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之眠[西幻]》 1. 黄昏将至 [] “你真的打算出海吗,我亲爱的小杜尔米?” 杜尔米·奈特的对面,坐着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他忧心忡忡地望着杜尔米,语气忧虑。 但杜尔米只是点点头,像过去几次面对这个问题一样,认真地回答:“是的,本杰明叔叔。我想出海,我想……去到雾兰。” 本杰明·诺普因此叹了一口气。 他沉默地望着对面那个青年。他想,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是在三年之前来到这座名为奈廷格尔的城市的。 杜尔米的父母是他的故友。三年之前,这对夫妻横遭意外身亡,仅剩下他们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人留在奈廷格尔。 本杰明听闻此事,当即出发前往奈廷格尔。在过去的三年里,一直是他照拂着杜尔米,瞧着这个孩子从郁郁寡欢的少年成长为开朗坚定的青年。 奈廷格尔在过去三年毫无变化,可杜尔米却已经长大了,长大到想要探索外面的世界。 奈廷格尔是一座港口城市。这里的港口尽管没有南面的大城市那么庞大繁荣,但也已经让许多奈廷格尔的孩子们,在梦中酝酿出对于大海的渴望与幻想。 不过,本杰明却疑心这究竟是奈廷格尔的孩子们的宿命,还是杜尔米·奈特的宿命。 “……那就去吧。”本杰明最后松口说,“去看看雾兰。” 杜尔米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轻松的微笑:“谢啦,本杰明叔叔。” 本杰明像是仍旧忧愁地思考着什么。在这短暂的沉默之中,杜尔米百无聊赖地望了望周围。 本杰明·诺普在奈廷格尔定居了三年,他购置了一栋独立的房屋,就位于杜尔米家的不远处。他生活在房屋的二层,并在一层开了一家古朴、凌乱的古董店。 在过去三年里,杜尔米不止一次想到,真不晓得他的本杰明叔叔能不能靠这古董店赚钱。 这里的古董五花八门,有可疑的獠牙、生锈的匕首、精致的人鱼模型、早已停转的怀表等等,虽说的确是些古物,但完全不像是能卖钱的样子,也鲜少有客人上门。 在略微昏暗的光线中,这些摆放得毫无道理的物品就只是静静地陈列在货架上,在尘埃与时光的磋磨下愈发暗淡陈旧。 杜尔米的目光随意地瞥了瞥窗外,然后微微沉了沉。他注意到黄昏将至。 他再次将视线放回到本杰明的身上,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一样说:“本杰明叔叔,我都要饿死了。” 本杰明这才恍然回神,看了看窗外,按着额头说:“竟然都这么晚了。”他斟酌了一下,然后说,“听着,杜尔米,既然你想要出海,那么你就得找到一艘可靠的船,以及一位可靠的船长。” “您有推荐吗?”杜尔米问。 本杰明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说:“是的。有一位名为朱利安·邓莫尔的船长,他就在利文斯通。” 利文斯通,正是奈廷格尔南面的那座大城市。 三百年前,横亘于森罗海之上的永世雾墙突兀消散。一些富有冒险精神的航海家出海远航,横穿森罗海,发现了位于海洋对面的另外一片大陆。 那片大陆有着与他们的故乡谢兰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将那片大陆称呼为“雾兰”,意为“与谢兰隔雾相对”。 谢兰人很快便建立了与雾兰的贸易联系。许多港口城市,便借由这样的海洋贸易,快速地发展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占据了地理优势的利文斯通,很快就从原本不受待见的偏远城市,一跃成为经济发达的沿海枢纽,在奥古斯王国内部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如奈廷格尔这样拥有良好的港口、却离利文斯通太近的城市,就成了利文斯通大贸易区的一部分。 在利文斯通大贸易区,每一天,都有无数船只出海远行,也有无数船只满载而归——当然,也有无数船只葬身大海。 “朱利安·邓莫尔船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他无数次往返谢兰与雾兰,但从未出过意外。并且,他与你的母亲也有几分交情,在你出生的时候,他还来瞧过你。” 杜尔米微微一怔。 他的母亲——阿德琳·弗尼瓦尔·奈特——是雾兰人。年轻时她横跨森罗海来到谢兰求学,在上学期间,她认识了同样才华横溢的阿道弗斯·奈特,两人很快相爱并结婚。 由此,阿德琳定居谢兰,并且再也没有回到雾兰。 她原本是打算在婚后与丈夫一同返回雾兰,但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小杜尔米的出生让她将归乡计划一拖再拖。 奈特夫妇之所以来到奈廷格尔,就是为了从这里出海前往雾兰。但他们最终未能成行,死亡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了他们的未来。 本杰明说:“二十年前,你母亲正是搭乘了朱利安船长的船只,来到了谢兰。” 杜尔米多少有些意外,他想了想,问:“但是,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朱利安船长还记得我吗?” 本杰明的目光略微飘忽,似乎是回忆起了更遥远的故事。他说:“当然,他当然会记得你们一家。在你父母逝世之后,他还写了一封信来问候……或许你没什么印象了。” 杜尔米的父母都是颇具名声的学者。在厄难发生之后,杜尔米曾经收到过无数来信。 但他对那些信件的内容都没什么印象了,因为那时候他哪能在意那些信呢? ……在父母逝世的时候,杜尔米已经15岁了。 记忆中的那一天满是血色,晦暗无光。 随后,他们商量了一些出海的事情。本杰明为杜尔米写了一封信,让他到时候带给朱利安·邓莫尔。 杜尔米并不打算以旅客的身份踏上船只,尽管他可以这么做。他更想以水手的身份出发,去探索、去了解广袤的森罗海与奇异的雾兰大陆。 显然,水手是个危险的职业。如果不是这样,那本杰明早就同意他的想法了。 但无论如何,本杰明最终还是让步了。 旅途已经定下。这让杜尔米的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最后,本杰明低声说:“赞美【海镜】,愿祂祝福你的旅途。杜尔米,在出发之前,你得去一趟奈廷格尔的森罗协会,你需要在那里注册成为水手。 “在那里,你也会知道一些海上旅行的注意事项。记住他们的那些建议,在踏上旅途之后,你总会用到的。” 杜尔米顺势接了一句:“我会的,本杰明叔叔。赞美【海镜】。” “……我回来啦!” 稚嫩而活泼的声音打断了本杰明与杜尔米的交谈。 一个小女孩踮着脚推开古董店的门,然后脚步轻快地走进来,一边大声说:“晚饭吃什么……啊!杜尔米哥哥也在!” 杜尔米转头望向女孩,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笑着说:“很高兴见到你,小艾米。今天放学挺早?” “因为我饿啦,所以就加快脚步,快点回家。”艾米说。 艾米· 2. 世界之外 [] 有时候,杜尔米总疑心自己生活在梦境之中。 他望着面前这两个……至少形体特征上还算是人类的家伙,又想到仅仅几秒钟之前,他们还是正常的——无害的——人类,他就不由得产生一种荒谬的感觉。 在一开始,他还会吓得脸色苍白、背脊生寒。可后来,他逐渐习惯了这个世界的模样,甚至开始怀疑究竟哪一个才是所谓的“正常”。 他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又自娱自乐般笑了起来。他撑着下巴,一如往常那般笑着说:“是啊,我正享受美食。” 尽管,他面前的食物早已经成了一滩烂泥。 自从他遇到这奇异的幽绿色光芒之后,他就总是得争分夺秒地抢救自己的晚餐才行。 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天,当他浑浑噩噩迎接那一天的黄昏、暮钟如同往常一般响起的时候,他的世界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来源不明的幽绿色光芒统治了他的夜晚。 在最初的几天,他甚至总是不明不白地在夜晚凄惨死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在清晨茫然醒来,仿佛那血腥的痛苦、那离奇的死亡,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父母的死亡与这不可思议的厄难一同袭来,让杜尔米在那段时间都昏沉茫然。 那时,白日的本杰明·诺普用一种忧虑的、温和的语气说:“杜尔米,别难过了。如果你父母看见你如今的样子,他们也会感到伤心的。” 而杜尔米盯着他的眼睛,心想,可晚上的你却毫不留情地杀了我——不止一次。 第一次死亡的时候,他惊慌失措、绝望愤恨,同时又抱有一丝解脱,以为自己能与父母重又相见。但他却在漫长的黑暗中重新醒来,迎接他的又是那个“正常”的世界的晨曦。 于是杜尔米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摆脱的诅咒,即便是死亡也无法让他解脱。 年轻的小杜尔米对整个世界都感到了愤懑。 他十分怀疑这样的遭遇与父母的死亡有关。但是他不明白,自己的父母真的拥有这般可怕的秘密,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夜晚? 他也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恐怕只有真正的疯子,才会在朦胧的夜幕中望见那些幽寂的影子与无尽的疯狂。 ……他迫切地、迫切地想要改变这一切。 他想要得到力量,与这不可思议的遭遇相匹配的力量。 成年之际,他需要做出一个选择:是继续留在看似平静的奈廷格尔,指望着命运给他一个交待,还是主动离开,前往外界更为广阔的、复杂的世界,努力寻求一个答案? 他选择了后者。 杜尔米微微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他那双深暗的、同样幽绿色的眼睛凝视着面前变了样的世界。 诺普一家的晚餐仍旧在继续。 艾米与本杰明仍旧在慢慢地吞吃那些腐烂的食物,而杜尔米则面不改色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不明生物,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戳着那团食物的烂泥。 在以前的某个夜晚,当他这么做的时候,这团烂泥甚至伸出了一团小小的肉色触手,愤怒地向他抗议这样无聊的行为。 但今天,这些不知道来自什么动物与什么蔬菜的食物,好像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杜尔米,别浪费食物。”骑士本杰明不赞同地说了一句,但语气仍旧温和。 “好的,本杰明叔叔。”杜尔米从善如流地放下叉子,又说,“我吃饱了。” 他挺高兴,因为今天碰上的是裙装艾米与骑士本杰明。尽管卖相奇怪了点,但其实这两位熟人对他向来比较温和,因为他们“认识”他。 而有时候,他在夜晚碰上的会是疯狂的骷髅艾米与囚徒本杰明。他们会对他充满敌意,不惜一切代价试图杀死他。他们总是轻而易举地成功,因为他们掌握了某种特别的“力量”。 死的次数多了,杜尔米痛定思痛,就很少在诺普家吃晚饭了。 但今天是个例外,毕竟他将要离开奈廷格尔,他想与艾米、本杰明好好告别。他挺乐意进行这次赌博,以虚幻的死亡作为赌注。 在父母死去之后的三年,尽管夜晚的诺普父女总是奇奇怪怪,但白日的两人却是给了杜尔米三年的陪伴与温暖。 骑士本杰明回答:“那好吧,杜尔米。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最近奈廷格尔有一些不速之客。” 裙装艾米笑嘻嘻地说:“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出现,真想瞧瞧他们的记忆。” “但您还是低调一些更好。” 裙装艾米撅了撅嘴,小声答应了。 杜尔米围观着,稍微有点好奇。这种好奇更多是关于本杰明和艾米,不过他与这两位“老朋友”相处这么久,很清楚对方不会解答他的问题。 要是问多了,那好奇心就要害死他了。 于是杜尔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非常明智地跟两人道别。 在开门的时候,杜尔米停顿了一下,仿佛想要回头。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后悔机会。 他将要远离他熟悉的故乡,踏上未知而危险的旅途。 奈廷格尔的夜晚的确可怕,可世界的其他地方就并非如此吗?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恐吓他,让他好好想想,那些陌生城市的夜晚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定十分可怕,更别提那广袤的大海,以及那遥远的异域。 只要他别开门,退回古董店的阴影之中,他就可以继续享受裙装艾米与骑士本杰明的庇佑,沉浸在这难得的安逸与平静之中。难道他还没意识到,这两人绝非善类吗? 他完全可以躲在这里。 只要他回头。 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抬手朝身后挥了挥,像是告别,然后踏出了古董店。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白日的奈廷格尔是一座繁荣、热闹、优雅的滨海小镇,这里的建筑大多是圆顶,在远方大海的映衬下显得更为圆润可爱。许多船只会在这里的港口停泊一阵,然后再前往更远方的城市与大陆。 但夜晚的奈廷格尔是一座寂寥、疯狂的城市,每一栋建筑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而扭曲,仿佛跨越了某种本应明确的界限。在白日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数的暗影蠢动着、挣扎着。 杜尔米将这个不同寻常的夜幕之地,称呼为“外域”。 这是世界之外的领域。 在与外域相处三年之后,他对外域也有了一些了解。外域就如同是附在真实世界之上的一层影子,这里与现实世界有许多似是而非的相似之处,也有截然不同的某些特征。 他呼吸着外域冰冷的空气,独自一人在夜晚的奈廷格尔漫步。他轻快的脚步声,回应着远道而来的黑色乌鸦的凄厉鸣叫。 偶尔,他也会听见一些别的奇怪声音,从身旁建筑的缝隙里传来。悠长的叹息、细碎的咀嚼声、轻柔的窃窃私语、扭曲的金属摩擦声、凄厉的惨叫声、混乱沉重的敲击声…… 吵得令人心烦。 于是他哼起歌。 “杜尔米、杜尔米,你独自一人在夜晚流浪。 “你安静地挥别白日,在夜晚悄悄睁开眼睛。 “谁能知晓你的离开?谁能望见你望见的风景? “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从不驻足。 “你只好摇摇头,孤独地走向那个漆黑的世界。 “噢,我 3. 帷幕覆盖 [] 森罗海。 这是人们对于海洋的统称。 这个世界拥有两片主要的大陆——谢兰与雾兰,它们隔海相望,像是整个世界的两片肺叶,显得相当对称。两块大陆之间的,形状成长条形的海域,则被称为撕裂之痕。 在大陆之外,除了少许星星点点的岛屿,世界的其他地方都被广袤的海洋覆盖。时至今日,人们也不知道海洋的尽头在哪里。 在永世雾墙仍旧存在的那些年月里,他们未曾设想自己会探索海洋,以为自己将永远被雾墙圈禁。后来情况发生了改变。雾墙消散后不久,“探索狂热”反而成了谢兰最主流的话题。 雾兰的出现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财富,无数人类趋之若鹜、满怀雄心。 那些出海的人都免不了与森罗协会打交道。白日的森罗协会,自然也是富丽堂皇、人来人往。 ——而夜晚呢? 杜尔米站定,望向这栋在外域中也显得颇为独特的建筑……不,不能说是建筑。他觉得这更像是一条船,在建筑群与夜色的海洋之中飘荡着。 附近还弥散着隐约的雾气,仿佛是永世雾墙尚未消散的那些时刻,这让漆黑的船影显得更为狰狞可怖。 门口,扭曲的黑色荆棘散发着腥臭的味道,是海水的咸味与腐烂的鱼腥味。那组成了一扇上锁的门。 杜尔米没法进去。 他绕着这艘船走了一圈,发觉二楼侧面的窗口仍旧亮着灯。 “有人——在吗——!”杜尔米仰头望着那扇窗户,拖长了语调,大声地询问着。 他敏锐地感到,他的声音好似惊动了附近的一些怪物。不过他觉得无所谓。在离开奈廷格尔之前,他的冒险之心蠢蠢欲动。 过了一会儿,那扇窗打开了:“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并且很快又谨慎地补充,“安静点!年轻人,今天可不是让你胡来的日子。” “今天怎么了?” 虽然非常好奇,但杜尔米也适时地压低了声音——哎呀,但他明明是在外域这种地方。 在这里,这般谨慎压根没用。 他回身看向自己的来处,发现幽深道路的尽头已经消融在涌动的夜色之中。道路发生了变动,他回不去了。夜晚的冒险总是归于一片黑暗。 杜尔米揉了揉脸,叹了口气,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也对,刚刚我听说,奈廷格尔来了些不速之客。” “……你一定要站在我们门口这么说?” “咦?”杜尔米愣了一下,接着恍然大悟,兴致勃勃地问,“所以,是你们的客人?” 那个男人没有再回答他,像是去忙别的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从里头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士。 这位女士的面孔,尽管布满皱纹,但仍旧像是个正常的人类。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有耳朵。但她的身体,此刻正被白色长袍包裹着的肉色身体,却肿胀得像是一个快要爆炸的、充满血浆与流脓的痤疮。 ……杜尔米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间。 外域已经彻底荼毒他的眼睛。他是说,彻、底。 这位女士的身后,还跟着一些同样身着白袍的人。他们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唯一共同的特征,是他们的身体都如同这位女士一般,稍微“膨胀”了一点,只不过没有那么明显。 在那位女士的身旁,还有一个鱼头人身的……人? 鱼唇朝着天上,此刻正一张一合地说着话。 他的声音相当熟悉,就是刚刚与杜尔米对话的那个男人。 但他的语气,不得不说,却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恭敬与轻柔:“……女士,我们已经为您安排好了船只……前往雾兰需要挺长一段时间,当然,我们也安排好了随行人员…………” 他们暂且停下,因为望见了正站在一旁,表情相当奇异的杜尔米。 “……呃。”杜尔米歪了歪头,“打扰了?” 场面有一瞬间的僵持。 随后那位女士挪开了眼睛,说:“只是一个普通人。” “当然、当然,奈廷格尔全是普通人。” “解决他吧。”那位女士的声音飘飘忽忽、语气轻描淡写,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我不想暴露踪迹……” 她身后的白袍人便唰地一下抬起了头。 每一张面孔竟然都覆盖着一层微光,使其他人看不清他们的真正面容。 杜尔米忍不住瞧了两眼。 但终究是那位女士的话更为引人注意。 “等等,容我重复。”杜尔米惊异地挑眉,“只是因为我在这个该死的要命的夜晚,一不留神路过了这臭烘烘的森罗协会,这位女士——你就要杀了我?” 虽然他在外域已经死过……呃,很多很多次,但这种事情还真是头一回呢。 无妄之灾自然也有。曾经他无聊地蹲在海边夜钓,结果钓上来一条变异康华鱼,一口咬死了他——他可没跟那条鱼生气!只是第二天在海滩上捡到了缺水而死的鱼的尸体,然后施施然拿回家煮汤罢了。 而且,这位女士不想暴露踪迹,但她这不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森罗协会吗? 那鱼头人身的家伙连忙说:“女士,这里毕竟不是……请让协会来解决吧。” “森罗协会打算杀了我?”杜尔米又在抢话。 “……当然不是。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处理办法。” 那位女士不置可否,但目光已经漠然地从杜尔米身上挪开。她身后的白袍人似乎得到了默许,重新安静地垂下头颅。 杜尔米却一下子来了兴趣,指着那条黑色的大船便问:“所以,我可以进去了?” 他以前还没去过森罗协会呢!白日的没有,夜晚的就更加没有了。若是能去这一条大船里瞧瞧,那杜尔米也觉得挺有意思。 ……鱼头人像是无言以对。 他那双死鱼一样空洞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杜尔米。或许他开始怀疑,杜尔米是刻意蹲守在这里吧。这么说来,刚刚杜尔米还提到了“不速之客”。 可无论看上多少遍,他都只能看出来,这个黑发绿眼的年轻人的确普普通通、没有掌握任何力量。只是他有着一种超脱寻常的、过于旺盛的好奇心,让他在面对这般尴尬的境地之时,竟也能兴致盎然。 ……也或许……鱼头人心想,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并不知道这群白袍人的来历。 杜尔米立马走到鱼头人的身边。 他跟鱼头人一起,望着那群白袍人缓缓走进街道尽头的黑暗,然后彻底消失。 他疑心,在鱼头人的视角里,那群人只是走远了。但在他的视角里,狰狞的黑暗巨口仿佛吞噬了一切。 ……周围越来越暗了。 反倒是身后的黑色大船,这个时候给人一种微妙的庇护感。 于是杜尔米问:“那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鱼头人疑虑地看了看他,随后摇了摇头,也没有产生太多的好奇心——在这个世界,好奇心说不定是致命的。相比之下,这个年轻人可真是不怕死。 他说:“我们会‘杀死’你的一部分记忆。” “‘杀死’。记忆也能被杀死吗?” “消除。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说法的话。” “那我好像更喜欢‘杀死’。因为那更文学化。” 鱼头人心想,谁管你文不文学。 但这个时候,在杜尔米正打算迈步 4. 森罗协会 [] 杜尔米醒了过来。 他住的地方——他曾经的“家”——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他的房间在二楼东面朝南。此刻清晨的阳光洒落,刺透他的眼皮,一瞬间唤醒了他。 他毫无睡意,平静地直起身、掀开被子,然后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望见更遥远的海平面。 【太阳】从此高升,慷慨地向人世倾洒光辉。 ……真是平静的清晨啊,好似外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杜尔米暗自冷笑一声。 他回身,伸手摸了摸枕边,然后摸到了一个小玻璃罐。 他盯着这个玻璃罐瞧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看出来,里面好像空空如也。但是,杜尔米确信,这就是昨晚那个【梦境生物】送给他的东西——那一场梦。 外域中五彩斑斓的光团,到现实中,变成了这般平平无奇的玻璃罐。 杜尔米看了一会儿,将玻璃罐放进抽屉。抽屉里还有之前他从外域收集的一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是相当普通的外表,只有在外域,才会变成奇异璀璨的模样。 但杜尔米仍旧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其中的差别。 是“力量”吗? 他想了想,但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了注意力——他哀叹地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 如果外域想饿死他的话,那它绝对得逞了。 杜尔米赶紧下楼,很随便地煮了点热汤,切了点干巴巴的粗制面包,一边吃、一边琢磨着自己今天要做点什么。 最后,他还是决定去森罗协会——为了出海,为了白日的“正常”的目的。 生活一瞬间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应该说,每一天,杜尔米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 从正常的人世步入疯狂的外域,然后又在外域走向静谧的帷幕,接着从帷幕苏醒,发现自己回到人间,甚至安安生生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好像真的享受了愉快的睡眠。 外域还记得给他盖被子。他真是太感谢了。他亲爱的爸爸妈妈都不会在他十五岁之后帮忙盖被子了。 ……杜尔米慢慢地垂下眼睛。 他盯着餐盘里的面包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妈妈,我想念您的厨艺。” 出门前,杜尔米换了一身衣服。这些衣服甚至是他父母在世的时候为他准备好的。 尽管谢兰的人们未必会信仰那些神明,但是在前往与神明有关的地点的时候,他们都会尽可能保持尊敬与得体,尤其是面对那七位正神。 【海镜】就是其中一位正神。 【海镜】是自然、海洋的神明,陆地的猎人们信仰祂,海洋的船员们同样信仰祂,但是在永世雾墙消散之后,后者便越来越多。往来于森罗海的船只,都会受到【海镜】的庇佑,或者说,他们祈求如此。 杜尔米理理袖口,望向镜中的自己。 模糊的镜面倒映出一个黑发、绿眸的青年形象。杜尔米·奈特相貌英俊,承袭了他父亲的硬朗轮廓与他母亲的秀美五官。他总是目光明亮、面带笑意,会被奈廷格尔人评价为“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不过,他可没觉得夜晚的奈廷格尔有多喜欢他。 他朝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睛,然后出了门。 奈廷格尔热闹的街景,便随着清晨的薄雾一同扑面而来。人们脚步轻快,在市场上选购着附近镇子运来的新鲜蔬果,或是远方城市送来的生活用品,或是更遥远的雾兰带来的奇珍异宝。 杜尔米挺感兴趣地逛了逛市场,尤为好奇那些来自雾兰的东西。 对于奈廷格尔的大多数居民来说,尽管他们生活在海边,但雾兰仍旧藏身于神秘的面纱之后,让人始终一知半解。但对于杜尔米来说,阿德琳却是跟他说过不少雾兰的事情。 在奈特一家搬来奈廷格尔的第一天,阿德琳便在二楼的露台上,指着远方的大海,语气中满是笑意地对杜尔米说:她的故乡就在海的另一头。 因此,那些口若悬河的商人反而让杜尔米有些失望。 他失去了兴趣,就自顾自往前走,不久后来到了市中心的广场。奈廷格尔的广场上,有着漂亮的喷泉、巨大的雕像与高大的钟楼。 喷泉只是装饰,但雕像与钟楼却并非如此。 雕像属于安德烈·法涅斯,这是谢兰的【帝皇】。无数年前,这位雄才伟略的帝王统一了整个谢兰,缔造了辉煌一时的法涅斯王朝。奈廷格尔所在的奥古斯王国,正是传承自法涅斯王朝。 而钟楼,则属于【时历】。 【时历】是时间、历法、节气的神明。许多人也同样将祂与历史挂钩。【时历】记录着人类的历史,并且尤为铭记其中重要的那些时刻。 时历的钟楼在谢兰与雾兰的每一座城市都屹立不倒。每逢日出日落,时历的信徒都会敲响钟声,彼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晨钟与暮钟都会持续十秒。日常的每一天,人们只会碰上晨钟与暮钟。如果在其他时候出现钟声,那就意味着某件大事发生了——足以对整个世界造成巨大的影响。 最近一次【盛大钟声】的出现,是在三百年前——是为了雾兰。 杜尔米难以想象三百年前的大钟声会是什么样。 整个世界都因此而震动吗? 不,应该反过来说,连神明都为雾兰的出现而心神震荡吗? 显然,那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时间点,重要到【时历】为此敲响旧时代的丧钟、为此推开新的治世的大门。 至于如今? 如今已是奥尔德斯治世的第300年,雾兰的发现已经过去了整整三百年。那些昔日惊奇了整个谢兰的巨大发现,如今只是人们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一部分,最多也不过是饭桌上吹嘘的把戏而已。 杜尔米挪开视线,前往森罗协会。 最后,他还是在白日走进了森罗协会。 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门口的布告栏上,杜尔米还瞧见了船长招募水手的讯息。不过,无一例外,都没有这个月出发的船只。 是什么约定俗成的事情吗? 杜尔米有些好奇。 在进行了简单的登记,成为一名见习水手之后,杜尔米就与其他一同登记的人一起,被森罗协会的工作人员集中到一个房间,聆听着关于出海的一些注意事项。 “……不要在静海之月出海,这是你们首先要记住的!” 静海之月是每年的第三个月,也是【海镜】的诞生月。 人们会避免在静海之月出海;如果静海之月时已经在海上,那么也需要进行特定的仪式,来换取【海镜】的保护。 这种风俗可能是因为对于【海镜】的尊崇,但可能也是因为,在静海之月的时候,海上的风浪以及恶劣天气,总是让人望而生畏。 现在恰好就是静海之月的第17天。 杜尔米一瞬间恍然大悟,明白了布告栏船长们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月。 “那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出海?”一人问。 “丰收之月、帝临之月会是很好的选择。除此之外的空白月也是可供选择的。孤星之月与浮梦之月未必不适合出海,但此时的海洋会更加危险。曜日之月不适合出海,但此时海洋上会较为平静。” 讲解员语气认真地告诫着他们。 人们听着,面面相觑。这个房间里正在聆听的大多是些年轻人,怀抱着对于异域财富的渴望而想要出海。他们或许没想到,光是出海时间的选择上,就有这么多的禁忌。 说不定他们已经听得晕头转 5. 神明赐予 [] 在一阵沉默之后,所有人中最年长的一个男人走上前,伸出手碰了碰玻璃球。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不出意外地缩回手,面色平静地朝着那位讲解员点了点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个男人看起来已经三十多岁,似乎很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杜尔米还注意到,这个男人是唯一一个没和其他人交流、也没和任何人组队的出海者。 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完成了触碰玻璃球的任务。玻璃球始终毫无变化。 一些年轻人恐怕在怀疑这是不是在耍人,他们满脸困惑地离开了。 很快,只剩下杜尔米与肯。 杜尔米先去碰了碰,同样什么都没发生。 但在肯碰触那个玻璃球的时候,玻璃球里的清水却突然掀起了些许波澜,像是一朵小浪花。 “……嗯?”讲解员盯着玻璃球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肯,“有点天赋,但不多。” 肯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惊喜,然后又变成了茫然。 杜尔米竖起耳朵旁听。 讲解员像是也不在意杜尔米的在场,他说:“吾神会赐予幸运之人些许力量。不过见习时期的力量……”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如何表述,“聊胜于无。” 杜尔米与肯望望彼此,都有些惊讶。 “当然,在海上还是有些用处的。”讲解员转而说,“跟我来吧,或许能给你一个护身符什么的。” 肯激动地跟着讲解员一起离开,杜尔米没跟上去。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讲解员的说法。 ……神明赐予的力量? 但是因为肯的天赋不足以得到更多的力量,所以讲解员的态度又展现出些许随意,完全不像是个虔诚的信徒。不过,森罗协会这样的地方,似乎本来就相当“世俗”。这里可不是太阳教廷。 话说回来,如果森罗协会提供这种获取力量的途径,那么其他与神明有关的组织,也会这样吗? 过了一会儿,肯一个人回来了,脸上是喜悦和沮丧混合的复杂表情。 他说:“他们仔细测试了一下我的……天赋?然后跟我说,我的天赋止步于此了。”他举起了手里的一个小小的勋章,或许就是所谓的护身符,“他们说我不可能成为【海镜】的信众,不可能获得更多的力量。” 这样的大起大落,让肯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杜尔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实意地说:“但是,你已经获得了一些力量。开心点。” 肯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点头。 杜尔米有点好奇地看了看那个护身符,其材料为银色金属,大致呈现为正方形,四周有许多海浪形状的纹路装饰,中心部分则是陆地的形状。 谢兰与雾兰隔海相对,在绝大多数地图上,地图绘制者总是将谢兰放在左侧,将雾兰放在右侧,这个护身符也不例外。 他问:“这有什么用?” “似乎……可以平息海上的一场风浪?”肯不确定地说,“不过,我的力量不可能对抗那些庞大的风暴。” “那就足够了,我想那些船长会很乐意迎接你。” 他们都笑了起来。 这就是力量带来的改变。 肯看起来也更有信心了。他们约好了一起出发的时间。 杜尔米去古董店那边蹭了顿午餐。 他刚从中学毕业,最近无所事事。本来他是可以去上大学的,有他父母的名声担保,奥古斯王国内部的任何一座大学他都可以任意挑选。 但他还是决意出海。 吃饭的时候,杜尔米跟本杰明说起了肯·林恩的事情。 他问:“本杰明叔叔,这就是……‘力量’吗?” 本杰明沉吟片刻,然后低叹了一声,他说:“是的,这就是【力量】,属于神明的力量。那个所谓的玻璃球,是用以测试天赋的器皿,或者说,【容器】。” 谢兰拥有七位正神,以及数量庞大的其他神明。对于谢兰人,乃至于如今的雾兰人来说,七位正神的存在已经深入到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即便是幼小的孩童,对于力量也并不陌生。那是属于神明的威能、权柄。 但是,人类可以掌握这种【力量】吗? “神明会将力量赐予那些拥有天赋的人类。” 杜尔米眨了眨眼睛,略微疑惑地问:“所以,力量只能由神明赐予吗?” 本杰明目光深深地望了杜尔米一眼。 在杜尔米尚未明白那注视的含义的时候,本杰明就已经收回目光,并且笑叹着说:“我亲爱的小杜尔米,你这样的想法,可不能让那些狂热信徒知道——他们一定认为这是渎神。” 杜尔米耸肩,却说:“那我可以换个问题。” “哦?” “力量只能由‘一位’神明赐予吗?”杜尔米撑着下巴,笑着问,“我可以同时信仰好几个神明,然后幸运地获得祂们一同赐予的力量吗?” 本杰明:“……” 他突然有点好奇,自己的那两位老朋友,究竟是如何教育这个孩子的。 虽然很多细节都表明,杜尔米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孩子,但他这样无所顾虑的好奇心,还真是令人心惊胆战。 在【力量】这件事情上,杜尔米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了。 “好吧,本杰明叔叔,我只是开个玩笑。”杜尔米就很识时务地说,“不过,信仰者有这么多,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获得了力量,也应该数以万计。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呢?” 外域的那些可不算。他指的是,白日的世界。 在奈廷格尔,许多教会、协会以及相关组织的存在,都是广为人知的事情。杜尔米在中学的一些同学,也会在放学之后前往教堂祈祷。 杜尔米并不是其中之一,但他知道这些事情的存在。 ……但是,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信仰交换力量”这样的事情。在成年之后,世界仿佛对他撕下了另外一张假面。 “因为力量的存在是隐秘的。”本杰明耐心地解答着,“所以,只有一小部分人类可以获得这份殊荣——知晓这份力量的存在,以及,得到这份力量,否则就会带来厄运。” 杜尔米仍旧不明白:“厄运?什么样的厄运?” 于是本杰明就说:“就把这当成是一条规则吧,杜尔米。以后你会 6. 白日之梦 [] 在白日,森罗海当然会展现出毫无瑕疵的美丽姿容。清澈的海水翻腾,伴随着飞舞的海鸥与鸣笛的船只,在蔚蓝色的天空的映衬下,海洋显得生机勃勃、宁静优雅。 但在夜晚,森罗海则显现出了更为狰狞的模样。原本浅蓝色的海水变成了更为浑浊、粘稠的深紫色,海水中翻涌着不可名状的生物,偶尔窥见其中一部分,就让人心惊胆战。 当然,“人们”看不到这些模样,只有杜尔米能看到。 他的世界与其他人的世界并不一样。 或许白天这种情况会好一点,但晚上却越来越明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外域的影响终究渗透进他的白天。 ……杜尔米望见港口旁边站着一群白袍人。 天空之上,太阳的光辉正在逐渐落幕,而一轮圆月则缓慢地浮现出来。这群穿着白袍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伸出双手,仿佛要拥抱这轮月亮。 他们高声祈祷:“夜晚是您的裙摆、光辉是您的舞姿。我们已行走在您的道路之上、您的照耀之下。向您呈献祭礼: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我们的记忆。请宽恕我们!” 一群教徒。 他们正准备出发,从奈廷格尔出发,前往雾兰。 根据昨天晚上杜尔米在外域的见闻,正是奈廷格尔的森罗协会为他们安排了船只、随行人员以及具体行程。 但现在不是静海之月吗? 森罗协会并不建议在静海之月出航,却愿意为这只船队提供便利——这仿佛是在对抗他们所信仰的神明。 从白日那位讲解员先生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来,森罗协会这群人……对【海镜】的尊敬似乎相当浮于表面,甚至远不如那群白袍人对他们的神那般虔诚。 当然了,毕竟他们只是在森罗协会“工作”。 这个时候,远处街道尽头的雾气陡然翻涌,又走来了一群人。这是森罗协会的人,因为杜尔米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鱼头人。 杜尔米随意地混进了这个队伍里,然后朝那个鱼头人说:“你好?” “……你好?”鱼头人疑虑地瞧着他,“你是?” 鱼头人已经不记得杜尔米昨日死在他面前的事情了,只是有点困惑地晃动着脑袋,不明白这个黑发年轻人的意图。外域会一视同仁地清除这些记忆。倒不如说,杜尔米的每一个夜晚都是这个世界的重新开始。 “没什么,我只是刚好路过。” 鱼头人准备喊人了。 于是杜尔米恰到好处地问:“你给这群白袍人安排随行人员,结果就是把自己安排上了吗?” 鱼头人一滞,他张口似乎要询问什么——问什么呢?问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问对方为什么会知道是他负责安排这些事情?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经脱离了队伍,落在所有人后面。 ……德里克·马维尔盯着这个黑发绿眼的年轻人。 对方相貌英俊、自说自话。最为醒目的特征,是那双十分引人瞩目的、幽绿色的眼睛,不,应该说,那像是一簇幽绿色的火焰,正在他的瞳孔中燃烧着。 当那双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德里克感到一丝隐晦的不安,好像他的秘密全都被看透了一样。 “不过也是,你应该是森罗协会的精英?”年轻人伸出手,隔空比划了一下德里克的脑袋,“一看就非常特殊。” 德里克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双绿色的眼睛却蕴藏着某种冷酷的、甚至有点嫌弃的审视含义。 于是,德里克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获得的那份力量。信众的力量,就仅仅只是比见习高了一层而已。他曾经因为这份力量而沾沾自喜,但同样也因为这份力量而感到厌恶排斥。 这份力量,可以让他变成鱼人。 变成鱼人之后,哪怕他从未接触过水,也会立刻无师自通地掌握游泳技能,甚至可以在水中呼吸。在鱼人状态下,他的身体会变得更加强壮,五感也更加灵敏。 但那没什么用。对他来说的确如此,因为他又不需要出海。在所有信众的力量之中,他偏偏获得了最没用的那一个。而且,鱼人的模样是如此丑陋,以至于德里克甚至不愿意在家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力量。 现在,这个青年的目光就好像在说,是的,那真是太丑了。 ……德里克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在森罗协会工作,有好有坏。 好的地方是,他拥有不错的工资、清闲的生活,以及算得上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如果幸运的话——他的确拥有了这份幸运——他还可以获得【海镜】赐予的力量。 至于坏的那一方面…… 无数次,他得知离开的同事再也不会回来;无数次,他翻阅协会中存储的档案,望着那些血淋淋的死亡数字,遥想着数字背后的可怕故事。 他也会是其中之一吗? 那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不可思议的奇闻与怪谈,并不完全是虚假的。只是绝大部分人们都有幸远离那些血腥与阴霾,一无所知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而少部分人们,他们则踏足了禁区。 德里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然后下意识放低了声音,用那种近乎尊敬的、柔软的语气说:“那么,您想知道什么呢?” 杜尔米惊异地盯着德里克看。 这语气他可相当熟悉,昨天晚上,这位鱼头人先生就是用类似的语气应付那群白袍人。结果到了今天,只是因为他能瞧见这家伙的鱼脑袋,对方就一下子恭恭敬敬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从来都是他因为外域的存在而提心吊胆、愤懑难言,现在却有人因为他而担惊受怕起来了。 他难以控制这样的情绪,不禁大笑起来。 德里克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真的就是个疯子吧? 杜尔米笑了一会儿,就爽快地问:“那群白袍人要去哪儿?” 德里克迟疑了一瞬间,但在遥不可及的危险和近在咫尺的危险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屈服。况且这个问题也不算难以回答。 他回答:“波尔普恩。” 波尔普恩是位于雾兰西部海岸的一座港口城市。这也是谢兰人在雾兰遇上的第一座城市。彼时那里还是雾兰人的领地,但如今已是谢兰人的领土了。 这座城市在政治上属于谢兰北面的一个大国,但基于其商业性质,所以几乎对所有人开放,也是绝大多数从谢兰前往雾兰的人们的第一个落脚点。 杜尔米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这种情况时常出现吗?” “什么?” “那群人。”杜尔米遥遥指了指那群白袍人,“经常有这样的人,前往雾兰?” “……不算经常,至少很少有人选择从奈廷格尔出发。但是他们是【虚月】的信徒,大城市恐怕不会欢迎 7. 一如往常 [] 杜尔米在收拾东西。 前往雾兰是一趟漫长而复杂的旅程,更不必说他是以水手的身份出发。 他需要准备很多东西。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不确定自己多久之后才能回来,所以他还得把家里的东西都归置好,等待几年之后的重逢。 ……家。 他和父母是在五年之前来到奈廷格尔的,也就是杜尔米13岁的时候。在那之前,奈特一家一直都是生活在奥古斯王国的王都克里斯琴。 克里斯琴位于遥远的内陆,是一个古老而传统的城市。克里斯琴的居民,都以这座城市曾经是法涅斯王朝的都城而骄傲。 但时过境迁,法涅斯王朝的荣耀早已烟消云散,克里斯琴的光辉也逐渐被东面沿海城市的繁盛经济所遮掩。 近年来,随着谢兰与雾兰之间的经济交流日益繁茂,奥古斯王国内部也有一些迁都的想法。但任何人都无法反驳克里斯琴的辉煌过去。 最关键的是,【帝皇】仍在。 法涅斯王朝已逝,但这个王朝的缔造者却辉煌不朽,以神明与帝皇的双重名义将自己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之上。 在传闻中,【帝皇】一直栖息在克里斯琴那庄严而神圣的宫殿之上。 这只是传闻,当然。 对于普通的居民来说,他们只知道克里斯琴仍在、克里斯琴永在。 在杜尔米的记忆中,克里斯琴是个破破的、旧旧的城市。那时候他的年纪还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 他只记得克里斯琴冬日绵绵的阴雨、夏日明朗的晴空,还有他们居住的那栋房子里,无数的档案与资料。小时候他光是走进书房,都会觉得那些文字在努力钻进他的脑子。 那些文档后来被他的父母带来了奈廷格尔,又被奈廷格尔潮湿的海风熏得不成样子。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父母已经离开了,没人知道该如何整理这些资料。 杜尔米只知道将其规规整整地放在一起,少有翻开的时候。一旦翻开,他就会想起父母在书房里阅读文献,而他在旁边看小说都会犯困的日子。 他不是那种能静下心做研究的性格。他的父母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因此还花了一段时间讨论,好奇这孩子究竟是继承了谁的本性。 他的父亲会说,是继承了他母亲年轻时候,直接从雾兰跑来谢兰求学的那种冲动冒险性格。 他的母亲则说,是继承了他父亲少时拒绝继承贵族爵位,一心要走学术道路的决绝与执拗。 然后他们相视一笑,发现这孩子终究继承了他们的本性。 而小杜尔米在旁边撑着下巴,疑惑地瞧着他们,心想,爸爸妈妈还有这样的年少往事吗? 他对他的父母没有太多了解,因为那时候他还太小了。但等到他成长到足以了解他的父母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经离他而去。 “……杜尔米哥哥!你在想什么呀?” 艾米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挥了挥。 这天是休息日,艾米正好过来帮忙。他们要把杜尔米家里收拾一下,过两天杜尔米就要走了。 杜尔米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在想,这么多文档,得看多久啊。” 艾米侧头看了看,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杜尔米哥哥的爸爸妈妈真了不起!” 杜尔米亲昵地捏了捏艾米的脸颊,说:“小艾米却是连做作业都容易犯困呢!” 两个同样失去父母的孩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三年杜尔米都没整理过这些文档。 在他父母逝世之后,他们收集的书籍、文档、卷册,乃至于他们自己的手稿、笔记等等,自然都成了一个香饽饽。 曾有无数人给杜尔米写信,问他愿不愿意将那些资料捐赠或者贩卖出去。 那个时候杜尔米刚刚接触到外域,整天死去活来、神情恹恹。他才懒得管这种事情,通通拒绝了,哪怕再庞大的利益摆在他面前,他也懒得理会。 彼时甚至还闹出来一些事端。好在很快本杰明·诺顿就出现了,成年人更好应付这种局面,很快就平息了事态。 ……事实上,那个时候杜尔米还有点疑惑一件事情。 他继承了他父母的遗产。抛开学术遗产不说,财富也颇为可观。 但他从来没见过他父亲那边的亲戚出现。 他母亲那边还好说。阿德琳·弗尼瓦尔·奈特与雾兰那边从未保持过稳定的联系,隔几年才有来信。杜尔米按照母亲留下的地址,给雾兰那边的亲戚送去噩耗之后,也从未得到回复。 但他父亲这边也是同样的情况,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谢兰内部可没有撕裂之痕的阻隔。 他只记得,在他相当年幼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一些长辈。他记得他父亲那边的血缘关系颇为复杂,亲戚众多,他根本没认全人。 在他们离开克里斯琴之后,那边似乎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至少杜尔米没再见过那些亲戚。 杜尔米曾经问本杰明是否了解这件事情。本杰明在沉吟片刻之后,就只是说,等长大了他就会明白的。 现在他长大了,也仍旧没有明白。 但杜尔米已经学会了将一些搞不明白的事情抛之脑后。 杜尔米捧起一叠资料,打算放进侧面的书架,但是手一滑,顶上的一份纸张就飘了出来。他顺手捡起来看了两眼。 是一份来自其他书籍的摘录。 “……阿布索伦·乔伊特公爵在所有关于法涅斯王朝的记载中都鲜少出现,对于这位公爵的生平记录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烟海之中。人们会对他怀有好奇,但人们都知道,他们不会再了解他更多了。” 乔伊特公爵? 杜尔米歪了歪头,有点疑惑地瞧着这份随手摘录。 “艾米?”他随口问,“你知道乔伊特公爵吗?” “当然。”艾米用一种“这你都不知道吗?”的眼神瞧了瞧杜尔米,“乔伊特家族是法涅斯王朝的奠基者之一,也是【帝皇】安德烈·法涅斯最为忠诚的追随者!” 显然,这个问题是在艾米的课堂上都会出现的常识。 “……我当然也知道啦!”杜尔米面不改色地说,“就是考考你。” 艾米怀疑地望着他。 倒不是小艾米不尊敬她的兄长,而是她的杜尔米哥哥——唉,这么说吧,也只能用不学无术来解释他的无知了。 有一次,艾米带着历史课作业回古董店,杜尔米正好也在。他兴致勃勃地打算帮艾米写作业,结果最后写出来的答案,连艾 8. 眼睛珠子 [] 杜尔米瞧着艾米,唉声叹气。 他又问:“艾米,你知道乔伊特公爵吗?” “当然啦——”小艾米回答,然后忧心忡忡地看着杜尔米,“但是,杜尔米哥哥,你昨天不是问过这个问题吗?” 但是,昨天的艾米却给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白日的艾米“知道”乔伊特公爵,晚上的艾米却“认识”乔伊特公爵。 难道艾米竟然还能认识不知多少年前的人物吗? ……他就知道,诺普父女深藏不露。 可惜他现在没法发现真相。今天是杜尔米待在奈廷格尔的最后一天了,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出发前往利文斯通。因为明天艾米会去上学,所以今天恐怕就是离别前他与艾米的最后一面。 杜尔米又到奈特家蹭了顿午饭。 下午,艾米要去图书馆写作业,杜尔米就陪她一起去。当然,也是为了去图书馆找找与那位乔伊特公爵有关的书籍。 沿着奈廷格尔的主干道一路前行,就能找到象征书本的壮观雕像。那就是公共图书馆的所在地。 公共图书馆都隶属于【星群】。尽管同样是七位正神之一,但这位神明却颇为神秘,其信徒也罕有出现,但祂的一位副神——【知识】,却在谢兰有着不小的存在感。 【知识】别无他求,只是将图书馆开遍了谢兰的每一座城市,现在则是在雾兰兢兢业业地开拓着自己的领地,也就是图书馆。 学生们大概是对这位副神又爱又恨,但考试的时候总会默默向祂祈求。 【知识】的图书馆无一例外都位于城市的北面。这些图书馆起码有三层楼高。像奈廷格尔这些小规模的城市,或许只有三层;但是在克里斯琴、利文斯通这样的大城市,就起码有五层楼。 大部分普通居民都只能待在图书馆的一楼。例如艾米这样的学生,他们可以前往二楼,寻找自己需要的书籍。 至于三楼及以上的楼层,基本只对特定民众开放。 杜尔米曾经对这里非常熟悉。在奈特一家搬来奈廷格尔之后,杜尔米经常帮父母来这里借书还书。不过,那也是曾经的事情了。 他跟艾米说了一声,然后笑眯眯地抬手跟管理员打了声招呼,然后自己熟门熟路地去了三楼,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法涅斯王朝的科普书。 他家里当然有着更加深入的研究资料,但老实说,那完全不在杜尔米的知识范围之内。他还是乖乖看些简单易懂的科普书籍吧。 这些书籍大多都是【知识】的信徒书写的。他们喜欢将【知识】赐予的信息记录下来。那些信息杂乱无章、混乱无序,需要漫长的整合与修缮,但信徒们总是狂热地投身其中。 放到这种科普书籍上,大部分时候就只是一些简单基础的见闻。 至于历史? 【时历】的信徒却对此三缄其口。 法涅斯王朝拥有十二位奠基者,其中绝大部分都已消散在历史之中。【帝皇】也很少对此发表看法,更鲜少回应相关的话题——倒不如说,也很少有人敢触这霉头。 目前人们知晓三位奠基者。阿布索伦·乔伊特便是其中之一。 据说他出生便力大无穷、性格木讷,是【帝皇】安德烈·法涅斯的少时好友。后来乔伊特就加入了【帝皇】统一谢兰的伟业之中。但在法涅斯王朝真正建立之后,与乔伊特公爵有关的记录,便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再往后的历史,就是在如今的奥尔德斯治世早期,乔伊特公爵的后人曾将大笔钱财投入到探索雾兰的事业之中。 当年在庞大的谢兰大陆上东征西讨、建功立业的强大公爵,如今也不过是科普书籍上的几行文字罢了。 没能找到更多的细节,杜尔米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他推开这本书,开始思考,如果在这儿等待外域,那会有什么惊喜?他曾经也来过外域的图书馆,然后图书馆里所有的书全都活了过来,张着尖利的牙齿就要吞吃他。 杜尔米真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这群书了。 “……杜尔米?”那位管理员上楼来找他,悄悄跟他说,“你父母收集的那些资料……” “没门。”杜尔米回答。 在所有“觊觎”他父母学术遗产的人群之中,这位奈廷格尔的图书馆管理员就是其中之一,还是相当不死心的那种。只不过,他的不死心纯粹只是基于学术目的。 过去三年里,这位管理员也照拂着杜尔米的生活。 管理员姓名不详,杜尔米喊他亚恩大叔。 亚恩年约四十,是个戴着眼镜的瘦削男人。他并非信徒,至少杜尔米没听说他信仰哪位神明。但他对于书籍、对于知识的热爱,却是让【知识】的信徒都乐意让他来管理这间图书馆。 亚恩讪讪地推推眼镜,他连忙说:“不,并非捐赠……哪怕只是在图书馆展览……” “我要离开奈廷格尔了。” 杜尔米突然说。 三楼只有他们两个人。因此杜尔米的声音回荡在书架之间,仿佛荡漾出些许波澜。 亚恩愣了一下。 “我要去雾兰。” “……旅行?” “水手。” 亚恩吃惊地啊了一声:“但杜尔米,你可从没吃过苦!” 杜尔米撇了撇嘴。 15岁之前他当然没吃过苦。他家境优渥,父母都有着体面的工作,对他更是娇生惯养。 但15岁之后呢? 死亡的苦楚却侵蚀他的灵魂。 杜尔米说:“但是,我总该去一趟雾兰。”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我父母留下的那些资料,就等我回来之后再处理吧。” 亚恩哑口无言,最后只能点点头。 杜尔米却有点好奇了:“不过,亚恩大叔,那些资料真的很重要吗?” “很重要。”亚恩突然叹了一口气,“杜尔米,如果你不打算继承你父母的那些研究,那么……” 杜尔米竖起耳朵。 “……你最好永远不要打开那些东西。” 杜尔米眨了眨眼睛。 亚恩不禁迟疑地问:“你不会已经打开了吧?” “呃,没有?”杜尔米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没有?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了一张关于乔伊特公爵的摘录,正好就来看看法涅斯王朝的相关记录。” 他随手拍拍那本科普书,然后又心虚地摸了摸书的封面。拍得有点用力了、抱歉抱歉,晚上请不要来追杀他。 “法涅斯王朝吗?”亚恩似乎快速地衡量了一下,“【帝皇】……应该没什么关系。” “那就是别的课题有问题?” 亚恩吃了一惊:“……杜尔米……” 杜尔米耸了耸肩,他问:“这该不会跟什么【力量】有关吧?”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爸爸妈妈可是相当普通的学者。 ……可正是他的父母离世之后,外域才突然出现……呃,不会吧?应该相当普通吧?总不至于跟面前这位管理员大叔一样,白天是普普通通的职员,晚上却变成狰狞可怖的幽 9. 记忆锚点 [] 杜尔米偏过头,借着窗户瞧见了自己的新眼睛。 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偶尔,在那幽绿色的边缘,似乎会闪烁一抹紫色的凝光。他疑心那是自己的幻觉。 他问:“这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记忆的【锚点】。” 杜尔米眨眨眼睛:“没听懂。” “是对杜尔米哥哥灵魂的复写。” “还是没听懂。” 裙装艾米像是叹息般看了杜尔米一眼。她的杜尔米哥哥真是不学无术呀。 艾米就只好简单解释:“这个记忆锚点复制了你此时的灵魂与记忆,将其作为这个无垠世界中的一个锚点,就像是游荡在森罗海上的船只,拥有了在港口停泊的位置,因此,可以在危险的风浪之中庇佑你的灵魂。” 稚□□孩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解释着。 杜尔米听懂了,却有些疑惑:“可是,什么样的危险会危及我的灵魂?说到这个,我真有‘灵魂’?” “每个人都有灵魂。他们是这么说的。”裙装艾米回答,“至于危险……” 她歪过头,凝望着这个漆黑的世界。 她说:“危险到处都是。” 杜尔米就问:“这个锚点可以救我的命?” “不,这是复写,而非复活。如果死亡真的发生,那锚点也无济于事。”艾米抬起头,空洞眼眶中的灰烬突然燃烧起来,“不过,杜尔米哥哥的灵魂上明明拥有死亡的印痕,【死昼】却拿你没办法呢!” 他当然死过很多回。杜尔米心想。每一次死亡,等待他的却终究是白昼的明光。这么说来,原本也不需要“复活”,外域就可以让他复活。 记忆的锚点是针对“危险”,而非死亡。 “那我要怎么使用这个锚点?”杜尔米问。 “不是你来使用锚点,而是锚点来使用你。如果有什么东西试图‘改变’或者‘杀死’你的灵魂,那么锚点就会将你的灵魂回溯至最初。” 于是杜尔米若有所悟。 他想到了之前在森罗协会,那个鱼头人所说的,“杀死”记忆。在拥有记忆锚点之后,森罗协会恐怕就无法杀死他的记忆了。 艾米又说:“闭上眼睛,你会望见那个锚点的。” 杜尔米就依言闭上眼睛。在一片漆黑之中,他瞧见一个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光点。杜尔米几乎本能地就能意识到,这个光点就是“自己”。 他下意识“碰了碰”。 过去的一切回忆瞬间爆发,杜尔米能回忆起过去的所有细节,甚至回想起克里斯琴的一场雨声。 还有外域。 这三年来在外域的一切经历,竟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在这般细致的整理之下,他瞧出了一些特别之处——比如,某些日子里,他好像去了“同一个”外域,当时他却完全没有发现。 这些记忆如同无数张尽管凌乱但仍旧精美的油画,随意地排布在漆黑的背景之上,远远望去,就像是无数闪闪发光的星点。 即是他的人生。 ——记忆。他想。看来艾米的【力量】与记忆有关。 这么说来,艾米就如同一位“神明”一般,将她的力量赐予了他。 他亲爱的妹妹可真厉害。 杜尔米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重新睁开眼睛。 裙装艾米问:“杜尔米哥哥,你明白了吗?” 杜尔米就笑着回答:“我明白了。谢啦,艾米。” 裙装艾米同样露出一个笑容,回答:“不用谢。” 那个笑容,在她那张一半正常、一半腐朽的面孔上,本该是可怖而扭曲的。但她却笑得纯真又灿烂,终于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一样。 杜尔米突然产生了一丝好奇,那促使他询问:“但是,艾米,这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艾米像是没有听懂,她疑惑地问:“对我的影响?” 尽管杜尔米知道夜晚的艾米与白日的艾米不尽相同,此时的裙装艾米也一定比他厉害得多,但他始终将艾米看作自己的妹妹,因此他耐心地询问:“会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呃,比如说,削弱你的力量?” 裙装艾米恍然大悟,然后摇了摇头:“当然不会啦。那只是一个【锚点】。” 这回轮到杜尔米没听懂了。但老实说他也不指望自己能听懂,知道这件事情对艾米没什么影响,那就足够了。他就惊叹着说:“艾米实在是太厉害了。” “杜尔米哥哥却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道路。” 杜尔米无所谓地耸耸肩,回答:“还有那么多个神明没测试过呢。” 裙装艾米就笑了起来。杜尔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那并不像是艾米的笑。那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杜尔米,也注视着这个世界。 她问:“如果每个神明都不符合呢?” “这么糟糕?”杜尔米夸张地往边上一倒,然后随口回答,“那说不定我就是神了。”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或许,当他望着夜晚的奈廷格尔那不可思议的景象的时候,他的确在某一瞬间心想——外域的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与神何异? 艾米就弯了弯她尚且完好的那只眼睛,然后说:“杜尔米哥哥,回头见。” 杜尔米就抛开那些毫无意义的念头,目送艾米回了古董店。 在外域,那栋本来古朴典雅的建筑,如今已经变成一片倾塌的废墟。艾米踢开了一扇窗户的玻璃碎片,然后钻了进去。外域又一次变得空空荡荡。 杜尔米不禁想,在这一天之后,他又需要多久才能重新见到艾米? 他将离开奈廷格尔、离开谢兰,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前往远方的广袤人世。未来的生活显然是一片纷繁。他的母亲曾对他说“故土难离”,那时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现在,他却一瞬间感到,无论是奈廷格尔的白日还是夜晚,全都显得可爱起来,哪怕那些暗夜的窃窃私语都如同曼妙的歌声。 他听见风声都与他作别。 于是杜尔米扬起笑容,朝着远方涌动的黑暗挥挥手,既是告别也是招手:“回头见!” 随后, 10. 火车车厢 [] 本杰明·诺顿亲自将杜尔米送到了火车站。艾米要上学,就没有过来。 他们坐着马车。一路行来,杜尔米望着街边熟悉的风景,一时竟有些出神。他们让马夫将车停在火车站附近,然后走了进去。 “艾米说,她把她的弹珠送给你了。”本杰明的话语中带着笑意,“虽然是个幼稚的主意,但她一定是希望你一路平安。” 当初本杰明第一次遇到艾米的时候,那颗玻璃弹珠就在艾米的手中了。据说那是艾米的父母留给她的东西,应该说是玩具。不过杜尔米一直觉得,拿玻璃珠子给这么小的孩子当玩具,未免有些危险了。 况且,这种玻璃工艺在如今这个年代可是相当昂贵。要是艾米的父母有钱给艾米买这种玩具,那他们何必抛弃她呢? 但反正他亲爱的本杰明叔叔和艾米妹妹都是身怀秘密的人。所以弹珠恐怕不是弹珠、古董也并非古董。寻常的白日到了夜晚就会不同寻常。 真正交到杜尔米手中的,是艾米的“眼睛”。 ……不知道外域的本杰明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杜尔米对此有点好奇。但他已经能够熟练地分开白日与夜晚了。 所以杜尔米就同样笑着回复:“当然!我想,雾兰已经近在咫尺了。” 本杰明也笑了一下,他望向杜尔米,温和地说:“那么,杜尔米,我也会为你准备一份礼物。等你从雾兰回到谢兰、从森罗海回到奈廷格尔的那一天,我会将那份礼物交给你。” 杜尔米有些惊讶,随后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本杰明叔叔。谢谢你。” 他已经长大了,足以听出那份言外之意——你要平安回来,杜尔米。 来到火车站的时候,肯·林恩已经到了。 他背着大大的包裹,四处张望着,瞧见杜尔米的时候,连忙抬起手臂挥了挥,又在瞧见本杰明的时候,有点惊讶地缩了缩。 本杰明·诺普身材高大、目光深邃,不笑的时候显得肃穆严厉。杜尔米习惯了他温和微笑的模样,倒是忘了这位本杰明叔叔对外人而言,可是相当慑人的。 杜尔米说:“这是我叔叔,本杰明·诺普。这是肯·林恩。” 本杰明朝着肯笑了笑,说:“杜尔米跟我说起过你。祝你们旅途平安。”他望向杜尔米,隔了片刻,轻声温和地说,“再见,我亲爱的小杜尔米。” 杜尔米挥手和本杰明告别,心中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可能要过很久,他才会再回到奈廷格尔。 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奈廷格尔会是什么样?他有点好奇地想着。 等本杰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肯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口说:“天哪,你叔叔简直像是那种……故事里才有的大人物。” “是吗?”杜尔米有点茫然。 肯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微妙的感觉。但他的确察觉到一种奇怪的压迫感,让他甚至不敢跟对方搭话。他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情况。 “可能是他看着比较唬人吧?”杜尔米说。 肯就将那种感觉抛之脑后了,他随即将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我们去利文斯通要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 “这么久。”肯咋舌。 前往利文斯通需要一天一夜的火车。好消息是这趟火车班次不少,还提供车上餐饮;坏消息是如今的火车旅行可以说是与舒适绝缘。 想要在这年头体会到“舒适”的旅行,那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求助于神明的力量。 这种求助很少真的得到回应。神明们似乎对人类的衣食住行不屑一顾,很少掺和这些日常生活。 不过一些教派会用这类事情来宣扬自己的威名。譬如太阳教廷的骑士便宣称,凡是日光照耀之地,皆可瞬息前往。杜尔米反正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他又没体验过。 现在,他们还是得通过火车出行。那呜呜怪叫的钢铁巨兽,才是搭载他们穿行在这个庞大大陆的好帮手。 快到发车时间了。检票是个漫长的流程,他们得提前去排队。周围乱糟糟的、人声鼎沸。奈廷格尔的火车站最近一次翻修还是十几年前,但这里始终是奈廷格尔与其他城市互通有无的陆上枢纽。 杜尔米与肯的火车票是本杰明帮忙买的,这两个年轻人可搞不懂这些事情,仍旧需要大人帮忙。 排队的时候,肯偷偷跟杜尔米说:“回头我就把火车票的钱给你。我妈妈说,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掏出钱包。” 杜尔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同样小声说:“你看那是谁?” 在混乱的人群中,他瞧见了一个有点眼熟的面孔。 那个在森罗协会中,第一个碰触玻璃球的中年男人。他孤身一人、面无表情地排在队伍之中。 杜尔米对这个男人当时的表现印象深刻,他完全不像其他人那样迷茫失措,而是相当镇定熟练地完成了测试。这意味着,对方必然知晓【力量】的存在。 肯也望过去,然后嘀咕着说:“他也是去利文斯通吗?我们会不会跟他撞上?”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从奈廷格尔前往利文斯通的火车,是长条形的卧铺车厢,其间有一条走廊贯通,走廊的两侧就是铺位;每四个铺位会有一道布帘遮挡,分为上下铺。 杜尔米和肯是相对的两个上铺,杜尔米的下铺就是那个中年男人。肯的下铺则是一个年轻男人,年纪比杜尔米大一些。 杜尔米性格外向,有点好奇地和同行的旅伴打招呼:“你们好?” 那个年轻男人挺友好地回应了他。他自我介绍说名叫兰斯·罗伯塔,是个木匠,从奈廷格尔乡下来的,打算去利文斯通找份工作。 他还小小地抱怨了一下奈廷格尔的情况。 奈廷格尔离利文斯通太近,很多明明能够发展的优势产业,都被吸纳去了利文斯通。即便奈廷格尔同样拥有良港,但这儿的每日吞吐量可能还不如利文斯通的十分之一,只能作为利文斯通的副城来发展。 对于奈廷格尔的普通人来说,如果想要出人头地,最好的选择还是前往利文斯通。 兰斯的目的,显然是去大城市找份能赚钱的好工作。 于是,杜尔米和肯就说了出海的事情——至少表面上,他们抱有着与兰斯类似的目的,虽然是去更遥远的地方讨生活。 兰斯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们,他说:“我曾经也想去雾兰闯荡!可惜我妈妈没 11. 梦中呼唤 [] 迈尔斯·弗朗索瓦曾经是一名翻译。 谢兰与雾兰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最初的那些探险家抵达雾兰的时候,他们光是学习雾兰的语言,就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更加令他们感到无奈的是,即便学会了其中一门雾兰语,也还有无数其他的雾兰语在等待他们。 对于谢兰人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毕竟,曾经的法涅斯王朝统一了谢兰,也统一了谢兰人的语言。【帝皇】的力量让谢兰大陆至今仍可以说是一个整体。 因此,对于游走在森罗海之上的船队们来说,翻译就是不可或缺的。一些富有语言天赋的人们被船长招揽,然后在两片大陆之间奔波来去。 迈尔斯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船队是黑船,也就是没有在森罗协会进行登记注册的船只。 这种船挺多,毕竟森罗海就在那儿,许多人说不定一时冲动、划着一艘独木舟就出发了。森罗协会管不过来,也懒得去理会这些黑船的死活。 黑船们无法从森罗协会那儿得到最新的海图、海上讯息,就只能自力更生。 在一艘黑船的团体内部,有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信息,比如某条路线、某些禁地,比如……香料的产地。 这些用来给人们的餐桌增光添彩的小玩意儿,在一开始还没有那么受到重视。谢兰与雾兰建立交流的头一百年里,人们还困扰于如何稳定这种联系、如何寻找一条足够安全和稳固的航线。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一点变化。来自雾兰的新奇玩意儿转瞬间就成了谢兰的流行货色。 官方渠道自然存在,各个国家都争抢着这些利益。神明们懒得理会,但人类却不得不为之努力。而黑船,就是走私这些东西的重要渠道。 比如迈尔斯所在的船队。 至于迈尔斯本人,他也会乘着职务之便,顺手做点倒卖的小生意,毕竟那种名为“奥布”的特别植物在谢兰实在是太受欢迎了。 ……他认为自己相当倒霉。 有这么多人在倒卖这些东西,唯独只有他那一趟出了事。这不是倒霉是什么? 出事之后,他就被船队除名,然后灰溜溜地回了家。在奈廷格尔的这十年里,他用赚来的钱醉生梦死,好不快活。那段晦暗的记忆、那些灰色的海水、那片遥远的大陆,好像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又一次笼罩他的灵魂。 但梦境……也并不安全。 “……我梦到了来自雾兰的呼唤,所以我出发了。”迈尔斯低声说,他没有解释更多,更不打算跟这群小年轻解释自己的麻烦,“仅此而已。” 兰斯左顾右盼,见其他人都不说话,就壮着胆子说:“什么叫做来自雾兰的呼唤?” “听不懂就别问那么多。”迈尔斯说。 兰斯一噎,沉默了。 杜尔米则是有些惊讶:“只是因为一个梦?” “只是因为一个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迈尔斯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深沉的恐惧与绝望,他喃喃自语,“我只能……只能出发,别无选择。” 尽管他的语气如此真挚,但是在场其他人却无法理解他的决定。 只是因为一个梦,就要远离家乡、抛却过往,再一次前往遥远的未知大陆吗?为了什么?如果那只是他的妄想呢? 迈尔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嗤笑起来:“所以我说了,你们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说完,他就翻身躺了下来,看起来是不打算理会他们了。 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就只好小声聊起别的事情。 在吃过冷硬干涩的火车餐面包之后,夜晚便悄然而至。 杜尔米趴在铺位上,隔着肮脏的玻璃,静静地凝视着夕阳的余晖。玻璃扭曲了光线,使世界变得模模糊糊,同时,也使火车车厢仿若与世隔绝。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外域是否只会出现在奈廷格尔,只是与那座城市有关,而与世界的其他地方无关? “杜尔米,你在看什么?”肯轻声问他。 杜尔米侧头看他,望见他的面孔被幽绿色的光芒笼罩。下一秒,肯的左半边面孔就被鱼鳞覆盖,他的左眼变成了暴突的死鱼眼,满怀杀意地凝视着杜尔米。 但他的右眼,竟还是友善单纯的模样。 杜尔米突然笑了起来,他说:“我在看这个世界。” 肯歪了歪头,不太明白杜尔米的意思。他是说,他总觉得杜尔米和他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不仅仅是他们的生活环境、教育程度的差别,更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区别。 肯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在火车站瞧见杜尔米的那个“本杰明叔叔”的时候一样。 但他知道,杜尔米是他的朋友。 来自乡下农场的年轻男孩,很轻易地交付了自己的友谊,并且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的友人。 ……杜尔米正在等待肯的选择。他想,那只鱼眼睛看起来很想杀了他,不知道“它”会选择什么样的杀人手法。但是,肯却打了个哈欠,朝他挥了挥手,说要睡觉了。 那只鱼眼睛不甘地扭动着,就差从肯的眼眶里跳出来。但是最后,柔软的眼皮还是覆盖了它。肯沉沉睡去。 杜尔米惊讶地瞧着这一幕。 他对那只鱼眼睛的出现有所预料,毕竟肯也得到了些许【海镜】的力量,不是吗? 可是,肯却不像外域中的本杰明或者艾米,会对杜尔米充满杀意并且痛下杀手。 ……为什么? 杜尔米想不明白,就干脆地抛开这个想法。 他垂下眼睛,瞧见对面下铺的一把木梳子。刚刚兰斯还在跟他们炫耀自己的手艺,说希望自己做出来的木梳能得到城里的女士们的喜爱……而现在,这把梳子的木料中的虫卵,正肆无忌惮地孵化着呢。 杜尔米不禁叹了一口气,心想,外域仍旧是那个外域。 他又从上铺探出头,瞧瞧下铺。 下铺空无 12.一盏提灯 [] “哇哦,一个活生生的人。” 凯瑟琳·贝休恩听见这样一句话。她奇怪地回过头,瞧见一个拥有深绿色眼睛、微卷黑色头发的青年正站在那儿,用一种惊奇的眼神打量着她。 她瞥了一眼车窗外的景象——夜晚。这让她心中稍微出现了一些警惕。 夜晚,在许许多多的传说中,总是与神秘、诡异扯上关系。凯瑟琳知道那都是天方夜谭,如果是什么奇怪的力量,那么即便在白天也当然可以发挥作用。 但是她的确需要注意这一点,因为她的力量来自于【太阳】。 她并没有选择直接开口与这个青年交流,而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在不确定对方是谁——又或者说,是不是人——的情况下,主动开口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不过,她的右手中已经凝起了些微的光芒。 “哦,女士,您要杀了我吗?”那个青年竟然使用着一种稀松平常的、轻快活泼的语调,“其实我没什么恶意,我只是……头一回看到您这样的。” 凯瑟琳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对方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 那么,她要杀了他吗? ……可她是为了什么才踏上这趟旅程的?她出发,并不是因为她做惯了的事情。 凯瑟琳不禁眼眸微暗,手中的光芒也散去了。 她看上去心事重重。这般宁静的夜晚,在火车的行进声中,她并不安眠,却独自站在这里望着窗外的世界。她大概二十五六岁,面孔秀致典雅,有一头火红的长发、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独身出行。在这个时代,年轻女士却独自出行,尤其是这样一位一看就出身不凡的女士,实在是十分奇怪。 这么一想,杜尔米反倒觉得,他贸然搭话是个错误的选择。对方一定相当强大,像本杰明或者艾米那样,杀他都不需要一秒钟。 但在外域,瞧见这样一个……呃,看起来很像是人的人,他实在是喜出望外。 在本杰明与艾米头一回展示出自己的外域长相的时候,杜尔米也是惊愕万分的。后来,他发现奈廷格尔的人们全都会变成奇奇怪怪的模样之后,他就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 现在,他甚至可以津津有味地评价这些令人意外的长相了。 譬如本杰明的骑士装扮、艾米的骷髅模样和小裙子、德里克的鱼脑袋、餐厅服务员的物品化、肯的鱼眼睛、兰斯变成的木屑与迈尔斯变成的香料……他怀疑那事实上只是展现了他们的某种本质。 力量的本质,也或许。 但面前这位女士——本质上是个人?这可太像个冷笑话了。 想着,杜尔米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士,我觉得你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位女士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嗯嗯,我觉得我也很奇怪。”杜尔米自说自话,像是在自己心中编好了一套完整的对话,“但是我也没办法。我只能在晚上……” “你是夜晚的游灵?” 对面那位女士突然开口了。 杜尔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话了。 “……什么是游灵?”他问,“顺带一提,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凯瑟琳。”凯瑟琳说,“你呢?” 杜尔米挠了挠头发:“……白日梦。” “这可不像个名字。”但凯瑟琳并未在乎这一点,在她看来,对面那个青年说不定并非人类定义中的生物——说到底,他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背后,就十分奇怪了,“那么,白日梦先生,你知道幽灵或者鬼魂吗?” “当然。”杜尔米回答,“我听说过一些故事。” 事实上,他甚至真的看到过,只不过是在外域。 凯瑟琳就点了点头,进一步解释说:“所谓的游灵,就是游走的幽灵。一般的幽灵必须停留在某个地方,以现实世界作为寄托物,但游灵却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但游灵出现的时候,也会拥有某种规则,譬如有些只能在人们提及某个关键词的时候出现。” 杜尔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又毫不犹豫地摇摇头:“那恐怕,我并不是什么游灵。” 凯瑟琳也不觉得意外。 杜尔米向前跨出几步,站到凯瑟琳不远处,很有礼貌地与她隔开一个车窗的距离。他饶有兴致地问:“不过,凯瑟琳女士,你第一时间就认为我是游灵,难道你接触过很多类似的东西?” 那可太好了。对方不仅拥有力量,甚至还能跟他正常对话。在外域这还是头一回呢。 “的确如此。”凯瑟琳说。 但她并不打算解释更多,更无意阐明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杜尔米也不意外,他继续问:“所以你信仰一位神明?” “是的。【太阳】。” 杜尔米就问:“【太阳】的力量需要什么样的天赋?我能测试一下吗?” 凯瑟琳略微有些意外,随后镇定地点了点头,回答:“当然可以。” 她曾经遇到过无数对【力量】感到好奇的人类,直率的年轻人或是绝望的老年人。比起任由他们自行探索,凯瑟琳更习惯的做法是向他们提供一些可能的“说明”,比如说,至少为他们提供一次测试。 如今正神的信徒们基本都是这么做的,免得一些人类误入歧途。 ……虽然她不能确定面前这个青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在凯瑟琳眼里,这其实殊途同归。她最终要做的,依旧是尽可能保护更多弱者,如她所信奉的那样。 于是她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精致古典的金属盒子。她用右手手心托着盒子,随后轻轻打开。 杜尔米好奇地看了一眼,下一秒他却宁愿自己没好奇过——他瞧见一团松垮褶皱、半透明肉色的皮,其中包裹着少许残破腐烂的血肉。那团血肉仍在蠕动着,但始终无法突破表层的那层皮囊。 简单来说,就像是有人给腐朽生蛆的尸体又穿上了一层看似正常的“人衣”。 ……他不禁悻悻,心想,或许下次还是在白日测试天赋吧。不然他会对这些神明的力量大失所望的。 凯瑟琳让杜尔米伸手靠近这团肉泥。 一旦伸手,杜尔米就察觉到了些许炽热的温度。他不禁惊异地挑眉,心想,甚至是在“烤肉”。 他似乎真的在靠近一团缩小版的太阳,因为随着距离的靠近,那种温度越来越明显。不过“太阳”却对他无动于衷。 肉泥仍旧是肉泥。 凯瑟琳就摇了摇头,说:“我很抱歉,白日梦先生,你没有这个天赋。” < 13.逐光骑士 [] 对于洛娜·卡斯来说,这是糟糕的一天。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利文斯通的外来者越来越多。他们这些政务署的工作人员都忙得脚不沾地。 上午,她一如既往地前往北西奥火车站,去迎接那些搭乘火车抵达利文斯通的外来者。她与她的同事们需要一一核对并且登记这些外来者的来历与资料,然后面带微笑地对这群人说一句:“欢迎来到利文斯通。” 其中还出了个麻烦。有个说自己是从奈廷格尔来的年轻人,出生证明却是在克里斯琴进行登记的。好在出生证明上有着用以印证出身的家族纹章。 显然,这个年轻人出身贵族。 洛娜只需要拿这个纹章与现有的贵族纹章进行对比,确保这不是伪造的,就可以顺利地通过登记手续,少了一趟来回奔波的麻烦。饶是如此,光是这个小麻烦,就让洛娜忙了一中午。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说自己是为了出海当一名水手,才来到利文斯通的。 哈,这又是哪来的富家公子哥体验生活呢? 洛娜有气无力地暗自翻了一个白眼。 在送走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年轻人之后,洛娜也迎来了久违的休息时间。她返回了政务署,却听见同事们吵闹的议论声,不禁又头痛起来。 “那份文件给我一下……” “糟糕,谁瞧见我昨天写的安保计划书了?” “王女阁下的住宿安排好了吗?” “南边又出事了,那边是不是有点太乱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那位骑士长女士的行踪找谁确定?”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洛娜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下一秒,她的上级看到了她,立刻招手说:“洛娜!你从火车站回来了?快来快来!” 与普通人想象中不同,奥古斯王国政务署的工作人员对自己的唯一定位,就是——勤杂工。 他们可能出现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包括但不限于家庭纠纷、户口登记、城市巡逻、环境保护、经济犯罪……简单来说,一切面向“普通居民”的事务,他们都可以掺一脚,然后再将这些事情丢给其他部门。 其他部门觉得政务署指手画脚,政务署觉得整个世界都烦不胜烦。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不普通”的居民。 政务署有两面,一面是面向普通居民的,一面是面向那些不普通的居民的。 明面上,他们可以出现在任何普通的角落,但暗地里,他们也约束着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王国在多年之前就定下来的做法,所以普通人不会知道政务署的本质。 洛娜被上级叫过去,处理了几分紧急文件,最后不得不面对整个政务署都不想管的那件事情。 她一头雾水地问:“可是,为什么太阳教廷会找我们询问这件事情?” 她拿着那份看起来文辞讲究、风格严谨的文件,看了好几遍,还是觉得字里行间满是“我们的骑士长女士好像去你们那边了,快寻找一下她的具体行踪”。 “因为凯瑟琳·贝休恩女士留信出走,教廷那边认为她是来到了利文斯通。”上级斟酌了一下,还是补充说,“你知道的,洛娜,那可是一位离经叛道的女士。” 是啊是啊。洛娜无可奈何地在心中附和着。 “但她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逐光骑士。”上级话锋一转,“所以我们必须得帮太阳教廷找人。” 洛娜呆滞地盯着自己的上级,然后说:“但是,王女阁下就快到了。我们真的有时间去找人吗?” 几天之后,在静海之月的终末时分,奥古斯王国的王女阁下莫尔芙·法涅斯就将抵达利文斯通,进行一年一度的例行巡查。对于政务署来说,这也是他们每年最重要的时刻。 毕竟,他们不仅仅要处理明面上的安保与接待,还得应付暗地里的阴谋与诡计。 莫尔芙·法涅斯拥有【帝皇】安德烈·法涅斯的些许血脉。无论是王朝的荣耀还是力量的血统,都在这位奥古斯王国唯一的后代身上汇聚。从小到大,莫尔芙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明枪暗箭。 王女阁下的安全必定是第一位的。 此外,如今奥古斯王国内部的情况十分复杂。 新大陆的发现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利益,而这种利益注定会给旧大陆带去了冲击。在经历了三百年的酝酿之后,这样的冲击在如今显得一触即发。 新兴力量与保守势力的矛盾愈发激烈,其背后就是繁荣并且蒸蒸日上的沿海城市,与辉煌但往日不再的旧日都城的针锋相对。 作为奥古斯王国既定的继承者,王女阁下的态度显然也会影响未来的走向。去年莫尔芙来到利文斯通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相当混乱的场面。谁也不知道今年是否会重演类似的局面,甚至于,愈演愈烈? 力量的强弱显然也会影响局面的发展。在这样暗流涌动、蓄势待发的关键时刻,哪方能抢先一步得到神明的力量、神明信徒的支持,哪方就必定占据了先人一步的绝佳契机。 太阳教廷公认的下一任逐光骑士,于此刻来到利文斯通,真的只是出于她自身的叛逆与执着吗? 没人敢赌。 洛娜的上级深吸一口气,重复了一遍:“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贝休恩女士。” 这个时候,杜尔米·奈特才刚刚走出火车站。 他没想到利文斯通会对外来者有这么严格的盘查。结果就是,出生在克里斯琴、却生活在奈廷格尔的杜尔米,不得不接受了更进一步的调查与盘问,然后才得以走出火车站。 好在火车站还给他管了顿饭。 他觉得这怪怪的。利文斯通可是一座巨大的城市,要是每个来来往往的人都要进行登记,利文斯通的政务署得费多大的事呀? 但真正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想那么多了。 如果一直用这些问题困扰自己的大脑,那他就别想好好过日子了,虽然他本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因为杜尔米在火车站耽搁了,所以他不得不与肯·林恩约定另外在某地见面。他们选中了那个特征明显的建筑——圣米伦汀大教堂。 圣米伦汀大教堂拥有华丽的尖顶、绚烂的彩窗、宏伟的白砖。太阳教廷在每一座大城市都拥有着类似的标志性建筑。 【太阳】是光辉、真理、力量的神明。 每一日,太阳在天空巡逻世界,凝望着整个谢兰,并毫不吝啬地将光辉洒向世界。祂的信徒则致力于向每一个人传播光辉的伟大,因此,他们将教堂修建得到处都是,并且建立了最严格的信徒管理方式。 对于谢兰人来说,“赞美太阳”是最常用的祝福语和祈祷语。即便没有真的信仰太阳,但大多数人也会对这位神明怀有敬畏之情。人们倾向于认为,【太阳】守望着他们的文明发展。 当然,在神话中,【太阳】实际上是一位年轻的神明。 杜尔米曾经听说过一些略显渎神的说法,不管是在白日的世界,还是在夜晚的外域。关于【太阳】,总是存在着许许多多富有争议的说辞。 但这种事情基本不可能放在明面上说。 就如同那光辉璀璨的大教堂永远伫立在城市的繁荣中心一样,明面上,人们只是虔诚地“赞美太阳”。 杜尔米遥遥望了望圣米伦汀大教堂的方向,然后漫步在利文斯通的街道上。 相比奈廷格尔,利文斯通有着一种更为明亮、更为活泼、更为繁盛的气质。这里的空气中浮动着某种令人蠢蠢欲动的东西,一如这里繁荣的经济、复杂的城市布局,以及人们眼中燃烧的野心。 在三百年前,利文斯通还是无人知晓的边境 14.喋喋不休 [] “骑士长女士,欢迎您的到来。” 身披白色长袍、头戴金色装饰的男人相当恭敬地说。 随后,他又隐含抱怨地说了一句:“您该早些告知您的抵达时间和方位,这样我们才好迎接您。” “不,我这次是秘密出行。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的去向。”凯瑟琳·贝休恩摇了摇头,“我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告诉你们,我刚刚处理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凯瑟琳侧过头,金色的双眸却满含凝霜。她凝视着这华丽雍容的大教堂——圣米伦汀大教堂。 传闻中,他们所信仰的至高神【太阳】在诞生之日,首先将光辉洒向了谢兰大陆的东面沿岸,而迎接到这第一缕光的地方,就是利文斯通的旧址。 于是,在这里,太阳教廷兴建起了一座不可思议、辉煌壮丽的大教堂,用以纪念太阳的初生之地。 ……而凯瑟琳知道这是谎言。这是虚假的。 在雾兰被发现之后,太阳教廷发现了利文斯通这个良港的潜在价值,于是刻意创造神话,提升此地的价值。换言之,这只是一次提前的投资行为。 如果不行,那么他们也可以说,这东面沿海的所有城市,都是【太阳】初生时的普照之地,包括但不限于利文斯通。 可这投资又给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带来了什么呢? 凯瑟琳想到了自己刚刚去的那个街区——还有这里。 南面的猪圈。她听见太阳的光辉带来了这般亵渎之语。 中心的大教堂。她也听见太阳的光辉带来了这般的虔诚敬慕。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如何分辨,哪一方的情感更加真挚、更加长久。 她感受到,她所信仰的神明仍旧用温暖的光芒笼罩着她,仿若触及灵魂。但是她现在却开始怀疑,那只是——只是她。只是给她。只有给她。 凯瑟琳听见自己说:“一个小女孩,她的父母因为过于贫穷,听信了一些谣言,在家中进行了特殊的求财仪式,然后烧毁了自己的房屋。就在城市南面的那个街区。”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镇定,就像是她在克里斯琴的时候,处理过那么多起“事故”一样。 她对面的男人恍然大悟,然后说:“我明白了,我会按照规定进行处理的。您有注意到那个仪式的真面目吗?” 这世界上存在许多【力量】,力量掌握在神明手中,由神明赐予人类。但是,并非所有神明都善良、慷慨、纯洁。而且,力量一旦掌握在并不正直的人类手中,那也将带来许多灾难。 凯瑟琳见识过无数使用【力量】为非作恶的人类,也见识过无数人类迷失在【力量】的强大与恢弘之中。人类与力量,像是天平的两端,倾向任何一方,都将带来祸患。 凯瑟琳摇了摇头,说:“我不确定,我只是感受到了奇怪的波动,所以去看了一眼。”她沉吟了一下,“不过,我想确实有某种力量在其中作祟。” 男人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姿态完全不像是平时那个严肃冷酷、不苟言笑的教长。 但站在他面前的,毕竟是教廷内部已经确定的下一任逐光骑士。在力量上,逐光骑士仅次于太阳教廷的教宗。 无论外界如何议论太阳教廷的教长们的权势、财富,但教长们自己十分清楚,他们只是一群“行政人员”。他们无权涉及那些真正的【力量】。 当他们选择成为教长,他们就注定将会远离那个非人的世界。 但此刻,这个姿态恭敬的教长却在想,他情愿离远一点。 事实上,他也恨不得离眼前这个女人远一点——是的,她看起来是个普普通通、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的女人。可是,天知道这个女人在“本质上”是个什么东西。 她已经是逐光骑士的候选者了,不,应该说,是继任者了。 凯瑟琳·贝休恩已经继承了一部分逐光骑士的力量。那份力量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与心灵。 凯瑟琳就此事交代了两句,然后就换了个话题:“最近雾兰那边怎么样?” “现在依旧有许多人前往雾兰,并且蠢蠢欲动。消息可能已经传遍了。”教长恭敬地回答着,“目前我们已知的就有虚月教团和【虚无边境】的成员。我想,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进来。” 凯瑟琳若有所思。 教长试探性地问:“您打算……” “我们不可能接受这个未来。”凯瑟琳说,“【记录者】那边怎么说?” “他们没什么反应。” “那看来事情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不然他们首先就坐不住了。”凯瑟琳断言,“静观其变吧。” “好的,女士。” 凯瑟琳点了点头,朝外走去,她最后只是说:“不要将我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明面上一切照旧就好。” 她听见男人的应答声,于是转身离开了教堂。 离开的时候,她注意到,有不少外来者正傻呆呆地站在教堂的侧面,抬头仰望着这座奇妙壮观的建筑。 或许他们是第一次看到圣米伦汀大教堂,才会露出如此震惊恍惚的表情。居住在利文斯通的人们,恐怕早已经习惯了每日清晨,太阳浮现在天空之中,然后悬挂在大教堂的尖顶之上的模样。 凯瑟琳背过身,闭上眼睛,垂下头颅,在额头上缓慢而专注地画了一个完满的圆形。这是【太阳】的符号,象征着圆满、真理与光辉。 随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凯瑟琳离开之后不久,杜尔米就来到了利文斯通的中心广场。 这里的钟楼当然庞大巍峨,这里的雕塑当然精美绝伦——甚至称得上惟妙惟肖。 杜尔米的脚步暂且停在【帝皇】的雕塑之前。 他抬头仰望这位皇帝。 法涅斯王朝便是奥古斯王国的前身,【帝皇】自然也是他们的帝皇。因此,奥古斯王国总是不吝小心,以最大的努力去崇拜、瞻仰这位人之神明。 面前这座雕塑,描绘的大约是安德烈·法涅斯最年富力强、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他身穿盔甲、高举长剑,目光坚定而肃穆,披风如同旗帜一般遮蔽天空。 在奥古斯王国境内的三十六座城市之中,共有三十六座属于【帝皇】的雕像。这些雕塑描述了祂的一生。面前这座,即为“踏足沿岸”,指的是安德烈·法涅斯在三十三岁那年率军征服了谢兰的沿岸城市,其中就包括了利文斯通。 三年之后,安德烈加冕为王,成为“祂”。 这些雕塑都精雕细琢,唯独模糊的是他的面目细节。据说在法涅斯王朝建立之后,安德烈·法涅斯便不再展示自己的面孔。或许是为了【帝皇】的威严,谁知道呢。 杜尔米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他在圣米伦汀大教堂侧面找到肯·林恩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 肯正如痴如醉地望着大教堂。这是只有利文斯通这样的大城市才会拥有的大型教堂。在奈廷格尔,他们只有一个小教堂,远不如大型教堂那般漂亮恢弘。 杜尔米拍了拍肯的肩膀,倒是把后者吓了一跳。 “……杜尔米!”肯说,“你的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杜尔米回答。 “那就好。时间不早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找个地方住下来,吃点东西?” 杜尔米点了点头,说:“当然,我已经饿了。” 他在心中补充:不过,你别指望我会吃外 15.狮子先生 [] 白日的圣米伦汀大教堂,是利文斯通无数居民的必经之地。这里会迎来无数信徒的祈祷与呼唤,也会迎接无关者的审视与游览。 但夜晚的教堂,则换了一个风格。 杜尔米轻轻踩在教堂光洁而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鞋底与地面的碰撞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发出空洞的回声。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这教堂如今只是一个空壳。 空气中仿佛飘荡着某种腐朽的臭味,许久不散,像是一只死去的野兽。 ……人们倾向于将那些人称呼为太阳骑士,好像他们只是太阳忠心耿耿的骑士,守卫着这颗在天上发光的星星。 但是,杜尔米曾经在另外一个地方,听闻过另外一个称呼。 【狮心者】。 太阳教廷将狮子作为自己的象征物与保护神。在克里斯琴,在杜尔米还年幼的时候,他曾经望见太阳教廷的教士与黄金一般的狮子共同出行。 人们会欢呼雀跃,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狮子出现在这里,就像是太阳愿意庇佑他们一样。 杜尔米其实很难理解这一点。他一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相信,【神明】会庇佑【人类】。 ……但是他现在又明白了,因为,【力量】就是神明赐予的。 除了祈求神明的庇佑,人类似乎毫无办法。 不知不觉,他的唇角挂上了一抹冰冷的笑意。他想,那么,外域也是神明赐予他的力量吗? 他停下了脚步。他已经穿过了教堂陈旧的前庭与腐朽的走廊,来到了后室。黑暗之中,他听见急促的呼吸声与压抑的惨叫声,这也是他停下脚步的原因。 “有人吗?”杜尔米好整以暇地问。 那呼吸声突然停住了,然后又变得更加急促和不安。 杜尔米歪了歪头,又问:“发生了什么?” “……你,是谁?” 在更深邃的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对他的呼唤做出了反应。随着这个回应,周围有隐约的光点浮现出来。 【太阳】的力量本就与光辉有关,但此刻浮现的光点却并不令人愉快。那是一种幽暗的、明灭不定的光,似乎也预示着正与杜尔米对话的生物的情况。 杜尔米瞧见一头狮子。 一头年老的、受了重伤的狮子。它金黄的毛发已经被鲜血染红,在红褐色的鲜红之中,还荡漾着许许多多的黑色烟雾。那黑烟似乎与周围的空气连通在一起。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场梦。”杜尔米回答,“反正,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的很坦诚,毕竟事实如此。 但对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梦钥】的信徒?” “呃……”杜尔米沉默片刻,“你这么想也无所谓。” 狮子惨笑了一声,它说:“我错估了【虚无边境】那群人的决心,这副模样是我咎由自取。【梦钥】的信徒的确无法救我,即便是吾神……” 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杜尔米问:“【虚无边境】是什么?” “你是我的一场梦吗?”狮子喃喃自语,“你正在诘问我——明明我已然是吾神之选民,理应拥有对付那群渎神之人的力量,但却仍旧在这里自怨自艾着自己的命运,疑惑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流落到如此地步……” “嗯嗯,所以【虚无边境】是什么?” 狮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是一群疯狂的人。他们模糊了现实与幻想的边界……不,他们认为这边界本就是不存在的。他们认为,现实与幻想是联通的。他们一直在寻找那片交界地带。” “所以他们做了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我只是挡了他们的路。他们使我陷在这个现实与幻想的交界地带,永远无法离开。我正在被侵蚀、被腐朽、被遗忘。” 杜尔米突然眯了眯眼睛。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测。 显然,这头濒死的狮子在白日的世界里是不见踪影的。只有在外域、只有杜尔米,才能瞧见它。 也就是说,杜尔米能踏足所谓的交界地带? 不,应该说,外域将交界地带莫名其妙地融了进来? 以杜尔米对外域的了解来说,更像是外域把所谓的“交界地带”掰了一块下来,然后顺手塞进了此时此刻的圣米伦汀大教堂。外域是一团色彩斑斓、五颜六色的碎片。 等到明天,外域的情况说不定就又变了一轮、又换了一批新的碎片,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利文斯通果然是个大城市。随随便便就能遇上这种新奇的事情。 于是杜尔米问:“你的名字是?” “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也已经遗忘了自己,等到我连发生了什么都忘记的时刻,我也将真正地死去了。” “那么,你还记得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狮子用爪子无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隔了一会儿,它回答:“或许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了,但是我仍旧记得,我出事的时候,是阿尔弗雷德治世的第300年,一个寒冷的孤星之月。” 阿尔弗雷德治世? 杜尔米沉思片刻,然后心虚地承认自己从未听过这个治世。 当然这并不奇怪。 在奥尔德斯治世之前,在永世雾墙仍旧存在的那些年里,人们对历史的概念就是毫无概念。 人们只知道,以【太阳】的诞生为分割点,往前是神话所展示的黑暗时代,往后是时光所揭示的古老时代;而从古老时代到如今的奥尔德斯治世之间的事情,他们所知甚少。 唯独可以明确的是,奥尔德斯治世之前,曾出现过一个统一整个谢兰的法涅斯王朝。时至今日,也仍旧有【时历】的信徒,会将那段时光称为“法涅斯治世”。 这个王朝与【帝皇】安德烈·法涅斯一起,被锚定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那是漫长的、混乱的、无人知晓的年月。无数的历史、故事、人物,乃至于国家、神明、信仰,都早已经烟消云散。那是段没人能确切说出谁是谁非的时光。 倒不如说,如今人们对于奥尔德斯治世之前的“历史”的了解,都只是基于【时历】所定义的治世而已。他们只知道一个又一个治世者的出现与离开,只知道岁月随之不停变动流转。 或许眼前这头狮子,就来自于那个连【时历】都未曾理清的古老时代。 ……至于外域居然能出现来自过去的幽灵? 这很正常。不要大惊小怪。杜尔米早就遇到过了。 杜尔米意识到这头狮子可能来自一个遥远的、 16.小芝麻点 [] “……杜尔米,你有这么饿吗?” 肯·林恩嘴角抽搐,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杜尔米,一时间茫然疑惑。 杜尔米用力地咬了一口炖肉——虽然现在才早上八点——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快饿死了。” 该死的外域,彻底毁了他的晚餐! 因为外域,他的晚餐只能早点吃。而如果遇上什么意外,那他的晚餐必定毁于一旦。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在中午的时候多吃点。 但昨天是个例外,因为昨天中午他被户籍的事情绊住了手脚,所以午饭也没怎么吃,晚饭就更不必说了。 差不多饿了一天一夜的杜尔米,一大早就被饥饿淹没了大脑。 ……在外域的时候,他不会感到饥饿。倒不如说,在外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个飘飘荡荡的幽灵。但是一旦醒来,一旦回到他熟悉的现实世界,一切知觉就又来袭击他的心灵了。 独自吞下了三盆奶油炖肉蘑菇浓汤的杜尔米,终于舒畅地叹了一口气。 肯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的朋友。 “别担心,我只是偶尔会吃多一点。”杜尔米一巴掌拍在肯的肩膀上,又笑眯眯地说,“而且,老板的手艺实在是太好了。” 不远处柜台后的旅店老板好像能听见他的话,抬头朝他们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 这家旅店位于利文斯通的格兰特大港口附近,房间众多、价格实惠。杜尔米问肯是怎么选的这家旅店的,肯则回答,因为他看其他的水手都在这里喝酒。 总的来说,这里肩负着旅店、酒馆、餐厅的三重职责,是格兰特大港口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它的名字可以深刻地体现这一点:格兰特旅馆。 老板就姓格兰特。他似乎和格兰特大港口的管理者存在某种远亲关系。 格兰特大港口是利文斯通的三大天然良港之一。这三大良港日常只会对外开放两个,另外一个更欢迎货船,于是格兰特就成了更小规模的船只与船队的来往要地。 无数水手在这里穿梭来去,夹杂着酒馆伙计轻快的应答声,以及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海风——还有更远处海面上弥漫的雾气,全都带来了一种莫名的真切感。 透过窗户,杜尔米盯着远处漂浮在停泊位上的无数船只,心想,人们对雾兰趋之若鹜。 “现在是静海之月,我听格兰特老板说,许多船长都在招新的学徒。幸好我们提前去森罗协会登记了,那张见习水手证相当重要呢。”肯嘀嘀咕咕地说,“好在我听了奶奶的话。” 杜尔米回神看向肯。 他发现肯总是三句话不离他的家人,时常会用“我爸爸妈妈说”“我爷爷的话”“我婶婶的叮嘱”之类的句式。 听了这么多次,杜尔米也发现了,林恩家大概有个曾经出过海的水手,但可能是好几代以前的人。他留下了不少经验之谈,然后又经过一代代的传承告诉了肯。 因此,出身农场的肯才知道要去森罗协会登记,才知道格兰特大港口的存在,才知道船上的学徒职务。 尽管如此,在肯之前,他的亲人们都未出海,而是宁愿留在乡下的农场里做些农活。显然,那位长辈的出海经历并不怎么顺利。 这或许是如今很多出海者的真实写照。 很多人怀有对于财富与权势的渴望,因此出海;但真正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人,却是少之又少。甚至即便到了现在,人们对雾兰、对森罗海的了解,仍旧只是局限在某些刻板印象。 “那我们就出发吧。”杜尔米说。 本杰明写过一封信,让他带给朱利安·邓莫尔船长。但杜尔米并不打算直接去找那位船长。他想先看看格兰特港口的情况。 按照旅馆老板的提醒,他们去了港口侧面的一栋建筑。 森罗协会对那些已登记在案的船只,会进行一定程度上的规范与管理。由此,在新水手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港口时,他们也可以去森罗协会那里寻求工作岗位。 当然,这只是因为杜尔米与肯是初来乍到的外来者,他们别无他法。 在森罗协会,他们碰上了迈尔斯·弗朗索瓦。 这个因为一场梦而踏上旅途的男人,正仔细打量着那些张贴出来的告示,上面有许多都是船队正在招人的消息。显然,在即将到来的丰收之月,有不少船队准备出海。 在注意到杜尔米和肯的到来之后,这个男人无动于衷地瞧了他们一眼,然后揭下一张条子,离开了。 杜尔米走近一看,意外地发现迈尔斯挑选的船队,正好就是邓莫尔船长的船队。 朱利安·邓莫尔似乎在格兰特港口颇有盛名,这里贴了不少船队招人的告示,但只有邓莫尔船长的告示上,用以联系的十张地址条已经被撕去了八条。 杜尔米稍一思考,就干脆把剩下两条都撕了下来,然后将其中之一递给肯。 肯有点意外,问:“不看看别的吗?” “你瞧,这个船队只剩下两个空缺了,不是刚巧适合我们吗?况且,我对刚刚那个家伙的选择也十分好奇。” 他们两个在这里嘀嘀咕咕,却很快又有其他人走了过来。杜尔米已经将地址条放进口袋,肯慢了一步,就被后来者注意到了。 “……哼,又一个去邓莫尔那里送死的家伙。” 后来者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鹰钩鼻、身材健硕的男人,显然他有点水手经验,又有点想显摆自己的见识。 “邓莫尔怎么了?”杜尔米饶有兴致地问。 肯也竖起耳朵听。 那人来了劲:“邓莫尔可不是寻常的那种船长。没有乘客的时候,他就喜欢钻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是上次出海的时候遇到了事故,你以为他这次为什么要招这么多人?他差点就变成海上的亡魂了。 “再说了,一口气招十个学徒,他也不怕学徒把他的船弄沉了。我可信不过这种船队。” “什么事故?”杜尔米更感兴趣了。 那人却 17.真实面目 《白昼之眠[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 “迈尔斯·弗朗索瓦、杜尔米·奈特、肯·林恩。”朱利安·邓莫尔看了看他们的见习水手证,“肯拥有一点见习的力量?还不错。” 说着“不错”,但他的表情并未发生任何波动。 朱利安·邓莫尔年纪大约有五十岁,棕色头发、皮肤黝黑,但气势汹汹、肌肉虬结。他的目光有一种阴郁但沉着的感觉,盯着人的时候不怒自威。 布莱克伍德街46号是他在利文斯通的住处,就在格兰特港口不远处。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白橡木号。 他略过了肯的力量,语气显得正常而沉稳:“你们都来自奈廷格尔?” ……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杜尔米心想,本杰明不是说,在杜尔米的父母出事之后,朱利安甚至写了一封信来问候他们吗? 仅仅只是过去了三年,朱利安就已经忘记了“杜尔米·奈特”这个名字吗?更别说这个名字是与奈廷格尔一起出现的了。 那种生疏与陌生的感觉,令人感到意外。 杜尔米一边想着,一边应声。身旁,迈尔斯和肯同样说了声“是的”。 他与肯过来的时候,就刚巧碰上了迈尔斯。这个中年男人阴沉沉地看了他们一眼,不过终究没有因为火车上的事情而与他们起冲突,杜尔米则笑眯眯地朝对方挥挥手。 他们一起接受了邓莫尔船长的面试。 朱利安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包括他们的年纪、过往经历等等,也问了肯能做到什么地步。 肯说自己只能平息一场小风浪,朱利安也并未失望或是惊喜,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位船长看起来对学徒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即便迈尔斯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但朱利安仍旧面不改色。 问完,他低头沉吟着。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是谁?”朱利安问。 门外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上午好,邓莫尔船长,我是劳伦特·霍索恩。我来确认一下出航事宜。” 朱利安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杜尔米一直盯着这位船长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隐约察觉到,朱利安的面孔上似乎划过了一抹焦虑——一种轻微的颤栗,好似想见未来的某种可能性,就感到不安与烦躁。 “……请进,霍索恩先生。”最后,朱利安说。 门外的人走进来。那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一身布料相当精致的白色长袍,长袍上还有一些古怪的螺旋式花纹,让他显得十分文雅。 他的胸前垂挂着一个饰物,表面看起来像是一叠书册,显得银光闪闪。 他有些惊讶地注意到门内的人们,于是微笑着说:“抱歉,打扰了你们的会面。” “这是我准备招收的学徒。”朱利安干脆地说,他又朝着三名学徒说,“霍索恩先生这次会与我们同行,一起前往雾兰。” “我一直很想去雾兰看看。”劳伦特的语气慢条斯理、温吞优雅,“很感谢邓莫尔船长能提供这个机会。看起来,未来我们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前往雾兰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朱利安说。 前往雾兰。杜尔米心想。 迄今为止,包括这位深受邓莫尔船长忌惮的劳伦特·霍索恩先生,他已经遇到过三波要前往雾兰的不明人士了——还有从奈廷格尔出海的那群【虚月】的信徒,以及凯瑟琳女士。 这是一种常态,还是一种异常? 总是有这么多神神秘秘的人前往雾兰,还是说,最近真的发生了什么呢? “请稍等一会儿,霍索恩先生。”朱利安礼貌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轻微的生硬,他不太习惯这种文绉绉的用词,“我先跟这些学徒说说我的船。” “当然,您请便。”劳伦特微笑着。 朱利安随手指了指旁边的几张椅子,让他们坐下。 “我的船队一共有三艘船,旗舰便是白橡木号,是一艘漂亮的三桅帆船,另外两艘则是‘玛丽’与‘珍妮’,一般会带些生活必需品和货物。 “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们一直都在谢兰和雾兰之间穿梭,做些合法的生意……卖卖东西、也会载上一些乘客。” 一旁的劳伦特适时地露出微笑,点了点头。显然,他就是其中之一。 朱利安深吸了一口气,用了一副稍显严厉的口吻,对三名学徒说:“我的船队不欢迎不听话的学徒。”他的目光尤其在迈尔斯身上定了定,“迈尔斯·弗朗索瓦,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曾经出过海。” 迈尔斯点了点头,坦荡地说:“是的。我曾经跟随过一艘黑船。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显然,他这次又要出海,必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 杜尔米以为朱利安会问清楚。也或许他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但必定会搞清楚,否则这就是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但朱利安只是定定地看了迈尔斯一会儿,然后就说:“处理好你自己的事情。” “我明白。”迈尔斯同样干脆利落地回答。 杜尔米有点好奇地瞧了瞧他们,心想,老船长的态度更像是……如果“过问”的话,那反而会带来危险。 杜尔米打量的目光吸引了朱利安的注意。 朱利安皱起眉,看了看旁边这两个过于年轻的学徒,想了想,便说:“你们两个从未出过海,也从未了解过相关知识?” “只是在森罗协会听到了一些。”杜尔米说。 肯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对,我也是。” 朱利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没经验的年轻人让他觉得很烦躁。他说:“那就记住一件事情:在海上,要多听多看,但是,不要多问多想。”他冷峻的目光中带着些许警告,“别去理会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 肯连忙说记住了。 杜尔米却问:“可是,如果那些事情波及到我了怎么办?” 气氛骤然凝结。 朱利安又皱起眉。 劳伦特却笑了一声,他温声细语地说:“要么,获得能够与之对抗的【力量】;要么,就此认命,束手就擒。” 杜尔米惊讶地说:“只能这样吗?” “只能这样,小鬼。”朱利安回答。他有点不喜杜尔米的性格了,这年轻人不敬权威、不敬未知。在海上,这种性格会带来未知的风险。 每一个航行在森罗海之上的船长,都恨不得自己招收的水手全是木讷呆滞的木偶。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样的性格或许更适合去追求【力量】。 朱利安深深地看了杜尔米一眼,随后说起了出航的日期。这显然也是劳伦特·霍索恩的来意。 他已经选定了下个月,丰收之月的第三天。 他用一种非常普通的、平静的语气说:“某位【星群】的信徒说,那天会是个好天气。” “海沃德?”劳伦特笑了起来,看来是他的熟人,“您可以相信他的推测,在天文学这方面,利文斯通的其他信众都敌不过他。当然了,只是在信众这个层面。” “但我们可没法让更高层次的大人物为我们预报天气,海沃德已经是个好脾气了。 18.幕后之人 《白昼之眠[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 这具木偶如人一般高大,栩栩如生,其材质是一种有着温润玉石般质感的木料,眼眶里还镶嵌着相当精美的玻璃球,显然造价不菲。 但是在这样精致的木偶身上,却缠绕着无数丝线,丝线的一端系在木偶的不同位置,手脚、眼睛和嘴唇尤其之多,另外一端则延展向未知的虚空。 这让这具木偶更像是一个被困住的囚徒、一个被锁住的猎物,其生死存亡完全掌握在他人之手。 此刻,木偶空洞的眼球静静地凝视着杜尔米。 丝线轻微颤动,扯动了它的嘴唇和舌头,还有声带:“你们有什么事?” 那声音有着朱利安·邓莫尔声音的底色,但是又伴随着无数根丝线的紧密颤动,带来一阵蜂巢般的嗡嗡声,听得人脑袋发晕。 杜尔米眨了眨眼睛,垂眸瞧了瞧他的倒霉朋友,然后说:“我们把水手证落在您这儿了,船长。” 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船长”这个称呼好像让面前的木偶产生了轻微的波动,就好像这是把钥匙,能够解开某种更深层次的秘密。 但是木偶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正的变化,它点了点头,僵硬地转身,然后将桌上的水手证拿过来递给杜尔米。 在这个过程中,杜尔米一直在观察它。 他注意到,这个木偶并不像外域中的许多人一样,对他饱含恶意,杀之而后快,恐怕完完全全是受到操纵的。但,这个木偶的存在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恶意——父母的旧识在本质上居然是一具木偶? 是邓莫尔船长的力量导致了这样的特性,还是说,他成为了别人的木偶? 杜尔米眸光微沉,他倾向于第二个可能。 毕竟,这位船长遗忘了故人的存在。这是有点不同寻常的。 三年之前,朱利安·邓莫尔还写信来慰问杜尔米父母之死,那个时候的他恐怕还没有被木偶取代;这三年间他理应又出了海,三年时间大约只够在谢兰与雾兰之间往返一次…… ……不久之前,那名水手说什么来着? “如果不是上次出海的时候遇到了事故”。 杜尔米顷刻间推测出一种可能性,即朱利安·邓莫尔船长在上一次出海的事故之中,变成了这具木偶。 或许是他已经死于非命,被一具以假乱真的木偶彻底取代;也或许他还没死,只是身体的主导权已经让位,灵魂困居其中,形如木偶。 木偶可能拥有船长的一部分记忆和航海经验,甚至可能在日常生活中毫无破绽地模仿其本人。但是木偶并没有完全掌握船长的所有生平记忆,其中许多细节仍旧模糊不清,因此才会遗忘奈特一家。 显然,这种“取代”不可能长久。杜尔米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但邓莫尔船长的旧识众多,万一遇到任何一个就会露馅了。 ——所以,他要尽早出发、尽早启航。 正式水手不好招,他就招募那些资历更浅的见习水手。一口气招募十名学徒,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没那么了解“行情”,才会做出这种令资深水手感到奇怪的事情。 杜尔米接过水手证,一边感叹着说:“海上还真是危险啊。” 木偶人性化地皱了皱眉,如同白日一般,表现得不怎么喜欢杜尔米的性格。它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闻您之前就遭遇过一场事故,所以才要招新的学徒。”杜尔米耸了耸肩,幽绿色的眼睛凝聚出相当张扬的光彩,“连您这样的船长都会遭遇事故,海上还不危险吗?” “那只是一场意外,我们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岛屿。”木偶干巴巴地说,“我再提醒你一次,别去关心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这好奇心迟早会害死你。” 那恐怕,这好奇心早已杀死他不止一次了。杜尔米心想。 “但我们就要出海了。”杜尔米盯着木偶的玻璃眼睛,认为那还挺漂亮的,“我们这趟真能平安抵达吗?” 他想试探一下这个幕后之人的意图。 木偶像是更加不耐烦了,一字一顿地说:“当然,我的目的地就是雾兰,不惜一切代价。” 他们对视片刻。 在夜色彻底深沉的时刻,杜尔米笑了起来:“那我就放心了。”他弯腰捡起肯的鱼眼睛,随手揣进兜里,然后朝着木偶挥了挥手,“回见,船长。” 木偶站在那儿,凝视着那个黑色头发、绿色眼睛的年轻人走远。隔着那双玻璃眼睛,它仿佛在评估与揣测这个年轻学徒的来历与目的。 但最终,一切的考量都隐没于更深层次的执念之中。 木偶发出了一声充满野心、势在必得的哼笑,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正如木偶所说——“不惜一切代价”。 杜尔米回到旅馆,对其中的腐朽破败和细微动静充耳不闻。他从行李里面翻找出本杰明写的那封信,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拆开。 指腹接触到信纸,那传来了一阵微妙的、柔软滑腻的感觉,像是淡白色的纸张里嵌着无数蛆虫的尸体。 虫尸凝结成了纸上模糊黯淡的文字。 “见字如面。 “朱利安·邓莫尔,是时候践行你当初的诺言了。 “本杰明。” 信纸上,只有这三行文字。 杜尔米略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讨厌打哑谜……” 他努力地思考了一下。 看起来,他的本杰明叔叔和邓莫尔船长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生疏。而这所谓的“诺言”,很有可能与杜尔米的父母有关、与二十年前阿德琳的那趟旅程有关,因为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 可这个诺言会是什么呢? 而且,现在邓莫尔船长变成了一具木偶,他真的还会践行那所谓的“诺言”吗? 这可就麻烦了…… 不对,要是他都这样了还能践行诺言,那不是更麻烦了吗? 杜尔米略微头痛地拍了拍脑袋,嘟囔着说:“爸爸妈妈,你们还真是留下了不少谜团……” 说着,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侧过头,望向窗外夜色朦胧的利文斯通。 19.情报贩子 《白昼之眠[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 凯瑟琳·贝休恩敲了敲面前的门。 “……谁?” 隔了许久,门里才传来回应。 凯瑟琳回答:“我在【乡】听闻了这个地方。我想询问一些事情。” 门里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回复:“请进吧。” 于是凯瑟琳得以开门走了进去。门内是一间黑漆漆的小屋,逼仄又阴暗,完全不见光,周围甚至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腐烂臭味。 这间小屋的主人像是一朵蘑菇,生性就喜欢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凯瑟琳的目光环视一周,然后在小屋的角落里瞧见了一个躺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的男人,他大约三十岁上下,容貌英俊,但不修边幅。他的头发凌乱又油腻,衣服上满是污垢,身旁还摆放着吃剩的食物。 简单来说,他像是生活在一个垃圾堆里。 “海沃德·诺伊斯先生,是吗?” 凯瑟琳仿佛对周遭的混乱视而不见,依旧用着相对礼貌的口吻。 男人懒散地睁开一只眼睛,然后问:“是的,我是海沃德。女士,您想问什么呢?” 虽说用词客气,但海沃德的语气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好似凯瑟琳快点问完,事情也就可以快点结束,他就可以继续在这垃圾堆里发霉了。 “我打算前往雾兰,你有推荐的船队吗?” 海沃德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红头发的女人,然后说:“那您应该去森罗协会,而不是来我这儿。” “我不希望森罗协会知晓我的目的地。” 海沃德长久地沉默着,然后叹了一口气:“麻烦,看来您还是位大人物。” 他的目光在凯瑟琳红色的长发上停顿了一下。红色长发的女人——大人物?倒是有一些符合的身份。不过话说回来,最近政务署在找什么人来着? “……凯瑟琳·贝休恩女士?”海沃德慢吞吞地问,语气中带上了些许惊异。 凯瑟琳点了点头。 海沃德把双手垫在后脑勺,开了个玩笑:“要是我现在出卖您的行踪,那政务署可是愿意给我一个可观的回报的。” “这很正常。但我无意在利文斯通久留。” 言下之意是,即便海沃德出卖了她,这信息也很快过时了。 海沃德被噎了一下,也并不恼火。 他是个情报贩子,不算太靠谱的那种。他的生意只面对那些掌握了些许力量的人,或者知晓【力量】存在的普通人。 他愿意在心情好的时候,主动提醒人们大雨将至;也会在心情糟糕的时候,故意拒绝送上门的生意……不过总的来说,虽然他比较随心所欲,但至少不会恶意给出假消息。 所以他才会在【乡】有些小名气。但说到底,这只是针对那些弱者。 他没想到会有凯瑟琳这样的大人物找上门。 而且…… 他抓了抓头发,像是有点苦恼地思考了一阵。然后他从摇椅上坐起来,望着凯瑟琳,然后认真地说:“女士,实不相瞒,我也准备去雾兰。” 凯瑟琳不为所动地望着他。 “坦诚一点讲,是因为最近去雾兰的人太多了,我也想凑个热闹。此外,我也快进阶了,我不想在利文斯通完成这事儿,容易引起注意。”海沃德指了指上方,“所以我可以直接跟您分享一下我的目标。” 他倒是相当愿意这么做——要是凯瑟琳与他同行,那未来旅途的安全性就有保障了。这可是太阳教廷未来的逐光骑士,至少第三等阶的大人物。 “你看中了哪个船队?” “我看中了两支船队,其一是朱利安·邓莫尔船长的船队,其二是麦克·道尔船长。”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提到这个,海沃德来了点劲头:“利文斯通的港口来来往往着数以万计的船队,其中可靠的并不多,但也不算少。可来回一趟毕竟是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时间点可选的船队就很少了。 “邓莫尔船长是个正经的生意人,很多人都这么说,并且说在他的船上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但是同时也有另外一个传闻,说邓莫尔是那种不知死活的探险家,说他会追求那些危险与疯狂,在海上肆无忌惮地寻求未知。 “这两个说法明显是矛盾的。不过,这么多年来,朱利安·邓莫尔其实都没有出过什么事。” 凯瑟琳耐心地听着这些絮絮叨叨、与她的目标无关的信息,并且还适时地问:“但是?” “但是朱利安船长不久前刚刚出了意外。”海沃德摊了摊手,“他在一个不该停靠的岛屿停泊了,最后船上的人死的死疯的疯,为此还不得不重新招募水手……哦,他招的是学徒,估计也是知道自己招不来正式水手。 “但值得一提的是,他出事的这一次航行,船上并没有其他的乘客,只有这位船长与他的书记官、水手们。综合来说,即便他会进行一些有风险的行动,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不会波及到乘客。” “所以他仍旧是一个相对可靠的选项。” “毕竟其他的船长更加不可靠。” 凯瑟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海沃德又说:“至于那位麦克·道尔船长,我得说他也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他是个老实人。他可能笨拙了点、胆小了点,但他绝对是信得过的选择,他甚至还得到了乔伊特家族的赞助。” “那么他的问题是?” “……没有人能永远避开海上的风浪。”海沃德仿若答非所问,“每一个出海的人事实上都立于死亡的边缘。如果要选,那么我并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他太无知了。”凯瑟琳明白了海沃德的意思,“他以为海洋只是海洋。” “普通人可以毫无防备地登上他的船,但我们不行。”海沃德仰起头,望向黑暗中的天花板,但或许他的目光也穿透了天花板,“秘密和疯狂会被我们吸引而来,我们反而会给他带去灾厄。” 凯瑟琳突然问:“你是【星群】的信徒?” 海沃德收回视线,又懒散地回答:“很明显吗?不 20.因人而异 《白昼之眠[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 杜尔米在夜晚的利文斯通闲逛。 等待出海的前夕,杜尔米和肯这样的年轻学徒每天都很无聊。老水手的圈子他们混不进去,巨大的城市也令人陌生。他们只好每天去森罗协会听听讲座,然后在港口闲逛。 不过对于杜尔米来说,晚上就非常有“乐趣”了。 他已经在利文斯通的外域死了两回了。 一回是碰上了一个发疯的白色头发的女人,他不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身份,他是在利文斯通的大桥上遇到了这个女人,一个照面就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是觉得一阵冰寒般的刺痛,然后就去了帷幕。 还有一回是在城市的南面,他惊奇地发现了一个看起来相当普通、和白日毫无区别的街区。那让他万分惊讶,兴致勃勃地就走了进去,然后就仿若被一张滔天巨口吞食,转眼就没了意识。 光是这两回,杜尔米就意识到,利文斯通实在是个危险的地方。这里出没着一些杜尔米压根不了解的疯狂与扭曲。 说到底,他对于【力量】也还是不够了解。 目前他只知道,自己并不拥有【海镜】、【时历】和【太阳】的天赋。这是经过测试的。 但他同样也知道,这世上大大小小的神明不胜枚举,天知道他究竟会拥有哪位神明的恩赐,又或者,任何一位神明都不愿意垂青于他。 那又该如何呢? 偶尔,杜尔米在外域乱逛的时候,他的大脑中会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他永远困在疯狂而可怕的外域、永远无法知晓帷幕背后隐藏着什么,那么他又该如何呢? 说到底,他不是为了得到力量。 ——他是为了得到真相。 “【星群】的信徒……”他喃喃说,“哪里会有【星群】的信徒……” “你是谁?” 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杜尔米的喃喃自语。 杜尔米抬起头,幽绿色的眼睛很快捕捉到了一个“落魄”的身影。那是个男人,但是他并没有身体,只剩下一颗头颅……确切地说,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头盖骨和一块蠕动着的大脑。 声音不知道从何传来,但的确是这个“东西”在发问。 “我是……”杜尔米想了想,笑了起来,“我是一场白日梦。” “新奇的说法,但【梦钥】的信徒或许会喜欢你。”白花花的大脑给出了一个评价。 “但我与【梦钥】没什么关系。”杜尔米说,他的思维很快跳跃到另外一个地方,“我总是听闻【梦钥】的信徒,他们很有名吗?” 上一次那位狮子先生的第一反应,也是“【梦钥】的信徒”。 听起来,就像是这种身份相当普遍、相当常见,因此人们总是条件反射一样想到这一类人。 脑子先生蠕动了一下,甚至发出了一声粘稠的水声。这个男人的脑子看起来软绵绵的,像是将要腐烂、将要融化。脑子说:“因为【梦钥】的力量很好用,所以【梦钥】的信徒也很常见。” 杜尔米眨了眨眼睛,感到这个评价有点微妙的……“渎神”。 “……你好像对这些事情都一无所知?” “的确如此。”杜尔米哀叹了一声,“我只是一场白日梦罢了,夜晚的世界无法影响白日的世界,就好像现在的你在我眼里只是一团白花花的脑子,但我也没法将夜晚的你与白日的你对上号。” 脑子先生好像噎了一下,然后问:“你是幽灵?游灵?真奇怪,最近我家附近好像没死什么人啊……” 杜尔米立刻适时地说:“因为我是个外乡人。” “哦……真稀奇。外地的游灵都要到利文斯通来吗?” “因为我想出海。”杜尔米面不改色地将话题导向自己需要的方向,“听说森罗海很危险,所以,能不能请你跟我讲讲【力量】的事情?” “啧,平常我可是要收钱的……算了。”脑子蹦跶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 杜尔米坐到脑子先生的旁边。宁静的夜色中,他好像能听见浪花起伏的声音……也可能是脑子先生的脑子里的水。 他问:“我听说【力量】是神明赐予的?” “差不多吧。但更像是神帮你打开了一扇门、提供了一个台阶、指明了一条道路。”脑子先生思考了一下,“这就好像你去海边舀一勺水,你需要器皿,而神明就为你提供了这样的器皿。 “可事实上,除了少数幸运的信徒之外,大多数人都需要自己去舀水,而不是指望神明立刻赐予无比强大的力量。大多数时候,神明只是给了你一把勺子。” “一把勺子也需要天赋吗?” “你起码需要能够举起这把勺子。”脑子说,“更形象一点的话,你可以认为那其实是一个沉重的水缸。” 杜尔米恍然大悟,他再接再厉地问:“那么,怎么拥有这把勺子呢?” “选一位神明。” “然后呢?” “向祂祈祷。” 杜尔米等待了一会儿,然后震惊地说:“没了?” “没了。”脑子先生懒散地蠕动了一下,“其实情况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大部分神明都准备了无穷无尽的勺子,只看你能不能伸手拿到一把,以及,神明愿不愿意递给你。” ……联系了一下当初肯的说法,杜尔米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 整个过程应该是,检测天赋,然后向神明进行祈祷,最后就是等待神明的回应。 在森罗协会那边,杜尔米卡在了第一步,而肯被挡在了第三步。 杜尔米没有天赋,所以更别想拿到【海镜】的那把勺子。肯没有得到【海镜】的回应,所以他也无法拿到,但也借着这个机会用手捧了点水回去——虽然会漏光,但聊胜于无。 杜尔米明白了,于是又问:“那这【力量】能做什么呢?” “因神而异,因人而异。”脑子先生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杜尔米琢磨了一会儿,没太明白,或许他拥有【力量】之后才能明白。 于是他说:“谢谢您,脑子先生。” 脑子先生像是无言以对——说到底,为什么会是脑子?这个年轻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杜尔米又问:“为什么您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听见你在说【星群】的信徒。”脑子先生懒洋洋地回答,“所以我这不就来了吗?” 杜尔米一怔,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脑子先生——【星群】的信徒,为什么只剩蠕动的粉白色大脑了? 这么说来,【海镜】的信徒是变成鱼、【太阳】的信徒是变成狮子,而【星群】的信徒则是只剩下孤零零的大脑?但是那位凯瑟琳女士却还是人类的形态,又分明不是这样的情况。 这些神明的力量看起来不太靠谱。他想。不过他 21.毁于一旦 《白昼之眠[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 杜尔米在旅馆的床上睁开眼睛。 说老实话,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在七位正神中,【帝皇】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帝皇】曾经是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祂的名字是安德烈·法涅斯,曾缔造不可思议的伟业——不仅仅是俗世的伟业,更是以人类的身份成为神明,甚至成为了七位正神之一。 那太阳与星辰、那梦境与海洋、那时光与死亡,竟都承认人皇的伟大。 很少有人类真正信仰【帝皇】,像是信仰其他那些神明那样信仰祂。【帝皇】这一途径的力量,也并非通过“赐予”获得。 “现如今也有不少力量者在践行【帝皇】之路。”昨天夜里,脑子先生这么不咸不淡地说,“但他们的身份都相当特殊。他们要么是【帝皇】的血脉,要么是王国的贵族。因为帝皇之路需要领地、需要臣民。” 杜尔米又疑惑地问:“可是,法涅斯王朝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那是因为祂是【帝皇】。”脑子先生几乎恨铁不成钢,就差没说杜尔米脑子愚笨了,“人要是能成为【帝皇】,那哪里还用得着世俗的称赞?” 杜尔米乖乖闭嘴,心中却还是在想——就连那七位正神之一的【帝皇】,都无法确保自己的王朝永世如常吗? 或许,如今的历史也不过是经过【时历】装点之后的模样。 杜尔米伸了个懒腰,然后出门跟肯汇合。他们约好了今天要去城区转转。整日待在港口区,多少也有些无聊。 恰巧,他们碰上了王女阁下驾临。 华贵的马车自城西而来,沿着利文斯通的大桥与主干道一路前行,直至城市中央的广场。市民们纷涌而来,为王女献上欢呼与祝福。在来到广场之后,莫尔芙·法涅斯终于走下马车,在自己先祖的雕塑下静静垂首,肃穆地站立了片刻。 杜尔米和肯两人,与其他的民众一起,站在广场的边沿凑热闹。 他们遥遥仰望着那位王女。 她相当年轻,只有二十岁。她有着清丽的面容、身着素雅的长裙。尽管是如此尊崇的身份,但她并不傲慢无礼,一路行来,她甚至始终面带轻柔的微笑,眸中真切地倒映着她的臣民的面容。 ……帝皇之路。杜尔米心想。很明显,这就是其中之一的践行者。 隔得很远,他们只能望见,莫尔芙在站立片刻之后,便回到了马车上,然后马车带着王女阁下折向东北面,那里有着法涅斯家族的别馆,恐怕就是未来几天莫尔芙的住所了。 广场的戒备人员很快也被撤走。市民们又可以自由地在广场上来来去去。 肯跟着其他凑热闹的人一起追随马车,想去看看法涅斯别馆的模样。杜尔米没那个兴致,他不喜欢人挤人,那让他浑身不自在——会想到自己在外域中被尸块碎肉淹没的场景。 杜尔米就远离了那些人声,信步走到广场上,凝望着【帝皇】的雕像。 这几天的夜晚,他没怎么来过广场。因为利文斯通太大了,他的探索总是很快就迎来终结,与他初次来到外域时的情况相仿。 唯独有一次他来过广场。 那时,【帝皇】的无面雕像仍旧还是石制的雕塑,但其面孔部分却好像被涂抹上了无数的油彩。不停变换的色彩显得光怪陆离,杜尔米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就感觉脑子被重重锤了一下。 那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在杜尔米小的时候,他父亲阿道弗斯·奈特曾经随口跟他提过一些趣事。 阿道弗斯研究的是那位阿布索伦·乔伊特公爵。在关于乔伊特公爵的一些资料之中,自然也会记载其追随的【帝皇】的相关信息。 当然也会有一些不太靠谱的说法。 比如说,一份“可能是”乔伊特公爵日记的档案中曾经提及,在当上皇帝之后,安德烈·法涅斯没法经常出去玩了,因为人人都认识祂。 所以祂就模糊了自己的面容。 神明永恒存在。只要过上几十年,等认识祂的人类都死了,那祂自然就可以出门啦。 那个时候的小杜尔米疑惑地问:“祂既然想出去玩,那为什么还要当什么帝皇呢?” 他向来温文尔雅的父亲不禁语塞。在阿德琳的笑声中,阿道弗斯略微狼狈地解释说:“哎呀,我亲爱的孩子,这说法还不知真假。再说了,大人们只是偶尔才会放松一下,大部分时候总是在工作的。” “原来连神都需要工作啊。”小杜尔米歪了歪头,“看来还是我这个小孩子最快活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爸爸妈妈没搭话。只是隔了一会儿,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小杜尔米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就十分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过去这些天,感到无聊的时候,杜尔米就会翻阅自己的记忆锚点,倒是找出不少有意思的事情。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就淡忘的记忆与痕迹,竟然又一次变得鲜活生动。 这种力量来自于艾米的馈赠,当然是友善的、好用的。 但此刻杜尔米却感到了一丝疑惑。 无论是鱼还是狮子还是大脑,亦或是眼前的无面人,难道这才是力量的真实模样吗? “……上午好,奈特先生。” 一声轻柔的问候让杜尔米脱离了沉思。他侧头望过去,瞧见了劳伦特·霍索恩。他依旧穿着那件相当精致的白色长袍,胸前挂着书册模样的饰物。 “叫我杜尔米就好。”杜尔米说,“你也是来凑热闹的吗?” 劳伦特像是迷惑了一瞬间,然后摇了摇头:“你是说王女阁下的到来吗?不,我只是来这里进行今日的修习。” “这里?” “钟楼。” 杜尔米恍然大悟:“你是【时历】的信徒?”他稍微有点好奇地望了望劳伦特胸前的挂饰,“老实讲,我还以为你是【星群】的信徒呢,或者说,【知识】?” 毕竟,那可是一本书。 劳伦特莞尔,他温和地解释说:“这是【记录者】的象征。我们在历史的迷雾中穿梭,记录着历史的【锚点】。” 锚点? 杜尔米不禁眨了眨眼睛。 原来不仅仅有记忆的锚点 22.浮光掠影 《白昼之眠[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杜尔米在钟楼里转了转,然后沿着楼梯往上走。 越是往上,一种先前未曾注意的细微嗡鸣声便逐渐清晰起来。杜尔米走到钟楼的最高处,发现那嗡鸣声来自于大钟的指针。近看才能发现,指针不停地颤动着,因此制造出这一阵永不停歇的嗡鸣声。 但指针却始终无法走出三点十五分这个时间点。 这里恐怕就是敲钟人日常工作的地方。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以及一些散乱的纸质文档。 杜尔米捡起地上的一张纸片,这是从一张报纸中剪切下来的一条新闻,绝大部分都已经被鲜血染红,杜尔米只能隐约瞧见“矿场”“凶杀”之类的字迹。 雾兰的矿场? 在雾兰被发现之后,来自雾兰的珍贵矿石便是谢兰如今繁荣经济的基底。 那些矿场密密麻麻地遍布绝大部分雾兰的土地,幽深的矿洞入口也吞噬了无数谢兰人与雾兰人的生命,但人们仍旧前仆后继,费尽心思从中攫取金钱与利益。 在三百年后的如今,大部分的小型矿场都已经关门大吉,只剩下一些依托着庞大矿脉的大矿场仍旧声名远扬。当然,许多人前往雾兰,就是寄希望于自己能够发现新的矿脉——新的财富来源。 杜尔米不知道这张报纸来自于哪里。不过矿场出事反正不是什么稀罕事,那里幽暗、封闭,矿工们彼此之间就容易起冲突,更不必说淘金客与矿场主能招惹多少麻烦了。 于是他随手将这张纸片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然后转眸,望向那具尸体。 染红了报纸的那具尸体。 他不能确定对方的性别、年纪,因为整具尸体已经完全枯萎腐烂,像是被时光蛀空了的牙齿,干瘪而且硬邦邦。这应当是钟楼的敲钟人,因为杜尔米注意到尸体的手中正紧握着巨大的发条。 这具尸体就倒在大钟的旁边。 他与楼下的人们又不太相似。因为这位敲钟人好似已经死了很久,但楼下的人们却仍旧定格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刻。 杜尔米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十分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 但是在钟楼这里,他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于是,隔日上午,杜尔米又在钟楼守株待兔,果然等到了劳伦特·霍索恩。 他说:“上午好啊,霍索恩先生。” “叫我劳伦特就好。” 这几乎是他们昨日对话的复刻版本。 于是他们都笑了一下。他们年纪相仿,未来的旅途也注定同行一段时光。 杜尔米就说:“我还没见过钟楼的敲钟人呢。” 尸体倒是见过。他想。不过也未必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汉斯先生吗?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只会在敲钟时出现。” “敲钟恐怕是个体力活吧。” “当然。汉斯先生恐怕一个人就能打三个我。”劳伦特开了个玩笑,“不过那是因为利文斯通的要求更高。在这里,敲钟可完全不能出岔子。” 杜尔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位严厉的老者又出现了。劳伦特就歉意地笑了笑,然后走进了钟楼。 杜尔米默然抬头,仰望着这座宏伟的、被时光注视着的钟楼。他却想,是什么样可怖的灾难,使这座钟楼只能苟延残喘地栖息在世界的一隅? 钟楼的敲钟人汉斯先生是个魁梧的壮年男人。按照劳伦特的说法,利文斯通的敲钟人都是这样;倘若年老,便肯定会更换。但是在外域中碰到的那个,却瘦弱、干瘪,仿佛已经走到了时光的尽头。 ……【时历】的力量。 既然是时历,那就很容易会让人想到时光与岁月的变迁。 一场巨大的灾难波及了利文斯通的钟楼,于是钟楼的敲钟人献祭了自己的生命,将时光定格在灾难袭来的那一刻,使钟楼尽管在世界的碎片之中漂泊,但仍旧存留于世,等待着可能的救赎与归来。 这是杜尔米的推测。 如今钟楼仍在,二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许终究有人将他们打捞回现实世界。杜尔米望见的,不过是外域捕捉到的一片浮光掠影。 很有意思,不是吗?他一直很想知道【力量】是如何运作的,现在他就窥见了一种可能性。 他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灾难,更不知道——为什么是“二十年前”? 他想,这不过是这座巨大的城市中隐藏的其中一个秘密。 他仍旧记得那个白色头发的女人和利文斯通的南面街区,两者都是一个照面就杀了他。相比之下,钟楼倒是友好得多,钟楼的门更是自己把自己抖散架了。 杜尔米又在广场上呆了一阵,然后就沿着主干道一路前行,往利文斯通的南面走。 他在利文斯通待了好几天,慢慢对这座城市有了更多的了解。南面的街区在利文斯通其实颇为有名,尽管是因为那里的贫穷与逼仄。 在政务署那边,南面这块地方被叫做弗拉格街区,但恐怕谁也不会使用这个正式的名字。 弗拉格街区有着无数弯弯扭扭、复杂混乱的羊肠小道。穿梭其中,光线昏暗、人声嘈杂,某一瞬间甚至让杜尔米以为自己身处外域。 ……他突然停住脚步,望见一栋三层的小楼,其中的最高层似乎被火灾焚毁,燃烧的痕迹至今仍保留在那儿。 杜尔米想了想,就走过去,问那位房东太太:“女士,这里的三楼发生过火灾吗?” “三楼?你是说阁楼吧,年轻人。”房东太太打量着他,“你要租房子吗?” 杜尔米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那你可得等上一段时间。这里租金确实便宜,但谁愿意租这种地方?死过人,人还烧没了,窗户缝里都藏着他们的灰……”房东太太絮絮叨叨地抱怨,“这一家人的确辛苦,可谁能想到他们把房子给烧了!现在好了,我总不能朝那个小女孩去讨债吧。” “他们烧的?他们为什么要烧自己的房子?” 房东太太却突然止住话头,她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睁大了,从无数的皱纹中凝视着杜尔米:“……你是外地人?” “我从奈廷格尔来的。” “那不远。但你肯定也不了解利文斯通。”房东太太说,“这里的人都是疯子。” “……呃?” “或许不是他们自己烧的,是有什么幽魂抓住了他们的脑子、控制了他们的身体。可谁知道幽魂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所以,他们一定是疯了,因为他们执着于自己根本得不到的东西!” 这老太太有自己的一套推理逻辑。 杜尔米就问:“是什么东西?” 房东太太指了指外面。 杜尔米就回身望过去。街区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灰头土脸、步伐匆匆。他们不是自己选择了弗拉格街区,是被生活驱赶到这里。 “金钱。”房东太太幽幽地说,“金钱就是那个可怕的幽魂。” 杜尔米安静了片刻,然后他问:“所以这一 23.一个名字 《白昼之眠[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莫尔芙·法涅斯。 如今奥古斯王国的人们或许不知道国王阁下的尊号,但他们一定知道王女阁下的名字。 因为莫尔芙·法涅斯继承了名为【荣光之许】的特殊力量,在法涅斯家族漫长庞杂的名册上,也少有人能得此殊荣,更不必说是在距离法涅斯王朝如此遥远的奥尔德斯治世。 因此,莫尔芙早早承袭了王室的相关职责,从三年之前便开始进行例行巡查的工作。 巡查的一部分与普通人的生活相关,基本在白日进行;另外一部分与不普通的人相关,则是在夜晚进行。政务署便是接待王女的不二之选。 这一天傍晚时分,莫尔芙与政务署的署长、工作人员,以及其他骑士侍从一起,来到了格兰特大港口区。 港口区总是聚集着许多拥有力量的人。比如【海镜】的信徒,绝大部分拥有力量的水手、海员或是船长,都会信奉【海镜】。这里还出没着不少来自雾兰的访客,他们也可能拥有着某种奇诡的力量。 此外,港口贸易的繁盛,也让许多船只的货仓里藏着一些特别的东西。或许它们会相安无事地离开,或许它们会给利文斯通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这些事情事实上都属于政务署的管辖范畴,他们与森罗协会、太阳教廷的往来也向来密切。 署长正以一种谦卑的语气,向莫尔芙介绍着他们一年以来的工作成果:“我们抓获了一批佞神的信徒……” 佞神,是政务署与正神教会们对于某一类神明的称呼。 祂们拥有力量,但并非正神或副神。祂们或是本身邪恶,或是拥有一些邪恶的信徒,于是祂们的力量便被用在不正当的方面,比如坑蒙拐骗之类的违法事。 有时候那些事情甚至小到政务署都管不过来。比如曾有市民举报邻居信奉佞神,骗走了他家的一只母鸡去献祭,实际上就是杀来煲汤……这种事情总是数不胜数,政务署会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交给警局去处理。 但有时候,这种事情也足以带来一场深刻的不幸。 署长此刻就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不过,有一桩案子尚未解决。弗拉格街区的一对夫妻举行了特殊的求财仪式,烧毁了房屋与他们自己,但我们尚未查清他们究竟信奉了什么神明。他们留下的一个孩子,现在则是被福利院收养。” 莫尔芙·法涅斯安静地聆听着,在署长说完之后,便微笑着说:“就按照既定的程序继续调查吧。” 署长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立刻便应答了。 傍晚,太阳沉沉地挂在海天之交的地方。祂看起来很不情愿离开,可接下来是月亮的领地了。光线因此变得黯淡,逐渐浮现出夜晚的阴影。 莫尔芙突然问:“最近出海的船多吗?” 署长没料想莫尔芙会问出这个问题,下意识望向了下属。他的下属与他低声耳语几句,随后署长便回答:“预备在接下来的丰收之月出海的船队,确实较往年多了一些。但数量总是有起有伏,仍算正常。” “正常……” 莫尔芙那双碧蓝的眼眸,遥遥地凝视着森罗海,目光中或许也存在着某种森然之意。 她低声喃喃:“但我们无法接受任何的意外……” “阁下!” 袭击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遥遥地,明亮的光矢拖拽着长长的尾焰,如同出膛的炮弹,转瞬便飞逝而来,紧随其后的是第二支、第三支,然后轰然坠地。某一瞬间,人们的视野中几乎铺满了这些不可思议的箭支。 “是猎人!”署长大吼着,“防卫阵型!保护中心区域!” 该死!这种远程袭击只有【猎人】才能做得到。他迅速地思索着。但港口区的猎人有这么多,他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一个相应的怀疑对象。 至于让箭支发光?太阳教廷那伙人恨不得所有人都来信仰【太阳】,任何可疑分子都来之不拒,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惹下了多少麻烦!他就该直接问教廷要一份信众名册,把里面那些犯罪分子通通揪出来…… 胡思乱想之间,袭击似乎停了下来。周围地面已经被光矢砸出许多坑,烟尘影响了他们的视野,骑士们仍旧警惕地四下张望。 莫尔芙始终平静,去年今日她便遭遇过类似的袭击,但她并未因为自己再次遇袭而气急败坏。她甚至有点好奇地看了看那些光矢残余的火光。 “……结束了吗?”终于有人悄声问。 “保持警惕!”署长毫不留情地说,“等我们返回之后再放松也不迟!” 他始终相当注意,言语中从未透露这是政务署与王女阁下出行。因此他开始怀疑,为什么敌人会知道他们在这里?是谁泄露了王女阁下巡查的日程与行踪? 莫尔芙适时地开口:“那么,我们先回去吧。” 署长点了点头。骑士长开始指挥骑士们变换阵型。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小簇残余的火光陡然明亮。几缕将要熄灭的光辉汇聚在一起,重新形成一支闪烁着幽光的箭矢,穿过骑士们变换阵型而出现的漏洞,擦过王女阁下惊讶的面容,随后彻底消失。 莫尔芙下意识伸出右手挡住了这支小巧的箭矢,因此她的小臂留下了一条光焰灼烧的痕迹,很快化为深刻的伤口,淌出血来。 “该死的猎人!”这回轮到署长气急败坏了,“阁下,您没事吧?!” “……没什么事。”莫尔芙摇了摇头,她左手覆盖在右手的伤痕之上,幽蓝色的光芒闪烁片刻之后,她收回手,手臂上的伤口却已经消失,“这无法杀死我。” 名为【荣光之许】的特殊力量,使得莫尔芙在自己的领地上有着不可思议的长久生命力。除非敌人一击必杀,或者从根本上清除她对于这片土地的影响力,否则,即便是再严重的伤口,她也可以转瞬恢复过来。 署长自然也明白这件事情,他深吸一口气,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低声说:“这是对您的挑衅。” 小打小闹的袭击无法杀死莫尔芙·法涅斯,敌人也一定知道这件事情,但他们仍旧这么做了。在奥古斯王国内部矛盾愈演愈烈的如今,利文斯通与克里斯琴——谁有可能推波助澜? 一时之间,署长竟然觉得,双方皆有可能。 莫尔芙不置可否。从头至尾,她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波动,那双眼睛只是冰冷地旁观与审视。 “那么,我们先回去吧。”她再一次说,“你可以回政务署了,署长先生。以及,告诉道森,让他明日一早来见我。” 卡尔罗斯 24.相安无事 《白昼之眠[西幻]》全本免费阅读 已然入夜,政务署却灯火通明。 洛娜·卡斯听见无数的声音,争吵、谩骂、和事老、推卸责任……各种各样。她腹诽,每个人的声音都那么大,让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讲什么。 不过洛娜仍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只当自己是个装饰。她的同事们也是这么做的,反正他们都无法干预这场会议的结果,只等着别人吵出个名堂来,然后去做事。 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时历】在上,这群人根本没有一点时间观念——他们终于吵完了。 “第一,追查袭击者的去向与身份;第二,护送王女阁下返回克里斯琴。” “……没了?” “你还指望有什么别的?” 洛娜就摇了摇头。她想,根本没有触及本质上的矛盾。似乎所有人都不想闹大——最终还是粉饰太平吗? 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政务署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会有人来敲门。因为王女阁下遇袭的事情?还是别的什么……市民们的鸡毛蒜皮? 洛娜去开了门。 她瞧见一个黑头发、绿眼睛的青年,作沉思状倚在墙壁上。当她开门的时候,那个青年像是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瞧着她,然后又笑了起来:“晚上好,女士。这里是政务署吗?” “……是的。”洛娜迟疑地回答。 “哦,我们应该见过一面,我记得您的脸,不过您好像不记得我了……算了,这也很正常,该死的外域。总之,我费了老半天功夫才赶到这儿,要是没人开门,那我真的要伤心了。” 作为政务署的员工,洛娜理所当然地无视了自己没听懂的那些部分——安全起见——她问:“那么,您有什么事?” “我刚刚听见风声,说王女阁下遇袭?” “……如果您对这件事情感兴趣,那或许您可以关注明天的报纸。” “所以这是真的?” 洛娜回头看了一眼政务署的同事们。她的上司正埋头于无数的档案之中,此时于百忙之中抽空朝着她点了点头。 洛娜就说:“是的。” “哦……哦。”绿眼睛的青年张着嘴卡了半天,然后说,“我觉得我真的疯了。我竟然听风声说袭击者是个叫艾斯……或者艾斯利……埃里奇之类的名字。” 洛娜几乎下意识疑惑起来。 这个青年已经两次提及“风声”。第一次,她以为那是“风言风语”,或许这个青年只是无意中从哪儿听来了一些传闻。但第二次,却好似消息真的从“风中”而来? 在产生这个疑惑的一瞬间,洛娜就立刻警惕起来。她垂下眼睛,默念政务署的纲要,用三秒钟的时间将那个念头完全从自己的大脑中剔除。 此时洛娜的上司大步走来。他问:“埃思里奇?” “对了!就是这个名字!”青年大喊了一声,用力点头,“该死,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所以真的是他吗?” 那阵风让这个名字钻进了他的大脑,竟阴魂不散。 政务署的署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们并不知道。但利文斯通的确有这样一个埃思里奇,就在我们的关注清单上。他信奉【荒野】,是出名的猎人。不久之前,正是一位猎人袭击了王女阁下。” ……杜尔米·奈特站在那儿,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他听见外域的风声带来了那些窃窃私语。其中提及王女阁下遇袭,以及,埃思里奇这个名字。 事实上,这个名字仍旧是朦朦胧胧的,像是梦中破碎的字句。直到这个人——他不认识,恐怕是政务署的工作人员——说出了完整的读法,那半遮半掩的面纱才骤然被揭开。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 呓语中提及的零碎的字句发音,组合起来,就是这个人。 真像是一场梦。杜尔米想。可这偏偏不是一场梦。 他回身望向夜幕中蛰伏的利文斯通,又看向政务署。他是因为听见了那些呓语,所以才来到这里,试图证实自己听见的说法。 无论白日政务署的人们是什么模样,在夜晚,他们都变成了漂浮的头颅——确切地说,那位女士甚至只有一张面孔,连后脑勺都没有,底下则空空如也,比幽魂还幽魂。 但比起卖相,他们的态度好歹不错。 杜尔米就说:“好吧,埃思里奇。那你们就去找这个人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到底对不对。” 他不知道奈廷格尔和利文斯通有什么区别。在奈廷格尔,他可没遇到过这些……呓语。但是在利文斯通,这些奇怪的声音甚至给了他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息。 一开始他以为,这些呓语来自于那些建筑的废墟。在外域,那些古老的建筑或是倾塌、或是颓靡,仿佛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于是死亡将它们生前的记忆循环播放,一切遭遇与见证都随机地出现在外域之中。 但不是。 是外域本身拥有这些呓语。 是利文斯通带来了这些呓语。 奥尔德斯治世的三百年,便是利文斯通活着的三百年。 “……感谢您。” 政务署的人对杜尔米说。 杜尔米惊异地望着他们。 “尽管不能确定埃思里奇的嫌疑,但您愿意提供线索便已足够热心。” 洛娜使用了一种非常谨慎的说法,但的确如此。政务署与无数拥有力量的人打过交道,而面前这个青年虽然自说自话,但态度已经十分友好。 洛娜问:“请容许我请教您的姓名?” 杜尔米心想,白日的他早已与对方见过面,夜晚的他却从不存在于现实。该怎么形容这样可笑又滑稽的局面呢? 于是他回答:“【白日梦】。” 他是这世界的白日梦。 随后,他朝着政务署的人们点了点头,就自顾自离开了。身影最终消散在夜晚街道的尽头。 洛娜与洛娜的上司静默地站立着。 “……白日梦……”洛娜默念着这个称呼,“您觉得……?” “无论他掌握了什么力量,恐怕都不是如今的我们可以窥探的。”她的上司回答,“洛娜,你还记得他的容貌吗?” 洛娜呆怔了片刻,然后回答:“我只记得,他有一双幽绿的眼睛。” “我也一样。或许他是只出现在夜晚的幽魂,或许【白日梦】这个称呼有着更深的寓意。但至少他没什么恶意。”她的上司便说,“将他的存在记录下来吧,神才知道多久之后我们会重新打开他的档案。 “现在,我们仍旧要回头面对那些麻烦事——请问各位,谁有空帮我寻找埃思里奇?” 无论夜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