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曼青她不能死[无限]》 1. 夜路(1) [] 葛曼青自己也说不清楚,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好像日子一直按部就班地过,读书、考学、毕业、工作,她沿着大多数人的生活足迹向前走,可是事情就是变得不对劲了。 就好比现在,亮在她电脑屏幕上的两个血红大字: 【回家】 回家? 葛曼青盯着这两个字出神。 天黑很久了,办公室里人都还在。老旧灯管电压不稳,偶有闪烁,昏黄灯光艰难地破开黑暗,落在桌面上,还没电脑屏幕来得亮堂。 同事们佝偻着背,眼神疲惫木讷,望向电脑,键盘和鼠标的嗒嗒声和人一样呆滞迟缓,挂钟规律的走针声音藏在里面,墙壁上,它的指针已经快到达十一点整的位置。 好像……是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 葛曼青觉得自己的大脑最近好像很是笨重,总是转得生涩又吃力。 挂钟钟盘上的数字和指针在葛曼青的视线里扭曲模糊,如同被人刻意搅乱的涂料,最终融成两个鲜红的字: 【回家】 涂料的颜色很新鲜,浓艳夺目。只是似乎笔尖的水蘸多了,每每笔锋停止的位置,涂料都会挂下一行血泪,不断地往下流,流过挂钟的边框,再顺着墙壁上腻子不平整的纹路一直向下,落在地砖上、渗进裂缝里、蔓延成一滩深色。 都快十一点了,早该回家了。 葛曼青终于想通了这点,鼠标狂点左下角,嗒嗒嗒嗒,声声急切的催促。 【回家】 红字翻滚,像是要涌出屏幕,关机窗口久不弹出。 葛曼青手指一顿,断然按下电源键,拎包、起身。 忽然间的动作惊扰了其他同事,道道目光聚焦在葛曼青身上,总算带了点儿人气。 “曼青,现在就走了呀?”隔壁工位的女同事惊诧问道。 “嗯,要赶不上末班车了。”葛曼青说话间,瞥到对方的电脑,屏幕上血红狂野的【回家】二字在她的视线中迅速褪色成白色宋体字,有红色液体从屏幕底缝里流出来。 她好像能闻到腥甜的气味。 涂料是这个味道吗? 葛曼青轻轻嗅了嗅。 “老板都没下班呢,你这溜得倒是快。”一个男同事不阴不阳地说了句。 葛曼青斜挎起帆布包,整理被包带压住的卫衣帽:“嗯,要赶末班车。” 她不着痕迹地扫过男同事的电脑屏幕,同样的【回家】二字在她眼中褪色,红色涂料涌泉一样从屏幕底缝中流出来,迅速浸满了男同事的桌面,染红了他的袖子,然后连线成片、绸缎般挂落到地上。 滴滴答答,这声音清晰通透,让人难以忽略,可偏偏葛曼青的同事们都对此毫无反应。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呲啦——! 声如裂帛,又似是藏在粉笔里的石子划过黑板。天花板猝然破开一条长缝,滴滴答答,红色水珠漏下来,密密麻麻,如同珠链。水渍在地面快速蔓延,腥甜的气味更浓了。 灯光开始忽闪忽闪,红白色字体也随灯光闪动,在葛曼青视线所及处的每一台电脑屏幕上跳跃。腥甜液体很快积成浅浅一层,浸没了葛曼青的鞋底。暗处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从四面八方逼近。 不对劲。 事情又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葛曼青捏住包带,退后一步。 主管望着办公室中央这个神色淡漠、已经准备下班走人的姑娘,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曼青,怎么也得等老板走了你再走吧?你知道的,这些天项目多、工作忙,老板希望我们能在这段特殊的时间里再加把劲儿……” 主管是个又矮又瘦的中年女人,也是全部门拼劲最足的一个,常常一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余时间全泡在办公室里,誓要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公司,以至于每周仅有的一天休息日也总被用来自愿加班,像是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 可是现在,葛曼青在灯光闪烁的间隙里,看见她的身体极速萎缩,手指变成干枯 2. 夜路(2) [] 葛曼青已经不记得类似这样不对劲的事情是第几次发生了,总之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能正常辨别什么是对劲、什么是不对劲了,也分不清究竟是这世界不对劲、还是她自己不对劲了。 脑袋浑浑噩噩的,像是灌了水泥,反应总是慢几拍。要是仔细去回想,起初……应该是一面镜子。 她刚洗完澡,浴室里的镜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葛曼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她,咔嗒咔嗒,镜中人逐渐开裂,然后轰然倒塌,化作齑粉。 葛曼青眨眨眼,镜子里的她还是她,没有开裂,也没有齑粉。 然后是她的长发。 葛曼青的头发越掉越多,杂乱地揉曲成一团,堵塞了下水道。她看见下水道口的头发如海藻疯长,填满了整个浴室,将她包裹、勒紧、到窒息。 葛曼青挣扎着睁开一条眼缝,浴室里灯光大亮,没有头发,也没有窒息。 再后是她的眼睛。 葛曼青发现自己的左眼眶下方破了个洞,眼珠子总是要从洞里掉出来。她只能先用手堵住,找来针线准备将洞缝上。 咚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葛曼青开门收了快递,再摸眼眶,洞已经消失了,针线还在手里。 …… 呼——! 一辆摩托车从葛曼青旁边疾驰而过,风一吹,几缕散发拂到脸上。 葛曼青摸着眼眶,从回忆里抽身,将散发别到耳后,往右边挪了些,继续低头走路。 公司位置比较偏,位于城市的最南边。以前这一片全都是农田,后来城市规划说要向南发展,不少得了小道消息的企业家纷纷把公司往这里搬,指望着过些年这里能成为下一个商业圈,可等政策正式发布了他们才傻眼,南边只是要外扩,西边才是要发展商业。 葛曼青的老板就是当初轻信了小道消息的企业家之一,低价买了栋旧楼房把公司搬进来,正好卡在南城区外扩的边缘。出公司门往南走一条街就是几个一直说要搬迁却到现在都没搬的乡镇工厂,工厂往东南再走几公里,能看见大片的农田。 因此,一直到现在,这一片的路都是破旧狭窄的,柏油双车道修修补补过很多次,上面什么都跑,公交车、货车、汽车、自行车、牛羊猪、猫狗鸡鸭、人,全都挤在这条窄路上。 这里没有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之分,更没有人行道,柏油的边缘和草地相接,草地坡度往下,栽了不少树。树后边是一条河,泛着油绿浑浊的水光。 葛曼青贴着泊油路的边缘走,马尾辫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手指搭在包带上,动了动,然后抬起手臂、又放下,几次三番,终究还是没忍住,又摸摸眼眶。 呼——! 又一辆摩托车从葛曼青身边飞驰过去。 还好,没有洞。 她长舒一口气。 自从那次之后,葛曼青总是担心眼眶下边会不会又忽然破个洞。在家里还好,眼珠子要是真从洞里掉出来,趴地上仔细找找总能找得到,洗干净了还能塞回去,可是万一眼珠子掉外面,而她当时又没注意,恐怕等她发现的时候,眼珠子早就不知道被哪条野猫野狗吞下肚子了。 葛曼青沿路往前走,三分钟后,手再次摸上左眼。 呼—— 又是一辆摩托车从后方由远及近,但这次它停在了葛曼青身边,车灯在昏暗的路上亮得刺眼,将她脚下那块泊油路面的坑坑洼洼照得一览无余。 “小妹儿,嘎庆路怎么走?” 骑车的是个寸头中年男人,没戴头盔,身穿厂子里发的深色工服,外地口音很重。 葛曼青不是很能听懂他的话,但凭着音节还是能猜到他的意思,答道:“直走,第一个路口左转是柑青西路,右转是柑青东路。” “哦哦哦,谢谢啊!” 男人骑摩托车呼地疾驰而去。 葛曼青放下覆盖左眼的手,看见摩托车落进黑夜里不见了踪影。发动机轰鸣,过了一会儿,声音也一起消失,而她前面最近的路灯还在百米开外,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悬在空中。 太黑了。 葛曼青这样想着。 什么都看不见。 手塞进口袋里也不安稳,不过几十秒,她的左手便又摸上了左眼。 今夜的路好像格外的长,走了这么久还没看见公交站台。 葛曼青的左手再也没有从眼睛上放下来。 呼—— 又一辆摩托车从后方靠近。 “喂,小妹儿!嘎庆路怎么走?” 葛曼青好像刚刚才 3. 夜路(3) [] 赵峥钢觉得,一定是今天贪的那口酒惹的祸。 他在厂子里干了快二十年,回家的这条路一年能走三百四十天,春夏秋冬、黑夜白天、雷电风雨,他什么样的天没见过?就没碰到过今天这样子荒唐的事情! 荒唐!太荒唐了! 他明明一直沿路直走、一直在向前开,可是竟然三次遇见了同一个人! 那人捂着眼睛,说前面路口拐弯是柑青路,说怕眼珠子掉出来,可他问的明明是港庆路!开了这么久,大路笔直,哪里有什么路口!眼珠子要能自己掉出来,那还能是人吗! 一定是因为那口酒!一定是! 厂子里难得放假,他们几个老兄弟也难得聚在一起喝几杯。摩托车昨天才里里外外擦过一遍,停在路边锃光瓦亮。他最近心事多压力大,虽说存了点借酒消愁的想法,但向来心里有数,喝了三瓶啤酒就准备打住了。可那老张竟在这时候从包里掏出了瓶白的,五十六度,酱香型,一瓶一千三,说是从朋友那里顺来的。 肚子里的酒虫闻着味儿就出来了,一两解馋,二两知味,三两下肚才有了那么点儿喝酒的感觉。 不能再喝了,他心里有数。 他冲哥几个摆摆手,可老张又往他酒杯里添了二两。 啧,酒都倒上了,哪里能浪费?一口干掉,酒香从口鼻顺进胃里,余味不散。 真不能喝了。 他把酒杯倒扣,摆摆手。 他心里有数。 刚站起来的时候,是有那么点儿晕乎,可是跨上摩托车,油门一拧、夜风一吹,管它刚才有多晕乎,都给吹没了,脑子清清爽爽的。 真吹没了吗? 呸! 要是真吹没了,他能糊里糊涂骑错了路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他能眼花把三个人看成同一个人?他能犯浑听到“怕眼珠子掉出来”这种胡话? 恁他娘的!都怪那个姓张的! 这么宝贝那瓶酒,干脆就别拿出来!哥几个都喝的差不多了才掏出来是几个意思?诚心让他喝多是吧? 等着吧!等他回去,非得弄他一顿不可! 油门早就拧到了底,风刀割一样落在脸上,快要把赵峥钢的耳朵划出口子来。黑漆漆的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他的摩托车在呼啸,如同他飙升的肾上腺素,刺激只嫌少、不嫌多。 前面好像有人。 赵峥钢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一下子提溜起来,放慢了车速。 油不多了,省着点儿用,绝不是他害怕。 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不因为车速放慢而减轻多少,放在这样寂静的夜里,颇有种掩耳盗铃的即视感。 赵峥钢缓慢靠近,眯起眼睛。 马尾辫、卫衣、斜挎包、休闲裤,这背影眼熟得很。 呼、摩托车一下子熄火,夜路彻底静了下来。 赵峥钢的心脏砰砰狂跳,胸腔几乎快要承载不住这样的负荷。 不对。 骑摩托车回家只要十几分钟,可他一直向前,已经骑了几个小时,肯定是走过了。 怪不得他不认识这鬼地方,指不定都骑到省外去了! 他应该掉头才对。 赵峥钢重新点火,掉头,朝跟那背影相反的方向驶去。 * 葛曼青走累了,停在路灯下,身上一层薄汗。 手机死机了一样,怎么点都没反应,长按电源键关机也没用,只有血红的“回家”二字定格在屏幕上。头顶噼里啪啦,黑色大飞虫不要命地反复往路灯灯泡上撞,不死不休,悲壮得很。 葛曼青瞧着那虫子、瞧着那灯,歪了歪头。 去公交站的路是旧的,公交站牌是旧的,路灯也是旧的。每晚她加完班走向站台,隔老远便能看到矮矮的路灯亮着暗黄色的光,钨丝升华后又凝华在灯泡内壁上,黑色的一层,让本就不明亮的光更加暗沉。 葛曼青喜欢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静静等着车,看小飞虫拼了命的向灯泡上冲撞,那是她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候。 可是现在的这盏路灯不旧,灯光也是亮白色的,高高的悬在她头顶。 怪不得她总觉得今天的路格外的长,原来是她胡思乱想走过了头,不知到哪儿来了。 手指在屏幕上一通乱点,手机依然没半点反应,跟板砖没两样。葛曼青干脆把手机丢回包里,扭头,疾步返回。 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末班车走没走。这里太偏,天又晚了,基本打不到车,更别说她现在手机还坏了。 只希望她走快点还能赶得上。 * 赵峥钢估摸着他已经骑了快一个小时,路边没再有什么奇怪的人影,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可是,这一路树影婆娑,景色相似,也没瞧见旁边有什么岔路口,这便多少有点奇怪了。 但他下意识把这种反常给忽略了过去,呸一口朝旁边吐了口痰,骂道:“恁他娘的农村破路,修这么长!” 对他而言,现在找不到路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摩托车的油快不够了。 糊里糊涂的竟然跑了几百公里,哪晓得那口酒的后劲有这么大!而这一路,他也愣是没注意到哪里有加油站的牌子,可不急死个人? 他就不该贪那口酒! 赵峥钢在心里把那姓张的痛骂了千遍万遍,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他家去把人给剐了! 夜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车开得太快已经冻得他受不了,搞得他焦躁得不行。 还是得找人问问哪里有加油站。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赵峥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先前三次问路的经历还让他心有余悸。 他暗自唾骂自己。 怕个毛!酒喝多了、眼花了,把三个不同的人认成了同一个人,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也不嫌丢脸!总不会是真碰上了鬼打墙、撞见了女鬼—— 呸呸呸! 赵峥钢冷汗嗖嗖往外冒,立即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给遏制住了。 都怪那姓张的!天天听那些个鬼怪小说,害得把他都给传染了! 他赵峥钢活了四十多年,从来就不信世上有什么鬼怪!要不然他那些个老祖宗看他过得这么辛苦,怎么不给他送些钱来? 赵峥钢自己把自己逗笑了,然后就撇见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顿时笑容一僵。 披肩发、衬衫、牛仔裤,推着电瓶车,车后座装了个遮阳的宝宝椅。 呼,幸好,不是刚才那个。 赵峥钢表情放松下来,降速,凑过去:“老妹儿,这附近有加油站不?” 女人一惊,回头,见是个粗鲁野蛮的陌生男人,不由得警惕起来,瑟缩一步:“不知道。” “老妹儿,哥不是坏人,哥是诚心问路!” 女人长得漂亮,只是脸色不太好,透着虚弱的白皙,这会儿冷下脸来,更显得柔弱好欺负。 赵峥钢忍不住想多说几句:“晚上酒喝多了,跑错路了,这会儿油也不够了,哥是真的着急回家,家里孩子还等着哥呢!” 女人对这个一口一个自称“哥”的男人警惕更重,冷漠道:“我真不知道,你问别人去!” “诶哟,这大半夜的,路上哪儿有别人哟!” 赵峥钢无奈,看见电瓶车的宝宝椅上好像真坐着个孩子,来了主意,套近乎道:“老妹儿,不瞒你说,哥家里的儿子身体不好,病得厉害,明儿一早他妈就要带他去江水市看病,所以哥今天是真的着急回家,你看能不能帮忙导航查查附近哪里有加油站?哥这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文化,手机上的高级软件实在用不来……老妹儿你也是为人父母的,应该能理解哥这心情,哥家儿子才两岁多,应该跟你儿子差不多大……你家是儿子还是闺女呀?” 赵峥钢说着,探头过去瞧。 不瞧还好,这一瞧,赵峥钢顿时魂都飞了一半——哪里是 4. 夜路(4) [] 女人的手机是四五年前的旧款,拿在手里轻飘飘的。钢化膜上划痕不少,边缘有轻微的碎裂,透明手机壳已经老化成了很深的茶色,里面夹着一张医保卡和一张身份证,写有她的名字:曲又莲。 “你的手机。”葛曼青把手机递给曲又莲,屏幕朝上。 淡淡的红光照出对方受到惊吓变得惨白的脸,在缺少路灯照明的夜里,显得莫名惊悚。 曲又莲惊恐不已、连连后退:“不、不要给我、快丢出去……啊!!!” 她忽然抱起孩子尖叫着跑开,然后一个不稳、趔趄摔倒,侧肘着地,下意识护住了怀里的孩子,米白衬衫上很快晕染出一片血迹。 她慌乱得无法站起,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双腿乱蹬、不断地后退:“不行、别过来!我还有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恍惚间,葛曼青感觉到手上一片潮湿。 她看见曲又莲的手机上红字翻滚,大量血迹涌泉般源源不断地从屏幕里涌出,悬垂落地后朝曲又莲在的方向延伸。那血迹像是某种向阳生长的缠绕类藤蔓,曲又莲就是它寄生的树木,它在她身上缠绕生长,挤压她的身躯、勒紧她的喉咙…… 可葛曼青一眨眼,又什么都没了。 屏幕定格,地面空无一物,只是曲又莲身体紧绷,脖颈和额头青筋凸起、脸色窒息般青红,正用怪异的姿态将孩子推远。 葛曼青:“你还是回家吧,车祸本来也和你没有关系,用不着你送他去医院。” 曲又莲望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哀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回、家……” 某种束缚应声解开,曲又莲一下子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短暂的茫然失神后急忙去检查孩子的状况,见孩子毫发无损,她才埋下头,和孩子一起放声大哭。 树林里的摩托车还在燃烧,火点着了一片草地,燃上了两颗树干,朝赵峥钢的尸体边蔓延。惊恐定格在尸体的脸上,血液在火光下鲜艳得刺眼。 葛曼青想了想,转身朝赵峥钢的尸体方向小跑过去,在附近的草丛里摸摸索索。十几分钟后,她找到了赵峥钢的手机,破碎的屏幕上是熟悉的“回家”二字。 路边,曲又莲短暂失控过后,已经冷静下来,背对树林,轻声地哄孩子。 葛曼青折回去,曲又莲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泪痕未消的脸上,扯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吧?孩子生病,折腾了一天,我太累了,累出幻觉了,总觉得所有墙上、屏幕上都用血写了‘回家’两个字,在医院里就这样了。有时候血涌出来,要淹死我,有时候血变成手、变成绳子,要勒死我。我害怕,找人求救,可别人都以为我是精神病,哈哈……” 她轻轻笑了笑,脸颊生得漂亮却也瘦得凹陷,美丽又虚弱。 实际上,葛曼青完全没有被吓到,只是觉得她刚才有些吵。 “你的手机。”葛曼青把曲又莲的手机递给她,然后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她看,“我的手机。” 曲又莲微愣,见葛曼青很快又拿出来一部沾血裂屏的手机,指指树林里的尸体:“他的手机。” 三部手机,屏幕上是一模一样的“回家”二字。 曲又莲看见屏幕还是本能地被吓了一跳,不明白葛曼青是什么意思。 葛曼青问:“你认识这条路吗?” 曲又莲摇头。 葛曼青却点点头:“嗯,我也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我们都迷路了。” 葛曼青挑着没血的地方,用力点了点赵峥钢的手机屏幕,见没什么反应,便随手丢回了树林里:“但是我们现在要回家。” “回家……”曲又莲喃喃重复,悲苦的情绪无可抑制地涌上心头,“怎么回?车也没电了,路也不认识……” 曲又莲一顿,忽而惊觉:“你也能看见屏幕上的血字?” “嗯。” 葛曼青神情淡然,看见曲又莲怀里的孩子悄悄抬起了头,正眨巴着大眼睛看她,她便也回盯着这个黑乎乎的大脑袋木偶娃娃。 曲又莲本还处于震惊之中,可见葛曼青与她儿子对视,一下子警惕起来,猛地将孩子藏入怀里。 葛曼青看她忽然戒备,不明所以,想了想,夸赞说:“小宝宝很可爱,眼睛大大的。”脑袋也大大的。 曲又莲不知为何戒备更甚。 葛曼青接着说:“像你。” 曲又莲完全没想到葛曼青会说这么句话,一愣,倏然眉开眼笑:“对,眼睛像我。” 嘎吱嘎吱—— 一辆老式自行车在这时候慢悠悠走出黑暗,进入她们的视线。 骑车的是个大男孩儿,身穿宽松的蓝白校服,背着个黑色大书包,大约是上高中的年纪。他的自行车很破很旧,锈得厉害,蹬起来十分费劲,在这样凉意深重的夜里,他额头的汗却把刘海浸透了。 葛曼青和曲又莲都看向他,背后是车祸现场和未熄灭的火。 高中生又蹬了几步,汗从鼻尖滴落下来,猛地一震,像是才看见她们,惊呼、停车,茫然懵懂的脸上眼睛睁得很大:“……你们好,请问你们这是……” 他歪头去看着火的树林:“天呐!那里有个人!是发生车祸了吗?你们打急救电话了吗?” 高中生慌慌张张掏出手机,但是动作又忽地停下:“我、我的手机死机了,打不了电话,你们报警了吗?” 葛曼青摇头:“没有,我们的手机也死机了。” 她把曲又莲扶起来。 小孩子正是闹腾的年纪,虽被妈妈紧紧藏在怀里,可他一直哼哼唧唧、扭来扭去,想要挣脱。曲又莲本就体弱,又累了一天,哪里斗得过刚病愈睡饱的小男孩儿?只见那黑色的大脑袋噌的一下冒出来,大青枣般的眼白中间一点绿豆大小的瞳仁,看向高中生。 高中生一滞,尖叫乍起,指着小孩儿哆哆嗦嗦:“鬼!鬼啊!啊!!!!” 曲又莲顿时脸色惨白:“鬼?哪里有鬼?” 高中生的惨叫过于凄厉,小孩儿被吓哭了,曲又莲只得一边抱着孩子哄、一边惊慌问哪里有鬼。 葛曼青无奈,默默捂住耳朵。她生性安静,不讨厌热闹,但讨厌吵闹,尤其是在这样寂静的夜路上,高中生的叫声简直堪比炸弹,能波及方圆几百米。 “啊!!!啊!!!!” 高中生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叫起来这气息却格外的持久。他想逃,慌乱中脚蹬踏板踩了空,身体失衡摔倒在地,腿被自行车压住。 小孩子一直哭,曲又莲左看右看,茫然不知鬼在何处,可高中生就是停不下来地叫,手哆哆嗦嗦指小孩儿。曲又莲以为高中生是指她身后,回头一看,尖叫,拔腿就跑。 葛曼青没有表情,仿佛游离在天外,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可高中生还在叫,却不再指向木偶小孩儿,而是频频指她,面目恐惧到狰狞。 身后传来响动。 葛曼青回头,只见赵峥钢浑身是血,瘪了半边脑袋,撑着畸形扭曲的肢体,走出了树林。血染草地,画出他行走的轨迹。 葛曼青一愣,觉得自己明白了高中生频频指她意思,满是歉意地说:“对不起呀,我刚才把你的手机扔林子里了。” 赵峥钢不答,接着走。折断的肢体被皮肉连在躯干上,随走路的步调摆动。 葛曼青说:“要不我去给你找回来?记得好像是扔那个方向了……” 葛曼青与他擦肩而过,去找手机。身后,曲又莲的尖叫、孩子的号哭,加上高中生气息悠长的惨叫,这样的三重奏吵得她脑仁疼。 可她还要找手机。 早知道那人碎麻花 5. 夜路(5) [] 司机的头颅在高中生腿上滚过半个圈,仰面朝上,大团的棉花从断头处漏出来,白布缝制的皮肤随之凹陷进去,颜料涂画出的五官本是乐呵呵的喜庆表情,这会儿却扭曲成似哭非哭的模样。 高中生人彻底傻了,瞳孔紧缩,眼皮眨也不眨,嘴巴微微张开,僵硬的痴愣在那里。葛曼青喊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半点反应。 新郎坐在高中生旁边,靠另一侧车门。他的头发和西服应当在出门前精心打理过,可是现在却乱糟糟的,胸花也歪了。车里开了空调,不冷,他却抖得像开了震动模式,嘴里喃喃:“不是真的、我在做梦…不是真的、我在做梦……” 他的眼球不受他的控制,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往窗外看了,可是视线不知怎么的,偏偏扭转方向,和司机的断头对上了眼—— 惨白皮肤、浓眉黑瞳、殷红嘴唇,脸颊上还有两团鲜艳的腮红。 司机的五官无一对称,每一道笔画都显露出孩童简笔画才有的幼稚和粗糙。 新郎脑子里的弦,啪嗒,断了。 他一把抓起司机的断头,冲下车,奋力将头颅抛掷到远处,然后发了疯似的在马路上和树林里狂奔、尖叫、嚎哭。 车门大开,一阵冷风吹来,高中生打了个哆嗦。 “小伙儿,”葛曼青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车我停对面马路边上了啊。” 他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看葛曼青,而是望向腿上那一团团棉花。他双手颤抖,抓起纯白的棉花,捧至眼前—— 葛曼青又眼花了。 她看见高中生手上捧的棉花变成了红色血块——又或许不是血块,而是沾血的某种人体组织碎块——葛曼青不知道那是什么,一瞬间,眨眼而过,她没看清。 高中生手抖得越发厉害,慢慢张大了嘴。葛曼青预感不妙,忙说:“等一下,你先不要……” “啊啊啊——!!!”高中生哪里听得到她讲话,尖叫一下子就从嗓子眼儿里炸开来了。 “嘶……”葛曼青捂住耳朵,无奈,看看车里、看看车外,深感为难。 突然间这么一个烂摊子砸到她面前,管和不管都令人头疼。 揉了揉耳朵,葛曼青拉开前排车门,将司机的躯干丢了出去。副驾驶上同样是一具棉花人偶,面部稀巴烂,已看不出模样,胸花上写着他是伴郎。只不过,司机的脖颈断口一看便知道是被暴力撕扯裂开,而伴郎面部和颈部的痕迹却像是被锐器划开。 葛曼青没有太在意他们“死法”的差别,将伴郎也扔下车,稍微拾兜了下散落的棉花,然后把自行车硬塞进后备箱,箱盖合不上就半敞着,最后到林子里把哭得没力气的新郎拖回车里。 正巧,高中生这时候嗓子也终于不堪重负,哑得发不出声了。 葛曼青非常自觉地坐上司机的位置,系好安全带招呼道:“安全带扣上,我们准备出发了。” 后排三个人没动,葛曼青回头,认真道:“我六年前考完驾照就基本没开过车了。”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半晌,只有曲又莲眼珠微动,去摸安全带,可几下都没能拉开。她放弃,抱紧了木偶娃娃,道:“走吧。” 葛曼青莫名有些感动:“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尽管她一点都不信任自己。 车子慢呼呼上路,道路变宽,葛曼青逐渐找到了开车的感觉,大着胆子分神,启动车载导航,问后排:“你们家住哪儿?我先送你们回去?” 曲又莲声音有些哑:“锦花新苑。” 葛曼青:“哪条路上?” 曲又莲:“锦花路。” 葛曼青划动导航上搜索出来的五六个结果,找到详细地址在锦花路上的那个,一顿:“包城,下塘区?” 曲又莲:“嗯。” 葛曼青退回搜索栏:“穿校服那小伙儿,你呢?” 高中生刚才一阵尖叫完之后又变得痴痴傻傻的,活像三魂七魄集体离家出走,葛曼青连叫几声都没听他有回应,还是曲又莲耐不住,啪一下子狠打他胳膊,不知为何态度十分恶劣:“叫你呢!聋了?” 高中生迟缓的“啊”一声,嗓子哑得比砂纸还糙。等葛曼青重复问题后,他迟缓地回答:“祥林村三组五号。” 葛曼青搜索到:“南湖市瓦口镇方圆乡?” 高中生:“对。” 曲又莲吼他:“问你现在住哪儿,没问你老家在哪儿!大晚上要人开八百公里外把你送回老家你是失心疯么?” 妈妈生气了。 木偶娃娃瞪向惹妈妈生气的罪魁祸首。高中生瞬间如同受惊的刺猬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拼命往新郎那边挤。 这时候,新郎官埋着头,闷闷开口:“我家在吴州,上城路,天华府,但我现在要去香茗园接亲,我老婆住那儿。” “吴州?”曲又莲疑惑,“你从吴州跑百来公里到包城接亲?” 新郎抬眸看她一眼,又迅速垂下:“我老婆也在吴州,我家小区到她家小区八公里,白天开车也顶多二十分钟。” “那你怎么会到包城来……”曲又莲忽然顿住,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葛曼青淡淡补充:“我住靖城,但导航显示我们现在在顷州。” “顷州?!” 顷州,华国北端的一座城市,以冬季雪景闻名,距离车里四人的家乡都至少有两千公里。 怪不得这夜里变得这么冷。 听到“顷州”两个字,新郎的脸色有片刻的僵硬不自然,但隐没在阴影里谁也没发现。 葛曼青停车,专心研究车载导航。她将他们四个人的地址挨个儿输进去作为目的地,点击确认后却都没有反应,依然停留在搜索界面,反复重启尝试多次都是如此。 “这导航坏了么?”她问新郎。 “不知道,车是租的。”新郎已经被高中生挤得就差变成窗玻璃镶车门上了,但是在木偶娃娃时不时扫过来的诡异视线下,他愣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顷州秋天的夜晚,比靖城冬天时候还要凉些。葛曼青把空调风开大,想了想,开始胡乱搜索地址,山川海洋、戈壁湖泊、商场游乐园,想到什么搜什么,导航始终停留在搜索页面不曾变过,直到她输入了“北仑草原”,导航忽然跳转,机械女声响起:“导航开 6. 夜路(6) [] 高中生叫孙舟龄,家住农村,在镇子里上学,平时住校,只有节假日才回家。 在一个绝大多数学生只能靠高考改变命运的普通小镇上,对于那些愿意学习的高三生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读书更重要的。孙舟龄成绩不错,也能吃苦,升高三后两个星期放一天假,他通常四个星期才会回家一次,只是为了能多出一天复习的时间。 他比不得那些家住镇里的学生,衣食住行大多有父母操劳,即便每天回家也浪费不了多长时间。他从镇上回村里,先要骑半个小时自行车到车站,然后坐三个小时大巴车到乡里,最后还要舅舅骑摩托车接他回村。这样一来一回,七八个小时就没了。 孙舟龄舍不得这么些时间。 “这几天降温了,我要回家收拾些厚衣服带回学校。明天放假,今天放学早,六点半就下自习了。回乡里的最晚一班车七点半走,往常我骑车到车站还能再背二十分钟单词,可今天我去车站的半路先是遇见这个鬼娃……先是遇见你们,又被死人追,然后逃上车。这些时间算下来,怎么也不可能已经过了九个多小时!” 听完这些,葛曼青表情淡淡的,没什么波澜。曲又莲从“鬼娃”两个字冒出来的时候便脸色阴沉得要滴墨,仇人一样瞪着孙舟龄。新郎也是那时候身体忽然紧绷,表面像是被孙舟龄的话震惊到看向他,实则是在用余光提防木偶娃娃。 “这我知道,时间有问题。”葛曼青说。 “诶?”孙舟龄本以为这会是一个不得了的惊人发现,至少他发现这点的时候足够崩溃,“你、知道?” “嗯。我下班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一上车时间却是四点零五,过了这么会儿了,时间也没变过。导航能用,屏幕没问题,只能是时间有问题。嗯……现在空间也有问题,这有点麻烦……你们两个出门的时候是几点?” 曲又莲暂且没有和孙舟龄计较,把闹腾的孩子按回怀里,说:“我十二点左右从医院出来的,车半路没电了,想找充电桩没找到,折腾了会儿,然后遇见你们,我感觉也就不到一个小时的样子。” 他们把目光转向新郎,新郎有些紧张:“我是四点从家出发去接亲的。” 葛曼青明白了:“哦,这是你的时间和空间。” “怎么就是我的了?你别胡说!” 滴嘟滴嘟—— 救护车的响笛突然响起,打断了新郎,刺眼的灯光迎面照过来,晃得车内几人赶紧挡住眼睛。葛曼青差点儿方向盘打偏,迎光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当即一脚刹车:“下车!快跑!” 幸亏她开得够慢,急刹之下除了新郎没人撞到前排椅背,要不然他们还得懵个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前方,救护车极速蛇形甩摆、迎面驶来,恰和婚车出现时如出一辙。 救护车轮胎和路面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呲啦声,不出半分钟已经漂移到婚车跟前,砰的将婚车撞出去几米。 几人刚逃进路边林子,听动静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却见救护车竟然拐个弯直奔树林里冲。 轰! 救护车接连撞断好几棵树,燃起火。 人跑散了,救护车独自燃烧,里面好像有奇怪的动静。月亮这时候从云层后头跑出来了,把枝干照得像是结了冰霜,稀稀拉拉几片叶子挂在树梢,风一吹就会掉。葛曼青这时候才有了实感,真的到北方了。 “喂,美女!开车的那个美女!”新郎的气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 葛曼青转头找了会儿,才看见新郎躲在某棵树后头,正紧张地朝她招手,一边还眼珠子溜溜地转,提防着四周。 “过来!快过来!”新郎急得手要招出残影。 眼看葛曼青踩着枯叶靠近,新郎急忙把人拉到树后头蹲下:“你看见了吧?那个女的带的孩子,是个鬼!” 话音刚落,新郎立马捂住嘴,谨慎地环顾四周,没看见曲又莲和木偶娃娃的身影,然后才敢继续说道:“但那女的大概是被鬼迷眼了,真以为那鬼娃娃是自己的孩子!还有那学生,也是个傻的,当着鬼娃娃的面一通乱嚎鬼喊说它是鬼,到现在没被咬死都算是撞大运!可怜给我当伴郎的兄弟,先被变成了人偶,又被鬼爪子挠得稀烂……说起来,那学生也不简单,竟然把司机的脑袋给扯下来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 他又环顾一圈,严肃道:“美女,我们俩合作。你们之前遇见的事情那女的刚跑上车就说了,原本我不信的,但是现在,再怎么离奇的事情我也不得不信。你能从死人手里逃出来肯定有本事,我又是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跟我联手,比你自己孤军作战强太多了!” 葛曼青不是很理解,但还是点点头:“好,待会儿我们再跟他们两个说一下。” 她以为在车上时他们四个已经自然达成合作关系了,不明白为什么新郎这时候还要揪住她单独讲一遍。 新郎瞪大眼睛:“你傻吗!” 说完,他惊觉自己声音有些大了,立马压下音量:“那女人被鬼迷眼,死活认定鬼娃娃是她亲儿子,护犊子护得跟个什么似的,跟她合作不就等于跟鬼绑一块儿了吗?你找死啊!再说那个学生,读书读傻了,蠢货一个,又瘦得跟麻秆似的,只知道哭和叫,带上他不纯属拖我们后腿吗?” 新郎抓住葛曼青的手:“美女,你是个聪明人,胆量也大,从你淡定得像看不出那孩子是鬼一样和那对母子相处我就看出来了。但是,我们两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现在的情况太古怪、太危险,我们只能先保全自己,懂吗?” 保全自己。 有意思的观点。 保全的是你,还是我? 新郎身后一双沾血的腿一闪而过,葛曼青揉揉眼睛,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现在是你的时间和空间。” “啊?” 不管新郎如何愣住,葛曼青拨开他的手,转身向救护车走去。 滴嘟、滴嘟。救护车又叫了两声,顶上的蓝光便灭了,车头扁得不成样子,火势也小了下去。 车厢里面的动静乒乒砰砰,忽然哐啷一声巨响,车门被暴力破开,几块黑影飞出来。 新郎本还想追过去问个清楚,可见状立马吓得跑远。 其实也没什么新奇的,飞出来的不过是几节棉花人偶的断肢,以及一个老熟人——赵峥钢掉在厚实的落叶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葛曼青刚才见这车眼熟,就料想赵峥钢应该在车上。本想的是经历了两场车祸,赵峥钢九成九要变成一滩肉块,可现在他竟然还能动,葛曼青震惊之余也松了口气,对他说:“你的手机还在我这儿。” 她私自扔了别人的东西,怎么也得交还到别人手里才行。 < 7. 夜路(7) [] 孙舟龄身型高瘦,站在葛曼青面前像一根迎风要倒的芦苇。他压抑着气愤和委屈:“那男的不是好人!他自私自利、满嘴谎话、胆子比老鼠屎还小!你跟他合作,他最后肯定会害死你!姐姐,你不要信他!” 葛曼青歪歪头,觉得新郎对孙舟龄的评价简直错得离谱。 挺聪明一孩子,就是胆子小了些了、嗓门大了些,怎么会是个蠢货。 这时,姜荆眼皮微动,嘴里含糊不清:“不、不喝了、我真的不想喝了……呃、唔——” 她忽然要吐,吓得孙舟龄浑身绷紧,但又没敢把她扔出去。好在她只是干呕几声,没真吐出来,后面嘟囔几句,再次陷入昏睡。 姜荆伤势不轻,尤其是左边胳膊,不知道是断了还是脱臼了,弯曲角度有些奇怪。大概是疼得厉害,她睡不安稳,牙齿紧咬嘴唇,五官揪在一起,身在凉夜里吹冷风,额头却满是细密的汗珠。 葛曼青摸摸她的额头,说:“应该是被灌太多酒了,胃难受,伤这么重,刚才还着了凉,现在有点发热。我在救护车里拿了些药,待会儿看看有什么是可以给她吃的。” 救护车内的狼藉中,有散落的药物、破损的输液袋、有被扯断的输液管和掉落的针头,姜荆手背上还粘着一截胶布。葛曼青不懂医,只能把救护车上能看见的药品都拿了些,估摸着里面肯定有能给姜荆用上的。 冷风一阵一阵,吹掉了树枝上仅剩的几片叶子。孙舟龄穿得薄、走得急,一口呼出一片白气。葛曼青连走带跑跟住他,刚到马路边,就听见曲又莲在焦急责问:“车还能用吗?你看出来没啊?” “别催别催,在找车钥匙……”新郎憋着一肚子火,但又不得不低声下气,正拱进车里掀开脚垫摸摸索索。 云层又把月亮遮住了,天暗下来,葛曼青扬声:“车钥匙在我这儿。” 曲又莲和新郎陡然一僵,脸被夜色遮住,让人看不清。 “外面冷,先上车。”葛曼青坐上驾驶位,插钥匙点火,检查车况。 婚车没受太大损伤,除车尾瘪了一大块之外,车子的主要性能基本正常,屏幕上时间还是凌晨四点零五,导航也依然只能在顷州市内打转。 孙舟龄坐到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把葛曼青带回来的药盒全部拆开,一个个看说明书。姜荆被他安置在后排,曲又莲和新郎迟迟没上车。 葛曼青放下车窗,奇怪道:“上车呀,不冷么?” 新郎不说话,一动不动站在车子两米开外的地方,好似全然不记得了自己先前在树林里对葛曼青的那番热切拉拢,浑身写着疏离,暗搓搓给曲又莲使眼色。 可曲又莲没看见。她冻得发抖,紧抿嘴唇,半是害怕半是戒备,也不上车。被葛曼青追问的眼神盯了好一会儿,她才佯怒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开车逃?现在好了,车被撞坏了,鬼知道开起来会不会突然爆炸,我才不上车!” 好蹩脚的理由。 葛曼青无奈道:“我已经六年没怎么开过车了,没把知识全还给教练已经是谢天谢地,你不要盲目信任我的车技。放心,车不会爆炸的,我刚才看过了,被撞的不是油箱那边。这里是顷州,又是夜里,你穿得这么单薄,不上车扛得住吗?就算你能抗冻,也得考虑考虑孩子,对不对?空调开着呢,快上车吧。” 孩子。 孙舟龄拿说明书的手一哆嗦。他坐到前排来就是为了躲木偶娃娃,可如果要继续处在同一个封闭空间里,他还是忍不住害怕。 一提到孩子,曲又莲立马动摇了。木偶娃娃的小手小脸贴在她身上,冰冰凉凉的,捂不热。 孩子才从医院出来,不能再生病了。 她向前一步—— “咳咳!”新郎终于忍不住提醒,重重咳嗽两声。 曲又莲停住。 “妈妈,我冷……”木偶娃娃在这时可怜兮兮撒娇道。 曲又莲望向孩子,心中的挣扎不过一瞬,立即有了答案。她通红的手指哆哆嗦嗦轻抚孩子的头:“安安乖,马上就不冷了。” 说完,她几步走至车前。 “咳咳!咳咳!咳咳!”新郎以为她要背叛他们的联盟转投葛曼青,怒瞪着她,拼命咳嗽提醒。 曲又莲一把打开主驾驶的门:“下车!” “咳……”咳嗽停了,新郎震惊地退后半步。 葛曼青:“……给你开?” 曲又莲:“你下来!这不是你的车!” “是要我坐后面去吗?我们人有点多,你瘦,坐后面挤一挤能多坐下一个人……”葛曼青解开安全带,一边下车一边数人。 孩子坐曲又莲怀里,他们俩算一个人,孙舟龄、姜荆、新郎和新郎的小伙伴,加上她自己,总共六个人,肯定得挑四个瘦的在后排挤一挤才能坐下。 “这样吧,我和你……” “你滚!滚远点!”曲又莲朝她吼,“你不正常!我们绝不可能带上你!” 空气凝滞了,新郎更是大气不敢出。 葛曼青先前跟那死人的一番拉扯可给他吓得不轻,他当时肠子都悔青了,生怕葛曼青带着死人一起缠上他。 这鬼地方连他总共四个人,叫他孤军作战肯定不行,孙舟龄太蠢会拖后腿,葛曼青看似正常却是最吓人的一个,说不准就是只披着人皮的厉鬼,算来算去,竟然只剩曲又莲母子了。 他逃跑的时候绊了一跤,是曲又莲将他拉到了树后头。鬼娃娃虽然总是递来诡异的凝视,可毕竟是个孩子。 他只有一个选择。 新郎很快有了算计,决定先把曲又莲拉上,夺回车子,甩掉葛曼青。之后路上找话题激化孙舟龄和曲又莲母子的矛盾,利用孙舟龄拖住鬼娃娃,他再找机会把他们往路边一丢,然后油门一踩,美美脱困。 呵,他才不信车子只能在顷州打转,等将这群莫名其妙的人都丢下,他直接开回吴州去! 他想得挺好,计划也在顺利进行,可他实在没想到曲又莲看着柔柔弱弱的,竟然会选择跟葛曼青正面硬刚! 也是个蠢货!迂回战术不知道吗? 他直冒冷汗。 这两人要是打起来,可千万别波及到他…… 其实曲又莲也在害怕。 林子里葛曼青对那个死人的怪异言行她看得一清二楚,再联想到先前的事情,她更是后怕不已。 这姑娘肯定跟那死人认识!他们两个是一伙儿的!幸亏她跑得快,否则她和她儿子肯定早就……呸、不想这些不吉利的! 现在死人跑了,他们和葛曼青二对一,他们胜算大! 别怕、别怕……曲又莲默默鼓励自己。 葛曼青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表情:“你不能这么说话,你很不礼貌。” 她有点儿生气:“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正常,可以好好跟我说,而不是吼我让我滚。” 哈,果然,他们赢了!她势单力薄,连大声回骂都不敢! 新郎喜形于色,闪电一样越过葛曼青,跳进驾驶位。曲又莲也紧跟其后钻进车里,她心脏砰砰狂跳,扭头不看外面。 “你们不能这样!”孙舟龄迟缓地反应过来,喊道。 下一刻,熟悉的视线犹如芒针刺向他的后背。 孙舟龄二话没有,立即逃下车,快到葛曼青身边时却停住,一咬牙,顶住木偶娃娃的凝视,扭头把姜荆背了出来,然后才躲到葛曼青身后。 “等一下,别走。”葛曼青打开车门,认真对曲又莲道:“你要跟我道歉。” 曲又莲抱紧孩子,眼睛瞪向新郎,无声质问他为什么没先锁车。 没人说话,就这么僵持了两秒,葛曼青忽然向车里丢了什么东西,吓得曲又莲差点儿跳起来。 “纱布绷带,救护车上拿的,包一下胳膊。”葛曼青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语调也没有波澜。 曲又莲这时候才感觉到胳膊肘的伤口疼得厉害,而且血一直没止住,已经把半个袖子染红了。 她一时被这句话砸得有点儿懵圈。 一路受惊到现在,光顾着孩子,她都快忘了胳膊肘上的伤了,可这个素不 8. 夜路(8) [] 杜明俊松开领带,扯掉胸前要掉不掉的新郎胸花,随手扔到副驾驶,无声笑得畅快。 他又赢了,他是得利的渔翁,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舵手! 车内幽暗,一只黑影坐在副驾驶上,轻轻拾起胸花,望着红带上金色的“新郎”二字,出神:啊,都要结婚了呀…… 它轻轻笑了笑,想要去摸,却怕手上的血弄脏了字。 真好,都要结婚了。 它郑重地把胸花放进口袋里。 空气中浮动着黑色透明的飘渺物质,薄纱一般,黑影在暗夜中缓慢凝实。 杜明俊不知道副驾驶上还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手指轻轻敲起愉悦的节奏,油门已经踩到一百五,路边的一切飞速倒退,而仪表盘上的指针还在往右偏,车子已然开始发飘。 强烈的推背感让曲又莲心惊胆战,孩子不安地抓住她的衣服,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小声地叫妈妈,让她心疼不已。 “你开慢点,吓着孩子了!”冻僵的身体刚开始回温,还不是很利索,曲又莲一边摸安全带一边责怪道。 哦,对了,后面还剩两个。 上扬的嘴角立即压了下去,杜明俊“啧”一声:“又不是我儿子。” 话音落下,大脑嗡的一声。 糟了,说错话了! 杜明俊反应过来,心脏一抽,后背顿时发凉。 后排,木偶娃娃的脑袋旋转超过一百二十度度,阴冷地看向主驾驶。 杜明俊赶忙说道:“你家在哪儿来着?我先送你们回去。” 车速降到六十。 加速减速之下,曲又莲有些晕车,头往后一靠,闭了闭眼,忍住呕吐的冲动:“包城,下塘镇,锦花路,锦花新苑。” 胳膊的伤还没有处理,痛得厉害,纱布绷带在减速的时候掉到了前排座椅下,她抱着孩子没法儿捡。车开得不稳,孩子也难受,在她怀里动来动去,曲又莲已经快要抱不住他了。 “行,我知道了。我前面左拐进卢宁高速,等到包城了叫你,你先歇着吧。” 得想办法处理掉这对母子。 木偶娃娃“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在曲又莲腿上踩来踩去,双手往她身上扒拉,自己不舒服就也要折腾别人,俨然一个闹腾的熊孩子。 曲又莲既难受又疲累,有气无力地应着,不时亲亲孩子的脸蛋,然后才勉强哄住。 可在杜明俊的视线里,木偶娃娃虽抓着妈妈闹,可脑袋却早已前后扭转,直勾勾透过车内后视镜凝视他,眼睛一动不动。 曲又莲亲吻的,不是孩子的脸蛋,而是孩子的后脑勺。 那目光,像是刺针,从绿豆大小的瞳仁里射出,深深刺进他的心脏,血液被阻滞,身体发凉。杜明俊感到阵阵恶寒,努力绷住面部表情,装作没有看到,目视前方道路,手指紧紧捏住方向盘。 高兴早了,计划还是偏了一步,他实在没想到孙舟龄竟然会主动跟着葛曼青走。 那小子不要命了? 难不成他们两个也在私下达成了合作? 不对,孙舟龄没那个脑子,而且他胆子那么小,不应该看见葛曼青就绕着跑才对吗? 杜明俊突然想起,在树林里时,他好像没听见孙舟龄的惨叫。 所以,他没看见葛曼青的异常举动? 这样一说就通了。 以那小子的德行,肯定是躲太远了,才没看见葛曼青和那死人的诡异言行。 杜明俊觉得他已经找到了原因。 高中生胆子小,害怕鬼娃娃,所以宁愿被丢在路边挨冻也不愿意再跟鬼娃娃共处一车。 他下车不是为了跟随葛曼青,而是为了躲鬼娃娃。 千算万算,少算了这一点。杜明俊恨得咬牙。 如此一来,车上只剩了他一个外人,二对一,天道轮回,现在落入下风的人变成了他。 鬼娃娃阴冷的视线没再离开过杜明俊,其中的恶意不断增长,车内的气温越来越低。杜明俊一点表情都不敢有,脑门儿都快急出汗来。 不行,得想个办法,这么远的路,他指不定半道就会被弄死。 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 “你不是说左拐吗?”曲又莲忽然出声,把杜明俊吓了一跳。 “嗯,对啊,左拐。” 曲又莲抬起头:“可你为什么往右拐了?” 木偶娃娃的手臂“咯哒”翻转,细小的手指上长出长长的尖甲。 杜明俊暗道不妙,这么快就找茬来了,紧绷道:“是左拐没错呀。” “但你是右拐!”曲又莲激动起来,“你是觉得我蠢到左右分不清吗?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抱紧孩子:“你别看我是一个女人就以为好欺负!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伤我和我儿子,我就跟你拼命!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 这女人精神不正常,总是莫名其妙发疯,叫起来的时候嗓门比他老婆还要尖,炸得他脑瓜子嗡嗡的。可杜明俊没有办法,就跟看他老婆撒泼的时候一样,他只能放下男人的尊严,忍受住屈辱、陪着笑脸哄:“我是左拐没错啊,你是不是刚才睡迷糊看错了?” “我根本没睡!”曲又莲喊道,忽而停住,发现了不对,“你没开导航怎么认得去包城的路?” 杜明俊微顿:“从北往南肯定要走卢宁高速,开过长途的人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前面左拐就能上高速?” “诶呀,你不开车所以不懂,我们男人开车都会记路……” “你家在吴州记顷州的路?” “没有,刚才那女的开导航的时候我看到的,就记住了。” “导航根本显示不了去包城的路,你个骗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明俊耳朵都快被吵聋了,他真是受不了女人的嗓门。 “行,我承认,我以前在顷州待过一段时间,所以认得这边的路。” “所以你刚才撒谎?你其实家在顷州?” “没有,是以前在这里上过班……” “你撒谎!!!”曲又莲大喊。 沉默。 车里突然变得极度的安静,只剩下发动机的声音。 “我要下车。”曲又莲说。 杜明俊心中一喜,正合他意,可脚还没挪到刹车上,木偶娃娃忽然道:“妈妈,冷……” 曲又莲不理,只对杜明俊说:“你现在停车,我要下车。” “妈妈,冷!”木偶娃娃大声喊道。 “冷也没办法,我们先下车。”曲又莲不耐烦地应付着,手抓门把,“快停车!” “妈妈!”木偶娃娃更大声了,“冷!不下车!” “你停车啊!”曲又莲冲杜明俊喊。 杜明俊不知道该听谁的。 这小鬼想干嘛?他刚才肯定是左转没错,可小鬼却让它妈妈以为是右转,现在它妈妈想下车了,它却又要留在车上。 “停车啊,我叫你停车!你为什么又拐弯了?” “我没转弯啊,我这不是直行吗?” “妈妈,冷,不下车!” “停车!!”曲又莲突然向杜明俊扑去。 嗒,安全带锁住,将曲又莲扯回座位。 “停车!停车!!”曲又莲疯狂尖叫。 孩子哇哇大哭:“妈妈,冷,不要下车,呜呜呜……” 疯了!疯了!到底要干嘛?那鬼娃娃不会是…… 杜明俊猛踩刹车。 ……想让他和它妈妈鹬蚌相争吧? 小鬼也是鬼,连自己妈妈也不放过。 不对,谁知道她是不是它妈妈呢。 车没停。 甚至速度更快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停! “停车!停车啊!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曲又莲崩溃哭喊,她解不开安全带。 “我刹车了啊!”杜明俊也要疯了。 鬼娃娃两颊裂开,小巧的嘴巴忽然变成血盆大口,两排尖锐的牙齿咯吱咯吱磨动。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要干嘛?!我也没惹你啊!”杜明俊对木偶娃娃吼。 与此同时,路两边的风景变得越来越眼熟。副驾驶上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成成,别怕,要到家了。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要快一些。” 成成。 一瞬间,杜明俊心脏都停了。 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他以前,叫李成成。 顷州乡下,牧民家的,李成成。 浑身的力气好像被这两个字抽走了,杜明俊身体瘫软,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妈妈……” “欸!”面目模糊的血人——不,是鬼——高兴地应着,咧嘴笑起来,破碎的面庞上五官错位,碎骨碎肉里露出几颗零落的牙齿。 “都长这么大了呀……”血鬼怅然而怀念地说,“你被拐走的时候才八岁,妈妈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二十二了,现在再见到你,你都要结婚了。” 血鬼抽噎,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它掰直扭曲的手臂,颤颤巍巍要去摸杜明俊的脸,却怕手脏被嫌弃,半道又收回来,换用眼神细细描摹杜明俊的面容:“多大了今年?妈妈找你找了好久,都记不清时间了。” 木偶娃娃长出两根新的手臂,搂住曲又莲,另两只手转向副驾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曲又莲抱紧孩子,浑身颤抖,咬紧嘴唇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杜明俊明白了,不是曲又莲被鬼迷眼,是他被鬼迷眼了。先前那条路,左拐通往卢宁高速,右拐是通往他曾经的家。他以为自己向左转了,实际上他是右转。刚才也一样,他以为他在直行,可车子已经转了个弯。 “我……”杜明俊一时间有点发不出声音,哽了哽喉头,“三十二了。” “十年了呀……”血鬼感叹道,“还记得我和你爸爸找到你的时候,你回家住了几天就回城里了。我们想你呀,想得厉害,十四年没见过的孩子只看几天哪里看得够?可我们又怕去找你会打扰到你生活,就每天给你打一通电话,总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回家看看。” “你说你刚毕业,要实习,请假怕转不了正,说等等。我们就一直等,可你工作忙,每晚跟你打电话也说不了几句,你就又要加班去了……” “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你那么小就把你弄丢了,找了十四年才把你找回来,却没有能力补偿你,看你工作那么辛苦,也帮不上忙……” 杜明俊记得,那年他二十二岁,刚毕业,他爸爸……他养父给他找了个实习工作,在一家很大的集团公司总部,因为打点了关系,他拿到毕业证就能转正。可突然一天,警察找上门,说找到了他的亲生父母。 杜明俊当然知道自己是被拐卖的,他那时都八岁了,早就记事了。但是养父母一直待他很好,他也就渐渐把八岁之前的事情给忘了。 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一直等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子,看见那间比记忆里已经破旧了太多的土房,被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父母紧紧抱住,听见他们嚎啕的哭声,他才恍惚忆起,他不仅是杜明俊,他也是李成成。 被拐十四年的孩子回到家,是多么鼓舞人心的大新闻。那天除了警察,许多媒体也来到了这个落后的村子,举着锃亮的摄像机对准他和他灰扑扑的父母一顿猛拍,另有一些同样丢了孩子的父母也特地赶来,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眼泪汪汪地恭喜他们,说一定也要找回自己的孩子。 那天他住在自己曾经的小房间里,一切的陈设还是和八岁那年一样,他用过的文具和书本被整齐地摆在小书桌上。他翻开课本,幼稚的涂画将他的思绪倒拉十四年,可合上书,流逝的时间早已回不去了。 父母拉着他的手,说他们这十四年一直在找他,走遍无数城市,吃尽了苦,从未放弃过。他们问他过得怎么样,说给他买了新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当时,他身上穿的是三千块钱一件的潮牌,父母拿给他的,是三百块钱一件的普通衣服。 这个家太破了,十四年里他们光顾着找孩子,村里其他家庭都盖了砖房,有些甚至建了小别墅,而他们家还是土房。杜明俊怀疑,那件吊牌标价三百的衣服,都是他们咬牙花了血本才买得起的。 几天后,他回到养父母家,一切都变了。 养父冷淡而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招呼他坐下,说,他们无法生育,试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怀上孩子。那时候他被人贩子拐走,其实原本是要被砍掉手脚扔到大街上去乞讨的,可是他们看他可怜,才好心将他买了回去,并且当亲生儿子培养至今。 养母端来他爱吃的海鲜和排骨,嫌弃地让他把身上那件三百块钱的老土衣服脱掉,并给他拿来几件崭新的千元潮牌卫衣,然后说工作她都打点好了,这几天请假不妨碍转正,还说给他在公司附近买了套房子,以后通勤只要步行十分钟。 养父对他说,一个人只会有一对父母,让他自己选。 傻子都知道该选谁。 可新闻已经报出去了,他不能让自己在公众面前变成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于是他撕不开脸皮,只能借口工作忙,说抽不出时间回去,每晚接到电话,他也随便糊弄两句就挂掉。 他花了很久才重新安抚好养父母的心,而每天应付亲生父母打卡似的电话也是心神疲惫。 他去警察局的时候遇见过另一个跟他经历差不多的男生,也是被拐卖十几年后找到了亲生父母,他们留过联系方式。 一天,他问那个男生选了亲生父母还是养父母,男生却给他发来一张自己和四个爸爸妈妈的合照。 杜明俊很奇怪,男生的亲生父母和他的亲生父母一样,也是花光积蓄找孩子找了十几年,如今穷得叮当响,只会是两个拖累。 男生却生气骂他,说那可是他的亲生父母、找他找了十几年的父母,怎么可能是拖累?要不是他被拐走的时候年纪太小记不得家在哪里,他肯定早就找回去了。现在,他就算是天天啃馒头也一定会供养他们。 而问到他的养父母怎么会心平气和地和他的亲生父母吃饭时,男生回答说,从人贩子手里买孩子本就是不对,他养父母也觉得亏欠他的亲生父母,补偿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横眉冷对。 挂了电话,杜明俊感到深深的疑惑,可看到衣柜里那件三百块钱的衣服,便什么疑惑都没了。 那男生是个傻子,可他杜明俊却不傻。 杜明俊日益疲于应对亲生父母的电话骚扰,然后不记得过了多久,他妈妈说他爸爸病了,想让他请假回来看一眼。他没办法,嗯嗯答应,可却没有动身。电话再打来,他就说公司有事、没他不行、得过几天,或者说明天就到,然后在第二天讲航班取消了,只能再等等。 一直拖到有一天,又是警察打来电话,说他妈妈车祸去世了。 车祸那天,他说他当天晚上八点能到家,于是她妈妈七点就去了村外的马路上等他,等到将近十二点,一辆超速的货车经过,他妈妈命丧轮胎之下。 他心情没什么波澜,回去奔丧,到家前一天,生病的爸爸受不住打击,也离世了。 一个人的葬礼变成了两个人的,他掉了几滴眼泪,演了一场大孝子,心里想的却是,终于轻松了。 可现在,命丧车轮的妈妈又坐在了他身边,身体破碎、鲜血淋漓。 “……你爸生病的那段日子,你总说马上回家,所以我每天都去村口的路上等你。远远听到车子的声音,我就伸着脖子瞧,盼着是你回来了。可是我命薄,没等到你回家就先走了,你听到消息肯定伤心坏了吧?” 冷汗浸透了后背,杜明俊“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