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静静看你表演》 1. 不速之客 [] 01.探恩师梅园初遇梅花仙 嘉宁二十六年,腊月,京城正飘着今冬第一场大雪。天色阴沉,寒风里夹杂着雪片子,簌簌地拍在薛放的脸上。 眼见着姚府的牌匾越来越近,他率先跳下马,又回头朝随从使了个眼色,等到锦衣卫牵着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这才撑起伞上前轻声叩门。 正值午后,门房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长长地应了声,这才慢吞吞地挪过来,扒开一条细细的缝。 来人一身锦缎,光泽亮得晃眼,门房登时醒了神,殷勤地迎上去,“这位……公子?” 薛放懒得纠正对方的称呼,只淡淡答道:“在下是姚学士的学生,特来探望恩师。” 他口中的姚学士,乃是这家的老爷姚疏,嘉宁元年状元及第,不仅深受器重,更是今上钦点给皇太孙的老师。 门房困得有些糊涂了,全然没听出眼前的少年大有来头,好在他知道要敬着这身华贵衣裳,陪了笑呵腰比手,叫过一个小厮为薛放引路。 先行报信的小厮跑进堂屋,姚疏正支着小火炉煮梅花雪水烹茶,闻言浅叹一声,带着歉意揽过身旁的小孙女,“月儿帮祖父再去折几枝腊梅吧。” 月仙老大的不情愿,但是皇太孙说话间就要到了。她仰脖饮尽杯中茶水,又朝门口忿忿地瞪上一眼,回身绕到屏风后头,穿过侧间的小门径直往梅园去。 月仙今春大病一场,喉疾久治未愈,因此鲜少开口讲话,只在腕间玉镯悬银铃五枚,久而久之,姚府众人听闻铃音便知是来人家中五姑娘。 她离去时带起的叮铃余音犹在耳边,姚疏再看向薛放,眼中也添了几分凉意。 皇太孙殿下只顾着瞧那小火炉,“梅花高洁,雪水灵透,冬日煎茶,实为雅趣。” 姚疏沏好一杯递与他,想起月仙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失笑,“不过是小姑娘的把戏。” 薛放低头去嗅,梅香若有似无,来不及品咂就流散,总也尝不真切。他心中暗恼:捉摸不透的何止梅香,眼前的姚疏面色红润,哪里有半分病容。 他按下疑虑不表,先解开手边的小布包袱,“圣上得了平湖先生的字帖,记得您喜欢,特嘱咐学生送来。” 取出那本微微卷边的册子,他又恳切道:“老师久未上朝,圣上挂念非常,学生亦是如此。” 金尊玉贵的皇太孙冒着风雪亲自登门,恭恭敬敬地唤他老师,还谦虚地以学生自居,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姚疏知道,自己这病大概是装不下去了。 他顺势道:“怎敢叫殿下记挂,臣现下已觉好转,想来不日便可大安。” 然而薛放另有来意,“先前听皇上提起过,老师家中的藏书阁里,收藏着您当年在书院求学时作的文集,学生想借来一阅。” 接过字帖的手僵在空中,姚疏面色微变,随即笑着掩饰,“有劳殿下稍候,臣这就命人取来。” 却不想,薛放先他一步站起身,“老师府上的藏书阁声名远扬,学生正想借此机会一饱眼福,还望您允准。” 藏书阁……姚疏为难地皱起眉,月仙自大病之后,就成日躲在藏书阁里读书习字,他明白小孙女心里的难过和委屈,所以也任由她排遣。皇太孙心心念念的藏书阁,如今俨然被月仙当作了另一处闺阁。 好在月仙只在里面摆弄文墨,或阅览,或誊抄,说是闺阁,其实更像书房。 若要去藏书阁,从梅园中间穿行无疑是最方便的,但今日万万不可,因为月仙还在园中。 为今之计,只有引皇太孙从另一侧的莲湖绕远路,如此方能避免两个孩子碰上。 姚疏不再耽搁,唤来小厮取过钥匙,待皇太孙撑着伞出了门,他连忙吩咐侍女,“快,赶紧上梅园寻五姑娘,叫她先去明照院歇着,别回藏书阁。” 侍女一路疾跑,几乎把梅园翻个底朝天,竟没能找到五姑娘和她身边的绿莺。想往藏书阁去寻,又因听见了姚疏和皇太孙的谈话而畏葸不前。 藏书阁前,隔扇门虚掩,并未上锁,薛放正和那引路的小厮面面相觑。 他举步上前叩门询问,并无回音,便留了小厮在门口候着,独自进去寻书。 循着书架的索引,薛放很快就找到了姚疏的文集。这书保存得格外好,封面干净平整,只在边缘略有些细微磨损,全然不似三十年前撰写的。 书架旁边的高几上摆了一瓶腊梅,他站定了深深吸气,怪道总觉得有梅香萦绕,姚疏爱梅,当真名不虚传。 沿楼梯登上阁楼第二层,薛放凭栏远眺,莲湖梅园尽收眼底。雪似乎小了,但寒风未歇,吹得他打了个哆嗦。皇太孙殿下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没有回室内避风,反而直奔梅园而去。 他分明瞧见,白雪梅树间,有个时隐时现的红色身影。 因着下雪的缘故,薛放特意换了双厚底靴子出宫,眼下他可真要后悔死了。靴子自然是合脚的,只是鞋底太新太干净,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 想走近点,却又怕惊动了她。 是个绾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荼白的交领上袄,配石榴红的马面裙,怀里揽着几枝黄蜡梅,红黄两色相衬,活泼又明亮。她站在树下,踮着脚,左手拽住腊梅树上一条幼枝的顶端,冻得通红的右手正用力掰着那枝条根部。 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梅花枝,全然未发觉有人在不知不觉间踱到自己身后。 薛放半隐在腊梅树后,屏息凝神对着她瞧。 姑娘怪得很,通身袄裙皆是上好的料子,按说该是府上的小姐,可身边竟连个侍女都没有。再细看,身量玲珑,显然还是个小丫头。就这么独个儿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万一磕了碰了,如何是好? “喀嚓” 花枝应声折断,满树黄玉轻颤,抖落细雪纷纷,柔柔地,洒下来笼了她一身。 紧接着,薛放眼睁睁地看着那鲜红的裙摆翩翩转开,小姑娘转过身来,得意洋洋的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 被发现了。 他莫名感到释然,干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堂堂大彰皇太孙殿下,他难不成还要主动向一个小姑娘自报家门? 月仙一眼望去便知来人是谁,惊讶之余颇有些无奈:方才她折了梅拿去藏书阁插好, 2. 不速之客(二)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皇太孙殿下碰了一鼻子灰,面上却未见羞恼,盖因姚家人素来清高,大彰无人不晓。 薛放自从协助嘉宁帝监理国事,也听说了不少姚疏的旧闻。寒门贵子,冷清孤傲,才华横溢,俊朗非凡。当年嘉宁帝一口气将他的文章连读三遍,拍案赞叹道:“状元不予姚松溪,朕亦无颜称明君!” 只是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尚幼,从容淡然的气质已然随了姚疏十成十,着实令他吃惊。薛放于怔愣间目送那白袄红裙远去,她耳侧探出怯怯的两梢花枝,合着脚步微微颤晃,有种欲说还休的温柔。 梅魂雪魄,拟作花仙也不为过。 这便是长得美的好处了。放眼全大彰,都无人敢同这姑娘一般,明晃晃地打量已经是大不敬,更何况还全无礼数。可是耐不住人漂亮,皇太孙平时受万人簇拥奉承,冷不丁碰上个淡漠的,反倒觉得新鲜。 盛气凌人是矜持,冷若冰霜更脱俗,她越是无意,越教他惦记。 被姚疏送到门口时,薛放还在纠结是否要提起此事。姚疏看着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纳罕道:“殿下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对臣讲?” 薛放得了他这个台阶,却仍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怎么好意思告诉姚疏,自己贸然进入他家的梅园,还跟园中折花的女眷打了个照面。 他又实在好奇,只好拐弯抹角地道:“方才从藏书阁眺望,见梅园雪景甚美。学生一时兴起,信步赏梅,却不想,唐突了,梅花树下梅花仙。” 梅花仙? 这个时间在梅园,能叫皇太孙殿下当成梅花仙的,也只有他的小孙女月仙了。 姚疏心中暗道不妙,他佯装诧异,继而做恍然大悟状,“不敢当殿下谬赞,您所说的梅花仙,恐怕是臣那个从老家抱养的孙女。她自幼跟随寡母长大,甚少见到外人,难免一时言行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抱养的孙女?嘉宁帝似乎提起过,姚疏长子生来体弱,成婚不足两年就病逝了,身后只留下孀居的妻子。 他连忙搀起姚疏,“是我擅入梅园打扰了姚姑娘,您千万不要因此责怪她。” 薛放本想请姚疏在此留步,可他对上姚疏的眼睛,话到嘴边竟变成了:“她……姚姑娘,似乎不爱讲话,还望老师能看顾于她。”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失言了,即便是嘉宁帝,也不好插手臣子的家里事,更别说自己。原也不想多此一举,可谁叫姚家那姑娘长着一双和姚疏一模一样的杏核眼。 姚疏的反应古怪得很,他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反而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薛放张口欲解释,却见姚疏朝自己拱手,郑重其事地道:“臣,遵命。” 天色渐暗,想必嘉宁帝还在等着自己回宫复命,薛放微微颔首,“老师留步,学生今日叨扰,就此告辞了。” 姚疏也不虚留他,站在门口目送着少年衣角的玄色隐没在雪中,这才吩咐家丁们关上府门。又随手点了身边候着的一个侍女道:“去梅园折几枝腊梅,送到平山院给三姑娘 3. 悲欢难同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03.借旧作皇孙仙女姻缘错 薛放赶在天将将擦黑的时候回了宫。明德宫里已经掌了灯,嘉宁帝抬头扫他一眼,复垂下头去,朱笔笔尖轻轻点着手里的奏折,“姚疏怎么说?” “大抵过了年就能还朝了。”薛放解下披风,从怀里摸出那本《松溪文集》搁在桌上,“孙儿此番特意去了姚家的藏书阁,还借来老师当年的文集研读。” “朕知道,他没病。”嘉宁帝的朱笔顿了一下,面上似有愧色,“他是为着他孙子孙女的事情在怨朕。也罢……索性过完年,他的小女儿就该嫁去平郡王府了,到时记得提醒朕,再赐一份厚礼给平郡王府。” 薛放低头称是。不想嘉宁帝才说起姚疏的女儿,此刻顺带着又惦记起了他的婚事,“明年开春,姚松溪嫁女儿。等到初夏,你也该迎娶太孙妃了。黄家的野心恐怕不只一个太孙妃,你心中须得有数。你父亲太心软,莫要学他。” 他恭声应下,行礼告退,随手把披风团起来抱在怀里。果不其然,一出暖阁,他就又被迎面而来寒风吹得打了个冷颤。 太孙妃……薛放隐约记得,当时的人选中,好像也有姚疏的孙女。 不过他很快就自嘲地笑了:姚家的太孙妃人选八成是姚岚的女儿,再不济也是姚岚的庶兄姚岸的女儿,哪里轮得到那个从老家抱养的小姑娘。 至于姚岚的女儿……他皱着眉,试图回忆起她的样子,脑海中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倒也不怪薛放贵人多忘事,而是他和姚岚的女儿连照面都没打过几次。 依稀记得母妃说起过,姚疏在孙子女辈里最疼爱的就是小孙女,也就是姚岚的女儿。小姑娘娴静且聪慧,大学士亲自教她读书,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字。 母妃自父王病情加重后,终日忧思,甚是想念家中亲人。而她出身西南芸州,在京城举目无亲,唯有一个表姐张氏,嫁与吏部郎中姚岚为妻,她便不时召这位表姐入宫说些体己话。 又因为姚岚的女儿和小儿子同静安郡主年纪相仿,张氏也偶尔带着两个孩子一道入宫陪伴郡主玩耍。每逢张氏进宫,端庆宫里就难得多几分欢声笑语,母妃的眉目也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 薛放在被立为皇太孙之后,日日跟嘉宁帝学习处理朝政。后来干脆直接从端庆宫搬出来,住进了明德宫的西暖阁,只得空在每日早晚到端庆宫去问安。以是他竟然没能有机会,同姚家母子三人正式地见上一面。 他豁然开朗:当初母妃请皇爷爷给静安选郡主伴读,莫非心里钟意的就是姚岚的女儿?所以才会允许她表姐带着一双儿女时时入宫? 薛放眯起眼睛盯着着不远处经过的一列宫人。 给静安选伴读何需如此大张旗鼓,那些人精一样的太监宫女,早就放出风声去了。满朝文武表面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实则全都心下了然:要擢选的不是静安郡主的伴读,而是未来的太孙妃。 原本这也算得上喜事一桩,自去岁太子病倒,端庆宫里难得热闹起来。皇后病逝得早,太子妃又守在端庆宫为太子侍疾,后宫的大小事宜皆由太后打理。 太后是嘉宁帝生母黄淑妃的幺妹,在淑妃过世后入宫抚养嘉宁帝,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到底在后宫寂寞久了,就盼着子孙开枝散叶。 可后来发生的事,却是谁都意想不到的。 没过多久,姚岚的一双儿女就在端庆宫突发急症,暖阁里除姐弟二人之外,唯有一个服毒自尽的宫女。嘉宁帝震怒,当即封锁端庆宫,下令彻查所有和端庆宫有接触的宫人。 大理寺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多月,将此事最终归咎为,宫人赵氏过了出宫年龄却迟迟不得恩典,因而心怀怨怼,便在太子妃和静安郡主的糕点中动了手脚。 没想到恰逢姚岚的两个孩子进宫陪伴郡主,误食了被下毒的点心。 薛放记得,就是在嘉宁帝对此事盖棺定论后,他在明德宫门前遇到刚刚被召见过的姚疏。大学士的脸色还是如往日一般疏离,看不出悲喜。然而还没等他唤一句老师,姚疏就自顾自地朝他一揖,“见过皇太孙殿下,臣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姚疏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自说自话地从他面前告退。 端庆宫一案过后,嘉宁帝下令放宫女二百人还乡,以消除后宫的积怨。静安郡主以失德为由,自请在端庆宫内闭门思过。这么一来,伴读自然也就成了摆设,嘉宁帝顺势册封了擢选出来的黄姑娘为太孙妃,又下旨赐婚姚疏的小女儿为平郡王世子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嘉宁帝是不打算给姚家一个明白的交代了。就连薛放,也不敢轻易他面前提及此事。 姚家婉拒了太医院派去问诊的御医,从此缄口不提两个孩子的病情,姚疏更是在接了赐婚圣旨的第二天就称病不再上朝。嘉宁帝气得把姚岚从吏部叫到明德宫,却又指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而那位平日里笑脸迎人的姚郎中,冷着一张脸,跪在地砖上一言不发。 那时的薛放在一旁揣度姚岚的脸色,隐隐有了猜测:他的一双儿女,病情怕是不容乐观。 姚岚统共就只有两子一女,如今一下折了两个…… 他于心不忍,私下寻了个知根知底的御医到跟前来。那御医愁着一张脸,回禀说当日是院判胡大人亲自诊病,圣上下令不得泄露半句,但瞧着胡大人面色极为难看,虽然二人性命暂时无虞,只怕也是蔓草难除。 其实他今日去探望姚疏,原本也想问候二人的病情,却又怕叫老师伤怀,临时作了罢。 他立在檐下想着旧事,身后有小太监匆匆赶来,双手奉上那本《松溪文集》,恭敬地道:“殿下方才落下此书,皇上命奴婢给您送来。” 恰在此时,姚府的藏书阁里,那位“梅花仙”正因为找不到文集而气闷。 月仙抱着胳膊站在书架前,得知是皇太孙殿下前来借书,一时间竟也没了脾气。只可惜了她辛辛苦苦誊写的文集,原想着祖父的旧书恐怕经不起自己时时翻阅,这才自己动手抄写、装订,甚至还做了许多批注…… 怪不得会在梅园遇见他。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乍看上去倒也像个端方公子。只是这位殿下一看就是宫里娇宠惯了,闯入臣子家中的梅园遇到女眷,竟也不知回避,反而还在嘴角噙着笑意,不紧不慢地对着她瞧。 倘若没有先前端庆宫的事,月仙大抵是很愿意主动向他请个 4. 白玉有瑕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04.送年礼乱点鸳鸯惹人嫌 姚家祖上是庄稼人,姚疏能高中状元,说是祖坟冒青烟也不为过。眉州老家的几个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孙辈上,以是年年都进京来送礼巴结。 自打去岁月仙姐弟在端庆宫出事的消息传开,眉州便有人动起了旁的心思。 学士府的姑娘本是矜贵非常,即便沾亲带故也高攀不上。可如今境况大不相同,姑娘坏了嗓子,听说与哑巴无异,在京城只有任人挑拣的份。但对于眉州众人来说,照样是块香饽饽:祖父是内阁学士,父亲是吏部郎中,若能求娶到她,何愁没个好前程? 旁人惦记月仙,她自个儿最惦记的,反而是尽快抄完新一本《松溪文集》。在明照院的正厅里用罢朝食,月仙端了汤药一口气饮下,起身正要行礼告退,却被她娘捉住了手。 对自己女儿的脾性,张氏可谓是不能更了解。 月仙自幼喜静,但是学说话学得极快,她祖父心中欢喜,便闲暇时教她识字读书。原只是想着学士府的小姐也该沾些书卷气,却不料月仙过目成诵,又憋着一股子劲要同哥哥们比试。才七岁的小小人儿,一番苦学下来竟不输早于她开蒙的两个哥哥。 惹得姚大学士一阵长吁短叹:如此天资聪慧,若为男儿身,他年定能及第登科。 偏偏是个女娇娥。 若是换了别的姑娘,早就甜甜地笑着宽慰大学士,家中叔伯俱有官职傍身,兄弟们又好学勤奋,何愁日后无人金榜题名? 可她的女儿不会。她的女儿打小就一身的傲气。 月仙当即便不服气地反问道:“为何女子不能及第登科?月儿自觉读书不比哥哥们差!” 谁会跟个小丫头掰扯大道理呢?姚疏最看不得月仙皱眉头,捋着胡子哄她:“月儿只管好好念书,等你长大了,祖父就向皇上请恩旨,到时月儿定能考个女状元!” 等过了年月仙就十一岁了,当年她祖父的一句玩笑话,如今看来竟是叫她当了真。自从在端庆宫出事,月仙除了在明照院里休息、用膳,其余时候全都一头扎进家中的藏书阁。 怕她因为喉疾伤心,结果到头来她却成了个书痴。 张氏拉着她坐下来,语重心长道:“月儿听娘一句,娘知道你爱读书,但是闺阁女儿最要紧的不是做学问。女红你若是不愿学也罢,只是管家却是一定得学的。” 见月仙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张氏伸手抚着她鬓边细碎的绒发:“这次是你三姐姐的亲爹娘从眉州来,你祖母特嘱咐我留下他们好生招待几日。你就先跟在我身边,也学学如何打理家中事务。” 月仙自知躲不过,只得闷闷地朝母亲点头。 张氏将女儿上下打量一番,摇着头叹了口气:月仙真不知是随了谁,不爱梳妆打扮,只爱读书写字。手腕上唯有一个羊脂玉镯子,发间只缀一朵绢花,竟比跟着大嫂孀居的三姑娘姚娟还要朴素几分。 平日里都随她,但在眉州的族人面前,该做的排场绝不能省。张氏拿定主意,把绿莺唤到跟前吩咐道:“见自家亲戚不需太隆重,却也不宜太素净。你仔细挑几样首饰,给五姑娘好好打扮一下。” 月仙回到内室,乖乖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绿莺把托盘里的发钗挨个在自己发髻上比划了一遍。一旁端着托盘的红鸾是个闲不住的,瞧着月仙兴致缺缺,凑趣道:“昨儿我歇着,听到老夫人身边的玉盏说,这回三姑娘的爹娘之所以亲自来,是为了她的婚事。” 绿莺瞪了红鸾一眼,却见月仙好奇地等着下文,只好问道:“三姑娘五岁时便抱来平山院给大夫人养着了,怎么她的爹娘这时候竟要越过大夫人去,来做三姑娘婚事的主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红鸾得意地扬起下巴,“玉盏说三姑娘虽由大夫人抚养,但是并没有过继到大夫人名下,族谱上还是跟着她的亲生爹娘在一处呢。想来是三姑娘的爹娘觉得大夫人只是养着来解个闷,所以才打算亲自操持她的婚事。” 婚事……月仙百无聊赖地转着手腕上的玉镯子,三姐姐姚娟马上就要十四岁了,难怪她的亲爹娘这次要专门过来——往年送年礼的时候可是从没来过呢! 眉州的这两位族叔族婶先由管家引着,到正房见了姚疏夫妇,随后族叔留下饮茶叙旧,族婶韩氏则跟随着丫鬟婆子们一路来到了明照院。 月仙跟在母亲身边,还没来得及见礼,就被这位初次见面的族婶一把拉到跟前,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她心里发毛。 族婶放开月仙,紧接着转向张氏不住地恭维,又是夸姑娘漂亮,又是赞她气质端庄。 “不过嘛,”韩氏压低了声音,瞄着张氏的脸色道:“五姑娘这喉疾难愈,不能说话,婚事你可要早早上心才好。即便长得再美,也不能叫郎君娶回家只摆起来看着吧。” 张氏有些始料未及,初得知眉州来的是姚娟的亲爹娘,她还曾暗暗松一口气,以为两人只是来谈姚娟的婚事,没想到他们竟然也打起了月仙的主意。 心里将韩氏骂了个狗血淋头,表面却不好发作,到底为着姚娟,得给她娘留几分颜面。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倒听说,弟妹此次是给三姑娘说了门亲事?我大嫂孀居喜静,平山院又偏僻,不如我叫娟儿来明照院吧。” 又转头对月仙道:“月儿,你叫人去平山院请三姑娘来,再告诉你大伯母一声,今夜就让娟儿宿在明照院,让她放心。” 月仙早就受够了这位远房婶母的聒噪,哪有人刚见面就张罗着要说亲的。她敷衍地福了福,也不看韩氏一眼,领着绿莺红鸾扬长而去。 一路上都气呼呼地甩着袖子,银铃铮鸣,足见她怒火之盛。月仙清楚得很,在这些人眼里,未出阁的姑娘都是待价而沽的货品,就好比那精雕细刻的玉佩玉玦。她这一块现在缺边少角坏了品相,行市大不如前,谈婚论嫁便只能放低姿态屈就。 韩氏也确实存了这份算计,她假装没看出月仙母女的不快,继续絮絮叨叨,“我是个直肠子,说话不中听,嫂嫂千万多担待。五姑娘如今不同往日了,若是不早做打算,以后婚事上少不了要犯难。” 见嫂子端着茶盏不答话,韩氏倒更来劲了,“京城里只怕是难找如意郎君,若是嫁了高门去,被夫家看轻,那可如何是好。若是嫁了小门小户,只怕折了大学士府的脸面。倒不如就从宗族亲戚里找合适的,决计不会委屈了五姑娘。” 张氏怒极反笑,心想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弟妹如此说,莫非是觉得有哪家的儿郎同月儿合适?” 韩氏就等她问出这句话,当即喜笑颜开道:“实不相瞒,我那娘家的侄子,生得 5. 姗婵娟婉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05.欲拒婚慈母私心难相告 自打五岁来到京城姚府起,姚娟有很多年没有吃过这么难捱的一顿饭了。 爹从前就是个闷葫芦,现下到了祖父和三叔面前更是紧张得不得了,唯唯诺诺生怕说错话。 娘倒是一点也不见外,眼下正跟祖母和三婶讲婚事,全然不顾自己就坐在旁边。 还不如像爹一样谨小慎微呢! 姚娟正暗中苦恼,却被一阵清脆的铃音打断了思绪:月仙因为不便开口说话,每日向家中长辈请安时便转动玉镯,以铃音代替问安的话语。 她灵机一动,“祖母,我想去陪陪五妹妹。” “去吧,”老夫人慈爱地笑了,“你总在平山院里,同月仙也不常见,难得出来一次,姐妹两个自当好好亲近一下。” 月仙正安排着给姚娟收拾出内室的小隔间,她端坐案前,字条一张张递到红鸾的手上。姚娟一走进来,就看到自己的五妹妹虽然口不能言,却依旧云淡风轻,不疾不徐地一笔一划写下要交代的事情。 再想起自己亲娘白日里没头没脑的那一番说辞,姚娟更觉得心中不安,她柔声道:“五妹妹,我有话要同你讲……” 伏案运笔的玉人闻声抬头,姚娟听见她轻轻晃了晃腕上的玉镯子,朝自己略带歉意地抿唇一笑。绿莺已经机灵地奉上一杯茶来,“三姑娘稍坐片刻,这是我们姑娘用梅花雪水煎的茶,您先尝尝。” 姚娟端起茶盏,茶未入口便闻到一股冷冽香气。她忍不住又看向月仙,家里这些孙子女中,最像祖父的便是她这个五妹妹了。 记得初到京城那几年,二叔姚岸还未外放,自己总是同二房的姐妹三个一起玩耍。月仙在众姐妹里年纪最小,自幼被祖父带在身边读书习字,因此甚少同她们一道。偶然瞧见独自坐在廊下看书的月仙,她还傻乎乎地拽着大姐姐姚姗的袖子问:“那是谁呀?” 姚姗还未开口,二房的幺女,她的四妹妹姚婉就抢先哼了一声,“还能有谁?那位可是咱们家的‘仙女’。” 姚姗横了姚婉一眼,继而和煦道:“别听婉儿乱说,那是五妹妹,三叔的女儿。” 她耐心地解释,“祖父梦见明月飞入藏书阁,因此给她取名叫月仙。” “不就是做了个梦,还真把她当成仙女了!”姚婉不服气地跺脚,“祖父偏心!” 那天还说了什么,姚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她却清楚地记得,当时她无意中又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方才还专心致志埋首读书的五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正朝着她们这边张望。 北方的秋,天空湛蓝,风恬日暖。五妹妹站在阳光里,衣袖裙边都被风翻起好看的波澜。她遥遥望着自己和身边的三个姐妹,一双杏眼因为好奇而微微地瞪圆了。 确实像个不谙世事的仙女。 这边姚娟还沉浸在幼时的回忆中,稍微长大一些的仙女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面前,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又开始转玉镯子。 她回过神来,“今日我娘同三婶婶说了些很不合时宜的话……她久居眉州老家,难免见识浅薄,偶有胡言乱语,妹妹千万莫往心里去。” 月仙笑着摇摇头,韩氏说话着实气人,但这些同三姐姐并不相干。 没想到姚娟盯住自己,又急急地问道:“妹妹,我还有几句心里话,可否劳烦妹妹听我一言?” 月仙靠在圈椅上,听到姚娟因为婚事苦恼,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眉州知州的小儿子,比姚娟大两岁。虽然目前尚无功名在身,但有个知州父亲在,日后谋个一官半职想必也不成问题。至于对方为什么看中三姐姐,只怕还是为着她在大学士府长大吧。若是能娶到三姐姐,将来厚着脸皮跟祖父攀亲戚也未尝不可…… 亲事目前看上去并无不妥,为何三姐姐却如此忧心呢?月仙歪头做不解状,征询地望着姚娟。 “我娘先前说漏了嘴,他们要拿这婚事给小儿子换前程!那位知州的小公子在眉州想娶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为何偏要舍近求远来娶我?况且……” 姚娟越说声音越小,“她当时让老夫人带走我,就是看中了老夫人给的银票。我娘巴不得把我送走换了钱来,我不信这桩婚事她会真心实意地为我打算。” 如此说来,姚娟的担心也很有几分道理。可是总不好没凭没据的就说族婶没安好心吧?想到这里,月仙不免面露难色,安静的内室里时不时地响起她袖中的铃声。 她有个习惯,一旦遇到需要仔细思考的事情,就喜欢无意识地转手腕上的玉镯子。 姚娟双眼泛酸,含着泪道:“妹妹,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真正对我好的是母亲而非我娘。此次爹娘为我的婚事而来,我也曾问母亲意下如何,母亲却只叫我听亲爹娘的安排。可我也很舍不得离开母亲啊……” 现下的难题是,族叔族婶明显是有备而来。面对祖母的询问,韩氏一番对答滴水不漏。更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如何找理由推拒呢? 月仙左手扶额,右手执笔,伏案写就一纸花笺递给姚娟。 记得母亲提起过,大伯母对三姐姐早就视如己出,连她的嫁妆都提早预备下了。之所以听之任之,还是碍于姚娟没有记到大伯母的名下,她不好从中插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韩氏两口子很有卖了姚娟给儿子铺路的嫌疑。知州公子的人品,岂能单 6. 梅瓶错奉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06.皇家恩夫君宠皆非吾愿 姚疏好说歹说才把戴春风请到官帽椅上坐着,皇太孙专程遣人登门赔礼,可别是真的记挂上了月仙。念头绊住了心,人也笑得讪讪,“这可怎么敢当。” 朝槛外望望,人还没到。为官将近三十载,竟然因为家中孙女乱了阵脚,想想也是可笑。 没料到皇太孙是个较真的性子,按说叫月仙出来接赏赐也无妨,反正戴春风昨日又没跟在皇太孙身边。但既已当着殿下的面禀明了是抱养的姑娘,还是唤娟儿来更加稳妥。 平山院离得远,娟儿过来少说也得半炷香的功夫,姚疏掖着袖子道声有劳久候,“倘若公公还有其他要紧的差事,不妨由我转交。” 戴春风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是从小陪伴着皇太孙一起长大的。他此番正是得了薛放的吩咐,因坚持道:“殿下叮嘱,铜瓶务必亲自交到姚姑娘手上,多谢大学士一番好意。” 姚疏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在意。横竖戴春风也算半个御前的人,端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反叫他安心——如若这位公公满脸堆笑地来打听娟儿,那才是要坏菜! 姚娟匆匆抿了头上了妆,心里直犯嘀咕,喜儿更是一问三不知,光顾着高兴了。 抬手扶稳了鬓边的小花钗,姚娟推开侧间的门,却见月仙坐在明间里。 她愣愣地,“妹妹怎的来了?” 月仙一早就上平山院等着她,原想问问婚事可有转机。也因此得知了皇太孙亲赐铜瓶赔礼,祖父将错就错,派人来叫三姐姐代她谢恩。 初听到这个消息,她着实吃了一惊。那位殿下当时分明没有半点歉意,至少在他们两人面对面彼此打量的时候,他脸上可全无赧然之色。 当面拿架子不肯道歉,回宫睡了一觉倒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赔礼。 月仙完全没看出皇太孙的诚意,心说他可别是怕自己向祖父告状,回头传到嘉宁帝的耳朵里不好交代,这才紧赶慢赶来赐礼吧! 转念一想,皇太孙虽然人不讨喜,今日赔礼却正可以解三姐姐的燃眉之急。 二人梅园相遇,原本不宜声张,他偏偏派了贴身内监大张旗鼓地上门来。这份重视只需稍稍添油加醋,让族婶以为三姐姐入了皇太孙的眼,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母凭女贵的大好机会。如此一来,眉州的婚事即便不是直接婉拒,也会拖上好一阵子了——毕竟皇太孙大婚还要等到明年呢! 事不宜迟,她示意红鸾绿莺铺纸研墨,把心中想法一一写下,就等着姚娟梳洗打扮妥当。 月仙口不能言,侍女随身伺候笔墨是常事,红鸾有点闷闷不乐,“瞧您写得有鼻子有眼的,皇太孙殿下没准是真的动了心,您可好,还上赶着让——” 她立时收住了话头,不为别的,姚娟推开门出来了。 月仙没答话,仍旧平心静气地把素笺递了过去。 姚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显然是跟红鸾想到一块去了,“我原就纳闷呢……照这么说,皇太孙殿下岂非对妹妹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 确实,她和皇太孙大眼瞪小眼僵持了那么久,怎么不算是另眼相看。但是很遗憾,他们俩八成是谁也没看对眼,皇太孙不过是面上做做意思罢了。 三姐姐不懂,祖父根本不会把家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送进深宫,所以这赏赐谁去领都一样——皇太孙永远无从知晓,他的老师骗了他,干脆地,毫不犹豫地。 她偏头使了个眼色,绿莺立即伶俐地道:“三姑娘无需担心旁的,只是若错过这个良机,再要推拒眉州的婚事就难了,姑娘千万要想仔细。” 姚娟深吸一口气,将那素笺从头到尾复看了一遍,双手奉还给月仙,“五妹妹,你的恩情我一定记在心里。”她极郑重地对着月仙福了个礼,然后挺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往正院去了。 大约是扯谎骗人心有不安,月仙鬼使神差般,竟带着绿莺红鸾一路漫步到了梅园。这两日日头足,表层的积雪已然融化,耐不住夜间仍然寒冷,将雪水又凝结成冰。 是因为想起那个人才来了梅园,还是因为转到梅园又想起了那个人,月仙自己也说不清。 总之,皇太孙在打什么鬼主意,她是一点都不愿意去琢磨。只盼三姐姐顺顺当当领赏,韩氏叫天家富贵迷了眼蒙了心,扭头就把眉州知州家的婚事撂下。 月仙并未在梅园久留,估摸着前头大约已经谢完恩,祖父也将宣旨的天使好生送出了门,这才不紧不慢地往明照院走。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此事一出,明照院里定然少不了一场好戏,自己索性就当个女菩萨,帮三姐姐做足了这全套的戏。 红鸾被她先一步打发回去探看,现下正候在院门口,瞧见月仙和绿莺,一边福礼一边朝着堂屋挤眉弄眼。月仙被她逗得忍不住低头偷笑:韩氏果然上了钩,巴望着三姐姐去宫里攀高枝呢! 施施然进了堂屋,伴着银铃声响向母亲和韩氏行礼问安,月仙坐下来慢条斯理地饮茶,准备开始自己的表演。 谁说不能开口讲话就做不了戏呢? 韩氏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特特换了宝蓝圆领大襟长袄,外搭一件海棠红色的如意云纹厚比甲。女儿入宫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做母亲的已然先端足了皇亲国戚的架势。 皇太孙殿下这一番阵仗,叫张氏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明就里,却很快就有了对策:韩氏正春风得意,自己捧着就是,反正月仙是绝对不会再跟薛家人搅合在一起了,至于旁人,谁爱去谁去! 趁着韩氏端茶润喉的空档,她故作惊讶道:“这么说来,娟儿竟真有幸入了皇太孙殿下的眼?这真是天大的福气呀!只是眉州的婚事可怎么好?” 月仙也很给面子地瞪大双眼,嘴唇微张,期待又羡慕地等着韩氏开口。 韩氏将月仙母女歆羡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那叫一个舒爽。她偏要慢吞吞地搁下茶盏,将这二人的胃口吊足了,方才轻启朱唇,做作地道:“娟儿得了皇太孙殿下的恩赏,我这做娘亲的岂敢乱点鸳鸯?更何况,区区眉州知州,难道还敢同皇太孙抢人不成?” 成了!如此一来,等他们回到眉州,三姐姐同知州公子的亲事想必很快就会作罢。月仙眉眼俱笑,真心实意地为姚娟感到高兴。 韩氏并不知道先前郡主伴读擢选的内情,暗暗纳罕学士府怎么把月仙养得这般天真单纯:娟儿眼看着有了着落,她居然还有心思笑,也不知道担心一下自己的婚事。要是真有门好亲倒也罢了,她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就算是大学士的嫡亲孙女,恐怕也只有被人家挑剩下的份! 话说回来,五姑娘也是个可怜人。瞧这眉眼,过几年想来也能出落得花容月貌。当真是可惜了。 韩氏打量着月仙的面容,心想:如今娟儿眼看着就有了好前程,若是能顺利入宫去,以后还少不得要仰仗京城姚家。若能哄得月仙和自己侄子亲上加亲,将来看在月仙的面子上,何愁娟儿无人照应? “嫂嫂,上回跟你提起过的,我那娘家的侄子,也就是娟儿她表哥,可得尽快考虑呀!”她也不管月仙就坐在下首,一门心思想着尽快敲定此事。 月仙听得直发愣:自己女儿的鸳鸯点不得,点起旁人女儿的,倒是直截了当! 韩氏瞧她还迷迷瞪瞪,情急之下干脆携过月仙的手来,“多可人意的姑娘,等你三姐姐做了娘娘,再加上你祖父撑腰,嫁个踏实上进的夫君好好提携一番,何愁日子不美满?” 真没见过这么讨嫌的人。 她把手抽出来缩进袖笼,快步躲到母亲身侧,怒气滔天虽未明说,嘴唇已经撅的老高。 韩氏犹在劝说,“惹姑娘 7. 昔有荀娘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07.女闺秀踌躇满志要改装 戴春风回到明德宫的时候,薛放正陪着嘉宁帝一道看礼部的奏本。嘉宁帝凡事喜欢尽早预备,可巧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苗洞明最擅长琢磨人心,早早将天子祭拜列祖列宗的事宜拟好了章程,特赶在年前来请嘉宁帝定夺。 嘉宁帝乐得苗洞明办事妥帖,运起笔来批阅奏章都觉得格外顺畅,“苗洞明是个聪明人,懂得规矩,且很会讨巧。” “说到这规矩,”嘉宁帝略一抬眼,就瞧见戴春风鬼鬼祟祟地猫在暖阁门口,“你才去探望过姚疏,今儿又打发他上姚家做什么?” 薛放知道胡诌理由乃是大忌,心中暗骂戴春风真是蠢材一个,面上却还得端出一副淡定神情来,甚至和颜悦色地抬手招呼他,“你进来回话,照实说。” 戴春风要是还参不透皇太孙殿下话中的深意,那他就可以趁早卷铺盖滚蛋了。 暖阁里两位祖宗都得罪不起,他也来不及细想,先拣了几句不妨事的讲,“奴婢今日奉殿下之命去姚府,是为送一只鎏金古铜花瓶给姚大学士,冬日里用铜瓶插梅赏玩是最合适不过的。” “孙儿此番送铜瓶其实是为了向老师赔个不是。”薛放接过话,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把当日的情形叙述一遍。生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叫嘉宁帝发现他私下里见到了姚疏的孙女还念念不忘。 幸而嘉宁帝只是叫戴春风先出去,然后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姚疏先是臣子,而后才是你的老师。恩威并施,德刑并行,方为驭臣之道。” 候着薛放出了暖阁,戴春风这才松一口气,心想今后可得供好了这位祖宗,决不能再出纰漏。 正思忖着,他祖宗发话了,可这问题却没头没脑的,甚至还有些,不太合乎礼数。 祖宗问:“姚姑娘的话讲得如何?” 这是个什么问题?!亏他还专门仔细地观察了姚三姑娘的长相和仪态! 戴春风硬生生地把嗓子眼跟前那句“姚姑娘清秀温婉,娴雅端庄”咽回肚里,又搜肠刮肚地憋出一句“姚姑娘礼数周全,叩首谢恩举止从容,不愧为大学士府上的闺秀”。 祖宗却似乎并不满意,皱着眉往远处踱了几步,末了突然脚下一顿,瞪圆了一双眼睛问道:“你见到姚姑娘的时候,可曾有听到什么声响?” 完了完了,这皇太孙殿下的差自己是真的当不了了。戴春风现下已经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那姚三姑娘莲步轻移,极为优雅庄重,她稳稳当当地俯身叩拜,钗环声更是几不可闻。 皇太孙殿下究竟想要自己听见什么? “铃铛!”祖宗终于跟他急了,“我问你,可有听见铃铛的响声?” “奴婢并未听到……”他哆哆嗦嗦地,回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小了。都说皇太孙和气,可这位祖宗的心有时比天上的云彩还飘忽不定,难琢磨得很。 薛放打量着戴春风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没听见就没听见,你下去吧。” 红鸾接过月仙怀里厚厚的一叠书册,扭头朝着藏书阁门口嚷道:“叫你下去,你还杵在这里,莫不是存心装听不见?!” 要说今日还有谁比明德宫的戴春风更倒霉,那定然是姚府三夫人身边的当归。 张氏要她学着打理庶务,月仙自是不肯,纵着红鸾一顿撒泼赶走了当归。 决心代替阿栩而活,自然也要代阿栩念书考官。她亏欠阿栩太多,恐怕一生都还不完,若能得个一官半职撑撑姚家的门楣,至少也算还了父母和祖父母的养育之恩。 印象里,有本讲奇人轶事的书,写到过女子改装参加科考的故事,她埋头翻找,终于寻到那篇《荀娘传》。 据说大彰太宗皇帝在位时,曾有一位才女荀娘乔装上京赴试,考下了举人功名。 她的未婚夫不肯善罢甘休,此人虽名郑仁,却是个伪君子,一路追到京城,控诉荀娘悔婚欺君两重罪状,却只字不提自己如何哄骗荀父定下婚约。 幸而太宗赦免了她的欺君之罪,又特封荀娘为七品孺人。 可惜女子身份被揭穿,荀娘从此再无考试做官的可能。太宗皇帝只是重新为她和郑仁赐婚,便叫二人回乡去了。一介才女困于内宅,当真可惜可叹! 不过,既然荀娘能瞒过搜检官,她又如何不能? 忽有短促的“笃笃”声响起,是绿莺刚从姚娟处回来,屈指轻叩桌案,继而征询地望向她,“三姑娘问,皇太孙殿下赏的那只铜瓶,可要给您送来?” 皇太孙。 在这个节骨眼听到“罪魁祸首”的名号,比平时更叫她恼怒三分。月仙板起脸,罕见地没有写字条,冲着绿莺脱口而出:“不必了!” 含混又喑哑的声音骤然打破屋内的平和,月仙怔愣片刻,猛地转过身去背对二人——她害怕看到她们眼中的同情。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红鸾率先回过神来安慰她,“姑娘,姑娘!您别伤心,您方才说得很清楚,真的!” 等月仙的声音真正恢复如寻常人一般,已是嘉宁二十七年春天。 说是常人,实则根本不是小姑娘应有的柔美婉转,反而低沉冷冽,更像男子几分。 她也不介意,坦然地迎着红鸾绿莺惋惜的目光,摊开手,“两位好姑娘,本公子的新衣何在?” 这两个月可把绿莺和红鸾累得够呛,买布料,学裁剪,量体型,制成衣,竟也叫她们赶出一件像模像样的直裰。 月仙换上直裰,束好发,戴上自己用腊梅花枝削成的发簪,饶有兴致地对着铜镜端详。 红鸾都看得呆住了,“以前总说小公子生得好看,今日见姑娘做男子打扮,模样竟比小公子还要俊俏几分……” 月仙抻了抻前襟,整理出一个挺括的弧度,“那是自然,原本我同阿栩长得就相像!” 姚疏推开藏书阁的门,瞧见窗下少年躬身伏案笔走龙蛇,只再多望一眼,就被惊得失了神。 阿栩如果没有生病,一定是这般模样…… 照月仙的性子,今日此举也绝非一时兴起,这丫头,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借一身装扮来明志…… 圣人云,有教无类,后又提出因材施教。也许自己也当真不该扼杀她的天资和才华,她分明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材料! 他叹一口气,纵然猜到个大概,还是谨慎地向她确认,“月儿这是?” 月仙毫不犹豫地跪下,“阿栩如今是受我连累、替我生病。那便也由我来替阿栩,走他原本该走的路。” 若论天资,几个孩子里无人能及月仙。姚疏自己也为此惋惜过无数次,为何老天将月仙生得如此聪慧,却偏是女儿身。 垂头端详孙女的脸,月仙和阿栩着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月仙束了发,乍一看过去,可不 8. 良师益友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08.有客来风筝误投少年怀 对月仙而言,同阿栩的这个约定,无异于把两件事牢牢拴在了一起:仿佛她考中状元,阿栩就一定能好起来。 她也知道这根本是自欺欺人,素元姨母此番来京,恰恰是因为阿栩的毒太难解,故而带上了外祖从芸州搜罗来的所有药材,简直有种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月仙不通医术,不懂病理,现下唯有近乎虔诚地抱着这个念头坚持下去。 一门心思放在功课上,甚少有得闲的时候。今日破天荒歇在廊下看黄鹂几个放风筝,也是因为要等着祖父带她出门去书院拜师。 候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人来请她动身,打发红鸾上前头去问,才知道是临川侯带着家里的二公子来做客了。 抬眼看向院子里,黄鹂放风筝愈发得心应手,引得几个小丫头围着她跃跃欲试。月仙不由得笑起来,叮嘱道:“可拽紧了线,莫要争抢。” 起身又唤过红鸾,“走,咱们上正院去瞧瞧。” 正巧绿莺今日回家去了,红鸾又是个贪玩的,当即同她一拍即合,主仆二人鬼鬼祟祟地绕到了正院旁边的小游廊上。 院子里赫然立着个素衣少年。 连濯今年十四岁,不似寻常少年般活泼飞扬,反而难得地有几分老成持重。都说继室难当,到了连濯这里,作为临川侯继室的儿子,他的处境反而比自己的母亲还要尴尬。 大哥连济是原配所出,其母是端敬长公主嫡女,圣上亲封的县主娘娘。而他呢,母亲不过是县主的庶妹,因姐姐芳魂早逝,留下一双子女无人照看,便被长公主填过来当了继室。 世子之位自然是大哥的,故而连濯小小年纪便懂得避开锋芒,弃武从文既是另寻出路,更是自保。 连濯在桐山书院进学,原本待过元宵就该启程返回,如今眼看要入夏了还留在家中,是为了给还在病中的母亲侍疾。 功课当然万万不敢懈怠,每逢母亲小憩,他便举书温习、默诵。可惜家中没有先生,长兄又只爱舞刀弄枪不通文墨,偶有疑问也无处求解。 临川侯更偏爱肖似自己的长子,但也乐见次子纯孝好学。他这回是得了嘉宁帝的示下,专程来探姚疏的口风,问问这位清高的大学士究竟何日还朝,也顺带着捎上了连濯——若有幸得到姚疏点拨,于学业定能大有助益。 连濯知道父亲另有要事,向姚疏求了教也不多耽搁,主动辞出来说想看看院中开得正盛的玉兰。 他在树下负手而立,镇定自若地默数枝头究竟缀了多少朵花。 三十七。 数完一遍,父亲仍未出来。少年苦恼地仰起头,阳光有些晃眼,他也不敢随意地四处张望。只得又从头开始,数白玉兰花。 月仙缩在柱子后面瞧了半晌,见他动也不动,顿觉失望。 “你说,他是不是很喜欢白玉兰花?”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红鸾一下。 话音刚落,就见天上悠悠坠下一只燕子风筝,擦过玉兰树的梢头,打着旋翩翩然撞进那公子怀里。 红鸾大惊失色,月仙更是一眼就认出来,这风筝正是方才黄鹂手里那一只。是自己去岁亲手绘制,后因用色不称意,才随手赏给侍女们玩的。 侍女们放风筝惊了客人,她做主人的没有不出来致歉的道理。月仙示意红鸾留在原地等,自己直起腰抻了抻袍角,从抱柱后缓缓绕出来。 不得不说,临川侯家这位二公子,论仪态举止实在没得挑。他虽然叫扑进怀中的风筝吓了一跳,站姿依旧端稳如松,不见动摇。 双臂轻托着风筝等候主人来取,也是眉目低垂,并不曾四下环顾。府里放风筝的想来都是女眷,他若是东张西望,反倒显得轻浮孟浪。 月仙停在他身后几步开外,对着那道清俊的背影拱手作揖,“在下管教侍女不严,风筝落下来扰了兄台观花的雅兴,实在抱歉。” 连濯回身望向来人,他眉眼蕴笑,温润柔和,手中 9. 良师益友(二)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连濯双颊微微发烫,他向来自诩端正守礼,眼下贸然打断姚栩实非自己一贯的行事作风。 但是那风筝,抛开过分张扬的配色,其实设计得十分精妙。燕子的两段尾巴尖上各悬了一枚铃铛,又饰以数条彩色丝绦,当中巧思自是不必多言。 按理说,君子不该夺人所好,他这般唐突,是因为忽然想起,母亲前几日念叨过闺阁时放风筝的旧事。 彼时他要动身去买,却被母亲拦下,说堂堂侯夫人在家里放风筝太不端庄,只会平白无故惹人笑话。 他明白母亲谨小慎微背后的良苦用心,做继室的若是万事顺意,端敬长公主就少不得要为早逝的县主娘娘意难平了。 但若是他在姚府偶然见到姚栩,机缘巧合之下得赠一只风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且这又是在父亲的眼皮底下,没人能挑得出任何错处。 月仙并不知晓临川侯府的内情,听连濯说是想讨病中母亲的欢心,满以为是他瞧着自己风筝做得别致,当即欣然应允。 连濯接过风筝,道了谢,又问:“贤弟日后也去桐山书院进学么?” 她有点为难,不好直言祖父已为自己另寻名师,“我如今面上看着是大好了,实则仍有体虚的旧疾未能根除,动辄煎药针灸,去书院反而多有不便。” 其实桐山书院就在京城北郊,乘马车也不过是小半日功夫,可惜姚栩病弱,家中又百般珍重呵护,连濯纵然有心结交,却也无缘同他做得同窗。 正此时,堂屋的门打开了,姚疏和临川侯相互比着手一路礼让着走到了檐下。 临川侯笑着走上前,拍了拍月仙的肩,又回头看向姚疏,“大学士家最宝贝的小孙子,连某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她赶紧拱手行礼,所幸临川侯只问她年纪几何,身体可好,在得知连濯手中风筝是她所赠时,甚至显得尤为高兴。 临川侯父子走后,她又忙不迭去向祖父认错——偷跑到正院,正撞上客人,也就是连濯为人宽厚,否则她这姚小公子的名声怕是不保。 姚疏无奈摇头,见月仙知错了,也不再耳提面命,只从袖笼取出一黄玉珠手串给她,“天色尚早,你且戴上这手串,随我出门拜师吧。” 她扶祖父上了马车,发现束脩只备了十条腊肉和十支毛笔,当下惊疑道:“只带这些?” 姚疏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你苏先生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等到了京城西郊云水县的玉壶书院,初见苏擎风的那一刻,她立即明白祖父为何会如此说。 这位苏先生,说好听了是落拓不羁,说难听了是不修边幅。衣襟上零散地洒了斑斑墨迹,袖口磨得破了洞还照穿不误,只在头顶胡乱地结个发髻,上面歪插一支毛笔充作簪子。 听罢姚疏的来意,苏擎风并没有爽快应下,反而揶揄他,“松溪就不怕我把你孙子也教成个书呆子?” 姚疏只笑了笑,“比起经义诗文,她最需要修习的是性情,唯云闲兄能教授予她。” 苏擎风往下首扫了一眼,见月仙兀自低着头,坐姿还算规矩,便两手一摊,“可我这做先生的,如今身无长物,都拿不出像样的回礼给学生。” 姚疏脸上笑意更深,“云闲兄早已给过了,那黄玉手串便是拜师礼。” 月仙候在一旁,虽听不懂二人你来我往的哑谜,但她可以确信的是,这位苏擎风苏先生,绝对不是什么书呆子。 两位兄长去的桐山书院是京城最负盛名的书院,祖父却一定要玉壶书院这位苏先生做自己的老师,想来他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玉壶。她忍不住偷眼去瞄苏先生头上的毛笔。 书呆子躲回小书院,如此方能,“一片冰心在玉壶”? 月仙出神不过片刻功夫,姚疏便同苏擎风约定好了日后她求学的章程。 每旬至书院两次,先听先生面授经义,领了功课回府,再将做好的功课交由书童送呈先生阅览,次日至书院聆听先生讲解并订正,如此循环往复。 苏擎风不爱那些繁文缛节,只叫月仙跪下磕了个头,便算是行过了拜师礼。又问月 10. 段苏姚苗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10.入考场见题目似曾相识 嘉宁帝自知大限将至,如今拖着病体强撑,是要为薛放铺好通往九五之尊的最后一程路。 先是急召安王自封地入京,又叫来内阁众位辅臣到自己榻前,嘉宁帝攥着薛放的手,叮嘱他们日后要忠心辅佐新皇。 薛放紧抿嘴唇,忍着眼中氤氲的水雾别过头去。 才十五岁的储君,还未登上宝座,已先披好一身铠甲。即使在病榻前,也不容许臣下窥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姚疏随其他几位辅臣听罢嘉宁帝的嘱托,一行人神色伤感地出了暖阁。快要走到明德宫门口的时候,却又听一个小太监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姚疏姚大人,请留步!” 这一喊可了不得,六位大学士齐齐在宫门口驻了足。六张神色各异的脸,六颗忐忑不安的心,六双目光灼灼的眼,迎着他一路追到了跟前。 这小太监也是个倒霉的,今日第一天当差,师傅还没教他把人认全呢。他才行了个礼便愣愣地杵在原地:差事领得匆忙,对上这六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唯面色最平静的那一位举步上前,浅浅朝他颔首。 小太监引着人往回走,心中暗暗感叹:师傅当真所言不虚,众人中表情最淡漠者,一定是姚疏。 嘉宁帝歪靠在软枕上,精神瞧着比刚才略好些,想来是皇太孙在辅臣们走后又说了些宽慰的话。姚疏掀袍欲跪,嘉宁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叫他坐。 “松溪,”他恍觉很久没有唤过姚疏的表字,“放儿和大彰,终是要托付到你手里朕才安心。” “郡主伴读一事,是朕对不住姚家。”嘉宁帝突然想起去岁隆冬,薛放自姚府探病回宫,告退时将借来的那本《松溪文集》落在了炕桌上。 拿起来翻了几页,那笔字虽然很有姚疏的风范,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并非出自姚疏之手。 笔迹稚嫩,起笔不够爽利,收笔又稍显轻浮。 批注却颇有见地,足见其思考之认真,姚疏的孙子辈,果真有可造之材。 他当下心思一转,想要问问这孩子是谁。 姚疏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眼嘉宁帝的神情,又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向别处,才淡淡地道:“回皇上,批注乃是臣的小孙女所作。” “姚岚的女儿么?” 姚疏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笑意了,“是。” 嘉宁帝叹息,或许当初真的不该将姚家算计进去,“那孩子,现在身体如何?可还病着?” 姚疏的心情和他的脸色一样复杂,仍规规矩矩地答道:“月儿暂无大碍,只是体内尚有余毒未清,还需用药治疗,万不敢劳皇上挂怀。” 他这个疏离的样子啊,看来当真是回不去了。嘉宁帝亦觉得有些乏了,“朕心里有数,你去吧。” 姚疏缓步沿着明德宫的汉白玉石台阶往下走,心中百感交集,当年自己和苏擎风同皇上探讨国事的场景犹在眼前。 苏擎风向来心直口快,每每找嘉宁帝议事总要捎上自己——不为别的,就专等着在他和皇上即将吵起来的时候,站出来帮着劝和。 待他俩回到翰林院,苏擎风反而成了脾气更温和的那一个。 苗洞明同段鸿声这对冤家,从前几乎每天都要找个理由跟对方吵一架,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的苏擎风这下倒做起了和事佬。姚疏一向懒得参与这些口舌之争,往往是站在一旁瞧着他们,忍不住好笑。 秋风渐起,斜阳将沉,姚疏眯起眼盯着那夕阳的余晖,很快,那些陈年旧事也将随着它一起隐没在遥远的云边。 大彰的天空即将再度迎来丹景初升。 昔年少年天子少年臣,如今天子行将就木,臣子拜别明主。待到皇太孙殿下登基之后,一切又会循环往复。 千载君臣会,将图不世功。 薛放远远地望着姚疏的侧影,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大学士的心里远比面上看起来要难过许多。或许是他在姚疏的脸上,也看到了方才自己对镜自视时的神情。 一种因为无力回天所以平静到极致的悲痛。 他轻轻地推开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嘉宁帝近几日睡得越来越不安稳,暖阁内熏着沉香也无济于事。 嘉宁帝艰难地睁开眼,万般不舍地望着薛放。还有太多的事情想要叮嘱他、教给他,可惜天不假年,他只得挑了最重要的事情讲:“你即位后,万万不可让权柄旁落,一旦被架空,国将不久矣。尤其黄氏,决不可许皇后之位,否则黄家野心膨胀,必将后患无穷。” “至于将来皇后的人选,朕已拟好一道圣旨留给你。”嘉宁帝的声音有气无力,薛放跪在榻前,将耳朵贴到他的唇边。 “不要急着迎人进宫,圣旨你留作后着。若她家族始终不愿倾力辅佐,直接将圣旨烧了便是。皇后人选事关重大,先帝和朕都苦外戚掣肘久矣,你须得引以为戒。” 薛放沉声应下,按照嘉宁帝所说,从内室的博古架上取来一方狭长的锦盒。他展开圣旨略看过一眼,便明白了皇爷爷为何要叮嘱自己那一番话。 在朝中,过于中立也是一种狡猾。 薛放将锦盒收好,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打算。皇后之位,在他处理好那班争权夺势的臣子之前,绝对不会轻易予人。他虽然很年轻,甚至在臣子眼中看来还很稚嫩,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绝对不允许臣子弄权,凌驾于君王之上。 他要一扫这朝政的积弊。 嘉宁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嘉宁帝于明德宫内寿终正寝。 皇太孙薛放正式即位,尊生母太子妃杨氏为太后,太后黄氏为太皇太后。册封太孙妃黄氏为贵妃,空置中宫,由太后并太皇太后主理后宫事宜,黄贵妃从旁协理。又于次年,定年号昭兴,是为昭兴帝。 太孙妃未能受封皇后一事引发轩然大波,宫中传言,昭兴帝不喜黄氏,故而只封贵妃位份。 面对太皇太后的兴师问罪,薛放坚称是遵从先帝遗训,气得太皇太后称病不起,朝中众臣也得以见识到这位新帝的厉害。 薛放铆足了劲要整肃朝纲,祓除沉疴痼疾。只是过于心急,他虽做了一年多皇太孙,却还是于朝政要务略显生疏。为此,内阁花了不少功夫来说服这位少年天子。 也为着这个缘故,姚疏常常在宫中留到傍晚时分,甚至同几位大学士一道被昭兴帝拉着秉烛夜谈。十五岁的皇上兴致正浓,五十多岁的内阁学士们却暗自叫苦不迭,只盼着能早早回家舒服地睡上一觉。 祖父无暇检查她的功课,月仙索性日日都去玉壶书院向苏擎风求教,初次应考县试,她难免有些紧张。 大彰历来都更加重视乡试及会试中的作弊,考生入场作答前须得经过严格的脱衣搜检。而对于乡试之前的县试、府试和院试,则只是隔着衣物进行搜检。 月仙倒并不担心隔衣搜检,张氏和付妈妈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应付隔衣搜检的物什,到时用细绳在里裤的对应位置系好固定,便不会叫人生疑。 更何况,她的父亲姚岚是吏部郎中,祖父姚疏是内阁大学士,姚家清高无人不晓。入场时端出一副高傲冷淡的样子来,考场的搜子就算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真的去搜她的身。 果然不出她所料,哪怕是她在队列里等候搜检的时候,周围考生窃窃的议论声也始终没有停下过。 月仙难得地感到几分困窘。自改装以来,她除了去玉壶书院,甚少出府走动,便是有心想要在这里与人浅谈几句,都不知道该向谁搭腔。 认识的人么……其实真要算起来 11. 榜下重逢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11.出妙招献良策瞒天过海 要说这秋闱春闱时的脱衣搜检,也实属朝廷的无奈之举。 总有人动些个歪心思,自己学艺不精,偏偏又瞧着那功名眼热。尽管朝廷屡次加强科考巡检,各种作弊手段仍然层出不穷。 从各种小抄夹带,到找人替考,再到提前串通考官,通过在答卷中设置暗号来向考官表明身份,更有甚者直接找人替考,甚至贿赂贡院的弥封官偷换答卷。 按照往年的惯例,乡试的搜检才是最严格的,虽说脱衣搜身,但顾及读书人的斯文体面,大多只将衣襟解开,袒露上半身,由搜检官一看便可。 而昭兴元年的这场春闱,不仅增设搜检官数人,还要求举子们衣物尽除,光脚散发,任由搜检官查探。 为防搜检官包庇,贡院内竟连个屏风也不给提供,举子们只得轮番在众人面前接受检查。这下也没了平日里吟诗赋词时的闲情逸致,举人老爷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尴尬又气愤。 “简直有辱斯文!” 不知道是哪个举子心下愤慨,喊出了声。 人群顿时窸窸窣窣起来,不少人小声地附和:“真是太过分了!” 甚至有几个心高气傲的考生,公然抗拒脱衣搜检,直言宁可放弃参加会试,也要维护读书人的尊严体面。 春闱罢考一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内阁对此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六位辅臣在昭兴帝面前不敢妄议此事,但心中各有计较。姚疏一向惜才,加之月仙几年后极有可能中举应考,他最是希望能够废除脱衣搜检。内阁中亦有持相同观点者,只是谁都不敢挑明了说与皇上。 盖因这几个举子罢考,往小了说是不愿失了体面,可往大了说,就是打了皇上的脸。若是再请皇上主动废除自己提出的制度,更无异于叫皇上自扇巴掌! 若一切到此为止也罢,不曾想,几个月后,那几个罢考的举子返回家乡,竟然大肆宣扬春闱搜检践踏了举人们的尊严。 更有暴言称,朝廷此举是在公然欺凌读书人,好折了他们的傲气,叫他们日后乖乖听命。 通政司已收到不少言及此事的题本,司礼监碍于新春将至,又思及皇上曾将所有言及春闱罢考的题本留中不发,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寻真龙天子的晦气,因此才没有立即往御前递,反而先私下问了问内阁的意思。 内阁当然更不愿去触皇上的霉头,几人挑了个圣心愉悦的日子,一道面圣将此事陈明。 皇上起初的确稍感意外,但很快又厉声反问道:“他们夹带舞弊之时,何尝不是在戏耍于朕,将朕的颜面又置于何地?” 辅臣们噤了声,皇上这才放缓声气道:“一群蛇鼠之辈,索性晾着,看他们如何折腾。众卿若有良策,朕自然也很愿意笑纳。” 这便是此事的前情。 月仙这边想好了法子,并不着急说出来,细细地再捋过一遍,几番推演无误,这才往祖父的书房去了。 罢考一事当然可以等待风波自然平息,但此举到底是治标不治本。拿出一个让各方都能接受的主意,才能将此事彻底解决。 皇上要的是防止考生夹带作弊的对策和爱重读书人的贤名;士子们要的是不伤斯文、体体面面的搜检;而她自己,要的是能够不必当众脱衣,就能通过的搜检。 今年春闱虽然罢考人数不多,但是其他举子并不一定就没有怨气。要想让读书人对朝廷心怀感恩,除了加开恩科,还可以改善贡院条件。 京城贡院目前沿用的还是前朝遗留的木板房,工部多年修缮下来,贡院里里外外几乎找不出一块没有更换过的木料。 木质考棚的最大问题并非是古旧,而是木头易燃,一旦贡院发生火灾,火势往往极难控制。 本朝就已发生过多次贡院火灾,最严重的当属嘉宁六年春闱的那一次。一位举子不慎打翻了烛台,火苗顺着纸张蔓延,从桌子一路蹿上房梁,顷刻间将一排号房吞没,蜿蜒成一条骇人的火蛇。 共有一百余名举子因那场大火丧命。上天仿佛亦有不忍,京城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春雨,连绵半月未曾停歇。嘉宁帝大恸,下旨拨银两抚恤考生家人,并将所有考生统一安葬,立碑曰:大彰英才之墓。 月仙的办法就是彻底重修京城贡院,改用砖墙瓦顶。 其实在一些地方,已经早就改建了砖墙瓦顶的贡院。只是京城贡院的规模最大,要想全部修葺一新,必然要花费一大笔银子。 至于举子们的要求,也并不难办。月仙查阅了前朝科举考试的记载,十分欣慰地发现前朝虽因战乱甚少举办科考,却有个很值得借鉴的办法。 将脱衣搜检改为脱衣沐浴。 倒也不必真的让举子们沐浴,只是请举人们在屏风后的浴桶内脱下所有衣物,将身体浸入水中。随后由搜检官对衣物、鞋子进行仔细地检查,确认未有夹带即可交给举子们重新穿戴。 这个主意最妙的地方在于,不仅维持了读书人的体面,也维护了皇上的面子:脱衣沐浴也是脱衣,也算是实现了让大家脱光身子接受搜检,与皇上的想法殊途同归。 沐浴搜检结束后,再安排专人将浴桶中的水分别存放于号房附近。若有火情,便可立即用这些水来灭火,这可比临时打水快多了! 月仙越说越顺畅,她口若悬河, 12. 榜下重逢(二)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九月中旬,桂榜刚贴出来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月仙最不喜欢扎堆儿凑热闹,便吩咐小厮把马车停在距离贡院一条街远的巷子口。 打发了书童白术过去瞧,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她实在坐不住了,咬咬牙领着红鸾绿莺下了车。 主仆三人还未挨到人群边上,就见两个身穿襕衫的秀才正打着嘴仗。 原来是众人着急看榜,相互推搡间,难免会踩了别人的脚或是扯了人家的袍衫。 瘦高个子的秀才斜睨了对方一眼,“这位公子如此急躁,只怕是为时晚矣,若是名落孙山,便是将眼睛贴到那桂榜上又有何用?” 对面身材矮胖的秀才冷哼道:“兄台既如此说,想来定是胸有成竹。若是兄台自信能够榜上有名,又何必也急在这一时?” 最后一句正戳到瘦高个的痛处,他家中贫寒,父亲一把年纪还在给人种田,母亲和妻子做绣活补贴家用,可谓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他已经落榜四次了,这次若再不中,哪里还有脸面回家呢。 矮胖秀才占了上风,故意大声道:“兄台不妨将姓名告知诸位,若是有谁在桂榜瞧见了,愚弟第一个道喜!” 真是欺人太甚。 瘦高个忍无可忍,提拳照着矮胖秀才脸上就招呼过去。 人群瞬间推搡起来,月仙踉跄着往后躲,混乱中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伸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又扶着她的肩头帮她站定,确认她没有受伤,甚至还长舒了一口气。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恰到好处地略收着力道,也不等她开口赔礼,便径直向着扭打成一团的秀才们走去了。 两个读书人,动起手来也不过是花拳绣腿。月仙追过去瞧,只见他轻而易举就各擒住了两人一只胳膊,客气地劝道:“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实在有失体面。” 瘦高个被逼急了眼,回头正欲教训来人,却见他器宇轩昂,衣着富贵,不敢贸然开口。 “这是临川侯府的二公子!”有人出言提醒。 这下两人是架也不打了,气也不生了,连二公子亲自劝架,他们哪里敢不给这个面子。 月仙闻言一震:临川侯府的二公子,那不就是几年前玉兰树下拾了她风筝的人么。 还未来得及感叹一声好巧,就见白术飞奔过来,“公子大喜!秋闱高中第三名!” 许是太激动了,白术一向稳妥,这会也忘了要压低声音,周围士子们的交谈声顿时停住,很快又重新窸窸窣窣起来,可想而知,定然是在议论她的名次。 附近有胆子大的书生,已经笑着走近来套近乎,“恭喜兄台,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她被一群眼含歆羡的秀才拦住,只好谦虚地一揖,语气压得淡淡地,“在下姚栩,多谢诸位。” 饶是这般不经意,还是叫人认了出来,“他是姚疏姚学士的孙子!” 月仙被团团围住,她身量不高,人又清瘦,茫然地瞪着一张张不停开合的嘴, 13. 玉面观音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13.使促狭天子赐字女榜眼 大彰会试于二月举行,京城附近直省的考生多是年后打点行装上路。而家住西南一带的考生,往往是刚看罢秋闱桂榜,在家中略休息几天,便得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了。 大部分考生在正月下旬就会赶到京城,找一处称意的会馆或是客栈安置下来,剩余几天时间或温书复习,或走亲访友,或拜访名士,或参加文会。 正因如此,昭兴六年,正月底的京城格外热闹。 姚疏反而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自他上题本助皇上妥善解决了昭兴元年春闱士子罢考一事,便深得昭兴帝的信任。在昭兴三年的会试中,他就已经被皇上任命为两位主考官之一。 以至于今年皇上仍想请他担任主考官时,姚疏连忙拱手一揖,虽然面露惭愧,语气中却喜悦难掩,“回皇上,臣的孙子即将应试春闱。臣理当回避,故不宜担任本次会试主考,还请皇上另选贤能。” 薛放眸中的失落稍纵即逝,他随手把朱笔往那六合同春的白玉笔架上轻轻一搁,饶有兴趣地问道:“是姚岚的儿子,还是?” 姚疏恭敬地垂下头去,“正是犬子姚岚的幼子。” “那朕可要期待一下,来日姚家祖孙三代同朝为官的场面。”薛放笑了笑,又问道:“朕原想请老师和翰林学士邱慎思同任主考,现下另一个人选空缺,老师可有建议?” 姚疏斟酌片刻,犹豫地开口道:“依臣愚见,礼部尚书苗洞明或许可以担此重任,苗大人曾于翰林院担任侍讲学士。” 薛放点点头。 都说姚疏最看不惯苗洞明,此刻却还能不计前嫌地举荐他,想来苗洞明确能胜任此事。 昭兴六年二月初七,薛放正式下旨,任命翰林学士邱慎思和礼部尚书苗洞明为本次会试主考官,并同考官十八人。其中,由翰林院中选拔十二人,六部六科各选三人。 二月初八,皇上钦命礼部尚书苗大人释奠孔子,之后便由礼部主持会试开始,请众位考生入场应试。 月仙从容地候在队列中,随意地听着身边举子们的闲谈。 去年乡试她已然体验过京城明时坊的新贡院了,故而现下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身后几个外地举子却显得格外兴奋,来回顾盼张望犹嫌不够,还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 月仙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隐约听到的几句都是在赞颂皇上体恤学子,实乃仁厚明君。她低头会心一笑,果然自己这出妙计甚是有效。 会试的搜检较乡试自然更为宽松,毕竟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举人老爷,更别提这当中有些人可能还有官职在身。 月仙轻轻巧巧就通过了搜检,还不忘在躲屏风后将自己的束胸布稍稍松开一点——今日因担心被搜检官瞧出异样,她把缚带勒得有些紧了,刚才排队的时候就觉得胸口很是憋闷。 二月初九一早便正式开始春闱的第一场考试。月仙夜里在号房睡得不舒服,连带着早晨也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啃了半块家中准备的糕饼,便觉得下腹有饱胀之感。她干脆起身在号房内来回地踱着步子,直到巡绰官示意要发放答卷纸才又坐了回去。 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月仙集中精神,先做好三篇四书义,再将五经义的题目全部读过一遍,略略整理一下思路,才来决定自己究竟回答作哪四道。 五经,即《诗》、《书》、《礼记》、《易》、《春秋》。这其中,《诗》、《书》、《易》的命题难度往往小于《礼记》和《春秋》,只因后两者更加高深,尤其是《春秋》,内涵隽永深刻,普通士子往往难以得其要领。因此大多数学子出于应试的考量,都会选择放弃在《春秋》上下功夫。 月仙得益于苏擎风的指导,早就把五经全部研习得十分透彻。她心中盘算着,治《礼记》和《春秋》的举子较少,如果自己从这两经中选择其一,被考官赏识的机会也就更大些。月仙素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此刻坐在考场却也难以免俗,最终大着胆子选择了《春秋》的四道题目。 她之所以有这番思量,也是因为会试虽然共考三场,但在名次评定时最看重的还是第一场。只要作好了四书义和五经义,后两场不出什么大的差错,便能稳稳地拿到一个不错的名次了。 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及判语。第三场则是一道策问,月仙因对第一场颇有信心,故而在策论上舍弃了犀利独到的观点见解,而是力求语句通顺、行文流畅、字迹工整。 好容易捱到纳卷,月仙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出贡院,由白术扶着上了马车。面对母亲一叠声关切的询问,她累得连话都没力气讲,半路上就睡了过去。 二月二十八日放榜,月仙吸取了乡试时的教训,躲在姚府闭门不出,只差了几个小厮到礼部大堂 14. 玉面观音(二)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陈同闻言,拱手一揖,贺道:“皇上,这位姚栩正是姚松溪的孙子。姚家一门,祖孙二人两状元,真是少有的佳话!” “先不要填黄榜!”天子突兀地开口,引得众臣纷纷侧目,心中直犯嘀咕:皇上一向器重姚疏,怎的评了他的孙子做状元,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继续将后两名的试卷一并拆开。”薛放沉声吩咐道。 第二名叶颀今年二十八岁,祖上世代务农,但他在策论中对国家法度侃侃而谈,颇有见解。第三名何良二十四岁,其父为嘉宁年间举人,任宁通知县。这两位考生未及而立之年便将进士及第,实在算得上年轻有为。 在年方二八的姚栩面前,到底相形见绌。 薛放也觉得点姚栩为状元实至名归,但姚家风头过盛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姚疏为人淡泊,可一门两状元,三代入翰林,终究还是太招摇了。再加上叶颀出身平平,若是将他点为状元,反倒更有些勉励寒门学子的意味在。 只能先对不住这位姚栩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月仙如何猜得到皇上的缜密心思,也并未打听其他举子策论的内容,只顾思考自己的策问哪里不合上意,因而在传胪时也显得心事重重。 榜眼固然很好,可她就是忍不住地琢磨,状元究竟写了什么样的锦囊妙计才会胜过自己。而且她答应过阿栩的,要替他考个状元郎来当。榜眼同状元仅仅一步之差,如何能甘心呢。 传胪次日,天子于礼部设恩荣宴,御赐宴席嘉奖新科进士。按照惯例,恩荣宴无需皇上亲自驾临,选派一名大臣侍宴即可。 薛放却发觉这是个观察新科进士并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于是他风风火火地摆驾礼部,害得已经在推杯换盏的进士们慌忙叩拜谢恩。有的人嘴里嚼着饭菜还来不及咽下,跪得太着急险些呛到,起身后连灌好几杯茶水方才缓过气来。 真是毛手毛脚的。他端起一杯酒,压下笑意。 众进士亦执杯起身,感谢天子赐宴。 薛放也察觉到众人过于拘谨,便笑道:“今日朕来,只想与诸位共庆金榜题名之喜,众爱卿在席间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顾虑。” 他打量着这批新科进士,有人善于言辞,不一会就和邻座谈笑风生;有人满面春风,想必是对自己的名次非常满意;也有人低眉敛目,大约是仍在为成绩感到遗憾。 还有一个人,不言不语不说笑,甚至面上连个表情也没有,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众人之中,便极为惹眼。 俊俏的脸,冷清的眼,竟有几分淡然的神性,好似一尊玉观音。 至于为什么像观音,大概是因为他有些男生女相吧。 通身的气质都太像姚疏了。 戴春风也注意到薛放盯着一个进士看了半天,凑趣道:“皇上可需要奴婢把他叫来问几句话?” 薛放挑眉一笑,“朕好像能猜到,他叫什么名字。” 皇上又来了,没头没脑的就丢下一句话,叫他想接都接不上。戴春风脑袋 15. 冰壶秋月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15.巧推辞冰雪聪明姚玄镜 虽说薛放是存心想逗逗这位新科姚榜眼,但等他真叫姚栩冷冷地瞪上一眼,心里又觉得有万般委屈。 为什么非得要来礼部,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天子当着内阁辅臣的面,说是想多多亲近新科进士们,实际上他也有的私心在。 姚栩的殿试策论可比叶颀出彩太多,至少在他的心里是如此以为。把叶颀提到榜首,说到底只是想看看大彰是否还能再出第二个姚疏——所以甚至不惜把姚疏本人的孙子往后稍了稍。 理由很充分,但他对姚栩的愧疚也是真心的。即位以来,算上加开的一次恩科,这是第三次春闱了,目前为止最合他心意的,只有姚栩的文章。 可谓是形神俱佳,龙章秀骨。 薛放上赶着来这恩荣宴,最想亲近的那个人,也只有姚栩。 以是他才越过了就坐在自己下首最近处的状元郎叶颀,偏要把姚栩第一个叫起来说话。 静观姚栩其人,与其说君子如玉,倒不如赞他若冰壶秋月更加贴切。 周围有意同他结交的进士并不少,薛放冷眼盯了姚栩半天,却见他不论对方出身、名次,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淡然,甚至对谁都没有笑过一下。 冰卿,多合适呀。 皇上美滋滋地,还不忘为自己一时兴起赐字的举动找补:“朕观新科众进士中,以姚卿最为年幼,未及弱冠荣登三甲之列。今日一见,姚卿才貌双全,实乃少年英才,更似冰壶秋月,莹彻无瑕。” 他一股脑地把心里想的全都说了出来。 戴春风在一旁看着皇上难得孩子气的一面,又见姚栩脸上波澜不惊,甚至没有半点感激或是惊喜,就知道这两人怕是要不对付了。 姚榜眼明摆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咱们这位小祖宗可是浑然不觉,还得意洋洋地觉得自己拟冰卿二字甚妙,竟是等着姚栩夸他呢! 落在月仙眼里,却只觉得他堂堂天子好生做作。 先帝今上这对爷孙俩,执政理念未必完全相同,借着姚家拉拢天下读书人这一招却是出奇的一致。先帝在时自己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父亲在吏部政绩平平,他老人家就是想拿姚家做文章,也只有祖父供他抬举。 今上运气可真是好,姚家如今一门三进士,祖父是状元郎,孙子稍逊一筹竟也点了个榜眼入了鼎甲,这下自然是得可着劲地逮着姚家这对祖孙来说事,好叫天下读书人都看清楚了,厚待如今的姚家便是厚待日后金榜题名的每一个栋梁之材。他可真是从爷爷薅到了孙子,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用来立明君人设的机会。 拉着自己一唱一和便罢了,还要上赶着赐个表字,赐便赐罢,可这“冰卿”的“冰”字…… 他故意在打趣自己待人冷淡是吧?! 别人听不出来他在揶揄,自己却听得真真切切,“冰卿”二字前后刻意的停顿,玩味的尾音,探究的眼神,皇上这分明是要当着众人的面暗暗拿自己玩笑一番。 一国之君,调戏臣子,成何体统。 他休想称心如意。 月仙傲然抬起头,不闪躲,正正对上天子似笑非笑的那双眼。她的视线明晃晃地在他脸上扫过两轮,这才从容不迫地垂下眼去,风轻云淡地拱手俯身,向他告罪。 “皇上亲赐冰卿二字,臣感激不尽。然臣之祖父已为臣拟字玄镜,只因臣尚未行加冠礼才不曾禀明,望皇上恕罪。” 语气很遗憾,脸上的表情可一点都不遗憾。 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要皇上赐的字了。 薛放碰了个软钉子,倒也没有生气,毕竟是自己打趣姚栩在先。 而且姚栩实在聪慧,自己前脚才借姚疏旧事拉拢进士们,他后脚便能活学活用拿姚疏来婉拒自己。 姚疏是他的祖父,也是皇上的老师,老师给自己的孙子拟了表字,皇上也不好硬叫人家改一个去。 罢了。 他摆摆手道:“姚卿平身吧,既已有家中长辈拟定表字,朕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 月仙才不跟他客气,利索地起身对着皇上微微一拜,便规规矩矩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眉目间也不见半分慌乱。 如此沉稳,真有几分大将之风。 薛放越瞧姚栩越满意,更生出几分欣慰和骄傲来,也不再提为姚栩赐字的事,转而又点了方才闷闷不乐的那位进士,安慰勉励了几句。 探花郎何良愤愤地撂下银箸,他简直鼻子都要气歪了,圣上不仅越过状元去跟姚栩说了半天话,还直接赐字给他! 姚家书香门第,难道还能想不出个表字来给姚栩吗? 再说这姚栩就更离谱了,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人,皇上亲自赐字,他竟然婉拒了。只怕是姚疏本人都不敢这么拂皇上的面子吧。 状元叶颀虽然没有何良那般愤懑,但心中像有面鼓在敲。 此次春闱,他有幸高中头名,实在是意外之喜。传胪之后,他还特地去拜谢了两位主考官。邱慎思为人严肃,除了勉励和恭喜之外并未多言,只说以后在翰林院来日方长。 苗洞明却意味深长地提点道:“若非你出身布衣,便是那榜眼来做状元郎。” 叶颀原本还对苗洞明的话将信将疑,待看过今日皇上为姚栩赐字这一出,他算是彻底明白了,皇上还是更喜欢姚栩的。 谁又能不喜欢呢? 姚栩虽说有些男生女相,但放眼筵席间的这些进士,看脸他算是最俊俏的那一个了。便是全京城年纪相仿的少年郎里,恐怕也难找出比姚栩容貌更清俊的。若是非要挑他哪里不足,也只是姚栩身量略显清瘦些罢了。 这样一张脸,配上才学和家世,只怕是会引得各家争相招他为婿。皇上待姚栩也是极为亲厚的,难保不是存了给姚栩指婚的心思。 在恩荣宴开始前,他亦听到几个士子悄声谈论,说姚栩和静安长公主是青梅竹马,兴许日后还能迎娶殿下。 想到这,叶颀忍不住又多看了姚栩两眼,见姚栩也抬眼望过来,他连忙露出一个微笑,不想姚栩竟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嘴角连个笑意弧度都没有。 玉面公子,不苟言笑,还真当得起圣上的“冰卿”二字。 16. 自知之明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16.避风头无意御前起居注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春闱殿试恩荣宴这一套流程走下来,这边礼部内众人还在恭送皇上,外边京城里“冰壶秋月姚冰卿”的名头早就大街小巷传遍。 好在姚府也还够阔绰,月仙乘马车从街上过,这才免了被路人追着瞧。只是任她一路上都不曾掀起车帘,却也时不时听到有路边花楼的姑娘娇娇娆娆地唤一声冰卿姚郎。 倒也不怪大家八卦,鼎甲一共就三位,京里有适龄女儿待字闺中的人家少不了将这三位都打听一遍。可这打听完了,各家太太老爷们的眼睛却都不约而同地盯上了姚榜眼。 状元郎叶颀今年二十八岁,年纪倒不算大,只是他家中早已娶了妻,现下儿子都会走路了!探花郎何良二十四岁,容貌端正,身材修长,生得一副芝兰玉树好模样,却也在家乡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姑娘去年刚出了孝,就等着今年未婚夫婿金榜题名,两个人洞房花烛好成婚。 这不就只剩下个姚榜眼,容貌家世才学全都没得挑。各家媒人听得直叹气,姚栩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跟姚家攀亲,恐怕比跟皇家攀亲还难! 邱慎思刚进家门就被夫人一把拉住了,他夫人火急火燎地,“老爷可见过那榜眼姚冰卿了?” 嗬,瞧瞧这亲热劲儿,还姚冰卿! 翻了个白眼,邱慎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能没见着嘛,小三百号新科进士,找不出更俊的了!” 呦,合着翰林学士都不惑之年了还吃年轻后生的味呐! 邱夫人瞧出他使小性子,也不戳穿,讨好地端了杯太平猴魁递过去,嫣然一笑道:“这还不是为了咱家的姑娘们,三朵金花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好年纪,同那姚公子一表人才正相配。老爷和姚大学士又有同榜同年的情谊在,怎么不得说合说合,难道还等着叫别家捷足先登不成?” 可真敢想啊,竟要跟姚疏做亲家! 邱慎思光顾着低头抿茶不说话,他夫人一张嘴却是闲不住的,生怕自己慢一步,姚冰卿就叫别人抢了去。她努努嘴,“今儿去跟各家夫人们赏花,我打量着有好几家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姚榜眼呢!你倒是说句话呀!” “要我说,要我说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邱慎思瞥了瞥屋内服侍的丫鬟们,待她们全部退下,这才语重心长地道:“不说姚疏,单看恩荣宴皇上对姚栩那股子热络,我要是没猜错,皇上八成打算给他指婚呢。你再往中间横插一脚,不要命了吗?” 夫人这下没了主意,整个人怏怏地瘫在圈椅上直捯气。邱慎思赶紧拣两句软乎话安慰她:“等着过一阵子庶吉士选考结束了,我从今年的庶吉士里面好好相看几个周正的。姚冰卿有皇上关照,咱们惦记不起。” 嘴上说着不惦记,待到隔日鼎甲三位新官上任,邱慎思目光掠过姚栩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心中还是像被针轻轻地刺了一下。 还没容他开口呢,就听见身后戴春风先笑开了,“瞧我,来得真不是时候。不过邱大人,别忙活啦,先赶紧着去明德宫面圣吧。” 原来是先帝冥诞将至,薛放惦记着先帝《康宗实录》的编纂进度,特地问起了陈同。陈同叫皇上这么一问倒愣住了,历来这编纂史书的活,内阁学士都只是领个总裁的虚衔,翰林院那位副总裁才是真正管事的。 这才又叫戴春风把邱慎思从翰林院请了过来。 邱慎思打量着皇上面色不豫,知道祖宗这是嫌翰林院动作慢了。 他心里也怪憋屈的,非要说起来,这《康宗实录》之所以编纂得慢,还要赖先帝本人。 嘉宁帝而立之年登基,自先皇后去了就专宠着小儿子安王的生母贞妃,因贞妃宫女出身,便常召她入御书房随侍。当时的起居注官段鸿声见了,直言劝谏先帝不可使后宫嫔妃干预政事,惹得贞妃泪眼婆娑,惶惶然伏地请罪。 嘉宁帝虽未训斥段鸿声,却下令从此撤销起居注官。此举最大的害处,便是如今缺少记载资料供编纂官们查阅参考。 硬着头皮回禀了皇上,邱慎思双手哆哆嗦嗦的。他真是疯了,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拿先帝的旧事来寻皇上的晦气。 薛放沉着脸,心里别提多生气了。《康宗实录》打自己登基就提出来要编纂,如今都是第六年了!就是没有起居注也可以先紧着现有的记载编写,翰林院回回春闱都选进去一大帮子进士和庶吉士,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 陈同也为邱慎思捏着一把汗,见薛放似有所思量,忙颤颤巍巍地开口打圆场,“臣瞧着今年春闱人才济济,皇上何不重设起居注官,并于二、三甲中选拔些文采书法俱佳的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之余亦可参与《康宗实录》的编纂。” 薛放点头,“大学士所言甚是,庶吉士选拔便按你所说进行。只是——” 他又看了邱慎思一眼,顿了一下才道:“起居注官既然要重设,还是要拿出个具体章程来。新科进士若是还没安排具体差事,这几日便先选两个来轮换着担任起居注官吧。” 回到翰林院,邱慎思唤来三位新科进士,却又犯了难。 翰林学士眉头紧锁,心里直骂小皇上缺德,鼎甲三人他偏偏只挑俩! 起居注官随侍于皇上左右,这可是亲近皇上的绝佳机会,若是言语谈吐讨得皇上欢心,日后的仕途可就顺畅多了。姚栩必然是要选上的,至于另一个嘛,叶颀性子温吞,何良思维活泛,还得仔细掂量。 谁料姚栩先他一步开口了,“大人,下官自认于书法颇有心得,却不擅长速记。下官愿留在史馆专心编纂实录,还望大人允准。” 行,好得很。 到皇上跟前露脸的好差事你不要,别人可不会跟你客气。 邱慎思摇摇头,随即大手一挥,就这么着吧。 月仙何尝看不出邱慎思的意思,只是她心里另有打算。 恩荣宴赐字一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大出风头于自己而言可谓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她虽然改装做男子已有好几年,但并不怎么同旁人接触,到底需要些时间来适应翰林院的环境。若是贸然去了御前随侍,一个不小心在皇上面前露了馅,小命不保是一回事,连累全家性命堪忧那才是天大的罪过了。 更何况,她也没骗邱慎思。以前在家的时候,就常趁闲暇整理祖父的旧作文集,编纂实录正是最拿手的。 叶颀跟何良眼里热切,分明都是想去做起居注官的,她又正想着避风头,主动把话说开岂非两全其美? 叶颀感激地回望了她一眼。何良却很直白,邱学士刚走,他就一把拽住月仙的衣袖:“姚兄,这起居注官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敢情何兄以为起居注官是个火坑,所以自己才巴不得躲在史馆里修书。 月仙莫名觉得好笑,却还是好声好气地跟何良解释:“何兄此言差矣,起居注官本身并无什么不妥。确实是我写字太慢,恐误了记录,这才主动推辞了。” 17. 巧舌如簧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17.道缘由修史成全两孝心】 别说,还真挺巧,姚栩这小子仿佛跟皇上哪哪都不对付。皇上恨不得立刻拿了他回明德宫问话,他却偏偏跟着临川侯的二公子一道出门踏春去了。 正赶上今日平郡王世子妃回娘家稍坐,戴春风才挨了皇上一顿呵斥,到了姚家见到姚岑,还得忙不迭也给这位主子请个安。 世子妃瞧着脸色不大好,想来是为着侧妃即将临产感到心里不痛快,这才专门跑回娘家诉苦的。她眼中寒光凛凛,自己上前不过是问候一句,就听得世子妃语调婉转柔和,实则字字句句带着刺。仿佛在数九寒冬,把心往冰碴子上滚过一遭,不仅冷,而且硌得慌。 姚岑横眉冷眼,翘了兰花指绞着手中一方双飞蝶花样的绣帕,“真不愧是亲爷俩,想一出是一出,这疾风骤雨的天恩我家小门小户还真是难消受。” 当着世子妃娘娘的面不好发作,戴春风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天恩未必有,疾风骤雨倒是说对了。碍着皇上的面子,自己才没直言是姚栩惹皇上不痛快,只说皇上有要事找姚栩询问。 这位小姚大人不知是太愚钝还是太谨慎,到皇上跟前露脸的差事也敢主动推辞。今日他这三寸不烂之舌若是不能说出个过得去的由头来,只怕要有大麻烦。 且看到时候世子妃娘娘还能不能有闲心在这里阴阳怪气。 既问明了姚栩与连二公子今日同游城南翠湖,戴春风也不在姚家多费口舌。不料他刚出了姚府,就见锦衣卫指挥使季秋策马而来。 “怎的又劳烦了季大人亲自前来,莫非皇上另有吩咐?”戴春风笑着迎了上去。 季秋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只说要我陪着,客客气气地请小姚大人进宫。皇上知道你一向喜欢广结善缘,怕你半路上提点了姚编修。” 皇上可真是把自己看得透透的,戴春风尴尬地咳了一声。要不是世子妃娘娘指桑骂槐,他还真想着提前跟姚栩交个底,也算是卖姚疏一个面子。 得,今儿就算姚栩自己倒霉吧。 他陪着笑:“哪能啊,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坏了皇上的事。” 季秋可是今上的心腹,要是被他告上一状,那才叫得不偿失。戴春风伸出胳膊比了个“请”的姿势,“走吧季大人,咱们一块上翠湖边请人去。” 是月季春,翠柳扶风,万花烂漫。 月仙远远就瞧见湖边八角亭旁的白玉兰开得正好,她存了几分打趣连濯的心思,不声不响地引着他就往树下走。 “多谢浣之兄今日邀我同游,小弟不才,只好也偷个懒,借花献佛,聊表谢意。”她歪着头,说到“借花献佛”的时候唇边漾起浅浅的笑意。 连濯突然觉得日光甚是晃眼,姚栩薄唇抿成一片纤细的柳叶,竟带着点俏生生的可爱。 他慌忙移开视线,抬头望见树枝上成片的玉兰花,终于明白姚栩的笑意从何而来,“当年初次登门拜访,站在院子里等候父亲同姚大学士叙话,又恐失了礼数,便只好数玉兰花解闷,让贤弟见笑了。” 月仙叫他这样一说倒有几分腼腆,“浣之兄守礼端方,何来见笑一说?当年是我年幼莽撞,合该向连兄赔礼才是。” “不过,”她正色道:“过几日的庶吉士选考,还请连兄于书法上多下功夫。” 连濯明白姚栩必然是得了翰林院里的风声,特意来提点自己的。正要道谢,冷不防瞥见戴春风和季秋一道往这边走来,他点点姚栩的肩头,“姚贤弟,你往回看。” 戴春风皮笑肉不笑地,微微躬了身嗔怪道:“小姚大人,您可真叫我一通好找!皇上有要紧事问您呢,您倒是好兴致还赏春,快随咱家和季大人入宫去吧!” 月仙这才借机光明正大地转过脸去看季秋,他身材高大,看起来应当比皇上年长些,古铜色的国字脸倒为身上精致的飞鱼服添了一丝粗犷不羁。 连濯先前是跟季秋一道打过马球的,交情不算深但也混了个脸熟。他瞧着戴春风来者不善,便向季秋拱了拱手,“竟劳动季兄同来,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季秋惜字如金:“并无大事。” 月仙借着这个空档回想了一下最近的言行举止,虽未想明白有什么值得皇上面询的,却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 眼见着姚栩抬脚便要离去,连濯急得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玄镜,你去皇上面前回话可再不能像恩荣宴那般。” “唔。”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等到了明德宫,却又将这谆谆叮嘱全都抛诸脑后。 薛放刚才恨姚栩恨得牙根痒痒,憋了一肚子气正要兴师问罪。可姚栩懵懵懂懂地朝着他望过来,目光又好似一阵春雨,温温润润地熄灭了他心头的无名火。 真是可笑,自己气得在明德宫里大呼小叫,这会子姚栩站到他跟前了,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是无理取闹。 皇上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重重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去端茶碗,月仙趁机赶紧瞄了何良一眼。何良早就想给姚栩使眼色,皱着眉朝他直摇头。 “哐当” 斗彩团菊纹茶杯盖碗往案头重重一碰,皇上分别瞪了他俩一眼,“姚大人跟何大人真是要好,还有功夫眉来眼去。既如此,何必当初推辞了起居注官的差事?按旧制也原该两人一班,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朕打量着你二人一左一右做个伴倒是好得很。” 月仙被他拿话噎了一下也不慌张,先俯身一揖,这才从容地答道:“万岁容禀,微臣请辞起居注官,乃是想全了皇上的两重孝心。” 皇上气鼓鼓地,“且说说看,免得叫旁人以为朕误解了姚大人。” “微臣不敢,微臣只知道,皇上为《康宗实录》编纂一事,日夜忧心。五月中旬便是先帝冥诞,皇上定是盼着尽早将实录呈进皇史宬存放。此乃皇上孝心之第一重。” 皇上的脸色没那么阴沉了,只是眉头仍然微微地蹙着,带着几分落寞,盯着茶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仙的内心却愈发安定,她大着胆子去寻皇上的眼睛,尽管他并没有在看她,“微臣更知道,皇上督促《康宗实录》的编纂,除了为着向先帝尽孝,还是想早日开始为惠献太子编纂实录。此乃皇上孝心之第二重。” 皇上难以置信地抬头,与姚栩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猜中了。 月仙弯弯眼睛,嘴角牵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迎着皇上的目光接着道:“惠献太子曾于嘉宁二十年至嘉宁二十四年协理朝中要务。微臣以为,待《康宗实录》编纂完成,可从中摘录整理出惠献太子的政绩。其中记载或许不甚详尽,但至少能够让殿下的政绩流传后世。” 皇上定定地看着姚栩,这可真是个妙人啊,不过是第二次交谈,姚栩却仿佛能够一眼看穿他的心事。 之前自己催促内阁,询问《康宗实录》的编纂进度,也有暗示众位大学士的意思在里面。只是这些老狐狸不知道是真的没能领会圣心,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竟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惠献太子。 连姚疏都想不到的事情,竟叫姚栩对着自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皇上若想为惠献太子编纂实录,除了尽快完成《康宗实录》,微臣以为还有一事须得提上议程。”月仙叫皇上明晃晃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到底打心 18. 芳心错付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18.假郎君真公主久别重逢】 跟皇上讨论当年梅园的事?除非她疯了! 月仙只装作没听见皇上的话,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薛放也意识到方才失言,掩饰地笑了一下,“今日原是休沐,却将姚卿叫到明德宫来,是朕的不是了。只是静安怕是为着见你才跑来的,去同她说几句话吧。” 她低头称是,“微臣告退。” 才迈出东暖阁的门槛,月仙就见一个穿着水红色圆领比甲的秀丽少女脚下生风般直冲着自己迎过来。 她后退半步,俯身弯腰,垂下头去,眼睛里映满来人织金马面裙上的孔雀蓝,“微臣姚栩,给静安长公主殿下请安。” 长公主殿下几乎是把她硬拽起来的,纤纤玉指紧紧地攥住月仙的衣袖,一双沁了泪的明眸将她从头到脚反复打量了好几遍,像是怕眼前人会突然飞走似的。 “阿栩,谢天谢地,菩萨不曾骗我,我日夜抄经文供海灯,终于又见到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长公主兴奋地拉着她不愿放手,月仙低着头去躲她热切的目光,觉得自己脸颊都要烧起来了,一定比刚才在暖阁里还要红。 “殿下,”月仙本该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可是真正的阿栩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她只能凄恻地牵了牵唇角,“微臣已然大好了,怎敢烦劳殿下记挂。只是姐姐至今都未曾醒来……” 画眉羞得不敢抬头,又担心叫暖阁里的皇上听见了笑话,只得取了帕子掩着唇轻咳两声提醒主子。 静安长公主回过神,才松开的一双手转眼又绞在一起,支支吾吾地道:“我刚才碰巧遇上锦衣卫指挥使季大人,听他说替皇上请你入宫,这才赶来瞧你……” 少女欲说还休的忸怩最是可人,月仙恨自己不是阿栩,长公主越是温柔,她心里就越是难过。 长公主殿下此时活像个叽叽喳喳的雀儿,一连串的问题简直停不下来,从阿栩的病什么时候好的,到平时的饮食起居,甚至还担心地问她可有订了哪家的姑娘。 月仙招架不住,含含糊糊地想要蒙混过关,可最后一个问题长公主断断不依。 现编也不知道如何去编,毕竟她在藏书阁里躲了这么些年,连自家姐妹都不常见到,更遑论去了解京城里的贵女闺秀们。 得知姚栩还没订亲,长公主安了心,但她还是不依不饶地嗔道:“病好了这么些年都不知道进宫来看我,害得我为你悬心!若不是我今日寻到明德宫来,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月仙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她扮男子这么久,也只是做到了基本的言行举止不出差错。平日在家偶尔说一两句浑话哄着绿莺红鸾倒是尚可,可这位长公主殿下岂会是那么容易就应付得了的? 正愁着该怎么答话,戴春风打暖阁里出来帮着解围了,想是皇上在里头听着,也觉得自己妹妹太不合礼数。 月仙此刻真是难得笨嘴拙舌,连连向长公主告罪,又深深一揖,这才算完。她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又被殿下叫住,快步出了宫之后整个人才觉得轻省不少。 暖阁里,薛放无奈地笑着,想训斥妹妹当着宫女太监们的面对着姚栩拉拉扯扯不成体统,但瞧见静安喜极而泣的模样又不忍心开口。 “皇兄,今日我便给你一句准话,阿敷此生,非姚栩不嫁!”静安不等他开口,便直接跪了下来。薛放看在眼里真是又惊又气,堂堂长公主怎可为一男子轻易跪下! 虽然姚栩确实配得上。 甚至,如果静安真的能嫁给姚栩,反而还更合了自己心意。先帝当年费了老大的功夫想拉拢姚疏,最后用尽了心思才让平郡王世子如愿娶到了姚疏的小女儿。若是姚栩尚了长公主,姚家的立场想必也无法再保持中立了。 这么一盘算,薛放也不好再教训静安了。不仅不能教训,还得细细地帮着她一起筹谋。 静安毕竟是姑娘家,又是矜贵的长公主,即便看中了姚栩非君不嫁,也不能一味地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别动不动就跪下,叫母后知道了又要说朕欺负你。”薛放话音未落,画眉已经机灵地扶了静安起身。 长公主可怜兮兮地撅着嘴,“阿栩如今比小时候还要好看许多,又是新科榜眼,现下京城里不知要有多少姑娘惦念他!我成天守在宫里又见不到人,方才看他的样子也是淡淡的,别是病了这么多年把我们小时候的情分都忘了吧……” 薛放真是恨她没骨气,知道姚栩在明德宫就上赶着来见,长大之后第一次见面就低三下四地拉着姚栩问长问短。幸而戴春风回话说姚栩只是被长公主吓着了,有点手足无措。要是换了别个轻狂的,叫他妹妹这么捧着,尾巴都该翘到天上去了! “朕知道你的心思,又怎么会不为你打算?只是这事到底急不得。”他手指抚着茶碗盖子,说出来的话也一句句抚着静安的心。 “姚疏忠心一片,却一向不愿同皇家结亲。当年要他女儿嫁平郡王世子为正妃都老大的不情愿,现下要他最得意的孙子尚长公主又谈何容易。” “再说姚栩现在初入翰林,朕打量着他的性子跟大学士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贸然赐婚只怕难如你愿。如今翰林院修史,正是紧着用人的时候,索性你俩也还小,且放他在翰林院里历练着。待实录编纂完了,朕封赏史官们,自然少不了提一提姚栩的衔,到时候水到渠成,朕再为你们赐婚就是了。” 他妹妹嘴唇动了动还要再嘱咐,薛放抬手叫她赶紧打住,“姚栩是朕的翰林编修,每日忙着修史都不够用的。你与其动歪心思去史馆缠着他,倒不如哄着母后多多请姚岚的夫人进宫闲话。” 静安一听这话哪里还能坐得住,她立时起身福了个礼就要去寿安宫寻母亲杨太后。 薛放实在拿她没办法,这丫头平日里的稳重妥帖竟都是装出来的表面功夫,一到姚栩这照妖镜跟前她立马就现了原形。 杨太后对于女儿的心事自然清楚得很,若非当年在端庆宫出了那一桩案子,她定然早就要央着表姐去兑现那句“拿月儿换郡主娘娘”的戏言。 她不懂先帝的算计,但却深知,最后的郡主伴读选拔已然成为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的一场角逐。原是她们表姐妹之间亲厚才常来常往的,连带着孩子们自小也有些情分,可落在外人眼里,姚家越是明面上无意攀龙附凤,就越像是胜券在握。 不说别家了,单就黄氏一门接连出了两位皇后娘娘,自然是气焰嚣张,一时风头无两。到 19. 红颜一怒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19.姊妹生隔阂姑母暗嘱托 托皇上的福,月仙回到家中也不得闲。戴春风寻到家里去,姚家上下总归是忐忑的。因此她先到正房去给祖父报个平安,又回明照院陪着张氏和姚岚用了晚膳,这才马不停蹄地往平山院赶。 皇上今日那句话,分明就是还惦记着当年的小姑娘。月仙好容易考了功名入朝做官,自然没心思去同他再续前缘,只是三姐姐那边不知道是个什么想头。 若月仙还是五姑娘,这事情倒也好说。然而她现下做了阿栩,除祖父母、父母、付妈妈和几个心腹丫鬟,其他人一概不知实情。顶着阿栩的身份去跟三姐姐讲姻缘,只求别惹恼了姐姐把自己赶出平山院。 姚娟自从借皇太孙的赏赐推了眉州老家的婚事,便愈发深居简出。又赶上这几年白氏小病不断,她在跟前忙着伺候,也无暇操心婚事。 还是白氏惦记着,为姚娟到寺里求了签算了卦,听说是好姻缘来得晚,须得耐心等待,这才安了心。 眉州也来信催问过几次,好在皇太孙登基之后一直没有再纳嫔妃,白氏便敷衍搪塞着。而姚娟的生母韩氏愚蠢又张扬,当年早就把女儿要做皇妃的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以是眉州竟无人再敢打姚娟的主意了。 今年白氏的身体倒比往年好些了,她拉过月仙在身前转了一圈,“好孩子,一晃就长这么大了,如今领了翰林院的差事,可还忙?” 月仙笑着应承,却敏感地察觉到姚娟神色十分不悦。 白氏只当两个孩子不常见面,生分也在所难免。况且阿栩如今是姚家孙子辈里最有前途的,娟儿与阿栩多多亲近,日后也能有个依仗。她示意姚娟到身边来,“娟儿太久没见阿栩了吧,你弟弟难得来平山院一趟,我乏了,你们姐弟一块说说话也好。” 姚娟领着月仙到内室坐下,吩咐喜儿上茶,便不再多说一句话。 月仙有点局促,小心翼翼地道:“三姐姐,小弟今日来是有一桩事要问姐姐的意思。” 见姚娟仍旧冷着脸,她接下去道:“今日皇上召我入宫,提起曾经在梅园偶遇姐姐,听皇上的语气,心中还是颇为惦念的。便是为这个,特来问问姐姐。” 不提此事还好,姚娟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扫了喜儿一眼,“带她们都出去玩,我同三公子说话,屋内不必留人伺候。” 姚娟等着喜儿从外面把门带上,再望向月仙已是满脸愤怒:“皇上当年遇见的人哪里是我,那分明是你的亲姐姐!五妹妹不忍我的婚事被我亲爹娘拿去给儿子换前程,这才叫我代她去领赏赐,好让别人都以为我被皇太孙瞧上了!” 月仙不明白三姐姐的怒火从何而来,徒劳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姚娟看她被这番话吓得呆住,反而更加生气了,“我只恨我自己没有本事,被亲爹娘拿捏,否则断不会占了五妹妹这桩姻缘!” “五妹妹明明之前除了不能开口说话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毛病,怎的小姑姑出阁前她就骤然病得不能下床?偏偏你却突然间活蹦乱跳身体无恙。” “我早听说了,芸州有医者会诡术,能把至亲兄弟姐妹之中一个人的病气渡到另一个人身上去,这便是一命换一命!我竟没想到,三叔三婶会为了要你康复,狠心地舍了月仙去!” 诡术?一命换一命?这准是那些粗使下人们乱嚼舌根子! “三姐姐,不是这样……”月仙的话刚出口就断在嘴边,不是诡术,那要如何解释给她?女扮男装若是一朝败露,知情不举罪加一等,多告诉一个人就是多一个人处于危墙之下啊。况且此事只有知道的人越少,大家才越安全。 姚娟此刻也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厉声道:“五妹妹不稀罕天家富贵,只一心想着为我解了燃眉之急。若早知她会渡了你的病气,我倒宁愿当年就让她亲自去天使跟前谢恩,好叫皇太孙殿下知道他遇见的人是姚月仙!若有皇太孙的青眼,三叔三婶岂敢做出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来!” 她越说越愤恨,“当今皇上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叫你们害得一病不起,姚栩,你最好记得五妹妹的大恩大德,日日祈求她能病愈。人在做,天在看!” 月仙长这么大第一次叫人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她甚至都没办法辩解什么。有三姐姐待自己的这一片真心,被她误解也值得了,只可惜无法不管不顾地向她说明缘由。 又忍不住自嘲,何必装得这么高尚,不跟三姐姐说明真相,其实还是信不过她。 女扮男装说出来是能要人命的,三姐姐必然不会揭发出来,最怕的是无心之失。毕竟她也不会一辈子留在姚家跟着大伯母,叫她揣着这个秘密嫁人,总归是不合适的。 传说王母娘娘从发髻上拔下玉簪轻轻一划,便幻化出一条天河将牛郎织女分隔。如今她倒省了玉簪子,女扮男装的秘密搁心里藏着,姐妹二人同在姚府亦如咫尺天涯。 月仙闷闷地回了藏书阁。小姑姑姚岑已然候在里面等她多时了。 平郡王府并不远,可是到底出了嫁便不好时时回娘家。世子妃此番回姚府暂住,外头人都以为她是瞧着侧妃的大肚子生气。姚家自个关起门来,却都明白姚岑巴不得侧妃天天生孩子,正好方便她天天装作嫉妒往娘家跑。 说起来,月仙其实还是有点怵这位小姑姑的。 小姑姑虽说姓姚,但是比起姚家人,她反而更像是凌州孙家的姑娘。毕竟她在凌州养了近十年,即使后来回到京城,逢年过节也总去凌州小住。小姑姑讲起凌州的风物如数家珍,竟比京城还要熟悉亲切,连带着跟京城的侄子侄女们也显得生疏几分。 月仙拿不准姚岑的来意,好在小姑姑是个难得的爽快人,她支走了屋里的丫鬟们,神神秘秘地问道:“阿栩,你既在翰林院当差,想必知道今年庶吉士何时选馆吧?” “就是近几日的功夫了,皇上正急着选人修编史书,左右这个月内就会有结果了。”月仙抚着黄玉手串,胡乱地揣测着,她怎么忽然就问起翰林院的事情,莫不是平郡王有什么亲戚今年要参加馆选? 姚岑从袖管里取了一柄折扇出来,低着头凝神看了一会才叹道:“侧妃的孩子估摸着这两日便要出生,我也没有理由再赖在娘家不走,真可惜等不到那个时候。” 缓缓地展开那柄乌木扇骨 20. 螳臂当车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20.姚编修一心只问笔端事,叶状元激将不成反中计】 庶吉士选馆落下帷幕之前,起居注官的制度已经先重新修订完毕了。翰林院和内阁在这件事上难得地有默契,都赞同重新设立起居馆,为的就是能够将皇上的重要言行详尽记载。 翰林院坐落在承天门以东的东长安门之外,玉河桥的西南。月仙身为编修,乃是专职史官,每日并不去翰林院点卯,反而需要和祖父姚疏一道入宫当值。 只因为史馆虽是隶属于翰林院,却位于禁中,细究其地理位置,反倒是与内阁毗邻。 史馆共分十馆,东面四馆主理史料编纂,昭兴帝采用了内阁的建议,沿用旧制,将其中一馆专设为起居馆,供起居注官进行起居注的编纂整理。起居注官从日讲官中每日轮换一人,并不设专人担任。至于东面其他三馆,另选史官六人,分别负责六部题奏编纂校阅。 这便是老翰林们口中时常念叨着的“一起居;二吏、户;三礼、兵;四刑、工”。 何良有模有样地学了一遍,连老翰林摇头晃脑捋胡子时迷迷瞪瞪的神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叶颀直笑他,“你把东四馆摸了个门儿清,莫不是忘了,咱们几个可是要成日里待在西六馆修史的。” 西六馆又称上六馆,这里距离奉天殿更近些,除了修著史书,还统揽了六部的公文档案的编纂。 年近半百的侍读学士王顺向来是很喜欢看这些年轻后生的,三年才进一次新人,他们谨慎又大胆的矛盾模样总叫他想起自己初到翰林院时的样子。检讨周肃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瞅着何良手舞足蹈的样子实在太不文雅,当即不满地清了清嗓子。 三个新人这才转过身来,纷纷朝他俩拱手行礼。叶颀不笑了,何良的手也不再比划了,姚栩依然面无波澜,数他神色最为自然。 只消这一个转身,王顺便将这三人的性情揣摩了个大概。何良活泼,叶颀温厚,姚栩不显山不露水的沉稳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十六岁的榜眼,姚栩就是春风得意到目中无人的程度都不为过,这份淡定实在难得。 王顺心中有了定数,拍拍周肃的肩,示意他带着三人熟悉熟悉史馆,便自顾自地往别处溜达巡视去了。 周肃今年三十五岁,是昭兴元年恩科的二甲进士,因他庶吉士散馆考核成绩优异,这才留馆授了从七品的检讨。 若论官阶,姚栩几人都比周检讨高,可到底敬重他是前辈,同他讲话时的恭敬态度就跟在王学士面前并无二致。 周检讨几乎是从头开始参与了《康宗实录》的编纂,他现在就盼着早点编纂完成,好借着皇上的嘉奖升个一官半职,因此指导起姚栩几人也格外的热心。 此时《康宗实录》的编纂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前期繁复的资料搜集与初稿润色已经完成,只剩下最终的誊抄和校对。姚栩的字最好,所以周肃便叫他补了最后一个正本誊录官的缺。叶颀和何良则充了副本誊录官,顺便兼任校正官,负责检查誊录官所抄写书稿的错误。 正本誊录是最为重要的,因此月仙只需要专心致志地誊抄初稿,将神思凝于笔端,完全不问身边事。她书写的速度不是最快,却能做到字字句句精准毫无错漏,一遍成稿,贵在效率高。 其他誊录官见姚栩手上运笔不停,面容沉静不发一语,都以为他是新人面嫩,且家风清高。虽觉得新科榜眼忒不合群,却也没人敢当面对姚栩指指点点。 午后用了膳,誊录官们总爱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聊天,沏上几壶枸杞菊花茶,清肝明目,解乏提神。 月仙不爱讲话却爱听话,捧一杯茶来漫不经心地检查着自己誊录好的正稿,听上几耳朵闲篇,也给校正官省了不少功夫。 将心神在笔尖上吊了大半个白天,她一点也不觉得烦闷。月仙打小就喜静,别人看她像老僧入定,却不知道她心里喜欢极了这种全神贯注唯我一人的感觉。 不用去在意身边人的举动言谈,天地广远,独她伏案静默。世间万物销声匿迹,唯她一人一书,一笔一墨。真个是,神游物外烦情少,心注书中乐趣多。 这么看来,姚岑托她打听段鸿声,还真是有点“所托非人”。 幸而连濯今年选馆如愿得了庶吉士。他虽有姚栩提点,但考生中有门路的大有人在,纵然他已经尽力保证卷面字迹美观,却终究稍显逊色,也被分派去誊录副本。 副本誊录不比正本,一方面是誊录官的品阶较低,另一方面是氛围相对松快随意。连濯只用了几日便将同馆庶吉士尽数认识,因此在姚栩问起可有建州人士时,他略略思索片刻,便肯定地道:“今年同榜中应当是没有的。” 月仙也不着急,每日安安分分地誊录书稿,实在觉得眼睛干涩了,才起身往院子里去观花看树。 京城的四月天,嫩柳葱茏,远远望去如卧在树冠上的一团浮云,随着微风轻晃颤动,慵懒又婀娜。她也慵懒地歇檐下闭目养神,竖了耳朵听鸟鸣啁啾。 叶颀瞧见姚栩难得出来休息,咬咬牙搁下笔,走到他跟前要搭话,心中却忽然冒出几丝胆怯。 姚栩一身青衣映绿柳,清俊出尘堪入画。这样一个世家翩翩公子哥,真的会愿意多管闲事么? 闭上双目,便会猛然间觉得听觉敏锐许多。月仙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耐着性子等了一会也未听到对方开口,只好自己睁开眼来,“叶兄?可是有事要指教?” 叶颀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院子里再无旁人,这才鬼鬼祟祟地凑近了道:“姚贤弟可知,这史馆中,修史只是挂个表面名头,实际上天天来这里吃空饷的大有人在?” 倒是略有耳闻。祖父和父亲都专门叮嘱过,朝中不少人盯着这编纂实录的封赏,而誊录官就是史馆中最为鱼龙混杂的一个群体。 史馆并非长年累月地开放,而是逢国史修撰,才得皇上钦命开馆。翰林院的专职史官不少,但编修《实录》这种大体量史书却是完全不够用的,因此便少不得要从其他衙门借调官员兼任史官。 借调也有借调的规矩,通常情况下,左不过是协调了詹事府、春坊、国子监、光禄寺、太常寺和司经局的官员一道修撰。遇到人手急缺,且圣上催促的情况,偶尔也会调来省府州县的官员应个急,共同参与编纂。 纂修官身负重任,需要对史料进行编排接续或是改写引述,须得笔杆子下有真功夫才能胜任。故而纂修官清一色的进士出身,并且大多都是翰林院的专职史官。 但誊录官就不一样了。 誊录工作量巨大,誊录官的数量往往比纂修官多得多。誊录官不论出身,管你是进士还是举人,甚至哪怕只是个秀才,只要你书法美观工整,均有机会被选入史馆。 纂修官要遣词造句,删繁就简,没个八斗高才还真做不来。但是誊录说白了不就是抄书么,写字谁还不会? 抄正本要求最 21. 春困秋乏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21.桃花扇旧情传引君入馆 明德宫原只是她一个玩笑般的奢望。 皇上最看重的是编纂进度,这件事现在捅出来,势必得在史馆里兴师动众地彻查一番,最后延误了实录编纂,皇上怕是还要怪罪总裁及众位副总裁驭下不严。 总裁和副总裁表面上不说,背地里必然会觉得他们几个多管闲事。本来可以用实录编纂任务繁重为由遮掩过去,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向上检举,无异于直接告诉皇上:实录编纂之所以耗时数年,就是因为史馆官员管理杂乱无章。 说这些话简直就是嫌自己命太长! 姚栩惜命,叶颀却是真有几分活腻歪了。 入夏以来,人心里的火气也赛那天上的日头,一日更比一日烈。 隔着两间庑房也能听到一阵窸窣,何良急急地赶来,差点惊掉月仙手中的笔,“姚兄快随我去看看吧,叶竹修那个呆头鹅跟人杠上了!” 叶颀字竹修,何良跟他在同一间庑房里誊录校对,两人早就亲切地互称表字。 何良身高腿长,拽起姚栩就走。两人刚到门口,就听屋内有人冷嘲热讽道:“状元爷莫要太看得起自己了,大学士的孙子都未曾说些什么,您倒是先跳出来拿乔。” 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来史馆之后等闲不同人多说话,拒人于千里之外就是为了少生事端,即便她退避三舍,也难逃旁人的口舌。 月仙本不欲直接同叶颀碰面,怎奈何良手太欠——他已然把门推开了,还指了指叶颀对面的人,“姓葛,说是跟端敬大长公主沾亲带故,具体底细不清楚。” 见姚栩站在门口,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月仙扭头就走。 走出两三步就被人拦住,她没抬头,以为是何良还不死心,叹道:“他也太沉不住气。” 没想到是叶颀追出来了,“倒想听听姚兄有何高见。” 有何高见。 他问得好生轻巧。 如果凡事都像叶颀这样直接同别人理论就能有个说法,她还真求之不得呢。 月仙状似无意地瞟了瞟不远处墙根下那一小截豆绿色的裙角,长公主一片痴心若叫自己借来清理史馆的蛀虫,大约也不算错付? 她也不答话,从袖中摸出姚岑送给自己的那柄湘妃竹折扇,耍了个漂亮的合扇转。而后手指发力,稳稳地收住了,再提腕一抖,利落地接上一个单手开扇。 叶颀正要发作,却见姚栩合起折扇,手握扇柄朝他拱手,“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但大家都是同僚,还望叶兄以和为贵。” 最后一句话听着没头没尾的,“以和为贵”却是说在点子上了。叶颀回想了一下方才庑房里众人带着敌意的神情,不得不承认姚栩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他赧然道:“子善说你是聪明人,我心中虽不服气,但也真心盼着贤弟能有办法治住这些偷奸耍滑之徒。” 何良为了调和自己跟叶颀之间的关系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他真是人如其字与人为善,月仙也不好不领他的情,便悄声对叶颀道:“且让他们再得意几日。” 豆绿色的裙角早已不见了,只盼长公主殿下还记得幼时那柄桃花折扇。 邱慎思杵在窗前无言地盯了姚栩半天,心中百感交集。他是姚疏的孙子,笔下文章却有苏擎风的韵味,那股少言多听的聪明劲堪比苗洞明,现在耍起折扇又像极了当年的段鸿声。 嘉宁年间,翰林四卿,段苏姚苗,朝野齐名。 姚栩才十六岁,对他抱有如此厚望为时尚早,但这短短三月里,邱慎思却在姚栩身上见到了当年翰林四卿的影子。 翰林院好些年没出过这样的人才了。 更令他意外的是:姚栩这手耍扇子的功夫,究竟是打哪里学来的? 静安长公主也同样有此一问。 她的宫女百灵刚从史馆一路跑着回到了端庆宫,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姚榜眼耍折扇的模样,“小姚大人的手指真灵活,折扇转起来好似手中生出一朵花!” 静安托着腮,嘴角浅浅地翘了起来。 记得小时候阿栩得了一柄折扇,兴冲冲地带进宫来向自己炫耀。她是郡主,什么珍宝没见过,可偏偏就觉得阿栩手里的最好。便指着那扇面上的桃花义正词严地道:“男子用的折扇合该画些松柏兰竹,桃花分明同女子更相称。” 阿栩听得出她话中的意思,瘪了嘴不做声,睁大眼睛看向他姐姐求救。 月姐姐抚着阿栩的手,柔婉地笑,“郡主若是喜欢,阿栩便将折扇赠与郡主。”又伸出食指轻轻刮一下阿栩的鼻尖,“下次叫小姑姑给你带一柄绘着岁寒三友的,可好?” 阿栩这才重新笑起来,大大方方地把折扇递到自己手上。 这竟然是这么多年来阿栩唯一送给自己的东西。 静安吩咐画眉和百灵往自己的妆奁宝匣里去寻那把桃花扇,她独个儿坐在窗下发呆,心思百转千回,想的都是姚栩。 杨太后拗不过自己软磨硬泡,这三个月来给姚岚的夫人下了三次帖子,姚夫人竟也真的推辞了三次,用的还都是不重样的理由。 皇帝哥哥只叫她别去史馆丢人现眼,却没告诉她,姚夫人不愿进宫该如何应对。长公主闷闷地接过画眉捧来的折扇,扇面上的点点桃红看得她心里痒痒。她缓缓打着扇子,决心要把皇兄一道拉下水去,如此好成全了自己对姚栩的念想。 她朝百灵招招手,“你过两天上明德宫去,问问戴春风,看皇上哪天得空。” 百灵生了一副好嗓子,嘴又甜,阖宫的宫女太监都愿意跟她说话。 戴春风也不例外,三言两语就把一国之君的日程安排出卖了——人家是亲兄妹,他这时候装守口如瓶又是何苦来哉。 于是乎,静安长公主就好似同皇上心有灵犀一般,正正好挑了个政务并不繁忙的日子踏进了明德宫。 长公主深思熟虑,打定了主意要哄皇兄带着自己上史馆去,连说辞都提前琢磨了好几遍。她款款福礼,讲起近来盛夏入伏,史官们顶着酷暑修书,自己久居后宫别的拿不出手,只煮了些绿豆糖水想送去给各位大人解暑。 薛放听她侃侃而谈,可见是早就打好了腹稿专等着来自己面前一气呵成。他心道妹妹还是心思太浅不成器,话里话外,哪有人听不出她是为了去看姚栩。 皇上不知道的是,他眼中的浅显单纯,正是静安故意露出一个天真的马脚来给他看。他一面暗叹妹妹淳厚,一面怜惜她相思心苦,竟真叫长公主遂了心意,一行人往文华殿的方向去慰劳史官们了。 薛放特意嘱咐了戴春风,千万不要惊动史官们,他做天子的来布施恩惠,若是阵仗太大,难免有做戏之嫌。唯有朴朴素素地轻装简行,才能让官员们感沐皇恩浩荡。 史馆的小杂役得了戴春风的眼色,当即噤了声乖巧地往一边猫着。 最近几日甚是炎热,蝉鸣聒噪,史官们把庑房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也无济于事。月仙这下是既不爱说也不爱听了,她叫绿莺从碎布头上铰下两根细条,卷起来往耳朵眼一塞,清清静静地躲在角落里埋头抄书。 薛放隔 22. 难得迷糊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22.冰卿可记得在下是何人】 薛放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叫醒姚栩,反而好脾气地坐下来等着他睡醒。偷懒睡觉本是一件极不规矩的事,治姚栩一个御前失仪都不为过。可是姚栩抱着胳膊缩成小小一团,落在他眼里竟然带着些别具一格的乖巧规矩。 方才听到那醉醺醺的史官说姚栩装聋作哑,他心中气愤又失望。在殿试策问里说要与自己君臣同心的姚栩,在明德宫敢直接说出他心中所想的姚栩,怎么可能会只扫自己门前雪? 还是说,姚家真的只打算自保? 皇上垂着眸,从姚栩想到姚疏又想到先帝,纵有千头万绪也难以在这片刻间梳理清楚。他有点气馁,站起身的时候用手掌在桌子边沿重重地撑了一下,没想到桌子跟着一晃,倒把姚栩晃醒了。 上一次在明德宫见到姚栩的时候也是这样,薛放心里有气,偏姚栩一脸懵懂,冷清又无辜地望向自己。那一眼胜过万语千言的辩解,让人没办法怪他。 姚栩没说话,眼帘掀开细细一道缝,很快又闭上,好像还分不清现下是梦是醒。 薛放觉得姚栩肯定还没睡醒,因为他阖着双目缓缓坐直身子,头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左右手分别从两只耳朵里扯出一根布条来,这才终于抬起头愣愣地对着自己看。 姚栩不仅敢在当值的时候睡觉,他竟像是怕被别人扰了清梦,还细心地预备了布条塞住耳朵! 薛放真的被姚栩气笑了,尤其是他现在迷迷糊糊地瞪着眼睛,有点傻。 聪明人最有意思的就是他犯傻的时候,薛放很珍惜姚栩这难得一见的不聪明,来了兴致便俯身去逗他,“小姚大人,数日不见,可还记得在下?” 月仙缺觉缺得厉害,猛然间被晃醒了,整个人脑袋直发晕。皇上这一身便服的颜色像极了他们平日里穿的青蓝官袍,叫她无论如何都没往明德宫那边联想。况且她扮做阿栩之后这才第三次见皇上,真龙天子的容貌在记忆中早就混沌成一团看不真切的朦胧光晕。 她一时竟真的认不出他是谁,带着歉意茫然地摇了摇头。 月仙听到那人低低嗤笑一声,继而弯下腰来,把脸凑到自己面前,“冰卿,你莫不是睡得痴傻了?” 冰卿? 谁起的这个名字来着……她眼睛眨巴两下,整个人僵了一瞬,反应过来知道害怕了,顿时就软得像条泥鳅一样蹭着圈椅直往地上出溜。 皇上就势搀了她一把,月仙这回是真醒过来了,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顺杆起,索性狠着心,膝盖“咚”地一声磕在地上。皇上方才站得离她太近,她伏下去叩首,手指尖甚至触到了他曳撒的下摆。 “微臣罪该万死。” “平身。” 姚栩眼睛里的雾气散了,皇上眉梢眼角的笑意也淡了,仿佛适才的相处只是一场亦幻亦真的梦。 “静安撺掇着要来给史官们送绿豆糖水消暑。”皇上看着姚栩的头愈发低下去,换了个话头,“想不到竟然叫朕发现有人在史馆饮酒作乐,姚卿,此事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但是她得好好想想,该不该让皇上知道。 “微臣只略有耳闻,未曾亲眼所见。”她努力稳着声音。 方才月仙睡着了,并不知道姓葛的三言两语就往自己身上泼了一身脏水——虽然人家的本意也并非如此。 不过,皇上若发现史官公然饮酒作乐,必然是会直接发落了的。史馆里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没道理皇上单揪着自己一个人问这知情不报的罪。 若是急着分辩说自己一概不知,那就太刻意了,皇上根本不会相信,反倒觉得自己在推脱。可要是说自己知道,却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不向上禀报此事——硬要解释的话,也只能如实告诉皇上,翰林院和内阁在史馆官员管理上存在诸多混乱。此言一出,确实能保自己在皇上面前全身而退,但从此她在翰林院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薛放有点后悔,姚栩头脑清明之后说起话来实在聪明。好一个只有耳听为虚,不曾眼见为实。你要说他知道,他说不曾看到,可要说他不知,他又承认自己听说过。这聪明劲若是用在治国理政该多好,可惜姚栩在翰林院躲懒,只肯省着力气同自己在话语上周旋。 皇上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来,早知道就该趁着姚栩刚醒的时候问这个问题,或许能听到他的真心话。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不快的,今日姚栩并没有如他所愿直言不讳,反而是叶颀更加符合他对“下一个姚疏”的期待。从点状元的时候他就存着这样的心思了,叶颀和姚栩,他想知道谁能成为下一个姚疏。 这一局叶颀赢了姚栩,皇上却莫名的失落。 他觉得姚栩不该是这样巧言令色的一个人。 月仙觑着皇上的面色。她也很想直抒胸臆,当时坐在殿试考场中,她对那些欺上瞒下之辈只有鄙夷。如今身在此山中,才知道矫饰隐瞒或是吐胆倾心,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去选择。 就比如今天的事情,若是她直言相告,把端敬大长公主也牵扯进来,难道皇上就真的会大义灭亲? 不然当年自己和弟弟在端庆宫的事情也不会草草了结。嘉宁帝已经让她明白,比起臣子,一国之君始终更在意皇亲国戚的颜面。 只是,先帝的孙子,到底是和先帝本人有些不同的。 她听见皇上问:“姚卿今日如此困倦,是否身体有所不适?” 连台阶都给她准备好了。 史馆的事情无法坦白,月仙心里惭愧,不欲再于此等小事对皇上隐瞒任何,便将昨夜因为暑气难眠一事如实相告。 皇上这才脸色稍霁,临走前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不成器的妹妹候在外头,“姚卿,静安她……” 纵然他有心帮妹妹做说客,但郎情妾意要的是两厢情愿,皇权也勉强不得。薛放有些难为情,这两个人的事情,还是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没等到下文,月仙讶异地抬头,只见皇上背着手,独自推开门走了。 做哥哥的拉着姚栩说了好半天话,做妹妹的只好派人在门口守株待兔。月仙无奈地摇头,自己故意耍折扇引了长公主前来,这一面是躲不掉的。 长公主虽然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姚栩跟她两小无猜,但到底也面皮薄,只叫宫女把姚栩领到了文华殿附近的一处花园里。 月仙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长公主,她原本只想着把长公主引到史馆来,借这位天之骄女的口,让皇上知道史馆的乱象。没想到静安直接把皇上一起带来了,无意中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就算是答谢吧。 殿下要她转扇子,月仙毫无保留,开扇合扇各耍一套,看得长公主眼睛都直了。 静安叫宫 23. 经筵展书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23.误会消两心交展颜一笑】 不出几日,杨太后便再次派宫人来姚府请张氏入宫一叙,张氏按照月仙的嘱咐,将银铃交给了长公主。这对表姐妹经年不见,终于重逢,此刻正含泪执手,互诉衷肠。 静安带着贴身宫女悄悄退了出来,先吩咐百灵去银作局查银饰打造的记录,又安排画眉去寻找曾经跟赵氏有过来往的宫人。 双管齐下,她就不信揭不出这个赵氏的底。 月仙也在史馆度过了一段忙碌却自在的时光,说起来这都得感谢皇上。要不是这位祖宗发落了那几个尸位素餐的家伙,史馆如今的风气也不会这么好。 邱学士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何良见了,信心满满地预言道:“要我说,今年之内一定能将实录编纂完毕!” 月仙深表赞同,又颇为惋惜地道:“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修史书的……” 她是真的喜欢读书也喜欢编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师从苏擎风的缘故,她并不排斥去做一个书呆子,甚至还对做学问十分向往。 何良一掌拍在她背上,“别犯傻了,修史书动辄好几年,若是只靠着修史书的功劳,怕是一辈子都难出人头地了。” 又转过脸来认真地问道:“阿栩你跟我说句实话,之前长公主带着皇上来史馆,这背后也有你的手笔吧?” 就因为那次自己在明德宫巧舌如簧,让何良对自己一直分外热络。月仙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她的家世已然是众人眼中的大树,再加上长公主就更惹眼了。 更何况,长公主尚未出阁,自己之前与殿下私会已是逾矩,若再宣扬此事,无异于败坏公主名节。 不管何良信不信,她都要装傻充愣,“子善兄玩笑了,承蒙长公主殿下不弃,记着幼时的情谊,我怎敢随意攀附呢?” 聪明人之间说话往往是虚虚实实、假假真真,看破却不说破,彼此留几分颜面,凡事点到为止。何良心知肚明,姚栩绝对不会承认是他请来了长公主,但要说此事与他无关,也就只有叶颀那个呆子才会相信。 叶修撰最近实在是春风得意,自他得了皇上的称赞,短短数日便有不少官员前来与他交好。要知道,之前大家可都是一门心思想去亲近姚栩的。 姚栩的冷淡疏离在翰林院无人不知,但没人敢说姚栩的不是,大家心里因为巴结不上姚栩而气愤,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敬佩的模样,“真不愧是姚家子弟,实在是跟大学士如出一辙的冷清。” 相比之下,叶颀就平易近人多了。何良忧心忡忡地看着跟在叶颀身边前呼后拥的几个誊录官,他这般来者不拒,也未必是好事。 何良深知,自己不如姚栩聪慧敏捷,也比不上叶颀仗义执言。他有意避开这二人的锋芒,凡事不求出挑,只求无功无过,慢慢筹谋自己的前程。 所以当邱慎思单独找到他和姚栩问谁去做经筵展书官时,他抢在姚栩之前开口推拒了。 邱慎思赞许地朝何良点头,满意地转身走了。见姚栩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何良心虚地抬头望天:姚栩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邱学士刚才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的样子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月仙又怎能看不出邱慎思对何良使眼色,比起何良的乐观,月仙反而觉得是自己之前打盹被皇上抓个正着,又兜着圈子回话惹他不快,皇上显然是要借此机会敲打自己。 所谓经筵,其实就是在众位大臣和勋贵的旁听下给皇上讲解四书五经的御前讲席。于每年春、秋举行两期,每月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在文华殿进讲,讲经结束后,皇上会赐筵席给臣子们享用,“经筵”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除了每月逢“二”举行经筵,其余各天则进行日讲,日讲相比经筵流程更加简单,只由讲读官和内阁学士随侍即可。故而日讲也叫作“小经筵”。 月仙的展书官一职,便是需要在经筵讲官开始讲学之前,为端坐于御案前的皇上将书籍展开。 至于皇上为什么不自己动手翻书,原因也很简单——经筵制度沿用数百年,其表演意义已经远大于教育意义。 最初设立经筵是为了让年幼登基的皇上定期修习经义道理,这是出于教育幼主的考量。但并非每一位皇上都是年少即位,更何况随着天子年岁见长,经筵中讲学的四书五经早就念得滚瓜烂熟。再让他们正襟危坐,听经筵讲官照本宣科,难免会觉得不耐烦。 偏偏经筵又自有一套繁复的典礼流程。 不仅是皇上觉得经筵难熬,臣下也没好到哪去。月仙换上一身青金绣服,等到众臣行礼后,一路跪行至御案前,为皇上翻开四书的讲章。 月仙跪得笔直,不敢完全抬起下颌,眼睛始终微微垂着去看讲章。到底是第一次担任展书官,她紧张之余也有点好奇,故而一直绷着下巴颏,在心中暗自警醒自己千万不可触犯天颜。 薛放盯着姚栩的手,白皙干净,手指不自然地颤抖着,怯怯的,就像当下的姚栩本人。 但他很清楚,姚栩只是表面看起来很怕自己,实际上,姚栩对于自己这个皇上并没有多么畏惧。 四书五经可不如姚栩有意思。 皇上正这样想着,姚栩果然不负所望地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 月仙从跪在御案前的那一刻就感受到皇上一直在看自己,灼热的目光盯得她心里发虚,手指险些捉不住那薄薄的书页。 临了要撤回手来,却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司礼监内侍誊抄讲章用的纸张不但是簇新的,而且边缘锋利,恰好在她快速划过的手指上割出一道血口子。 千算万算还是漏算。 饶是皇上就坐在对面,月仙也忍不住“嘶”了一声,悬在空中的右手一滞,也忘了收回来。 紧接着,仿佛千万个爆竹在她脑子里齐齐炸开,御案对面的皇上皱着眉头,居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皇上的掌心很烫——再烫也不及小姚大人的面色烫。 月仙惊得抬头去看皇上的脸,他却只专注地瞧着她的手,用掌心在她手指的伤口处按压了一瞬才放开。 这一瞬比一年都漫长。 幸而周围的官员们全都躬身垂首等候经筵开讲,并没有哪个敢大着胆子抬头窥探皇上的举动。 月仙仓皇地缩回手,起身退到侧边敛容肃立。她悄悄地低头,右手食指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这道血口子几乎有一个指节那么长。 司礼监用的是什么纸啊……这是刀子吧……她郁闷地在心中把司礼监上下一干人等骂了个遍,本来皇上就对自己颇有微词,这下好了,直接丢人丢到天子面前。 经筵讲官的讲学内容月仙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四书讲学完毕,她才回过神来,再次膝行至皇上面前,将御案上的四书讲章合掩,换上接下来的五经讲章。 这回月仙吸取了刚才的教训,放慢了捻起书页的动作,翻好讲章后再将手指从纸间缓缓移开,却没想到皇上又一次捉住了她的手。 又来? 皇上托住她的手,往自己这一侧转了转,像是在确认她的 24. 循序渐进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24.改经筵共三计先奉其一 经筵秋讲于每年八月中旬开始,一直到十月下旬结束。月仙担任本期秋讲的展书官,因而每旬都有一次和皇上仅仅相隔一方书案相处的机会。 薛放自从上次在经筵之后同姚栩相视一笑,便愈发觉得姚栩冷清外表下的真实性格其实很可爱。姚疏是表里如一的冷淡,姚岚是面笑心不笑的冷傲,但姚栩不一样。尤其当他发现姚栩无意中显露出或机灵或别扭的一面,便愈发觉得姚栩平素与人相处更像是在端着架子。 他端详着姚栩那张没有多余表情的脸,姚栩越装他就越来劲。姚栩爱在别人面前装疏离淡然他懒得管,但到了天子面前,他就偏要戳穿姚栩的伪装。 瞧瞧,多缺德啊!做臣子的不爱呼朋唤友,想扮个淡漠的性格躲清静,他这个天子都容不得。 君臣之间就应该坦诚相见,薛放理直气壮地想。他心里其实也挺害臊的,说什么坦诚,实际上他就是觉得,姚栩没有一本正经装冷清的时候,怪有意思的。 月仙跪着为皇上展书,手上动作有条不紊。她游刃有余地瞄了皇上一眼,却发现皇上假意垂眸观书,实际上却一直盯着自己看。 莫非我当真生得特别俊,连皇上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她指尖轻轻抚过书页的毛边,心里美滋滋地,暗笑自己可真是脸皮厚,完全想不到御案对面的天子正想着如何跟她坦诚相见。 要真叫她知道了,只怕会被吓坏。 讲读官把四书五经翻来覆去也讲不出个新花样来,纵然有姚栩在讲读的间隔来为他展覆讲章,皇上还是笃定经筵就是绣花枕头表面功夫,简直百无一用。 先帝在位的最后五年里,就多次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经筵。嘉宁二十四年之前,时任内阁首辅的姚疏还会面圣进言,先帝亦偶有听从。待到嘉宁二十四年之后,连姚疏也不再劝谏了。 嘉宁二十六年姚疏称病后,内阁虽然没有另设新任首辅,但众位大学士都以年龄最长的陈同为尊。陈同甚少违逆嘉宁帝,故而嘉宁帝在位的最后两年,经筵竟没有再举办过任何一次。 但薛放就不同了,十五岁即位的少年天子,即使君临天下,在大学士们眼中却也还是个需要教导的孩子。陈同和姚疏一合计,为让新帝开广心思、耸砺精神,重启经筵势在必行。 薛放登基后收服内阁众学士不成,退求其次想要内阁辅臣互为制衡,所以故意没有重设内阁首辅。他以为姚疏和陈同之间势必水火难容,却没有料到,虽然大学士们心思各异,在恢复经筵这件事上却出奇地一致。 皇上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想着坐山观虎斗,却忘了内阁的老狐狸们可都精着呢。 经筵讲读承袭祖制,又是能让皇上与文官们聚会交流的大好机会,有心者如董昔、闵青,早就背地里张罗着,企图把跟自己交情深厚的同僚塞进讲读官的行列。无意者如姚疏、聂聆,则是八风不动、顺其自然。 陈同如今只等着颐养天年,干脆做个甩手掌柜一推二五六。原本的东阁大学士倒是个爱张罗的,只是他老人家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于今年初夏致仕。 薛放起初还觉得,内阁大学士剩下五个刚刚好。 因为在嘉宁后期,先帝日渐多疑,遂将内阁票拟的形式从众阁臣达成一致的“协恭”改为各抒己见的“分票”。 简言之,从前是内阁学士们将集体商议得出的共识书写于票签,随附奏本呈交圣上,以后则是各辅臣分别写下见解,在自己的票签上署名后再请皇上裁夺。 乍看上去是让大学士们畅所欲言,实则将君对臣的戒备表现到了极致。 嘉宁帝在弥留之际回望自己执政的二十七年,了悟宁可君臣疏离,也好过错信奸佞。也是为着这个缘故,薛放明知内阁分票恐致君臣离心,却坚持沿用至今。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六位辅臣并非各个忠心耿耿,从前六人票拟,总有人见风使舵打平衡。如今六去一得五,终于是个单数了。 单数好啊,除非意见统一,否则每个人都得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立场亮出来。 所以薛放干脆没再设东阁大学士。 今秋礼部尚书苗洞明照例上疏请开经筵,内阁仿佛参不透圣心圣意,五张票签俱是言辞恳切地劝学,轮到皇上傻眼了。 内阁联合礼部,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天子算错一步,孤掌难鸣,合该愿赌服输。 可他是皇上,天命所归,只有万民臣服于他的份,安能再去要他服谁? 薛放从二十岁行了弱冠礼后,就尝试着提出撤销春秋经筵而只留日讲,每次都是刚开了个腔就被几位大学士语重心长地劝说得败下阵来。 好在这一期秋讲有姚栩来做展书官,放着这么个现成的聪明人不用白不用。他干脆叫戴春风提前知会姚栩,经筵结束后不要着急走,自己有话要讲。 这可苦了月仙,她虽然没有很惦记光禄寺的筵席,但同皇上对谈总是免不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女扮男装的关系倒不是很大,而是出于臣子面对君王时油然而生的敬畏,她无法忽视那源于二人地位差距的压迫感。 她生怕在天子面前行差踏错,没想到皇上居然就随意地站在文华殿和交敬殿之间的穿廊等着自己。薛放伸手拂了拂龙襕圆领袍的下摆,无奈地抱怨道:“枯坐了这么些个时辰,听了两耳毫无新意的旧儒章论,朕实在是倦得很。” 月仙也跟着放松下来,笑着宽慰他,“经筵受到历朝推崇,就在于它既可以使为君者坚持修习儒家经义,同时也昭告天下民众,治世良策就蕴含在这些圣人的经典之中。” “若要论有所心得体会,朕反而觉得日讲的助益更大。”皇上不满地反驳道。 月仙明白皇上的心思,但经筵制度已经沿袭了数百年,这可是连朝代更迭都不曾被废除过的制度。昔年嘉宁帝也不过是因病推脱,而昭兴帝要想一步到位,名正言顺地撤销经筵,这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皇上跟她想到一块去了,恨恨地补上一句,“可惜经筵是祖宗传下来的制度,朕不能无故废除。每旬平白浪费朕半日光阴,幸好有你在……” 被姚栩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皇上连忙刹住了话头,改口道:“朕是说,幸好有爱卿在经筵后听朕的这些牢骚话。” 才不信他是单纯发牢骚呢。真要发牢骚何必提前叫自己经筵后留下,戴春风的一双耳朵又不是摆设。 月仙在心中暗哂道。 不过,皇上的话在理,经筵沿用到如今俨然就是君臣做戏。既然皇上同自己一样,也不喜欢做这些表面功夫,帮他一把倒也无妨。 一国之君亦有难处啊。她琢磨了一下,“臣倒是有个不算很好的主意。” “不算很好?姚卿此话怎说?” “经筵讲读官照着讲章原封不动地念给您听,难免乏味。不像在日讲时,您能够向日讲官提问求教。臣以为,可以先从此处入手,于经筵中增设研讨。”月仙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皇上打断了。 薛放苦着脸摇头道:“这样反而更累了,如果要和讲读官唇枪舌战几个时辰,朕倒宁愿一声不吭地正襟危坐。” “臣要您去跟讲读官们提问、讨论,不是为了让您打发时间的。”月仙往前一步,正色道:“您如果能向众位讲官、学士证明您已经参透了四书五经的内涵和要义,那么 25. 欲说还休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25.有道是君臣相遇自古难】 月仙光顾着把激将法使得淋漓尽致,先暗中质疑皇上的实力,再不着痕迹地稍加挑衅,全然不曾觉察身旁的皇上看她看得发愣。 打天边恰到好处地送来一阵清风,姚栩正负手而立,青金绣袍的下摆翻涌如浪潮,打散了他惯常的沉静气质。眉眼也较平日里更添几分生动鲜活,衬得整个人意气风发。 意气风发的小姚大人现下正得意地盘算着:不管皇上是真心求教还是假意试探,她都不会做这个掐尖冒头的人。皇上想三言两语就想叫她鞍前马后可没门,要她效力,皇上自个儿得先拿出真本事来。 她掂量妥当,悠悠地回过头,正撞上天子那双圆眼睛里意味不明的光。 说来也有趣得很,皇上勤政,该强势的时候毫不手软。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竟生了双毫无攻击性的圆眼,硬是将天子从遥不可及的九重天拽入凡间。 正是这双好脾气的眼睛,让她渐渐不再畏惧与皇上偶尔四目相对。皇上的上半身覆在一层随风摇晃的阴翳之下,月仙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无端地觉得仿佛和刚才有了些许不同。 堂堂天子难得沦落到这般心孤意怯的境遇,薛放挪开视线,往琉璃瓦屋顶上绕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姚栩脸上,意犹未尽地挽留他:“耽误小姚大人这么久,筵席怕是要结束了,朕另赐饭菜予你吧。” 月仙张口就要辞谢,皇上抬手制止道:“莫要同朕见外了。” 要是她带着御赐的菜肴回了史馆那还得了?月仙急得额头冒汗,惶恐地跪下恳求皇上收回成命。 薛放狐疑地打量着姚栩,这是难道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天子赐膳怎么说也是殊荣一份,姚栩到底在躲什么? “皇上,为君分忧本是臣分内之事,何况经筵一事尚未解决,无功不受禄,臣岂敢急着请皇上的赏赐。” 听见姚栩难得语气如此惊惶,薛放也不再勉强,眸中的疑虑转眼间化作笑意,“姚卿这是想等着功成名就再领赏?那朕便应下了,等朕改了这经筵的讲读,必有重赏。” 月仙已经无暇去顾及皇上又一次会错了意。谁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做到,以后的事情还是以后再担心,只要今日别让同僚们知道自己在经筵后被皇上单独留下商谈就行。 她躬身谢恩,往东顺门走的一路上都在心里暗暗祷告,希望自己的后两策不要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才好。 但愿皇上想一出是一出吧。 十日后的下一次经筵,即便皇上没有叫戴春风传话,她也很自觉地留在文华殿外候着。 果然,皇上面色疲劳,眼底隐隐浮起两片乌青,嘴唇也失了血色,朝自己干笑道:“姚卿,朕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四书五经隽永深厚,微言大义。朕越是钻研便越会发觉有诸多不解之处,日讲官们都叫朕给问住了。” 戴春风扶着皇上坐下,就着话头拆台道:“皇上您这几日温书到丑正才歇下,奴婢瞧在眼里,心都快碎了。”临走前又朝姚栩努努嘴,“小姚大人,您可得劝劝皇上啊!” 猜到皇上会因为自己的激将法发奋学习,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学法,他这样勉强自己,身体怎么受得了? 月仙面露不忍,忙劝道:“皇上龙体要紧,四书五经本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全领悟的,历朝多少学者大儒皓首穷经都未能完全参透其要义。您切莫心急,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皇上颇有些苦中作乐的豁达,都这副惨淡模样了还有心情同姚栩玩笑:“朕这几日因为温书睡得迟,上朝的时候脚下步子都发虚。如此下去,朕恐怕会真的因为身体不适而无法参加经筵。” 月仙非但没有被他逗笑,反而心里酸得发苦,“您别逞能了,快回明德宫睡个回笼觉吧。” 薛放咂摸出姚栩话里自然而然的关切意味,觉得自己这一旬漏夜温书似乎也不是白忙活。 姚栩接下来的话就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小姚大人眼珠骨碌一转,抿唇笑道:“其实您有诸多疑问也是好事。正因经筵只有讲读而无解惑,才需要进行调整。” 经筵讲读这种单调的授课模式,不管是讲授四书五经还是讲授其他经义,都不会有任何的效果。 薛放深以为然,“内阁只会搬出古训来压朕,说什么‘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月之进’。殊不知这样干巴巴地念书,于圣学圣德并无任何助益。” 皇上这神采奕奕的模样看得月仙心里咯噔一下:他不会立刻就要用这番说法去跟内阁理论吧? “皇上,臣还没说完……”她为难地蹙着眉,“您若是要同内阁重议经筵事宜,还请先听完臣之第二策。” 薛放有些意外,“姚卿不是说,须得朕做到了第一策,才会奉上第二策么?怎么现下又变卦了?” 这人真是时时刻刻不忘使促狭。 自己好心提点,倒送了个把柄到他手上。月仙凛了面色,低下头躲开皇上调侃的目光,镇定地道:“这条理由只能驳斥内阁一次,您若是不听臣的第二策,要如何应对内阁接下来的劝阻呢?” 皇上也知道姚栩说得在理,却还是带着点不服气,问道:“姚卿莫非还能预知内阁众卿会如何劝说朕?” “臣自然不知。”她深深吸气,缓缓抬起头,“但是,万一臣真的能猜到呢?” 口气可真不小。薛放觉得自己又一次戳穿了姚栩的伪装,恭谨外表之下的姚栩其实自信又骄傲。 他换了个端正的姿势坐好,出其不意地问道:“朕欲撤销经筵讲读,盖因经筵讲读官照本宣科,对朕修习儒家经义全无帮助,反而白白浪费朕的时间。姚大学士,您意下如何?” 好个姚大学士。皇上这是要试试她的话是真是假了。 月仙不慌不忙地答道:“皇上,四书五经乃儒家经义之大成,天下万民皆应习之。天子于经筵聆听讲读,既能修身养性,又为百姓表率。如此方能使大彰子民深谙四书五经之重要,从而刻苦修习之。臣伏请皇上为国之将来计,切勿废止经筵之制。” 还别说,这一套说辞,确实是姚疏能讲得出来的。 皇上也不甘示弱,又道:“大学士说此举可为万民表率,朕却不敢苟同。朕听闻,在我大彰不少州府,百姓只知当地权臣,而不知天子。既如此,朕于文华殿举行再多次经筵又有何用处?” 他提起此事就来气,板了脸道:“倒不如朕直接下旨,令知州知府们也效仿宫中举办经筵,这样说不定还能让百姓们也通晓经义!” 再看姚栩,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笑眯眯地瞧着自己,薛放终于后知后觉,“难道这就是姚卿的第二策?” 月仙点头笑道:“是,不过依臣所想,或可由各地提学官统领此事。在文会中请德高望重之辈讲读四书五经,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她犹豫地停顿一瞬,斗胆劝道:“皇上,臣其实并不赞成您废除经筵。若论实用,日讲自然胜过经筵千万般。只是,经筵虽然礼仪繁复,却能彰显您对于朝臣们的礼重。” 经筵也好,日讲也罢,说到底,都是文官们将自己的信念理想传达给天子的途径。经筵象征 26. 阴差阳错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26.荷花池一见钟情误芳卿 月仙向来不是爱在心里装事情的人,唯这一次连着失魂落魄好几天。 膝盖疼,心也疼。 姚疏听完她的委屈,只安慰道:“君臣相遇亦有其机缘,你既选择做社稷之臣而非事君之臣,难免会有谏言不合上意的时候。” 月仙撅着嘴,手指又下意识地去拨腕上的黄玉手串,“祖父,您也遇到过这样的时候么?您也会不开心么?” 这丫头!姚疏取了镇纸将刚写完的一幅字压好,笑道:“自然遇到过,而且若是去问你苏先生,他遇到的次数还要更多。” “那苏先生还不是一气之下辞了官。”月仙回味着祖父的话,忍不住在快走出正院的时候小声嘟囔起来。 红鸾催促道:“姑娘,您不是应了连二公子的约,今日要去城郊看马球么?我和绿莺早将一路上要用到的东西打点妥当了,您可千万别迟了!” 看着满脸期待的红鸾,月仙脸上也泛起一丝笑意,换了身新裁的晴蓝色直裰,便带着绿莺红鸾和白术一起上了马车。 趁着休沐,出门观场马球比赛,换个好心情也不错。 北方的秋,天空仿佛倏然拔高,一望无际的湛蓝高悬,天气和霁,星河澄明。 可惜月仙对马球一窍不通。别说马球,就连闺中女子们喜欢的捶丸她都没有玩过几次。 大彰先祖曾经十分崇尚马球,大抵是因为自马背上夺天下的缘故。后来时局愈发安定,等到皇位传至嘉宁帝手里,天子重文轻武便已经初现端倪。 到如今还热衷于马球的,往往是勋贵武将之后,文官世家的儿郎反倒更喜欢聚集在一起办些诗会文会。 竟有几分泾渭分明的意思。 月仙并不明白连濯邀请自己究竟是何用意,直到她看见连濯和平郡王世子薛敢携手前来。 虽然只在几年前小姑姑大婚那一天见过这位世子,但他一双丹凤眼实在叫人难忘。月仙认出眼前人,却拿不准该叫他小姑父还是尊称一声世子殿下,毕竟小姑姑出嫁当天的脸色难看至极。 连濯瞧见姚栩若有所思,以为他还没有认出薛敢,正要张口介绍,薛敢却按下他的手,抢先笑道:“都是一家人,我便随你姑姑,也叫一声阿栩吧。” 月仙只拱手浅揖:“见过世子。” 原来今日真正要见自己的人是平郡王世子,难道是小姑姑出了什么事?月仙心中一紧,突然想起自己在史馆誊录文稿,竟从未见到过记载着段鸿声事迹的只言片语。 平郡王世子却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说话弯弯绕绕地,竟先从他的父亲平郡王开始讲起。 平郡王这一支同今上的关系并不算近,但平郡王祖上深谙“功高震主者身危,名满天下者不赏”的道理。皇上派他们去封地便领旨谢恩,兢兢业业在边关驻守,召他们回京城便主动奉上手中兵权,只留下一支亲兵护卫王府。其他勋贵都一门心思盯着五军都督府的差事,平郡王却自请去太仆寺,要帮皇上料理马政。 可以说,宗亲里最让皇上安心的,就是平郡王了。因此先帝在世时便对平郡王眷顾有加,平郡王世子亦时常入宫同今上一道练习骑射。 世子眯着好看的丹凤眼直叹气,原来是平郡王自今年夏天便觉得天气一日比一日难熬。请了太医诊病,却也只说是天气炎热,火气攻心。药是一日不落地吃着,但平郡王的气色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平郡王已近耳顺之年,面对生死之事也比常人更要豁达通透,甚至早早就嘱咐世子预备好寿材。只是纵然他再豁达也不可能无牵无挂,郡王爷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薛敢到现在都还没个嫡子。 侧妃膝下育有一女一子,世子妃嫁入王府六年却无所出。偏偏世子妃礼数周全,持家有道,内外事务打理得滴水不漏。就连未出阁时句句带刺咄咄逼人的毛病都改了不少,如今再出门赴宴时同各家女眷交谈起来亦是温和大方,除了膝下无子,当真就挑不出半点错处。 郡王妃和郡王爷急得火烧眉毛,当着儿媳的面也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多次,只是世子妃表面恭顺地应承着,实则只把这些话当做耳旁风。 月仙愣了愣,姑姑把这话当耳旁风?世子是如何知道的? 薛敢坐在她旁边已经灌下好几杯酒,脸上的红润不知是酒气还是尴尬,“贤侄啊,你姑姑拒我于千里之外,除了大婚那一夜,根本不许我进她的屋子!” 月仙撇撇嘴,心道这简直是个酒鬼,换了谁都不会喜欢把屋子熏得满是酒气吧。 大约是酒壮怂人胆,世子被姚岑气得不轻,决定对着她的侄子把心中不快吐个干干净净。 在世子看来,这是一场一见钟情的戏。当时先帝于宫中宴请众臣及亲眷,他酒醉往偏殿更衣,回去的路上瞧见荷花池边的亭子里坐了个姑娘,容貌清丽,手里却拿着一把折扇在把玩。 他当即觉得此女不同寻常,便躲在暗处看这位姑娘独个儿练习耍扇子。姑娘不太熟练,扇子偶尔掉落在地上,她一面低头拾起折扇,一面气哼哼地抱怨。世子借此机会听到她一口软糯的凌州话,当下春心荡漾。 男女不同席,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听清楚,那是姚大学士最小的女儿。 跟姚疏结亲可谓是数一数二的难,姚疏不喜权贵,他三个儿子娶的夫人没有一个出身显赫。可想而知,他必然也不打算把这个小女儿嫁进名门望族。 平郡王为了儿子的心事求到了先帝面前,嘉宁帝也有意撮合,便召见姚疏。谁知大学士只留下一句恕难从命,便拂袖而去。 见此事不成,平郡王和王妃便赶紧张罗着为儿子先迎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妹为侧妃。就在世子也以为他和姚岑今生无缘的时候,嘉宁二十六年,一道赐婚圣旨,把姚岑又送了回来。 姚岑的不情愿简直就差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世子却觉得这是峰回路转的命中注定,他只当姚家人素来高傲冷清,却没想到,姚岑根本就是一块捂不热的冰。 薛敢已经有些醉了,他的手搭上姚栩的袖子,口中还在不住地念叨:“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姓段的,为什么她连一个笑脸都不愿给我?不是说娶回来就好了么,为什么 27. 金蝉脱壳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 【27.朕不知爱卿何故拒天恩】 姚栩可真是好本事,竟能叫皇上如此关怀。戴春风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弓着腰嗫嚅道:“皇上?” 薛放不做声,只一道眼风凌厉地扫过他的脸。戴春风不敢再耽搁,赶紧往文华殿的梢间里寻了块厚实的地毯出来,亲自抱在怀里弯下腰好声好气地对姚栩道:“小姚大人,皇上叫奴婢给您铺块毯子垫着膝盖呢。” 这回轮到月仙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伸出去要翻书的手悬在空中忘了动作。她抬眼望向御案后的皇上,他板着脸,大抵是不满她此刻的迟疑,将眼睛瞪得更圆了。 他怎么这么凶…… 月仙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明明送毯子给自己,却又看起来好像还在生自己的气。 再收回目光,月仙发现戴春风都不等她回答,已然麻利地将地毯铺好,还好心地悄声提醒道:“甭管先前如何,一会儿经筵结束了,您高低得留下向皇上谢个恩再走。” 月仙心知这是皇上有意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再不识抬举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她顺从地将膝盖挪上地毯,没再抬头,两根手指挑起讲章纸页的边缘,小声应道:“臣遵旨。” 反正就跟皇上隔着一条御案,她与其回答戴春风,倒不如直接回禀皇上。 皇上斜睨了戴春风一眼,“朕和姚卿跟前用得着你多嘴?” 成成成,您两位就是活祖宗、真冤家! 他戴春风真是多余操这份闲心! 虽然吃了皇上的挂落,但戴公公脸上却不见任何忐忑——皇上就是嘴硬罢了!他打小跟着皇上,如何能看不出,祖宗专门给姚栩铺地毯,就是想等着他一会服个软。 自己要是不提前跟小姚大人打个招呼叫他留下来,等经筵结束了,八成还得遣徒弟往东顺门追人去。 原想着省点事,却无意中又一次拆了皇上的台。 文华殿中设镀金仙鹤一双,东西相向而立,仙鹤口中衔香,细烟袅袅直上。月仙躬身退至仙鹤下首,眼观鼻,鼻观心。旁人或许会觉得姚栩圣眷优渥,她却只盼着,一会千万别再同皇上争执起来才好。 今上登基六年,根基仍然未稳,他实在不能失去内阁的助力。 家族中人同朝为官时,除宴饮、聚会等非公干场合之外,只要出了姚府,换上官服,便不论亲疏,一切公事公办。 这是姚家的规矩。 月仙明知祖父绝不会于宫禁之中多看自己一眼,却依然忍不住在经筵结束后伸长了脖子,往远处那一片绣金绯袍的身影中寻找。 得益于姚疏一贯的疏离作风,品阶稍低的官员根本不敢开口询问,而内阁众人光是看到他眸中凛冽的神色,虽未开口,却也如同直接吃了一道闭门羹。 月仙没等到祖父的回眸,倒是发现有不少人逆着光回望,不约而同地对着自己打量。 于经筵之中摔倒已然十分不得体,皇上没有怪罪反而赐下地毯更是招摇至极,也难怪他们要看。 好奇也好,歆羡也罢,千万别到最后全都看了笑话。 文华殿的东次间里,楠木方桌上晾着两杯清茶,皇上以手支颐,浅浅皱着眉头,边养神边等姚栩。 戴春风引她进来,又一语不发地退下。月仙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皇上究竟是何用意,规规矩矩地行过礼便垂首静静候在一边。 薛放左等右等也不见姚栩说话,更别说谢恩了。 他原该仔细计较一番的,可姚栩那一摔,旁的事情就全都不打紧了。 皇上嘴唇动了动,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又放下,终于吞吞吐吐地问道:“姚卿,你膝盖的伤,是不是很疼?” 月仙迎着他关切的目光抬起头来,心却仿佛沉入湖底。 她盼着,皇上单独召见自己,会谈谈上一次他们未说完的话,跟自己讲讲他考虑之后会如何对待内阁和经筵。没想到他一开口,问的居然是自己的膝盖疼不疼。 月仙大失所望。同这些正事比起来,自己的膝盖实在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那日虽然双膝酸痛,敷药按摩后,三四日便已经基本恢复。今日之所以摔倒,全都是因为她在跪行到御案前的时候,不慎碰到了大腿内侧的伤口。 这伤口竟也好似通人性一般,想不起时便感觉不到痛,如今她思绪转到这上头,倒又牵出一阵钻心的疼。 薛放听姚栩冷冷地回了声“无妨”,又见他眉头紧锁,当即认定此人一定是故意嘴硬,在自己面前强撑。 这可不成,他薛放即使跟臣子政见不合,也绝对不会仅仅因此就苛待臣下,甚至让他们落下病来。更何况,姚栩当日的话,他并非一点都没听懂。 皇上伸手点了点另一盏茶碗,“姚卿饮茶吧。” 月仙刚坐下,就被皇上紧接着一声“来人,去御药房,传人来给姚卿看看膝盖的伤”,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事实上她也几乎就是直接蹦起来的。 “皇上,臣、臣的膝盖当真无碍!”她连声分辩,眼角余光瞥到闻声而来的戴春风,当下更是急得眼眶泛起隐隐泪光,“臣只是前两天休沐时骑马不慎伤到了腿!” 皇上的目光似有缓和,月仙赶紧趁热打铁,跪下恳求道:“皇上体恤之心臣铭感五内,臣双膝确实无恙,更不必劳动御药房的太医,请皇上收回成命。” 听着姚栩言之凿凿,薛放欣喜他膝盖无伤之余,心里却又不太舒坦。只因姚栩仿佛总爱躲着他,从恩荣宴赐字,到起居注官轮值,到经筵后赐膳,再到今日请太医看诊。 这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一般在皇上的脑海里转过一圈。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知道,要是他今日就非要太医来诊病,姚栩又能如何。 可惜这个念头只在皇上心中一闪而过,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让姚栩平身,就见小太监孟冬瑟瑟缩缩地进来了。 “皇上,太皇太后请您过仁寿宫一趟。”孟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肩头一耸一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犯了什么错。 戴春风眉头一跳,当年为了黄贵妃封后的事,太皇太后可没少作妖。这些年来,皇上除了节庆,甚少往仁寿宫去,就是因为不愿再听她没完没了地唠叨。今日主动叫皇上去仁寿宫,八成没好事。 这晦气差事怎么偏偏又落到孟冬这小子头上了!本来他就胆小如鼠,肯定是又被人捉弄了。戴春风怕孟冬被迁怒,赶紧抢在皇上前头呵斥道:“你哆哆嗦嗦的成什么样子!还不赶紧滚出去候着,别在这里碍皇上的眼!” 孟冬连滚带爬地退下了,可经他进来这么一打岔,皇上就算真要叫太医也不成了。月仙如蒙大赦,硬着头皮顶着皇上阴沉的目光站起身来行礼告退。 薛放瞪了姚栩一眼,到底还是点头放人走了。 等到了仁寿宫他才发现,除了黄贵妃和贞太妃之外,杨太后和冯太妃居然都在。 人越齐越没好事。 薛放心里暗暗翻个白眼,一一问过安后便一言不发。 果然,太皇太后先坐不住了,她对黄贵妃点了点头,贵妃走上前,直接朝着薛放跪了下来。 又来了。 薛放烦得很,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贵妃这是?” 黄贵妃名叫黄善贤,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女,从前在黄家是按照国母来培养的。按理说,这样教养出来的女子是最识大体的,端庄从容仿佛是刻在骨子 28. 天选对手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28.立长志报君黄金台上意】 皇上跟太皇太后之间的矛盾,早在六年前新帝登基时便人尽皆知。苗洞明得知皇上是从仁寿宫来,暗忖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但纵观今日经筵上姚栩失仪一事,皇上的心思叫人难以捉摸。 皇上没有治姚栩的罪,甚至还命人铺设地毯。可是自己分明瞧见,皇上脸色十分不悦。 苗洞明虽然善于察言观色,却也自知没有本事时时刻刻揣摩出皇上的心意。但他比旁人更聪明的地方在于,遇到圣心难测的情况,他从不擅自主张,也不干等圣裁,而是当机立断前来讨皇上示下。 这套作风在嘉宁帝执政期间就颇合先帝心意,而今上又是先帝一手带出来的,祖孙二人的执政风格也是几乎如出一辙,故而也令薛放十分受用。 皇上赐座,苗洞明只是躬身谢过,并未落座。他行事一向喜欢开门见山,此时也不例外,“今日经筵,姚栩御前失仪,臣以为应当改换他人担任展书官。” 怎么苗大人也变得如此古板了?还是说,因为是姚疏的孙子,他才斤斤计较? “此事倒也没有苗卿所言那么严重。”薛放想起姚栩在经筵上的样子,嘴角不知不觉间微微勾起。姚栩当时趴在地上,居然先抬头怯怯地瞧了自己一眼。 薛放还在回味姚栩那个惊惶无措的眼神,苗洞明却又一次开口了。苗大人固执地认为姚栩本该因此受罚,圣上没有降罪已经是格外开恩,若再叫他继续担任展书官,恐怕难以令众人信服。 再袒护他一次好了。 “姚卿失仪,真要说起来,反而是朕的不是。”薛放对上苗洞明惊愕的神情,略带歉意地解释道:“是朕之前召姚卿闲谈,讲到兴头上忘了叫他起身,竟害得他跪了小半个时辰。” “这……”苗洞明难得有失算的时候,自段鸿声离京之后,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再同人打过嘴仗了。面对皇上这个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蹩脚的说法,他一时间愣是没能找出反驳的理由。 既然皇上铁了心要维护姚栩,他又何必在这里作怪惹皇上不痛快。 薛放却意犹未尽,“苗大人正好给朕提了个醒,以后在经筵时便都为展书官铺设地毯吧。” 远在史馆的月仙虽然不知道皇上又一次加恩于展书官,但此刻光是同僚们的旁敲侧击的询问就已经让她应接不暇。这些人竟是直接把她堵在庑房门口,大有今日不说清缘由便不放她进去誊录的意思。 幸好有何良。 何编修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挤到姚栩身边来,口中不住地念叨着:“让一让啊各位,借光,借光!” 看着何良被人推来搡去的狼狈模样,月仙哭笑不得,“子善兄有要紧事找我?” “那可不!”何良拔高了嗓门,看似只对着姚栩说话,实则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邱学士说了,明日清点所有人的誊录进度,若有未能按时完成的,一并记名上报内阁处置!”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立刻从姚栩转向了何良。 “何大人,这是真的?” “为何我们没有听说此事?” 何良伸手拦着想要上前打探消息的誊录官们,朝着远处喊了一声:“叶修撰,你说呢?” 众人被何良几句话耍得团团转,当下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回头去寻叶颀的身影。 叶颀站在院子中央,于暮色四合中披了一身的夕照流光。他大约是没料到何良会喊他证实此事,闻言微怔了一下,才郑重地点点头,“确有其事。” 隔着人群,月仙看不到叶颀的脸,她只来得及感激地朝何良一笑,便趁乱钻进了庑房。其他人经何良、叶颀这一问一答,都担心起自己负责誊录的书稿,也顾不上再去追着姚栩问东问西,纷纷作鸟兽散了。 只剩下何良跟叶颀站在院中对望。何良径直走到叶颀面前,一副看破他心事的模样,笑问道:“竹修兄,是谁之前同我说,再也不想管‘道貌岸然之人’的事情了?如今可是有些口是心非啊。” 叶颀面露窘色,“子善莫要来打趣我了,我后来瞧出阿栩不是那种欺下媚上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袖手旁观。” “那叶兄为何还要把这个好人让给我做?要不是你告诉我邱学士要检查誊录进度,我纵然再有心,也只能把阿栩从人群中硬拽出来罢了。” “因为我知道子善不会独占功劳。”叶颀笑得腼腆,心中却暗道一声抱歉。 他对姚栩的心思,可远不如何良所言这般光明磊落。 叶颀原先对姚栩是既羡慕又忌惮,因为苗洞明一语道破他被点为状元的天机,对叶颀而言既是幸运,也是不幸。 幸运的是,他明白皇上是有心栽培他们这些寒门布衣的。皇上把自己提拔到一甲第一名,是对自己寄予着成为大彰下一个姚疏的厚望。这叫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潮澎湃,恨不得为大彰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不幸却是,叶颀也由此得知,若抛开家世出身,只论文章才学,他终究是逊于姚栩的。虽然旁人都不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他却莫名听不得别人再唤自己“状元郎”,尤其是当着姚栩的面。 即使姚栩看起来并不知道实情,叶颀也还是觉得,自己在姚栩面前始终是矮人一头的。 他不是贪图状元郎的名头。正因他身负皇恩得中状元,才铆着一股劲,想要堂堂正正地赢过姚栩。 皇上的选择没有错,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样能撑得起大彰的脊梁。 他一定会证明。 前几天休沐,叶颀被皇上一道口谕宣进宫的时候,整个人都激动不已——他早就听何良说起,皇上似乎在经筵结束后单独召见过姚栩,这份殊荣现在终于也轮到自己了! 皇上一开始倒当真是在跟自己闲谈。在听到自己回答说“家中世代务农,但从曾祖一辈便重视子孙读书”,皇上面带笑意,连连点头。 叶修撰陪着皇上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家常,终于等到皇上进入正题。皇上语气轻松,跟刚才问自己儿子年龄的时候别无二致,可他的问题却听得叶颀心惊胆战。 皇上问:“朕深感经筵讲读徒有形式而无内涵,朕每月耗费三个半日坐在文华殿,所学还不及日讲一次。若朕打算自明年起废止经筵,叶卿可有办法?” 饶是叶颀一向稳重,也没办法掩饰住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 原来皇上对经筵的看法,居然是华而不实、徒有其表。 叶颀盯住自己的靴子尖,仿佛答案就藏在靴子里似的。他脸上汗涔涔的,在这个紧张的节骨眼,他想起的人居然是姚栩。 叶颀很想知道,如 29. 一语成谶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29.父母命媒妁言白首如新】 这边叶修撰摩拳擦掌要在翰林院做一番大事业,同姚栩一较高下。而另一边,他选定的对手,默默无闻的姚编修,却满心惦念着段鸿声的下落和静安长公主追查银铃的进展。 那天自城郊马球场归家,月仙一语不发,不仅是因为惊了马,更因为薛敢居然知道姚岑心悦段鸿声。 但姚家众人都以为月仙是因为惊了马被吓坏了,再加上她的腿伤须得尽快擦洗换药,并且最好先卧床修养一会,故而是姚岚以姚家的名义亲自去临川侯府道谢。 没能亲自登门致谢多少有些失礼,但对临川侯而言,姚栩来不来并不要紧。倒不如说,姚岚代替姚家前来拜访,比姚栩登门更合他的心意。 尤其是姚岚近两年在吏部的风评越来越好,他手上还把着官员考核评定的差事。临川侯虽然自己用不上,但若能跟姚岚攒下几分交情,日后自然也好提拔一下自己的旧故和姻亲。 姚岚从临川侯府回家之后难得地夸了连濯,说他既沉稳且识大体,有肚量又能容人。 月仙不禁十分好奇,连濯究竟如何能让一向严格的父亲赞不绝口。 姚岚感叹自己的女儿还是心思单纯了些,月仙打小是在家里宠着养大的,姚家虽然不是勋贵,却绝不可能让她受到半点委屈,更别说还有她祖父的悉心教养。连濯虽然是临川侯的儿子,但他前头还有世子。 临川侯的原配夫人去世之后,端敬大长公主对于女儿留下的一双儿女格外疼爱,对世子这个亲外孙看得更是比眼珠子还宝贝。至于连濯么,庶女嫁过去当填房生下的儿子,在大长公主心里,同她亲生女儿所生的儿子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姚岚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家中的女眷,因此只简要同月仙说了几句,然后便着重讲了一下自己在临川侯府做客时的见闻。 尤其是临川侯世子连济,他一张口便是大言不惭地自夸。明明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竟叫这位世子爷说成是他平日里教导弟弟的功劳,临川侯也毫不掩饰自己对长子的偏袒。听得姚岚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后只能尴尬地陪着笑。 而连濯表情如常,他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甚至还能谦虚地顺着长兄的吹嘘进行恭维,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月仙是很不服气的,她不悦地嘟囔道:“父亲为何不觉得浣之兄惯会逢迎,反而说他识大体?” “你呀!”姚岚当然听出女儿这是吃醋了在故意挤兑连濯,但还是认真地告诫她:“咱们家恰恰就是会逢迎的人太少,你在翰林院的同僚之所以容忍你的冷淡,那都是因为你姓姚。” “因为你出身姚家,所以清高是风骨,疏离是美德。就连皇上几次三番容忍你,也都是为着这个缘故。” “你可以一直学不会逢迎,但你要懂得周围谁在逢迎你,更要看清楚人家为了什么在逢迎。姚家不逢迎任何人,那是因为姚家有本事让皇上都不敢勉强。” 让皇上都不敢勉强么…… “那小姑姑的婚事又怎么……”她嘴快,口无遮拦地问了出来。 姚岚一愣,目光黯然,“你祖父当着先帝的面,是明确拒绝过的。满朝文武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敢直接拒绝皇上赐婚的人,能让先帝忍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很大的体面了。” 月仙执拗地盯着父亲的脸,他的眼睫毛不住地抖动,嘴唇亦是。但最终,他也只是轻轻地为自己掖好了被角,“你姑姑的婚事,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先帝铁了心要和姚家结亲,只叫你姑姑嫁去旁支,也算是让步了。” 她还想再问,父亲却不愿多谈,只叮嘱回头记得要再亲自向连濯道谢,便起身离开了。 第二日正巧轮到了庶吉士们来史馆帮忙誊录的日子,还没等月仙去寻连濯,他倒是先主动过来跟自己打招呼了。 也不难猜他的来意,必然又是问问自己的伤要不要紧。 连濯问得仔细,用的什么药、多久换一次、何时能复原,全都要听姚栩完完整整地回答一遍。 月仙觉得自己脸上真是挂不住,原想着连濯毕竟比自己大四岁,于接人待物上更要周全些也很正常,可如今细想之下,他为人处世的妥帖却好似比自己大十四岁。 “说来也奇怪,贤弟似乎每次遇到我,都要出点什么状况。”连濯见姚栩凝眉思索,久不答话,率先自责地笑了。 这倒叫月仙有些无所适从,秋闱一次,马球一次,自己两次身处险境说到底都和连濯不相干。尤其是前几天的那场马球赛,要不是有连濯帮忙拽住了缰绳,她从马上摔下来,保不齐得断一条腿。 “哪里,哪里,小弟两次遇险,都是仰赖浣之兄才保得平安。有浣之兄在,是我之幸。”月仙诚恳地朝连濯拱手,又问道:“那日可是平郡王世子托连兄来请我相会?” 连濯点头,“世子倾心世子妃久矣,却不知为何,始终被世子妃横眉冷对。眼下郡王爷身子不爽,病痛缠身也勾起了心病,为了嫡子嫡孙的事情,又把这旧事重提了。” 怪哉,连濯既然同世子相熟,怎么会不知小姑姑为何不喜世子? 月仙有些迟疑,听连濯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竟像是不知道此事与段鸿声有关。 既然他不知情,若是自己贸然提起段鸿声,反倒不好了。 连濯顺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道:“平郡王府与我家也算是世交,祖辈曾经一同驻守边关,世子只比我大哥年长几岁,两人很是要好。” 提起这茬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薛敢从前只跟自己长兄连济交好,对自己始终不如对连济那般亲厚。还是直到今年自己考中了庶吉士,这位记忆中的“大哥哥”才开始频频邀请自己一道出游。 “世子为了讨好世子妃,也算是挖空了心思。听说世子妃最喜欢凌州的玉簪花,二话不说便从凌州购置了百余株,在王府里单辟出一块园子栽种,还从凌州请了专门莳花弄草的匠人悉心伺候着。可世子妃竟只去瞧了一回,就再也没进过那玉簪园!” 连濯说到此,愈发真心地为世子感到委屈,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埋怨。 月仙碍于连濯不了解姚岑被赐婚的实情,本不想同他争论世子和小姑姑究竟谁对谁错。没想到连濯完完全全站在平郡王世子的角度,一面替薛敢抱屈,一面觉得姚岑不识好歹。 纵然感念连浣之两次相救的恩情,月仙也还是难免在心中燃起一团怒火来。连濯偏听平郡王世子一面之词,又当着自己的面指摘姚岑的不是,这叫她如何能忍? 她冷冷地回道:“浣之兄,你可知我姑姑同平郡王府这门亲事,缘何而来?” 连濯笑道:“先帝御笔赐婚,薛姚两姓联姻,大彰岂会有人不知?更何况我亦听世子讲起过,他早就对世子妃一见钟情。” 得,这还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不仅不知道先帝的赐婚是对 30. 雨寒心暖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全本免费阅读 【30.避群臣天子私语展书官】 他想都没想就直接认定了。 薛敢也是因为抱有这般接近于自负的想法,才坚持要娶小姑姑吗? 想到小姑姑,月仙更是被一股陡然生出的无力感紧紧地缚住。即使她倾心于段鸿声又如何,即使祖父敢当面拒绝赐婚又如何。小姑姑还是做了世子妃,甚至连段鸿声的近况都无从得知了。 她捏住手串上的黄玉珠,一颗一颗地拨。 该感到悲哀吗?此时此刻,她居然无比庆幸自己能够成为“姚栩”。 顶着阿栩的名字,她就是意气风发的新科榜眼,是修史撰书的玉堂清官,朝堂广阔,她尽可以施展才华。 不用再做众人口中会被夫君嫌弃嗓音的姚月仙。 连濯自然不懂,更何况,像姚岑一般未能嫁给心上人却又不肯认命的女子,实在太少。 许多人不是甘心认命,而是不得不认命。 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 她同连濯的交情不算浅,但今日所谈及的婚姻之事却实在太深,不宜再往更深处去探讨了。月仙也不再计较连濯到底能不能体会姚岑的难处,干脆地向他赔礼道歉,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连濯并不介意姚栩的口不择言,君子和而不同,姚栩作为世子妃的娘家人,自然比自己一个外人看得清楚。 他好脾气地笑道:“不必如此见外,能与贤弟这般推心置腹,我乐意之至。之前平郡王世子谈起与世子妃感情不睦,我原以为或许是有些误会,这才主动提出可以请贤弟一聚。” 连濯注意到姚栩的目光垂下去,再细品姚栩方才话里话外的气愤,掂量出此事多半比世子所说的复杂许多,也决定不蹚这趟浑水。否则万一两边都不讨好,他这个说客可就真是弄巧成拙了。 月仙这下算是放心了,她心里挣扎一番,也决定将段鸿声的事情按下不表,只是有一句话,她很想问出口,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 “有!”听到连濯准备告辞,月仙有点着急了,明明连濯都还没转身,她却先往前迈了半步。 “浣之兄以后若是得闲,能否还教小弟骑马?”月仙想起上一次差点坠马的场景,不由得脸颊发烫——她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听话的学生,如果连濯不愿意教,也是常事。 之前跨马游街的时候,月仙就发觉鼎甲三人里,只有自己拽着缰绳战战兢兢。偏偏何良还打趣说:“姚贤弟天生就是乘轿子、坐马车的命,难怪不会骑马。” 何良兴许以为她忘了,可月仙天生个性不服输,下决心非要学会骑马不可。 连濯有点意外地挑挑眉,爽快地答应了,“我道是什么事,贤弟想学,我自然是愿意教的。” “不过,”他也难得露出个狡黠的笑容,停顿一瞬又接下去道:“我可是要收束脩的,不知能否借此机会,进贵府藏书阁一观?” “随时恭候连兄。”月仙朝他拱手,目送着连濯走远了,才转身回到庑房。 腿上的伤也快好了,前儿付妈妈说只需要再敷五日药膏,这让月仙精神大振。她盘算着,一定要赶在天气彻底转凉之前就开始学骑马,否则等落了雪,地上湿滑黏腻,她可不敢打马从雪上过。 付妈妈很是贴心,在得知月仙上次经筵跪行摔倒之后,她就用锦缎裹着棉花,给月仙缝制了一双护膝,要她经筵时务必牢牢系在膝盖上。 指腹在护膝表面的宝相花纹样上缓缓摩挲,月仙叹道:“这么好的料子,拿来做护膝也太浪费了。” “太后娘娘赏的,杨妃色柔嫩,给小姑娘穿最衬人。”张氏示意绿莺和红鸾一左一右帮月仙系好护膝,又宽慰道:“只裁了一小块边角下来,剩下的料子都好生收着呢。再说了,娘这也算是谨遵懿旨呀!” 还谨遵懿旨…… 月仙笑得快要直不起腰,刚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就发现护膝被她蹭得直往小腿上滑。 月仙弯腰去解护膝的系带,翠色的麻布条裁得纤细,她曲起手指抠了好几下,有些费力。 她早就不能再像做姑娘时一样留长指甲了,其实从前为了练字,她的指甲也只留成弯弯一枚白月牙。比起精致的长指甲,月仙更喜欢这种玲珑的可爱。 用指甲尖挑了好几次,她才终于解开最后一个绳结,“要不还是算了吧,上次摔倒只是因为碰巧骑马受了伤,我哪有那么娇气啊。” 张氏和付妈妈都有些为难,红鸾却灵机一动,“不若就直接缝在中裤上吧。” 她伸手比划着,“就在膝盖附近铺上一片,这样姑娘跪下来也不怕护不住。” “好了好了,”月仙朝红鸾摆摆手,“过两天就是今年经筵秋讲的最后一次,展书官年年轮换,没得再为这一上午又搭上一条中裤。” 张氏见她执意如此,也知道拗不过女儿,索性只剩下最后一次,便也由着月仙去了。 十月二十二日,官员们聚集在文华殿,分列左右两班。月仙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眼风无意间扫过御案跟前,又一次被惊得瞪大了眼睛。 皇上不知是怎么想的,今日居然直接在文华殿里铺好了地毯。 她可还没摔倒呢! 月仙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青金绣袍的下摆。 立冬已过,今日恰是小雪。清早还应景地落了一场冬雨,薄薄的水汽伏在地面虎视眈眈,找准机会就悄无声息地往靴子里钻。 文华殿的地砖平日里就照不到日光,此刻更是浸透了湿冷的寒气。月仙因有地毯垫着,双膝活动起来比前几次利索了许多。 她膝下软和,心中更软和。 铺开讲章,她听到皇上轻声问:“可有觉得好些?” “臣无碍,多谢皇上。”月仙没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皇上努力让自己心如止水地专注于讲章,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游移起来,最终放弃抵抗,任由心意牵着,稳稳地停在姚栩的手上。 多好玩呀,他想。 堂堂天子,他做什么不好,却偏偏就喜欢,趁着堂下众臣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状况的展书官说几句悄悄话。 尤其是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小姚大人,在这种情况下,明知道不该讲话,却又不能不回答。 有种别扭的趣味。 皇上自己玩心大发还不够,把姚栩一块拉下水更叫他生出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来。 月仙哪里想得到这是皇上借机满足心中的叛逆,小姚大人现下可是满心感激——皇上大约是怕自己跪行时双膝被寒气所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