冤枉!草民何德何能,和尚书大人攀上关系?” 韩昭冷冷扫了他一眼:“你和魏康多次出入望月楼,皆有人证。供词要本官为你念一次吗?” 说着还真的拿出一份供词来,正是望月楼的花魁琼玉所写。琼玉曾多次为刑部魏尚书和顾允演奏,还有一次有礼部袁侍郎在场。 顾允还在喊冤:“那也不能证明袁大人曾泄露试题给草民啊!” 韩昭却面朝王征明,一拜道:“王寺卿,下官以为,这试题泄露一案,涉及的应该不止刑部或魏尚书一人;故而下官请求大理寺立案,调查六部之中,还有谁内定官职、透露试题,视陛下公平选材之心如无物,妄图借机结党营私!” “不必了!”王征明官场打滚数十年,哪里不明白她的用意,沉声道:“魏、袁、庚、陆营私舞弊,泄露试题予考生顾允,另外庚、陆二人涉平康坊杀人一案,所有人等……”深深吸了一口气,“即时下狱。” 皇帝赐韩宋二人官职之时,他已明白,皇帝是要给官官相护已久的官宦世家一个下马威;如今证据确凿,这毛头小子还要牵扯出更多的人来,而作为和魏康关系千丝万缕的人,他也干净不了——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弃车保帅。反正这些人,官位最高的也就是魏康,虽则他一直是自己的得力臂膀,可不论是魏族还是其他几族,世家最不决的就是自小培养为官的子弟。 他也知道,把这五人交了出去,皇帝那边有了个说法,不会也不能要求更多——这就是当今天下,天家和世家之间微妙的平衡。 韩昭前世为官七年,自是明白箇中道理,说出请求立案的话也不求真的彻查到底,只是为了迫王征明作出弃车保帅的选择。 见王征明已经决定结案,她便把袖中卷宗拿出,洋洋洒洒的写下结案之词,双手奉上:“此乃呈给陛下的本案卷宗,请大人细阅。” 王征明见她早有准备,又如何不知她已算好了一切,心下悻悻,只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下便盖上了大理寺卿的印章,把卷宗交给了旁听的内侍。 最后一拍惊堂木:“退堂!” 兴和四年的春闱舞弊案至此落幕。舞弊案的始作俑者顾允被发配边疆,至于刑部尚书、礼部侍郎和两位郎中 9. 琼林 [] 谢怀远不仅仅是进了大理寺,还是从五品大理寺正,比她这个大理寺丞还高了一级,掌覆核寺丞判决之权。 琼林宴上,她一眼便看到了他。谪仙似的人儿穿上浅绯官服,配上银鱼袋,多了几分俗世的味道,竟有些庄严的气势。 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深绿官袍,腰间空荡荡的,六品官员不赐鱼袋,她心中有些不是味儿。 状元郎贺安获授礼部员外郎,和她一样深绿官袍、不挂鱼袋,拿着一杯酒朝她走来:“若非子曜为我等士子鸣冤,我们在这琼林宴上怕也不能像今日这般风光。贺某敬子曜一杯!” 韩昭连忙举杯回敬:“贺兄客气什么,都是为民请命之人,日后在大理寺也只求公平断案,兢兢业业的,反而是贺兄在礼部做事辛苦了。” 辛苦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偏偏若不是韩昭,礼部也不会一次过多了这么多的空缺出来,让他捡了个算是肥缺的主客司员外郎当当。贺安嘴角抽搐,只得苦笑,寒暄了几句便转身和其他进士说话去了。 韩昭远远看到了席位较前的宋渝,在一众绿袍青袍的新科进士当中,浅绯配袋的他也甚是养眼。 同科之中声名最盛的不外乎韩宋二人,见她走来,正在和宋渝说着话的进士们自是拉住了她又谈天说地一番。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她才有机会取笑宋渝:“我们这一科就善言兄最受欢迎啊,看这绯服银袋多么惹人艳羡。” 宋渝无奈一笑,指了指另一边的谢遥:“愚兄就是个写写书的,哪及子曜你在大理寺的新上司。” 被他这么一笑,她看向那边的眼神便多了一丝忿色,偏偏就在这时,正在和世家子弟说着话的谢遥刚好转过头来。 他还是那副淡如春风的笑颜,坦荡的眼神反而让她不好意思了。 只见他举杯朝她缓缓走来,她心中一滞,内侍一声“陛下驾到”刚好拯救了手足无措的她。 青年天子风火而至,许是因为见到座上这么多没有家族背景而可以为己效命的新晋官员,今日特别的意气风发。 行礼之后,众人落座。皇帝朝一众老臣新贵举杯:“朕今年首开春闱,不仅得民间有才之士,更为朝堂去瘀除疤,可谓大越之幸,天下之幸!望各位勿忘初衷,为国为民。”说罢一饮而尽。 礼贤下士,一片真诚,这是前世楚桓一生奉为正道、毫不犹疑选择辅助之人。可这个人,对皇权执着,对名臣忌惮,她前世欲借恢复女儿之身、求嫁楚桓以急流勇退,他还是不肯放过她的师门力量。 明君与否,不过观点与角度不同。 酒过三巡,皇帝便“不胜酒力”退席,于百官而言,皇帝退席后终于可以自由走动,酒席这才真正开始。韩昭见贺安、宋渝等同科正在向他们这一科的“老师”谢太傅敬酒,刚欲上前,一名内侍小跑至她案前,弯下腰身高举手中盘子:“陛下有旨,赐大理寺丞韩大人宫中百花佳酿。” 托盘中果然有一只壶,精雕细琢,尽显皇家气派。内侍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席位靠前的一二甲进士和另一边的朝中重臣听得见。 韩昭连忙谢恩接过,只觉那酒壶如烙铁般的烫。皇帝这一举动,是要把本来已经锋芒毕露的她,强行放到风口浪尖上了。这是继让她去查舞弊案之后,对她的再一次试验?还是让她这个风头渐起的初生之犊,去斗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御赐之酒,怎么也得喝完了。她便也只能捧着酒壶到左首谢太傅席上敬酒。 谢钧大约知天命之年,鬓发有些斑白,双目却依然炯炯有神,穿起一身紫袍来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在她的记忆里,他虽为谢族族长,自有不得不顾及的家族利益,行事却是光明磊落,秉持公正,就算立场不同,她对他也只有敬重。所以最后她择谢钧之子为夫,也是觉得有这样的长辈不算太差。 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门生敬座主一杯。” 见她从御赐壶中倒出酒来,也给足了面子,拿起酒杯和她一饮而尽,方道:“韩寺丞既尊老夫为师,就且听为师一言。我曾读你拜帖上的策论,也批改了你的试卷,经论卷上你对儒墨之道隐有不屑,时务卷上你虽字字有理,却似乎刻意藏拙;唯有诗赋卷上一首《行路难》,以及拜帖上的刑狱改革一篇,为师方看得出你大刀阔斧变革之心,比一甲中的任何一人看得更远。” “只是,本朝立国而来,想要变革的,又何只你一个初入庙堂之人?望你明白为师判你为二甲的苦心,在大理寺好好磨练。” 谢太傅点到即止,她又何尝不明白他话中意思,正色道:“谢座主不吝赐教,门生领教。”这一世,她带着为官七年的经验而来,本也不欲在一群初出茅庐的寒门士子中鹤立鸡群;只是,她鸿鹄之志尚在,一份投到谢府的拜帖、一首诗赋、一宗雷厉风行把四位世家官员连拉下马的舞弊案,加上皇帝的推波助澜,还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这是在忠告她,变革的时机未到,不如暂时藏拙,在大理寺好好潜伏,免做那出头之鸟。 敬过了他们这一科的“老师”,下一个要敬的便是舞弊案中已经交过手的顶头长官王征明。舞弊案最终并没有波及王家,而王征明快刀斩乱麻的处置了涉案四人,把大理寺卿一位坐得稳稳的,容逸之卖了人情,结果还是得继续做他的少卿。不过想来,他的计划,应该也是放长线钓大鱼罢。 王征明在舞弊案被她逼得有些太紧,也没有谢钧那么好说话,酒杯只碰了碰唇,意味不明的笑道:“我大理寺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大理寺丞,老夫甚是欣慰啊。” 她低下头道:“下官但求兢兢业业,公平断案。” 王征明不置可否,她也自觉无趣,只得告退。却忽然有人朝她款款走来,朗然笑道:“酒气混浊,出去走走?” 正是她从今以后在大理寺的“上级”谢遥。 韩昭挥了挥手中酒壶:“御赐之酒还没敬完,不敢离席。” 谢遥凤眼一挑,笑得灿烂:“敬了家父,敬了王大人,不敬在下么?” 这人怎地这般……无赖。韩昭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跟着他从侧门出了殿外。 此时夜幕初降,刚刚看得见天上一轮新月。微弱的月光打在他如玉的脸上,让她忍不住叹道:“怀远公子早年已是当世名士,但一直不曾入仕,为何现在又要掺合到朝堂这股浑水来?” 他却是答非所问:“今后你我同在大理寺做事,公子公子的太见外了,就唤我怀远可好?” 见她没有回应,又问:“不知韩寺丞表字为何?” 她只简单地答:“子曜。”却没有回应他第一个问题。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侧面,手中拿着酒壶一直未动,他却忽然伸过手来夺过酒壶,修长的手指不经意的扫到她攥着壶柄的五指。 心中一阵颤栗,她差点便一松手把御赐的酒壶掉到地上。谢遥却是若无其事的往自己杯中倒酒,连带把她的杯子也添满了。 “上次无礼夜闯,所说的话,皆无虚言。”他慢慢呷着,这皇家的百花酿,他好像很久没有喝过了。“子曜可知,你当日击鼓鸣冤,唤醒了多少纸醉金迷的洛阳中人,当中也包括了我。”< 10. 师兄 [] 琼林宴翌日,一众新官便正式上任。 是日大朝会,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上朝,大理寺卿王征明、少卿容逸之、还有新官上任的大理寺正谢遥,自是通通不在。 韩昭也乐得清静,正式和大理寺中其余寺丞、司直、主簿等官员打了个照面,这些人不是她的同级,就是她的下级,而且大多都见识过她在舞弊案中的雷厉风行,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似的避之唯恐不及,也有底层官员对她投以孺慕的目光,不过碍于上级在场,也不敢说太多。 她便也乐得清闲,咬着公厨拿来的早点,手里翻着阁楼里捧出来的卷宗案例,思绪却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一声饶有兴味的咳嗽声传来,一人似是忍着笑道:“子曜果真不同常人,连看东西也要倒着看的。” 韩昭猛地抬首,看见的自是一脸光风霁月的谢怀远。她也毫不尴尬,装模作样的放下一直拿反了的卷宗,他却凑过身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燕王长史案,子曜也真会挑。” 时人好风流,谢大公子更是这风流不羁的代表人物,只是现下他人在大理寺中,绯服鱼袋端庄的穿在身上,和第一日共事的同袍这样“耳鬓厮磨”,也实在太……违和了? 压下那违和感,韩昭若无其事的道:“谢寺正有何吩咐?” 谢遥一愣,似是对她疏离的称呼有些愕然,很快却似坦然接受了般,自己也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春闱舞弊一案事了,大理寺派人到前刑部尚书魏康府上抄家,却发现魏府凌乱不堪,说是被人洗劫一空,却又不然。” 韩昭想了想,道:“可是魏家的人?”魏康流放,家产本该收归国有,但魏族又怎会放任族人多年为官搜刮而来的财富白白落入朝廷手中,派人潜入魏府去取也毫不出奇。 谢遥却是摇了摇头,道:“贼人翻箱倒柜,连有些砖瓦都被掀起,却是满室财物未取。” “那贼人想必不是魏氏的人。只是,贼人是谁?图的又是什么?” 韩昭托腮沉思,眼尾却不自觉的瞟向了随手放在一旁的老旧卷宗。燕王长史案,是先帝登基后第一宗三司会审的案件,也是八王之乱之后最为重要的、为当时那长达十年的乱局一锤定性的案例。 燕王长史案,就是在八王之乱末年,在民间声望最高的淮阳王杀死当时大权独揽的燕王之后,燕王长史为主报仇,暗杀淮阳王的案件。这一定性,将淮阳王楚涟定性为弄权作乱八王之一,也将楚涟之死定性为作乱藩王之间的仇杀,当中主角燕王长史——沈毅,也以乱党之名判以斩首之刑。 而三司会审,便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列席同审。在燕王长史一案中,刑部列席者为尚书王征明以及作笔录者侍郎魏康,大理寺列席者为大理卿谢钧,而御史台列席者……那是一个比其余三人更为她所熟悉的名字,也是一个在世间已消失十八年的名字。 御史大夫,崔行之。 谢遥沿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卷宗开首的四个名字。却听她悠悠道:“燕王长史案结案之后,令尊升任尚书令,后来更加封太傅,位极人臣;王尚书调迁至大理寺,从此离开六部体制;御史大夫崔行之更是致仕归隐,自此消失于世人目光之中。至于昔年刑部侍郎魏康,结案后升任刑部尚书,因本就依附王家而王大人迁至六部之外,而彻底接管了王氏一派在刑部的势力。” 她忽然抬首看着他,目光锐利:“所以,到底十八年前发生了什么,因此案加官进爵的魏康终于落得一个抄家流放的下场,那不正是一个突破口吗?” 谢遥轻笑:“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有一张围绕着我谢家的网正在收紧似的,而这撒网之人正是子曜?” 听见此话,韩昭仍是面不改容,摇头道:“不是谢家,是燕王长史案。昭也只是今早拿了这卷宗来看,现在听谢寺正说起这魏府贼人,有所猜想罢了。” 谢遥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却仍心有疑虑:“此案早已作结,又有什么隐情可言?” “不知道。”韩昭口里说道,心里却是清楚不过。 隐情,自是有的。因为这本来就是她上京赴考的目的啊。 只是,前世的自己,在追逐那一抹白月光的过程中,忘记了而已。 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仍是那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让她不由感慨:这个前世她曾认为是“简单清白,和这样的人渡过余生也不会累”的人,还真一点也不简单。 不知她心中小九九的谢遥,只是交待了上头的意思,让她主理此案,而他大理寺正则任覆核一职。 说罢,只问:“可要备车?” 备车,自是到魏府去。韩昭却摇了摇头:“就算去了,要紧的物事也不是被贼人偷了,便是根本不在魏府之中。反而这贼人所图为何,我想我们很快便会知道。” 说罢,便让一队衙差去做做样子,搜查物证,再让手下司直为到魏府抄家的主簿作笔录,然后让一名主簿到大理寺的阁楼中,寻找自燕王长史案以来,魏康主审过的每一宗案件。 一番交代下来之后,自己却是批核起其他已在大理寺初审结束的案子来。 谢遥忍不住问:“子曜当真毫不着急?” 韩昭笑笑,没有回答,却在回家路上借取药之便走了趟药材铺子。 内堂果然坐了生人。 说是生人,却又不然。韩昭看见他的刹那,脚步不由得顿住。 那人却是忍不住了,直接跳起身来,正要叫嚷什么,韩昭大步流星的走到他跟前,直接用手掩住了他大张的口。 “师兄还是那么冲动啊。” 那人又是一跳:“你怎么——” “怎么会认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还是怎么会说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还''是这么冲动?” 韩昭见他下颌快要掉到地上的样子,悠悠走到榻前坐下,表情似笑非笑:“因为我和师兄一样,都重活一世了啊。” 那人还未反应过来。“什么……重活……” “本来我还在想,我们已经决定好要做 11. 死后 [] 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重生者后,韩昭最担心的其实是到底这世间还有多少个重生者。 拥有上一世记忆的人,估计没有什么人会不知道这位后来的“韩相”是女子之身,也很难不记得她拜相的时机是在把王谢顾陆几大士族都一窝踹了之后。 可是,谁又会到处跟人说自己重活一世,还拥有上辈子的记忆的?韩昭想了想,还是先从自己和徐望重生的情况入手,看看有什么共通之处。 徐望却道:“不记得了。” 什么? 韩昭换了一种问法:“那师兄上一世是怎死的的?” 徐望:“不记得有死过。” 这人是可以连自己怎样死的都不记得的吗? 她已经不知道是自己问得更奇怪,还是他答得更奇怪了。 所以,她又换了一种问法:“我死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徐望终于有记得的事了。 “其实我也只是迷迷糊糊的记得一些大概。” 韩昭无语。他才重生了多久,还记得和自己前世的恩怨,其他的怎么都不记得了?还是上一世是得了癔症之后才死的? “我看见了姓楚的直奔出来,抱住了你。” 这她自是记得的,她一生的寄托、一生的遗憾,都在那一世的最后一刻全说予他知道了。 “然后呢?”韩昭要听的是她死翘翘后的事。“可有人追捕你?” 敢在天子脚下杀人,就算是在城外十里亭处,京兆尹又怎会放着不管?更何况,在她死前,她确实感受到楚桓对她有情。 虽然这“情”,不及他的“忠”,也来得太迟,可是在她死后为她报仇这样的事,既能圆了他的“情”,也不和他的“忠”相悖,他还是乐得去做的。 徐望却摇了摇头:“我一路小心,惟恐被人发现,却是有惊无险的回到山庄。” 有惊无险?如果楚桓有心替她报仇,怎会让他一路跑回山高皇帝远的青州? 除非……他是有意让徐望回到聚贤山庄,再以窝藏刺客为名,一举铲除师门的大本营? 她希望自己猜错,便道:“那后来有没有官府的人找上山庄?” 徐望不知道,因为回到山庄之后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韩昭心想,师兄你确定你不是在以为自己安全回到山庄的时候,被人暗杀了? 徐望将最后记得的娓娓道来:因为刺杀师妹乃一气之下冲动行事,所以他回到山庄是想向师父请罪,并解释原由。只是,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走在通往师父所居院子的长廊上,之后便只有一片混沌。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就在兴和四年的春天醒来了。 韩昭沉默良久,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段空白的时间,如果不是师兄他在不知不觉间死了,就是他失去了走在长廊上直到重生前一刻之间的记忆。而这记忆,到底又是怎么失去的? 徐望忽然“啊”的一声。“我忽然想起,师父好像在见客。” “见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 好吧,说了等于没说。 她却隐约记得,重生前在十里亭送行时,谢钧曾说过会去拜访故友。 师父院子里的客人,会是谢氏父子么? 韩昭回到租下的宅子,肚里饿得咕咕叫,正想着现在自己是正六品的大理丞了,月银应该是够她到西市雇个厨子回家的,忽然嗅到了一阵“隔篱饭香”。 ———— 宋渝开门迎接她的时候,果然是吃着饭的。 韩昭搔着头,正想着寻个什么由头是好,咕噜咕噜的肚子已经出卖了她。 宋渝笑道:“子曜在大理寺果然事忙,还未用过饭吧?” 宋渝的宅子和她的一般大小,却不知是否因为家里行商,见多识广,屋里的摆设愣是比她的高了一个档次。 韩昭闷闷道:“你我明明比邻而居,小弟的陋室怎么看都和这坊里格格不入。” 宋渝忍不住笑了出声:“子曜的心思都放在为民申冤上了,愚兄是闲散度日,才有这般心思。” 两人在矮几两边坐了下来。宋渝也不吝惜,直接加了一只碗、一双筷,还替她夹起了餸来。 两人寒门出身,也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着饭,一边便聊起了近事来。 皇帝登基不过三年,正是年少气盛时,想让集贤院修一本流芳百世的越史出来。这让宋渝本来自请调任的闲散职位也变得没那么闲散,虽然在朝上没有说话的地方,可要干的活还是有的。 这倒是比上一世在户部兢兢业业、却因士庶之争被处处排斥的境况好多了。 说着说着,韩昭有意无意的问起宋渝的老家徐州。 “记得与善言兄初遇之时,兄便说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可是徐州的现状?” 宋渝叹气。“何止徐州,放眼大越,怕皆如此。” 韩昭笑笑:“也总要打开一个缺口的。舞弊案被我们拉下马的刑部尚书魏康,不正是徐州人士吗?” 宋渝瞥她一眼。“子曜既知道他是徐州人士,就当知道他的魏氏依附琅琊王氏而生。” 你大理寺的大理卿还是王氏的家主呢! 韩昭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从怀中拿出一份案卷,递给宋渝:“这事善言兄怎么看?” 宋渝看了一眼,大吃一惊。“这是?” 韩昭淡淡道:“有人从魏康府上偷出来的。” 宋渝这个探花郎也不是盖的,看了案卷上的字,顿时明白了。他虽不知是何人所偷,案卷又是怎样落到韩昭手里,可是大理寺既是由王氏家主主政,这案卷她若是呈上去了,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一定要用别的方法,让这份案卷重见天日。 “子曜可是已有把这一切都抖出来的人选?” 韩昭颔首:“正是一徐州出身的江湖人士。” 宋渝想了想,道:“这事,抖到御史台吧。” ———— 宋渝的小院子里有人在谋划着下一宗京城大案,京城谢家的高门内同样不平静。 太傅谢钧坐在书房里,看着徐徐走进的儿子:“夜已深,怀远可是有 12. 侍御史 [] 翌日没有朝会,大理寺一众人等一大清早便回到寺中。 却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早。 韩昭回到廨房时,正看见少卿容逸之把一人迎进堂内。 那人身上的官服和她一样是深绿色的,容逸之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能让正四品的一寺少卿如临大敌的,怕是只有御史台来的人了。 谢遥凑近,在她耳边轻声道:“是侍御史萧庭榕。” 这她自是知道的。这萧侍御,她上一世还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先是借他之手掀了几宗大案,在他累得要死要活之后一翻身做了他的顶头上司,把这个一向板起脸来不动声色的青年人气得不要不要的。 只是…… “谢寺正怎么知道的?”她下意识的拉开距离,看着他的目光带了几分狐疑。 “跟着家父见过。”谢大公子满面春风的笑着,韩昭只“哦”了一声,两人均看不清对方心中想的是什么。 旁人或许不知,她上一世和谢钧交涉的时候,当时穷途末路的谢太傅是信誓旦旦的和她保证过,他那独子自小被他培养成不问世事的风流名士,谢遥不仅从小便被他送出去到处游历,在他有必要或不必要的公务应酬时,也不会携子同去。上一世的谢钧便是以此向她和她背后的天子明志,谢氏绝无更进一步之意。 所以,入仕才多久的怀远公子又怎会随父结识京中朝官? 韩昭心中存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办公案前坐了下来,继续翻阅刑部递过来那些待覆核的案子。 可她也没能看多久,容少卿便把大理寺中寺丞以上的官员都叫了进去。 只是这当中没有大理寺卿王征明。 容逸之轻咳一声,道:“这是萧侍御。” 这一室坐着的人都是官位比区区正六品的侍御史高的,此刻却皆如芒在背。 这也难怪,无论是哪一部哪一寺的,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侍御史来到自家衙门,最不敢得罪的却也是御史台的人。 萧庭榕却一直都是同一副冷冰冰的脸孔,没有因为品秩之低而有所敬畏,也没有因为满室官员的忌惮而多了底气。 “流犯魏康从前作为刑部尚书,包庇了一单徐州的案件。而那被他私藏起来的案卷,正是被藏在了本应由大理寺清点的魏府。” “本应?”和谢遥同级的另一位陆寺正禁不住问。“萧侍御这是私自带人搜了魏府不成?” “魏府在大理寺查抄期间失窃,陆寺正莫不是以为大理寺上下不说,御史台就不会知道了吗?”萧庭榕目光如电,看得陆寺正不禁寒毛直竖。“不过,贼人既带着赃物找上御史台来,此案连同魏府,从今日起就由御史台接手。”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魏府有贼人潜入,偷的就是魏康藏起来的一份案卷?而那人竟越过了京兆、刑部、大理寺三个可以告状的衙门,直接告到了御史台。 陆寺正不依不饶的道:“只是,御史台行的是监察百官之事,这民间的状告,是不好处理的吧?” 魏康既已流放,自也不是百官之流。 萧庭榕淡淡道:“此状告的是大理寺的王寺卿,不由御史台来处理,难道还由贵寺处理不成?” 江湖大侠潜入魏府偷得前刑部尚书为包庇琅琊王氏而私藏刑部案卷一事,不出一日便在洛阳传得街知巷闻。 据说是王氏子到处留情,和沂县的一个姑娘家春风一度。本来这你情我愿的事放在以风流为傲的世家大族也没什么出奇的,也不知是不是那姑娘家出身贫寒,家人反而咬着王家要他们负责,纳那姑娘为妾。 只是王家是什么家族,是开国高祖曾亲口说过“王与楚共天下”的百年望族,就算近二十年已被谢族盖过风头,也还是门楣极高的,就连通房丫头都要细查祖上三代,又怎会为本家的儿子纳这样一个女子入门为妾。 偏偏姑娘的父母不依不饶,偏要把事情闹大,直接到沂县县衙告状,说是王家子强女干民女,一副要迫得王家为保名声不得不收那姑娘入门的气势。 县令自是不敢接此案的,把人打了一顿就撵出去了。谁知那家老父就在当晚重伤不治,此事也不径而走。老父下葬之日,那家老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携棺告上了设在琅琊郡的徐州刺史府。 只是,这一次告的,不仅是王家公子,更是沂县县令。徐州刺史见事情闹大,只得立了案,判的是什么天下人不得而知,皆因地方案件无论判决如何,都得先送到刑部覆审,如刑部与原审结果一致,方能公布。 徐州州府一直没有公布判决,只因那送到刑部的案卷,就这样被魏康扣了下来。 此事说来和大理寺卿王征明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只是王征明是王氏家主,也曾是魏康的顶头上司,魏氏依附王氏也是朝野皆知,魏康包庇王氏为的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韩昭一身便服坐在望月楼的后院内堂,呷了一口手中茶,转头望向一旁倚墙而立的“江湖大侠”。“师兄在这里可住得惯?” 徐望讷讷一笑:“多谢师……弟费心安排了。” 重活一世的他怎么也不觉得眼前这人是男子了,可是也不得不说她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面容梭角,还是真没有半分时下女子的温婉娇俏。所以在不知内情的外人面前,还是得忍住不叫她师妹。 “不知内情的外人”琼玉风情万种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少主放心,我们不会怠慢了徐大哥。” 韩昭哑然失笑:“我来了洛阳几个月了还是少主,师兄才来了一日就成徐大哥了。” 徐望小麦色的脸可疑的染上了一抹红。 琼玉见他这样子又忍不住想去逗他,只是韩昭因正事而来,不得不回到正题上:“我们已经派人去了徐州,看着刺史府和王家;另外通知了幽州分部,不会让姓魏的活着回来。” 幽州边城,正是魏康的流放地。 韩昭颔首道:“全靠各位了。” 交代一番正事后,琼玉忍不住问:“此案在外面传开去,对王氏的名声自有打击,只是眼下这姑娘家人的名声……似乎也不甚好?” “我希望这坊间的舆论,批判王氏者有之,批判这姑娘的父母亦有之。”韩昭微微一笑:“男女之事本为两情相悦,为何偏要背上''责任''?这当中,可有人问过这姑娘可愿为高门贱妾?男女相悦之事被姑娘家的父母说成有多委屈自家女儿,全因这世道的父母先轻贱了自家姑娘,觉得男女之事上女子只能被动承恩,也觉得女子生于世上的意义只有嫁人生子,不配拥有自己选择的人生。” “可有人问过那姑娘悔与不悔?愿不愿入王家为妾?” “我们借此案掀出魏康和王征明官官相卫的丑事,可我也不甘心,让女子永远处于弱者的地位。” 琼玉瞪大双眼,思考了不知多久,出奇地好像就全盘接受了。 韩昭思前想后,现在的自己是男儿之身,说这番话会否被人觉得自己有点……渣? 和也是瞠目结舌的徐望对望一眼,她长叹一口气,解下束发的发带:“老实说了吧,在下也终有一日是 13. 入局 [] 第二日是休沐日,韩昭出了御史台后便索性不回大理寺了,连夜往青州而去。 “师妹真的觉得,那日在师父院子里的人都重活一世了吗?” 韩昭望着马车车顶,只淡淡道:“更深露重,师兄真的不进来坐?” 车顶上的徐望嘿嘿一笑:“今天天气好。” 韩昭无语。半晌,才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我其实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毕竟我是死在洛阳城外的,自也不在师父的院子里,却不也是和师兄一样重活一世了。” 或许,见到师父后便会明白一切。 又或许,在见到她这一路走来,一真在等待的人之后。 临走前,她让人修书一封送到谢府,算是向这个顶头上司告假,只说家有急事须赶回青州一趟。 那人……会跟来吗? 前世被父亲刻意培养成风流名士的怀远公子与聚贤山庄毫无交集,估计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一隐蔽的门派,更遑论知道这里就是她的“家”。 可是,如果他就是徐望重生那日,师父院子里的客人……? 徐望记起来客不止一人,如果说的其实就是谢钧父子呢? 回想起这一世和谢钧之间的来往,似乎也只有琼林宴上那次。谢太傅在朝三十年,固然老谋深算,可就算藏得再深,初次见面和不是初次见面的自然反应,还是有着微妙的分别的。而琼林宴上的谢钧,似乎真的从未见过她,更遑论与她交手数年,还几乎成为她的家翁。 至于谢遥……也许,她很快便会得到此行所求的答案。 韩昭心里忐忑着,徐望却好像有些害怕:“那师父呢?如果他也重活一次了,他知道上一世我杀、杀了师妹……” 她莫名其妙的被他逗乐了,打趣道:“说不定在你上一世失去的记忆里,就有被师父活活打死的经过在内。” 徐望:“……不会吧?” 韩昭还在循循善诱:“如果他上一世还没来得及揍你的话那就更糟了,要不你先自打五十大板,到了山庄再向他负荆请罪吧。” 车顶上再也没有传来徐望的声音。 困意袭来,韩昭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似乎还未光,只是不知是否因为他们是往北而行的关系,这空气好像又冷了一点。 车顶还是没有动静。她不禁失笑:“外面真的不冷么?” 车顶终于有了动静。一人揭帘而入,轻飘飘的,月白色的广袖宽袍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自不是她那冒冒失失的“江湖大侠”徐师兄。 “是挺冷的,多谢子曜关心。” 终于等到她一直在等的人,她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快慰,只感到舌上一点苦涩。 “我师兄呢?” 谢遥指指车顶。“睡着了。我把大氅披他身上,不会冷着他的。” 韩昭气笑:“看不出来,怀远还挺体贴的。” 不等他接话,又自顾自的道:“也看不出来,天下人眼中清风明月的怀远公子,心机还挺深沉的。” 谢遥静静的看着面前一脸从容的人,他知道,她千理迢迢奔赴青州设的这个局,就是为了让他掉马。 可是,他甘之如饴。 见他不语,韩昭秀眉一蹙:“你既知我已经发现了你,还自愿跟来,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饶是在追来的路上已经准备好了说辞,真到了这一刻的时候,他还是只觉口干舌燥。 望向她的目光在微弱的烛光下变得柔和,谢遥轻轻道:“我曾说过,是子曜唤醒了我。上一世我糊糊涂涂的活了一辈子,这一世,我只愿以子曜的道为道。” 却是变相承认了重生的事实。 韩昭失笑:“怀远公子本来是洛阳第一名士,后来的谢府中落、再后来的逐出京城皆因我而起,怎会没有怨恨?又反而立志以我的道为道?” 谢遥僵住。他原以为,韩昭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还在想在自己做过前世的这许多孽后,她会怎样面对自己……谁知,她是以为本来的谢遥和她自己一样,重活一世了? 上一世的谢府中落,是韩昭为了他和他那龙椅上的族兄而为;而谢氏父子被逐出京,更是他亲手铸成。只是现在听她所言,她这是把他当成了身体的原主了,他也就由加害者,一下子变成受害者了? 他知道自己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他对这一口气不齿至极,可是…… 如果他只是重活一世的谢遥,他们之间,能否少些芥蒂的相处? 脑中掠过无数个念头,却只是一瞬间的事。谢遥定下心神,摇头道:“韩相和谢家立场有别,我从没有怨怼。只是……重活一世,我希望可以改写你我的命运。” 她前一句怀远公子,他后一句韩相,让韩昭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前世,她向谢钧提出嫁入谢府以互保平安的时候。 谢钧把儿子叫了出来,风流不羁的怀远公子竟然一丝不苟的对她行了一个大礼,唤她一声“韩相”。 那时她已恢复女装,亦身无官爵,有的只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声“传奇”。谢怀远却没有一丝轻贱之意,看向她的眼神更有一丝孺慕,明明两人一般年纪,却待她像前辈一样。 什么时候,这种孺慕之情好像有些变味了? 韩昭看着眼前“重活一次”的谢遥,只觉那双一向明静如镜的眸子里如今只有一片深沉。 那么清澈的一个人因着重生,变得不再纯粹——想到这里,她的话音也带上了几分惋惜:“你既知你我立场不同,这一世你要改写谢氏的命运,就注定了你我不会是同路人。” 谢遥静静的看着她,半晌方道:“我还能叫你子曜吗?” ……这什么啥? 韩昭嗤笑:“你现下是我的上级,难道还真叫我韩相不成?” 谢遥心中窃喜,面上却平无波澜,缓缓道:“如果你我是敌非友,上一世谢家何以独善其身?” “你给了父亲一条退路,而他一早已有急流勇退之意。若是真的道不同,你大可像对王氏、魏氏、顾氏之流那样连根拔起,但你给了我父子一条生路。” “因为子曜知道,在燕王长史案里,只有家父和崔前辈一样,是真心想过还天下人——和沈毅——一个真相的。” 韩昭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你说什么?” 谢遥忽然一伸手,覆住了她仍轻轻颤着的、冰冷的手。他看见她羽睫一抖,除此以外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都知道了。” 她也没有丝毫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的意思,只是话音有些沉:“我死后,你去过聚贤山庄吧?” 原主是没去过,可……谢遥一咬牙,哑声道:“是。” “师父跟你说什么了?” 谢遥答非所问:“崔前辈和谢家的渊源,我是重生后从父亲口中得知,而非崔前辈。” 韩昭见他避重就轻,索性破罐子摔碎:“你是怎样重活一世的?” 谢遥沉默了。 韩昭嘲讽的笑笑:“上一世我虽与你议过亲,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说起上来你我交情全无,我又怎能强求你对我全无保留?” 听到“议亲”二字,谢遥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良久才摇了摇头,柔声道:“我并非对子曜有所保留,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突然话锋一转:“我当日在望月楼,是想求证一事,却不想——” 听到了她那一番豪言壮语吗?韩昭并不想听高门出身的谢公子对她一番“离经叛道”之言的评价,连忙打断了他:“是想求证什么?” 谢遥一字一顿的道:“子曜和燕王长史沈毅的关系。” 韩昭失笑:“你这么问,不就是认定了我是沈毅的后人么?” 谢遥收回了手,难得规矩的放在自己膝上:“我阅遍了燕王长史案的卷宗,没有提过沈毅家有一女,所以不敢妄自臆猜。” 韩昭一手支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燕王长史沈毅自是无后的,但如果当年伏法的,根本不是燕王长史沈毅呢?” 谢遥脑中晴天霹雳,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见他呆若木鸡的模样,韩昭打趣道:“当年三司会审,判了斩刑的人是谁,谢太傅没有告诉你吧?” 谢遥抿唇不语,一向如沐春风的笑脸已经皱得不似人形。韩昭禁不住笑出了声,又想起自己前世是有负这个“倒楣鬼”的,立即收起了笑容,幽幽一叹:“大理寺狱中的,的确是杀了淮阳王的人,只是他根本不是燕王长史。那你猜,他到底是 14. 重生因果 [] 天明之时,车马终于赶到了聚贤山庄。 山庄屹立于青州地界里最高的崂山里,一身峥峥傲骨,也让慕名前来的客人不得不一顿好找,以示诚意。 韩昭跳下马车,看着面前“聚贤山庄”四个大字,只觉恍若隔世。 庄门处有人迎了上来。“小师弟下山应考才多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转头见是徐望,又啧啧奇道:“徐师兄也在?” 不快,太久了,久得——自下山以来,她像是过了一辈子。 韩昭只是笑笑,“朝中休沐,恰好有事找师父。” “小师弟入朝不过一月,听说洛阳已经满城风雨了。”那人打趣道。“师父在祠堂,我就不进去了。” 韩昭朝徐望眨了眨眼:“师兄先等我一下,我先进去和师父说话。” 祠堂里,一人立于正中,鬓发微斑,却是身姿挺拔,耀眼的日光打在碧青色的背影上,几乎让人不能直视。 韩昭走进来时,他既没有回过身来,她也没有说话,走到中间的牌位前添了一炷香,再在一旁不甚起眼的一对牌位前添上一炷,然后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 聚贤山庄并非由一家一姓组成,祠堂里供奉的自也不是庄主原来的先祖。 中间的牌位上写的是郑文襄公的名讳,郑文襄公是开国高祖、武帝、惠帝三朝的肱股大臣,八王之乱末年因病辞世而得当时摄政的淮阳王亲手上谥,但直至怀帝即位初年,朝中过半都仍是郑氏门生——而这当中,就包括了谢钧和崔行之。所以,郑文襄公也可算是聚贤山庄的祖师爷。 韩昭真正俯身去拜的,却是一对无名无姓的牌位。 “我回来了。”她轻轻说道,也不知是说给那对无名牌位听的,还是说给堂中负手而立的男人听的。 男人只是柔声说道:“回来了就好。” 韩昭倏然回过身来,声音无比坚定的道:“师父果然也是重活一世的人。” “是,也不是。”庄主似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仍是挂着那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容,淡淡的说着仿佛毫不关己的一桩事情。“人生在世,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为师只是得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我的记忆,知道那一个我会将那一个世界的你送到这里。” 韩昭听得头都大了一圈。这什么这个世界那个世界的?“所以,你还是我的师父吗?” 庄主向那两个无名牌位遥遥示意:“他们还是你的至亲,为师便还是受他们所托将子曜以男儿之身养大、倾囊相授之人。” 韩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却也不再执着于这个师父那个师父的事。“那这个世界的我呢?她到哪里去了?” “傻孩子,”庄主失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子曜就是子曜啊,你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 所以,她进来时,那句“回来了就好”,还有这层意思? 只是,前世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既然师父有那一个世界的记忆,就当知道--这一个世界,少了一个人。”她的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他到哪里去了?” “没了那个人,不是更好吗?”庄主微微笑着看她,眸色清明如镜,让她看到了自己一刹那的动摇。 沉吟半晌,才道:“其实上一世若没有他,弟子也学不来庙堂上这么多的人事物事,也无法成为如今带着前世所学而来的韩昭。他的立场也是从一开始就和我们注定不同,只是我一直心存妄想罢了。” “而且说到底,急流勇退,背弃师门,有负双亲,这些都是我的选择,最终的结果......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因。” 庄主面带嘉许的点了点头:“正是种因得果。你如今得以重来,也有上一世种下的因在;阿望上一世诛杀同门,这一世你能与他放下成见,获他相助,也是你自己种下的因。” “至于那个人,他如今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也是他在那一个世界里种下的因,如今结了果罢了。” 韩昭垂首,沉默良久,方道:“徐师兄重生一事,看来缺不了师父的手笔。至于这世上少了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是师父的意思,弟子其实也不在乎,反正我今后的路,终归是要靠自己去走的。” 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忍不住苦涩的自嘲一笑。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是带着满腔理想而来,在私情方面她本也不是什么偏执之人;只是,那个在这世间不曾存在的人,毕竟是 15. 险中求 [] 青州之行只有短短两日,回到洛阳时京中却已变了天。 韩昭前脚还没踏进大理寺,后脚已被人拉进了一道旁的马车里。 看清了车上正襟危坐的人之后,她灿然一笑,也不说话,就这样好整以暇的在那人对面坐着。 那人干咳一声,干巴巴的道:“庭榕冒昧请韩寺丞到御史台走一趟,实在情急所致,还请恕过。” 韩昭面上依旧笑着,话音里却没有什么笑意:“萧侍御这是情急所致,还是惟恐天下人不知韩某勾结御史台扳倒自己的长官?” “韩寺丞是当初揭发魏康舞弊之人,又是负责查抄魏府之人,庭榕不过是把韩寺丞请到御史台盘问罢了,何来勾结一说?”萧庭榕耸肩:“何况,韩寺丞要跟在下押一样的宝,这宝自不是押在官官相护的各大世家身上的。” 韩昭无语。萧庭榕如那一世的他一般都是一尊石像,两人相顾无言,马车驶到御史台后便相继下车。 萧庭榕把她领到自己的廨房,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她在案前坐下。 见案上已放了纸笔,韩昭不由失笑:“萧侍御是要我亲手写下供词么?” 萧庭榕摇头:“不是供词,而是奏表。” 韩昭笑叹:“韩某上次给的册子想来已帮了御史台不少,萧侍御还要我做这出头鸟,未免也太老实不客气了。” 见她如此,萧庭榕一向硬帮帮的脸上竟有一丝别的颜色。 “这出头鸟,难道韩寺丞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她看清楚了,那是一丝怜悯的颜色。 “若这次王家倒了,将来无论是谁接替大理卿的位置,能容得下一个无门无第、无势可恃,偏偏一直处于风口浪尖的小小大理丞吗?” 韩昭想起了大理少卿容逸之。春闱舞弊案中,此人曾有意无意的卖她人情;御史台来到大理寺提人去查王魏包庇案,他也处处配合。此人欲将顶头上司取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只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又怎会容忍另一个野心勃勃的容逸之出现? 韩昭拿起笔,却不沾墨,只是捏在指间有意无意的转动着。 良久,方轻轻笑道:“多谢萧侍御让韩某在陛下面前领功了。” 她虽知道自己现下唯一的倚仗便是有意削弱世家的当今皇帝,而她也必须借这一次机会倚上皇帝这棵大树,日后才不至于被容逸之或朝中其他位高之人随随便便的一手捏死。只是还是有些悕憈。 带着这种晦暗不明的情绪,韩昭默默地写下了御史台想要借她大理丞之名,送到御案上的面圣之言。 萧庭榕把折子收起时,韩昭漫不经心的问:“人证方面,现在怎么样了?” 侍御史动作一僵,半晌方道:“魏康在流放途中遇袭身亡,连押送的那一队官兵也无一幸免。至于琅琊郡那姑娘母女--” 韩昭挑眉,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御史台的人晚了一步,只救得下那姑娘一人。” 还有一下没一下转着笔的纤手一抖,落下的毛笔在案上拉出了长长的墨迹。 萧庭榕木然的眸中掠过一丝不忍,淡淡道:“王氏百年世家,党羽遍布四海,我们终究是不比他们快。” 不是御史台不够快,而是...... 如今的聚贤山庄还未发展到上一世韩昭拜相后的规模,力量有限,而她选择了先将魏康灭口,不给王家的人任何机会与他接触。 可是,也因为这样,王家派去将那对母女灭口的人,便只能看御史台的人动作能有多快了。 韩昭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安慰萧侍御,还是在安慰自己:“王家既要死无对证,御史台能救下一人,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萧庭榕点点头,也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站起身来把她送到御史台的大门前:“王家既做得灭口之事,韩寺丞与我同做这蜉蝣撼树之事,还望多加保重。” 韩昭嘲讽的笑笑:“我多次高调出入御史台,还不是应萧侍御之邀。” 木头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歉意,作了个揖便转身回到了御史台里。 ———— 御史台在皇城外围,此处没有待雇的马车,她便也只能缓缓往大理寺的方向缓缓走着。 她的身体一向没多好,才走了没多久,便已气喘吁吁。却见一辆马车驶来,在她跟前稳稳停住。 马车以银线镶边,绣功精致,是一种低调的奢华;一角银光闪闪的,是谢府的图驣。 有人打开车门,从门内递出一只如玉的手。 她也老实不客气地搭上那只手,跨进了马车。 俊朗的柳眉一皱,“子曜的身子忒也弱了些。”语调有些无奈,有些惋惜,也有些温柔,却没有字面意思的嫌弃之意。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疾了。”韩昭耸肩,不欲在这话题久留:“怀远一路跟来,还动用谢府车驾来接我这小小下官,不会只是怜我身子不好吧?” 一向如沐春风的笑脸顿时冷了下来,谢遥面色凝重,沉声道:“京师眼下风云暗涌,子曜在春闱案中已得罪了王魏世家,现在还多次出入御史台,你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韩昭漫不经心的笑笑:“富贵险中求嘛。” 谢遥身子前倾,隔着案几一手覆住了她放于膝上的柔荑,坚定的道:“子曜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富贵。” 一丝苦涩涌上喉头,韩昭挣脱那只温暖的大手,冷冷道:“谢大公子不要以为,你我皆是重活一世之人,你便很是了解我了。” 冷漠的眼神如刀刺痛了他的双眼。这是两人在往青州的路上摊牌以来第一次相见,得知“真相”的她却好像比以前生出了更多的刺,他往前一步便要被刺得遍体鳞伤。 正想说什么时,韩昭却已跳下车去,还不忘道:“我无门无第、无依无恃,不好坐这谢府车驾,我们大理寺见。” 此时已出了皇城地带,身穿绿袍的瘦弱书生一跳下车去,很快便融入了街上人群。 韩昭在大街上慢悠悠的走着,两旁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却恍惚离自己越来越远。 恍惚之中,她看到了一人身穿紫袍,贵气天成,眉目之间却带着温润如玉的笑意,像那明煦照人的太阳却又给人触手可及的错觉。 紫衣贵公子的身旁,满 16. 调迁 [] 韩昭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家破旧的屋顶,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死不了,但活着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她身形甫动,便听见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床边传来:“你醒了!” 韩昭扭头,第一次觉得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原来这般困难。 一看过去,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想揉眼这手偏还痛得不行。“......谢怀远?” 听见她小心翼翼的声音,谢遥不由得一阵好笑:“子曜的局中,遥是最为重要的一员,你还不敢相信我是真的来了?” 他坦然说出“入局”之事,倒让她尴尬了起来。像是想缓和气氛似的,她吃吃干笑道:“初见时觉得怀远貌若谪仙,如今好像丑了一点。” 床前的人还是那身绯色官服,上面的血渍已经干涸发黑,眼下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下巴长出了一层胡渣,也不知是多久没有饮食了,两颊浅浅的陷了进去,一向红润的唇也有些干裂。 “你啊......”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见她还能这样“苦中作乐”,疲惫的眸色终于染上了笑意,还有一丝似曾相识的宠溺之色。 “对不起,把你扯进来了。”韩昭虚弱的笑笑:“还有,谢谢你。” 当日谢遥乘谢府马车到御史台接她,自是知道她已经被人盯上了,想用谢家的身份和随行护院保护她。可是,韩昭跳下了车。 而她跳车,就是要让有意害她的人得手,再让尾随而来的谢府中人救下她。如此,才能借谢家人的眼睛坐实王家谋害朝廷命官之名,让王征明没有翻身的一日,也把王谢两家彻底放到对立面上,没有转寰的余地。 谢遥对她说,她赌对了。她本来赌的,就是他会否再一次入她的局。 “容少卿擢了大理卿,区区不才也水涨船高顶了他留下来的位子,这些都是子曜以身犯险换来的。”谢遥淡然说着,入朝才多久就升至大理少卿的高位,却丝毫没有沾沾自喜之意,反而有一丝郁色?“所以,在下不过投桃报李罢了,不用言谢。” 正四品的大理少卿?王征明既倒,容逸之自是要顶上的,只是他留下的少卿之位,明明可以以不惑之年、在大理寺做事将近十载的陆寺正递补,为何偏偏是初入仕的谢遥? 似是看到她眼中的疑问,谢遥解释道:“我抓了打你的人,坐实了王大人谋害朝廷命官之罪,然后中书省就出了递补的旨意。” ......就这? 王征明派人殴打她这“告密者”,可说是压倒王家这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单凭这一件案子,还不至于将他一个初入庙堂的小子擢至四品高位。 韩昭在心底冷笑。怕只是因为他姓谢罢。 “王与楚共天下”的王家不再,皇宫里的那位也只能倚重谢家。而且,若不在此时提拔谢氏,各大世家也难免会因王氏而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只是以那位自私多疑的性情来看,这不合常理的倚重,怕也只是捧杀的第一步罢了——重活一世的谢遥不会不知。而他老爹谢太傅录尚书事,是掌官员升迁的政事堂里实打实的宰相,上一世不惜一切将宝贝儿子排除在庙堂之外的他又怎会愿意将儿子推上去? 她正乱七八糟的想着事情,却听谢遥有些无奈的问道:“子曜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吗?” “我自己?”韩昭一愣。醒来之后脑中萦绕的问题太多,她竟还真没想到自己身上。“嗯所以,我到底昏迷了几日,谢少卿新官上任没有回到大理寺扇那三把火,反而一直在寒舍衣不解带的照顾下官?” “这就是你问的''自己''?”谢遥好像要气得直跺脚,忽然觉得跺脚不符合他洛阳第一名士的身份似的,悄悄把脚收了回来。顿了顿,又冷冷道:“三日。” 虽是没有回答那“衣不解带”的问题,可韩昭眼又不盲,问出来也不过是逗逗他罢了。 “三日,已经足够让王氏大树倾颓,怀远青云直上,还有什么是我错过了的?” 韩昭躺得累了,挣扎着坐起身来,却是手软脚软的,谢遥连忙伸手一把扶住,又拿了枕头垫在她身后。这一坐起身来却又牵动了痛处,让她忍不住“嘶”的一声呼痛。 谢遥哼了一声。“子曜既不爱惜小命,又不关心前程,这么挂心朝野大事,日后有命享么?” 若说他从前一次次的表明心迹只有被她当成忽然发疯,经历这一趟后,在他冷冷的责备之下韩昭反而感到一阵暖意。 “上一世我虽不长命,好歹活到兴和十年,还曾入政事堂、任尚书令,现在的我不过小小大理丞,怎敢寂寂无闻的死去?” 虽然她上一世死时也没见得有多风光......韩昭心里念叨着,没有看见自己说起前世早死时,谢遥眸中的一片阴霾。 他背过身去,有些仓皇的往门外边走边说:“你既醒了,我就要入宫覆命,陛下让太医来给你治伤,还有敕授是要你亲手接的。” 太医?她连忙看向了一直忽略着的身体。和谢遥的衣不解带不同,她身上已换了白色常服,全身上下的伤处都仔细的裹了一层白布,且看来还是新近换上的。 脸色顿时一变:“太医都看见了?换药的人呢?” “陛下为表重视,非要派太医来。殷太医是聚贤山庄的人吧?我动用了关系......请来的是他,子曜可以放心。”谢遥停下脚步,哑声道:“至于换药,我从不假手于人。” 韩昭心下又惊又窘,惊的是他竟然知道宫里哪个太医是师门中人,也不知是循什么途径知道的;窘的是她的全身上下,竟然让这人都看个光光了。 虽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她的女儿身保密,她自小被师父当男子教养,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只是觉得这样一来,这“前未婚夫”似乎和她更纠缠不清了。 她不用想也知自己的脸此刻有多涨红,谢遥“啧”的一声笑了出来,边往外走边故作轻松的摆手道:“救急扶危之际,遥可没有多想,子曜不会胡思乱想了吧?” 他这是不想让她感到有压力? 像是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一般,谢遥前脚刚踏出她的院子,宋渝后脚便过来了。 宋渝风风火火的踏进室中,一边嚷嚷着:“谢怀远把子曜看得真紧,都不是你的上司了还代你闭门谢客,这几日可担心死了愚兄......” 韩昭悄悄地拉过了身上棉被,把头以下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的。 “怎么不是我的上司了?”谢遥刚才也说过什么“敕授”,朝中对三品以上官员用的是“册授”,五品以上用的是“制授”,六品以下官员用的才是“敕授”。 她已是正六品的大理寺丞,再用“敕授”,便不是升官,只是这职位必定有变。可是刚才她太多困惑萦绕心头,竟没来得切问及自身。 宋渝奇道:“谢怀远没和你说么?” 韩昭白了他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恭喜韩侍御了。”宋渝说罢,见床上之人的表情平无波澜,毫无喜色,又小心翼翼的加了一句:“应该是恭喜吧?” 韩昭一愣,哑然失笑:“御史台的人就算位卑,也是权重,你看从七品的监察御史,那些上州刺史见了还不是得点头哈腰的,更何况侍御史和大理丞一样,都是正六品 17. 面圣 [] 三日后,勉强下得了床的韩昭便一拐一拐的进宫谢恩去了。 皇帝在紫宸殿接见了她。 紫宸殿为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之末,又称内朝,是皇帝日常办公之处,一般来说非重臣不得进入。 内侍宣韩昭觐见之时,一身玄色盘金龙常服的皇帝正高踞御案之后,和下首坐着的太傅谢钧说着话。 “臣侍御史韩昭,来谢陛下恩。”本朝一直盛行潇洒不羁的名士之风,世家子在天子面前也没有几个真是规规矩矩的,朝昭却是有板有眼的行了一个大礼。 不知是头上金冠反射,还是如今意气风发,青年天子的脸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明亮的金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 只听天子爽朗笑道:“太傅是韩侍御的座主,当日你也多亏谢少卿相救,今日便一并谢过了吧。” 韩昭转身面对谢钧,也是一丝不苟的一揖到底:“昭谢过老师提携,也谢过令公子救命之恩。” 谢钧目光如炬,仿佛要看着她心底深处似的。半晌,才平无波澜的道:“韩侍御言重了。” 皇帝挥挥手让太傅先行退下,又让韩昭在太傅刚才坐过的位子坐下。 “韩侍御可有想过,为何朕要让中书省发出敕令,把你调到御史台来?” 天子的声音低沉浑厚,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在和她叙话家常。 韩昭却不敢怠慢,正色道:“陛下需要一把剑,而臣愿做这天子手中利剑。” 皇帝似乎被她逗笑了,眉眼之间好不开怀:“什么剑不剑的,朕只是知道韩卿是以天下为先、刚正不阿的能臣。” 韩昭尬笑。“陛下抬爱,臣受之有愧。”若是他知道自己满腹算计,不知还说不说得出“刚正不阿”那样的话来。 对她黄毛小子那样手足无措的态度,皇帝似乎很是满意,温和道:“朕要的不是打打杀杀的利剑,而是替朕行走天下的足、替朕好好看看这世道的眼。” 韩昭想了想,立时明了:“陛下是想让臣去巡察诸州?” 皇帝脸上一片“孺子可教”的神色,嘴上却是不答反问:“就算这一次王氏家主致仕,离开洛阳,百年王家也不会彻底倒下,韩卿可知为何?” “占田制下世家受益最大,以致耕农只知世家,不知天家。”韩昭说起“只知世家,不知天家”的话来眼也不眨,一片坦荡的样子。 皇帝却丝毫没有怪责的样子,反而目中嘉许之色更甚:“朕就喜欢韩卿这样的,玲珑剔透而不拐弯抹角。” 韩昭也不诚惶诚恐了,淡定的续道:“占田制乃开国高祖所定,前朝末年流民四起,农田荒废,为驱民归农,高祖定下男丁一人七十亩、女丁一人五十亩的占田制,每家按占田额征收赋税。” “为赏赐开国功臣,高祖亦定下朝中官员占田荫客的制度,其中一品官占五十顷、荫佃客五十户,其下依次递减,所荫佃客的赋税由荫官代收,上缴京城。此举既赏朝臣,亦减轻了户部每季税收的工夫。”韩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到正点上:“只是每朝入仕之人都是那几个世家的,高门大户的田地愈占愈多、佃客愈荫愈多,百姓只知受世家所荫、赋税上缴世家家主,王家在朝逾百年,就算王征明净身出户,仍有数以千计的田地佃客为其所用。” 皇帝温和的目光中厉色一闪即逝,低沉的声音中阴晴难辨:“所以,朕正在准备废除占田制,另创均田制取而代之。” 废除占田制?她不知均田制是什么,可是在一朝重臣都还是高门中人的情况下,想要废除世家一直赖以生存的占田制,有可能吗? 皇帝看出了她目中迟疑,却也没有和她详细解释均田制的意思,只道:“韩卿忠君为国,朕甫开春闱便得一国士,乃朕之幸。韩卿现下便在御史台好好做事,待均田制实行,朕还要依赖韩卿做朕的耳目手足。” 她这才明白了那句“替朕行走天下的足、替朕好好看看这世道的眼”的意思。原来这青年天子竟是要彻底改革当今的户籍、赋税制度,而他需要一个勇于与既得利益者对抗的御史巡察诸州,确保改制政令的推行。 韩昭起身,正经八百的一拜:“陛下以国士待我,臣必鞠躬尽瘁以报。” 她觉得自己白眼都翻到□□去了,偏还得感恩戴德的演完这场君臣相知的戏。 回到宅子中时,白眼还没翻回眼眶中去,但听那把清朗的嗓音笑道:“是谁嗝应了我们的侍御史大人?” “谢少卿还真把寒舍当成自己家了?”韩昭“啧”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又道:“我刚从宫中回来,你这话还是不要问了吧。” 谢遥忍俊不禁:“原来子曜脾气这么大,连皇??宫中的那位都能嗝应。” 他笑起来的样子还真好看,莫名其妙的就让她郁闷的心情好了一些。韩昭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嘴里却是叹道:“你前世不曾身涉庙堂,不知这礼贤下士的中兴之主,其实是个怎样的人。” 谢遥低下头去,韩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低声道:“其实,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选择了尽忠于那心眼小且权力欲过重的族兄。只因那是他认定的君主,他宁愿相信那野心勃勃的青年天子过不抵功,而自己只要为他扫清障碍,大越必能中兴。 韩昭却是奇道:“你还知道得挺多的,那你可知道,那位现在正打算废除占田制,今日还召见了令尊商讨此事?” 谢遥张口欲言,转念一想“谢遥”本尊是不可能知道什么内情的,出口的便成了:“在那一世,占田制并没有废除。” 韩昭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这一世和那一世不同的地方已经太多,我也无法确定是什么导致陛下加速行这变革之事,是因为我揭发的大案,是因为你的入仕,还是因为这世间少了南阳侯楚桓。” 听见“南阳侯楚桓”五字,谢遥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次,却再没有瞒过韩昭的眼睛。“你是不是知道楚桓些什么?” 谢遥身子前倾,无比诚恳的对上她那道狐疑的目光:“遥只是每每听到那个名字,心里就忍不住嫉妒得很。” 他其实是想问,如果楚桓还存在于这世间,她能否给他一次机会。可是,这话,他怎也问不出口来。 韩昭也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问了那样的问题。 他却偏不放过她,坐到榻边一手执起她膝上放着的手,一向带着三分戏谑的声音此刻极尽温柔:“嫉妒他拥有了子曜上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却偏不懂珍惜。” 韩昭默默的望着那张如玉容颜,没有挣脱已是紧扣的十指。或者说,自从她被揍时他那一声不加掩饰的“韩昭”,那个仿佛失而复得的怀抱,她已经挣不开了。 她只是不解。“上一世你我素昧平生,这情到底因何而起?” 谢遥黯然垂目。“上一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重活一次,改变了身份立场,才看清楚了,想明白了。 情因何而起,一往而深。 “怀远认识的韩子曜,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传奇女相,可是我其实只是一个特别执拗的孩子罢了。”韩昭摇了摇头,轻轻一叹:“上辈子我的执拗,全用在了一个人身上;这辈子,我只愿执拗于我本来就该去做的事。情情爱爱什么的,我的心怕是装不下了。” “我知道。”谢遥嗓音沙哑,似在忍着什么。“子曜本来就是心怀天下的韩相,我不求什么回报,只希望子曜能继续执拗下去,让这天下变成令师、令尊和你心目中的样子。” 韩昭默默地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应。不问结果、不求回报的情,这世间当真存在吗? 答案自是存在的,因为上一世的她,便是带着那样的感情去凝视楚桓咫尺天涯的背影。只是,现在的她,心里再也装不下男女情爱了。 她也就很不合时宜的道:“皇帝心胸狭窄,却是当今皇族中最有大才之人,所作之事于天下百姓也是有益无害,所以现在你我还得全力助他变革,所以我想与太傅一晤,那均田制似乎只有他和陛下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谢遥:“......”这画风有没有转变得太快了点? 自己打开了“不问风月,只谈正事”的大门,哭着也要把路走完。谢遥直接让韩昭登上自家马车,一路回到了谢府。 谢钧从宫中下值回到府中,见到的便是在正堂中负手而立的韩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是一幅山水图。 寥寥数笔,勾出波澜壮阔、群山巍峨的大越江山。 两人见礼,谢钧走到主位坐下,望着那幅山水图道:“此图乃先师郑文襄公遗作。”顿了顿,又道:“他也算是你太师父了。” 18. 秋税 [] 接下来的六个月,皇帝没有单独召见她,谢太傅没有问她功课之事,朝堂上也没有人提起改制二字。王氏党羽没有了家主王征明坐阵,又有几人被皇帝寻了个由头外放下州,留下的位子一半仍由中正官举荐而落入其他士族之手,另一半却是补上了门第较次而一直受王谢顾陆等高门士族所压的小世家,和寒门出身的第一届新科进士。 其中状元郎贺安调迁至户部,任度支员外郎;明面上是平调,度支司却是掌管了全国户籍、赋税的部门,好巧不巧的正是皇帝意欲改革田地制度的重要一环。至于探花郎宋渝兼领了宗正寺丞一职,据说也是他自己求回来的;宗正丞虽然还是个不起眼的闲职,可他现在是身兼两个不起眼的闲职了。 而且这两个闲职,左修史书典籍,右编宗谱玉牒,总是有些耐人寻味。 因着侍御史的身份,韩昭每日上朝时皆在宣政殿的柱下候命,工作是观察百官、抓小辫子。这么一来,她更觉得自己只是这朝中百态的观察者,却没有什么权力去改变这一切的走向。 王氏一案来得波涛汹涌,却在半年间又回归风平浪静。是日大朝会,两个王氏案中“首功”的侍御史很没存在感的站在柱下,瓣着手指等待皇帝上殿。 韩昭:“你看贺员外郎姗姗来迟的,还鬓角凌乱、眼下发黑,莫不是昨夜在平康坊里宿醉不归了?” 身旁站直的萧庭榕板着脸,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本。 韩昭:“......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萧大榕树:“不好笑。” 韩昭叹了一口气,悄声问:“赵姑娘近来可好?” 萧木头的脸色终于有所松动,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干卿底事。” 韩昭嘴角一扯;她就知道一说起赵姑娘,萧庭榕那块不解风情的大木头才会露出一丝人本该有的七情六欲来。 赵姑娘赵乐怡,身材颀长,双目璀璨,正是琅琊王氏案中的那位女子。御史台派人请她上京作证,却是晚了一步致其丧母。韩昭当时没有安排山庄暗哨保护好她们母女,之后心怀愧疚,便见了赵乐怡一面,打算尽己所能相帮。 赵乐怡原来在老家沂县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因是寒门女子之身没有进私塾的机会,却自幼蹲私塾墙角蹲成了才女,也因此和王家公子互相吸引,在七夕之夜春风一度,最终酿成大案。 韩昭问她,自己可愿嫁入王家为妾? 赵乐怡摇了摇头,淡淡笑道:“男女相交,本是大道自然。他以后会喜欢很多女子,我以后也会喜欢很多男子。那又何必为了一时的喜欢,和那许多女子一起把一生栽在一个男子身上?” 韩昭一愣。她确是想过这姑娘自己未必想要嫁入大家为妾,却没想过竟是这样的原因。 她换了一个问法:“若以后有人愿只娶姑娘一人为妻,可还愿嫁?” 赵乐怡想也不想,又是摇头。“若那人真的只喜欢我一个,但我还是会喜欢很多人,那对他也是不公平。” 一个人终会喜欢上很多人吗?上一世她的心里便只有一人,还奉上了自己的一切求嫁;那人却用她的定情信物为君主肃清障碍,可见在他心中有比喜欢更重要的东西。重生之后,她面对着谢遥不知何起的喜欢,却也终是看清了,她自己也有高于情爱的使命,所以这一世,她大概也不会因为喜欢什么人而交付一生了。 所以,韩昭还是想不明白,赵乐怡为何会因为喜欢很多人而不嫁。只是,这不正正呼应了她一直相信的“女子自主”的理念吗? 一百个女子能有一百种想法,而她理想中的天下,容许一百个女子有一百种活法。 可以嫁,可以不嫁,可以如男子一般风流成性。 只是,赵乐怡还会喜欢上许多人,怕是苦了她那萧姓同僚了。 赵乐怡在洛阳住了下来,做起了抄书的工作。可是洛阳纸贵,单是这份工作也难以维生,韩昭便托琼玉出面,聘了她到风月楼教姑娘丫鬟们读书。 自那以后,一向活得像个苦行僧的萧庭榕竟然频繁出入风月楼,还学会了笑,学会了愁,学会了爱憎怨——当然这只限于在赵乐怡面前,或者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 韩昭凑到他耳边,贼兮兮的笑着,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赵姑娘可有说过她不愿嫁人?” 萧庭榕一怔,半晌方“嗯”了一声。 “那萧侍御打算怎么办?” “等。” ......就这? 韩昭:“等到什么时候?” 萧榆木:“等陛下上殿。” 韩昭:“??” 陛下今日却是迟到了。 不仅皇帝迟到了,今日的气氛也有些不一样。 果不其然,皇帝在朝上发了雷霆大怒。 事缘年初时江南一带受水灾所扰,当时扬州刺史是本着能卖得多惨便卖多惨的精神,乞求朝廷赐下赈灾的粮饷。 一晃数月过去,朝中又先后发生了春闱舞弊案、王氏包庇案等大事,除了扬州上下之外,大概没有几人还在关心水灾之事。 就在这时候,秋税的季节到了。户部辖下的度支司每逢秋收都会征收全国各地呈上的赋税,这本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皇帝在批阅扬州税收时,火眼金睛的捕捉到了一处不妥。 “顾卿在批下赈灾粮饷的时候,是知道扬州死了多少人的吧?” 户部顾尚书,顾名思义,和春闱舞弊案的顾允自是同出顾族。只是他是吴郡顾氏,而顾允则是吴郡本家没怎么看得起的洛阳旁支。 顾尚书比起顾允,斤两不知重了多少,此时仍是气定神闲:“回陛下,死伤人员户部皆有在案。” 皇帝气极而笑:“赈灾那时你们说扬州死伤过半,为何收的秋税,户数对不上来?是赈灾时虚报了死伤人数,还是从一开始,你们便隐瞒了扬州真正的户口人数?嗯?” 皇帝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当中最耐人寻味的却是那“你们”二字。只因顾尚书的吴郡顾氏,好巧不巧的便是扬州境内的一大士族。 顾老狐狸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只觉后背大汗淋漓,却还是没有想出一个面面俱圆的答案来。 若是当初水灾根本没有死伤过半,那赈灾粮饷岂不是被层层官员和扬州士族层层贪墨去了?若是赈灾粮饷的确用得其所,但秋税所收户数比去年的一半远远有多,那本来的户籍数量不就是少报了? 在占田荫田制之下,农民的户籍都是由荫其的士族所报。若是少报了,便代表着士族手中掌握的佃户远超规定的数量;而这些世家手中握着这么多不见得光的佃户能干嘛? 风平时,则吞扣赋税;风起时,则征为私兵-- 顾尚书不敢再想下去。正在他想着要不要干脆认了扬州官员贪墨粮饷然后把锅都甩到不属于顾氏一派的当地官员身上时,前 19. 疑点 [] 回到御史台时,公房里已经忙得炸开了煱。 皇帝钦点韩昭巡察扬州只是对秋税一案处理的一部分,另一部分便是赋予了御史台全权审理户部、扬州各级官员的权力。 韩昭回到廨房,只见萧庭榕和她那同科状元郎贺安正对案而坐,面前放着堆积如山的帐册。 见她进来,贺安起身见礼:“韩侍御。” 萧庭榕朝她递了个“我们很忙”的眼神。韩昭知道贺安现在和自己还是大理丞时被“请”到御史台的情况是一样的,他在这里并非受审,而是为萧侍御分析这些从度支司带来的户籍税收纪录。 她也没有表现出同这位同科半分的熟稔,摆了摆手朝萧庭榕道:“你们慢慢,我出去走走。” 出了廨房,却又在廊下遇到了熟人。 还未等她开口,“熟人”便已迎上前来笑道:“还没用过午膳吧?” 谢遥自从升了少卿以后,换上了深绯色的官袍,映衬得白皙的肌肤如白玉凝脂,弯成月牙的笑眼仿佛欲语还休,一身四品大员的官袍硬生生的穿出了几分昔日洛阳名士怀远公子的气息。 韩昭摇摇头,两人便往公厨的方向而去。 “谢少卿可是为扬州之事而来?” 谢遥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见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解释道:“大理寺要派出寺丞到扬州审理州府官员,我来是与中丞商量此事。” 一般州府长官的案件由大理丞携皇帝颁发的鱼符敕书到当地审理,对此她并不意外。韩昭想了想道:“这固然是惯例,只是扬州一案的判决对江南世家和大越天家都非同小可,大理寺中有谁能担此大任?” 谢遥却是不答反问:“人人都在廨房之中忙活着,怎地就子曜这般悠闲?” “今日陛下交代了我巡察扬州,京中的事我大概也不用多管了。” “巡察扬州?”谢遥柳眉一蹙,“什么时候起程?” 韩昭摇了摇头:“还未定,大概要先等均田新政的政令下来吧。” 此时他们已在公厨领了午膳,落案而坐。御史台上下正为秋税一案忙得不可开交,公厨也没有别的人在。 二人各自领了一菜一汤,一碗清粥,竟比大理寺公厨的还要清淡。 韩昭打趣道:“御史台自命清流之地,倒是委屈怀远公子了。” 穿上官袍时她从不唤他官职以外的称谓,这一声“怀远”虽是加了戏谑的“公子”二字,却也让他不禁心弦微动。 “御史台弹劾百官,自当为百官表率。”谢遥慢条斯理的喝汤,姿态优雅仿如从前的怀远公子。“我还得向子曜学习。” 相比之下,韩昭的食相难以和“优雅”二字搭边。她囫囵着吞了一大口粥,才含糊不清的道:“怀远公子折煞我了,我还是令尊的学生呢。” 谢遥看着她有说有笑的样子,对这种仿佛已经放下心防的亲近竟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他身上最大的秘密,当真能守一世吗? 谢遥静静的看着那正举碗喝汤的侧脸,棱角分明的脸此刻仿佛被他看出了一丝柔色来,喉间的假喉结栩栩如生地随着喝汤的动作滚动,他竟觉得自己喉头发干,连忙举起汤碗一口喝下,却被热汤一下烫到,一脸涨红,还几乎没毫无仪态的咳了出来。 也不知她是否感觉到那灼热的目光,放下碗来看向他,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她似是被逗乐了,就差没指着他笑出声来。 他连忙掉转了头,悄悄干咳了两声,一本正经的道:“陛下可是有了实行新政之法?” 韩昭便和他说了三长制之事。 谢遥默默听着,眸色一变再变,似是惊艳,似是讶然,最终陷入深思。 良久,才收起一切情绪,不动声色的道:“以民选之民治民,这倒是闻所未闻。” 韩昭淡淡一笑:“还请将我所言转告谢太傅,也问问他对这份答卷可还算满意?” 谢遥却道:“子曜不问问我吗?” 韩昭露出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 谢遥若有所思地道:“上一世在这个时候陛下确有改制的心思不假,但之后的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在朝堂上提起,子曜道是为何?” 韩昭没想到他会忽然重提上一世的事,愣愣的顺着他的话问道:“却是为何?” 谢遥道:“兴和三年十月廿七,荆州佃户作乱,杀了当地豪强刘氏一家。” 荆州刘氏,便是年初与韩昭一同赴考并名落孙山、但仍为春闱舞弊案作证的刘适家族。 可是这事,连当时已经身处官场的韩昭也不知道。那时她还是大理寺丞,品秩太低没有上朝的资格,身处三省六部以外也没有收到和刑狱之事无关的大部份消息。 她却大概明白了上一世改制不成的来龙去脉。 “上一世没有舞弊案、王魏案、秋税案,陛下要推新政还要先与身处高位的世家家主们多番周旋,拖着拖着就拖到了不满刘家横征暴敛的荆州佃农作乱。而这荆州一乱,怕是陛下感到自己的天威被区区庶民挑战,自此便拉不下脸来行那给予佃户更大自由的均田新制了。”说到这里,嘴角的笑容又冷了几分:“他要的,是只懂得歌颂他的顺民,而非带给他麻烦的抗争者。” 谢遥不温不火的微笑道:“子曜是真的看得透彻。” 韩昭锋锐的目光却忽然直直的对上他:“我倒是想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上一世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怀远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把日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谢遥眼帘低垂,刻意不去看她,慢条斯理的吃起菜来。 韩昭心灰意冷的道:“算了吧,你定是在想什么天花乱坠的说辞,我也不想听了。” 两人相对无言的吃起饭来。 韩昭本来就吃得快,完了便放下碗筷,静静的看着他。 谢遥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竟是不敢直面她,轻声说道:“我之前的确对你撒了一个谎。其实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世界的时候,我便已经认识子曜了。” 韩昭脸上一副“我就看你怎样编下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