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梅》 1. 长安雨(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长安久不落雨了,未时飘飘洒洒,长安城内的一百零八坊都蒙上了灰青的帘雾。 抚雨堂外的雨小了些,丝丝雾雾地,窗外的斑竹半压着檐瓦,瓦当下的雨滴一明一灭,檐铃也被晃敲出些别样细脆的声响。 窗棂内端坐着一位绿衫女子,朱红的轻纱披帛一半滑落在地,一半仍堪堪挂落在臂间,墨发只用一根白玉雕花银簪挽起。丫鬟皆立在堂外,珠帘隔开,不轻易碰弄出声响。 她微微倾身,如葱的指握着笔身,轻轻在砚台里蘸了蘸,复又在纸上行笔,灵动的影子穿梭纸间,末了她将笔搁置在一旁,抬头道:“先生瞧瞧这幅。” 松香墨迹未干,纸上只有七言。 松斋客舍春草满。 那白袍男子立在一旁,笑而未言,只低下身子握笔悬腕,在那纸上又补了一句。 李知偏头去看,一时怔住。 抚雨堂廊冬梅生。 她垂眸敛目,有些猜不透先生是什么意思。 不知谢愈是只为和她这诗文,还是瞧出了她藏在诗中的深意。 自己却也不敢往深处想,只半垂着眼,愣在那儿不说话。 “昭九的字可以出师了。” 谢愈忽地开口,李知心跳蓦然快了起来,末了听完,却又慢慢地平复了。 她抬眸去瞧,纸上的两句看着确像是出自一人之手,不过细细研看,前句个中字迹笔势若春风,后句则横资如蛇龙。 是了,如今先生将要吏部铨选,留在长安书院抄录,或是到地方出任副职,她可不就是出师。如若先生被补录到其他地方做参军主簿之类的,便真的一别难再见了。 她既欢喜又惆怅。 喜得是先生终有一地施于他一展抱负,忧得却是小女儿家的心思。 她已十九了,人生还有几个两年可以在家做女儿似的荒度呢。 李知垂下眼眸,藏住心思,却想这两年着实过的太快些。 珠帘被挑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知与谢愈皆转头侧目望过去。 “三娘,谢郎君”烟云打着帘子立在那,“前院吃食摆着了,阿郎与夫人催着咱们过去呢。” “那便走吧。” 李知朝他一笑,应声回好。 谢愈抬脚刚走,她便将案边的白纸一抽,轻轻盖住纸上诗句。 哪知先生突然停步回头,两人一番对视,就见李知忙做样收拾笔墨,又快步跟了过来。 谢愈立在原地,无奈一笑,将她垂地的披帛拾起拍了拍,“怕什么?” 李知被他这话扰了心神,耳上染上薄红,她在心里斥着自己没脸没皮,面上却盯着朱红的披帛,故作镇定,“先生怕什么我便怕什么。” 她这话旁人听着没头没脑的,倒是让谢愈愣在那儿,闭了口。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轻笑道:“伶牙俐齿。” 丫鬟们打着伞,拥着两人穿过重重叠叠的山石阁楼,李夫人远远瞧见他们踏入荷塘面上架着的白石桥,一青一白徐徐走来,她便一笑,悄声说道:“大郎你瞧”。 李使期闻言抬头,便也感叹,“清让的性子与相貌都是极好的,这番入朝为官,只怕是各家都争相来抢。” 两年前谢愈进士及第时,榜下捉婿的经历于之而言必定是终身难忘,也巧在他相中谢愈,让其进李府做了三娘的习字先生,倒也是为他拂去了一些姻缘机遇。 如今铨选之期已至,谢愈即将授官,往后又是何貌。 他自斟了一杯,叹了口气,吐出的话连坐在一旁的陈徽仙都未能听清。 “清让此番入朝并不太平,不知何时能一切尘埃落地。” 丫鬟们收了伞立在一旁,李使期抬手招呼着谢愈落座。 “如今提前为你做烧尾宴,菜肴不入眼。”李使期端起酒杯,笑着说:“再相见就是在朝堂上看你着碧袍持笏板了。” 谢愈却站起来,朝着夫妇两人行了个礼,“清让不才,承蒙李府收留至今,大恩不敢忘,却是受不起。” 李夫人忙叫他起来,又笑言:“你教昭九习字,何作收留一说,我命里无子,便是将你作亲子般待,况昭九唤你一句先生,便也是受得起的。” 李知这般一听,眉心一跳手一抖,白玉筷打翻面前的酥油茶,落在了绿衫裙上,渗出一大片水迹,衣裙霎时暗了一片。 这番席上的眼睛全聚于此处。 李使期哎呦了一声,“没烫着吧?”。 见她摇摇头,便又嘱咐李知快去换身再来。 离得远些了,烟云跟在李知身后打趣道:“三娘怎么今日连筷子都拿不稳?” 莫雨便是直接笑出了声,看了烟云一眼,道:“烟云阿姊还是少出声,别让三娘恼你。” 李知也未恼她二人,只愤愤道:“阿娘总是说些好没趣的话,平白叫人笑话,都怪阿爹惯宠着她。” “三娘怎的到说起阿郎的不是,依我瞧倒是冤枉夫人。” 烟云笑开了花,与莫雨相视一眼,“是了是了,夫人儿女双全,岂不省了嫁娶迎亲,这可是难得的好算盘!” 眼前的人儿被说恼了,也不理他们,自己入了屋内,将烟云莫雨关在门外。 再出来时,李知换上一身蓝衫,抬头瞧她二人收敛起来,便也不发作了。 天上流云一卷,圆月一藏,时刻就这般划过。 李使期已有些微醉,李夫人按下他手中的酒水,不让他再饮。 谢愈见状抬目,瞧着时辰已不早,便放下手中杯盏作告辞。 “今日承蒙李公与夫人宴请,清让感激不尽。”他起身朝着两人行礼,温然道:“李公和夫人好好歇息,不必相送。”陈徽仙点头致歉,又叫三娘送他。 雨早停了,连片的荷叶塘里冒了几抹娇粉,水珠子躺在叶面上,摇摇晃晃得,风一吹便散落没影。 烟云莫雨识趣得没跟上。 李知落了谢愈一步,走在他身后,仍能嗅到他身上的一丝酒气,但背影却依旧如月下松。 她很喜欢瞧着谢愈背影,像她堂廊下种着的梅树,疏离淡雅却又想让人去探一探。 李知想起第一次见他,是在那人满如患的曲江杏园宴,思绪一瞬得被拉入那年。 大豫十四年,三月三,上巳节。 但这长安城的热闹早已不在那东西两市的铺子酒楼里,从东市穿过一众坊间,驻足晋昌坊和通善坊西侧百米宽的启夏门大街,挑头的高头大马上,坐着 2. 长安雨(二)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谢愈暂住在崇仁坊的旅舍内,一早扶回便将他叫醒,说有小吏来贺喜。 “恭喜谢郎君,拜为中书右拾遗。” 谢愈一愣,他才补录了秘书省校书郎,怎会突然升为右拾遗。 “可否告知是哪位相公亲点?” “是右相薛海,薛相公。” 那小吏见他面上并无喜色,反倒皱着眉头深思,一时捉摸不清,见他并无打赏之意掀了个眼皮子便走了。 扶回见此笑嘻嘻地赶上,随手塞了点几贯钱,又言:“多谢传话。” 一时舍内的其他同榜进士得知,皆起哄让他请客吃席,谢愈无奈只得领着他们去了云山楼。 “哎呀,这右拾遗虽是小八品,位置却是重要,直入中书省,又是宰相亲点。” “可不是,五郎当真命好,前脚刚出了御史大夫李使期的府门,后脚便上了右相的马车。” 那人吃着酒,话却说的并不讨喜,堪堪一想似乎带着点些揶揄,暗里得讥讽却不少。 饶是谢愈脾气好,可到底这事也触及他心底芥蒂,让他不好受。 他最是厌恶拜高官座主,因着使了些银两或是门庭高贵,便直授为官。 “我与薛相公并不相熟,也从未见过。” 话刚出口,他便悔了,他不熟,却自有相熟的人。 “李御史倒是熟啊,哎呦所以才说五郎命好。” 那吃酒的人似乎醉昏昏的,说话也摇头晃脑。 王离听此话甚不入耳,又见谢愈面色也不缓和,便忙打着哈哈略过话题。 “听说啊,圣人正在这长安城里,为清河公主选女师侍读。” “这清河公主酷爱书文,前日给圣人呈了一份字画讨了喜,便令宫官善书者侍读,兼遣女师侍读,也不知会选了哪家小娘子入宫。” 席上一人又言:“我记得这李御史女儿李知的字,岂不是在长安城中颇有口誉,何况还请了五郎做先生。” 谢愈低垂着眼眸,手指握着酒杯,望着杯中清冽的酒水听此微微发怔。 他想着晚些还是去李府告诫她一番,若真入宫也好有准备,顺路再去问问李御史他这拾遗的事。 王离听着话又将往谢愈身上去了,便点头道:“这清河公主确是不凡,倒是颇不同于其他公主。” 他这话转的颇为生硬,刚一抬头,便见席上目光皆汇集在此。 “怎么,你想尚公主?虽确实荣华富贵,但先不说这清河公主为皇后嫡出的女儿,你能否攀得上,且你怎知那清河公主是否同那另外两个公主一样?这往后啊可是枷锁缠身,名声全无。那长乐公主的驸马爷不必我多说,大家都知道。” 说到此处,就算不是长在长安的进士们也都知道,那长乐公主的驸马爷当真是惨。 既然做了驸马,纳妾就不用说了,但这公主府里的面首却是换得勤。 这长乐公主总爱带着好几个新宠去那已经做了道士的嘉安公主那儿,说是品茶论道,但其中弯弯绕绕,不必多想也能猜出。 这群骄傲的白衣卿相,谁都不愿放弃这大好的名声与自由。 众人吃吃喝喝,倒得七零八落,谢愈结了账便也起身离开,刚上马便听王离站在楼下叫他。 “这就回去,不管他们了?” “你帮我照看一二,我去去就来。” 王离知他是去李府求惑,也便不拦着,招招手径自上了楼。 扶回将马牵来,谢愈接过缰绳,跨马而上,朝着崇义坊去。 眼尖的仆从远远瞧瞧是谢愈,便忙迎上去带着他从一侧小门进来。 案上青瓷里澄得是云雾茶,李使期听人来传谢愈来了,就唤人又泡上一杯。 “李公叨扰了。” 李使期请他坐下品茶,一旁还摆了许多书折,谢愈扫了一眼,包折的花纹乃是宫中所用。 “我知你今日为何而来,只是没想到是先来见我。” 云雾是他家乡茶,谢愈刚掀盖,便听见李使期开口。 “如今朝堂内部是何模样,等你入了便知道,薛相缺些新鲜的官员来拔一拔这朝廷的毒瘤,我想起你入我李府时谈及的抱负,定是愿意的。” 谢愈听此,黑眸一抬,盯着李使期有些发愣。 来前他知右拾遗一位必是李使期向薛相开口,却并不知缘由,如今他这才明白用意。 “怎么,清让不愿意?” 谢愈忙垂目,自觉失礼,可一时心下滋味难说。 他神情纠结了一瞬,起身朝李使期拱手行礼,“清让,愿为朝廷效力。” 他不言为薛相,只忠于圣人之下的朝堂。 李使期抬眼笑笑,也不计较。 “你此番入宫为官,行事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这话无头无尾,谢愈未理解语中深意,便问道:“何为打草惊蛇?” 李使期未多做解释,与谢愈对视一眼,只言:“会有人提点你的,你且去吧。” 那眼中的情绪转变谢愈看得分明。 但此话一出,他虽一头雾水却也不便深究,只点头行礼,“今日多有叨扰,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只见谢愈已快出了堂外,李使期忽然吐出一口气来。 “且慢”李使期叫住他,叹了口气,“也罢,你先留下,我私下告诫你一番朝中势力。” 谢愈回身,见李使期这般模样,总是有些疑惑的,他道:“那便劳烦李公。” 李使期请他去了书房,留了两盏茶的功夫。 李使期一番话,让谢愈的眉心微皱。 他就像幼时的孩提,刚学着走便被人推倒在地,告诉他,万事小心,小心这让他踩稳的路,耳边的风,天上的雪。 可他入这朝堂,便只见朝堂。 谢愈拜别李使期,穿过假石绿竹走上铺水石颛桥,他轻吐出一口气,暂时吞下这些事,想着在此慢慢等等李知。 饶是步子慢了许多步,也没等到从后而来的身影,倒是身后李使期遣来送客的丫鬟问道:“谢郎君可是落下什么物什?” 他摇头:“未曾。” 心中却是一讪,如今他已经不再李府教习,自己倒是忘了。 出了李府,谢愈看了看日头,渐进正午,远处传来微弱的击鼓声。 他一步跨坐上马,便想着去东市换套马具。 他坐在鞍上勾着绳子,只轻使了力掌住马前行的方向,眸子低垂着微微出神,心里仍想着李公的话。 路过果子行时,谢愈随意轻扫了一眼,忽然就拉住缰绳,他一眼便瞧见了混迹在人群中,穿着胡服的李昭九。 谢愈翻身下马,快步向前。李知转过身子,一晃神就瞧见站在自己身前的谢愈,眉心一抬,一时睁大眼,清丽的眸子满是惊讶,“先生?” “原来是出府了。”眼前人眸中含笑,因着快步过来,李知又是突然转身,两人的距离便近了些。 李知抬头,能清楚得瞧见谢愈的眉眼,如万盏灯火。 她只对视了一眼便错开了,盯着他衣衫上的暗色梅纹,心跳如鼓。 “先生是在找我吗?” 谢愈未言,轻轻后退一步,低头瞧了一眼她穿在身上的胡服,倒显得人娇小得很。 他忽然忆起大豫十五年的上元。 彼时家家灯火,处处 3. 长安雨(三)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没过多久宫里的旨意就传到李府,李知接了旨便忙着收拾,为着明日入宫打算。 翌日一早她便随着李使期入宫,李使期顺着大街一路送她到承天门。 “昭九,阿耶叮嘱你的话可都记住了?” 李知坐在马上点头,“都记住了,阿耶你快去吧,” 李使期眉间并未缓和,又叮嘱几句后才返回去御史台。 而李知便由着中官带路,进入这宫墙里的太极宫。 “李娘子第一次入宫,这宫道长且远,若是累了嘱咐奴婢一声,便停脚歇歇。” 李知点头致谢。 进了承天门后入眼便是阔大,抬头便能看到一排横着的黑瓦朱柱宫殿,走过拱桥从左侧纳义门进入,穿过重重宫殿,太极宫内的每一处似乎远看只有白黑朱红三色,却依旧能在清雅之中品出富贵。 李知走得有些累了,脚疼得厉害,打头的中官便停下来,“李娘子在此歇歇脚吧。” “多谢内侍。” “往右前去便是中书省舍人院了,还得过了肃章门与百福门,才到公主殿。” 李知一听中书省,一时未在意还有多远,亦未在意往后一月如此般来回的苦处,只想到先生刚升了右拾遗,便是在此处办公,不由得向前望了望。 歇了一会儿,李知便又随着中官起身,一步一步的迈入太极宫内。 “李娘子在此稍候,奴婢前去通告一声。” 公主院的主院住着的,便是如今的清河公主,院里除了年幼的五公主,再无旁人了,因着五公主年龄小,淑妃便求了圣人将她接到自己宫里养着,所以这偌大的凤阳阁便只剩清河公主一人。 不一会便有宫婢过来相请,“李娘子这边请,公主等您许久了。” 李知听这话有些羞赧,忙跟上宫婢。 入了殿内,便见一粉衣女子坐在那儿,穿着团花漳缎烟罗,下着暗绛红彩锦缎裙,发上挽着点翠尖晶石发簪,约莫十六七岁,手中拿着书卷,一旁站着四五个女婢。 “公主,李女师到了。” “见过贵主。”李知弯身行礼。 清河公主抬头,盯着瞧了瞧,便让她不必多礼来前坐下。 “谢贵主。” 李知正坐下后,脚上的酸痛后知后觉的袭来了,她微动了动脚,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青雀,将软垫给李女师垫着。”清河公主笑着吩咐,又说:“这宫道长且远,怕是女师吃不消。” “多谢贵主。”李知笑着接下,目光向下一扫便注意到了桌上摆着的纸砚。 清河公主瞧她看字,也便大大方方的将刚写好的字拿给她看。 李知接下,细细研看,公主的字不同于闺中女子常见的小楷,多了一些风致。而自己是跟着谢愈练得行书,已经许久不写楷书,也不知能不能胜任这女师侍读。 “贵主的字已是很出众了。” 清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听闻全长安中的小娘子里,李女师的字最为惊人,便是有些男子也赶不上,我这般蝇头小字实为献丑了。”末了她又转了话头,将笔搭在指尖,“如今我抛砖引玉,李女师不若让我开开眼?” 一旁的婢女铺上纸,放好玉质镇尺,李知也不扭捏,大方接过公主递来的笔。 清河公主凑近身子瞧,李知的字娟丽,却暗藏着一股刀锋,提笔落尾处不似女儿家的拘谨缓柔,倒是自成风流爽朗。 女子习字讲究方正娟丽,而李知的字观者瞧之,形正而神散,颇有韵味。 若说刚进殿见李知时,清河公主心中是有些怀疑坊间的传闻,这位御史大夫的女儿瞧着也只比她年长稍许。 但此刻见了这位女娘子的真功夫,清河公主已经为刚才的冒犯,在心里念了一声罪过了。 “好字!李女师不愧为传言所闻,往后清河便称李娘子为先生了。” 李知轻放下笔,朝清河笑言:“贵主抬举我了,坊间笑语当不了太真。” 而当清河再凑上去细细研看时,便被纸上的内容所吸引。 “我志如尾生。” 清河一字一字地轻念,又歪头朝李知问道:“李先生有何志向?”。 李知愣在原地,恍惚间公主的声音好似重重叠叠,穿破眼前的事事物物,到了末尾却变成了自己的声音,落在了大豫十四年的尾端。 “先生有何志向?”这是十七岁的自己。 “君源臣流,愿辅明君,再开太平世。” “倘若此路种种皆覆你之所见?” “我志亦如尾生。” 李知微垂下眼睑,朝水东流,暮日西沉,先生已然入仕,也不知前路如何。 想到此处,她再一次觉得时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清河见她不愿开口,也便不再追着问了,只招手吩咐一旁的女婢,“将这席上的纸笔撤了,换玉露团与荔枝。” 李知回神察觉自己有些失仪,便向公主行礼,“未有,此话乃故人所言,一时触动失态,贵主见谅。” 清河撑着下颌想了想,此话来看定是个男子所言,转念又想李知如今仍待字闺中,未曾听说与他人定下亲,又见她当时神色微愣,便笃定这个故人定是她的心上人。 “先生这个故人想必颇为有才,不知是否在朝为官?” 李知抬头看了她一眼,见清河两眼明亮,倒像是期待,便言:“未曾。” 虽摸不清这公主心里所想,但李知还是想少些麻烦,阿耶曾说这宫里多一言或可掀起惊浪,或可埋下苦果,非不可慎言慎行。 “那倒是可惜。” 李知见席上已放上了荔枝,便问:“往后教公主习字在何处?” “在千秋殿内,张老先生因为身体,每月来四次。”回话的是公主身边的女婢,“李女师每月来十五日,是以大部分时日要依仗女师来教习贵主。” 因着父亲的告诫,李知也只点头并不言语。 此刻的谢愈在中书省视事,眉头紧锁。 他刚接手了右拾遗一任,负责看管往常呈递奏折的匣子,察看往前的官书文卷,竟发现许多先前搁置的折子,包括各地盐税作假,兵马空套,京官庇护,中官藏田等等。 “张拾遗。”谢愈抬头见张迪刚进了殿中,便忙叫住他。 “谢拾遗有何事?” 谢愈将这些陈年的折子给他看,又言:“此前可有人向皇上谏议过这些事?” 岂料那人笑了一下,也不正眼瞧上一番,语气高傲得很,“谢拾遗还是少管旧事,左右不过是些小事。” 谢愈捏着折子,盯着张迪反问道:“那张拾遗认为什么是大事?” 见张迪不言,他便步步紧逼,“言国家有遗事,拾而论之,此之谓你我本分,张拾遗舍大言小,不知是何心思,便是政事堂里的宰相也有被戏称伴食相公的。” “你!”张迪将折子摔在地上,愤愤道:“狗咬吕洞宾,政事堂里的相公也是你能编排的,等着被收拾吧!”。 屋子里的人听此话也都过来劝,“谢拾遗,这些陈年旧事何必再管,我们虽是相公亲点,可终究是个八品小官,谁都护不 4. 科举案(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谢愈点头,薛相为何知道也不难猜出,他是在殿内众人眼皮底下抄写的,况又起了争执,左右这中书省归他所管。 薛海放下茶杯,告诫他,“你可只挑小事上奏。” 小事?谢愈不解,以他来看,这些折子上哪个单拎出来不是罢官受刑的大事?因着对薛相的敬重,他到底是没把话说出来。 见他不言语,薛海解释道:“这右拾遗虽是八品小官,却也算是天子近臣,你才刚上任,不宜张扬冒进。” 谢愈明白薛相为他着想,但话虽如此,他依旧有旁的心中困惑,便也直言:“那这些折子上的事儿,历年来无一人上奏,这是为何?” 薛海拿着茶盖抚了抚水面,掷下两个字来。 “惜命。” 惜命? 倘若人人都惜命,也便不需要站在朝堂之上口诛笔伐,那他走上这科举之道又有何意义? 谢愈听此答案心中嘲弄,但忽然心就静下来了。 细想如今唐王室之局面,内有中官把持神策军,外有藩镇想要称王称帝,更有回纥契丹虎视眈眈,这般内忧外患,倒也不令人发笑了。 但这却并不是理由。 “可既立于这朝堂之上,便要尽人事。” 薛海听此,却突然笑了,“谢拾遗,老夫想问问你入这朝堂有何心愿?” 谢愈抬眼,拱手道:“不求再见太平盛世,只求能为民请愿,虽三尺微命,死又何惧?” “将生死挂在嘴边是朝堂上最无能的文人。” 薛海慢慢将茶满上,他哪能听不出谢愈话中的嘲弄,但再尖锐的玉石也需打磨,“我如今虚度六十载,然你所言,我只见十年。” “谢愈你要记着,人活着才能做更多事。”薛海亦正了神色,也希望他能将话听进心里。 夜已入酉时,弯月高悬,月色如白练,坐在案前还能听到零星的闲言碎语声。 屋内灯火柔亮,烛光如豆,映在谢愈脸上。 谢愈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盆中绿梅的小枝沾染月色的清辉,李知喜欢绿梅,抚雨堂外也种了满片。 他微仰头,庭中月已高悬,叶枝摇曳,堪堪遮住,下漏的薄色给他的面容染上一层冷冽呆白。 谢愈的面上瞧不出神情,良久,他将绿梅端起来,关上窗,又踱步把梅置于案前。 摊开的折子上画着一个又一个朱圈,谢愈盯着圈内的字看了许久。 可笑的是,他在道义与前途中割裂灵魂,却又不肯屈就。 这折中确有一些小事,但若只让他避重就轻,又违了他的本意。 忽有一物飘转,落在案上,恰好遮住“科”字。 谢愈杂乱的固执似乎有了依仗,他轻轻拾起绿梅落下的叶,脑中回想着李使期的话。 圣人曾恢复三省制度,只是门下侍中宋绩江素来与薛海不对付,这恢复的样子便有些四不像。 中书门下依旧存在,尚书省实存名亡,六部分办。 中书省上的奏钞被驳了好些,此前闹到圣人那里竟也未翻起什么风浪。 李御史说这右相与左相不和,政令不施,圣人乐得看,将权收到自己手里直接越过中书门下交由尚书省六部去办,薛相与宋相见此便也未在明面上闹了,门下省也就暗地里扣下些对其不利的折子。 自从诚太子毙,圣人只剩下一个不得宠的五皇子,这五皇子年幼体弱,朝中日日上书求圣人早立太子,但亦有别派认为该从宗室,选德才兼备之人继承大统。 又或者说,自从诚太子毙,皇后心痛离世之后,好像圣人对朝中诸事就不太打理了。只因为立太子之事戳了他的心病,才强撑着上朝。 谢愈捏着叶子,琢磨了一会,便提笔开始写折子,若是被驳回,便在常朝上奏。 忙完这些事,他便又寻了一张纸放在案上,昨日收到了阿妹从润州寄来的信,信中提及母亲甚念他,想到长安来。 但长安地契昂贵,如若真的来了便是落脚的地都没有,况且母亲身子常年虚弱,也经不起舟车劳顿,若是在路上遇到流寇地痞,便是有再多的仆从武者,他也不放心两人。 回完了信,谢愈收拾好一切,便吹灭了烛灯。 十日常朝,谢愈执笏板同一众官员入宫。如今这个时辰正是五品以上官员的朝参,但拾遗一职特殊,作为谏官需时刻对朝廷大政谏言,故而也成为每日参加常朝的常参官。 一众人行至两仪殿前时皆驻足不前,谢愈偏过身一看,两仪殿外竟正在杖责。 拂晓的露水重,飘来的血腥味都冷湿湿的黏人。 殿门的另一旁还站着一位宦者,专盯着杖责。 为首的一位相公扭过头小声询问中官,“可知圣人何故杖责顾中丞?” 那中官一脸的愁苦样,瞥了眼前面,低着嗓子道:“圣人昨儿留了顾中丞在宫中议事,今早顾中丞因为议论立宗室子为太子之事,惹恼了圣人,相公们待会儿若进去可千万别触圣人霉头。” 前头听见缘由的,各自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一会,立在后头的谢愈也知晓这杖责是何缘故了。 立太子这儿事他入长安之时便有耳闻,也是闹了好久,如今倒是愈演愈烈。 其实他也能理解为何一些大臣想立宗室子,因着不受宠,圣人未给五皇子请什么德高望重的先生,且自小身边都是中官内侍陪着,这一朝的臣子深受宦者毒害,对其深恶痛绝。 况且若真是幼帝登基,中书门下中又有些龃龉,倒时岂非宦者把持朝政,为所欲为。可真要又立宗室子,那圣人的名分与那宗室子父母的名分又该如何算,圣人皇室这一脉断在这里,岂非心病,哪能甘心? 谢愈心中叹气,望了眼阶下,那人着红袍,卧在长板上,连着被打也惹着受着未吭声,血腥味越来越浓,闻得人头皮发麻,殿内也静得很,都听着仗棍隔着衣服与皮肉相撞的沉闷之声。 为首的相公抬步向前,众人便依次入殿。 谢愈离得虽不近,但仍能看清长板下那人的神情,咬着袍袖,不卑不亢。 谢愈看着他的脸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自古谏官难做,他虽不认识这阶下这位五品官是何人,但也打心底由衷敬他。 那持杖棍的守卫将棍放下,站在殿外的宦者便匆匆进殿了。 “回圣人,十杖刑完了。” 谢愈撇头望了一眼那 5. 科举案(二)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圣人此言一出,朝野俱震,程美中与杨士跪地大喊:“陛下,臣等冤枉啊!” 那程美中又看向谢愈,语气不善,“不知谢拾遗可有证据,如此攀诬朝中大臣可是重罪,亦或者你中书省想清理门户,犯不着派你来拉着我下水。” 杨士本要发怒,突然就不言语了,只跪在殿前由着他们争辩。 这话便是将余下那些臣子心中的猜测又坐实了几分。 “程侍郎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愈盯着他,眉眼冷了一分。 “哼。”杨迪瞧此阵势,讽道:“程侍郎真是好口舌,将我中书省说的有如此大能耐,真让我等汗颜。” “谁人不知这中书省手眼通天呐。” “我中书省做的是陛下的手眼,可就不知道门下省通的是谁的手眼。” 尚书省偶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在这浑水里搅一搅。 不一会殿内的就热闹起来,各自为着各自的官。 程美中不欲与余下人争论,只盯着谢愈,“谢拾遗一个大豫十四年的进士,如何查得十二年的事?” 谢愈听此反笑,“敢问程侍郎,有纰漏的事,我如何查不得?” 门下省的人看过折子自是清楚,便向他解释道:“谢拾遗所言乃是已故右拾遗先前折子上记录的事儿,门下省当初拦下也是因着些这层缘由。” 程美中听这番话,突然笑了,“我原以为谢拾遗一个新晋进士,是有什么通天的背景和手段,竟只是拿着亡人不知真假的语录来充自己仕途。” 这话一出,原本吵嚷的殿内,出奇得静了,人人都坐在那儿,猜不透旁人心中所想,更可怕的,是猜不透圣人的心思。 谢愈被这话堵得不能开口,倒真见识到李使期口中所言的厉害,朝堂之人,皆争嘴利,只一句话便能让你左右难迈。 李洵盯着朝中众人的一举一动,忽然望向杨士。 “杨补阙怎的不说话?” 那杨士垂着手,被李洵提名也并不慌乱,仍旧是恭敬得很,“回圣人,如今时隔多年,臣便是辩驳也无人会信,倒不如直接查。” 不费太多的口舌,杨士直言查案,倒叫谢愈望了他一眼。 “好啊,既然涉及两省,那便交由大理寺去办,谢愈在旁督查。” “圣人三思!这谢愈本就是中书省的人,还不知会如何置臣于死地,便是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啊!” 谢愈听这一番不着章法的话,冷笑一声,“我与程侍郎素不相识,犯不着害你,如若你当真问心无愧,我自甘愿受罚!” “行了。”李洵摆摆手,不愿再听他们吵嚷,招呼在斜门外立着的李由林,“朕也累了,退朝吧。” 散朝后众人起身,薛海看了谢愈一眼,并未说话,径直走了。 程美中起身瞪着他,拂袖冷哼了一声,抖抖衣袖,“谢拾遗不若在这两仪殿内待上一会儿,这地方怕是以后都来不了。” 谢愈并未理睬他言语之中的嘲弄。 反倒是吏部胡侍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着打趣言:“后生可畏哦。” 谢愈对朝中诸人诸事尚不熟稔,也不知眼前此人是何人,只得拱手回道:“不敢当。” 谢愈折回中书省,便碰见李知抱着一卷字轴走在前面,正与他相对。 她穿着蓝衫裙,在一众官袍之中显得突出。 李知也瞧见了谢愈,两人对视一眼步子皆都缓慢许多。 良久,两人相近,谢愈才走上前开口。 “李娘子。” 因着宫中人多眼杂,他便不好唤字。 李知眸子亮了亮,也回了个礼,“谢先生。” “我与你同一段路,便一起走吧。”谢愈看见她怀里的字轴,低头盯着瞧了瞧。 李知便展开了一半,“今日张老先生要给公主授课,我就带了一副字,准备空闲时候临一临。” “对了,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先生母妹俱不在京,若有闲暇,不如来我李府赏月吃饼?” 谢愈笑了笑,摇头道:“还是不劳烦了,中秋和该同家人团聚,你也不妨好好休息一下。” 李知见被他推拒,微微低头不语。 先生久居江南,十九岁来京中了进士,如今已然两年,中秋团圆之日怎会不思家。想到此处,她抬头望他:“先生中秋那日下了朝后,一直呆在崇仁坊吗。” 虽不知道李知问这的缘由,但谢愈仍抬眸想了想,王离祖籍便是长安,自是要回家,余下之人,他并不过多往来,便是有酒席也大多推掉了,于是顺着李知的话头回道:“应是在坊内”。 李知听此若有所思,怀抱字帖慢慢地走着。 谢愈瞧她模样不知在想什么,但前头越过那门便是中书省,两人将分道,他便低头轻唤了一声,“昭九?” “嗯?”李知回过神来,又望见这路,才知道谢愈是到了,“先生先走吧。” 谢愈点头,嘱咐道:“自己当心些,别发愣了,小心走错了道。” 这常朝的热闹如今倒还未传至宫内旁处,与两仪殿相隔不远的千秋殿如今也是灯火澄澄。 吏部侍郎张老先生正在千秋殿主座之上,他因年岁大,又历经三朝,圣人准他一月只需大朝来,这番又请了他来教习贵主。 “公主,恕老臣直言,我的课讲究一个规矩,我未教过女学生,从前在国子监时的规矩习惯了,眼里也容不得沙子。” 清河听见此话一下子便站直不动了,乖乖地立在张老先生一旁,又看了看站在另一旁的李知,正专注得盯着,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原不过是累了,转了转身子,便被张老先生逮住斥了一顿。 “虽圣人只让我教你书字,但单写无益,老臣就边写便讲讲身为皇室女该如何言行举止。” “一曰……” 清河听了个开口便不想再听,自去神游了。 千秋殿内的烛火烧了一小半,张老先生仍慢悠悠地讲着,笔下的功夫却没停。 便是李知也听得有些麻木,大多些是正经中的话加上张老侍郎自己的理解,但又不得不说, 6. 科举案(三)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中书省偏殿,薛海负手于后,案前的人便躬身开口。 “右相,下官前日正好告了假,便没轮看折子一遍,若是下官在,怎会不知会相公。” 今早朝毕,薛海迟迟未去中书门下,宋绩江便遣人去请,可巧来得正是薛海的眼桩。 薛海也未计较,摆手道:“知道了,去吧。” 拾遗弯着身子退走,下一刻屏风后便走出一人来。 “右相,杨士这事该怎么办?” “哼,那程美中是尚书省的老狐狸,他既敢做,如何怕你去查,朝堂上这一番话不过是想逼我中书省做个选择,是救杨士还是要陛下的猜忌。” 中书侍郎便冷笑一声,“倒是这谢愈给他们门下省递了把好刀!” 听他这话,薛海不置可否。 他轻敲着案上的一叠折子,若仔细瞧,便不难看出这折帛陈旧破损,不是大豫十六之物,如今宫中上书的折帛早已换了新的样式。 那徐敬便又试探的问道:“此人有些骨节,不肯听我们的,右相还要继续用他吗?” “他如若真是一开始便听我的,那才是不敢用。” 徐敬一愣,这可同从前不一样了。 “可是今日在殿外受杖刑的那位顾中丞,不论是我们还是宋绩江可都没在他那里讨到好处,也是今日他赶着找死的劲儿,才被杖刑,就是打了十大板也愣是一声不吭,圣人的气哪里下得了。” 说到此处,徐敬便望着薛海言:“依我瞧,谢愈怕是跟这顾中丞一个劲儿的,往后指不定给中书省捅多大的娄子。” “谢愈同顾宴安不同,他是我亲点的拾遗,便是捆也是和我捆在一起。这事儿你们就别管了,随他们去查吧,别牵连我们的人就好。” 薛海起身,理了理衣袖,“行了,我得去中书门下,宋绩江那笑面虎搭好了台子等着我呢。” 中书门下政事堂下,就只剩一人端坐在旁。 薛海抬步进来,宋绩江便起身相迎。 “薛相,等您许久了。”宋绩江依旧含着笑,又朝外吩咐道:“去把各位相公请来。” 等人齐聚于政事堂,宋绩江传来的话却让这堂内忽静了几分。 “圣人私下传口谕,恐谢愈一人督查不周,让我们再荐一位。” 便是相公们心里有人选,也是顶在嗓子眼不敢发声。 今日朝堂上的局面,众人可都是瞧得分明,中书门下尚书,哪处没沾染点,也就只剩御史台了。 御史台的人,可不同大理寺。 “老夫腿痛的毛病犯了,也是不如你们年轻人,此事诸位自己定吧。”薛海坐在那儿,抚了抚膝盖,明摆着不想参和此事。 宋绩江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右相此话差异,俗语道,‘姜桂之性,到老愈辣’,您的话还是极有分量的。” “哼,再有分量也不如左相有能耐。” 宋绩江抬眉轻笑了一下,“右相这番诉苦,倒是让晚辈难做啊。” 堂内的其他几位宰相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火星子,都只坐在那儿自顾自地饮茶。 那尚书左丞突然插了一句,“既是涉及到我尚书省的人,我便也不好举荐。” 如今尚书仆射之位空悬多年,六部尚书入相参政日渐多增,尚书省二十四司分别制印。 他这虚位,如同空悬,他也自是无甚心思去管。 “诶,此话差异,诸位过来便是要商议,如何推脱得?不如诸位各自举一人,我们再从中定。” 余下人也皆点头,“也好也好。” “薛相为长,不若先说?”宋绩江抬起眼皮望向他。 薛海同他说了一圈,这才品出些他话里的味道,竟是在这里等着他,非要他荐个人出来。 “既然如此,老夫觉得今日在殿外被打的顾中丞,倒是适合的很。” 宋绩江哪里想到他会举这人,脸上一僵,眉眼冷了几分,复又恢复了笑容,“薛相说笑了,不若您亲自去给圣人回这举荐之人。” 见他被戳中,薛海心中解气,乘机又讽笑道:“左相真是看得起老夫啊,余下的相公们都还未言呢,怎么就想着自己安危了?” 宋绩江被他拿了话头,只侧向刘欲道:“刘相您来吧。” 刘欲抱着他那卷史书看得正入迷,恍惚见人唤他,便抬头挑眉附和,“啊,这个……老夫觉得不错。” 一旁的林舍人推他,悄声道:“叫您老荐人呢!” “哦哦。”刘欲轻咳,哈哈一声,“那个依我看,吏部侍郎胡咏思倒是不错。” 众人皆知刘欲的脾性,是个撒手不管事的,但这次荐的人却是有些合席上一些人的意。 等余下的宰相举荐完后,众人皆选了刘欲所推的吏部侍郎胡咏思。 “既如此那便定下了,诸位相公一同去旁堂食吧。” 谢愈出宫后,骑着马径直奔向薛府。 “阿郎,谢拾遗来了。” 薛海便收拾一番,便起身去了前堂。 刚跨过前堂的门,薛海瞥了一眼立在堂前的谢愈,怒得拍桌,“谢愈,你还知道来。” “如今朝堂已弊在内忧外患,又何必拿刀对向自己人,若无投诗拜会座主,寒门无靠山,便永无出头之日,如何行于朝堂。” 谢愈抬头,从他话里捕捉到些苗头,声音慢慢拔高,“右相这话的意思,是很清楚科举舞弊案?” 谢愈被点为右拾遗的那日,王离曾点明薛亲点背后的含义。 “右相亲点你,你便是同他绑在一处,他对你的提携之恩你可报,但不可失了分寸,他若荣,你未可沾光,他若贬,你就要跟着下水了。” 若不是想着王离同他说的一番言论,他原是不必来这一趟的。但薛相此刻的话,又让他怀疑来这一趟的意义。 他是经历过科考的人,自是清楚舞弊案的根由在哪,未科举前便有各类考生人在长安各处拜会有权有势之人,便是同他一起来京的考生中不缺文采飞扬之人,却因着在长安不屑于讨好折腰,与进士无缘。可薛海却将其说可寒门之幸事,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薛海本是想磨一磨他的傲气,岂料谢愈竟然反问起他来,薛海气极反笑。 “谁不是少年鲜衣怒马,一腔怒血,立志报国为民,你的孤勇,傲骨,在这群驻扎朝堂三十多年的老狐狸眼中,或许有感慨,但剩下的,只有愚蠢。” 谢愈心中被这句刺了一下,垂着眼皮,睫羽半遮住眸子,让人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瞧他模样,薛海叹了口气,似是不忍,缓了缓语气说道:“在其位,不妄言,人可查,事可做,但刀尖的方向得对。” 谢愈听明白这句话了,他眉心微动,似是笑着,细看眼底却是毫无笑意,“右相是想让我,帮你拔掉门下省这眼中钉?” “非也,我与宋绩江确是有些龃龉,但他是个蠢得,只知道搅得文官窝里闹,我的准头是对着另一边。” 另一边,除了藩镇便是宫里的宦者了。 此两者,皆是大患。 见他不言,薛海也就不再多说,“行了 7. 习教新(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昭庆殿。 李由林立在一旁,手中的墨石在砚台里细细地磨着,向来这些琐事,他极少假手于人。 案上的折子摆得规整,李洵从中抽了一份,正翻看着,忽猛得咳了几声。 李由林见状忙斟了一杯热茶,递上前去,“圣人千万要注意龙体,老奴去让外面的人请尚药局的程奉御来。” “不必。”李洵摆手,又将李由林递过来的茶水饮尽,“如今都逼朕立太子,朕得将这些折子看完。好吩咐些事让他们做,堵一堵他们的嘴。” 李由林琢磨了一会,便言:“喜得谢拾遗上书了件大事,得以让圣人喘口气。” “他右相亲点的人岂是俗类。”李洵“哼”了一声,可巧他正瞧着谢愈的折子,不由叹道:“旁的不说,这谢愈的字颇有些意思。” 李由林在一旁默不作声。 李洵忽想起给清河请的张老先生,不知道她学得如何,便吩咐道:“去把清河叫来。” 李由林便去殿外吩咐了一声。 清河公主来时,带着她之前习得的字卷。 “阿父,你瞧,这是儿同李先生学得的!” 李由林笑着接下,双手捧着给圣人递上去。 “不错,倒是很有些长进。”李洵语中带笑,颇为欣赏,又抬头问道:“你的口中的李先生,可是那李女师?” “正是正是。”提及李知,清河的语气轻快起来,“李女师的字极好且富有才情,清河以为教书未该有男女之别,若腹中有真墨,人人皆可唤作先生。” 清河公主这番话实是有些大胆,李洵却顿住,那如鹰喙般的眸子闪动了一下,直直地盯着她,露出些情绪,片刻便散了。 李洵叹笑道:“李御史养了个好女儿啊,竟得清河如此夸耀,那朕给你请得那位张侍郎如何啊?” 见阿耶提及此人,清河脸上难得不自在了一下,指尖撵着袖子,一副不大愿意提起的样子。 她低着头拖着嗓音,“清河不太喜欢……” “哦?”李洵将视线从字上移到她那儿,手头的字卷也先搁下了,“为何不喜欢?” 清河的袖子捏得更紧了些,斟酌了下该怎么回,便支支吾吾道:“张老先生……似乎不太乐意教女学生,喜欢说教我……” 李洵听这理由,笑着看一旁的李由林,李由林便也打趣地开口:“公主这还是孩子心性呢。” 清河不悦,面上神色渐敛,有些不服气,“李先生教习清河会告诉如何起如何转,如何清心沉气,为何这番写无韵,但张老先生只会写完让我拿去临。” “试问我日日临帖,听得却是些女德女容的道理,倒不如放我出宫呢。” “习字可不就得先临着嘛。”李洵松了松肩膀,叹了口气。 “也罢,既你不喜欢,强求也是无益,便为你再挑一位。只是这张侍郎是历经三朝的人,你往后不论如何,也得尊重,不可放肆。” “是,儿记下了。” “你过来看看,这位你可满意?”李洵将折子递给清河,这放方正好是谢愈所书。 李由林心里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圣人竟是将折子堂而皇之置于此,虽是看字,但终归是涉及政事。 清河“呀”了一声,“这字的笔锋瞧着同李先生倒十分相似,不过更有骨劲一点,像竹。” 李由林在一旁接话:“谢拾遗原是做过两年李女师府上的先生,专教她习字的。” “哦?大伴对谢愈竟这般了解。” 李由林讪讪笑着,弯着腰言:“圣人打趣老奴了,不过是谢拾遗年轻俊秀,宫里有些女官时不时提起,老奴凑巧听上一嘴罢了。” 李由林的这番话,倒是让清河心中多了些好奇。 “谢愈可有娶妻?” “还未曾。” 这话一出,李洵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而看向清河,“这一月你先将张老先生的课上完,也不好现在就罢了人家。” “是。” 案子的折子才瞧了一半,李洵便有些厌了,手上功夫停下,他道:“大伴替我看看这剩下的吧,重事念于我听。” 李由林对此早已熟稔,应了声是,揽了折子坐于前侧的小几。 宫人早入殿点上了烛火,顷刻如潮般退出外,李洵微靠后,望着这偌大的昭庆殿发愣。 清河的面容是极似她母亲的。 “去立政殿。” 圣人忽地开口,落在这空大的昭庆殿,掷地有声。 李由林听此,忙跪在地下,语气恳切,“老奴知道大家念先皇后,但人已去,只留物,大家前去也是空自伤悲,尤伤龙体啊!” 人已去,只留物。 人已去。 此三字激得他脑中如金铎乍裂,骤然瞪直了眼睛。 李洵将那案上物什一扫全扫在地上,怒道:“朕便是去都去不得了吗?” 殿中的奴婢们跪了一地,李由林已头伏地,也不敢在劝了。 李洵抬着脚,向前走了两步,立在这昭庆殿中,盯着门外,一路望向宫门底。 巨大的孤寂涌上来,包裹着他,分离着他的骨血和灵魂,凉得有些颤抖。 李洵转过身,步子有些不稳,望向李由林,恍惚道:“朕,真的,孤身一人了。” 话毕,已是站不住,竟生咳出一口血来。 李由林忙慌地大叫道:“来人快来人,快去将程奉御请来!” 科举案一事,已移交大理寺处理,谢愈如今还未去那处走动过。 案前关于此案相关的遗事他业已誊抄一份,出门时却将它留在旅舍,并未带去。 迈步入大理寺,将好碰到那日在两仪殿同他搭话之人。 一旁的评事介绍引他二人介绍:“这位是吏部侍郎胡咏思,圣人命他同谢拾遗一同督查。” 谢愈点头,又转过身去,弯身朝向胡咏思行礼,“下官初经官场,对一切尚未熟稔,还得多劳胡侍郎指点。” “哎,话不能这么说。”那胡侍郎摇摇头,同他一起迈脚进去,自顾自地笑言:“我这侍郎之位不过是混日子 8. 习教新(二)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胡咏思坐在一旁看戏似的盯着他们,突然一笑,接话道:“不如我给大理寺出个主意,御史台监察百官,手头消息自是比你大理寺多,大理寺若想快快结案,不如去那里探探口风。” “胡侍郎言重了。” 忽有一话从堂后传来,声音浑厚,见那甄寺正已经恭敬地去迎了,谢愈也便起身。 来的人正是大理寺少卿郑观。 “非不说此话,你这大理寺少卿是不肯出来露面了。”胡咏思笑着看他。 “胡侍郎的面我怎敢拂?” 谢愈听准了官名,便向郑观行礼。 郑官点头,踱步坐下,接过甄寺正奉上的茶,“这案子才刚开头,哪里需要去探他御史台的口风?” 他嘬了一口茶,又道:“便先从礼部侍郎程美中与中书右补阙杨士手下的铺子查起。” 钱总得有地方花吧。 瞧着逼出了郑观的话,胡侍郎拍了拍手,起身望了一眼谢愈,“既如此,那我同谢拾遗先走了,等你大理寺少卿的好消息。” 郑观“哎”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他才出来,人便要走,多少没给他些面子。 还是谢愈回头转身,行了礼,恭敬道:“劳烦少卿与诸位费心,我同胡侍郎便先告辞。” 这番作为,才叫那郑观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谢愈回头跟上时,胡咏思已经快走出侧堂了。 这才将来多久,便被他这番莫名其妙地带走离开。 谢愈很是不解,瞧着胡咏思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落后一步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盯着胡侍郎的背影默了一会,谢愈追上他的步子,随意开口道:“某见胡侍郎同大理寺少卿很是相熟。” 胡咏思笑了声,“不熟。” 见谢愈没开口,他又乐呵呵得将手背于身后,“吏部侍郎,谁见我不跟熟人似的。” 谢愈弯唇,他算是听明白了。 胡咏思也是聪明人,知道他拐弯抹角问这话的意思,勾拉着他的肩,出了大理寺。 扶回见谢愈出来,便解了马绳,同那胡侍郎的小侍一起牵马过去。 四人皆跨步上马,那胡咏思才慢悠悠道:“做这大理寺的督查,若不给他们块石头悬在头上,一旦有些个不如意的事,可全算在我们身上。” 日正高挂于顶,刺眼的光照在身上,顷刻便和着衣服升起些热气。 细碎橙芒轻笼着他的面容,谢愈有些恍然得抬头。 入朝为官这些时日,不论是王离,胡咏思还是李使期与薛相,亦或是两仪殿前的中官,每个人都在提点,告诉他如何在这朝堂上立下去。 这偌大的王朝不缺乏聪明人,可究竟是这人人所尊的规矩,还是那晦暗不明的世道,拖着大唐一同下坠。 李知骑马回府,手中的缰绳被奴仆接下,远远地便见李使期与陈徽仙同一个中官站在府门前,正说笑着,一些个卖力仆从接着府前内侍手里的物件进府。 “府上是来了什么贵客?” 奴仆牵着马笑道:“是幸事,女娘快去。” 李使期也望见她回来了,便笑着招她快些过来。 一旁的中官瞧着李知走上前,打量了一番,脸上的褶子笑堆在一起,“这便是李御史爱女吧,倒是承了李夫人的貌。” 陈徽仙也笑着接话,“中官说笑了。” 又转过身,忙招呼李知上前来,“昭九,快叩谢圣恩。” 李知站定在那儿,虽不明白圣人为何突然给自己赏赐,但仍是行礼,“蒙圣人赐物,臣女叩谢天恩。” 李使期见物什已经收拾好了,便望向中官,“内侍不妨进去喝杯茶,歇歇脚。” “不必。”中官摆手,弯身笑言:“老奴身上还有旁的事,就不留下叨扰,多谢李公好意了。” 目送中官离开,李知回了斋月阁,烟云莫雨便迎了上来。 “三娘回来啦。” 屋内案上搁着些才送来的盒子,李知走近瞧了瞧,又抬手掀开了堇色盒子。 “听外面刚进来的小鱼说,这些都是圣人赐下的呢。” 烟雨伸着脖子瞧了瞧,都是些上好的笔墨纸砚。 李知被一物吸引,在那盒前驻足,伸手将盒中之物轻轻拿起,清丽的眸中泛起些潋滟华光,她叹道:“竟是块雕花冰纹端砚。” 莫雨见三娘赞叹,便也凑近一瞧,那方端砚呈天青色,如秋雨乍晴,蔚蓝如染,然砚中冰纹四生,在光下这么一照,似是盛了一泓水在砚中。 “确实比三娘抚雨堂的那方砚台精美漂亮许多。” 烟雨抿唇点头笑道:“圣人赐下,哪里还有差的。” 李知摸着那端砚,一时心动,便倾身坐下,朝她们吩咐:“烟云将纸镇上,莫雨在旁侍墨。” 她面上浮着浅浅得笑,眼眸放光,“如此好物,可得让我来探探。” “圣人赐下的笔与纸皆在那儿,不若三娘一齐试试?” “笔便算了。”李知将砚放在案上,又偏头挑笔,朝两人笑,“还未开笔也未适应,倒不如用自己的爽快。” 纸早已镇好了,李知盯着其上的纹路,上等之物,练字倒是可惜。 她便改口:“还是,作一幅画吧。” “我许久未瞧见三娘作画了,这就去准备。”话毕,莫雨便笑嘻嘻地去寻画料。 将一切打理好后,李知提笔在那方端砚里沾了沾,抬腕时却又愣住。 她脑中蓦然浮现着红墙相映的宫墙拐角,那深碧色的袍子被风吹起些弧度,斜日余光,正笼着一步一步迈向兴仁门外的谢愈,而身后的影子却是拉得好长。 李知垂下眼,直直落笔,细细勾摹着。 然终收笔时,却不见那拐角的一抹深碧。 “呀,三娘在画宫里的道呢。” 李知被这一声叫回了神,她放下笔,抬起头时,目光正触及那窗外的绿梅,慢慢道:“收着吧。” 莫雨偏头去问:“不画了?” “不画了。” 烟云收了画,只见三娘起身掀起帘子,抬脚出了斋月阁,两人赶来,三娘正朝着小厨里去,这是府里单独为着她建的。 李知从阿耶口中才知道,原是清河在那圣人面前 9. 习教新(三)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清河听他说完这一大堆话,那弯着的嘴角马上就撇直了。 她深吸一口气,复又强弯起嘴角,抬脚行至案前拿起字轴,又折回身来,笑着朝张老先生弯腰奉上,“老先生这是什么话,清河自是尽心尽力完成您置下的学业。” 张老先生被她说的笑容一愣,抬手卷开字轴,竟是一字一句的写完了,细细来看却也是比此前字迹大有可叹之处。 他面上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便也找补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此下便是李知也看不明白了。 余下课上,清河皆是听得恭敬,连那张老先生出些刁难的问题,她也能答上些。 等到张老先生衣角从千秋殿的窗棂内望去没了影儿,清河才如同扎破了的纸球,但只一瞬她便挺起身来,笑着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熬到头了!” “彩玉,快将搁那儿的桃花果子拿来,我还未吃完呢。” 李知收了书,便朝她笑言:“今日是怎么了,倒是不同得很。” 清河凑近李知,悄声回道:“阿耶给我换了新的先生,今日是最后一次上张老先生的课。”她直起身子又拿了一块果子,“当然开心啦。” 猜了一圈,竟是因为这个缘由。 “圣人给你换了何人来?” 清河笑盈盈地望着李知,微微挑起眉头,“先生不若猜猜?” 李知也便真垂头想了想,朝中有着一手好字的除了张老侍郎,便是史馆里的秉笔史官了,可若真让她猜也猜不出。 “我是猜不出了。” “唔。”清河琢磨了一下用词,“是……先生的先生。” “谢先生?”李知听这话,显然愣了一下。 心尖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竟是没想到会是谢愈来。 清河见李知如此反应,一时好奇,便又追问道:“谢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啊?” 那日听阿耶说起是教过李知的,她便也没在意别的了,只想着能教出李知这般的学生,定是好的,可如今提起又想瞧瞧看,谢愈在李先生眼中,是什么样的。 李知有些恍惚。 谢愈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有着文人儒士的温文尔雅,也有着清风霁月的疏离分寸。 就好像你朝他迈一步,他也会向你迈一步,但总是不逾矩,断人念想。 但她清醒地知道,这些于他而言,只是不足而提的。 他的抱负从来只在朝堂之中,百姓之间。 谢愈就像那高悬的清梅,纵有疾风骤雨,也要用残枝败叶来填满泥泞。 她张了张口,望着清河笑道:“是个轩轩若朝霞举之人。” 李知似有私心,不想让人参透,只言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大理寺的人看着,好容易过了明夜将要休沐三日,暂时不用管这棘手的案子,翌日申时便瞧见谢愈同胡咏思来了。 郑观抽了抽嘴角,怎么每次都是轮着他来接着棘手的事。那日被胡咏思逼出狠话,自己派人来查时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如今人又来了,他怎么好意思回话。 郑观耸肩直起身来,望着甄寺正,“咳”了一声。 甄寺正哪能不会意,只能硬着头皮扬着笑,“胡侍郎与谢拾遗怎的来这么早。” 那胡咏思“啧”了一声,缩了缩肩头,望向郑观:“这甄寺正今早是撞了什么邪祟吗,怎么笑得如此渗人?” 谢愈也便顺着胡咏思的话头道:“今日我们前来,是来瞧瞧查得如何,可有什么线索?” 他将一折子递上,又温声开口:“若是无什么头绪,这是我之前整理的一些琐粹细节,看是否有些用途。” 这两人一唱一和,堵得郑观无处开口,便只得接下。 郑观打开一看,将才不自在的神情一瞬就没影了。 谢愈见他如此模样,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时间线对不上。” “什么时间线?” 郑观将站起来,将案上的折子递给他们看,“据我大理寺所查,大豫十二年八月,程美中与杨士所投的铺子业已闭店,而谢拾遗上面却说,十月,两家的铺子盛旺。” 谢愈却不同那凝着眉的两人,舒了口气,笑言:“此岂不是好事?对不上,我们便有了方向去查,总胜过没有苗头。” “话虽是如此。”胡咏思望向谢愈,抬头开口道:“可四年前的事一旦涉及商人,可就不是那么好查的。” “商人唯利是图,嘴里的花样多的很,如此大事,便是我来做,也一定会将一切尾巴收拾干净。” 谢愈不太赞同他这话,撒下一个谎便要用千个万个谎言去填补,如此一环又一环中,他就不信露不出马脚。 “已故的右拾遗都能查出来,便说明他们还是没能做到天衣无缝。” 胡咏思默了一会,忽地问他;“你有怀疑过这折子上的话的真假吗?” 这话一出,那郑观也是一愣,是了,这谢愈碰巧瞧见一个,已故的拾遗的折子,本就是件很奇怪的事。 “谢拾遗,这折子里所言,俱无实证,也无人证。中书省中如此多的官员,怎么就你一人瞧见这折子。” 谢愈被他二人问得一滞,他何曾没怀疑过呢,但就像薛海说的那样,中书省里的那群拾遗可有一个敢站出来呢? 而此刻谢愈脑中蓦然闪出一副面容,那个坐在一角被人称作“疯子”的于参。 见他不开口,郑观也只好不再追问,“算了,那就从这时间线里头查起。” 谢愈同胡咏思一齐出大理寺时,心里仍想着于参,他对此人不甚了解,便看向胡咏思,“胡侍郎可知中书右拾遗于参?” “知道,此人可是在大豫十二年出名得很,冲到斩首台上,亲手提刀杀了逼死胞弟的仇人。” 谢愈不是长安人士,自是不清楚。 “那于参的胞弟……是如何亡故的?” “本是说他胞弟在放榜前两日忽患急症不幸去世,但于参不信,说是被人灌酒下毒,那陈美中还唏嘘不已,还言此人本可点为进士。” 胡咏思叹 10. 捧杀意(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他扶着墙,这样一闹,脑子像有些混,不过扶回没甚在意,将那果酿拿来后又满上。 倒着倒着,谢愈才觉得脑中有些发昏,他放下杯子,望着那月静了一会,头里像笼着花似的,软浑浑。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饮果酿自己也能喝醉吗? 谢愈闭眼,指节抚上眉心,用力揉了揉。恍惚听着有人叫他先生,他抬眉半睁着眼,竟见李知正立在窗前。 “竟真是喝醉了。”谢愈盯着她看,无奈得笑着。 便见昭九身形微动,又唤他先生。 扶回从地上支起来,晃了晃脑袋,正望向窗外,“唉?那不是李娘子嘛,我莫不是看错了?” 这话才将谢愈脑中的弦铮了一下,他清醒了一会,站起来有些不确定,“昭九?” “是我。” 李知原是敲了敲门,见无人回应,瞧一旁的窗开着,便想着把做好的胡饼放在那儿,将好就见谢愈坐在那儿。 她也没想到先生竟是在喝酒。 谢愈见她应声,忙走去开门。因着步子有些快,他扶着门框身形朝前晃了晃,李知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酒气。 “我给先生做了些胡饼带来了,未料先生竟是在屋内饮酒。”李知将盒子提起来,便见谢愈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喝醉了的谢愈,望着谁都像是含了情,逼得人不敢直视。李知错开眼,盯着一旁的门框。 “这么晚,你如何过来的?”谢愈撑在门上,轻声开口。 她自是偷偷跑来的,家中月祭小宴结束后,李知便同李使期言,想去坊间瞧瞧,就带着烟云莫雨走了,然后便自己悄悄出了崇义坊,骑马赶来了。 虽说如今宵禁已是名存实亡,但她来时仍是提心吊胆地,不敢走太多的主道,绕着几个坊才转到崇仁坊内。 忽然那扶回也晕晕乎乎地走过来,抱着这酒壶垂头丧气道:“五郎,我好像拿错果酿了,这怎么像是酒,喝着有些发醉。” 李知瞧扶回和谢愈两人的模样,才弄明白了缘由,一时笑出声来,“先生不若吃我做的胡饼醒醒神。” 谢愈立在那门边,吹了会儿凉风,脑中才清醒了许多,想邀她进去,便又觉着不妥。 默了一会,他见李知穿得单薄,侧了侧身子,邀她进来,“昭九进来坐吧。” 李知垂着眸子,她深夜前来本就是不妥了,若是再进了屋内,可就真是有违礼数了。 见昭九未动,谢愈也自觉不妥,温声开口:“不若……” 他话还未说完,李知便迈脚进来,见谢愈说话,又愣在原地,眼底有些无措。 谢愈揉了揉眉心,无奈笑道:“无事,快进来吧。” 扶回依在窗口吹着风,又直愣愣地盯着谢愈同李知屈膝对坐。 “先生不尝尝胡饼吗?” 谢愈听此,就揭开了盒盖,拿出一块尝了尝。酸酸甜甜的,从他的舌尖一路绕到心头。 “李公可知你在崇仁坊?” 他的话问的很慢,半醉微醉的语气。 李知指尖捏着衣袖,低着头不说话。 谢愈哪儿看不明白,咬了一口胡饼,弯唇失笑,“三娘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偷跑出来。” 他虽是半醉的模样,却仍是坐得笔直,醉眼朦胧之态像是压着,又像是不经意露出些来。 李知被他这话说得面上绯红,所幸已是黑夜不太能瞧得清,她便急急站起来,支吾道:“我原是想给先生送果子,既是送到了我也便先走了。” 谢愈也站起来,“不留下吗?” 见李知正瞪大眼睛望着他,他才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令人误解,“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如何回去,不若就在崇仁坊的旅舍里住下。” 李知微微摇头,“我若是今晚不回去,阿耶定是要满坊的找,若是让他知道我人在崇仁坊,指不定得气昏了头。” 她轻按指尖,声调越来越小,“我今日本就不合礼数了……” 谢愈转身寻了一帷帽,走进些戴着李知头上,“礼发乎于心。” 李知抬眸,隔着白纱,视线相撞。 他又言 “我送你。” 两人将出,抬头便见,云层俱散,只余下一轮满月高悬于顶。 圣人委任谢愈为清河公主女师的旨意下来了,谢愈接到时,并没有过于惊讶。倒是一旁的扶回叹道:“五郎岂不是又给李三娘作先生了?” 谢愈睨了他一眼,非要纠结这字眼,“我与三娘同为先生。” 扶回撇撇嘴,自去浇花了。 谢愈便准备着纸笔,张老侍郎是因为年龄大,圣人才让他一月去四次。 而他每月便要去八次。 谢愈靠在一旁琢磨了一会,就见忽传来敲门声。 “谢郎君可在?” 扶回开门,认出是李使期身边的仆从。 “我家阿郎请谢郎君府上一叙。” 扶回望向谢愈,脸色一怔,心里想着,不会是昨晚的事儿被发现了吧。 谢愈放下笔,同扶回对视,面上瞧不出什么神情,便同着那仆从去了。 于谢愈而言,李知的奔赴既让他心喜,又让他踌躇。 他对李知的一切冒犯都止于礼法,在没有可见的未来途中,谢愈不敢轻易说出承诺。 他一个八品小官,拿什么去求娶一个三品御史的女儿呢? 谢愈得在长安站稳脚跟,才能堂堂正正地去上门纳吉。 等他上了李府的马车,谢愈就觉着,不像是昨晚的事被李使期知晓了。 果然等他入了府,就见李使期乐呵呵地请他吃茶。 谢愈松了口气,但面对李使期时,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愧对。 “我听说圣人撤下了张老侍郎,选了你上去作公主的老师。” 谢愈点头,“今早才传了旨意。” 李使期双手扣了下膝,叹了口气,忽将话头转到李知头上,“我只昭九一个女儿,你别看她平时温温顺顺的,但心里头的主意大着呢。” 谢愈听这话,心头蓦然一紧,抓着衣袍,嘴角的笑凝在那儿,不敢动。 “昭九她不太喜欢奴仆跟着,每日去皆是一人骑马去,若是赶上我去朝会办公,还是陪她一段儿,但是御史台终究是在外宫,只她一人实在不放心得下。” 说道此处,李使期便望向谢愈,语气缓和, 11. 捧杀意(二)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于鸿鹄进来见李由林时,被这场面唬了一跳,看瞅着衣衫之上连片血迹的人被抬出了殿,才试探地开口,“大监这是怎么了,叫下面人气着了?” 那吴辉听这话,忙在一旁使眼色,示意让他住嘴。 于鸿鹄便识趣得不说话了,又禀道:“奴去瞧了,大理寺的人还是没查出什么来,不过好像是有什么新头绪,我看着程美中那边有些动静。” 李由林“哼”一声,将手腕上的珠子捻得作响,“薛海打的一手好算盘呐,不如送把火让他们烧一烧,都烧尽了,两边儿都干净。” 于鸿鹄听明白李由林话里的意思了,弯身回了个“是”。 他呆了一会,想出些什么来,突然开口:“这谢愈是薛相亲点的人,咱们让他们查出来,岂不是白白将这功劳让给那谢愈了?这么算着,不是又让薛海便宜了。” 李由林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他薛海拿这旧案给谢愈铺路,要是知道拔了他好些人去,会不会悔不当初?”想到这儿,他心情就颇为好转起来,“又或者,得知后便急急止了谢愈这查案的令。” 就看薛海是想要一个刚入仕途的小官,还是要其他扎根已久的人。 “五皇子送回陈婕妤那里去了吗?” 一旁的立着静静听的吴辉忙点头,“送去了,给五皇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五皇子自个儿没告诉婕妤落水的事儿,还嘱咐奴婢们不要说呢。” 听此于鸿鹄也叹了口气,摇摇头:“五皇子是个心善的,可惜命不好投在陈婕妤肚子里。” 李由林听这话,脸色微变,淡声道:“宫里的贵人也敢妄议,不管从前如何,现下你们都得仔细些。” 于鸿鹄见李由林不爱听这话,忙哈腰,“是是。” 殿外候着的王全瞧见吴辉出来,弯着腰讨好地上前摇着扇子,“干爹,大监真的因为五大王动气了?” 吴辉忙气得要去打他,低声喝道:“这还没离内侍省呢,说话这么往死里找。” “但这五皇子同她生母从前就是个不受宠主儿,我今日在外瞧着听得那鞭子,是被大监吓傻了。” 李公公用力拍了下王全的脑袋,教训道:“那鞭子就是我亲自打的!你若是也想死在那殿上,尽管继续噘着嘴嚷嚷。” 说罢又收拾收拾衣袖,“王全,你记着,在这宫中咱们是靠圣人喜好存活,圣人喜爱我们便要去喜爱,圣人厌恶我们便要去厌恶,李大监是大家的身边人,宦官没眼力见,是活不长的。” 王全听进心里,忙点头,“干爹教训得是。” 内侍省中李由林将于鸿鹄留下。 “那人我藏了许久,等接他到了长安,你寻个机会叫他先来见我。” “是,大监放心,我定是办得让您称心。” 李由林“嗯”了一声,开口嘱咐言:“这两年他未曾见过我手下的人,你同他相遇时,只需说‘临郎君可安’他便会跟你走了。” 于鸿鹄一一记下了,又道:“那是邀他去大监的宅院,还是寻旁的去处?” 李由林想了一会儿,手敲着案面,“便带他去我的宅院吧,让夫人招呼着。” “是。” 于鸿鹄踏出殿外,脸上挂着笑,宫道上经过他的宫女内侍,都给他作行礼姿问好。 这于鸿鹄见吴辉走了,他被李由林留下,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他入宫年岁比吴辉短得多,从小小的看门内侍,如今这两年受大监器重信任,怎么说面上也是有光彩得很,他又想着若是将大监吩咐的这件事办好,怕是还能升个位。 前面路上,几个小宫女笑嘻嘻的快走着,嘴里还嚷嚷着一个名字。 于鸿鹄快步凑近些,才听清。原来是今日谢愈便得来千秋殿讲学,这几个小宫女急着想去瞧上一眼呢。 “我听珍珠说,她原是替淑妃去请圣人,可巧在外瞧见了谢拾遗,听她说与顾中丞有得一比。” 一旁另一个也接话道:“我是无福分瞧见顾中丞了,但这次若能瞧见谢拾遗,也算是没白在宫里。” 于鸿鹄听这话,在后“哼”了一声。 吓得那些个宫女忙转身行礼。 “你们是哪个局的?” 一人支支吾吾道:“婢是……是司尚食。” 于鸿鹄盯着她们,甩开衣袖,径直走了。 今日谢愈入宫教习,大半个宫殿里的人都知道。 被圣人卸下这一任的张老拾遗倒是没什么旁的言论,他亦乐得自在清净,甚至不羞于让人提及此事,只是恍然瞧见谢愈的字时,竟是难得赞了一声。 谢愈走过肃章门,靠近内宫,宫道变得窄小了些,路上的奴婢也总是忙忙碌碌地穿过。 他迈步踏进千秋殿时,就见两道目光一齐聚在他这一处。他四周扫了一圈,竟是没一奴婢在屋里,恍惚觉得倒像是回到了抚雨堂,李知不喜习字时有人立在屋中,如今瞧着,便是公主也被她说服了。 谢愈顿了一下,偏头去看昭九,就见着她早收了眼,垂眸看字去了。 踱步到案前,放下一齐的物什,谢愈朝着公主拱手行礼,温声开口:“下官姓谢名愈,字清让。” 清河本就对他好奇得很,翠微进来告知时,便一直盯着门外。 谢愈蓦然一立在那儿,清河目光一愣,脑中李知的话,登时倒像是活了过来。 真真是个,轩轩若朝霞举之人。 “往后为公主讲学,如有疑惑不周,尽可提来。” 见他如此温和清朗,清河哪有什么不称意的,自是回道:“谢先生言重了,清河蒙求赐教。” 谢愈点头,又言:“如此,公主同李女师便先写一副字来我瞧瞧。” 清河转头看向李知,“李先生不是谢先生的学生嘛?” 谢愈轻笑了一下,望向昭九,“总得看看是否有些进步。” 本是寻常对话,可李知却被说的有些不自在,右手指腹握着笔在砚里蘸了又蘸,迟迟未有下笔。 她微微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将好同谢愈的眸子撞上了,李知有些赧然,忙倾身向前,提笔落字。 两人皆已抬手,清河将字递给谢愈。 谢愈抬眼一瞧,便愣住了,良久,他才轻声说道:“公主底子很好,这话也选得好 12. 捧杀意(三)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永宁坊的酒肆果行已经热闹起来了,四处的人来来往往,于鸿鹄将马儿系在一旁,仰头望了望挂着的白布匾牌,便坐在茶馆前。 “博士,来碗茶水。” “好嘞。”那小厮将汗巾往肩上一塔,端着茶就来了。 抬头便见一白面书生模样的人进店,身后还跟着书童,两人竟是一人赛比一人俊俏,他便又扬起笑,“郎君要点什么?” “两碗茶水。”说罢就同着身旁的书童寻了一处坐下。 于鸿鹄手臂悬在半空,抬眉瞧了那两人一眼,瞥见了那书生模样腰间所系的白玉佩。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到那桌前,拱手笑问:“临郎君可安?” 那人放下茶水,离桌而立上下打量于鸿鹄,便点头:“托李公的福,施陶尚安。” 于鸿鹄面上一喜,“郎君跟我走吧。” 李由林的府宅在宣阳坊,于鸿鹄带着他绕小门进来,穿过一众的竹林,山水石木,便有个妇人早在此处等着了。 “问夫人安。”那于鸿鹄忙弯身上前行礼。 李夫人笑着点头,又转过身招待施陶,“施郎君快先坐,吃些热茶果子,由林他啊还得有一会儿到府上。” 施陶拱手行礼,心里头猜着这应是李由林的妻子,“多谢夫人。”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娃娃跑过来,直往李夫人怀里钻,委委屈屈地皱着小脸,“阿娘,我找不到小雪了。” 施陶听见那女娃娃叫李夫人阿娘时,诧异了一瞬。 便见立在一旁的于鸿鹄笑着说道:“这鸢姐儿长得可真快,一晃就这么高了。” 正说着,那小雪就从一处窜过来了。 李夫人“哟”了一声,低着头笑抱着莫鸢,“你瞧,小雪在那儿呢。” 莫鸢便乐了,从李夫人怀中下了自去追小雪。 “哎,这一年过的是快啊,也不知道还能陪她几年。”李夫人虽是笑着,但话里头还是有些悲调。 于鸿鹄便笑着道:“夫人真可就是多虑了,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说到这儿,又望向莫鸢,“您还得同着大监瞧着鸢姐儿嫁人呢。” 小雪正躺在草里打滚,莫鸢便蹲在一旁,伸手乐呵呵的挠它的脖子。 李夫人瞧着她笑,没有接于鸿鹄的话。 施陶盯着那一猫一人,他其实想不明白,李由林想要的是什么。 李由林同李夫人的百岁人生已过了一半,后半辈子好像什么都拥有了,只需要静静地陪着身边人走完。可不论是财权还是军权,哪有又没有他李由林的影子呢。 “阿郎过来了。” 这一声换回来堂中三人的魂,李夫人向莫鸢招手,“鸢姐儿,快过来你阿耶回了。” 李由林刚一跨步,就见莫鸢兴冲冲地奔向他。 “阿耶!” 李由林笑着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赶晚儿带着鸢姐儿出去玩。”又向着莫贞芳使了个眼色。 莫贞芳会意,将莫鸢从李由林怀中接过,离开堂内。 施陶立在那儿,向李由林行礼。 “不必多礼,我这番将你接到长安,算是让你自己来了结这段旧事。” 施陶垂着眼眸,听这话时其实是有些恍然的,两年的时间,他已经快要忘却,但当他踏入这长安城时,藏于静流的恨一汩一汩地浮出来。 他抬眼望向李由林,“要我怎么做?” 李由林摆手笑了笑,“你无需做什么,只站在那儿便能让他们无路可退。” 是啊,施陶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死人如何能不让人害怕呢? “你若是不嫌弃我李府,这几日便先住在这儿吧,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做旁的打算。” 施陶本是想自去旅舍安定,听李由林这话也就断了心思,“那便叨扰大监了。” “听闻你已娶妻?” 施陶抬眼盯着他,却是未言。 他眸中的情绪,李由林尽收眼底。 李由林笑了一声,说出的话让施陶的心狠狠地攒了一下。 “我也并无恶意,只是怕这两年临郎君过得太安逸,忘却了自己的亲人和本该有的名姓。” 施陶顶着李由林审视的目光,手指收紧,拢在一处。“李大监放心,不该忘的,我自不会忘。” “临郎君过些时日去一趟大理寺,就说你是四年前科举一案的证人。” 另一边的大理寺查这案子时,却发现了一处可疑,忙将谢愈胡咏思两人叫来。 “大豫十二年八月同陈杨两家争利的商铺全都闭店了,但是十月却又都开了店,唯独陈杨两家再没开过。而且巧的是余下的铺子皆是大卖,赚得盆满钵盈。” 胡咏思一听,指着那折上所言道:“我记得不是说陈杨两家大赚吗,怎么反倒成了对家。” “或许原先已故的右拾遗秦治便弄错了?” 谢愈心里不太相信,抬头问甄寺正,“这些个铺子的主家都查问过了吗?” “查过了,巧得是全都换了人,原先的主家都离开了。” 接这话的是郑观,甄寺正瞧他开口,便也弯身补充:“这里头有一位主家已经离世了,据说是有个儿子,但也未找到。” 胡咏思插了一句,“原先的主家都是何时离开的?” “有八月也有九月,还有一位是十月。” 此话一出,堂内皆是默然。 谢愈凝着眉,盯着那折子满腹疑惑。陈杨两家刚闭店,对家竟是都换了人。 这样想着,他也便试着分析,“八月陈杨两家闭店,期间对家的铺子主家都换了人,十月全赚得盆满钵盈。倘若陈杨两人未在科举上赚得盆满钵盈,如何会在将自家铺子闭店,又如何会这般巧对家也都换了人?” 说到这儿,谢愈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不言语了。 他抬头,郑观与胡咏思竟也是一同望了过来,眸光灼灼。 三人心中皆有了念想,一齐出声:“换了人。” 只剩那甄寺正摸不着头脑,望着他们三人一副了然的模样问道:“下官愚笨,这换了人又是能瞧出什么?” 谢愈便是舒然一笑,“右拾遗秦治的折子没错,陈杨两家的铺子便是八月闭店,十月大赚。” 甄寺正听这话,愣愣的望着谢愈,骤然脑袋灵光一闪,拍手狂喜,“原来那对家 13. 拨心乱(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九月初的天有些凉意,风卷着落叶,晃晃摇摇的滚入阶下,又被立在殿下的侍人一把扫开。 谢愈踏过枯叶,发出些细脆声。侍人抬头忙行礼,他只微微颔首,依旧迈着步子进去了。 那侍人疑惑地回头,只愣了一会儿,风便又吹过来,才聚合的叶子四处飘转,他不得不收起心思,不管谢愈为何突然来了这中书省的杂物殿了。 谢愈踱步进来,打量了一番殿中的布置。 四周皆是书架,他凑近看,每格都歪歪斜斜摆放着书籍折子或是古玩,灰尘积满,连书轴下垂着分类木板上的字,也被遮住瞧不清。 这是处于中书省角落处的一间小殿,历来无人过来,里面存着的皆是废弃将烧的旧物。 中书省官员交替之时,便将前任无用之物丢放在这,等来年收拾烧毁。 谢愈扫了一眼殿中所有的盒子,皆无那日瞧见的模样,只好一个个翻找。 他今日来便是想寻在中书省存书处丢失的折子。 他总觉得上面或许还有些什么。 谢愈穿过重重积灰书架,向后绕去,刚转过身抬步,蓦然看见一人坐在那儿,直望着他,神色不显。 谢愈心头一紧,步子顿在那儿,这殿显然是常年少人过来,连烛火也未有,灰蒙蒙的。 是以那人端坐在那儿,瞧不清面容,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下官右拾遗谢愈,敢问阁下是何人?”谢愈盯着他试探地开口。 处于暗处的那人似是放下书,身子向前倾了倾,透过红柱雕窗的光,照在他面容上,将他脱离暗形。 谢愈的眸子微微睁大,望着他未动。 竟是于参。 他脑中蓦然想起胡咏思的话。 “谢拾遗客气,某与你皆为平官。”于参直起身来向谢愈敛衽作礼。 谢愈亦是回礼,“于兄长我,也该如此。” 于参品这话不错,但里头分明还带着些攀谈之意,他立在那儿未言,迈步走向谢愈,顺道将案上的书卷抱在怀中。 “于某有事先离,谢拾遗自便。” 话毕便抬脚,穿过书架向外。 谢愈微扫了一眼于参抱在怀中的书轴,帛边已十分老旧。 这殿中有什么书是他想要的? “于拾遗止步。” 于参回头,不动声色的望他。 谢愈向他行礼,温声笑言:“于拾遗见谅,谢某想同你打听一件事。” “如今大理寺正在查大豫十二年的科举之事,彼时我未曾入仕,对五年前的事不大了解,于拾遗可知道大豫十二年的考题?” 于参已转过身。 他盯着这个刚步入朝堂的年轻人,一个敢插手五年前的混事,一个敢将科举之案摆于明面之上的人。 于参突然笑了,这不愧是薛海所选的人。 谢愈未看懂于参眼中的笑意,他想起胡咏思的话,若于参今日未出现在这里,谢愈是不会向他开口的。 于参的弟弟死于大豫十二年,他总觉得大豫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于参总该知道些什么。 “我非大豫十二年的考生,如何记得?且此事谢拾遗合该去询问礼部的人。” 礼部若是有什么问题,大理寺如何会一月也无进展,可见必不能从礼部入手了。 谢愈望向他,再此行礼,“清让先向于拾遗赔罪,于拾遗的胞弟乃是大豫十二年的考生。” 这话触及于参心底的刺,他眼中已有微怒,“你这番话,应该知道我胞弟……” “清让知道”谢愈头一次未遵行礼数,硬生生打断于参的话,他愣了瞬,忙开口敛衽,“我认为四年前的科举之案并不像世人所看到的那样。” 于参抓住他话里的字眼,谢愈不称科举舞弊,而称科举之案。 他想起自己早亡的弟弟,一时痛心疾首,于参强压下心头恨意,不愿与他在此纠缠,望着谢愈,冷声开口:“某有公事,耽搁不起,先告辞了。” 只余下谢愈一人立在那儿,少顷于参的衣袍便消失在门外。 于参拒绝了谢愈三次搭话,不管于参是否听出他话外弦音,此刻谢愈都自觉过于唐突,心中隐有懊悔。 他抚了抚衣袖,回望了一眼殿中随意扔置的书卷,终是抬步又去寻那堆消失的折子。 这殿矮小且被大殿所遮,如今已是微光息弱,照进来的细缕清明,全映着殿中的飞扬尘灰。 谢愈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份折子。殿外已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他抬头估摸着日头,走到肃章门去,昭九也差不多将离。 千秋殿内 李知起身同公主告别,不料清河叫住她,凑到她跟前悄声问道:“鲁郡公的桂花宴,昭九阿姊可去?” 松快的场合清河已经不唤李知为先生了,李知长她两岁自是唤阿姊。 “鲁家三娘子是我闺中之友,自是要去瞧瞧她。” 清河本就听说鲁郡公为了这次的桂花宴,特地将桂园新修了一番,请了好些人,颇有排场。原想着昭九阿姊若是不去,就将她留在宫中,可如今李知要去看那鲁家小娘子,她便也想去凑凑热闹。 于是清河就拉住的李知衣袖,可怜兮兮言:“阿耶不让我去,明日阿耶召见我,李先生去帮我美言几句呗。” 李知失笑,“我如何在圣人面前帮你美言,能让圣人放你?你这般言必是圣人非有让你不去的理由,公主求到我门下来,我如何能动摇圣人心思呢。” 见清河不说话,她轻拍公主的手,又言:“我猜必是公主不常参加大臣私下里的宴会,又恰逢圣人给你换了先生,想让你安心练字不去凑热闹罢了。” 李知在心里头琢磨,圣人应是知道谢愈同张老先生都应下了这鲁郡公的桂花宴,才不让清河去的。 清河睁大眼愣愣地望她,又撇嘴将眼移向一旁,“先生聪慧无双,阿耶怕谢先生张老先生同我一起去了,席上传些风言风语。” “先生自去快活自在,可怜我一个人在宫里孤苦伶仃。” 这话不乏委屈,但李知也无法真去御前开口,见清河蹙眉不乐,堪堪要落泪,只好安慰道:“我那日做几个新鲜时令的果子,给你捎进宫来,可好?” 清河一听便笑了,喜上眉梢却仍要讨价还价道:“那我要两盒!” 14. 拨心乱(二)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莫雨正掀帘进来,便瞧见回府后的李知半歪在雕花塌上,盯着一处出神。 她将手中之物在李知身前晃了晃,“三娘不起来瞧瞧?” 李知闻言定睛,竟是本古书。 她忙支起身子接下,笑问莫雨:“这是何处寻得的好书?” “自是阿郎给三娘寻来的,听来的陈道说是从史馆里借的呢。” 莫雨话毕,就见李知珍宝似的捧着。 “史馆里头的书可不好借,阿耶必是磨了好久。” 李知细长的指在书间翻寻,又抬眸问道:“鲁郡公的桂花宴是在后日吗?” 莫雨点头,“今儿夫人还同我说,等三娘回来去她院子里选套头面。” 李知将书合上,起身言:“那便先去阿娘院子里,阿耶应是也在的。” 漱玉院内,陈徽仙正同李使期说那鲁郡公的三娘子。 “我听说呀鲁家三娘许给顾中丞了。” 李使期嘬了一口茶,只说郎才女貌。 陈徽仙瞪了他一眼,“那顾宴安前一月才被圣人打了板子,鲁郡公这宴是为着他女婿开的,请了大半个长安世家,若是别家的郎君娘子相看好了,承得是他鲁郡公的情。” 李使期闻言抬头,瞧了眼陈徽仙,颇有些不解,“我记得从前夫人可是很喜欢顾宴安的,还说想将三娘许给他,怎么我听如今这话头有些不对呢。” “哎呀,榆木脑袋!”陈徽仙拿指轻戳下李使期的肩,又自顾自地言:“我哪是想说顾宴安呐,这三娘有我们看着,这些年拒过的亲家多,也没人敢来碰一脸灰,可谢愈母亲妹妹皆在润州,若是这次桂花宴里头的哪位娘子瞧上了,如何是好?” 李使期哈哈一笑,正准备安慰,就听书卷打着帘子进来,“阿郎夫人,三娘来了。” 李知跟在身后,上前请安。 李使期止了话头,转过身来笑问:“昭九,可看见阿耶给你寻来的书?” 李知凑过去乖巧道:“自是瞧见了,昭九还得多谢阿耶,替我求得如此好书。” 见女儿喜欢,李使期又饮了一口茶,“这可是阿耶在刘相那里好说歹说才求来的。” 刘相是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兼监修国史,整日呆在史馆。 李知点头便言:“刘相为人和气,且书读万卷,颇有涵养。” 李使期笑哼了一声,“你这讨喜的话得当着刘欲的面说。” 陈徽仙见他二人说个不休,得了空闲,便将昭九拉到怀里,“江夫人送了好些小娘子们带的新鲜头饰,说是宫里头赏的,你去后面瞧瞧,我搁在案上。” 李知点头,由着书卷带着她去。 见昭九走了,陈徽仙又瞧着李使期,接起先前的话头,“之前你说昭九不能嫁给顾宴安,我允了,如今谢愈我可是不会松口的,你自去想办法。” 李使期见她末尾竟是赌气上了,只好巴巴地凑过去宽慰,“徽仙呐,你不信我,好歹得信谢清让,这两年昭九同清让如何模样,你我也不都是看在眼里。” 陈徽仙倒也真是微转过身来,细细思忖,“我如今一想,便觉得昭九同清让前两年在府中,也是平平常常的模样,偶尔有什么举动,仔细一看也是说得过去,我只怕是误会两人了。” 李使期“哈”一声,似是颇为了解,打趣道:“人家私底下,我们如何能瞧见?” 陈徽仙听着莫名不舒服,瞪了他一眼,“你是昭九的父亲,倒辱人家的名声。” 李使期被这话噎住,无奈摆手,“原是你愁,我安慰几句,这也有错。” 书卷同莫雨立在帘外憋笑,李知气红了脸,将两人的话听了满耳,也不进去转身跑了。 玉帘微动,坐在屋内的两人抬眼望去,便见书卷掀起帘子,身后却无旁人。 “昭九怎的没来,还未挑拣好吗?” 书卷抿嘴笑道:“三娘原是想在外听阿郎夫人如何打情骂俏的,如今气红了脸,自个儿走了。” 陈徽仙同李使期感情好,府上都晓得,这番话直戳戳的,倒是让两人不好意思起来。 陈徽仙睨了他一眼,撑着体面,“昭九脸皮薄,怕是又得不理我们几天。” 回到斋月阁,李知仍是一人坐在那儿气着,脑中却是想着前两年的事儿。 她同谢愈明明是清清白白,便是无人之处,也没有什么逾举的地方,阿耶竟如此想她! 想着想着,李知便有些不自信。 谢先生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清梅似的出尘。 她对谢愈,是有些怀春心思的。 烟云本在一旁瞧着三娘原是气着,突然气息奄下来,开始坐立不安红着脸了。 她摸不着头脑,去给莫雨使眼色,莫雨也是摇摇头,一副不懂的模样。 两人正各自琢磨着,突然听见李知开口。 “谢先生在府上教习时,待我如何?” 莫雨想着定是因为在夫人那儿听得话,让三娘想不明白了,便准备给三娘捋一捋。 岂料烟云先言:“我瞧着对三娘挺好的,教书细致,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李知又问:“那我待谢先生如何?” 烟云抿嘴笑道:“自是一双眼睛都在谢郎君身上。” 她原是想着自己也没太有什么显眼的举动,岂料烟云这话儿让她脑袋一震,羞愤极了,“胡说,我才没有。” 烟云顾左言他,竟是将三娘唬了过去,莫雨瞧见笑弯了眼。 不过也好,她早听府上碎嘴的小厮说,娘子追郎君,便如隔着轻纱。 李知心中羞了一把,只想着略过这番言论,“明日得去东市,我得早早歇息了。” 烟云将悬于两侧的软帐放下,又点上熏香,便同着莫雨退出阁内。 夜已将深,更声起落,屋外吹起秋风,庭中的树影斑驳在窗纱上,李知隔着轻纱而望,心思却飘转到别处。 谢愈同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正如阿娘所言瞧不出错,或许他本就性子温和,待人谦逊,便是这人不是她,谢愈也是如此。 李知轻按指尖,有些忧郁。 又想起中秋那晚她大着胆子去寻他,却见谢愈误饮了酒 15. 拨心乱(三)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李知一时厌恶昆仑奴身上的气息,却又怕那柄短刀,只能颤着身子向后扬颈,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谢愈本是趁着今日天气尚好,同着扶回在另一条街上闲游,忽然听见一阵骚动,扶回便拦着一人问道:“郎君可否告知,前方发生何事?” 那人一把推开他,嘴里叫喊着:“昆仑奴杀人了。” 谢愈正自奇怪,恍惚听见奔来的人群中有人提及李知的名字,一时忙捉住那人急急问道:“小郎君可否说清楚些?” “不知道哪家的昆仑奴杀了果子行的掌柜,又拿刀架在那李御史女儿的脖子上,想以此要挟金吾卫放他走。” 谢愈一听,心中一沉,脑中登时如火石炸开,拨开人群朝那边急急赶去。 扶回愣神一会儿,被人冲散,偏偏谢愈走得极快,他一时心慌怕自家郎君出事儿,只好急急地向前,大声呼喊:“郎君等等我!” 那昆仑奴早已带着李知逼到了果子行外,金吾卫们拿刀围着二人,不敢乱动。 “将马给我,放下武器!退我五米远。”昆仑奴喝道。 领头的将军翻身下马,盯着他,便抬手让众人放下武器,慢慢退后。 “你将人留下,我放你走。” 话毕拿刀柄拍了下马尾,又将刀置于地上。 昆仑奴冷哼一声,手游至李知腰腹处,一把将她掳起摔置马颈,随后一跃至马上,拉起缰绳夹紧马腹飞奔。 那金吾卫的将领盯着那马,扬手向下一招,霎时一箭似急雨破空般飞出,直直射入昆仑奴后背心窝,他面色狰狞,眉眼扭成一团,似是没有料到,倒下马来。 谢愈赶到时,正撞见这一幕,李知被横挂在马背上,一时没了依仗,便心一横闭眼缩身向下摔去。 心里意料的吃痛并未袭来,反倒是摔入一人怀中,那人因撞地的痛感闷哼了一声,清冽的气息钻入她的鼻息。 因着翻滚,她埋入那人颈间,衣襟处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总觉着倒像是在哪里闻过。 李知睁眼,心跳还未平复,便见身下那人正紧紧地环着她。 “昭九别怕。”谢愈捂住她的眼,不让她瞧见那昆仑奴的尸首。 熟悉的声音让李知心头里的紧绷松懈下来了,她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愈衣衫的香气,正像抚雨堂外的清梅。 李知的睫羽拂过他的手心,谢愈修长的手指颤了颤,轻松开她,低下声安慰:“别怕。” 饶是被那昆仑奴拿刀逼着,李知也忍着未落下一滴泪来,可是谢愈一开口,那些害怕委屈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她的眼底如雾般朦胧,泪水似断线的珍珠。 那泪滴在谢愈手背,似烙铁。 这两年,谢愈哪里见她哭过,心中犹如海溺,他也便一时顾不得礼法,将李知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低声安抚道:“阿九别怕,我在这里。” 一时金吾卫的左郎将同烟云扶回也赶了过来,谢愈才松开,搀扶着李知站起来,又怕她腿软还未醒过神,仍旧牵着她的手。 “李娘子见谅,事出紧急只能用这法子。” 李知抬手抚了抚泪痕,低头道:“多谢左郎将,若无将军妾怕是命丧于此。” 见李知无事,烟云便跑上前,抱着她哭起来,“还好谢先生接住你了。” 那左郎将招手让人将昆仑奴的尸首抬走,瞥了一眼尸首,低声嘲了一句蠢奴,又转过身,打量谢愈道:“既如此,那李娘子好生歇着。” 李知点头,又松开烟云,勉强扯起一抹笑,“好啦,我没事。” “那我去府上叫辆马车来,三娘才受惊,骑不得马。”烟云擦着泪,心里怕得很。 话刚落,便见李府的马车驰过来了。 莫雨下了马,见三娘无事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阿郎与夫人急得不行,还好三娘无事,快先上车吧。” 谢愈手心传来的温度安抚着她,李知低着头轻轻回握住,站在那儿未动。 谢愈有所感,便松了手,朝她温声说道:“昭九快先回去歇着。” 还是莫雨眼尖,瞧见二人将才牵着手,便在旁接话,“谢先生同三娘一起去吧。” 李知垂着眸子,蜷缩了一下指尖,“今日多亏先生接住我。”她走上前微微行礼,声若蚊蝇:“五郎同我一起吧。” 谢愈被她那一声五郎叫愣住了,往日他总让李知叫五郎,如今她这一唤,竟是让谢愈不自在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应下来,“好。” 莫雨扶着李知上马车,李知念着烟雨的伤,便也唤她上来坐。 这段行程走得不急不慢,谢愈骑马跟在一旁,时不时瞧一眼车帘子,担忧昭九还被吓着未缓过神来。 马车里的李知握着烟雨的手,反倒安慰起她来。 “金吾卫说的不错,那昆仑奴是个蠢得,他如何骑马逃得出长安城去?” 烟雨听此才止住的泪便又流了下来,“若是那杀千刀的昆仑奴对三娘也同那果子行的掌柜一样……一样的话,我……” 终是不敢想不敢言,烟雨只能呜咽地垂泪。 李知对那果子行里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便逼着自己不去想,慢慢的倒也是缓了过来。 马车将快到府,莫雨快走了几步,先进了府。 李使期见莫雨回来了,望向她身后迟迟无人来,便急了,“昭九呢?” “阿郎莫急,三娘无事,还在车里。”说罢,莫雨便将在扶回那里打听的事情进过,一五一十地讲给李使期听。 陈徽仙听着是落了泪,双手合十,“真人保佑,好在昭九无事。” 一会儿,李知同着谢愈就进来了,陈徽仙见她裙摆上沾着血,“哎呀”了一声,吓得忙将她拉在怀里,带着哭腔,“让娘看看。” 李知本是用披帛遮着颈间,但陈徽仙早已听莫雨提及了,将那披帛轻轻扯下,便见一道凝着的血线,横在她脖子上,触目惊心。 从小娇生惯养的娘子,便是骑马摔着了,也未受过这种伤。 李使期凑近瞧也“哎”了一声,忙心疼道:“快去擦药膏收拾一番。” 堂上便只余谢愈一人立在那儿,他向李使期敛衽行礼。 “家仆已向我们禀明经过,还得多谢清让将昭九从那马上接住。” “李公言重了,此番也得多亏金吾卫。” “哎”李使期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些惆怅,“这金吾卫掌在那李由林手中,平常这些长史参军巡京傲得很,这次却也多亏了他们。” < 16. 宴园杀(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勾月当空,四周静谧。 宴闭后,李知同谢愈绕园而行。 两人皆不言语,只是脚下迈着的步子慢了许多,李知垂头盯着墨绿裙摆,谢愈的衣衫时不时被风扫过她的膝前。 谢五郎在堂中那话……应是同她心意相合吧。 李知快走了几步,脑中的话演练半响,心却如鼓般拨动起来。 但她的勇气仿佛用尽在了抚雨堂内,现下二人独处之时,便连唇也不敢微启,只复又慢下步子,静悄悄地跟在一旁。 谢愈亦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抚雨堂内的话已了然,他如何看不清李知的心思,让昭九先启齿,他便觉得实在是惭愧。 纵他如今身份匹配不上李府的门楣,却也至少得让昭九心安。 谢愈立住脚,望向李知,眸清如水,未言的话已在眼下窥出些方寸。 李知怔怔地瞧着他。 “如今我初入仕途,未有成就,亦不敢让你嫁与我受苦,但我既心悦你,便是不愿让你受半分委屈,至科举之案事毕,我将母妹接于长安,就同李公提亲。” 他少有地正色下来,语调低扬,藏着些期许,也不愿逼迫,“昭九,你可愿等我?” 风从耳旁轻巧地拂过,连同的谢愈的话也让她心下轻痒,而后抑制不住。 “愿意。” 李知她仰头笑望谢愈,语气带着些自己都难察得甜腻。 趁着月色下漏,那姣好的容颜似披了层纱。 薄色映染在李知的面庞,如黑夜里肆意绽放的昙花,清婉可人。 于他却是,明艳动人。 谢愈睫羽颤了颤,眼底溢满了笑意,心尖悸动难掩,他压住想要抬手的冲动。 “昭九。”他低声开口,似是勾引,眼眸笑意晏晏,“日后便唤我清让吧。” “清让。” 李知声色咬的很低,如蛇诱引吞果,乖乖地开口。 直至谢愈轻笑了一声,李知才后知后觉的羞赧起来。 她垂眸掐着指尖,面若桃花,幸是月色清冷,绯红并不过于显露。 “五郎戏弄我,昭九不送了。” 李知转身欲逃。 谢愈抬臂向前,指尖轻勾她掌心,转而一手握住,笑得温然。 “是我的不是,昭九别恼。” 他眸光若千山清湖,泛起涟漪,李知心似烫了一下,手指微蜷,手背上的温度渐渐占据她的心头。 谢愈才知道,原来喜爱之人在眼前,是顾不上礼法的。 翌日一早,谢愈收拾好便去敲王离的门。 他琢磨了一晚上,此前也曾大致相看过长安城内空余的宅子,他原是想让母妹离得近些,但地皮太贵一时无法。如今既是想早早接过来,便也得重做打算。 谢愈望着王离,颇为不好意思地开口,“则禹,我想同你借些银两。” 王离想也不想,坐下痛快道:“借多少?” “一百贯。” 王离喉中的水一呛,咳个不止,逼得满脸通红,哪里知道谢愈张口就要一百贯钱。 “你做官一月便有三十贯,朝我借三个月的俸禄,我哪里给得起。”他顺了顺气,虚虚开口。 谢愈见他如此反应,也是汗颜,觉得似乎有些太为难王离,便琢磨了一会,“六十贯?” 王离打断他的话,想先弄清楚缘由,“借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我想在永安坊买间宅子,将润州的母妹都接过来。” 王离默不作声,在长安城坊里一百贯如何买得好宅子,他又抬头问:“那永安坊的宅子相看好了吗?需要多少银两?” 谢愈摇头,“还未相看好,此前有去瞧过,我是想着拿四百贯买个□□亩地的宅子,虽然离得远些,但也好在清净。” 王离点头,他家虽不是家财万贯,但也有些许积蓄,只是家中管得甚严,手头有些紧罢了。 谢愈已是想另寻他法,不料王离抬头望着谢愈,似是忍痛割爱,重重地拍他的肩。 “清让放心,我定是帮你拿到一百贯。” 谢愈眸光闪烁,拱手道:“多谢则禹兄。” 王离摆手一笑,推着谢愈出门,“同我客气什么,今日是那鲁郡公的桂花宴,咱们可得动身去了。” “正是,我去取拜帖,则禹兄去楼下等我便好。” 宜阳坊内的四道坊门此刻已是热闹地很,长安城里的各色郎君娘子皆聚在此处,有些个瞧热闹的商贩行人也不由得叹一句赏心悦目。 “哎,权贵世家就是过得比平常人舒心自在。” 一人“嗤”了一声,插道:“这城里头和外头大不相同呢,里头太平享乐,外头谁知道是什么日子。” “可不是吗,这些个王公贵女只知风花雪月,哪里知道外头的事。” “我那妻弟参了军,在汴宋留后手底下办事,我那弟弟的娘子同他分离太久,寄信也想跟着去。”说到这儿,那人似乎是忌讳些什么,声音压得低些,“前些日子我妻弟从兖州寄来了信,说是外面都不太平,节度使们不安分,叫我劝劝他娘子,就在长安呆着。” “如今这大些的节度使可不就像王爷,也是圣人福气薄,几个皇子皆先他而去。” 另一人忙让他闭嘴,“这话可别再提,小心被那宦官头子知晓了顺到圣人耳边。” 几人远远得盯着骑马抱剑的金吾卫们,心中都暗嗤。 “我不求别的,这刀头舔血的事儿,我只盼妻弟能保个平安。” 说话胆大的那人耐不住嘴,张望了一下仍说道:“那魏博节度使就在上头,也不知道……” 李知坐在马车里,将这些话听了满耳。 听着声音远了,她才掀起车帘一角望了望,窗外透进一束暖阳,照得马车内透亮起来,也浮了些热气,李知半倚在那儿,盯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影。 与她而言,那人说得不错。 李知确实不知外头的事,只是几年前偶然听着阿耶提及过,各处的节度使有兵有财有民,都有些自己的主意。 她还记得自己顶了一句,“那岂非可以自己划地做皇帝。”阿耶听见竖眉瞪眼,好好斥了她几句,后来便未曾再与她提过节度使的事儿了。 也不知……如今外头是个什么局面。 < 17. 宴园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李知同谢愈目光对上。 四人皆各自行礼,那王离抱臂在旁,饶有兴致得瞧着。 他可是知道谢清让对这李府家的三娘子很是上心。 鲁南绾只晓得谢郎君是昭九的先生,也便同李知一般,恭敬地行礼。 正巧那胡咏思远远地望见,立在桥面上的谢愈,大步迈过来笑拍他的肩。 “原想着宴上才能碰见,没想到刚转过来就是谢五郎。” 谢愈温笑:“胡兄。” 余下人也皆行礼唤一声胡侍郎。 鲁南绾虽是主家,但因着目下皆是男子,便想离开。 李知察觉她轻扯衣袖,就启齿言:“诸位郎君尽兴,我同鲁三娘先离。” 谢愈点头,微抬眉示意她小心。 李知眨眼,笑意微露。 王离手抵下颚,将这两人的小心思尽收眼底,挑眉望着谢愈。 岂料那胡咏思转过身,反向王离叹气,“哎,我有些私事儿想请教谢愈……” 话还未毕,王离便明白了,这是撵他走呢。 “晚辈亦有些私事,不作陪胡侍郎同清让了。” 胡咏思面上乐呵呵,瞧着颇为和气,“担不起王郎一句晚辈,王老公在世之时,某十分敬重。” 王离懒得同他相互客气,又望了一眼谢愈,笑着垂手离开。 谢愈目送王离,移目向胡咏思,正想着能有什么私事请教他。 便见胡咏思转身忽地收起脸上的笑,正色望他。 谢愈心头微沉,猜想怕是有要事。 胡咏思带着谢愈朝桥下另一面走,“昨日我去寻你跑了个空,如今长话短说。” 谢愈赧然。 “今日这宴席来了位不寻常人,程美中同杨士见过此人,我们得盯着园中各家,不放过园内任何一人异常的举动。” “大理寺的一些人也混进来了,你若是瞧见不要上前。” 谢愈点头,记下他的话,捋了一番道:“那人是何时露面?” “午时桂园男宾宴席上。” 谢愈抬目,日头还未到午时。 应是有时间听胡兄说一番来龙去脉。可如今园林愈行愈窄,山石树木重生,遮遮掩掩。 胡咏思似乎是专往僻静之处。 谢愈拉住他,“胡兄要去何处?” 胡咏思回身,“自是寻无人处,同你讲清局势。” 谢愈摇头,反拉着他往回走,“倒不若去开阔之处,来人皆能瞧见。” 胡咏思愣住,缓而觉得有理。 这园子虽大,但今日来客众多,幽静处自是不妥。 两人行至桂园的一湖面,四下开阔,哪处来人皆有声响。 远处有一堆小娘子立在那儿,不知道瞧望什么。 胡咏思瞥了一眼,便故作放松地开口,声音却是压得很低。 “咸阳来了个书生自称知晓科举之案,所以这次宴席便想借此,瞧瞧陈杨二人是否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愈眉心微皱,若是真有什么,想必咸阳来的那人必会让陈中美同杨士乱了手脚,但是这般行事,属实是有些不像大理寺少卿的做派。 “那书生可说了他知道什么?” 胡咏思摇头,这也是他所困惑不安之处。 谢愈愕然,转而敛住情绪。 那书生未道明细节,大理寺怎敢信他? 他这一月同郑观接触,郑观不像是会如此铤而走险之人。 “这是不像是郑少卿的主意,谁人说服了他?” 胡咏思讶然抬眼,打量谢愈,被他着眼细处的能力所惊。 “不错,是大理寺卿,但也并非劝说。” “那日施陶来时,正巧碰上大理寺卿垂问科举之案,便出这个主意,郑观自然也是无话可说。” 谢愈垂眸,他未曾见过大理寺卿,想来坐上此位,也必有自己的手段想法。 他撇下心中疑窦,转而又道:“我并未见过施陶,午时宴席上得劳胡兄替我指认。” 胡咏思点头,“这是自然,我不会同你坐在一处,到时各自行事。” 那一堆容色妍丽的小娘子们正离湖边不远了,胡咏思压低了声音,忽而笑向他拍肩,作告辞状。 又丢下一句,“那堆小娘子明瞧着是朝着你来的,我家有娇妻,这场面无福消受,先行一步。” 谢愈面色一僵。 眼瞅着胡咏思转身就走。 那些个娘子们将要绕过来,他便只好相反而行,不经意间扫见有一抹藕荷色的衣袂,穿过重重桂树。 他一顿,忙快步跟上去。 身后的小娘子们扑了个空,自是抱怨喋喋。 “谢郎君怎么去追那人了。” 谢愈绕过桂树,盯着她背影,脚步忽然顿住。 可前方那人已经转过身来,瞧见谢愈时,眸子一愣。 谢愈心悔自己冒失,并未望她,只得温声告歉:“唐突娘子,我寻错人了。” 张诗柳眼波微转,眼底的黯然之色露出,只轻轻“嗯”了一声。 谢愈早已转身离开,张诗柳将视线从谢愈的背影抽回,提步向女眷宴席去。 日已高悬,众多郎君同娘子作辞,皆转头向另一处,谢愈便跟随其后。 桂园分作三处,前院待客,中院开宴,后院赏景。 中院东边是易红居,西边是会绿堂,两园隔湖相望。 谢愈四处留意胡咏思的踪影。 随即又不经意的扫视坐于西北面的陈美中。 他于杨士隔了一人相对。 谢愈收回眼,胡咏思早已踱步到他身旁。 “施陶扮作张修的堂弟,正是我们对面穿白衫的那一位。” 谢愈垂目示意知晓。只是在撇一眼时却一愣,总觉得这施陶长相颇似一人。 兵部尚书范恩正同张修攀谈,一时望见他一旁的施陶,被其吸引。 张修笑着介绍,“这是我洛阳来的表亲施陶,来长安为明年科考准备。” 范恩打量,赞许点头道:“实为一表人才。” “许是有缘,老夫瞧他颇为合眼缘。”范恩捻着胡须笑着,又问:“施郎君可有娶妻?” 施陶敛衽,“某已娶妻。” 范恩叹了一声,实为惋惜。 忽然一声玉碎,落地如冰裂,引得一众人探头。 那坐在不远处的寇学林脸色骤变,如同见了猎鬼,哆哆嗦嗦地弯身拾碎瓷。 “哎呦,寇员外可别伤了手,留着仆从来收拾。” 寇学林恍若未闻,那管事的忙将他扶起来。 陈美中也望去,寇学林慌乱的眸子同他对上,一瞬得定住了。 似乎找到救命稻草, 18. 宴园杀(三)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宴席已接近尾声,唯有些个亲近人家仍留下来。 施陶随着张家兄妹出了宴。 上了马车,那书童便一脸忧郁,开口竟也是清丽声色。 “拒临,我们还回李宅吗?” “不回了,就住在张家。” 施陶察觉苏娘指尖捏紧,怕她担心,便又言:“你若不想,我们出去住也是可以的。” 苏娘便低声道:“还是出去住吧,总借住别家也是不妥。” 施陶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中。 “别担心,等一切水落石出,就安定了。” 他的父母,他的兄长。 很快,就能再见了。 苏娘依偎在他怀里,轻点头。 她只希望拒临能平平安安的,两年前的噩梦,她不想让拒临再亲历一遭了。 马车停步,施陶起身掀帘,同张修告辞。 “不叨扰张郎君了,某有别事,需暂住他坊。” 张修倒也没拒绝,左右是他自己要离开,想必谈阳舒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他便点头垂手,“施郎君慢走。” 送完了客,张修回头便见妹妹一直盯着那离去的二人,不由得打趣道:“怎么,七娘瞧上那施陶了?那可不行,人家都已经娶妻了。” 张诗柳听这话,才有些了然。 原来那躲在马车里的书童是她妻子啊,怪不得施陶不让她入宴。 “回吧二哥。” 张修见妹妹不接他的话,他又开口:“七娘,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偷听到父亲要给你许人家呢。” 张诗柳并未停步,只言:“二哥你还未娶呢,我做妹妹的怎敢先嫁。” “这是什么话,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溺于温柔乡。” 张诗柳破天荒地停步,“二哥若是少与宫里头的中官厮混,七娘也便不说什么了。今日这施陶你骗得了父亲骗不了我,他哪里是来涨涨见识的。” 张修哽住。 “施陶本就是我三年前结交的好友,他明年科考,便求我带他进来拜见些权贵。你二哥我向来对朋友义气,自然答应了。” “二哥这话不用说与我听。” 张修生怕她洞悉到什么,忙转了话头,“哎,本是说你嫁人的事,怎么扯到施陶身上去了。我今日可是瞧见了,宴散的时候你一直盯着那谢拾遗谢愈。” 张诗柳一愣,微恼道:“二哥胡说什么!” 因他这话,脑中却又不合时宜的浮现谢愈的身影。 她与谢愈分别后,回了易红居,四下瞧了一番,同她穿藕荷色衣裙的只有一人。 谢愈所想找的,便是李家三娘李知了。 李三娘清婉,谢五郎雅人,两人又为师徒,自是情比旁人。 “当年父亲想榜下捉婿,瞧中的便是这个谢愈,父亲还未说,你便不想嫁,如今可是后悔了?” 张诗柳沉默不语,未理睬他哥哥这话。 见七娘忘了前言,张修愈加得意,“如今谢愈先是在李御史家,后又受右相提拔,目所触及之人,非富即贵,除非他想娶你,否则我们这家世可不好开口将你嫁过去。” 张诗柳转身,眼中带了些愠怒。 “无论谢郎君最后娶谁,都凭的是缘分天意,又干卿抵事。” “二哥不若操心些旁的事,比如,父亲对此事的诘问。” 张修被她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张诗柳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也不深想了,左右谈阳舒这事将她糊弄过去就行,他这妹妹,向来对他便不甚客气。 谢愈回了崇仁坊,便立刻换了一套衣服,快马本朝大理寺,为掩人耳目便走小门。 胡咏思早已坐下,郑观见谢愈已至,便开门见山,“陈美中派身边人去查施陶的背景,此人我们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久居咸阳,业已娶妻。” 胡咏思点头,将查来的线索递于谢愈,“如今反观陈美中反应,施陶此人所言不假,不若直接将他召来,问清当年之事。” 郑观也是赞同,“有此人,事半功倍。他在宴上还牵扯出一人,户部郎中寇学林。” 寇学林在宴上的反应皆有目共睹,活像见了鬼似的。 郑观便也笑道:“这寇学林不知同施陶有什么过往,竟怕成这般。” “我倒觉得,不若放长线钓大鱼。先不同施陶联系,陈美中此刻一定坐立不安,我们只管冷眼瞧他露出马脚,来个一网打尽。” 胡咏思望向谢愈,补充言:“此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我们总得暗中派人保护施陶,万一陈美中痛下杀手。” 谢愈一愣,显然未料想到此。 他对这个朝堂还报有太多幻想,对世情冷暖权欲手段,未有胡咏思所理解得透彻。 他垂眸,“是该如此。” 似是对这桩案势在必得,郑观颇有些松快言:“这案子一结,诸位可得赏面去吃酒。” “且先看陈美中会做些什么吧。” 正说着,谈阳舒便抬步进来了。 余下三人皆是行礼,“谈正卿。” 谈阳舒微微颔首,“诸位不必多礼。” 郑观起身退于一旁,谈阳舒也便坐下。 “施陶未住在张家,住在崇仁坊内。” 谢愈听此一愣。 郑观便接话,“方才谢拾遗提议,不若放长线钓大鱼。先不同施陶联系,等陈美中露出马脚。” 谈阳舒闻言抬眸,打量谢愈。 脑中李由林的话冒出来。 “在陈美中还未动手之前,你想办法让他们不去联系施陶。” 谢愈视线同谈阳舒撞上,他不懂其眸中意味,只好拱手问道:“正卿,可是何处不妥?” 岂料谈阳舒却是一笑,抚手言:“何处不妥?此为好计。” 堂内暂归寂静。 默了一刻,郑观没忍住,道:“正卿此前谈及施陶住在崇仁坊,可是有何深意?” 胡咏思亦是在这等这句话。 “只是下人来报,告知一声罢了。”谈阳舒扫了一眼谢愈,“谢拾遗亦住在崇仁坊,当注意分寸,陈美中必将时时留意我等,万不可惹他心疑。” “正卿所言甚是。” 三人目送谈阳舒离开,谢愈便随口道:“前日升平坊那昆仑奴杀人闹得沸沸扬扬,也不知犯人查得如何了?” 郑观 19. 点苏娘(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李知不搭话,扭头瞥见窗案上的那盆绿梅,便起身踱步,她抚了抚枝叶,转过身笑眼盈盈,“五郎养的真好。” 未料谢愈早已是站在她身后,只一步之隔,盯着那柱绿梅。 李知微微后仰,转身恍然便见谢愈站在身后,心尖一跳,微错开小半步,却不想并未立住,谢愈见状,忙一手环扶住她。 刚松开,却见李知更向前近了一步。 下一刻,软玉般的手便也环抱住他,脑袋埋在谢愈颈下。 谢愈呼吸一滞,脑中空了一瞬。 少女发间的清香萦绕鼻息间,谢愈后脊微僵,双手不知何处安放,心却是蓦然快跳起来。 只听身下,传来李知闷闷的声响:“好不容易寻个由头来找你,五郎却像块榆木。” 李知早将礼义廉耻丢到一旁去了,说到末尾,语调倒像是真堵上气了,松开手低着头转身便要离。 身前温软退去,谢愈蜷指,无措促使他抓住李知的手,谢愈低头望她:“何才不谓榆木?” 李知不答,谢愈却接话道:“我总该能努力够得上良配,阿九不弃,我自当上进。” 李知明白他话中意思,可纵她身世门第显赫又如何呢,谢愈初入仕途,一切未定,谁也说不准日后。 而她向来,是最不以门第待人待事。 “我所喜欢的只是五郎这个人罢了,无关其他。” 她弯唇轻笑,不理会谢愈的话,只抬头望他,语调清亮,“谢清让,你若听懂了,那便抱我一下。” 比起对往后事事物物的期许与憧憬,她还是更在意当下。 在谢愈面前,李知小女儿家的娇气总是会不经意间的流露。 谢愈眼眸因昭九的话而微亮,眉眼间却仍纠结了一番。 他垂下眼,迈步向前,将昭九轻带入怀,双手环于她腰间,不过分用力也不轻点微悬。 唇却不自觉地扬起来。 谢愈心间微缠,手仍不敢乱动,只低头微靠在她颈间,昭九身上的暖香一股一股地萦绕在他鼻息间。 良久,李知听见含糊好听的嗓音自她耳边响起,“你阿耶说得没错,阿九还真是胆大。” 谈阳舒来寻李由林时,将好碰上李夫人带着莫鸢在园里。 从前他只知李由林娶了位妻子,收养了一位姐儿,却也从未见过。 说来有趣,李由林虽是去势之人,过得比那常人要风光万分,当年迎娶莫贞芳之时,也是仗势极大,震惊朝野,在坊间更是数不清的议论。 莫贞芳并不过于貌美,但却待人和善。坊间对李由林有多大的恶,对莫贞芳便有多大的善。 谈阳舒正想着,那姐儿便一溜烟冲到自己跟前,又直直立住脚跟,乖乖行了个礼。 “谈正卿见笑了。”李夫人踱步上前,牵住莫鸢,又低头问她:“鸢姐儿去找小雪玩会儿好么?” 莫鸢乐扬起脸嘻嘻说好,便由着女婢带下去了。 谈阳舒抬臂行礼,叫了声“李夫人”。 “由林他在书房议事,谈正卿稍坐片刻,我差人去知会一声。” 谈阳舒点头,瞥见李夫人仍留意着鸢姐儿的身影,便顺势开口:“方才听见夫人唤她鸢姐儿,不知令爱是单名一个鸢字吗?” 李夫人笑了笑,使唤仆人上茶,又招呼谈阳舒坐下,“不错,鸢姐儿随我姓,叫莫鸢,这名是由林取得。” 莫鸢莫鸢,莫怨莫怨。 谈阳舒目光一顿,便听李夫人继续说道:“当初决心收养她,由林在书房坐了一晚上,钱财权利对我们没有什么,可对莫鸢不同,但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莫贞芳很聪明,她很清楚地知道李由林的处境,或许是年过半百的女人更显诚心,她总是想让人放一放,饶过莫鸢,又或者说饶过李由林。 谈阳舒对此不置可否,在莫贞芳眼中便显得冷漠了许多,她不知道谈阳舒和李由林之间的谈话,只是觉得能入这李府来,或许总能有些指望。 过来传话的仆人已在旁等候多时了,谈阳舒起身便辞了李夫人,随着侍仆去见李由林。 “李总管。” 宫里的内侍奴婢称李由林为大监,坊里真真假假地闲言碎语称他为内宰相,剩下得鼠尾官吏便点头哈腰地称一句李翁了。 尽管圣人甚至封了他为楚国公,谈阳舒依旧称其为总管。 “那位施郎君他离了张府,自去崇仁坊了。” 李由林见他开口是这句话,不由一哂,“谈正卿何必亲自来,差人送句话就行了。” 谈阳舒未理会他这客套话,“总管坊间眼睛无数,便是我不差人,哪会不知?我今日只想弄清楚你对这案子的态度罢了。” “正卿放心,那日既是应答下你,自是不会让你失望。”李由林将茶杯一放,话里多了些深意,“如今你我是同行一条船,怎会撇下正卿。” 谈阳舒听这话眉眼冷了几分,起身言:“我为故太子遗事,才愿助你一臂,李总管若办不好事,谈某正卿这位子亦可舍一舍。” 说罢,已拂袖离去。 李由林对他这威胁并不放在眼里,他知道谈阳舒对诚太子的情谊,可惜太子早亡,往后这太极宫的位子,只能剩五皇子去登极了。 倒是谈阳舒这话,又让他想起了那位早亡的诚太子。 诚太子性格儒雅,待人宽仁且又有政治远见,确为天生的帝王相。只可惜天妒英才,圣人未等到吐蕃大败的书信,先传入长安的竟是四言扼人咽喉。 诚太子毙。 大豫十一年的冬天让人印象深刻,寒雨簌簌,诚太子的灵柩从朱雀门抬进来,沿着承天门大街一路向北,从朔州带来的尘土,已被洗刷的干净,太子的灵柩在冷雨的笼罩下,显得异常得黑亮,干净得不容指染,犹如棺中躺着的那人。 两街的百姓皆埋头跪拜,哭声不决。 大雁塔下慈恩寺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小雁塔荐福寺也响起了缓慢钟鸣。 延康坊西南角西明寺亦是佛念不止,全长安的百姓都在为大唐所失去的所默哀。 20. 点苏娘(二)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杨士弯唇,拍拍他的肩,“你我不为李唐效力,不必在意太多,程老弟只管放心去做。” 程美中摁住杨士将要拿开得手,眼神移向他,却不言语。 杨士嘴角的笑凝在那儿,望了眼程美中的手,平静开口,“可是还有什么疑虑?” “如此大事,小弟总不能一人决断,杨兄总该与我一起。” 杨士干笑起来,叹道:“我看啊老弟你是被吓着了,你我同行一舟,何必疑我呢?” 程美中似笑非笑得盯着他,随即却又大笑着拍拍杨士的肩,只吐出五字来,“杨兄多虑了。” 杨士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须臾,奴仆进来传话,说六娘子来了。 程怡月掀帘入室时,程美中早已将方才面上神情收起,可她仍是从父亲脸上窥得一丝旁的情绪。 她将程夫人熬制的莲子粥放置案上,“这是阿娘亲自熬得,阿耶快尝尝。” 程美中接过来,长叹一声,“难为你母亲费心了,她身子不好,何必亲自下厨。” “阿耶是为何事忧心?自从那鲁郡公的桂园宴回来后,阿耶便整日呆在这书房里。” 见程美中不答,她便又自顾自言:“儿知阿耶为那谢拾遗上札子的事儿心里不痛快,许是在鲁郡公宴上又同他见着了,可是咱没做过的事,凭他怎么胡搅蛮缠也不会成真,阿耶何必忧心呢。” 程美中的话堵在喉咙眼,刚舀的一勺莲子粥悬在半空。 程怡月瞧见,歪头问道:“阿耶怎么不吃?” 程美中低头望了一眼,抬手将勺送进嘴里,粥中的一颗莲子硬生生地吞咽下去。 “其实儿觉得圣人糊涂,这案子查了这么久都没听见什么声响,一眼就能瞧出阿耶同杨伯伯无错。”说道此处程怡月翻了翻眼,颇为不屑言:“桂花宴那日,儿还想同那李府的三娘子打听一下清河公主的行径呢,可惜人家趾高气昂,不愿透露。” 程美中听这话,便放下碗勺问她,“你打听清河公主的行径做什么?” “我原是想着向公主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谢愈同阿耶这事儿查得如何了,毕竟清河公主贵为嫡公主,那谢愈又成了她的习字先生,总是知道些什么吧。” 程美中被她六娘小女儿的心性弄得哑然失笑,“女儿家的便开开心心玩乐,别为阿耶这事儿操心了,没做过的事阿耶愁什么?你呀去陪你阿娘吧,让你阿娘把心放肚子里,好好养病。” 升平坊的里门旁有许多的酒肆食店,苏娘未尝过长安的街边小铺,施陶便带着她在张记食店叫了一份古楼子。 苏娘接下小咬了一口,笑盈盈道:“倒是有别咸阳风味。” 正巧铺边窜出一只狸奴,被这胡麻饼香味所吸引,黏乎乎地蹭苏娘的衣裳。 苏娘喜猫,俯下身摸摸它的脑袋,便分了一半于狸奴。 岂料那狸奴吃完,怪叫了一声,下一刻便硬直了身子倒下去,片刻没了气息。 苏娘惊呼了一声,颤着指尖指道:“这饼……有毒!” 施陶神情一变,忙将苏娘手中的古楼子扔于地,下一刻苏娘便觉得腹中绞痛,她抓着施陶的衣袖,半蜷着身子,面容痛苦。 “苏娘!”施陶将她横抱在怀里,死死盯了一眼那掌柜,翻身上马便疾驰而去。 那掌柜也是唬了一跳,顷刻便被坊中忽然冒出来的金吾卫扣住了。 “官爷明鉴!小人哪敢下毒害人呐!” 领头将那地上的古楼子包起来,又招手道:“带走!” 掌柜委屈哀嚎不绝,被那金吾卫三两个架着强拖着走了。 坊间不远间藏于暗处的几人见状,也忙隐去了身影匆匆离开报信。 施陶抱着苏娘下马,快步入了医馆。 苏娘已是额上冒汗,唇白手软,话也说不出。 “这是……”那郎中瞧望苏娘面容,正欲言却被施陶急急打断。 “医工,催吐汤药拿来!” 郎中被他吼得一愣,反应过来忙招呼打手去煎苦参汁。 施陶握着苏娘的手,眉眼全是郁色,声音有些紧绷,“她方才不慎误食了毒物,医工可看得出是否有性命之忧?” 老郎中手搭在苏娘的脉搏上,脉象忽快忽慢,偶有停止。他略微沉吟片刻,问道:“可将剩食带来了,老夫分辨一番。” “医工稍等!” 施陶望了眼苏娘,抽身离开,快马扬鞭而去,到了张记食店却发现那掌柜已然没了身影。 他抓住店内的博士厉声问道:“掌柜人呢?” 这博士认得施陶与方才那位吃了毒饼的书侍是一起的,便以为是来向他问罪,忙跪哭喊叫:“不是我干的,那饼不是我做的!” “掌柜人呢!方才地上的胡饼去哪了?” “掌……掌柜被金吾卫来的人捉走了,饼自然也被他们收了去。” 施陶垂眸松开那吓得哆嗦的博士,立在原地未言,继而又转身上马朝医馆奔走。 郎中见施陶回来,等着他从怀里拿出剩食,未料他并无动作,只迫切询问:“她如何了?” “郎君放心,这位小娘子刚服了下了催吐汤水,如今气虚得很,补补就好。”郎中捋了捋胡子,叹道:“虽瞧不出是何毒物,但好在送来的及时。” 施陶听此才松了口气,拱手言:“劳烦医工了,烦请医工再开些方子为她补补。” 郎中瞧他拿不出剩食,又见那躺着的小娘子分明是作男人装扮,便猜两人怕是惹上什么麻烦,心里暗暗叹气,面上却点头,只道:“随我来。” 医馆前飞驰过一群马匹,扬起一阵尘土。 行人对着早已没影儿的乱驰者啐几口唾沫星子,叫骂几句。 坊中的鸟儿被马蹄声惊得展翅向北,跟随着空中翱翔的白鸽飞向宫城,落在雕琢的金檐角上。 一群蓝衣宫女端着碟子穿过大吉门,这是送往武德殿的吃食。 今日李由林未去宫中,跟在圣人身边伺候的自然就成了吴辉。 大多数中书门下递来的折子李洵已经不大去看了,小事直接画了敕交由尚书省去办,有时画敕也由着李由林代劳。 案上的札 21. 点苏娘(三)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能养得起昆仑奴的主家,必是显赫之族,无过便是无过,有过便仍是无过。坐在这里啊,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为无为也无多大分别了。” 彼时的殿内有些清净,清河在思索这句话,吴辉也垂着脑袋深想大家所言。 王全侯在殿外,耳朵听见些许步伐声,忙迎起笑脸,只见这清河公主同吴辉一前一后,各自一脸异色,严肃万分,王全忙将笑脸收起来了,低头跟在一旁。 去往千秋殿的路上,气氛沉寂,三人各有所想,一时这路也走到头了。 王全轻碰了吴辉一下,低声道:“师傅,千秋殿到了,您老怎么还在出神?” 那吴辉才猛然回过神直起身来,朝公主行礼,“既到了,老奴便先走了。” 清河亦是有些恍惚,她撇过眼点头道:“慢走。” 千秋殿内此时的光景有所不同。 谢愈正立于李知身后,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行笔,两人挨得极进,李知微微偏头,鼻尖便能触到谢愈的侧颜。 如此旖旎气氛下,哪还有旁的心思习字,李知支着下巴,转过头盯着他。 谢愈察觉,手中动作一顿,目光同昭九细长淡眉下,浅笑盈盈的眼眸相撞在一处。 李知眼帘微微垂下,眸光从他眼尾处一寸一寸下移,如春日泉涌,极细极细地荡过,谢愈心神微乱。 直至停到谢愈唇角。 她蓦然感受到谢愈温热的鼻息逼近,李知心快了一拍。 谢愈眸中暗色涌动,已是难捱,轻凑上前,向着点红而去。 未料此刻清河踏步进来,唇还未相贴的二人登时后脊一凉。 李知抽手转身,谢愈伸指望字,两人装作指点字画模样,皆不敢抬头,隐晦的心思早如潮水般退去。 可巧的是清河还未将魂从武德殿内收回来,自然也是未瞧见两位先生过于亲密之举,只是面无表情地坐下,中规中矩地接着提笔习字,徒留李知谢愈二人心慌意乱。 于是这千秋殿内又同那武德殿一般,气氛微妙得很了。 李知同谢愈出宫时,神情都亦还有些不大自在。 她指尖捏着披帛,低眉瞧望谢愈轻飘的袖摆,脑中仍是那千秋殿内的浑事。 “公主应是没有……瞧见。”李知跟在谢愈身后小声开口,说到末尾底气也不剩多少。 谢愈抬手掩唇,轻咳一声,眼睫微垂,语调里藏着些许自责,“是我太过冒犯了,失了礼节。” 李知听罢,细眉轻聚,继而眼眸一转,嘴角翘起。 二人已出了外宫,李知悄悄向前迈了一步,指尖滑入谢愈衣袖,悄然捉住他的手心,橘色的披帛因着动作而垂落在两人相依处,从远处看,倒真瞧不出衣袖下藏着的两双紧握着的手。 “那又如何?” 她略微偏头,眼眸圆睁,偏问道:“礼发乎于心,不是先生说的吗?” 谢愈被她这番动作折腾,无奈一笑,捏紧李知的手心,撩目望她,“往后不许再唤我先生。” 李知正要开口辩驳,忽见扶回急急赶来,从怀中掏出一纸白信。 “五郎,这是大理寺递来的信。” 谢愈展开信纸,眼中笑意落下,眉头霎时凝作一团。 他一瞬地松开手,翻身上马,口中嘱咐扶回道:“好生送三娘回去。” 谢愈调转马头,又回望一眼李知,仍还是放心不下叮嘱,“昭九不许在坊间逗留,快快随扶回回去,我还有公事未办,得前行一步。” 扶回知他不放心李知,便忙应答下来,“五郎安心去吧。” 谢愈点头便驾马,直奔大理寺。 胡咏思亦是满身带风地赶到大理寺,走了小门同二人会晤。 郑观见众人已至,已停下来来回回地踱步,抬手让甄寺正叙事。 甄寺正也便言简意赅,“今日施陶同他的书侍去了升平坊间的张记食店,饼中被人下了毒,可巧书侍先尝了一口,后分了胡饼给狸奴,顷刻猫毙。” “好在施郎君未食。”郑观在一旁补充,又道:“盯梢的人回来说,那升平坊间的金吾卫一下子冒出来将那食店掌柜押走了,这案子怕是难到大理寺手上。” 胡咏思默了片刻点头,“却也无妨,若大理寺真将此案提来倒是不妥,交给金吾卫不失为好去处。” “哎,这程美中同那杨士真是歹毒,这才几天,便下此毒手,幸而那施郎君命大,不然这证人一死案子倒真没法查了,可叹老天有眼,终是邪不压正。” 甄寺正似是有所感触,摇头叹道:“这官做的越大,心里的弯弯绕绕也就越多。哎也罢,同朝为官,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胡咏思睨了他一眼,郑观也面色不善,甄寺正心中正感慨万千,抬头瞧见唬了一跳,自知说错了话,忙找补言:“当然清清正正的好官也是不少,呵呵呵。” “如今施陶虽逃过一劫,但难防程杨二人下次手段,今日便是想与各位商寻对策。” 胡咏思接下话,“吃食便私下给施陶定好我们的人,程杨失手,定然心急,必有旁的后手,大理寺得多派些人马护他。” 郑观仍是顾虑万分,将手中的书纸放于案上,“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心里不安,不如将施陶接到大理寺来,那日我们被正卿打断,也未曾听施陶言明过去那科举案的真相。” “不可,人若是死在大理寺,我们都要担责!” 郑观也是未想要这层,被他一点拨,直叹自己太过冲动。 谢愈原是在旁默默听着,胡咏思此言,如给他当头一棒。 是漠然呢还是功利呢?谢愈说不清,只是郑观的反应,让他忽然脑中浮现薛相的话。 “行事不计后果,是要受罪的。” 胡咏思见谢愈一直默不作声,便侧目问他,“谢拾遗怎么看?” 郑观也移目望他。 忽的被提及,谢愈目生茫然,怔忡片刻。 心下思绪纷乱,一时觉得人命胜天,风雨未能料,一时又觉科弊不可拖,必要断其一尾。 “谢拾遗?” 谢愈回神抬头,“不能接,否则一切将功亏一篑。” 他话虽说得肯定,眼底的淡淡沉郁却被胡咏思轻易察觉。 郑观长吐出一口气,叹道:“棘手案终办棘手人,且等着金吾卫的结果吧。” “郑少卿不若 22. 隔岸火(一) 《病梅》全本免费阅读 [] 窗外,天幕黑如玄铁,月已挂梢,愈发明亮,树影婆娑,在屋内投下或深或浅的朦胧斑驳。 苏娘按着施陶所嘱咐的,一路寻至李府,又将怀中的信递于看门人,在外等了须臾,李夫人便亲自过来接她进去。 “苏娘子快请进。” 苏娘跟在李夫人身后,她对这园子有些印象,便听李夫人笑着开口,“那日我便觉得施郎君身边的书侍模样清秀得很,不曾想竟真是个女娇娘。” 苏娘面上浮上薄红,“夫人谬赞了。” 莫贞芳带着她去往一处庭院,苏娘瞧着不对,却并不敢言,只心事重重地跟在她身后。 “苏娘子今晚便先住在这儿吧,缺什么只管同我提,不必拘谨。” 苏娘一愣,慌了神,急急道:“我原是来替施郎君送信,自是要回去的,怎能留他一人在那儿。” 莫贞芳牵起她的手,轻声安抚,“他将你送出来,再回去岂非坏了郎君一片心意?”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了她一身,她这才悟过来,施陶的信分明是为她写的。 一时白日的虚毒与晚上胆战心惊地奔走积于一处,苏娘身子一颤,竟生生倒了下去。 莫贞芳一惊,忙同丫鬟半搂着苏娘,又急急去唤医工来。 “阿郎,夫人过来传话,说施郎君身边的那位娘子晕过去了。” “知道了。”李由林摆手,“也好,省得夫人费心力劝说。” 他没注意过于拒临身旁的书侍,若不是今晚他送的这封信,他哪里知道于商竟真是在咸阳娶了妻,还带到了长安。也算他聪明未将弱点明晃晃得公之于众,今夜也知道将人送到他这里来。 李由林丢下信,哼了一声,在空净的禅房里显得极其短促,漠然又冷寂的声音响起,“还不够,中书门下到现在还隔岸观火,便丢把火烧到他们脚下,逼他们非要给我踏进这旋涡里来。” 他起身将信举到烛火旁,火舌一瞬地爬上纸面,下一刻变成了烟瓷里的一堆灰烬。 “吩咐卫寂,让金吾卫不必管昇平坊的事儿。” “是。” 此刻,月正高悬。 崇仁坊的酒肆还未打烊,于参怀前搁着几坛酒,喝得愁闷。 今日是他亡弟祭日,他从亡弟墓前回来,便在这酒肆前落不开脚了。 谢愈在楼上注意到他,许是于参此番模样过于颓然放纵,全然不似在中书殿内的板正严己,便是他也张望了许久,才敢确认那人是于参无疑。 谢愈起身下楼,又叫了一碟菜来置于于参面前。 于参眸中迷离,撑着眼望他。 还未言便见谢愈坐下开口道:“于兄怎一人独饮?” 于参“呵”了一声,他看清面前这人是谢愈,便又晃着手斟酒。 酒肆的烛火很暗,他坐于暗处,将他面上的失神恰好掩住,声音也有些模糊不清。 “世人伤情不一,旁人参悟不定,为何不可独饮。” 谢愈不知于参所言,便也将酒满上,随他一同举杯。 于参手中酒杯一顿,抬头他问道:“你家中,可有兄妹?” “有一妹妹,同老母住在润州。” 于参便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倒酒。 谢愈见状,按住他欲送于嘴边的酒杯,劝解道:“于兄,不可多饮,明日还有朝会。” 于参并不理会,他将酒高举于头,冷笑道:“这朝会我去,醉与不醉又有什么分别?” 谢愈不知他因何如此借酒消愁,只是在他提及兄妹时,忽然想到了于参已故胞弟。 他抬眼,望着于参,眸中情绪流转。只是于参并未注意,却听眼前这人慢慢开口,提及起已常埋于地四年之久的名字。 “于兄,你有设想过于商若是还活在世上,会是什么样吗?” 于参的眼猛然冷得如冬日,黑眸涌动,醉态之姿反更添戾气,他盯着谢愈,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不及眼底,如青蛇吐信,白虎露牙,平白让谢愈背脊一僵,才慢觉平日中书省的老吏称他为“疯子”,并非空穴来潮。 “想拿我当棋子?”于参猛地站起身,将手中酒杯砸向一旁,“还敢拿我胞弟作引!” 登时黑瓷乍破,惊得旁人纷纷探头。 他摔袖转身就走,徒留谢愈立在那儿。 碎了一地的瓷盏,晃眼得很。 谢愈同掌柜告了歉,赔了酒瓷钱。折腾完一切,他眼底陡生一种落寞与羞愧。 他想是疯了,才会觉得那施陶同于参有几分相似。 谢愈索性坐下,又叫了壶茶径自喝起来。 他破天荒地想着,若是那施陶是于参的胞弟,今日杨士下毒成功,那于参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同胞弟曾擦肩而过了。 他拍醒自己这荒诞的想法,放下酒杯踱步,朝着另一条小道回舍。 薛府书房灯火熠熠,四周的仆人也都散去。 薛海的案上放着一封快书,一旁坐着的人相互传看,末了又将其递于桌几。 那封信轻飘飘地置在那儿,如同它内里的话一样显眼,将每个人的心都刺了一刀,却只能捂着不吭声。 众人皆露愁色,面容凝重,一时纷纷寻问薛相看法。 薛海默不作声,手却是紧握起来。 明眼人很容易看得出,右相已经是尽力在隐忍怒火了。 这信由来源于薛海埋藏在各处的暗柱,所送来的消息却皆是不利。 那位在昇平坊传闹地沸沸扬扬得受害之人施陶,竟然是大豫十二年的于商,他背后所牵扯的人不仅有大批中书省的人,更有他薛海埋在各部的暗脉。 四年前的科举一案远不像表面所呈现的那样,薛海竟不知为了这么些小利,白白赔进去了这么多人! 如今大理寺接下此案,若是查出旧案,那必然是一番血洗。 内室阒然,座下的人四顾无言,谁也不敢开口。 半晌,才有一言打破了沉默。 “薛相,此人不可让大理寺接着往下查啊。” 说话地是位极有分量的人物,由他开口,众人淤积在心里的犹豫散了些,也便都放开扼在喉颈间的话。 “如今牵连出中书省大批人,圣人被立嗣闹得心烦,正愁无处发泄,否则怎会允了那谢愈去查四年前的旧事?” “是啊,此番案定,犹如血洗,我朝将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