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女配重生后》 1. 第一章 [] “魔就是魔,正邪不两立。” 冷柔危半躺在地,胸口被一柄长剑指着,贺云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静而严肃地宣告了结果。 两人之间漫开良久的沉默。 冷柔危脸颊边挂着血痕,她勾唇笑了笑,浑然没有危难临头的自觉,指尖追逐着雪亮的剑尖,喃喃叹了声,“好剑。” 这柄剑能劈山分海,是剑尊权倾天下的象征。这样好的一柄剑,当初还是她毫不犹豫地融了本命法器铸造。 贺云澜带着它威风凛凛地出征时,剑身在战场上嗡鸣飒响。 冷柔危仿佛也能听见一个声音说‘看,它多么神气’,遥相呼应地为那剑自豪。 而这劈山挪海之势,如今反指向她。 “你怎可对道君口出狂言?”站在贺云澜身后的女子颤着指尖指向她,秀眉微微蹙起。 女子名叫婉舒,与冷柔危恍如照影,然而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将两人混淆。 一个柔弱无骨,似乖驯的藤蔓,只知攀附在贺云澜身上,哭哭啼啼。 一个身姿纤长劲瘦,裹在素白衣裳之下,就如珍珠上那一点秾艳华光。 跟在贺云澜身边这些年,即使冷柔危早已不像从前的自己,却依然棱角分明。 冷柔危眯了眯长眸,懒洋洋掠过婉舒,视线定在贺云澜身上,“如今什么人也配与我说话。贺云澜,你惯坏了人。” 婉舒气得直跺脚,“你!不过是个……”阶下囚三个字还未说完,便被贺云澜广袖一拦,拉在身后。 贺云澜看着冷柔危,一贯没什么情绪的眼神似是隐忍,半晌,难得流露出几分悲悯情绪,“阿柔,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 “总有一天?”冷柔危咳出一口血,眼光瞥过他血迹斑斑的战靴。 漆黑的大理石地面上倒映着重重围军刀剑晃动的影子,她不禁哂笑,“贺云澜,你为了骗我,连你自己也骗?” 眼下这光景,哪里还有下一个明天? 冷柔危抬起头,凤眸陡然锐利,近乎逼视着他,“这么多年,你对魔界的偏见竟隐藏得如此之深,真是辛苦你了。枉我千挑万选,挑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冷柔危讲话不留情面,婉舒早已按捺不住,抖着贺云澜的袖子,在他怀里急得眼泪直掉,“尊上,你怎可任她这般欺辱了去?” 贺云澜喉结滚了滚,不知出于对这多年情分的一点怜悯,还是什么缘故,他一个字也没说出。 分明是她冷柔危受了伤害,却像是他做出了多么大的忍让。 从前她怎么就没有看出他的这份虚伪? ——不,是有人看出过的。 那时候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心里的声音为他找了理由,说服了自己。 如今魔界覆灭,当年师父阻拦她的一幕幕提醒着冷柔危为时已晚。 她闭了闭眸,恨极反笑。 笑贺云澜,也笑她自己。 一日之前,她还是贺云澜的云宫护法,是他名义上的道侣。 不过转眼,她的贺道君竟接二连三地送了她这么多‘大惊喜’。 这第一重惊喜,冷柔危觉得或许该叫‘我是替身’。 婉舒是冷柔危从贺云澜的地宫里抓出来的。 贺云澜出征北荒仙域,冷柔危留在碧落山之巅,为大阵护法,镇守云宫。 此地与世隔绝,她却仍听见些风言风语,说是贺道君金屋藏娇,心爱的女子另有其人。 若他高坐云端,谁也不爱,冷柔危倒不在意。 这么些年,她对贺云澜一见倾心,痴心付出,赠他机缘法宝,陪着他从籍籍无名到平步青云,她甚至离开魔界,连尊主之位都舍弃。 贺云澜从未拒绝,默默允她跟在身边。 冷柔危知道他天生感情淡薄,不善言辞,以为这样就算是贺云澜的承认。 可见到婉舒的第一面,冷柔危看着这个面容与她有八分像的女子,瞳孔轻轻缩了缩,连心神都恍惚了一瞬。 婉舒躺在冰玉床上温养着魂魄,看样子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时日——甚至多少年。 恐怕从贺云澜成为剑尊,在碧落山上兴建云宫开始,她就在这里了。 诸多细枝末节如雪崩般轰塌而来,砸得冷柔危措手不及,微微昏眩。 怪不得。 怪不得贺云澜总不让她去地宫。 如今想起,贺云澜素来喜欢她着白衣,又明里暗里,通过身边人之口说她不够温柔,太有主见。 怪不得他对她诸多挑剔,原来早就有一个模板躺在这里。 他欺瞒她! 冷柔危只觉得荒唐,她闭了闭眼,当即将人抓出来扔在霓光殿,等贺云澜凯旋归来。 在这段时间里,还没有等冷柔危心里习惯性地为他找好一个理由,贺云澜就风尘仆仆地为她带来了第二重‘惊喜’。 “覆灭全族”。 冷柔危怎么也没想到,贺云澜让她镇守云宫的同时,大阵也隔绝了外界的消息。 直到他回来,冷柔危玉符上的消息才雪花般纷涌而至,都来自魔界。 铺天盖地的消息用鲜血昭示了五个字:贺云澜背约。 ——公主为何见死不救? 魔界公主冷柔危面对这样生死绝望中发出的质问,怒火暗涌,心痛如绞。 她当初放弃尊主之位跟贺云澜离开魔界,闹得几乎是众叛亲离,可几十年来,有她在,魔界与仙域始终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冷柔危万没有想到,贺云澜竟不是去征伐北荒,而是趁着魔界疏于防备之时,联合北荒,大军长驱直入,覆灭了魔界! “为什么?”冷柔危咬牙冷声质问,眼尾嫣红。 她实在太习惯在心里事事都给贺云澜找理由、找退路,可如今已是退无可退,就连她自己也被逼上了绝路。 天下没有要她痛苦的人还能好端端活在世上的道理,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殿内地裂如闪电,土崩瓦解,半步七重的境界展开,转眼就是一望无际的土壤之上。 浩渺天际飞下的尘沙与脚下大地运转的阵法轰然相合,向三人迅速围拢。 修为到如此境地,已能引动天地之力绞杀敌方,冷柔危以自己修行四百余年灵魄为祭,此招已是不留退路。 贺云澜的战甲被罡风吹得烈烈作响,他冷声低喝,“冷柔危你疯了?!这样下去你会灰飞烟灭的,快停下!” 冷柔危唇角溢开冷笑,她身为大阵护法,修为虽也是万人之上,可贺云澜得了太多机缘,她与他,早已如隔天堑。 不以命搏,绝无胜算。 她灵魄越烧越快,厚土大阵的威压亦是排山倒海,宛如参天的坟墓轰然盖下! 贺云澜凝眉,放弃与她对话,宝剑铮鸣而出,剑意浩荡,荡开地裂天崩的威势。 长剑贯穿心口,冷柔危喉中腥甜,猛地吐出一口血,厚土境寸寸破碎。 她 2. 第二章 [] “仙域落山宗弟子,贺云澜拜见——” 猩红月色下,魔侍的唱和声传到择芳台上。 主座上绣纹繁复的紫色裙摆从金丝楠木椅上垂下,冷柔危手臂撑在扶手上,一手支着下巴,似在打盹。 闻言,长睫簌簌颤动,睁开眼。 择芳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四方广场,绵延到远处伫立的汉白玉柱之外。 一股无形的波动随着唱和声四面传开。 “诶,那贺什么是谁啊?落山宗又是个什么地方?” “连公主的宴会都敢迟到,他怎么敢的?” “嗤,你们看你们看,那上边还有一道急火令,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人用这么糙的法印加急。” 一道淡金色的书贴从空中划过,落到冷柔危眼前,火红色的法印褪去,画卷展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冷柔危怔了怔,眼中流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 贺云澜。 她心里很快浮现出这个名字。 还有毫无征兆的心跳,以及和这个名字、这张脸相关的浮光掠影。 一息,两息,三息。 冷柔危静默的时间越长,广场上的躁动也就慢慢安静下来。 这场择芳大会是为魔界少主冷柔危挑选近侍的盛会,每个人的画像都会率先呈上主座,由少主亲自过目。 人人都知道,少主便是未来魔尊,少主近侍则是未来魔尊侍君的储备之选。 来自魔、仙、妖、鬼几域的公子翘楚不知凡几,各个都是天资非凡,容貌俊逸,怀着各方势力联姻的意图而来。 画像流水一般地过,少主却一直兴趣缺缺。 从未有人在她眼前停留过如此长的时间,众人不由得不警惕。 “刷拉”一声,万众瞩目中,冷柔危扬起手,择芳台上火焰骤明,火舌跳动着席卷了画像,台下一片哗然。 两点焰火在冷柔危瞳孔中跳动,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在指尖燃烧成灰,随风扬去。 末了,她似是荒谬,似是自嘲般轻笑一声。 掌心蕴出的修为,不过四重。 四重修为在魔界已经是少见的中高阶,可离她原本半步七重的修为已是天堑之隔。 她竟然真是重生了。 ——贺云澜提剑剜出她魔丹的时候是怎样说来着? “魔就是魔,正邪不两立。” 年少时,这位高高在上的剑尊还没有那么冷酷,他只是个卑微到泥地里的无名弟子。冷柔危却是真正万人之上的魔界少主。 在择芳大会上,冷柔危对他一见倾心。 此后赠他机缘法宝,陪他修炼升阶,而后毅然决然随他离开魔界,闹得众叛亲离。 他可从未提过什么正邪不两立。 她用自己的本命法器为他熔铸剑髓,九死一生助他破开秘境险境。 他也从未提过什么正邪不两立。 他喜欢她着白衣,她穿,他身边人说她不够温柔小意,她改,他说结契道侣的时机不够成熟,她等。 他那时也没有说过正邪不两立。 何以一朝成了剑临天下,睥睨四海的剑尊,就忽然想起了正邪之分? 若是早就在心里泾渭分明,何苦这么些年拖着她不放? 倒引她自以为是,一步一步越陷越深,付出了她身上所有。 到头来她换来了什么? 一个白月光替身的身份,一个屠尽魔族的消息,一剑穿心剜了她的魔丹,一句正邪不两立。 魂魄被束缚在融魂阵法中的时候,冷柔危才轰然明白,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他复活白月光的一个容器,一个助他修炼的筏子。 上一世如走马观花,一场荒唐梦。 莫说是理解贺云澜,就连她自己,冷柔危也不能全然理解。 在冷柔危出神时,广场上那些先前还警惕在心的人再次放松起来。 “哈哈哈,没点家底还学人家急赤白脸地攀龙附凤,招笑不招笑,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纷纷哄笑,人群边缘,贺云澜风尘仆仆,刚刚赶到。 在一众锦绣公子堆里,他无疑显得灰扑扑的。 一来就撞见这一幕,那张尚显稚嫩的脸顷刻就挂不住,脸上火辣辣的。 他皱眉,暗暗攥紧了拳心。 因为身体太过紧绷,贺云澜无意识碰到了旁边说话的人。 那人瞥他一眼,他顿时火烧一般避开视线,心里升腾起一股屈辱和恼意,却又生怕旁人认出了他,慌忙拨开人群隐匿其中。 “公主殿下。”冷柔危的身侧传来魔界二长老的声音。 一听他开口,冷柔危便端起手边的杯盏不疾不徐地饮茶。 若将人分成喜欢、无感和讨厌三类,二长老当属特别讨厌,超脱于任何一类之外。 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拿着镜子挑冷柔危的错处,再上报给魔尊。 又称,小报告长老。 “仙域落山宗虽不是名门仙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烧了他的画,落了他们的面子,未免还是太不合规矩。 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落人口实,说我们魔界有意折辱? 两域关系正是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少主怎能再生事端?” 云台之上忽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择芳大会由二长老主持,但如今少主不说话,无人敢接茬。 待冷柔危从容饮完茶,将瓷盏往案前一搁,她拨弄了一下茶盖,发出“当啷”一声轻响,漫不经心道:“说完了?” 二长老被她的话一噎,他动了动腮肉,沉肃道:“您是魔界少主,您的一言一行……” “如何?”冷柔危乜他一眼,二长老顿时不寒而栗,胡须都抖了两抖。 场上所有的画像忽然同时飞起,轰地一声无火自燃,在猩红月色下若纷飞的群星,拖着火焰的尾巴,从二长老眼前成群结队地飞过,像是一记巴掌“啪”地甩在他脸上。 天下四域三十六洲,早已无人不知她乖张声名,不差这一次。 二长老瞠目结舌,指着那些火星,半天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你”字和“这”字。 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得不轻。 最后憋出来一句,“成何体统?” 冷柔危已失了与他周旋的耐心。 她在窸窸窣窣的议论中起身,走到择芳台的玉阶边时,忽回头道:“二长老与其想着如何在魔尊面前参奏本宫,倒不如先想想,本宫的择芳大会上放进来一个胆敢迟到的人该如何解释。” 二长老心思被她戳破,眼睁睁看她离开。 人群瞩目,冷柔危却仿佛事不关己,从玉阶上闲庭信步般走下。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择芳台南角的汉白玉柱轰然倒塌,有什么东西正在卷着烟尘飞速地穿过广场,打乱了人群,不过转眼就到了冷柔危三十丈之外。 烟尘中隐隐传来魔卫的声音,“护驾!护驾!他朝着公主去了!” “快!抓住他!” 冷柔危瞬息了然,冷笑,“废物。” 她身形一荡,掠入烟中。 踏进来时,她不禁蹙眉。 这烟并非普通尘沙,而是幻术,置身幻术之内,她恍然升起一种熟悉之感。 恍神的须臾,她与一道身影交错而过。 那人蜷曲的长发掠过她的肩,他却并未与她直接动手,而是借着浓烟周旋,将那几个魔卫遛得围着冷柔危团团转。 “退出去。”冷柔危冷冷命令。 那人身手矫健,这些废物在他面前蠢相毕露,反妨碍她施展。 魔卫们心有忧虑,还想在冷柔危面前挽回一把,一时犹疑。 冷柔危索性掌心翻转,将这些人通通打了出去。 她独自站在自成一方天地的烟尘中,循着记忆中的破解之法,手中催动冰霜,将原本无形的千万缕幻丝凝结在眼前。 冰霜蔓延之处,滚滚浓烟寸寸静止。 那身影敏捷地避开她的术法穿梭其中,反来近她的身。 转眼,烟尘里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近在咫尺。 冷柔危飞速分出一道冰霜缠上那只手臂,化作霜缚将人紧紧捆住。 烟尘散去,冷柔危看清了来人。 竟是他。 在这里见到前世的死对头,冷柔危有些意外。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桑玦,是仙域和妖域频生冲突的时候。 自妖王陨落后,妖域十一洲混乱动荡已近三百年,几大部族互相不服。 这位少年天骄横空出世,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就统一了妖域。 不过他多么厉害,与冷柔危无关,他多么讨厌,却与冷柔危息息相关。 前世冷柔危曾作为贺云澜的右前使与他交手。 桑玦惯爱用这种幻术,不下杀手,不下重手,只交锋周旋。 那时她已是近六重的修为,一个幻术却能困她许久。幻术破了,他人也不知何处去了。 实在叫人恼火。 偏偏每次见他,他笑得灿烂,还礼貌地同她打招呼,唤她一声“殿下” 3. 第三章 [] 桑玦有一瞬的恍神。 他倾身时,笼进一股淡淡的冷香。 女子青丝半绾,光洁的额头边落下几缕碎发。玉白耳垂下,鲛珠耳铛明润生辉。 万般装饰却也不及她本人,乌发红唇,艳光四射。 “你,留下。”她的声音如碎玉琼响,透出些凉意,语调起伏错落,像是念诗的韵律,霎是好听。 短短一句话,意味不明,桑玦长睫颤了颤,回过神,“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冷柔危把玩着手中的霜缚,“从现在起,你就是本宫的近侍。”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桑玦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长老正色道:“殿下此行恐怕不妥,天下男儿这么多,您为何偏偏挑中一个戴罪之奴?他越狱出逃,罪加一等,当立刻收押。” “二长老”,冷柔危回头一眼,浑似不经意的冷淡中威仪尽显,“这案子本宫接了。” 二长老犹疑,“这……” “上古魔兽破开封印,二长老手中魔卫军迟迟没有进展,反在一个囚犯身上大费周章,只怕是力气用错了地方。” 冷柔危长眸微眯,像是要将他看穿。 “本宫作为少主不日会向魔尊请命追捕。” 二长老紧紧抿唇,对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不过本宫还有一事不明。”冷柔危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侧,“魔兽本由长老们的封印看管,到底是如何出现在角斗场的?” 她蓦然回头,凉凉看过来,意有所指,“不是刁克死了就能逃脱追责。二长老,好自为之。” 也是直到听见刁克的名字,冷柔危才总算把这件事从头至尾理了个清楚。 这个刁克正是二长老唯一的儿子。 刁克生性好斗,据说前几日斗兽场中那个新来的小奴隶一连十胜,将刁克豢养在其中最得意的中阶魔兽都杀了,害他输了不少魔晶。 刁克被惹怒,生了杀心。 他有意提高难度,放出了一只背负着封印的上古魔兽与小奴隶搏杀。 结果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掉进角斗场,被小奴隶杀了。 上古魔兽转眼不知所踪,小奴隶则浑身是血地被关押起来。 这个小奴隶就是桑玦。 角斗场上愿赌服输,生死不论,自然不能以这个理由将他关押,所以放走上古魔兽才是桑玦的罪名。 这是众所周知的版本。 但冷柔危却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上一世她受命在秘境中追杀这只魔兽,她在魔兽的记忆里看到,是刁克的血溅到了束缚魔兽的封印上,阴差阳错地解开了禁制,魔兽因此得以逃脱。 但是那个时候真相对于大多数人已经不重要了,传闻中的少年命运如何,冷柔危也无从知晓。 不过以她对二长老的了解,他不会轻易放过桑玦。 桑玦大难不死,所以他与魔界的梁子是在此处就一早结下了。 现在,她没心思可怜他,也不忌惮他的记恨。 毁了她的宴会,总要付出点代价。 若将昔日的死敌掌控在股掌之间,看他步步臣服,一定有意思极了。 况且,截胡二长老,何乐而不为? 二长老看着冷柔危带人扬长而去,那番话像是敲了他一记警钟,他袖中手捏紧。 他心中有把握,只要桑玦在暗牢中一日,他有的是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杀了他儿性命,怎可能还容他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世上? 原本若是没出这些岔子,他把控着暗牢的狱卒,桑玦又是个无根之人,他的计划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如今桑玦出逃,偏偏被冷柔危撞见,她还偏要接手这桩事。 若是查下去,处处都是漏洞。 他须得想个办法。 * 紫羽殿。 珠帘一挑,冷柔危走进内室,坐在梳妆台前,裙裾拖在地上。 拂绿替她一一拆除发饰,冷柔危撩起眼皮,打量着铜镜中站在她背后的人。 桑玦已经更衣又重新梳整过,蜷曲的长发也被扎成高高的一束。 他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根翠竹,身上有伤也不减他的鲜活生动分毫。 “把师父请过来瞧瞧。”冷柔危挪开视线,随意吩咐。 桑玦虽然还没事人似的站在这,但从暗牢那样的地方逃出来,肯定已经脱了一层皮。 不论对他使什么手段,总归要先把人治好。 总瞧他伤着,有些没意思。 时惊鲲医术高超,这点事对他手到擒来。 冷柔危在打量桑玦的时候,桑玦也在打量她。 她长发披散下来,头上冰冷闪耀的珠翠少了不少。 卸去了浓妆,不似刚才那样艳色逼人,多了几分柔和气息。 见她要打发他走,桑玦道:“殿下还没问过我的名字。” 冷柔危从这清亮的少年音中听出几分不满来,想想,这算是这一世她与桑玦第一次相见,于是随意应付了句,“名字。” “桑玦。” 冷柔危颔首,算是知道。 桑玦又道:“我写给殿下看。” 冷柔危对他介绍自己的执着有些诧异,桑玦已经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将手递出去,搭在他掌心,倒要看看他能弄出什么花样。 少年手掌宽大,温暖干燥,手腕上凹陷分明的筋绷着力量。 他指节修长,捧着她微凉的手背,一笔一划游走过她掌心的纹路,微微陷下。 冷柔危蹙了蹙眉。 似乎是重生之后,她的感受都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幔传来,淡而不真切,像是旁观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他认真写完,又道:“殿下不好奇我为什么叫桑玦吗?” 冷柔危:……不好奇。 不待她答,桑玦神采飞扬地道:“因为我背靠着东桑树长大,出生时又佩戴一块玉玦,所以叫这个名字。” 冷柔危:“……知道了。” 她没料到桑玦忙活了半天,真的只是写一个名字。 他这人似乎有很多可以肆意浪费的精力,举止言谈都带着少年人初入世间时,对万事万物自然的亲和力和热情。 ——当然,在与她交锋时除外。 “殿下为什么选我?”桑玦站在她身侧,似乎已经带入了近侍的角色。 他自然地接过她发间拆下的一支金钗,垂眸,将那尖锐的钗尾抵在指腹,又从镜中看她。 话语间带上了试探,眼神里也似有微妙的敌意。 冷柔危向来讨厌别人的试探,不过反之,她不介意自己试探他人。 下一秒,桑玦手中的金钗消失,出现在冷柔危手中。 她把玩着钗头的宝石,好整以暇地反问他,“你希望是因为什么?” 桑玦不假思索地笑道:“当然是希望殿下想要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他回答得直白,没有旖旎情愫,她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显然,这句话的重点在后半句,他不喜欢被人利用。 冷柔危向椅背靠去,“这可由不得你。” 桑玦了然地点点头,他倒是出奇的好脾气,“遵命,殿下。” 记忆里那个少年与此刻重合,冷柔危还是听出了几分讥诮的味道。 当年是她拿他没有办法,但今时与往日不同。 “殿下,”门外小侍女快步走到冷柔危面前,稳稳行了个礼,“外面来了九位公子,是二长老差人送来的,说是……尊上的意思。” 小侍女回想起烧画的传言,头低得不能再低,斟酌着道,“那位贺云澜贺公子也在其中。” “哦,是吗?”铜镜里的人唇边挂上了玩味的笑意。 二长老不知怎么在魔尊面前进言,竟又送了九个人来,他还真是不服输。 有意思的是,贺云澜竟然还是送到了她的身边。 * “诶,你们说,这魔尊是怎么想的,把他给弄进来了?公主不还烧他画像来着,还牵连到咱们……” 桑玦耳力极佳,冷柔危更衣时,他率先向殿外走,一路就听见人声交谈。 “据说是二长老劝说的魔尊,不都说他谨慎保守,怕和仙盟那边结下梁子。” “你说魔界势力如今那么大,有什么怕得罪的。” …… 桑玦推开门,九个身材高挑,姿容各异的男子站在阶下,彼此之间兴奋地相互交谈着。 唯有一人未站在人群中,他一袭素净蓝衣,竹簪束发,背后背着一柄长剑,静默不言。 热火朝天的众人瞧见阶上的桑玦,一时哑声。 “我站在这里,没人介意吧?”桑玦几步下来,自然填进几人与贺云澜之间的空缺中。 一笑,少年肆意,风华无两。 旁边的人默默和他保持了距离。 公主殿下面前,谁也不想作人陪衬。 众人也心知,这一位才是公主自己选的,也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 他们面面相觑,决定把无声的战场留给那两个人。 贺云澜生得固是姿容俊挺,渊渟岳峙,比之这一位,还是差些生动灿烈。 “这位是贺大哥吗?”桑玦探究地看着蓝衣青年。 见到这个人的第一面,桑玦就敏锐地捕捉到一种他讨厌的味道。 这是来自桑玦本能的排斥,无关其他。 贺云澜目不斜视,冷淡应了声“是”。 桑玦道:“听说贺大哥的画赶了三日三夜三千里,这可是真的?” 烧画的事这样大,到处都有人嚼舌根,桑玦刚才刻意放缓了步子,已把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贺云澜本就不喜与生人交谈,可这人偏偏不识趣,一副无辜口吻,问的问题却令他难堪,显得他上赶着不成,被人瞧不上。 贺云澜不好发作,脸色沉得发青,抿唇不言。 剑修亦要磨砺心智,他叫自己不要与这小子计较。 桑玦歉意道:“桑玦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贺大哥为什么这副表情?” 贺云澜终于忍不住看着他。 他说 4. 第四章 [] 贺云澜打算放过桑玦的那个当口,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出手。 他捂着肩喘息抬眸,映在眼里的人容貌瑰丽,却又带着冰冷的荆棘,刺得他肩膀生疼,像扎进骨头里。 贺云澜默默看着她,对峙了片刻,他才垂下眸冷声道:“臣,知错。但臣绝没有做有伤这位公子的事,清白可鉴。” 冷柔危挑眉,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做错了事,向来会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把一切的行为合理化。 就像和她在一起时,斩除邪祟的路上总会有各类女子不明不白地纠缠他。 冷柔危眼里揉不得沙子,既已名为道侣,那她就要独占,她要成为那个独一无二。 问起,贺云澜会正义凛然地说他身为正道剑修,不能弃弱女子于危难而不顾,叫她所有的愠怒都变成了无理取闹。 他从未有错,从不低头,最后迁就的总是她。 哪怕是穿心那一剑,他也是退让隐忍,背后有她不懂的无数考量。 她几乎快忘了,原来剑尊也曾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也会低头认错。 ——这一次,或许会不一样。 冷柔危伫立在原地,审视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心跳。 比之前更为明显的悸颤。 心脏鼓动着血液,也仿佛鼓动着她向前一步。 但冷柔危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贺云澜无疑是英俊的,他轮廓硬朗,气质也冷峻,像块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贺云澜一样,都是冷漠的人。 两座冰山撞在一起,除非有人融化,否则不会兼容。 前世,她是融化的那个,在贺云澜身边,她的心跳总是杂乱无章。 ——是,这一次是不一样。 这次不一样的是,她清楚地明白,心跳是心跳,她不想融。 失控往往是疾病的征兆,冷柔危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空气中的血气愈来愈重,侵入了她和贺云澜之间紧绷的氛围。 冷柔危眉心微澜,甫一回头就看到桑玦垂着头,像一只蔫巴的大型犬,身体在空中忽扇了两下,摇摇欲坠。 “啪嗒”,是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在他倒下之前,一把抓住冷柔危的手臂,高大的身影坠向她,冷柔危同时也下意识接住了他。 “给他们安排寝殿。” 给贴身侍女拂绿撂下这么一句话,冷柔危裙裾荡过,消失不见。 众人彼此间又低低议论起来。 “咱们到底还有没有必要来这了,我看公主不像是会要我们的样子啊?” “是啊,你看公主看都没看过我们。” “唉,你小子不对劲呀,怎么老散播消极言论?” …… 贺云澜依旧和众人格格不入,他看着两人消失前站着的地方,半晌没有动。 * 冷柔危拎着这只昏迷的大型犬,随便闪进一间屋子。 本想将人往床上顺手一扔,但垂头见他雪青色的衣袍上被血染透,恐怕是伤口裂开,失血过多,遂改成“放”在床上。 安放的布局也没有横平竖直的讲究。 冷柔危能把人带过来安置,是突发情况下的下意识行为,她正需要从当场抽身,在安静的地方整理思绪,不能指望她去照顾什么人。 她随便找了个角度把人斜斜一搁,桑玦脊背沾到床榻,她就撤去了手中术法。 放下人,就传侍从来处理。冷柔危心里如此计划。 但变故陡生。 少年瞧着高挑清瘦,分量却不轻,卸去术法的冷柔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始料未及,没拉住人,反被压住的披帛往前一带。 距离太短反应不及,冷柔危下巴磕在少年锁骨上,硌得有些疼。 好在他胸膛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清瘦嶙峋,坚实劲瘦的肌理给她提供了一些缓冲。 大概是她压到了桑玦的伤口,少年闷闷地哼了一声,似痛,却又似黏糊糊的留恋。 他无意识攥住了搭在腰际的披帛,她的肩背又被他拉低了些许。 冷柔危几乎快与他挺直的鼻峰相抵,他的气息迎面铺洒在面庞。 她的五感确实迟钝了不少,一切的感受都不明晰,似有若无。 冷柔危不喜被动,正要撑身起来,听见少年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冷柔危怔了怔。 她恍惚看到争执、剑影。 看到自己胸前贯穿一柄长剑,轰然倒下,鲜血满身。 看到濒死之际,大雪满山,她躺在一片浸透死寂的寒冷中,黑暗浓稠沉重,没有尽头。 又一片掠影,隐约有一截毛绒绒的尾巴尖,雪白的绒毛上染了斑驳血色。 似乎有人唤了她什么,遥远又悲恸,她听不清楚。 这掠影给她梦见过的既视感,却又全然陌生。 虚实之间,再想抓住些什么,一切就都消失不见了。 也就是这时,桑玦长睫掀起些许,迷蒙中,与她视线交汇。 这一次冷柔危听清楚了。 他薄唇翕动,唤她,“阿姐。” 冷柔危与他交锋多年,倒从来不知道桑玦还有一个姐姐。 他的眼神逐渐清明,他要醒了。 此刻冷柔危还趴在他胸口,发丝如流水般垂落在他胸膛,铺开无声的纠缠。 他领口散了些,隐约露出一根黑色的细绳,想必那根细绳上就穿着他说的玉。 冷柔危从容起身站在榻边,掌心翻转,将披帛从他手中拉出来,对于刚才的场景没有丝毫解释。 桑玦疑惑地看了冷柔危一眼,茫然看向四周,撑身起来时扯到腰间的伤口,轻轻“嘶”了一声。 “这是哪?” 他宽肩窄腰,起身时微微绷紧的身体也像一把徐徐拉开的弓,蕴含着爆发力。 冷柔危移开视线,算着师父过来的时间,在一旁的木椅上闲闲一坐,指尖搭在扶手上散漫地敲着,漫不经心道:“你有姐姐?” 桑玦坐在床沿,两手搭在膝上,扬起一个笑容,“我的名字就是她起的。殿下怎么知道?” 不待冷柔危回答,他想了想,“我好像做梦了,是不是我刚才说什么了?” 冷柔危不言,算是默认。 提起姐姐,似乎就打开了桑玦的话匣子。 他神情温和道:“她在我十六岁时捡到我,那时我还没有名字。 她说名字对一个人很重要,记住自己的名字,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谁。 桑玦就成了我的名字。” 桑玦眼里漫上些笑意,似又带着些怀念,“她很好。” 她说有她在,他就不是流浪小狼。 虽然他可能不是一只小狼。 “但是后来她走了。我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出我。” 还想不想要我。 桑玦至今不知道,她的离开究竟是厌烦了他,还是另有缘由。 这个问题埋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执念。 可能是因为对手当久了,冷柔危听他说什么都带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桑玦不带讥诮地夸赞一个人,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她刚才不过是随口一句,移开话题,才提了个话头,他就自己通通说了出来。 上一世和他的会面总是在立场敌对的时候,她与他之间出现这样心平气和的氛围,反而让人不习惯。 和对手之间,若是不因什么作对,就奇怪地显出一种亲近来。 “我当殿下的近侍,可以。”桑玦忽然道,“但我有个条件。” “殿下要帮我找到我阿姐。” 转眼之间,不易察觉的锋芒在他眼里悄然铺开。 冷柔危轻笑一声,她扬手,素白的掌心躺着一截紫色魔藤的幼苗,“认识这个吗?” “这是大衍魔藤,”她指尖拨弄着细小的叶片娓娓道,“一经种植,就如同蛊毒一样和宿主融于一身。” “想要控制你,本宫有的是办法。你如今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跟本宫谈条件?” 桑玦气势丝毫不落下风,他不赞同地笑道:“殿下可以用魔藤控制我的身体,但是只要我想,就一定能违背,只不过是付出多大代价的问题。殿下要是答应我的条件,我就都听你的。” 冷柔危瞧着他,凭她对桑玦的了解,她毫不怀疑他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也懂得答应他的条件也更容易收获人心的道理。 不过人心无法约束,只能借助外力。 她不相信口头的承诺。 冷柔危靠在椅背上,“证明给我看。” 桑玦看着紫藤,没有出声。 他站起身,像一只矫健的猎豹,悄无声息来到了冷柔危身旁,单膝跪在她脚边。 他没有说话,却又什么都说了。 这份果断出乎冷柔危的意料。 她垂眸看着他,只觉得他这张脸在听话的时候,的确是尤其漂亮。 到底是年少,行事多凭意气。 冷柔危倾身,冷淡命令,“抬头。” 她的指尖像冰凉的小蛇,在他修长的脖颈摩挲游过。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桑玦形状漂亮的喉结轻轻滑动。 魔藤摇曳,从她的指尖攀出,伸向他颈脉搏动的地方。 在刺破皮肤之前,桑玦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低了些,直视着她,“还有一份誓言是殿下的。” “放肆。” 钳在手腕的力量让她一个四重魔修都感到吃痛,冷柔危脸上含上薄怒。 她挣了挣,却因为他手臂收紧的力道,两人靠得更近。 温热的气息在咫尺交织,眼神之间也似在沉默地征伐。 这个人素常还是收着的,不掩饰锋芒的时候,便显出一种不可忽视的 5. 第五章 [] 紫羽殿外,一红一白两个青年打斗得正激烈,乌眼鸡似的,谁也不让谁。 殿内冷淡的声音飘出来,“滚远点打。” 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带着一丝懒倦,却还是让两人纷纷顿住,僵持地钳在一起。 殿内悠悠的落子声隐约可闻。 “都说红色衬人俏,公主殿下也不吃这一套啊。”白衣青年压低声音嘲讽道。 ——或许应当称他为白布青年。 毕竟他身上衣衫被烧得寥寥无几,赤着大半个身子,只剩伶仃一片白布挂在腰胯。 那里一片火似是故意留的,正不疾不徐地往上烧。 红衣青年分毫不让,“那也比一个彻底没有机会的人强。” 红衣青年名叫奚珑。 今日他的计划原本都很完美,他自然地融入到侍奉冷柔危起居女使之间,也没有引发冷柔危反感。 他正为她整理妆奁,下一步就是不动声色地创造肢体的接触。 奚珑准备先从为冷柔危卸下发间的绸带开始。 偏偏这时候齐昀从镜中出现,他拿过象牙梳挽起袖口,笑吟吟地来抢他的位置。 奚珑正与他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不知哪引得冷柔危不满,她当场一把火烧了齐昀的衣服,不许他再出现。 连带着奚珑也被毫无道理地扔了出来。 齐昀气不过,他咬了咬牙,“大不了我回家继承王位,坐拥四洲洲土,部族照样繁盛。” “你区区赤狐一族,失去了这次机会,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手甩开,匆忙去扑身上的火,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奚珑抿紧唇,没有说话,与他背道而驰。 拐过紫羽殿外的游廊时,奚珑瞥见梨树下站着一道蓝色身影,不知他静默站在这里多久。 奚珑想也没想,与他擦肩而过。 “奚公子。” 那道蓝色的身影最终还是把他叫住。 * “魔医大人有什么看法?” 紫华殿里,雪青色衣衫的少年和青衣青年两相对坐。 桑玦探究地看着这个来给他治伤的人,他就是冷柔危的师父,时惊鲲。 时惊鲲从搭脉起就沉默了许久,他眉心微凝,半晌才不急不慢道:“刚才你在紫羽殿前就昏倒过一次?”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桑玦一眼。 桑玦腰腹和脊背有多处深可见骨的血痕,早就气血大伤。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全靠身体底子好强撑着,若是一般人,在寝殿里昏倒第二次的时候,恐怕就难醒了。 不过他腰际那一处伤口却解释不通,它与别处不同,新发,且规整——像是有意为之。 若是倒推时间,正是他殿前昏倒时。 一者,他出手这样狠绝,所图为何? 二者……致伤的气息混沌,似鬼,似妖,又隐隐有几分清灵,难以辨清来源。 时惊鲲听闻冷柔危要将他收在身侧,不免担忧。 此人不是什么善茬,从他一见到桑玦开始,就能感觉到猎食动物暗中蛰伏,引而不发的血气。 野性难驯,与猛兽为伍,终有一失。 “是啊,伤口一直在流血。”桑玦无辜道,“应该是因为这个吧?魔医大人。” 他如此坦荡,时惊鲲默然。 他起身,不欲久留,“你的伤虽重,却不难治,我给你开几丸丹药,配合外用的膏方涂抹,休养几日便好。” 临走前,时惊鲲道:“你戴罪之身,被殿下所救,理当感激。今后跟在殿下身边,就安分守己,做好分内之事,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桑玦频频点头,又问:“那在魔医大人这,哪儿算分内?” 他似乎是真心求教,眼里明亮的光彩却像有着穿透力一样。 时惊鲲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就像他警告桑玦安分守己一样,桑玦也在内涵他越过冷柔危警告桑玦,亦是超出了本分。 时惊鲲道:“行医救人。” 他将手里丹药瓶往桌上轻轻一搁,转身离去。 “谢谢魔医大人了。”桑玦嘴上随口说着,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桑玦想起什么似的,打开药瓶嗅了嗅,皱起了眉,又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时惊鲲来到紫羽殿,冷柔危从棋盘上抬头,见了他不免有些恍惚。 他一袭青衫,在她对面徐徐落座。 冷柔危面上不见波澜,像往常一样边下棋边同他讲话,思绪却慢慢远了。 也许是本性使然,时惊鲲教导她多年,她与他师徒之间也始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既不像旁人会因为师父严苛而心生敬畏,远远保持距离,也不会因为师父耐心温和,就相处得亲昵。 这般看起来不远不近的交情,在冷柔危这里已算得上亲厚。 唯一能体现出这亲厚的地方,就是有些话,魔尊谕令不一定有用,但若时惊鲲开口,冷柔危虽冷着脸,也会有所考虑。 但贺云澜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 正是因为有师徒之情作为对比在先,冷柔危对贺云澜产生的那种情绪才显得过于强烈。 她像是被裹挟其中,除了贺云澜,再也看不见其他。 时惊鲲明面虽未说过什么,实际对贺云澜并不认可。 冷柔危察觉后,慢慢就与他疏远了,百年师徒关系自此走上陌路。 冷柔危离开魔界那日,师徒二人打了一架。 时惊鲲说,她若出魔界,必须先赢过他。 近三百年来,时惊鲲与她打架都是切磋授法,点到为止。 但那一战却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或许时惊鲲最终是让了她,她伤了他,头也不回地跟贺云澜走。 自离开魔界,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 只偶尔会平淡地往来两句,报个平安。 魔界被屠尽时,她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也不知他那时是逃了出来,还是也死在贺云澜剑下。 如今一见,那段静好平淡的岁月透过前世的刀光血影,重新回到她身边,不免触动她万千心绪。 冷柔危断断续续地听时惊鲲将桑玦的情况讲了,直到他提起那道伤口。 她思绪被拉回,指尖点在扶椅上,低笑了声。 有意思。 不论表面上是如何灿烈的人,骨子里还是有股子疯劲。 这才该是她认识的桑玦。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刻在他们妖族血脉里最原始的血性。 换在桑玦身上,他的每一道伤口都要有加倍奉还的代价。 可是,他自伤能得到什么? 冷柔危眼前忽然就闪现少年站在众人面前故作可怜的姿态。 为了达到目的,他是不拘什么手段的。 自他昏倒之后,贺云澜在近侍中风评急剧下滑,已经被彻底孤立起来。 被孤立倒没什么,只是贺云澜年少时脸嫩,面对那样的风言风语只怕找个地缝钻起来的心都有了。 桑玦和贺云澜上一世虽也势成水火,可他现下如此对贺云澜,似乎还缺乏一个理由。 难道也是死敌之间天然不合? 冷柔危又不禁奇怪,若是用这么多血就换来个贺云澜的风评变差,太浪费了些。 这不是他的作风。 今日才第一日,就有人按捺不住心思要来接近她。 对于近侍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只作壁上观。 只要不像那袭白衣一样惹人生厌,她不会插手。 桑玦和贺云澜也一样。 接下来有的是时日,她不难看出端倪。 “殿下。”时惊鲲为她倒了一杯茶,说出了他的担忧,“此人若是不用手段牵制,恐怕日后会伤及殿下。” 冷柔危道:“师父放心。这件事我已经有安排。” 时惊鲲倒茶的手微顿,略有意外。 择芳大会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 冷柔危行事肆意,他正担心她是与二长老一时纷争而做出决定,尚无暇思虑到这一步。 不想,她自己已经做得周密。 不久便是她三百岁成人礼,看来她的心性也在变化。 似乎是觉得她成熟了不少 6. 第六章 [] 冷柔危默了默,收了手中的霜缚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她放松下来,自然地转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 种下魔藤的时候还与她针锋相对,此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同她说话。 他当真是如此不记仇,还是另有所图? 桑玦不答反问:“殿下又在怀疑我什么?” “让我想想,”他放好了灯,一条手臂支在膝上,“是怀疑我想偷殿下的东西?” “还是怀疑我想害殿下?” 他好像根本不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和她的交流依然是他一贯肆意的风格,并没有因为近侍和公主的身份就发生了任何不同。 驯服一只猛兽需要时间,她正好很有耐心,也不追究这样的小节。 冷柔危轻笑了声,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黑色长刀上,“你深夜造访,难道是为了点灯?” 这柄刀冷柔危并不陌生,前世每每与桑玦对上时他都负着,只不过冷柔危从未见过这柄刀出鞘。 这也是她讨厌桑玦的原因。 他太过游刃有余。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对桑玦的讨厌,带着一种对天之骄子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妒忌。 他的出现每每提醒她,她年少时也曾是天纵奇才。 以她的天赋,她本来在面对这个对手时或许不至于狼狈。 为什么没有如此呢? 她那时对这个问题不会深想下去。 潜意识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阻止着自己深究。 但现在冷柔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是因为她将一切的精力和本可以抓住的机会倾注在了贺云澜身上。 如果那时她想到了这一点,她原本对于生活的信念就会生出裂痕,她会怨恨自己。 而这条路已经走了太远,她不能回头了。 所以干脆不去想,也不去看。 此时此刻,桑玦体内的魔藤蠢蠢欲动。 如果刀鞘有动,魔藤瞬间会穿破他脏腑的经络,缠绕其上。 “殿下有害怕的东西吗?”桑玦若无所觉,他盘腿坐下,将刀解下来捧在手中端详,头也不抬地道。 冷柔危散漫地向后靠去,指尖点着扶椅,没有接话的意思,冷眼等他的下文。 桑玦骤然拔刀,火花飞溅,似一蓬耀眼的流星,擦过冷柔危的衣角和鬓边,落了满室。 地下那盏孤灯和四处的火光汇在一起,殿内霎时灯火通明,冷柔危眯了眯长眸,恍临白昼。 她下意识撩起披帛的一角遮掩过于刺目的光,给自己一点缓和适应的时间。 在这样的光下,任何影子都几乎无处隐藏。 “阿姐怕黑,只不过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 透着纤薄的绸纱依稀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少年利落地收刀看过来,似有风吹来。 冷柔危微顿,慢条斯理地将轻纱晃动的一角压在手臂下,“那你如何知道?” 桑玦:“我就是知道。” “阿姐她不怕危险,她怕的是黑暗里会出现的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冷柔危本觉得他这自信与面对对手时不同,来的毫无道理,显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气。 可待他说完,她到唇边的轻讽却收住了,一时无言。 桑玦的眼睛澄澈黑亮,说的虽然是另一个人,却莫名让冷柔危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她讨厌这种感觉。 在略显凝滞的氛围中,冷柔危嗅到一股血气。 她视线下移,桑玦腰间那道斜行的伤口此时又濡湿了衣衫,他恍若未觉。 时惊鲲医术精细,不可能未与他包扎伤口。 在庭院时他是有目的的自伤,但这个时候他却没有理由做同样的事。 冷柔危敏锐地察觉了些什么,“你刚才做什么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这时闯进来,火光映在大殿的门窗上,照出了许多手执刀剑的人影。 紫羽殿是少主寝宫,冷柔危不喜打扰,此处向来清净,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上她这里找事。 这么多人来这里,要么是有事,要么是挑事。 冷柔危眉心微澜,冷淡的声音传出窗外,“何人喧哗?” “长姐,是我。”说话的正是魔界的另一个皇子,冷景宸。 这个所谓的弟弟并非冷柔危一母所生,是魔尊侧妃所出。 他举止一副纨绔相,口中叫着长姐,实际暗中却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只不过冷柔危少时起就是魔尊定下的少主,他天赋修行又比不过冷柔危,所以一直缺少上位的理由和机会。 上一世冷柔危跟贺云澜离开魔界,倒是便宜了他。 冷景宸道:“本殿收到巡夜侍卫来报,说途遇人影形迹可疑,闪到紫羽殿这边来了,不知长姐是否无恙?” 冷柔危垂眸瞧着桑玦,他坐得端直,也不回避她的打量,似是对一切早有预料。 此事显然与他有关。 冷柔危对个中蹊跷生了些兴味,静观事态的发展。 她悠悠冷笑一声,“你来此是想看本宫有恙还是无恙?” “长姐说笑了,”冷景宸反严肃道,“择芳大会才结束,恐有闲杂人等伺机混入。本殿才从二长老手中接手寝宫夜巡卫不久,若是有人冲撞了长姐,那也是本殿的失职。” “还请长姐打开殿门,让本殿为长姐排除忧患。” 冷柔危下巴轻轻一抬,“他想找的是谁?” 桑玦如实答道:“奚珑。” “你杀了他?”冷柔危略一挑眉。 “死了一半。”桑玦随意道,“他想害殿下,指认了冷景宸。” 冷柔危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意外,“人在哪?” 桑玦屈指弹了弹刀鞘,“刀灵肚子里。” 冷柔危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扶手,陷入思索。 这一世自从桑玦出现在冷柔危身边,事情发展的轨迹多有变化。 那几个近侍经二长老的手送来,冷柔危就料想他们不会安分。 但——桑玦动手太快,收尾也太利落,冷柔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半点端倪。 那些近侍都有各自的身家背景,自来没少吸收天材地宝提升修为。 桑玦本就身受重伤,想把一个人打得半死也不见得是多么轻松的事。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段,竟就让人松了口。 伤口会裂开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 冷柔危看着地下那盏暖融融的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不喜欢他们,我当然来做殿下的刀。殿下没说的话,我也会听。”桑玦语气坦然地解释,有种天真不自知的冷酷。 冷柔危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似乎是要将他看透,又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 对冷柔危而言,诺言不过是说完就随风而去的一句话。魔藤血誓是用来驯服桑玦的,不是用来约束她自己的。 她做好了随时掀桌子毁约或被毁约的准备。 7. 第七章 [] 冷柔危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 在察觉到阿姐在桑玦心中重要的地位的那一刻,脑海里只浮现一件事: 把他抢过来,烙上自己的印记,将另一个人的痕迹覆盖。 上一世在面对贺云澜的时候,她总是收着,压着。 面对桑玦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她的对手,还是因为他白纸一般的眼神,她的一切情绪都毫不收敛地倾泻出来。 她其实一向是如此一个人。 咬在他锁骨上的时候,报复、惩罚、占有、破坏的快意糅合在一处。 这种带着破坏性的占有欲无关乎情感,而是作为她的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排在毋庸置疑的第一位。 她想看看,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她在试探他的服从性。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渐进,冷柔危的视线沿着桑玦脖颈绮丽的颜色上移。 他会羞恼、愤怒,还是屈辱? 目光相接,冷柔危没有在桑玦的眼睛中找到她想看到的神情。 那双清透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中暗潮涌动,透出些懵懂。 若是寻常人这样直白的看法,定会让人觉得失礼。 可桑玦却全然不觉。 女子朱红薄唇成了他视野里鲜明的艳色,唇边隐约泛着晶莹的水渍,秾艳得仿佛吸食人精魄的妖精。 那双狭长的凤眸却始终清冷,不含丝毫旖旎之色。 桑玦还在回想着刚才那一片柔软。 好似毒蛇吐着信子沿着血脉酥酥痒痒地攀到了心里,猛地亮出獠牙,扎了下去,种下了某种瘾。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奇怪,有一种不知源头的热意似在攀升,连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甚至敏感。 低低的呼吸声,心跳声,脚步声,掌心她衣襟冰凉柔滑的触感,她身上淡淡的冷香,乱糟糟交织一处。 像是在酒里浸了一回,令他有些醺醺然。 好想要。 不论是柔软的触碰,还是锐痛的撕咬。 桑玦眼里直白地流露出一种不自知的侵略性,似明亮的两点炽焰。 冷柔危尾指上的血戒幽幽亮起来,那种在心脏之间拉扯的微妙感觉再度攀上她的心口。 他朝气蓬勃的生命力似也沿着那微不可见的丝线肆意扩张到了她这里。 如春日朝阳照亮沉寂雪山,那短暂的一瞬间,冷柔危似乎听到自己心脏沉钝的一声惊跳,如此鲜活。 冷景宸率领夜巡卫到了殿内,见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骨节分明的大掌紧握在冷柔危的后襟,掐皱了她身上柔滑垂顺的锦缎,寝衣浓郁的紫和手的莹白冲撞出对比鲜明的色彩,令人平生一种触目惊心之感。 冷柔危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保持着上身微倾的姿势,少年衣领微敞,锁骨上一道暧昧的红痕,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 但那个少年——显然不是奚珑。 冷景宸心里咯噔一声,往下一沉。 这略显浓稠的气氛似乎是因为他的到来而冲散。 冷柔危回过头,飞来的目光带着被打断的不满,阴恻恻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冷景宸顿时汗毛乍竖。 她不会打他吧? 这是冷景宸脑海里划过的第一个念头。 不论冷景宸长大了多少年岁,始终忘不了年少时那次弄坏了冷柔危的东西。 她这人霸道得很,明明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偏也不许他动。 结果就是他被打得在床上哭爹喊娘地趴了半个月,肋骨都断了八根,要不是他爹及时出现,他恐怕得被冷柔危打死。 在那之后他见了冷柔危就毕恭毕敬地绕道走。 冷柔危在他面前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压制。 不论他修为增进了多少,掌握了多少权力,在她含着威压的审视之下都会被打回原形。 冷景宸逞强地压下自己的恐惧,“我、本殿在外面看里头多时无动静,一时担心长姐,才不得已、你问他们——他们能给我作证!” 冷景宸手往旁边一指,看到了簇拥在他身边侍卫,终于重拾底气,挺直了腰杆。 他毕竟不是当年那般弱小,手中还握着一支魔卫。 冷柔危瞧着他,半晌竟是笑了,像是气的,又像是被他这副模样蠢的。 冷景宸实在不算聪明,天赋也中规中矩。 原本先天的条件不好,后天努把力,还是能突破不少壁垒。 可他修炼功法和秘境历练也不见用功,靠着魔族秘宝拔苗助长,才有了堪堪三重的修为。 也不知道小报长老到底为什么会支持他,还将夜巡卫交到了他手里。 冷柔危忽然从椅子上起身,朝冷景宸走过来,她往前走一步,冷景宸就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一直到冷景宸后背抵到殿内漆黑的玉柱,退无可退。 冷柔危本就纤细高挑,冷景宸不过比她高半个头,如此一看,竟像他被她逼到绝地。 冷景宸试图硬气一点,故作轻松地笑道:“长姐,看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我也是关心长姐的心切,怕你出了什么岔子。人多手杂,我也跟你说过的。” “打扰长姐休息,是我不对。不如我这样,改日登门赔罪。” 说完这串话,他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观察着冷柔危的反应。 冷柔危微微偏头,若无其事地抚平冷景宸衣襟上的褶皱,又将他的衣领轻轻扯平。 冷景宸僵着身子不敢动,听她道:“本宫的弟弟今天这么关心本宫,本宫确实也有一件事要让弟弟知晓。” 她略一抬手。 桑玦会意地走上前,拔.出刀,在地上敲了敲。 那柄黑色长刀中间猛然胀大,像是蓄力一般,猛地吐出一具身体,死鱼一样滑落在桑玦脚边。 身体已经被刀灵吞噬得血肉模糊,有些地方露出森森白骨,脸上也溃烂了一半。 奚珑痛苦地呻.吟着往冷柔危脚下爬,他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折磨得神志不清,一边忏悔他与冷景宸联手的计划,一边哀求她放过自己。 他身上的鲜血渗到漆黑的大理石地面,汇聚成细流,反射出三人的影子。 在魔界,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 可他每多说一个字,冷景宸的脸色就白了一分。 他飞速瞥了一眼冷柔危,指着奚珑斥道:“一派胡言!本殿何时指使你做过这样的事?本殿今天就将你这个血口喷人的家伙就地正法!” 一把拔出腰间佩剑,刺向奚珑。 “铮”的一声,桑玦的黑色长刀与他的剑相抵,两人交战三个回合,冷景宸手中长剑就被震飞出去。 “啪嗒”,桑玦的血滴落在地,他腰间伤口已经将衣衫染出了一片地图样的花斑,整个人却毫不在意。 他提着刀向冷景宸走去,冷景宸被一群侍卫扶住,他匆忙下令,“给我挡住他!” 大殿之内,冷景宸率领的夜巡卫和桑玦骤然形成了对峙之势。 “殿下是怎么想的?”桑玦微微回头。 他一人面对几十人之众,也丝毫没有退却的考量。 挺拔地站在那里,果然像一把锋利的刀。 只不过,这把刀看起来,裂痕已经很重。 冷柔危也不禁忖度,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长姐,你相信我,我是被污蔑的,你不能听信他一面之词!” 冷景宸盯着桑玦,忽然抓住什么似的,斥道:“你是公主近侍,是和这件事最直接相关的人。他死得这么惨,是不是你为了争宠才把他折磨成这样?是你让他来构陷本殿的,是不是?” 冷柔危轻笑了一声,漫无目的地扯着手中披帛,抬头,“既然这样,那不如全都抓起来,审问一番?” “夜巡卫。”冷柔危骤然扬声。 魔卫面面相觑,在冷景宸和冷柔危之间徘徊,面露犹豫之色。 魔宫之中,少主之令无人不能调遣,但他们……又直接从属于二殿下。 少主的意思,要抓的人显然包括二殿下。 僵持之间,冰霜在殿内悄然蔓延 8. 第八章 [] 闯了大祸了。 只要站上了这个擂台,父尊就已经不能出手干预,冷柔危可以顺理成章地杀了他。 冷景宸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但凡冷景宸表现得硬气一些,冷柔危也不会如此败兴。 她恹恹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道:“还不快滚。” 冷景宸滞了滞,一骨碌翻身起来,身后魔卫喊他:“二殿下,你鞋子掉了一只。” 他也顾不上听,匆匆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跑了。 夜巡卫面面相觑,心中暗暗腹诽,二殿下在少主面前未免也太不堪一击。 他们想要跟着冷景宸离开,可地下还有奚珑半死不活的身体。 “殿下,这个人如何处置?”其中一个夜巡卫大着胆子问道。 冷柔危瞥了一眼,“丢到万魔塔。” 万魔塔之下镇压的都是未开神志的混沌魔物,甚至只是几缕魔气的纠结。 魔气天生趋恶,它们吞噬了千万年来的恶念,在那里产生了各种怪异的结合体。 它们的进食方式是撕咬吞噬,原始血腥。 血肉会是它们绝佳的养料。 在它们彼此吞噬长大到一定程度时,就会被万魔塔震碎,再从一缕至恶的混沌之气开始。 而纯粹的魔气则会被万魔塔过滤出来,供魔族修炼。 夜巡卫得了令,将人拖了出去,连带着大殿的地面也擦得干干净净。 待所有人都走了,桑玦身子一软,支着刀,单膝跪在地上,全无刚才一往无前的狂肆。 他睫毛上的冰霜融化,滴落在地面,冷柔危的威压刚才并没有刻意避开他。 冷柔危缓步走向他。 任何情况下,她都是这样从容不迫,处变不惊。 都是这样冷漠。 桑玦抬起头,他额头上已经挂着晶亮的细汗,眸中也染上了薄雾,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 他看着她无动于衷的脸,越是倔强强撑,越是透出一种不经意的脆弱可怜,“殿下,你的刀好疼。” 冷柔危脚步顿了顿,少年在她面前轰然倒下。 她蹲下身探了他的鼻息。 人活着,但是又昏倒了。 * 摩罗殿悬浮于空中,是魔界权力的至高点。 十方魔殿分别由玄铁锁链与这座浮殿相连,下方的深渊中有无数魔气,它们交缠冲天,形成拱卫摩罗殿的迷障阵法。 “混账东西!” 大殿主位上的人一甩袖,将跪在地上的冷景宸一巴掌甩出去好远。 这一声脆响在空旷幽森的大殿中回响,沉闷而压抑。 冷景宸鼻中溢出血来,耳朵嗡鸣作响。 他不敢呼痛,趴在边缘的石阶上,捂着脸抬头讨饶,“父尊,孩儿知错了。您饶过我这次吧。这次是我一时冒进了,才会听信那个什么奚珑的话,没有跟二长老商量一声。孩儿保证以后行动一定事事禀告父尊!” 魔尊背光而站,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呼之欲出的浓浓威压。 “以后?”冷戈冷漠的语气压着怒,“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冷景宸不敢答。 “你觉得你在她面前能有几分胜算?” 冷景宸信誓旦旦道:“父尊,只要您再帮我把修为提到四重,我一定可以打得过她。” “四重?”冷戈冷笑,“她还没出手,你倒要先让我替你收尸?” 此间境界传说有八重,别说八重,七重修为都鲜有人见过,四重已是凤毛麟角。 每一重有少、太两个小境界,每一重境界的提升,修为都以倍数之倍向上增长。 越高的修为,每一重,甚至每一个小境界之间的差距也就越大。 当初为了帮冷景宸提升修为,冷戈花费了无数天材地宝,用魔的血肉滋养,揠苗助长,生生把他从二重拔高到三重。 他的身体基础不比步步稳扎稳打的修士,三重对他而言已经是薄弱地基之上强行建起的高楼,若是与强者交手,那就是摇摇欲坠。 再上四重,只怕他躯体承受不住,就要爆.体而亡。 况且,同类相食,易生心魔。 心魔与魔界任何一种魔都不同,六道之中无所不在。 冷景宸心性本就不够坚韧,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打退堂鼓,冷戈谨慎防着,他还是有了生心魔的苗头,如今一直用魔丹压制着。 心魔不强盛时尚可如此,但修为境界提升之时,是心性最为脆弱的时候,任何丹药都无济于事。 若是困于心魔业障,要么神志尽失,被放逐到暗渊,和一堆毫无意识的瘴物相互厮杀; 要么吞噬自己,重新归散于天地。 而不被心魔业障所困,或与心魔共存,不仅能存活下来,还能提升境界。 更有甚者,与心魔炼化一体驱使心魔,便有望成为通天大魔。 心魔是一把双刃之剑。 冷景宸,显然没有驾驭的本事。 冷景宸听冷戈的口风,提升修为是没指望了,他以为能到手的底牌没了,慌张地去拽冷戈的袍角,“父尊,难道你要放弃我了吗?” “父尊,你要是不管我,我可就要死在她手中了,父尊,你怎么忍心?” 冷戈正思虑应对之策,被他聒噪得心烦,一把甩开他,冷声呵斥,“闭嘴。” “你既知道是什么后果,当初就不该招惹她。待将她支走,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如此沉不住气!” 冷景宸怕极了,他只是年少不知事才犯了这样的错。 来找父尊,是想让父尊像以前一样告诉他没事,想办法护着他。 岂知这一次父尊不仅不站在他这一边,反而毫不留情面地斥责他无能。 冷景宸在冷柔危那受的委屈一直压到现在,又加上冷戈的压力,此刻豁然爆发。 他通红着眼眶,口不择言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父尊既然属意于我,这少主之位就该我来坐!” “难道传言都是真的?”冷景宸热血上头道,“‘她’都消失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怕‘她’吗?” 冷戈一双狭长的眼睛如鹰隼一般,在黑暗之中蓦然锐利。 空气中的静默让人窒息,冷景宸对上他那双眼睛,立刻就后悔了。 他知道他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人,触及了父尊的逆鳞。 可他就是不能明白,父尊既然可以帮他提升境界,给他魔卫的兵权,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冷柔危,立他为少主? 他不是魔界权柄的掌控者吗? 除非,传闻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传闻中,魔尊起家是吃了软饭,才有今日魔界这番盛景。 他娶的那个身世显赫的大妖就是冷柔危的母亲。 冷景宸只听说她身份尊贵,名头盛极,却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因为已无人记得她的声名。 妖王陨落,妖域大乱之后,十一洲征伐易主,再也没有人能追溯她的来头。 她生下冷柔危之后没多久就疯了,再后来就消失了踪迹,无人知她是死是生。 ——所以是因为忌惮她才留着冷柔危吗? 若是没有冷柔危,他原本不需要那么辛苦地做许多暗中的准备,不需要提心吊胆地隐忍这么多年。 委屈怨恨压过了冷景宸的恐惧,他执拗地看着冷戈,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啪”—— 这一巴掌直接把冷景宸扇得滚到石阶下面去。 冷戈深吸了一口气,压制着怒火,冷声道:“本尊是平日太惯着你了,教你连规矩尊卑都不分了。来人,把他给我关到万魔塔面壁思过,灵妃有任何请求一概不见!” 灵妃是冷景宸的母亲,这一次冷戈是真的动怒了,势必要给冷景宸一个教训,决不许任何人求情。 被拖走的冷景宸声嘶力竭地喊道:“爹!你要救我!一定要救我!我害怕!” 冷戈皱眉,捏了捏发痛的眉心。 这个儿子实在没脑子,成天只知道咋咋呼呼,净挑棘手的事给他,他越看越窝火。 冷静下来又想,冷景宸绝不能死。 为今之计,只能想尽办法先稳住冷柔危。 * 紫羽殿,灯火通明,四下空寂。 冷柔危并没有唤来女使,她独自将桑玦拎到美人榻上,让他侧躺着,露出受伤的一面。 她的话才从魔卫那里传出去,今夜近侍们肯定蠢蠢欲动。 要是让他伤成这样就回去,她这把刀恐怕就废了。所以她留桑玦在殿里,将他重伤的消息遮掩下来。 9. 第九章 [] 桑玦眼里困惑不似作伪,声音敞亮坦荡。 冷柔危冷嗤,“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不是你主动的吗?”桑玦更不解了。 “我?”冷柔危眼露荒谬。 “这样。”桑玦张开两臂,坦然比划给她看。 他不明白。 在人类的肢体语言中,环绕的姿势应该是拥抱的意思。 冷柔危从刚才起就一直情绪低沉,虽然并不显露,他却闻得出她身上那股淡香的变化。 就像一场大风吹扬的大雪忽然安静,只剩一点一点飘零而下的沉默。 人类不都是用拥抱来安慰的吗? 现在的她不仅没有像那些彼此拥抱过的人一样变好,反倒有些生气,他不理解。 冷柔危似是气笑,她玩味道:“本宫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弄懂过桑玦在想什么。 她对他的印象只有上一世与他交手时的恶劣,所以不论他做什么,在她眼里都像是故意作恶。 “因为你不高兴。”桑玦看着她,平和道。 冷柔危长眸微敛,审视着桑玦,没有说话。 她讨厌桑玦是很有理由的。他的眼睛太干净,像一面镜子,照见的是自己。它直白、赤.裸,一切的掩饰和回避都无所遁形。 他对他人的情绪有着近乎敏锐的洞察,他点破了她扔在一边不屑去理会的情绪,要她不得不去看得清清楚楚。 冷景宸的出现的确让她不快。 没有当场杀了他,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清楚地知道除了冷戈的处罚她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她冷静地计算着,利用那份显而易见的不公去博弈。 她算准了冷戈不会让冷景宸死,他一定会,也必须拿出诚意安抚她,才能保住冷景宸的性命。 冷静就没有情绪了吗? 不是的。 她不去在意。 ——仿佛把精力花在这样的小事上不值得。 可为什么不值得? 她在意的不是冷景宸如何受到偏爱,不是冷戈如何给冷景宸开小灶暗度陈仓。 她在意的是她自己,她受到了不公的对待。 ——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失望。 但失望就可以不去争了吗? 上一世的她似乎是这样。 她心里隐约察觉了冷戈的算计,察觉他没有真正打算把魔界的权柄给她。 因为失望,所以干脆不要了。她不稀罕。 这或许才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魔界的真正原因。 可是为什么离开的是她? 如果有什么让她失望,她应该把他们的希望也踩在脚下统统碾碎才对。 她不是在冷戈那狭隘的父爱里去和冷景宸争,她是要捍卫她本该得到东西。 她不仅要在乎,还要不择手段地去争。 她要野心炽烈如火,她要大权在握。 冷柔危眸光重新聚焦,桑玦白皙的脸颊已经浮现她嫣色的指印,那双眼坦然干净,只有她的倒影。 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联系起之前的种种,冷柔危终于从蛛丝马迹中察觉了什么。 桑玦会伪装,会逞凶,觉察敏锐,但是他对人世最基本的相处之道是生疏的。 他不会顾忌是否符合时宜,不会顾忌她与他身份尊卑,更不会顾忌直白到近乎无礼的直视。 他的一切行为出自他内心的直觉,没有世俗约定俗成的规矩和束缚。 冷柔危不禁想起前世的传闻。 桑玦来自暗渊。 暗渊不在四域和人间,它是至深至恶的混沌深渊,在那里,一切秩序都荡然无存。 仙修灵气,魔修魔气,妖修生气,鬼修死气,但那里只有无穷无尽翻涌的瘴气。 瘴气不仅不能被任何一个种族利用,还会令生灵陷入迷障,浓郁的瘴气甚至会让人神志全无。 那里到处是毫无意识的瘴物相互厮杀,走投无路的魔、仙、妖、鬼会投入其中,搏一条生路。 那样一个全无秩序的地方,也难怪会生长出桑玦这样肆意在秩序之外的人。 这一刻冷柔危察觉到了她和桑玦之间的冲突所在。 同样是肆意妄为的人,她比桑玦多了一道需要冷静维持的秩序。 这道秩序关乎自我。 它是与外界的界限、距离,是对自身周围一切的掌控。 它像藩篱,将她严密地围拢起来,守卫着她,拒他人于千里之外。 桑玦与其他人不同,他对她没有畏惧,他自由生长的野性会冲撞她的秩序。 他竟然是想来拥抱她,因为她不高兴。 他有时候伪装得很复杂,但有时候似乎又过分简单。 简单到冷柔危无法理解。 桑玦已经兀自坐起身,他闷闷地低头,不大高兴地道:“我的衣服怎么变成这样了?” 散的散,碎的碎,胸膛敞开了一大片。 他才用清洁术清理过的衣裳,现在是彻底没法穿了。 看见自己腰上的伤口被歪歪扭扭地缠好,两边的布头还没来得及扎起来,桑玦捏起披帛的一角,顿了顿,忽道:“这是殿下披在肩上的那个?” 他一直觉得这条长布披在冷柔危身上很好看,却不知道它叫什么。 看到它,他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冷柔危的用意,刚才她是在给他包扎伤口。 他抬眼瞥了冷柔危一眼,她神情冷淡,没有回答。 桑玦悄悄撇了撇嘴,扯过布头,自己扎了结。 冷柔危站起身,揭过上篇,“今夜你杀了奚珑的消息刚传出去,他们知道能以杀争宠,定会有许多人找你。所以你留宿紫羽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重伤的事。” “我住这?”桑玦知道这里是冷柔危住的地方,他看了一眼四周,又看向冷柔危。 一句话她不会说两遍。 她没有回答,桑玦就知道是真的。 他低头抚着美人榻两边的丝绒软垫,点了点头。 他笑道:“所以殿下是怕我死在他们手里?” 冷柔危笑了声,睨了他一眼。 桑玦反应极快,精准地抓住了砸向他的东西,仔细一看一枚果子,暗红皮色,色泽饱满晶亮。 只见冷柔危冷淡道:“吃了这枚魔果,明日你的伤会好。你出去之后,只有五日时间。五日后祭神大典,要么杀了他们所有人来见我。要么,死在他们之间。” 桑玦微微皱眉,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 魔藤只是控制他的手段,她当初留下他,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她需要一把刀,但那把刀不是非他不可。 他只是赢下奚珑那一局而已。 她纵他杀人,与他亲近,被当众撞见,此后那些近侍们会把目光盯到他身上。 若他不能发挥作用,他随时会被丢弃。 在这场争斗中,她是冷酷的旁观者,她真正要的,是赢的那个人。 桑玦掂量着手中魔果,不以为意地笑道:“殿下还真是绝情。” 再抬眸时,像是怨,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神情转瞬即逝。他的目光隐隐锐利。 “绝情?”冷柔危警告,“别忘了你是谁。从你被本宫俘获的那一天起,你的生死由不得你自己,都在本宫一念之间。” 这时,她余光不经意的一眼,看到了桑玦脖颈上挂着的玉。 他的衣衫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腰际被撕碎,劲瘦流畅的线条被杏色的披帛半遮半掩,领口敞着,露出小半片紧实的胸膛。 那块玉由黑色细绳简单穿起来,躺在他胸口。 这一次她看到了玉的全貌,古朴、莹润的羊脂色,美中不足的是有缺口。 想起了他名字的来源,她指尖将那块玉佩挑起,轻轻摩挲着。 冷柔危冰凉柔滑的紫色袖摆拂在桑玦的胸膛,桑玦都没有注意到。 他瞧着她,不知想到什么,心不在焉地道:“可惜,我要是就这么死了,阿姐就见不到我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心疼。” 冷柔危手中陡然用力,将他扯近了些,寒眸含了些讥诮,“即使你找到了她,你这条命也是本宫的。明白么?” 她的掌控欲铺开的触角越多,越会得寸进尺。 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 上一世她已经竭力去压制着,在贺云澜一次次的微词中反思自己。 当她追溯自己为什么那样小心翼翼时,得到了一个答案,是因为“爱”。 一个在爱里的女人, ——太强势,不好。 ——想要掌控得太多,不好。 ——要大度,眼底下要能容人。 ——事事要以道侣为先。 冷柔危眼里再容不得沙子,吵过闹过,贺云澜身边出现的姐姐妹妹们,一个也不曾少过。 最后她的生活还不是一切都彻底失控? 族人覆灭,身死道消。 既然如此,那不如彻底放任。 铺 10. 第十章 [] 夜中,桑玦眉心萦着一股淡淡的黑气,他长睫轻颤,不觉坠入梦中。 …… 四周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桑玦脸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地趴着,浑身剧痛,骨头断裂了多处。 有什么东西在他耳畔深深地嗅了一口,声音尖细,“他的血好香嘻嘻嘻,我们把他宰了吃肉吧大哥。” 桑玦艰难地抬起头,浓稠的恶意扑面而来,那影子像团漆黑的火焰,没有具体的容貌。 “看什么看?不服气啊?”影子一脚把他的脑袋踩进泥里,“一个狗杂.种,也就配给爷擦擦鞋底了。” 这是什么…… 桑玦有些茫然。他依稀记得,他是个半妖。 半妖?是了。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半妖。 半妖是什么,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半妖的血液是很脏的,全身上下都是很脏的。 他不懂,就有人和他解释,说半妖的血就像前面那条河,不知道什么人过去踩了几脚,河水就被泥搅“浑”了。 这就是脏。 他们踩在泥水里大笑着看他,是没有温度的笑,像河底的沙子一样,冰凉又硌人。 桑玦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上,身上和衣服上都有泥土。他不觉得土是脏的,因为他一直都和它们在一起。 “我不脏。”他道。 那些人却没有放过他,因为他“是一只挺倔的小畜生”,将他捉住打了一顿。 桑玦耳边是哗啦哗啦的水响,他被浇在脊背上的体.液臊得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有人把他的脑袋按在了泥里,恶狠狠地说:“记住了,半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只配在泥里苟延残喘。所以你一定要到暗渊深处一点光都没有的地方,像一只蛆一样活着,这世界上丁点儿的好你都不配,知道了吗?” 这些话,桑玦最初听时还不太懂,后来时间久了,他慢慢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 原来那些欺负他的人,也是半妖。 不仅是半妖,妖魔、妖鬼——一切血液“不干净”的东西,都是脏的。 他总记起来那些人的笑,还有那些人欺负他的原因。 但他不明白半妖为什么也讨厌半妖。 “你说这小杂.种到底是什么妖杂生的?毛色丑不拉几的。这尾巴摸起来这么糙,还分叉。这是两条尾巴吗?”眼前的影子轻佻地扯了扯桑玦的尾巴,一把把他倒着拎了起来。 桑玦头晕目眩,他浑身脱力,闷闷地咳了一口血,呛到了自己,肺里刀刮一样疼,咳得更重了。 “哟,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小子皱起眉来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漂亮!” “大哥,我们把他吃了吧,我真的好饿呜呜呜。” “吃什么吃?这么好看的人,就变成你肚子里一坨屎,不够憋屈呢。就算把他拿来提炼妖气也比吃了强!” “大哥,我想到一个主意,就这条尾巴,我一刀一刀片下去,他那小模样肯定更好看!你不是想提炼妖气吗,你就一遍提炼着,不耽误。” 那影子满意地从鼻子里嗯了声,“你小子倒挺会物尽其用的,就这么办。” …… 桑玦恍惚间也分不清楚现实和记忆的区别。 眼前的这些既是记忆,也是现在。 他竭力地睁着眼,想做些什么。哪怕只能咬下影子的一块肉,他也对抗到底。 无法聚焦的视线,无力抬起的手臂,憋闷的呼吸,这一切的无能为力化成恐惧,像实质一般沉沉地压下来,桑玦的胃底一阵反酸。 ——这副身体太过孱弱,根本连支撑他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有人能拯救他,他用尽一生也会记住那个人。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一种魔咒,桑玦缓缓闭上了眼,任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牲畜一样,被放在地上。 ——唯有等待。 刀刃切过他的尾巴,锐痛钻心,桑玦咬紧牙关,只是闷哼了一声。 “铮”的一声鸣响,一抹寒霜击穿了桑玦身后的影子,携来的凉气给桑玦注入了一丝清明。 是熟悉的冷香。 他蓦然抬头,和冷柔危对视了一眼,怔了怔。 冷柔危挪开了视线,像是没有看见他的狼狈,冷声吐字,“这是梦,醒醒。” 见桑玦还没回过神,冷柔危手中霜缚破空,向一个方向追去,催促道:“快,抓住他!” 桑玦目光锐利地射去,很快捕捉到那道异样的神念,它混在重重黑影之中,正试图逃跑。 意识到是自己梦境的瞬间,桑玦重获了掌控权。 他霍然旋身而起,箭一般掠去,心念一动,手中长刀旋转,铮然出鞘,一刀破开黑影迷障,和霜缚形成绞杀之势! 就在即将碰到那抹神念时,迷障骤浓。 桑玦连忙一挥手臂,什么都没能驱散,反被浓雾团团围住。 他猛然睁眼,从现实世界中醒来。 他的头一阵昏沉发痛,眉心那道黑气转眼消散于无形,回想刚才,怎么也捕捉不到那道神念的气味。 血月的光正柔和,照在对面的彼岸花屏风上,为那些盛放的花添了些诡艳的颜色。紫色袖袍拂过视线,携来阵阵冷香。 “怎么回事?”冷柔危走到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双腿交叠,向后靠去,冷淡地打量着桑玦。 她向来眠浅,有人在她殿里,她更是睡不安稳。 夜里前世的影像断断续续,如走马观花一般过。再睁眼,天色已渐渐亮起来。 从屏风后走出来,就见少年躺在她的美人榻上,竟毫不设防地酣睡着。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眉心黑气,分明是被魇住。 借着她和桑玦之间的血誓,她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桑玦的梦,破了魇术。 桑玦看了她一会儿,透亮的眼睛像剑刃雪亮的光,像是审视,又隐含着些说不清的执拗,“殿下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问什么?”冷柔危神情平淡,轻挑长眉。 她见到了桑玦狼狈不堪的一段过往,或许她应该可怜。 但冷柔危的感情向来节制,世间人人都有他自己的苦难,她对自己的痛苦尚且常常无视,更没有多余的感情去可怜别人。 没什么好追问的,现在还活着,就说明过去的已经过去。 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情绪。 她是厌恶桑玦,视他为死敌,但别人给他的痛苦,并不能让她愉悦。 一切非要她亲手施与,予她所想的结果,才有掌控的痛快。 “我没有任他们欺负。”桑玦道。 实际的场景远比那个梦境惨烈,他当年妖气暴.动,长出了獠牙,和那几个成年半妖搏斗,生生咬下了那人腿上的一块肉。 他那时只懂捍卫,不懂周旋,激怒了那些人,被砍下了尾巴。那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一课。从那之后,他学会伪装可怜。 “后来我被人救下来了。那个人就是我阿姐。” 冷柔危没问,桑玦还是答了。但出于某些考量,他没有提及断尾的事。 冷柔危显然不感兴趣,这些都是不必要的回答。 桑玦点点头,他一边施了清洁术,撑身起来,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掉落下来,他伸手一捞,怔了怔。 是一套叠好的衣裳。 雪青色的衣袍颜色很趁他,银线在上面绣成大朵花瓣的纹样,银白色的花边,雪青色的底色,能看出 11. 第十一章 [] 如果奚珑背后有人指使,一定会和那人有接触。 接触,就会留下味道。 气息的薄厚与时间和接触的频次有关,奚珑和其他近侍一起被送入冷柔危宫中,那日交手时,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气息里,唯独缺了一份桑玦讨厌的味道。 大概也是因为讨厌,桑玦当时才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 如果说有什么触发了咒术的条件,那么,一定是桑玦的那一记杀招。 奚珑死到临头时用狐族媚术迷惑桑玦,才险险留下一命。 桑玦并未受他牵制,只是觉得这术法甚是简单,生了好奇之心,不过转眼就学为己用。 狐族媚术本只是有短暂的控制精神的作用,桑玦的术法灵流竟比奚珑原本那个强悍了千百倍,瞬间摧毁了他的神智,该说的不该说的奚珑讲了个七七八八。 奇怪的是,他独独没有提到贺云澜。 贺云澜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冷柔危长眸微敛,隐隐觉察到有哪里不对劲。 一丝痕迹不留,反而欲盖弥彰。 桑玦以超强的嗅觉之感闻名四界三十六洲时,已是妖王。 这个时候,贺云澜怎么会了解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回禀殿下,奚珑昨夜就已经死了。”少主令另一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冷柔危的思绪。 人都死了,构建梦境还能给谁用? 这句话无疑给他背后有人这件事一锤定音。 他算准了凭奚珑的术法一定不足以魅惑她,所以用奚珑的命作引,就是在等冷柔危出手。 只不过他没有算到,桑玦抢先了一步。 “少主殿下,紫英卫首领季嵩求见!” 接二连三的事把这个静谧的早晨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冷柔危眉心微澜,漫声道:“本宫怎么从未听说过什么紫英卫?” 季嵩在大殿门外高声道:“禀殿下,魔尊有令,夜巡卫胆大妄为,当众忤逆少主之令,以拒令不从之罪全部斩杀。紫英卫新军自此接管夜巡卫职能,听凭少主调遣,如有违令不从者,就地斩杀。” 冷柔危将季嵩放进来,接过他呈上来的黄金虎符,唇角愉悦地勾起。 桑玦第一次在冷柔危的脸上见到这样生动的神色,像是拨开了春日浮冰,看见水中飘摇的鲜艳花朵。 他从暗渊出来行走人间,看到的人们都喜欢争夺权力,那些人往往因为权力面目可憎。 唯有她,因为权力的滋养而鲜艳夺目。 “少主殿下,这是魔尊谕令,请少主殿下亲启。” 冷柔危打开信,随意瞥了两眼,就失了兴趣,将信叠了几叠,折在手中,恹恹道:“既然父尊也为弟弟出言求情,本宫也没有抓着不放的道理。” 她幽幽叹了声,“小孩子,不懂事,玩笑的事,当不得真。本宫作为长姐,当然是要知进退些,你说对吗?季将军。” 季嵩恭恭敬敬地拱着两手,不敢看冷柔危的眼睛,只道:“卑职不懂这些,万事只以殿下为先。” “哦?”冷柔危饶有兴味地挑眉,绕着他缓缓踱步,忽倾身逼近了些,低声道,“本宫若是让你现在杀了二皇子,你当如何?” “卑职……”季嵩的额头渐渐渗出一层薄汗,犹豫道,“若殿下当真如此,卑职……” 冷柔危朗然笑起来,将手中信掷在一旁的灯台中,烧成了灰烬,“放心。” 季嵩悄然抬眉看了冷柔危一眼,心里这口气悬着,却迟迟未松。他不知道这句放心的意思是说她不会对二皇子动手,还是说她“现在”不会动手。 他深知冷柔危性情,不敢有丝毫懈怠。 冷柔危话锋一转,“二长老如今已经因择芳大会军防不利之罪禁足,追查魔兽一事由本宫接手。你们现去典狱司宗卷阁、驯兽园以及素来和刁克往来之人处详查,任何蛛丝马迹都禀告给本宫。” “遵命。”季嵩领了命,转身化作一道黑烟消失了。 魔尊这一次的手笔不小,整支卫队全部杀了换新,给她给足了态度。 不仅如此,手信中二长老还被罚了三十道雷火鞭,面壁思过一个月。 若是上一世,这时候的冷柔危不到三百岁的年纪,在魔界还正年少,她只懂得如何变强,除了能看出冷戈的偏心,对于权力场上的事是白纸一张。 那时她对冷戈还有几分期待,大抵会因为冷戈的这番作为生出几分高兴。 活过近四百年的时光,死去又重来,冷柔危逐渐看清了许多事。 季嵩这人是个老好人,哪边都不想得罪,这支崭新的卫队应该不好带,无他,季嵩压不住人。 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冷戈才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 又是一个表面风光,实际却不中用的封赏。 魔兽的事吩咐下去,冷柔危倒没期待什么结果。她需要一次试炼看看清楚,哪些人是刺头,哪些是可堪调.教之人。 冷柔危出生就是魔界少主,身份尊贵,这么多年在世人眼里肆意骄纵。 冷戈接连予她兵权,打击与她作对之人,明面上已是将她捧得风头盛极。 冷柔危清楚记得,这是贺云澜驭下时最喜欢的手段——捧杀。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贺云澜手中早早看不顺眼的旧部,就是这样一一斩于剑下的。 冷戈又是想什么时候“取”呢? “所以这就是殿下不杀他的原因?”桑玦忽然出声。 冷柔危将那枚黄金虎符勾在手中,恹恹地把玩着,“不。” 冷柔危没有看桑玦,她的视线在他身上虚焦,好像落在了很远的地方,“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不会让冷景宸活太久。 她猜,冷戈也在等一个机会。 那就是祭神大典,魔神遗冢大开之时。 唯有经过魔神遗冢的淬炼,驯服其中的上古法器,获得魔神的承认,冷柔危才能成为真正的魔界少主。 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冷景宸的野心既然已经揭开,不论怎么隐藏,都会引起她的忌惮,以冷戈对她的了解,绝对清楚这一点。 冷戈做事最忌讳夜长梦多,他一定会想趁她没反应过来时暗中插手。 若要等她拿到法器,羽翼渐丰时再动手,那就太晚。 最佳的时机就是魔神遗冢试炼时。 魔神遗冢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冷景宸名正言顺成为少主的机会。 想透这些,冷柔危心中一定。上一世她从未以最恶的想法去揣测过冷戈,如今却好像不得不这么做。 重生一次给了她太多上一世不会有的经验,她绝不会允许自 12. 第十二章 [] 冷柔危怔了怔。她本是想借此探他的贪心,若是一个人有所图,想控制他也就不难。 可她没想到他的诉求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到,这与他的性命相比,完全是不值得放在天平两端去衡量的筹码。 冷柔危奇怪地笑了声,甚至有一瞬生出一种被他愚弄了的气恼。 荒谬之余,又觉得,若这要求不是这么奇怪,他也就不是他了。 鼻尖氤氲着似有若无的山茶香气,冷柔危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心脏的跳动,而后反应过来,这心跳与她素常的不同,应该是桑玦的。 唯有他的心脏会有这样的活力,如大海一般绵延不绝。 她重生之后,时常觉得自己前世的记忆在如流沙般消逝,此时此刻却像逆着河流,眼底浮起些旧事。 她曾听闻过这样的心跳。她自己那时模糊的面容随着记忆复苏也慢慢清晰。 那是上一世和桑玦在上古大阵中厮杀,争夺法器的时候,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意外坠入通幽谷秘境,两人都是身受重伤。 说来奇怪,分明他的修为一直压她一头,经过那样强烈的煞气冲撞,率先醒来的却是她。 冷柔危在黑暗中休养生息了许久,是被火光刺醒的,桑玦笑了声,问她为什么不动手。 他没了平日的游刃有余,说话时微微喘息,像是强压也压不下去的吃力。 那时候冷柔危想,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杀了他的时机了。 但她不能。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暗自握着袖中的发簪,和桑玦无声地对峙着。 其实他或许根本不像表面上这样虚弱,只是伪作重伤,像以往一样故技重施,给人好似能赢过他的错觉。 若是贸然出手,他便会忽然令人希望扑空,连衣角都沾不到,几个来回的交手间就能让人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 就在战局急转直下,败局已定时,他却又轻而易举地脱身,扬长而去。 他或许就在等着瞧她的好戏。 否则,他怎么会问出那样的话? 她衣袍雪白,沾了尘埃,不知是因为她这副模样太不像一个魔头,还是其他的什么,桑玦竟笑起来。 冷柔危知道自己狼狈,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桑玦不解,“为什么?” “殿下本是水系术法,为了贺云澜却改成土系。” 这一次他没有笑,平静地看着她。 冷柔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的眼神太过清亮,似能将人穿透,冷柔危觉得莫名烦躁,她避开了视线。 桑玦点破了她这一次不能杀他的真正原因——她修行的术法与她本身的魔体属性相克。 贺云澜是上品金灵根,冷柔危跟随在他身边,襄助他修行,毅然放弃了自己本命的冰霜水系术法,改修土系术法。 不论在何方战场,有她在,贺云澜的实力就会倍增,生息源源不绝。 这种打法的最初一战,就是贺云澜接下“搭鹊桥”的任务,对战盘踞一洲洲土的赤狐王。 任何人都知道狐王修为高出他近两个大阶层,两人实力之差犹如天堑,但他却出乎意料地一剑挑下了狐王的头颅,自此名声大躁。 冷柔危修行的术法会承载贺云澜剑上的金火戾气,平时不见什么影响,与旁人交手时她的力量还会被增强。 但若身上有伤,强行催动,这金火之气就会加重她的伤势,引她经气倒行,走火入魔,损害她的性命。 她虽确实厌恶桑玦,可用自己的命杀他,毕竟不值得。 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动本命术法,用霜缚将他绞杀。 但霜缚一出,她精纯的土系修行就会功亏一篑,荡然无存,连修行的基质也会被毁,此后再也不能帮助贺云澜。 那时的她,竟然就因此陷入无法可施的境地。 桑玦的直白让一切的回避与掩饰都无所遁形。 冷柔危回忆起桑玦那时镜子一样的眼神,前世的她的想法和自己的形象也渐渐清晰。 ——因为她是爱贺云澜的,任何的牺牲和付出都理所应当,哪怕因此有损于自己,那也是她的荣光。 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得不到满足和成就感? 到后来,她几次为贺云澜出生入死,伤势最重的一次,昏迷了七七四十九日,差点没能醒过来。 霜缚跟在她身边已有三百多年,她用心头血常年滋养,也拿去给贺云澜熔铸剑髓。 她给得越多,反而越是产生了一种隐隐的紧迫,越觉得不满足,占有欲也越强烈,她与贺云澜的争吵也日渐增多。 ——可他怎么会有错呢? 她与贺云澜的差距一日日积累,已如天堑,她已经没有和贺云澜一争之地,于是她不断反思自己,说服自己,在对自己占有欲的压抑之中,越来越沉默。 埋怨他人比反省自己容易,也远比面对一些可能会引起自己更大痛苦的事实容易。 那时的她自己或许早也明白,她正在走的路,并不是她想要的路。这条路上,她已经把自己和贺云澜捆绑得越来越紧密。 ——他的成败荣辱,就是她的,而他本身,比她还重要。 于是唯有更厌憎照见这一切的人,厌憎桑玦。 她不知道这些自欺欺人的想法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根深蒂固。 那时她就这么与桑玦僵持着,默默计算好孤注一掷的路。 桑玦最终什么却都没有做,揽着一块岩石,随意地仰躺着。 他正是实力鼎盛,落到如此境地,也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威胁。 他几乎是笃定了她不会出手,不设防的姿态像是明晃晃的挑衅,甚至还有闲心问她,会不会唱歌。 “你我之间,不必有如此多谈话。”冷柔危冷淡地打断了他。 过了一会儿,少年自己轻声哼唱起来,清亮悠扬的嗓音因为伤势而略显喑哑,在岩洞中回响。 冷柔危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旋律了,那曲调似乎很奇怪,给人一种软和的感觉, 但那点幽微很快就被厌憎的情绪淹没了。 她起初还警觉着引人轻松懒倦的感觉,后来少年的曲调渐渐变得微不可闻,她全身的紧绷的弦也不知不觉松懈下来。 究竟是谁先陷入沉眠冷柔危记不清了,再醒来时,灼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几乎瞬间就辨认出了桑玦,动作快于意识,手中金簪扎进了他胸口。 少年胸腔闷闷地震动,她抬头,他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像是意外,像是气笑,又像是别的什么她也辨认不清楚的情绪。 殷红的血从他的胸前汩汩流出来,染透了衣襟,他握住了她的手,反而逼近了些,带着那簪子压得越深。 多年对手生涯,那是冷柔危和桑玦彼此靠得最近的一次。 他身躯紧实,灼热,密不透风地将她抵在墙角,有些迫人。 这时候她才察觉到地面的震动,石块在他背后频频落下。 要么是这里要塌了,要么是秘境将破。 冷柔危没想到自己微弱的神识竟然已经迟钝到了这种地步,睡眠之中毫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