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女配重生后》 1. 第一章 [] “魔就是魔,正邪不两立。” 冷柔危半躺在地,胸口被一柄长剑指着,贺云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静而严肃地宣告了结果。 两人之间漫开良久的沉默。 冷柔危脸颊边挂着血痕,她勾唇笑了笑,浑然没有危难临头的自觉,指尖追逐着雪亮的剑尖,喃喃叹了声,“好剑。” 这柄剑能劈山分海,是剑尊权倾天下的象征。这样好的一柄剑,当初还是她毫不犹豫地融了本命法器铸造。 贺云澜带着它威风凛凛地出征时,剑身在战场上嗡鸣飒响。 冷柔危仿佛也能听见一个声音说‘看,它多么神气’,遥相呼应地为那剑自豪。 而这劈山挪海之势,如今反指向她。 “你怎可对道君口出狂言?”站在贺云澜身后的女子颤着指尖指向她,秀眉微微蹙起。 女子名叫婉舒,与冷柔危恍如照影,然而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将两人混淆。 一个柔弱无骨,似乖驯的藤蔓,只知攀附在贺云澜身上,哭哭啼啼。 一个身姿纤长劲瘦,裹在素白衣裳之下,就如珍珠上那一点秾艳华光。 跟在贺云澜身边这些年,即使冷柔危早已不像从前的自己,却依然棱角分明。 冷柔危眯了眯长眸,懒洋洋掠过婉舒,视线定在贺云澜身上,“如今什么人也配与我说话。贺云澜,你惯坏了人。” 婉舒气得直跺脚,“你!不过是个……”阶下囚三个字还未说完,便被贺云澜广袖一拦,拉在身后。 贺云澜看着冷柔危,一贯没什么情绪的眼神似是隐忍,半晌,难得流露出几分悲悯情绪,“阿柔,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 “总有一天?”冷柔危咳出一口血,眼光瞥过他血迹斑斑的战靴。 漆黑的大理石地面上倒映着重重围军刀剑晃动的影子,她不禁哂笑,“贺云澜,你为了骗我,连你自己也骗?” 眼下这光景,哪里还有下一个明天? 冷柔危抬起头,凤眸陡然锐利,近乎逼视着他,“这么多年,你对魔界的偏见竟隐藏得如此之深,真是辛苦你了。枉我千挑万选,挑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冷柔危讲话不留情面,婉舒早已按捺不住,抖着贺云澜的袖子,在他怀里急得眼泪直掉,“尊上,你怎可任她这般欺辱了去?” 贺云澜喉结滚了滚,不知出于对这多年情分的一点怜悯,还是什么缘故,他一个字也没说出。 分明是她冷柔危受了伤害,却像是他做出了多么大的忍让。 从前她怎么就没有看出他的这份虚伪? ——不,是有人看出过的。 那时候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心里的声音为他找了理由,说服了自己。 如今魔界覆灭,当年师父阻拦她的一幕幕提醒着冷柔危为时已晚。 她闭了闭眸,恨极反笑。 笑贺云澜,也笑她自己。 一日之前,她还是贺云澜的云宫护法,是他名义上的道侣。 不过转眼,她的贺道君竟接二连三地送了她这么多‘大惊喜’。 这第一重惊喜,冷柔危觉得或许该叫‘我是替身’。 婉舒是冷柔危从贺云澜的地宫里抓出来的。 贺云澜出征北荒仙域,冷柔危留在碧落山之巅,为大阵护法,镇守云宫。 此地与世隔绝,她却仍听见些风言风语,说是贺道君金屋藏娇,心爱的女子另有其人。 若他高坐云端,谁也不爱,冷柔危倒不在意。 这么些年,她对贺云澜一见倾心,痴心付出,赠他机缘法宝,陪着他从籍籍无名到平步青云,她甚至离开魔界,连尊主之位都舍弃。 贺云澜从未拒绝,默默允她跟在身边。 冷柔危知道他天生感情淡薄,不善言辞,以为这样就算是贺云澜的承认。 可见到婉舒的第一面,冷柔危看着这个面容与她有八分像的女子,瞳孔轻轻缩了缩,连心神都恍惚了一瞬。 婉舒躺在冰玉床上温养着魂魄,看样子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时日——甚至多少年。 恐怕从贺云澜成为剑尊,在碧落山上兴建云宫开始,她就在这里了。 诸多细枝末节如雪崩般轰塌而来,砸得冷柔危措手不及,微微昏眩。 怪不得。 怪不得贺云澜总不让她去地宫。 如今想起,贺云澜素来喜欢她着白衣,又明里暗里,通过身边人之口说她不够温柔,太有主见。 怪不得他对她诸多挑剔,原来早就有一个模板躺在这里。 他欺瞒她! 冷柔危只觉得荒唐,她闭了闭眼,当即将人抓出来扔在霓光殿,等贺云澜凯旋归来。 在这段时间里,还没有等冷柔危心里习惯性地为他找好一个理由,贺云澜就风尘仆仆地为她带来了第二重‘惊喜’。 “覆灭全族”。 冷柔危怎么也没想到,贺云澜让她镇守云宫的同时,大阵也隔绝了外界的消息。 直到他回来,冷柔危玉符上的消息才雪花般纷涌而至,都来自魔界。 铺天盖地的消息用鲜血昭示了五个字:贺云澜背约。 ——公主为何见死不救? 魔界公主冷柔危面对这样生死绝望中发出的质问,怒火暗涌,心痛如绞。 她当初放弃尊主之位跟贺云澜离开魔界,闹得几乎是众叛亲离,可几十年来,有她在,魔界与仙域始终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冷柔危万没有想到,贺云澜竟不是去征伐北荒,而是趁着魔界疏于防备之时,联合北荒,大军长驱直入,覆灭了魔界! “为什么?”冷柔危咬牙冷声质问,眼尾嫣红。 她实在太习惯在心里事事都给贺云澜找理由、找退路,可如今已是退无可退,就连她自己也被逼上了绝路。 天下没有要她痛苦的人还能好端端活在世上的道理,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殿内地裂如闪电,土崩瓦解,半步七重的境界展开,转眼就是一望无际的土壤之上。 浩渺天际飞下的尘沙与脚下大地运转的阵法轰然相合,向三人迅速围拢。 修为到如此境地,已能引动天地之力绞杀敌方,冷柔危以自己修行四百余年灵魄为祭,此招已是不留退路。 贺云澜的战甲被罡风吹得烈烈作响,他冷声低喝,“冷柔危你疯了?!这样下去你会灰飞烟灭的,快停下!” 冷柔危唇角溢开冷笑,她身为大阵护法,修为虽也是万人之上,可贺云澜得了太多机缘,她与他,早已如隔天堑。 不以命搏,绝无胜算。 她灵魄越烧越快,厚土大阵的威压亦是排山倒海,宛如参天的坟墓轰然盖下! 贺云澜凝眉,放弃与她对话,宝剑铮鸣而出,剑意浩荡,荡开地裂天崩的威势。 长剑贯穿心口,冷柔危喉中腥甜,猛地吐出一口血,厚土境寸寸破碎。 她 2. 第二章 [] “仙域落山宗弟子,贺云澜拜见——” 猩红月色下,魔侍的唱和声传到择芳台上。 主座上绣纹繁复的紫色裙摆从金丝楠木椅上垂下,冷柔危手臂撑在扶手上,一手支着下巴,似在打盹。 闻言,长睫簌簌颤动,睁开眼。 择芳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四方广场,绵延到远处伫立的汉白玉柱之外。 一股无形的波动随着唱和声四面传开。 “诶,那贺什么是谁啊?落山宗又是个什么地方?” “连公主的宴会都敢迟到,他怎么敢的?” “嗤,你们看你们看,那上边还有一道急火令,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人用这么糙的法印加急。” 一道淡金色的书贴从空中划过,落到冷柔危眼前,火红色的法印褪去,画卷展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冷柔危怔了怔,眼中流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 贺云澜。 她心里很快浮现出这个名字。 还有毫无征兆的心跳,以及和这个名字、这张脸相关的浮光掠影。 一息,两息,三息。 冷柔危静默的时间越长,广场上的躁动也就慢慢安静下来。 这场择芳大会是为魔界少主冷柔危挑选近侍的盛会,每个人的画像都会率先呈上主座,由少主亲自过目。 人人都知道,少主便是未来魔尊,少主近侍则是未来魔尊侍君的储备之选。 来自魔、仙、妖、鬼几域的公子翘楚不知凡几,各个都是天资非凡,容貌俊逸,怀着各方势力联姻的意图而来。 画像流水一般地过,少主却一直兴趣缺缺。 从未有人在她眼前停留过如此长的时间,众人不由得不警惕。 “刷拉”一声,万众瞩目中,冷柔危扬起手,择芳台上火焰骤明,火舌跳动着席卷了画像,台下一片哗然。 两点焰火在冷柔危瞳孔中跳动,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在指尖燃烧成灰,随风扬去。 末了,她似是荒谬,似是自嘲般轻笑一声。 掌心蕴出的修为,不过四重。 四重修为在魔界已经是少见的中高阶,可离她原本半步七重的修为已是天堑之隔。 她竟然真是重生了。 ——贺云澜提剑剜出她魔丹的时候是怎样说来着? “魔就是魔,正邪不两立。” 年少时,这位高高在上的剑尊还没有那么冷酷,他只是个卑微到泥地里的无名弟子。冷柔危却是真正万人之上的魔界少主。 在择芳大会上,冷柔危对他一见倾心。 此后赠他机缘法宝,陪他修炼升阶,而后毅然决然随他离开魔界,闹得众叛亲离。 他可从未提过什么正邪不两立。 她用自己的本命法器为他熔铸剑髓,九死一生助他破开秘境险境。 他也从未提过什么正邪不两立。 他喜欢她着白衣,她穿,他身边人说她不够温柔小意,她改,他说结契道侣的时机不够成熟,她等。 他那时也没有说过正邪不两立。 何以一朝成了剑临天下,睥睨四海的剑尊,就忽然想起了正邪之分? 若是早就在心里泾渭分明,何苦这么些年拖着她不放? 倒引她自以为是,一步一步越陷越深,付出了她身上所有。 到头来她换来了什么? 一个白月光替身的身份,一个屠尽魔族的消息,一剑穿心剜了她的魔丹,一句正邪不两立。 魂魄被束缚在融魂阵法中的时候,冷柔危才轰然明白,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他复活白月光的一个容器,一个助他修炼的筏子。 上一世如走马观花,一场荒唐梦。 莫说是理解贺云澜,就连她自己,冷柔危也不能全然理解。 在冷柔危出神时,广场上那些先前还警惕在心的人再次放松起来。 “哈哈哈,没点家底还学人家急赤白脸地攀龙附凤,招笑不招笑,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纷纷哄笑,人群边缘,贺云澜风尘仆仆,刚刚赶到。 在一众锦绣公子堆里,他无疑显得灰扑扑的。 一来就撞见这一幕,那张尚显稚嫩的脸顷刻就挂不住,脸上火辣辣的。 他皱眉,暗暗攥紧了拳心。 因为身体太过紧绷,贺云澜无意识碰到了旁边说话的人。 那人瞥他一眼,他顿时火烧一般避开视线,心里升腾起一股屈辱和恼意,却又生怕旁人认出了他,慌忙拨开人群隐匿其中。 “公主殿下。”冷柔危的身侧传来魔界二长老的声音。 一听他开口,冷柔危便端起手边的杯盏不疾不徐地饮茶。 若将人分成喜欢、无感和讨厌三类,二长老当属特别讨厌,超脱于任何一类之外。 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拿着镜子挑冷柔危的错处,再上报给魔尊。 又称,小报告长老。 “仙域落山宗虽不是名门仙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烧了他的画,落了他们的面子,未免还是太不合规矩。 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落人口实,说我们魔界有意折辱? 两域关系正是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少主怎能再生事端?” 云台之上忽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择芳大会由二长老主持,但如今少主不说话,无人敢接茬。 待冷柔危从容饮完茶,将瓷盏往案前一搁,她拨弄了一下茶盖,发出“当啷”一声轻响,漫不经心道:“说完了?” 二长老被她的话一噎,他动了动腮肉,沉肃道:“您是魔界少主,您的一言一行……” “如何?”冷柔危乜他一眼,二长老顿时不寒而栗,胡须都抖了两抖。 场上所有的画像忽然同时飞起,轰地一声无火自燃,在猩红月色下若纷飞的群星,拖着火焰的尾巴,从二长老眼前成群结队地飞过,像是一记巴掌“啪”地甩在他脸上。 天下四域三十六洲,早已无人不知她乖张声名,不差这一次。 二长老瞠目结舌,指着那些火星,半天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你”字和“这”字。 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得不轻。 最后憋出来一句,“成何体统?” 冷柔危已失了与他周旋的耐心。 她在窸窸窣窣的议论中起身,走到择芳台的玉阶边时,忽回头道:“二长老与其想着如何在魔尊面前参奏本宫,倒不如先想想,本宫的择芳大会上放进来一个胆敢迟到的人该如何解释。” 二长老心思被她戳破,眼睁睁看她离开。 人群瞩目,冷柔危却仿佛事不关己,从玉阶上闲庭信步般走下。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择芳台南角的汉白玉柱轰然倒塌,有什么东西正在卷着烟尘飞速地穿过广场,打乱了人群,不过转眼就到了冷柔危三十丈之外。 烟尘中隐隐传来魔卫的声音,“护驾!护驾!他朝着公主去了!” “快!抓住他!” 冷柔危瞬息了然,冷笑,“废物。” 她身形一荡,掠入烟中。 踏进来时,她不禁蹙眉。 这烟并非普通尘沙,而是幻术,置身幻术之内,她恍然升起一种熟悉之感。 恍神的须臾,她与一道身影交错而过。 那人蜷曲的长发掠过她的肩,他却并未与她直接动手,而是借着浓烟周旋,将那几个魔卫遛得围着冷柔危团团转。 “退出去。”冷柔危冷冷命令。 那人身手矫健,这些废物在他面前蠢相毕露,反妨碍她施展。 魔卫们心有忧虑,还想在冷柔危面前挽回一把,一时犹疑。 冷柔危索性掌心翻转,将这些人通通打了出去。 她独自站在自成一方天地的烟尘中,循着记忆中的破解之法,手中催动冰霜,将原本无形的千万缕幻丝凝结在眼前。 冰霜蔓延之处,滚滚浓烟寸寸静止。 那身影敏捷地避开她的术法穿梭其中,反来近她的身。 转眼,烟尘里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近在咫尺。 冷柔危飞速分出一道冰霜缠上那只手臂,化作霜缚将人紧紧捆住。 烟尘散去,冷柔危看清了来人。 竟是他。 在这里见到前世的死对头,冷柔危有些意外。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桑玦,是仙域和妖域频生冲突的时候。 自妖王陨落后,妖域十一洲混乱动荡已近三百年,几大部族互相不服。 这位少年天骄横空出世,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就统一了妖域。 不过他多么厉害,与冷柔危无关,他多么讨厌,却与冷柔危息息相关。 前世冷柔危曾作为贺云澜的右前使与他交手。 桑玦惯爱用这种幻术,不下杀手,不下重手,只交锋周旋。 那时她已是近六重的修为,一个幻术却能困她许久。幻术破了,他人也不知何处去了。 实在叫人恼火。 偏偏每次见他,他笑得灿烂,还礼貌地同她打招呼,唤她一声“殿下” 3. 第三章 [] 桑玦有一瞬的恍神。 他倾身时,笼进一股淡淡的冷香。 女子青丝半绾,光洁的额头边落下几缕碎发。玉白耳垂下,鲛珠耳铛明润生辉。 万般装饰却也不及她本人,乌发红唇,艳光四射。 “你,留下。”她的声音如碎玉琼响,透出些凉意,语调起伏错落,像是念诗的韵律,霎是好听。 短短一句话,意味不明,桑玦长睫颤了颤,回过神,“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冷柔危把玩着手中的霜缚,“从现在起,你就是本宫的近侍。”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桑玦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长老正色道:“殿下此行恐怕不妥,天下男儿这么多,您为何偏偏挑中一个戴罪之奴?他越狱出逃,罪加一等,当立刻收押。” “二长老”,冷柔危回头一眼,浑似不经意的冷淡中威仪尽显,“这案子本宫接了。” 二长老犹疑,“这……” “上古魔兽破开封印,二长老手中魔卫军迟迟没有进展,反在一个囚犯身上大费周章,只怕是力气用错了地方。” 冷柔危长眸微眯,像是要将他看穿。 “本宫作为少主不日会向魔尊请命追捕。” 二长老紧紧抿唇,对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不过本宫还有一事不明。”冷柔危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侧,“魔兽本由长老们的封印看管,到底是如何出现在角斗场的?” 她蓦然回头,凉凉看过来,意有所指,“不是刁克死了就能逃脱追责。二长老,好自为之。” 也是直到听见刁克的名字,冷柔危才总算把这件事从头至尾理了个清楚。 这个刁克正是二长老唯一的儿子。 刁克生性好斗,据说前几日斗兽场中那个新来的小奴隶一连十胜,将刁克豢养在其中最得意的中阶魔兽都杀了,害他输了不少魔晶。 刁克被惹怒,生了杀心。 他有意提高难度,放出了一只背负着封印的上古魔兽与小奴隶搏杀。 结果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掉进角斗场,被小奴隶杀了。 上古魔兽转眼不知所踪,小奴隶则浑身是血地被关押起来。 这个小奴隶就是桑玦。 角斗场上愿赌服输,生死不论,自然不能以这个理由将他关押,所以放走上古魔兽才是桑玦的罪名。 这是众所周知的版本。 但冷柔危却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上一世她受命在秘境中追杀这只魔兽,她在魔兽的记忆里看到,是刁克的血溅到了束缚魔兽的封印上,阴差阳错地解开了禁制,魔兽因此得以逃脱。 但是那个时候真相对于大多数人已经不重要了,传闻中的少年命运如何,冷柔危也无从知晓。 不过以她对二长老的了解,他不会轻易放过桑玦。 桑玦大难不死,所以他与魔界的梁子是在此处就一早结下了。 现在,她没心思可怜他,也不忌惮他的记恨。 毁了她的宴会,总要付出点代价。 若将昔日的死敌掌控在股掌之间,看他步步臣服,一定有意思极了。 况且,截胡二长老,何乐而不为? 二长老看着冷柔危带人扬长而去,那番话像是敲了他一记警钟,他袖中手捏紧。 他心中有把握,只要桑玦在暗牢中一日,他有的是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杀了他儿性命,怎可能还容他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世上? 原本若是没出这些岔子,他把控着暗牢的狱卒,桑玦又是个无根之人,他的计划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如今桑玦出逃,偏偏被冷柔危撞见,她还偏要接手这桩事。 若是查下去,处处都是漏洞。 他须得想个办法。 * 紫羽殿。 珠帘一挑,冷柔危走进内室,坐在梳妆台前,裙裾拖在地上。 拂绿替她一一拆除发饰,冷柔危撩起眼皮,打量着铜镜中站在她背后的人。 桑玦已经更衣又重新梳整过,蜷曲的长发也被扎成高高的一束。 他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根翠竹,身上有伤也不减他的鲜活生动分毫。 “把师父请过来瞧瞧。”冷柔危挪开视线,随意吩咐。 桑玦虽然还没事人似的站在这,但从暗牢那样的地方逃出来,肯定已经脱了一层皮。 不论对他使什么手段,总归要先把人治好。 总瞧他伤着,有些没意思。 时惊鲲医术高超,这点事对他手到擒来。 冷柔危在打量桑玦的时候,桑玦也在打量她。 她长发披散下来,头上冰冷闪耀的珠翠少了不少。 卸去了浓妆,不似刚才那样艳色逼人,多了几分柔和气息。 见她要打发他走,桑玦道:“殿下还没问过我的名字。” 冷柔危从这清亮的少年音中听出几分不满来,想想,这算是这一世她与桑玦第一次相见,于是随意应付了句,“名字。” “桑玦。” 冷柔危颔首,算是知道。 桑玦又道:“我写给殿下看。” 冷柔危对他介绍自己的执着有些诧异,桑玦已经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将手递出去,搭在他掌心,倒要看看他能弄出什么花样。 少年手掌宽大,温暖干燥,手腕上凹陷分明的筋绷着力量。 他指节修长,捧着她微凉的手背,一笔一划游走过她掌心的纹路,微微陷下。 冷柔危蹙了蹙眉。 似乎是重生之后,她的感受都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幔传来,淡而不真切,像是旁观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他认真写完,又道:“殿下不好奇我为什么叫桑玦吗?” 冷柔危:……不好奇。 不待她答,桑玦神采飞扬地道:“因为我背靠着东桑树长大,出生时又佩戴一块玉玦,所以叫这个名字。” 冷柔危:“……知道了。” 她没料到桑玦忙活了半天,真的只是写一个名字。 他这人似乎有很多可以肆意浪费的精力,举止言谈都带着少年人初入世间时,对万事万物自然的亲和力和热情。 ——当然,在与她交锋时除外。 “殿下为什么选我?”桑玦站在她身侧,似乎已经带入了近侍的角色。 他自然地接过她发间拆下的一支金钗,垂眸,将那尖锐的钗尾抵在指腹,又从镜中看她。 话语间带上了试探,眼神里也似有微妙的敌意。 冷柔危向来讨厌别人的试探,不过反之,她不介意自己试探他人。 下一秒,桑玦手中的金钗消失,出现在冷柔危手中。 她把玩着钗头的宝石,好整以暇地反问他,“你希望是因为什么?” 桑玦不假思索地笑道:“当然是希望殿下想要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他回答得直白,没有旖旎情愫,她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显然,这句话的重点在后半句,他不喜欢被人利用。 冷柔危向椅背靠去,“这可由不得你。” 桑玦了然地点点头,他倒是出奇的好脾气,“遵命,殿下。” 记忆里那个少年与此刻重合,冷柔危还是听出了几分讥诮的味道。 当年是她拿他没有办法,但今时与往日不同。 “殿下,”门外小侍女快步走到冷柔危面前,稳稳行了个礼,“外面来了九位公子,是二长老差人送来的,说是……尊上的意思。” 小侍女回想起烧画的传言,头低得不能再低,斟酌着道,“那位贺云澜贺公子也在其中。” “哦,是吗?”铜镜里的人唇边挂上了玩味的笑意。 二长老不知怎么在魔尊面前进言,竟又送了九个人来,他还真是不服输。 有意思的是,贺云澜竟然还是送到了她的身边。 * “诶,你们说,这魔尊是怎么想的,把他给弄进来了?公主不还烧他画像来着,还牵连到咱们……” 桑玦耳力极佳,冷柔危更衣时,他率先向殿外走,一路就听见人声交谈。 “据说是二长老劝说的魔尊,不都说他谨慎保守,怕和仙盟那边结下梁子。” “你说魔界势力如今那么大,有什么怕得罪的。” …… 桑玦推开门,九个身材高挑,姿容各异的男子站在阶下,彼此之间兴奋地相互交谈着。 唯有一人未站在人群中,他一袭素净蓝衣,竹簪束发,背后背着一柄长剑,静默不言。 热火朝天的众人瞧见阶上的桑玦,一时哑声。 “我站在这里,没人介意吧?”桑玦几步下来,自然填进几人与贺云澜之间的空缺中。 一笑,少年肆意,风华无两。 旁边的人默默和他保持了距离。 公主殿下面前,谁也不想作人陪衬。 众人也心知,这一位才是公主自己选的,也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 他们面面相觑,决定把无声的战场留给那两个人。 贺云澜生得固是姿容俊挺,渊渟岳峙,比之这一位,还是差些生动灿烈。 “这位是贺大哥吗?”桑玦探究地看着蓝衣青年。 见到这个人的第一面,桑玦就敏锐地捕捉到一种他讨厌的味道。 这是来自桑玦本能的排斥,无关其他。 贺云澜目不斜视,冷淡应了声“是”。 桑玦道:“听说贺大哥的画赶了三日三夜三千里,这可是真的?” 烧画的事这样大,到处都有人嚼舌根,桑玦刚才刻意放缓了步子,已把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贺云澜本就不喜与生人交谈,可这人偏偏不识趣,一副无辜口吻,问的问题却令他难堪,显得他上赶着不成,被人瞧不上。 贺云澜不好发作,脸色沉得发青,抿唇不言。 剑修亦要磨砺心智,他叫自己不要与这小子计较。 桑玦歉意道:“桑玦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贺大哥为什么这副表情?” 贺云澜终于忍不住看着他。 他说 4. 第四章 [] 贺云澜打算放过桑玦的那个当口,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出手。 他捂着肩喘息抬眸,映在眼里的人容貌瑰丽,却又带着冰冷的荆棘,刺得他肩膀生疼,像扎进骨头里。 贺云澜默默看着她,对峙了片刻,他才垂下眸冷声道:“臣,知错。但臣绝没有做有伤这位公子的事,清白可鉴。” 冷柔危挑眉,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做错了事,向来会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把一切的行为合理化。 就像和她在一起时,斩除邪祟的路上总会有各类女子不明不白地纠缠他。 冷柔危眼里揉不得沙子,既已名为道侣,那她就要独占,她要成为那个独一无二。 问起,贺云澜会正义凛然地说他身为正道剑修,不能弃弱女子于危难而不顾,叫她所有的愠怒都变成了无理取闹。 他从未有错,从不低头,最后迁就的总是她。 哪怕是穿心那一剑,他也是退让隐忍,背后有她不懂的无数考量。 她几乎快忘了,原来剑尊也曾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也会低头认错。 ——这一次,或许会不一样。 冷柔危伫立在原地,审视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心跳。 比之前更为明显的悸颤。 心脏鼓动着血液,也仿佛鼓动着她向前一步。 但冷柔危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贺云澜无疑是英俊的,他轮廓硬朗,气质也冷峻,像块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贺云澜一样,都是冷漠的人。 两座冰山撞在一起,除非有人融化,否则不会兼容。 前世,她是融化的那个,在贺云澜身边,她的心跳总是杂乱无章。 ——是,这一次是不一样。 这次不一样的是,她清楚地明白,心跳是心跳,她不想融。 失控往往是疾病的征兆,冷柔危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空气中的血气愈来愈重,侵入了她和贺云澜之间紧绷的氛围。 冷柔危眉心微澜,甫一回头就看到桑玦垂着头,像一只蔫巴的大型犬,身体在空中忽扇了两下,摇摇欲坠。 “啪嗒”,是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在他倒下之前,一把抓住冷柔危的手臂,高大的身影坠向她,冷柔危同时也下意识接住了他。 “给他们安排寝殿。” 给贴身侍女拂绿撂下这么一句话,冷柔危裙裾荡过,消失不见。 众人彼此间又低低议论起来。 “咱们到底还有没有必要来这了,我看公主不像是会要我们的样子啊?” “是啊,你看公主看都没看过我们。” “唉,你小子不对劲呀,怎么老散播消极言论?” …… 贺云澜依旧和众人格格不入,他看着两人消失前站着的地方,半晌没有动。 * 冷柔危拎着这只昏迷的大型犬,随便闪进一间屋子。 本想将人往床上顺手一扔,但垂头见他雪青色的衣袍上被血染透,恐怕是伤口裂开,失血过多,遂改成“放”在床上。 安放的布局也没有横平竖直的讲究。 冷柔危能把人带过来安置,是突发情况下的下意识行为,她正需要从当场抽身,在安静的地方整理思绪,不能指望她去照顾什么人。 她随便找了个角度把人斜斜一搁,桑玦脊背沾到床榻,她就撤去了手中术法。 放下人,就传侍从来处理。冷柔危心里如此计划。 但变故陡生。 少年瞧着高挑清瘦,分量却不轻,卸去术法的冷柔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始料未及,没拉住人,反被压住的披帛往前一带。 距离太短反应不及,冷柔危下巴磕在少年锁骨上,硌得有些疼。 好在他胸膛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清瘦嶙峋,坚实劲瘦的肌理给她提供了一些缓冲。 大概是她压到了桑玦的伤口,少年闷闷地哼了一声,似痛,却又似黏糊糊的留恋。 他无意识攥住了搭在腰际的披帛,她的肩背又被他拉低了些许。 冷柔危几乎快与他挺直的鼻峰相抵,他的气息迎面铺洒在面庞。 她的五感确实迟钝了不少,一切的感受都不明晰,似有若无。 冷柔危不喜被动,正要撑身起来,听见少年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冷柔危怔了怔。 她恍惚看到争执、剑影。 看到自己胸前贯穿一柄长剑,轰然倒下,鲜血满身。 看到濒死之际,大雪满山,她躺在一片浸透死寂的寒冷中,黑暗浓稠沉重,没有尽头。 又一片掠影,隐约有一截毛绒绒的尾巴尖,雪白的绒毛上染了斑驳血色。 似乎有人唤了她什么,遥远又悲恸,她听不清楚。 这掠影给她梦见过的既视感,却又全然陌生。 虚实之间,再想抓住些什么,一切就都消失不见了。 也就是这时,桑玦长睫掀起些许,迷蒙中,与她视线交汇。 这一次冷柔危听清楚了。 他薄唇翕动,唤她,“阿姐。” 冷柔危与他交锋多年,倒从来不知道桑玦还有一个姐姐。 他的眼神逐渐清明,他要醒了。 此刻冷柔危还趴在他胸口,发丝如流水般垂落在他胸膛,铺开无声的纠缠。 他领口散了些,隐约露出一根黑色的细绳,想必那根细绳上就穿着他说的玉。 冷柔危从容起身站在榻边,掌心翻转,将披帛从他手中拉出来,对于刚才的场景没有丝毫解释。 桑玦疑惑地看了冷柔危一眼,茫然看向四周,撑身起来时扯到腰间的伤口,轻轻“嘶”了一声。 “这是哪?” 他宽肩窄腰,起身时微微绷紧的身体也像一把徐徐拉开的弓,蕴含着爆发力。 冷柔危移开视线,算着师父过来的时间,在一旁的木椅上闲闲一坐,指尖搭在扶手上散漫地敲着,漫不经心道:“你有姐姐?” 桑玦坐在床沿,两手搭在膝上,扬起一个笑容,“我的名字就是她起的。殿下怎么知道?” 不待冷柔危回答,他想了想,“我好像做梦了,是不是我刚才说什么了?” 冷柔危不言,算是默认。 提起姐姐,似乎就打开了桑玦的话匣子。 他神情温和道:“她在我十六岁时捡到我,那时我还没有名字。 她说名字对一个人很重要,记住自己的名字,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谁。 桑玦就成了我的名字。” 桑玦眼里漫上些笑意,似又带着些怀念,“她很好。” 她说有她在,他就不是流浪小狼。 虽然他可能不是一只小狼。 “但是后来她走了。我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出我。” 还想不想要我。 桑玦至今不知道,她的离开究竟是厌烦了他,还是另有缘由。 这个问题埋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执念。 可能是因为对手当久了,冷柔危听他说什么都带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桑玦不带讥诮地夸赞一个人,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她刚才不过是随口一句,移开话题,才提了个话头,他就自己通通说了出来。 上一世和他的会面总是在立场敌对的时候,她与他之间出现这样心平气和的氛围,反而让人不习惯。 和对手之间,若是不因什么作对,就奇怪地显出一种亲近来。 “我当殿下的近侍,可以。”桑玦忽然道,“但我有个条件。” “殿下要帮我找到我阿姐。” 转眼之间,不易察觉的锋芒在他眼里悄然铺开。 冷柔危轻笑一声,她扬手,素白的掌心躺着一截紫色魔藤的幼苗,“认识这个吗?” “这是大衍魔藤,”她指尖拨弄着细小的叶片娓娓道,“一经种植,就如同蛊毒一样和宿主融于一身。” “想要控制你,本宫有的是办法。你如今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跟本宫谈条件?” 桑玦气势丝毫不落下风,他不赞同地笑道:“殿下可以用魔藤控制我的身体,但是只要我想,就一定能违背,只不过是付出多大代价的问题。殿下要是答应我的条件,我就都听你的。” 冷柔危瞧着他,凭她对桑玦的了解,她毫不怀疑他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也懂得答应他的条件也更容易收获人心的道理。 不过人心无法约束,只能借助外力。 她不相信口头的承诺。 冷柔危靠在椅背上,“证明给我看。” 桑玦看着紫藤,没有出声。 他站起身,像一只矫健的猎豹,悄无声息来到了冷柔危身旁,单膝跪在她脚边。 他没有说话,却又什么都说了。 这份果断出乎冷柔危的意料。 她垂眸看着他,只觉得他这张脸在听话的时候,的确是尤其漂亮。 到底是年少,行事多凭意气。 冷柔危倾身,冷淡命令,“抬头。” 她的指尖像冰凉的小蛇,在他修长的脖颈摩挲游过。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桑玦形状漂亮的喉结轻轻滑动。 魔藤摇曳,从她的指尖攀出,伸向他颈脉搏动的地方。 在刺破皮肤之前,桑玦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低了些,直视着她,“还有一份誓言是殿下的。” “放肆。” 钳在手腕的力量让她一个四重魔修都感到吃痛,冷柔危脸上含上薄怒。 她挣了挣,却因为他手臂收紧的力道,两人靠得更近。 温热的气息在咫尺交织,眼神之间也似在沉默地征伐。 这个人素常还是收着的,不掩饰锋芒的时候,便显出一种不可忽视的 5. 第五章 [] 紫羽殿外,一红一白两个青年打斗得正激烈,乌眼鸡似的,谁也不让谁。 殿内冷淡的声音飘出来,“滚远点打。” 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带着一丝懒倦,却还是让两人纷纷顿住,僵持地钳在一起。 殿内悠悠的落子声隐约可闻。 “都说红色衬人俏,公主殿下也不吃这一套啊。”白衣青年压低声音嘲讽道。 ——或许应当称他为白布青年。 毕竟他身上衣衫被烧得寥寥无几,赤着大半个身子,只剩伶仃一片白布挂在腰胯。 那里一片火似是故意留的,正不疾不徐地往上烧。 红衣青年分毫不让,“那也比一个彻底没有机会的人强。” 红衣青年名叫奚珑。 今日他的计划原本都很完美,他自然地融入到侍奉冷柔危起居女使之间,也没有引发冷柔危反感。 他正为她整理妆奁,下一步就是不动声色地创造肢体的接触。 奚珑准备先从为冷柔危卸下发间的绸带开始。 偏偏这时候齐昀从镜中出现,他拿过象牙梳挽起袖口,笑吟吟地来抢他的位置。 奚珑正与他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不知哪引得冷柔危不满,她当场一把火烧了齐昀的衣服,不许他再出现。 连带着奚珑也被毫无道理地扔了出来。 齐昀气不过,他咬了咬牙,“大不了我回家继承王位,坐拥四洲洲土,部族照样繁盛。” “你区区赤狐一族,失去了这次机会,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手甩开,匆忙去扑身上的火,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奚珑抿紧唇,没有说话,与他背道而驰。 拐过紫羽殿外的游廊时,奚珑瞥见梨树下站着一道蓝色身影,不知他静默站在这里多久。 奚珑想也没想,与他擦肩而过。 “奚公子。” 那道蓝色的身影最终还是把他叫住。 * “魔医大人有什么看法?” 紫华殿里,雪青色衣衫的少年和青衣青年两相对坐。 桑玦探究地看着这个来给他治伤的人,他就是冷柔危的师父,时惊鲲。 时惊鲲从搭脉起就沉默了许久,他眉心微凝,半晌才不急不慢道:“刚才你在紫羽殿前就昏倒过一次?”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桑玦一眼。 桑玦腰腹和脊背有多处深可见骨的血痕,早就气血大伤。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全靠身体底子好强撑着,若是一般人,在寝殿里昏倒第二次的时候,恐怕就难醒了。 不过他腰际那一处伤口却解释不通,它与别处不同,新发,且规整——像是有意为之。 若是倒推时间,正是他殿前昏倒时。 一者,他出手这样狠绝,所图为何? 二者……致伤的气息混沌,似鬼,似妖,又隐隐有几分清灵,难以辨清来源。 时惊鲲听闻冷柔危要将他收在身侧,不免担忧。 此人不是什么善茬,从他一见到桑玦开始,就能感觉到猎食动物暗中蛰伏,引而不发的血气。 野性难驯,与猛兽为伍,终有一失。 “是啊,伤口一直在流血。”桑玦无辜道,“应该是因为这个吧?魔医大人。” 他如此坦荡,时惊鲲默然。 他起身,不欲久留,“你的伤虽重,却不难治,我给你开几丸丹药,配合外用的膏方涂抹,休养几日便好。” 临走前,时惊鲲道:“你戴罪之身,被殿下所救,理当感激。今后跟在殿下身边,就安分守己,做好分内之事,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桑玦频频点头,又问:“那在魔医大人这,哪儿算分内?” 他似乎是真心求教,眼里明亮的光彩却像有着穿透力一样。 时惊鲲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就像他警告桑玦安分守己一样,桑玦也在内涵他越过冷柔危警告桑玦,亦是超出了本分。 时惊鲲道:“行医救人。” 他将手里丹药瓶往桌上轻轻一搁,转身离去。 “谢谢魔医大人了。”桑玦嘴上随口说着,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桑玦想起什么似的,打开药瓶嗅了嗅,皱起了眉,又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时惊鲲来到紫羽殿,冷柔危从棋盘上抬头,见了他不免有些恍惚。 他一袭青衫,在她对面徐徐落座。 冷柔危面上不见波澜,像往常一样边下棋边同他讲话,思绪却慢慢远了。 也许是本性使然,时惊鲲教导她多年,她与他师徒之间也始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既不像旁人会因为师父严苛而心生敬畏,远远保持距离,也不会因为师父耐心温和,就相处得亲昵。 这般看起来不远不近的交情,在冷柔危这里已算得上亲厚。 唯一能体现出这亲厚的地方,就是有些话,魔尊谕令不一定有用,但若时惊鲲开口,冷柔危虽冷着脸,也会有所考虑。 但贺云澜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 正是因为有师徒之情作为对比在先,冷柔危对贺云澜产生的那种情绪才显得过于强烈。 她像是被裹挟其中,除了贺云澜,再也看不见其他。 时惊鲲明面虽未说过什么,实际对贺云澜并不认可。 冷柔危察觉后,慢慢就与他疏远了,百年师徒关系自此走上陌路。 冷柔危离开魔界那日,师徒二人打了一架。 时惊鲲说,她若出魔界,必须先赢过他。 近三百年来,时惊鲲与她打架都是切磋授法,点到为止。 但那一战却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或许时惊鲲最终是让了她,她伤了他,头也不回地跟贺云澜走。 自离开魔界,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 只偶尔会平淡地往来两句,报个平安。 魔界被屠尽时,她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也不知他那时是逃了出来,还是也死在贺云澜剑下。 如今一见,那段静好平淡的岁月透过前世的刀光血影,重新回到她身边,不免触动她万千心绪。 冷柔危断断续续地听时惊鲲将桑玦的情况讲了,直到他提起那道伤口。 她思绪被拉回,指尖点在扶椅上,低笑了声。 有意思。 不论表面上是如何灿烈的人,骨子里还是有股子疯劲。 这才该是她认识的桑玦。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刻在他们妖族血脉里最原始的血性。 换在桑玦身上,他的每一道伤口都要有加倍奉还的代价。 可是,他自伤能得到什么? 冷柔危眼前忽然就闪现少年站在众人面前故作可怜的姿态。 为了达到目的,他是不拘什么手段的。 自他昏倒之后,贺云澜在近侍中风评急剧下滑,已经被彻底孤立起来。 被孤立倒没什么,只是贺云澜年少时脸嫩,面对那样的风言风语只怕找个地缝钻起来的心都有了。 桑玦和贺云澜上一世虽也势成水火,可他现下如此对贺云澜,似乎还缺乏一个理由。 难道也是死敌之间天然不合? 冷柔危又不禁奇怪,若是用这么多血就换来个贺云澜的风评变差,太浪费了些。 这不是他的作风。 今日才第一日,就有人按捺不住心思要来接近她。 对于近侍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只作壁上观。 只要不像那袭白衣一样惹人生厌,她不会插手。 桑玦和贺云澜也一样。 接下来有的是时日,她不难看出端倪。 “殿下。”时惊鲲为她倒了一杯茶,说出了他的担忧,“此人若是不用手段牵制,恐怕日后会伤及殿下。” 冷柔危道:“师父放心。这件事我已经有安排。” 时惊鲲倒茶的手微顿,略有意外。 择芳大会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 冷柔危行事肆意,他正担心她是与二长老一时纷争而做出决定,尚无暇思虑到这一步。 不想,她自己已经做得周密。 不久便是她三百岁成人礼,看来她的心性也在变化。 似乎是觉得她成熟了不少 6. 第六章 [] 冷柔危默了默,收了手中的霜缚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她放松下来,自然地转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 种下魔藤的时候还与她针锋相对,此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同她说话。 他当真是如此不记仇,还是另有所图? 桑玦不答反问:“殿下又在怀疑我什么?” “让我想想,”他放好了灯,一条手臂支在膝上,“是怀疑我想偷殿下的东西?” “还是怀疑我想害殿下?” 他好像根本不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和她的交流依然是他一贯肆意的风格,并没有因为近侍和公主的身份就发生了任何不同。 驯服一只猛兽需要时间,她正好很有耐心,也不追究这样的小节。 冷柔危轻笑了声,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黑色长刀上,“你深夜造访,难道是为了点灯?” 这柄刀冷柔危并不陌生,前世每每与桑玦对上时他都负着,只不过冷柔危从未见过这柄刀出鞘。 这也是她讨厌桑玦的原因。 他太过游刃有余。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对桑玦的讨厌,带着一种对天之骄子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妒忌。 他的出现每每提醒她,她年少时也曾是天纵奇才。 以她的天赋,她本来在面对这个对手时或许不至于狼狈。 为什么没有如此呢? 她那时对这个问题不会深想下去。 潜意识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阻止着自己深究。 但现在冷柔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是因为她将一切的精力和本可以抓住的机会倾注在了贺云澜身上。 如果那时她想到了这一点,她原本对于生活的信念就会生出裂痕,她会怨恨自己。 而这条路已经走了太远,她不能回头了。 所以干脆不去想,也不去看。 此时此刻,桑玦体内的魔藤蠢蠢欲动。 如果刀鞘有动,魔藤瞬间会穿破他脏腑的经络,缠绕其上。 “殿下有害怕的东西吗?”桑玦若无所觉,他盘腿坐下,将刀解下来捧在手中端详,头也不抬地道。 冷柔危散漫地向后靠去,指尖点着扶椅,没有接话的意思,冷眼等他的下文。 桑玦骤然拔刀,火花飞溅,似一蓬耀眼的流星,擦过冷柔危的衣角和鬓边,落了满室。 地下那盏孤灯和四处的火光汇在一起,殿内霎时灯火通明,冷柔危眯了眯长眸,恍临白昼。 她下意识撩起披帛的一角遮掩过于刺目的光,给自己一点缓和适应的时间。 在这样的光下,任何影子都几乎无处隐藏。 “阿姐怕黑,只不过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 透着纤薄的绸纱依稀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少年利落地收刀看过来,似有风吹来。 冷柔危微顿,慢条斯理地将轻纱晃动的一角压在手臂下,“那你如何知道?” 桑玦:“我就是知道。” “阿姐她不怕危险,她怕的是黑暗里会出现的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冷柔危本觉得他这自信与面对对手时不同,来的毫无道理,显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气。 可待他说完,她到唇边的轻讽却收住了,一时无言。 桑玦的眼睛澄澈黑亮,说的虽然是另一个人,却莫名让冷柔危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她讨厌这种感觉。 在略显凝滞的氛围中,冷柔危嗅到一股血气。 她视线下移,桑玦腰间那道斜行的伤口此时又濡湿了衣衫,他恍若未觉。 时惊鲲医术精细,不可能未与他包扎伤口。 在庭院时他是有目的的自伤,但这个时候他却没有理由做同样的事。 冷柔危敏锐地察觉了些什么,“你刚才做什么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这时闯进来,火光映在大殿的门窗上,照出了许多手执刀剑的人影。 紫羽殿是少主寝宫,冷柔危不喜打扰,此处向来清净,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上她这里找事。 这么多人来这里,要么是有事,要么是挑事。 冷柔危眉心微澜,冷淡的声音传出窗外,“何人喧哗?” “长姐,是我。”说话的正是魔界的另一个皇子,冷景宸。 这个所谓的弟弟并非冷柔危一母所生,是魔尊侧妃所出。 他举止一副纨绔相,口中叫着长姐,实际暗中却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只不过冷柔危少时起就是魔尊定下的少主,他天赋修行又比不过冷柔危,所以一直缺少上位的理由和机会。 上一世冷柔危跟贺云澜离开魔界,倒是便宜了他。 冷景宸道:“本殿收到巡夜侍卫来报,说途遇人影形迹可疑,闪到紫羽殿这边来了,不知长姐是否无恙?” 冷柔危垂眸瞧着桑玦,他坐得端直,也不回避她的打量,似是对一切早有预料。 此事显然与他有关。 冷柔危对个中蹊跷生了些兴味,静观事态的发展。 她悠悠冷笑一声,“你来此是想看本宫有恙还是无恙?” “长姐说笑了,”冷景宸反严肃道,“择芳大会才结束,恐有闲杂人等伺机混入。本殿才从二长老手中接手寝宫夜巡卫不久,若是有人冲撞了长姐,那也是本殿的失职。” “还请长姐打开殿门,让本殿为长姐排除忧患。” 冷柔危下巴轻轻一抬,“他想找的是谁?” 桑玦如实答道:“奚珑。” “你杀了他?”冷柔危略一挑眉。 “死了一半。”桑玦随意道,“他想害殿下,指认了冷景宸。” 冷柔危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意外,“人在哪?” 桑玦屈指弹了弹刀鞘,“刀灵肚子里。” 冷柔危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扶手,陷入思索。 这一世自从桑玦出现在冷柔危身边,事情发展的轨迹多有变化。 那几个近侍经二长老的手送来,冷柔危就料想他们不会安分。 但——桑玦动手太快,收尾也太利落,冷柔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半点端倪。 那些近侍都有各自的身家背景,自来没少吸收天材地宝提升修为。 桑玦本就身受重伤,想把一个人打得半死也不见得是多么轻松的事。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段,竟就让人松了口。 伤口会裂开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 冷柔危看着地下那盏暖融融的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不喜欢他们,我当然来做殿下的刀。殿下没说的话,我也会听。”桑玦语气坦然地解释,有种天真不自知的冷酷。 冷柔危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似乎是要将他看透,又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 对冷柔危而言,诺言不过是说完就随风而去的一句话。魔藤血誓是用来驯服桑玦的,不是用来约束她自己的。 她做好了随时掀桌子毁约或被毁约的准备。 7. 第七章 [] 冷柔危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 在察觉到阿姐在桑玦心中重要的地位的那一刻,脑海里只浮现一件事: 把他抢过来,烙上自己的印记,将另一个人的痕迹覆盖。 上一世在面对贺云澜的时候,她总是收着,压着。 面对桑玦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她的对手,还是因为他白纸一般的眼神,她的一切情绪都毫不收敛地倾泻出来。 她其实一向是如此一个人。 咬在他锁骨上的时候,报复、惩罚、占有、破坏的快意糅合在一处。 这种带着破坏性的占有欲无关乎情感,而是作为她的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排在毋庸置疑的第一位。 她想看看,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她在试探他的服从性。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渐进,冷柔危的视线沿着桑玦脖颈绮丽的颜色上移。 他会羞恼、愤怒,还是屈辱? 目光相接,冷柔危没有在桑玦的眼睛中找到她想看到的神情。 那双清透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中暗潮涌动,透出些懵懂。 若是寻常人这样直白的看法,定会让人觉得失礼。 可桑玦却全然不觉。 女子朱红薄唇成了他视野里鲜明的艳色,唇边隐约泛着晶莹的水渍,秾艳得仿佛吸食人精魄的妖精。 那双狭长的凤眸却始终清冷,不含丝毫旖旎之色。 桑玦还在回想着刚才那一片柔软。 好似毒蛇吐着信子沿着血脉酥酥痒痒地攀到了心里,猛地亮出獠牙,扎了下去,种下了某种瘾。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奇怪,有一种不知源头的热意似在攀升,连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甚至敏感。 低低的呼吸声,心跳声,脚步声,掌心她衣襟冰凉柔滑的触感,她身上淡淡的冷香,乱糟糟交织一处。 像是在酒里浸了一回,令他有些醺醺然。 好想要。 不论是柔软的触碰,还是锐痛的撕咬。 桑玦眼里直白地流露出一种不自知的侵略性,似明亮的两点炽焰。 冷柔危尾指上的血戒幽幽亮起来,那种在心脏之间拉扯的微妙感觉再度攀上她的心口。 他朝气蓬勃的生命力似也沿着那微不可见的丝线肆意扩张到了她这里。 如春日朝阳照亮沉寂雪山,那短暂的一瞬间,冷柔危似乎听到自己心脏沉钝的一声惊跳,如此鲜活。 冷景宸率领夜巡卫到了殿内,见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骨节分明的大掌紧握在冷柔危的后襟,掐皱了她身上柔滑垂顺的锦缎,寝衣浓郁的紫和手的莹白冲撞出对比鲜明的色彩,令人平生一种触目惊心之感。 冷柔危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保持着上身微倾的姿势,少年衣领微敞,锁骨上一道暧昧的红痕,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 但那个少年——显然不是奚珑。 冷景宸心里咯噔一声,往下一沉。 这略显浓稠的气氛似乎是因为他的到来而冲散。 冷柔危回过头,飞来的目光带着被打断的不满,阴恻恻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冷景宸顿时汗毛乍竖。 她不会打他吧? 这是冷景宸脑海里划过的第一个念头。 不论冷景宸长大了多少年岁,始终忘不了年少时那次弄坏了冷柔危的东西。 她这人霸道得很,明明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偏也不许他动。 结果就是他被打得在床上哭爹喊娘地趴了半个月,肋骨都断了八根,要不是他爹及时出现,他恐怕得被冷柔危打死。 在那之后他见了冷柔危就毕恭毕敬地绕道走。 冷柔危在他面前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压制。 不论他修为增进了多少,掌握了多少权力,在她含着威压的审视之下都会被打回原形。 冷景宸逞强地压下自己的恐惧,“我、本殿在外面看里头多时无动静,一时担心长姐,才不得已、你问他们——他们能给我作证!” 冷景宸手往旁边一指,看到了簇拥在他身边侍卫,终于重拾底气,挺直了腰杆。 他毕竟不是当年那般弱小,手中还握着一支魔卫。 冷柔危瞧着他,半晌竟是笑了,像是气的,又像是被他这副模样蠢的。 冷景宸实在不算聪明,天赋也中规中矩。 原本先天的条件不好,后天努把力,还是能突破不少壁垒。 可他修炼功法和秘境历练也不见用功,靠着魔族秘宝拔苗助长,才有了堪堪三重的修为。 也不知道小报长老到底为什么会支持他,还将夜巡卫交到了他手里。 冷柔危忽然从椅子上起身,朝冷景宸走过来,她往前走一步,冷景宸就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一直到冷景宸后背抵到殿内漆黑的玉柱,退无可退。 冷柔危本就纤细高挑,冷景宸不过比她高半个头,如此一看,竟像他被她逼到绝地。 冷景宸试图硬气一点,故作轻松地笑道:“长姐,看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我也是关心长姐的心切,怕你出了什么岔子。人多手杂,我也跟你说过的。” “打扰长姐休息,是我不对。不如我这样,改日登门赔罪。” 说完这串话,他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观察着冷柔危的反应。 冷柔危微微偏头,若无其事地抚平冷景宸衣襟上的褶皱,又将他的衣领轻轻扯平。 冷景宸僵着身子不敢动,听她道:“本宫的弟弟今天这么关心本宫,本宫确实也有一件事要让弟弟知晓。” 她略一抬手。 桑玦会意地走上前,拔.出刀,在地上敲了敲。 那柄黑色长刀中间猛然胀大,像是蓄力一般,猛地吐出一具身体,死鱼一样滑落在桑玦脚边。 身体已经被刀灵吞噬得血肉模糊,有些地方露出森森白骨,脸上也溃烂了一半。 奚珑痛苦地呻.吟着往冷柔危脚下爬,他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折磨得神志不清,一边忏悔他与冷景宸联手的计划,一边哀求她放过自己。 他身上的鲜血渗到漆黑的大理石地面,汇聚成细流,反射出三人的影子。 在魔界,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 可他每多说一个字,冷景宸的脸色就白了一分。 他飞速瞥了一眼冷柔危,指着奚珑斥道:“一派胡言!本殿何时指使你做过这样的事?本殿今天就将你这个血口喷人的家伙就地正法!” 一把拔出腰间佩剑,刺向奚珑。 “铮”的一声,桑玦的黑色长刀与他的剑相抵,两人交战三个回合,冷景宸手中长剑就被震飞出去。 “啪嗒”,桑玦的血滴落在地,他腰间伤口已经将衣衫染出了一片地图样的花斑,整个人却毫不在意。 他提着刀向冷景宸走去,冷景宸被一群侍卫扶住,他匆忙下令,“给我挡住他!” 大殿之内,冷景宸率领的夜巡卫和桑玦骤然形成了对峙之势。 “殿下是怎么想的?”桑玦微微回头。 他一人面对几十人之众,也丝毫没有退却的考量。 挺拔地站在那里,果然像一把锋利的刀。 只不过,这把刀看起来,裂痕已经很重。 冷柔危也不禁忖度,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长姐,你相信我,我是被污蔑的,你不能听信他一面之词!” 冷景宸盯着桑玦,忽然抓住什么似的,斥道:“你是公主近侍,是和这件事最直接相关的人。他死得这么惨,是不是你为了争宠才把他折磨成这样?是你让他来构陷本殿的,是不是?” 冷柔危轻笑了一声,漫无目的地扯着手中披帛,抬头,“既然这样,那不如全都抓起来,审问一番?” “夜巡卫。”冷柔危骤然扬声。 魔卫面面相觑,在冷景宸和冷柔危之间徘徊,面露犹豫之色。 魔宫之中,少主之令无人不能调遣,但他们……又直接从属于二殿下。 少主的意思,要抓的人显然包括二殿下。 僵持之间,冰霜在殿内悄然蔓延 8. 第八章 [] 闯了大祸了。 只要站上了这个擂台,父尊就已经不能出手干预,冷柔危可以顺理成章地杀了他。 冷景宸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但凡冷景宸表现得硬气一些,冷柔危也不会如此败兴。 她恹恹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道:“还不快滚。” 冷景宸滞了滞,一骨碌翻身起来,身后魔卫喊他:“二殿下,你鞋子掉了一只。” 他也顾不上听,匆匆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跑了。 夜巡卫面面相觑,心中暗暗腹诽,二殿下在少主面前未免也太不堪一击。 他们想要跟着冷景宸离开,可地下还有奚珑半死不活的身体。 “殿下,这个人如何处置?”其中一个夜巡卫大着胆子问道。 冷柔危瞥了一眼,“丢到万魔塔。” 万魔塔之下镇压的都是未开神志的混沌魔物,甚至只是几缕魔气的纠结。 魔气天生趋恶,它们吞噬了千万年来的恶念,在那里产生了各种怪异的结合体。 它们的进食方式是撕咬吞噬,原始血腥。 血肉会是它们绝佳的养料。 在它们彼此吞噬长大到一定程度时,就会被万魔塔震碎,再从一缕至恶的混沌之气开始。 而纯粹的魔气则会被万魔塔过滤出来,供魔族修炼。 夜巡卫得了令,将人拖了出去,连带着大殿的地面也擦得干干净净。 待所有人都走了,桑玦身子一软,支着刀,单膝跪在地上,全无刚才一往无前的狂肆。 他睫毛上的冰霜融化,滴落在地面,冷柔危的威压刚才并没有刻意避开他。 冷柔危缓步走向他。 任何情况下,她都是这样从容不迫,处变不惊。 都是这样冷漠。 桑玦抬起头,他额头上已经挂着晶亮的细汗,眸中也染上了薄雾,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 他看着她无动于衷的脸,越是倔强强撑,越是透出一种不经意的脆弱可怜,“殿下,你的刀好疼。” 冷柔危脚步顿了顿,少年在她面前轰然倒下。 她蹲下身探了他的鼻息。 人活着,但是又昏倒了。 * 摩罗殿悬浮于空中,是魔界权力的至高点。 十方魔殿分别由玄铁锁链与这座浮殿相连,下方的深渊中有无数魔气,它们交缠冲天,形成拱卫摩罗殿的迷障阵法。 “混账东西!” 大殿主位上的人一甩袖,将跪在地上的冷景宸一巴掌甩出去好远。 这一声脆响在空旷幽森的大殿中回响,沉闷而压抑。 冷景宸鼻中溢出血来,耳朵嗡鸣作响。 他不敢呼痛,趴在边缘的石阶上,捂着脸抬头讨饶,“父尊,孩儿知错了。您饶过我这次吧。这次是我一时冒进了,才会听信那个什么奚珑的话,没有跟二长老商量一声。孩儿保证以后行动一定事事禀告父尊!” 魔尊背光而站,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呼之欲出的浓浓威压。 “以后?”冷戈冷漠的语气压着怒,“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冷景宸不敢答。 “你觉得你在她面前能有几分胜算?” 冷景宸信誓旦旦道:“父尊,只要您再帮我把修为提到四重,我一定可以打得过她。” “四重?”冷戈冷笑,“她还没出手,你倒要先让我替你收尸?” 此间境界传说有八重,别说八重,七重修为都鲜有人见过,四重已是凤毛麟角。 每一重有少、太两个小境界,每一重境界的提升,修为都以倍数之倍向上增长。 越高的修为,每一重,甚至每一个小境界之间的差距也就越大。 当初为了帮冷景宸提升修为,冷戈花费了无数天材地宝,用魔的血肉滋养,揠苗助长,生生把他从二重拔高到三重。 他的身体基础不比步步稳扎稳打的修士,三重对他而言已经是薄弱地基之上强行建起的高楼,若是与强者交手,那就是摇摇欲坠。 再上四重,只怕他躯体承受不住,就要爆.体而亡。 况且,同类相食,易生心魔。 心魔与魔界任何一种魔都不同,六道之中无所不在。 冷景宸心性本就不够坚韧,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打退堂鼓,冷戈谨慎防着,他还是有了生心魔的苗头,如今一直用魔丹压制着。 心魔不强盛时尚可如此,但修为境界提升之时,是心性最为脆弱的时候,任何丹药都无济于事。 若是困于心魔业障,要么神志尽失,被放逐到暗渊,和一堆毫无意识的瘴物相互厮杀; 要么吞噬自己,重新归散于天地。 而不被心魔业障所困,或与心魔共存,不仅能存活下来,还能提升境界。 更有甚者,与心魔炼化一体驱使心魔,便有望成为通天大魔。 心魔是一把双刃之剑。 冷景宸,显然没有驾驭的本事。 冷景宸听冷戈的口风,提升修为是没指望了,他以为能到手的底牌没了,慌张地去拽冷戈的袍角,“父尊,难道你要放弃我了吗?” “父尊,你要是不管我,我可就要死在她手中了,父尊,你怎么忍心?” 冷戈正思虑应对之策,被他聒噪得心烦,一把甩开他,冷声呵斥,“闭嘴。” “你既知道是什么后果,当初就不该招惹她。待将她支走,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如此沉不住气!” 冷景宸怕极了,他只是年少不知事才犯了这样的错。 来找父尊,是想让父尊像以前一样告诉他没事,想办法护着他。 岂知这一次父尊不仅不站在他这一边,反而毫不留情面地斥责他无能。 冷景宸在冷柔危那受的委屈一直压到现在,又加上冷戈的压力,此刻豁然爆发。 他通红着眼眶,口不择言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父尊既然属意于我,这少主之位就该我来坐!” “难道传言都是真的?”冷景宸热血上头道,“‘她’都消失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怕‘她’吗?” 冷戈一双狭长的眼睛如鹰隼一般,在黑暗之中蓦然锐利。 空气中的静默让人窒息,冷景宸对上他那双眼睛,立刻就后悔了。 他知道他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人,触及了父尊的逆鳞。 可他就是不能明白,父尊既然可以帮他提升境界,给他魔卫的兵权,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冷柔危,立他为少主? 他不是魔界权柄的掌控者吗? 除非,传闻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传闻中,魔尊起家是吃了软饭,才有今日魔界这番盛景。 他娶的那个身世显赫的大妖就是冷柔危的母亲。 冷景宸只听说她身份尊贵,名头盛极,却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因为已无人记得她的声名。 妖王陨落,妖域大乱之后,十一洲征伐易主,再也没有人能追溯她的来头。 她生下冷柔危之后没多久就疯了,再后来就消失了踪迹,无人知她是死是生。 ——所以是因为忌惮她才留着冷柔危吗? 若是没有冷柔危,他原本不需要那么辛苦地做许多暗中的准备,不需要提心吊胆地隐忍这么多年。 委屈怨恨压过了冷景宸的恐惧,他执拗地看着冷戈,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啪”—— 这一巴掌直接把冷景宸扇得滚到石阶下面去。 冷戈深吸了一口气,压制着怒火,冷声道:“本尊是平日太惯着你了,教你连规矩尊卑都不分了。来人,把他给我关到万魔塔面壁思过,灵妃有任何请求一概不见!” 灵妃是冷景宸的母亲,这一次冷戈是真的动怒了,势必要给冷景宸一个教训,决不许任何人求情。 被拖走的冷景宸声嘶力竭地喊道:“爹!你要救我!一定要救我!我害怕!” 冷戈皱眉,捏了捏发痛的眉心。 这个儿子实在没脑子,成天只知道咋咋呼呼,净挑棘手的事给他,他越看越窝火。 冷静下来又想,冷景宸绝不能死。 为今之计,只能想尽办法先稳住冷柔危。 * 紫羽殿,灯火通明,四下空寂。 冷柔危并没有唤来女使,她独自将桑玦拎到美人榻上,让他侧躺着,露出受伤的一面。 她的话才从魔卫那里传出去,今夜近侍们肯定蠢蠢欲动。 要是让他伤成这样就回去,她这把刀恐怕就废了。所以她留桑玦在殿里,将他重伤的消息遮掩下来。 9. 第九章 [] 桑玦眼里困惑不似作伪,声音敞亮坦荡。 冷柔危冷嗤,“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不是你主动的吗?”桑玦更不解了。 “我?”冷柔危眼露荒谬。 “这样。”桑玦张开两臂,坦然比划给她看。 他不明白。 在人类的肢体语言中,环绕的姿势应该是拥抱的意思。 冷柔危从刚才起就一直情绪低沉,虽然并不显露,他却闻得出她身上那股淡香的变化。 就像一场大风吹扬的大雪忽然安静,只剩一点一点飘零而下的沉默。 人类不都是用拥抱来安慰的吗? 现在的她不仅没有像那些彼此拥抱过的人一样变好,反倒有些生气,他不理解。 冷柔危似是气笑,她玩味道:“本宫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弄懂过桑玦在想什么。 她对他的印象只有上一世与他交手时的恶劣,所以不论他做什么,在她眼里都像是故意作恶。 “因为你不高兴。”桑玦看着她,平和道。 冷柔危长眸微敛,审视着桑玦,没有说话。 她讨厌桑玦是很有理由的。他的眼睛太干净,像一面镜子,照见的是自己。它直白、赤.裸,一切的掩饰和回避都无所遁形。 他对他人的情绪有着近乎敏锐的洞察,他点破了她扔在一边不屑去理会的情绪,要她不得不去看得清清楚楚。 冷景宸的出现的确让她不快。 没有当场杀了他,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清楚地知道除了冷戈的处罚她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她冷静地计算着,利用那份显而易见的不公去博弈。 她算准了冷戈不会让冷景宸死,他一定会,也必须拿出诚意安抚她,才能保住冷景宸的性命。 冷静就没有情绪了吗? 不是的。 她不去在意。 ——仿佛把精力花在这样的小事上不值得。 可为什么不值得? 她在意的不是冷景宸如何受到偏爱,不是冷戈如何给冷景宸开小灶暗度陈仓。 她在意的是她自己,她受到了不公的对待。 ——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失望。 但失望就可以不去争了吗? 上一世的她似乎是这样。 她心里隐约察觉了冷戈的算计,察觉他没有真正打算把魔界的权柄给她。 因为失望,所以干脆不要了。她不稀罕。 这或许才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魔界的真正原因。 可是为什么离开的是她? 如果有什么让她失望,她应该把他们的希望也踩在脚下统统碾碎才对。 她不是在冷戈那狭隘的父爱里去和冷景宸争,她是要捍卫她本该得到东西。 她不仅要在乎,还要不择手段地去争。 她要野心炽烈如火,她要大权在握。 冷柔危眸光重新聚焦,桑玦白皙的脸颊已经浮现她嫣色的指印,那双眼坦然干净,只有她的倒影。 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联系起之前的种种,冷柔危终于从蛛丝马迹中察觉了什么。 桑玦会伪装,会逞凶,觉察敏锐,但是他对人世最基本的相处之道是生疏的。 他不会顾忌是否符合时宜,不会顾忌她与他身份尊卑,更不会顾忌直白到近乎无礼的直视。 他的一切行为出自他内心的直觉,没有世俗约定俗成的规矩和束缚。 冷柔危不禁想起前世的传闻。 桑玦来自暗渊。 暗渊不在四域和人间,它是至深至恶的混沌深渊,在那里,一切秩序都荡然无存。 仙修灵气,魔修魔气,妖修生气,鬼修死气,但那里只有无穷无尽翻涌的瘴气。 瘴气不仅不能被任何一个种族利用,还会令生灵陷入迷障,浓郁的瘴气甚至会让人神志全无。 那里到处是毫无意识的瘴物相互厮杀,走投无路的魔、仙、妖、鬼会投入其中,搏一条生路。 那样一个全无秩序的地方,也难怪会生长出桑玦这样肆意在秩序之外的人。 这一刻冷柔危察觉到了她和桑玦之间的冲突所在。 同样是肆意妄为的人,她比桑玦多了一道需要冷静维持的秩序。 这道秩序关乎自我。 它是与外界的界限、距离,是对自身周围一切的掌控。 它像藩篱,将她严密地围拢起来,守卫着她,拒他人于千里之外。 桑玦与其他人不同,他对她没有畏惧,他自由生长的野性会冲撞她的秩序。 他竟然是想来拥抱她,因为她不高兴。 他有时候伪装得很复杂,但有时候似乎又过分简单。 简单到冷柔危无法理解。 桑玦已经兀自坐起身,他闷闷地低头,不大高兴地道:“我的衣服怎么变成这样了?” 散的散,碎的碎,胸膛敞开了一大片。 他才用清洁术清理过的衣裳,现在是彻底没法穿了。 看见自己腰上的伤口被歪歪扭扭地缠好,两边的布头还没来得及扎起来,桑玦捏起披帛的一角,顿了顿,忽道:“这是殿下披在肩上的那个?” 他一直觉得这条长布披在冷柔危身上很好看,却不知道它叫什么。 看到它,他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冷柔危的用意,刚才她是在给他包扎伤口。 他抬眼瞥了冷柔危一眼,她神情冷淡,没有回答。 桑玦悄悄撇了撇嘴,扯过布头,自己扎了结。 冷柔危站起身,揭过上篇,“今夜你杀了奚珑的消息刚传出去,他们知道能以杀争宠,定会有许多人找你。所以你留宿紫羽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重伤的事。” “我住这?”桑玦知道这里是冷柔危住的地方,他看了一眼四周,又看向冷柔危。 一句话她不会说两遍。 她没有回答,桑玦就知道是真的。 他低头抚着美人榻两边的丝绒软垫,点了点头。 他笑道:“所以殿下是怕我死在他们手里?” 冷柔危笑了声,睨了他一眼。 桑玦反应极快,精准地抓住了砸向他的东西,仔细一看一枚果子,暗红皮色,色泽饱满晶亮。 只见冷柔危冷淡道:“吃了这枚魔果,明日你的伤会好。你出去之后,只有五日时间。五日后祭神大典,要么杀了他们所有人来见我。要么,死在他们之间。” 桑玦微微皱眉,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 魔藤只是控制他的手段,她当初留下他,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她需要一把刀,但那把刀不是非他不可。 他只是赢下奚珑那一局而已。 她纵他杀人,与他亲近,被当众撞见,此后那些近侍们会把目光盯到他身上。 若他不能发挥作用,他随时会被丢弃。 在这场争斗中,她是冷酷的旁观者,她真正要的,是赢的那个人。 桑玦掂量着手中魔果,不以为意地笑道:“殿下还真是绝情。” 再抬眸时,像是怨,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神情转瞬即逝。他的目光隐隐锐利。 “绝情?”冷柔危警告,“别忘了你是谁。从你被本宫俘获的那一天起,你的生死由不得你自己,都在本宫一念之间。” 这时,她余光不经意的一眼,看到了桑玦脖颈上挂着的玉。 他的衣衫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腰际被撕碎,劲瘦流畅的线条被杏色的披帛半遮半掩,领口敞着,露出小半片紧实的胸膛。 那块玉由黑色细绳简单穿起来,躺在他胸口。 这一次她看到了玉的全貌,古朴、莹润的羊脂色,美中不足的是有缺口。 想起了他名字的来源,她指尖将那块玉佩挑起,轻轻摩挲着。 冷柔危冰凉柔滑的紫色袖摆拂在桑玦的胸膛,桑玦都没有注意到。 他瞧着她,不知想到什么,心不在焉地道:“可惜,我要是就这么死了,阿姐就见不到我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心疼。” 冷柔危手中陡然用力,将他扯近了些,寒眸含了些讥诮,“即使你找到了她,你这条命也是本宫的。明白么?” 她的掌控欲铺开的触角越多,越会得寸进尺。 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 上一世她已经竭力去压制着,在贺云澜一次次的微词中反思自己。 当她追溯自己为什么那样小心翼翼时,得到了一个答案,是因为“爱”。 一个在爱里的女人, ——太强势,不好。 ——想要掌控得太多,不好。 ——要大度,眼底下要能容人。 ——事事要以道侣为先。 冷柔危眼里再容不得沙子,吵过闹过,贺云澜身边出现的姐姐妹妹们,一个也不曾少过。 最后她的生活还不是一切都彻底失控? 族人覆灭,身死道消。 既然如此,那不如彻底放任。 铺 10. 第十章 [] 夜中,桑玦眉心萦着一股淡淡的黑气,他长睫轻颤,不觉坠入梦中。 …… 四周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桑玦脸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地趴着,浑身剧痛,骨头断裂了多处。 有什么东西在他耳畔深深地嗅了一口,声音尖细,“他的血好香嘻嘻嘻,我们把他宰了吃肉吧大哥。” 桑玦艰难地抬起头,浓稠的恶意扑面而来,那影子像团漆黑的火焰,没有具体的容貌。 “看什么看?不服气啊?”影子一脚把他的脑袋踩进泥里,“一个狗杂.种,也就配给爷擦擦鞋底了。” 这是什么…… 桑玦有些茫然。他依稀记得,他是个半妖。 半妖?是了。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半妖。 半妖是什么,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半妖的血液是很脏的,全身上下都是很脏的。 他不懂,就有人和他解释,说半妖的血就像前面那条河,不知道什么人过去踩了几脚,河水就被泥搅“浑”了。 这就是脏。 他们踩在泥水里大笑着看他,是没有温度的笑,像河底的沙子一样,冰凉又硌人。 桑玦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上,身上和衣服上都有泥土。他不觉得土是脏的,因为他一直都和它们在一起。 “我不脏。”他道。 那些人却没有放过他,因为他“是一只挺倔的小畜生”,将他捉住打了一顿。 桑玦耳边是哗啦哗啦的水响,他被浇在脊背上的体.液臊得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有人把他的脑袋按在了泥里,恶狠狠地说:“记住了,半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只配在泥里苟延残喘。所以你一定要到暗渊深处一点光都没有的地方,像一只蛆一样活着,这世界上丁点儿的好你都不配,知道了吗?” 这些话,桑玦最初听时还不太懂,后来时间久了,他慢慢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 原来那些欺负他的人,也是半妖。 不仅是半妖,妖魔、妖鬼——一切血液“不干净”的东西,都是脏的。 他总记起来那些人的笑,还有那些人欺负他的原因。 但他不明白半妖为什么也讨厌半妖。 “你说这小杂.种到底是什么妖杂生的?毛色丑不拉几的。这尾巴摸起来这么糙,还分叉。这是两条尾巴吗?”眼前的影子轻佻地扯了扯桑玦的尾巴,一把把他倒着拎了起来。 桑玦头晕目眩,他浑身脱力,闷闷地咳了一口血,呛到了自己,肺里刀刮一样疼,咳得更重了。 “哟,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小子皱起眉来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漂亮!” “大哥,我们把他吃了吧,我真的好饿呜呜呜。” “吃什么吃?这么好看的人,就变成你肚子里一坨屎,不够憋屈呢。就算把他拿来提炼妖气也比吃了强!” “大哥,我想到一个主意,就这条尾巴,我一刀一刀片下去,他那小模样肯定更好看!你不是想提炼妖气吗,你就一遍提炼着,不耽误。” 那影子满意地从鼻子里嗯了声,“你小子倒挺会物尽其用的,就这么办。” …… 桑玦恍惚间也分不清楚现实和记忆的区别。 眼前的这些既是记忆,也是现在。 他竭力地睁着眼,想做些什么。哪怕只能咬下影子的一块肉,他也对抗到底。 无法聚焦的视线,无力抬起的手臂,憋闷的呼吸,这一切的无能为力化成恐惧,像实质一般沉沉地压下来,桑玦的胃底一阵反酸。 ——这副身体太过孱弱,根本连支撑他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有人能拯救他,他用尽一生也会记住那个人。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一种魔咒,桑玦缓缓闭上了眼,任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牲畜一样,被放在地上。 ——唯有等待。 刀刃切过他的尾巴,锐痛钻心,桑玦咬紧牙关,只是闷哼了一声。 “铮”的一声鸣响,一抹寒霜击穿了桑玦身后的影子,携来的凉气给桑玦注入了一丝清明。 是熟悉的冷香。 他蓦然抬头,和冷柔危对视了一眼,怔了怔。 冷柔危挪开了视线,像是没有看见他的狼狈,冷声吐字,“这是梦,醒醒。” 见桑玦还没回过神,冷柔危手中霜缚破空,向一个方向追去,催促道:“快,抓住他!” 桑玦目光锐利地射去,很快捕捉到那道异样的神念,它混在重重黑影之中,正试图逃跑。 意识到是自己梦境的瞬间,桑玦重获了掌控权。 他霍然旋身而起,箭一般掠去,心念一动,手中长刀旋转,铮然出鞘,一刀破开黑影迷障,和霜缚形成绞杀之势! 就在即将碰到那抹神念时,迷障骤浓。 桑玦连忙一挥手臂,什么都没能驱散,反被浓雾团团围住。 他猛然睁眼,从现实世界中醒来。 他的头一阵昏沉发痛,眉心那道黑气转眼消散于无形,回想刚才,怎么也捕捉不到那道神念的气味。 血月的光正柔和,照在对面的彼岸花屏风上,为那些盛放的花添了些诡艳的颜色。紫色袖袍拂过视线,携来阵阵冷香。 “怎么回事?”冷柔危走到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双腿交叠,向后靠去,冷淡地打量着桑玦。 她向来眠浅,有人在她殿里,她更是睡不安稳。 夜里前世的影像断断续续,如走马观花一般过。再睁眼,天色已渐渐亮起来。 从屏风后走出来,就见少年躺在她的美人榻上,竟毫不设防地酣睡着。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眉心黑气,分明是被魇住。 借着她和桑玦之间的血誓,她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桑玦的梦,破了魇术。 桑玦看了她一会儿,透亮的眼睛像剑刃雪亮的光,像是审视,又隐含着些说不清的执拗,“殿下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问什么?”冷柔危神情平淡,轻挑长眉。 她见到了桑玦狼狈不堪的一段过往,或许她应该可怜。 但冷柔危的感情向来节制,世间人人都有他自己的苦难,她对自己的痛苦尚且常常无视,更没有多余的感情去可怜别人。 没什么好追问的,现在还活着,就说明过去的已经过去。 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情绪。 她是厌恶桑玦,视他为死敌,但别人给他的痛苦,并不能让她愉悦。 一切非要她亲手施与,予她所想的结果,才有掌控的痛快。 “我没有任他们欺负。”桑玦道。 实际的场景远比那个梦境惨烈,他当年妖气暴.动,长出了獠牙,和那几个成年半妖搏斗,生生咬下了那人腿上的一块肉。 他那时只懂捍卫,不懂周旋,激怒了那些人,被砍下了尾巴。那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一课。从那之后,他学会伪装可怜。 “后来我被人救下来了。那个人就是我阿姐。” 冷柔危没问,桑玦还是答了。但出于某些考量,他没有提及断尾的事。 冷柔危显然不感兴趣,这些都是不必要的回答。 桑玦点点头,他一边施了清洁术,撑身起来,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掉落下来,他伸手一捞,怔了怔。 是一套叠好的衣裳。 雪青色的衣袍颜色很趁他,银线在上面绣成大朵花瓣的纹样,银白色的花边,雪青色的底色,能看出 11. 第十一章 [] 如果奚珑背后有人指使,一定会和那人有接触。 接触,就会留下味道。 气息的薄厚与时间和接触的频次有关,奚珑和其他近侍一起被送入冷柔危宫中,那日交手时,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气息里,唯独缺了一份桑玦讨厌的味道。 大概也是因为讨厌,桑玦当时才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 如果说有什么触发了咒术的条件,那么,一定是桑玦的那一记杀招。 奚珑死到临头时用狐族媚术迷惑桑玦,才险险留下一命。 桑玦并未受他牵制,只是觉得这术法甚是简单,生了好奇之心,不过转眼就学为己用。 狐族媚术本只是有短暂的控制精神的作用,桑玦的术法灵流竟比奚珑原本那个强悍了千百倍,瞬间摧毁了他的神智,该说的不该说的奚珑讲了个七七八八。 奇怪的是,他独独没有提到贺云澜。 贺云澜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冷柔危长眸微敛,隐隐觉察到有哪里不对劲。 一丝痕迹不留,反而欲盖弥彰。 桑玦以超强的嗅觉之感闻名四界三十六洲时,已是妖王。 这个时候,贺云澜怎么会了解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回禀殿下,奚珑昨夜就已经死了。”少主令另一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冷柔危的思绪。 人都死了,构建梦境还能给谁用? 这句话无疑给他背后有人这件事一锤定音。 他算准了凭奚珑的术法一定不足以魅惑她,所以用奚珑的命作引,就是在等冷柔危出手。 只不过他没有算到,桑玦抢先了一步。 “少主殿下,紫英卫首领季嵩求见!” 接二连三的事把这个静谧的早晨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冷柔危眉心微澜,漫声道:“本宫怎么从未听说过什么紫英卫?” 季嵩在大殿门外高声道:“禀殿下,魔尊有令,夜巡卫胆大妄为,当众忤逆少主之令,以拒令不从之罪全部斩杀。紫英卫新军自此接管夜巡卫职能,听凭少主调遣,如有违令不从者,就地斩杀。” 冷柔危将季嵩放进来,接过他呈上来的黄金虎符,唇角愉悦地勾起。 桑玦第一次在冷柔危的脸上见到这样生动的神色,像是拨开了春日浮冰,看见水中飘摇的鲜艳花朵。 他从暗渊出来行走人间,看到的人们都喜欢争夺权力,那些人往往因为权力面目可憎。 唯有她,因为权力的滋养而鲜艳夺目。 “少主殿下,这是魔尊谕令,请少主殿下亲启。” 冷柔危打开信,随意瞥了两眼,就失了兴趣,将信叠了几叠,折在手中,恹恹道:“既然父尊也为弟弟出言求情,本宫也没有抓着不放的道理。” 她幽幽叹了声,“小孩子,不懂事,玩笑的事,当不得真。本宫作为长姐,当然是要知进退些,你说对吗?季将军。” 季嵩恭恭敬敬地拱着两手,不敢看冷柔危的眼睛,只道:“卑职不懂这些,万事只以殿下为先。” “哦?”冷柔危饶有兴味地挑眉,绕着他缓缓踱步,忽倾身逼近了些,低声道,“本宫若是让你现在杀了二皇子,你当如何?” “卑职……”季嵩的额头渐渐渗出一层薄汗,犹豫道,“若殿下当真如此,卑职……” 冷柔危朗然笑起来,将手中信掷在一旁的灯台中,烧成了灰烬,“放心。” 季嵩悄然抬眉看了冷柔危一眼,心里这口气悬着,却迟迟未松。他不知道这句放心的意思是说她不会对二皇子动手,还是说她“现在”不会动手。 他深知冷柔危性情,不敢有丝毫懈怠。 冷柔危话锋一转,“二长老如今已经因择芳大会军防不利之罪禁足,追查魔兽一事由本宫接手。你们现去典狱司宗卷阁、驯兽园以及素来和刁克往来之人处详查,任何蛛丝马迹都禀告给本宫。” “遵命。”季嵩领了命,转身化作一道黑烟消失了。 魔尊这一次的手笔不小,整支卫队全部杀了换新,给她给足了态度。 不仅如此,手信中二长老还被罚了三十道雷火鞭,面壁思过一个月。 若是上一世,这时候的冷柔危不到三百岁的年纪,在魔界还正年少,她只懂得如何变强,除了能看出冷戈的偏心,对于权力场上的事是白纸一张。 那时她对冷戈还有几分期待,大抵会因为冷戈的这番作为生出几分高兴。 活过近四百年的时光,死去又重来,冷柔危逐渐看清了许多事。 季嵩这人是个老好人,哪边都不想得罪,这支崭新的卫队应该不好带,无他,季嵩压不住人。 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冷戈才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 又是一个表面风光,实际却不中用的封赏。 魔兽的事吩咐下去,冷柔危倒没期待什么结果。她需要一次试炼看看清楚,哪些人是刺头,哪些是可堪调.教之人。 冷柔危出生就是魔界少主,身份尊贵,这么多年在世人眼里肆意骄纵。 冷戈接连予她兵权,打击与她作对之人,明面上已是将她捧得风头盛极。 冷柔危清楚记得,这是贺云澜驭下时最喜欢的手段——捧杀。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贺云澜手中早早看不顺眼的旧部,就是这样一一斩于剑下的。 冷戈又是想什么时候“取”呢? “所以这就是殿下不杀他的原因?”桑玦忽然出声。 冷柔危将那枚黄金虎符勾在手中,恹恹地把玩着,“不。” 冷柔危没有看桑玦,她的视线在他身上虚焦,好像落在了很远的地方,“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不会让冷景宸活太久。 她猜,冷戈也在等一个机会。 那就是祭神大典,魔神遗冢大开之时。 唯有经过魔神遗冢的淬炼,驯服其中的上古法器,获得魔神的承认,冷柔危才能成为真正的魔界少主。 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冷景宸的野心既然已经揭开,不论怎么隐藏,都会引起她的忌惮,以冷戈对她的了解,绝对清楚这一点。 冷戈做事最忌讳夜长梦多,他一定会想趁她没反应过来时暗中插手。 若要等她拿到法器,羽翼渐丰时再动手,那就太晚。 最佳的时机就是魔神遗冢试炼时。 魔神遗冢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冷景宸名正言顺成为少主的机会。 想透这些,冷柔危心中一定。上一世她从未以最恶的想法去揣测过冷戈,如今却好像不得不这么做。 重生一次给了她太多上一世不会有的经验,她绝不会允许自 12. 第十二章 [] 冷柔危怔了怔。她本是想借此探他的贪心,若是一个人有所图,想控制他也就不难。 可她没想到他的诉求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到,这与他的性命相比,完全是不值得放在天平两端去衡量的筹码。 冷柔危奇怪地笑了声,甚至有一瞬生出一种被他愚弄了的气恼。 荒谬之余,又觉得,若这要求不是这么奇怪,他也就不是他了。 鼻尖氤氲着似有若无的山茶香气,冷柔危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心脏的跳动,而后反应过来,这心跳与她素常的不同,应该是桑玦的。 唯有他的心脏会有这样的活力,如大海一般绵延不绝。 她重生之后,时常觉得自己前世的记忆在如流沙般消逝,此时此刻却像逆着河流,眼底浮起些旧事。 她曾听闻过这样的心跳。她自己那时模糊的面容随着记忆复苏也慢慢清晰。 那是上一世和桑玦在上古大阵中厮杀,争夺法器的时候,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意外坠入通幽谷秘境,两人都是身受重伤。 说来奇怪,分明他的修为一直压她一头,经过那样强烈的煞气冲撞,率先醒来的却是她。 冷柔危在黑暗中休养生息了许久,是被火光刺醒的,桑玦笑了声,问她为什么不动手。 他没了平日的游刃有余,说话时微微喘息,像是强压也压不下去的吃力。 那时候冷柔危想,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杀了他的时机了。 但她不能。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暗自握着袖中的发簪,和桑玦无声地对峙着。 其实他或许根本不像表面上这样虚弱,只是伪作重伤,像以往一样故技重施,给人好似能赢过他的错觉。 若是贸然出手,他便会忽然令人希望扑空,连衣角都沾不到,几个来回的交手间就能让人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 就在战局急转直下,败局已定时,他却又轻而易举地脱身,扬长而去。 他或许就在等着瞧她的好戏。 否则,他怎么会问出那样的话? 她衣袍雪白,沾了尘埃,不知是因为她这副模样太不像一个魔头,还是其他的什么,桑玦竟笑起来。 冷柔危知道自己狼狈,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桑玦不解,“为什么?” “殿下本是水系术法,为了贺云澜却改成土系。” 这一次他没有笑,平静地看着她。 冷柔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的眼神太过清亮,似能将人穿透,冷柔危觉得莫名烦躁,她避开了视线。 桑玦点破了她这一次不能杀他的真正原因——她修行的术法与她本身的魔体属性相克。 贺云澜是上品金灵根,冷柔危跟随在他身边,襄助他修行,毅然放弃了自己本命的冰霜水系术法,改修土系术法。 不论在何方战场,有她在,贺云澜的实力就会倍增,生息源源不绝。 这种打法的最初一战,就是贺云澜接下“搭鹊桥”的任务,对战盘踞一洲洲土的赤狐王。 任何人都知道狐王修为高出他近两个大阶层,两人实力之差犹如天堑,但他却出乎意料地一剑挑下了狐王的头颅,自此名声大躁。 冷柔危修行的术法会承载贺云澜剑上的金火戾气,平时不见什么影响,与旁人交手时她的力量还会被增强。 但若身上有伤,强行催动,这金火之气就会加重她的伤势,引她经气倒行,走火入魔,损害她的性命。 她虽确实厌恶桑玦,可用自己的命杀他,毕竟不值得。 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动本命术法,用霜缚将他绞杀。 但霜缚一出,她精纯的土系修行就会功亏一篑,荡然无存,连修行的基质也会被毁,此后再也不能帮助贺云澜。 那时的她,竟然就因此陷入无法可施的境地。 桑玦的直白让一切的回避与掩饰都无所遁形。 冷柔危回忆起桑玦那时镜子一样的眼神,前世的她的想法和自己的形象也渐渐清晰。 ——因为她是爱贺云澜的,任何的牺牲和付出都理所应当,哪怕因此有损于自己,那也是她的荣光。 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得不到满足和成就感? 到后来,她几次为贺云澜出生入死,伤势最重的一次,昏迷了七七四十九日,差点没能醒过来。 霜缚跟在她身边已有三百多年,她用心头血常年滋养,也拿去给贺云澜熔铸剑髓。 她给得越多,反而越是产生了一种隐隐的紧迫,越觉得不满足,占有欲也越强烈,她与贺云澜的争吵也日渐增多。 ——可他怎么会有错呢? 她与贺云澜的差距一日日积累,已如天堑,她已经没有和贺云澜一争之地,于是她不断反思自己,说服自己,在对自己占有欲的压抑之中,越来越沉默。 埋怨他人比反省自己容易,也远比面对一些可能会引起自己更大痛苦的事实容易。 那时的她自己或许早也明白,她正在走的路,并不是她想要的路。这条路上,她已经把自己和贺云澜捆绑得越来越紧密。 ——他的成败荣辱,就是她的,而他本身,比她还重要。 于是唯有更厌憎照见这一切的人,厌憎桑玦。 她不知道这些自欺欺人的想法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根深蒂固。 那时她就这么与桑玦僵持着,默默计算好孤注一掷的路。 桑玦最终什么却都没有做,揽着一块岩石,随意地仰躺着。 他正是实力鼎盛,落到如此境地,也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威胁。 他几乎是笃定了她不会出手,不设防的姿态像是明晃晃的挑衅,甚至还有闲心问她,会不会唱歌。 “你我之间,不必有如此多谈话。”冷柔危冷淡地打断了他。 过了一会儿,少年自己轻声哼唱起来,清亮悠扬的嗓音因为伤势而略显喑哑,在岩洞中回响。 冷柔危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旋律了,那曲调似乎很奇怪,给人一种软和的感觉, 但那点幽微很快就被厌憎的情绪淹没了。 她起初还警觉着引人轻松懒倦的感觉,后来少年的曲调渐渐变得微不可闻,她全身的紧绷的弦也不知不觉松懈下来。 究竟是谁先陷入沉眠冷柔危记不清了,再醒来时,灼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几乎瞬间就辨认出了桑玦,动作快于意识,手中金簪扎进了他胸口。 少年胸腔闷闷地震动,她抬头,他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像是意外,像是气笑,又像是别的什么她也辨认不清楚的情绪。 殷红的血从他的胸前汩汩流出来,染透了衣襟,他握住了她的手,反而逼近了些,带着那簪子压得越深。 多年对手生涯,那是冷柔危和桑玦彼此靠得最近的一次。 他身躯紧实,灼热,密不透风地将她抵在墙角,有些迫人。 这时候她才察觉到地面的震动,石块在他背后频频落下。 要么是这里要塌了,要么是秘境将破。 冷柔危没想到自己微弱的神识竟然已经迟钝到了这种地步,睡眠之中毫无所觉。 13. 第十三章 [] “殿下。” 珠帘轻响,拂绿的声音打断了冷柔危的思绪,几个小女使头也不敢抬,捧着几件衣裙,跟着她走进内殿,在冷柔危面前呈弧形排开。 “五日后即是祭神大典,也是殿下三百岁生辰,这些是织造司呈上的服装制式,请殿下挑选。” 打开魔神遗冢需要举行祭神仪式,仪式的服装是暗红色,华贵庄重,冷柔危指尖从一排各式的华服上划过,随意点了件绣金的,算作交差。 祭神大典就在眼下,她没有太多心神去考虑别的事情。 冷戈作为一界之主,想要趁魔神遗冢大开时送一个人进去不是难事。他能给冷景宸的,无非是功法提升和保命法器,要他进可攻,退可守。 但冷柔危不同,她必须要赢得魔神遗冢中神器的试炼,还要提防冷景宸。 前三百年的修炼中,她的功法以进攻为主,疏于防守,必要时,她也得有个全身而退的法子。 冷柔危一时犹疑。 如今的形势,她恐怕只能找师父襄助。但,若说上一世她有对谁愧疚过,那就只有时惊鲲。 时惊鲲是唯一不与世俗目光同流,默默站在她背后,教诲她的人。 自重生以来,冷柔危的感情只比从前更冷酷,唯有想到时惊鲲时,会有几分不忍。 时惊鲲一向闲散惯了,身处世外,不插手凡尘,一旦身入局中,就由不得他自己。 冷柔危不愿将他拖入其中。 余光见拂绿还在原地,似乎犹豫什么,不肯离去,冷柔危瞥了一眼四周,女使们都已经退去了,便问:“你有事?” 拂绿有些为难,垂眸斟酌道:“殿下……” 冷柔危不疾不徐倒了一杯茶,等她下文。 “殿下,”拂绿鼓起勇气抬眸,“您还记得那枚琉璃翎羽吗?” 冷柔危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像是没听懂她说什么似的,“什么翎羽?” 拂绿蓦然跪地,庄而重之地叩首一拜,不敢抬头,“自殿下少时和二殿下起了冲突之后,那翎羽就一直由我收着。但……夫人曾嘱咐过,这翎羽一定要在殿下开启魔神遗冢历练时为殿下佩戴。” 冷柔危握着茶盏的手不知不觉攥紧,她到底是重生过一次的人,最终还是压下了情绪,平淡无波地饮茶。 拂绿像是怕没有机会似的,从心海中取出那枚翎羽,一骨碌说道:“这翎羽汇集了四海三十六洲生灵祝福的生气,灵力浑厚如山海,是无可比拟的法宝,在魔神遗冢的险境中,一定能护殿下周全。” 这件事是夫人交代给她的,只有她一人知道。 她当年原本是一条濒死的柳枝,承了夫人之恩,才捡回一条命苟活至今。 夫人虽已不在,她却一直默默记着她的话。 明知道在少主面前提起夫人,无疑是触及她逆鳞,但她不能不顾及夫人再造之恩,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件事告诉少主。 拂绿的脸色逐渐苍白,她强撑着身子等待。 一息,两息,三息。 冷柔危没有说话。 她眼神空濛,想起些旧事。 像是有无数的漆黑藤蔓伸出手,将她的识海遮天蔽日地笼罩起来。 即使在回忆里,她也不愿叫她母亲。 冷柔危对于这个女人的一切印象都与黑暗无光的房屋、歇斯底里、喜怒无常以及无尽的折磨有关。 那是万魔塔最底层,最接近噬魔之渊的地方,阴寒血腥之气浓重,令人作呕。 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女人总是不断地逼迫她练剑,期间夹杂着斥责、嘲讽,和她不能懂得的无望。 冷柔危不喜练剑,亦不喜被人逼迫,况且女人的剑法并不精深,冷柔危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执著于此。 冷柔危手心磨得疼痛流血,冷着一张脸丢了手中的剑,默然与她对峙。 女人便疯了一般地捡起剑扑过来,强行地塞到冷柔危的手中,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挥着,歇斯底里地哭吼着,“为什么不练?!为什么不练?!你必须要把它紧紧握在手里,听明白了吗?!任何时候,你都不许把它丢开!” 那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冷柔危大约五六岁年纪,却从复杂的情绪中听得出其中的恨。 小小的冷柔危一把稚嫩的嗓子,压着怒腔冷声,“放开我,我不练。” 她到底年幼,不论如何反抗,终究拗不过女人,幼嫩的掌心皮肉都被磨破,翻出白骨,黏糊糊的血迹就顺着指缝流下。 直到她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女人的眼泪在一片混乱中掉在她的脸上,冰冷的眼泪黏黏糊糊,冷柔危朦胧中感觉到只觉得厌烦。 她又会突然醒悟一般松开手,将冷柔危的手摊开,慌乱地跪在地上,用术法将她血肉模糊的手掌清理干净,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拥得她快要窒息一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都怪娘,都怪娘……只要你好好练剑……你好好练剑好不好?嗯?” …… 冷柔危不想再回忆下去,思绪从中抽离出来。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拂绿也向她提起过这件事。冷柔危当然不会答应,她不想和女人有任何的联系。 后来离开魔宫时她也没有带上它,那枚翎羽如何,她无从知晓。 重新回到这个节点上,冷柔危却觉得奇怪,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指引,让她一瞬间萌动了接过它的念想。 拂绿的额头一直贴着掌心,大气不敢出,感觉手中空了,怔怔抬起头,情绪依然紧绷着,担心冷柔危会将它毁掉。 冷柔危将它覆在掌心,漫不经心地端详。 琉璃翎羽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只是因为它材质剔透,所以才以琉璃代称。 翎羽一角上还有一道划痕,不深不浅,让它显得有些陈旧,这正是冷景宸当年断了八根肋骨的原因。 她的东西,即便不喜欢,也不许他人染指。 翎羽不过大半个手掌长,看起来也十分普通,并不像拂绿所说蕴含了丰沛灵力的样子。 拂绿看出了她的狐疑,解释道:“这翎羽正是因为普通才不引人注意,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殿下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即使是殿下,年少时带着它,若是太抢眼了,恐怕也难以安稳。” 冷柔危蹙了蹙眉。 她知道女人身份尊贵,传闻中是似乎妖域的大妖贵族,四域三十六洲虽以血脉驳杂为低贱,但这些在权势和地位面前不值一提,所以冷柔危出生便是万众瞩目的明珠,没有任何人敢对她有微词。 她也隐约能察觉到冷戈对这个女人的忌惮,这么多年,冷戈即使想让冷景宸坐上少主之位,也不得不使手段周旋。 这样一个女人,有这样的东西不稀奇。 但也是这样一个女人,厌恶她时,甚至差点将她掐死。拂绿一番话,却又暗示她作了不少打算。 这算什么? 冷柔危讥诮一笑,恹恹地将翎羽抵在掌心,任由心中情绪翻涌。似有怒,似有怨。不仅是对女人的,更是对她自己的。 她毕竟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年束手无策的稚童,不该被困在这样的情绪之中。 冷柔危轻阖双目,压下了万般种种,冷静地分析着自己当下的处境: 生死关头,她必须要有护身法器,增加在魔神遗冢中的赢面,活下去。 冷柔危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想的,如今也不想深究。 可以明确的一点是,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能达到目的,法宝的任何来路都不值得计较。 她掌心翻转,收起了 14. 第十四章 [] 山道极窄,只容一人经过,两人在石阶上狭路相逢。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很快将衣衫打湿。 不过一日一夜,近侍之中跑的跑,死的死,只剩下桑玦和贺云澜两人。 贺云澜还从未桑玦正式交手过,原本他以为这样一个使出低劣手段的人,不会有什么实力。 但能在那群天材地宝供养出的世家中留到最后,绝非等闲。 前几日大庭广众之下,被桑玦设计污蔑,贺云澜心中暗火至今未消。 他不在意是否合群,但是不能忍受白白遭人冤枉冷眼。 贺云澜冷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无需装给谁看。” 桑玦也不恼,耸耸肩笑道:“贺大哥这是哪的话?”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吹来,贺云澜率先扬剑出手,桑玦闪身避过,雨燕一般旋身,“铮”地一声,刀剑狠狠撞在一起。 刀光剑影在雨幕中频频闪烁,两人的身影来回穿梭,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轰隆—— 一声惊雷,闪电将天幕撕裂成两半,紫羽殿窗门紧闭,将雨声隔绝于外。 冷柔危阖着双目,盘膝打坐。 祭神大典越来越近,她抓紧一切时间修炼功法,为魔神遗冢的试炼作准备。 她的神识正沉在心海之中,无垠的冰原之下,是蔚蓝的海水。 上一世修炼的土系术法不适合冷柔危继续使用,她现在需要重新专注在水系术法中。 奇怪。 周身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膜笼住,这种隔阂让冷柔危无法完全沉浸其中,精确地捕捉到心海中暗涌的流动。 也就是说,五感的迟钝延续到了心海。 不能和心海圆融为一,就很难精准地调动周身经脉的流转。 不知是不是重生的缘故。 冷柔危看着幽深的海底,并没有深潜下去。在不能完全掌控心海之前,过于幽深之处对她本身也是危险的。 她浮潜在表层一些的地方游荡,一遍又一遍地调动暗流,熟悉着自己的心海的潮流。就像一个中风的病人,肢体麻木瘫痪,在重新找回支配肢体的感觉。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冷柔危在熟悉心海的过程中,经常会撞入意识的流动中,她渐渐发现了一件事: 就像她与心海有着隔阂一样,心海中的一些念头,也像是不属于她。 与贺云澜有关的浮光掠影,和心脏悸动的感觉联系在一起,仿佛有种冲动推她向那些影子靠近。 原来一切异常的源头在这。 怎么会呢? 心海的暗流涌动,代表冷柔危的情绪波动。 她的确不解,甚至愠怒。 外界有波动,冷柔危从浮潜中露出水面,睁开眼,色泽青黑的鳞片落在冷柔危的手里,化成了一只罗盘。 旁附一张小笺,上面是时惊鲲的字迹:“否泰司南,能辨吉凶,遗冢险象环生,我闭关不能襄助,殿下万事小心。” 上一世时惊鲲也是在这时闭关,只不过并未留下只字片语。 这一世冷景宸事发,冷柔危的处境对时惊鲲危只字未提,信笺上短短一句话,却说明他已心明如镜。 冷柔危将司南收起来,并不打算用。 时惊鲲向来避世,不惹纷争,她已经决定不拉他入局,就不会再更改。 冷柔危抬眸瞥了一眼天色,问道:“近侍那边情况如何了?” 自从狼王世子齐昀放弃资格离宫,其他几个近侍的死讯接连传来,桑玦和贺云澜交战一起,已有四日不曾有新的消息送过来了。 拂绿道:“禀殿下,两人还胶着着,分不出高下。” 冷柔危颔首。 四日。 贺云澜心中早有白月光,他先前利用奚珑搭鹊桥妄图牵制她就已经够蹊跷。 这么一个自尊心强得要命的人,被她烧画折辱也好,被桑玦当众污蔑也好,都没有离开,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带着目的来的。 原本心中还有些模糊的猜想更加清晰起来:贺云澜或许也重生了。 还记得上一世在魔神遗冢中,冷柔危偏偏得到了一把剑。 七曜剑,神光耀世,是上古大战之中魔神绞杀狼武神的战利品。 这样的绝世神兵出世,千里撼动,万众瞩目,人人心惊忌惮,望而不得。 可冷柔危最厌恶的武器就是剑,再好的剑对她而言,无异于废铁。那时贺云澜阴差阳错和她进入了同一个秘境,她转手就丢给了他。 她获得了魔神的承认,却替贺云澜白打了一个机缘。 这个机缘正是贺云澜最重要的一件武器,它的金火属性与贺云澜的剑骨完美契合,让他修行有如神助。 七曜剑见证他一步步挑下劲敌的头颅,登顶剑尊之位,是他传奇一生的开端,最终穿胸贯入冷柔危胸口,是她性命的结束。 他是为剑而来的。 冷柔危了然勾唇,有玩味,有审度。 或许上一世他也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无所贪图。 只是她出于“爱”心甘情愿地给了他所有,才掩饰了一切。 她越来越好奇,贺云澜的背后究竟有什么玄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扰动她心海。 杀贺云澜,绝不能太过容易。 她要夺他曾经所有,看他傲骨尽折,唯有把她所经历的百倍奉还,让他在绝望中凌迟而死,才算痛快。 * “铮——”刀剑相抵,贺云澜和桑玦逼近彼此,谁也不落下风。 “贺大哥,反正你也不受殿下待见,不如趁早放弃吧。咱们两个早些收工,怎么样?”桑玦意气扬眉。 15. 第十五章 [] “殿下,祭神的时辰要到了,请殿下更衣。”拂绿带着捧衣的侍女鱼贯而入,站成一排。 祭神大典在夜色转明,阴阳交割时举行,殿内灯火通明,暗红色华服闪着细碎的金色磷光,庄重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画符文,戴珠翠,着华裳。 雨已经停了,魔神遗冢的祭坛上下此时已经围满了人,祭坛上燃起三堆焰火,血月高悬,正对南方,整座广场庄严肃穆。 冷柔危踩在黝黑光洁的石板路上,拖着半截裙尾,默无声息地穿过人群。 她脸上的纹路奇异古老,是魔族向魔神祝祷沟通的符文,清冷中显出些诡艳,她好似地狱尽头走来的修罗鬼魅,人人低头敛目,不敢窥探她的容颜。 冷柔危走上到石板路的尽头,冷戈已经在那里站着。 她的确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冷戈,几乎快忘记他的模样。 冷戈朝她露出一个笑,平和中透着漠然,像一尊完美雕刻的假像。 冷柔危终于回想起来,上一世她就曾有过仿佛与世事有着一层隔阂的感受,这种感受最先是从冷戈这里获得的。 在外界看来,他是一个宽和的父尊,对她纵容,应她所有的要求,给她无上的尊贵与荣耀。 她那时对于不公还没有那么敏感,分辨不清楚冷戈对她和冷景宸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只觉得看冷戈时像隔着一层雾霭,他似乎很近,却又看不清楚,触不可及。 现在却是一目了然。 冷戈对冷景宸即使再愤怒,眼里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对她再宽和,也从未将期待寄托在她的身上。 他对她,没有期待。 今天将会发生什么,冷柔危和冷戈各自心知肚明,父女面对面而站,冷戈抬手,用朱砂为她额前的符文添上最后一笔。 “今日是我儿的成人礼,唯有举整个魔都之力庆贺,才配得上我儿的华贵。”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高兴,叫人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注意到冷柔危的神情,冷戈问道:“怎么?为何这样看着父尊?” 冷柔危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父尊变了。父尊从前笑的时候,眼角还不见皱纹。”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表面没有任何不敬,可从那双眼睛里,冷戈第一次隐约窥见她的野心。 他老了。 一个老人,面对一个如初升朝阳般的年轻人,会惶恐。年轻人终会展开她的枝条,越来越茂盛,他看到的,是被取代的未来。 冷戈脸上淡淡的不悦转瞬即逝,笑道:“阿柔观察得如此细致,对父尊果然关切至深。” 他拍了拍冷柔危的手臂,“去吧,去祭拜祖先,让他们看一看他们的子辈。” 冷柔危头也不回地向阶上的祭坛走去。 期待又如何?不期待又如何? 她不是靠别人的期待活着的。她会亲自拿下她要的所有。 事到临头,胜出的侍神者即将揭晓的时候,冷柔危想起少年那张脸。 她本想最好的结果是贺云澜将桑玦斩杀剑下,他自己也身受重创,实力被大幅削弱。 但她是一个事事都要衡量计算的人。 在桑玦身上已经花出去一根魔藤,一滴精血,一个魔果,以及驯服的精力。 如果这个时候,她这把刀折了,便算作她的损失。 不论如何,损失总是叫人不快。 一阵风吹来,将冷柔危的裙摆吹离了石阶,而她因不快的情绪牵扯,一时未察觉,华贵的裙摆眼见就要贴在石阶旁积了污水泥泞的浮雕上。 淡香先于人袭来,似有琴弦无声拨动了一下。 冷柔危顿足回头,一双手及时地接住了她的裙摆,令它免于脏污。 “殿下。” 桑玦站起身来,手中还握着她过于长的裙摆,意气风发地扬起头,“我赢了。” 湿漉漉的卷发垂在他额边,光洁的脸颊染了血,像是作画的人在纯白的山茶花瓣上不慎落笔,多染了一抹触目惊心的颜色。 身上已经破败不堪,胸膛的呼吸起伏未定,显然是刚刚结束一场恶战,眼睛却泛着明亮的光彩,没有丝毫疲惫,反是兴致勃勃,暗含挑衅。 冷柔危视线扫到他的手。 桑玦腾出来一只手,翻过来给她看,得意道:“我干净着呢。” “嗯。”冷柔危收回视线,回身继续向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仅有一阶之遥。 桑玦拎着冷柔危的裙摆,略一垂眸就能看见她盘起的发髻下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颈子,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冷柔危在前低声道:“贺云澜死了吗?” 贺云澜这人身上有一种旁人不能企及的“运”,上一世他几次生死之间都能逢凶化吉,每次遇到秘境,一定能拿到其中最好的法宝。 冷柔危的直觉告诉她,贺云澜不会那么轻易死。 听到这个名字,桑玦不知想到什么,讽笑一声,“他逃了。” “逃了?”冷柔危有些诧异,一切却又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不禁狐疑,重生后的贺云澜不可能不知道魔神遗冢里有什么,他鏖战这么多天,为何在这个时候逃了? 桑玦状似漫不经心道:“站在殿下面前的是我,殿下提他,怎么,是要反悔?” 冷柔危自然知道他说的反悔是什么,平淡道:“本宫说过,天材地宝,任你挑选。” 桑玦混不吝道:“我也说过,我不要。” 冷柔危的脚步顿了顿,回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桑玦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隐约的较量在两人之间拉开。好像她要是真的说出反悔,下一秒他就真会做出什么。 两人已走到祭坛前,这里是最高处,别人无法企及的地方,只有她们两人。 冷柔危自然不可能同意那样荒谬的事,问题在于,一开始她出于驯服的考虑,的确作出了许诺。 若按她以往的作风,她会态度强硬地要他接受她不可能答应他的事实。 但,驯服就失去了意义。 这是一个张弛有度的游戏,过于强 16. 第十六章 [] 魔神遗冢大开,上古魔兽带起一阵混乱的风暴,冷柔危无暇抽身,依稀听见桑玦长刀出鞘的声音,待她回身时,被卷入罡风中。 四周漆黑一片,冷柔危似乎跌入一团蓬松柔软中,鼻息间是干燥温暖的味道,眼前有片刻闪过零碎的画面。 夕阳斜照,一只断了尾巴的小狼走进她的庭院,蹲在门口往里张望。 它的皮毛是银灰色的,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似乎有很多个那样的下午,或者是夜晚,有时候她会趴在庭院的栏杆上,伸出手去,给它喂些食物,跟它讲话。 它也会用额头蹭蹭她的手心,在她面前转一个圈,再转一个圈,直到她会意它的意思,摸摸它的脊背。 它的皮毛摸起来蓬松柔软,像是有阳光的味道。 还有——淡淡的山茶花香? 随之冷柔危意识到,这香气似乎不是那如梦境一般的画面中的,而是此刻的。 她在黑暗中动了动指尖,潜入绒毛中,沿着状似尾巴的筋肉划行,它的温度不知何时变得灼热。 风声呼啸不绝,她隐约听到头顶几不可查地一声闷哼。 桑玦觉得很奇怪,尾巴上像是有团火在烧,一直沿着脊椎烧到了耳朵。 他甩了甩尾巴,抖开了她的手,他不想让她摸到断掉的那截尾巴,于是把那截尾巴尖悄悄埋进了一圈一圈的绒毛里。 “桑玦?”她试探地问了声。 桑玦是妖,只不过从来没有任何人打出过他的真身,无人知道他本体究竟是何物。 没人回应,冷柔危便想或许是意识乱流与魔神遗冢中不可见的阵法碰撞产生的幻象。 想起少年近侍之战前夕,孤狼一般的眼神,如果真是桑玦被她摸了尾巴,该是张牙舞爪,剑拔弩张。 如此一想,冷柔危心念一动,索性又多摸了两把。 那尾巴像是有思想一般地,会从她指尖逃跑,冷柔危就偏要把它紧紧攥在手里,让它无处可逃。 桑玦的呼吸渐渐重了起来,他似是忍无可忍,把她推开。 冷柔危在失重感中忽然睁开眼,望见晦暗的天空,还有围成一拢,摇摇晃晃的芦苇丛。 画面和触感都消失了,她回想着毛绒绒的手感,内心觉得有些惋惜。 冷柔危从地上站起来,这里只有她自己,四处是望不到尽头的芦苇丛,有一人高。 魔神遗冢千变万化,险象环生,此刻的平静并不代表安全。 微风阵阵,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忽然,所有的芦苇同时静止,诡异地转向了冷柔危,枝叶瞬间暴涨,缠住了冷柔危的腰。 冷柔危霜缚出手,一鞭挥出去,抽倒了一大片,青黑的霜缚上落下点点血迹。 但这东西越打越多,折断的枝条就像会复制一样,一个变成十个,十个转眼就是千百。 冷柔危脑海中灵光一现。 是镜魇。 她旋身一绕,躲开差点正中她后心的枝条,踏着已生长巨大的叶片向上飞去,寻找出口。 上空已经呈现出一个半包围的巨网,若是被它封在里面就很难出去。 镜魇就是那头上古魔兽。 上一世冷柔危没有经验,为了抓它吃了不少苦头。 它最大的能力就是镜像复制。它能够变成任何它倒映出的万物的形象,并模仿它的能力。 冷柔危追踪它时几乎草木皆兵,常被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打伤。 她与它殊死搏斗,几乎被它逼入绝境,是贺云澜不慎走入,又和她一起被困了三天,苦苦支撑着,才终于找到破解之法。 可它为何竟提前了近一个月出现在祭神大典中? 并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些芦苇枝叶似乎没有上一世遇到的镜魇的分.身那么强。 巨型芦苇的外层传来刀剑劈砍之声,有人来了。 转眼,那人就被裹成粽子似的从上面的网口扔了进来,冷柔危旋身闪避,险险被砸到。就是这一时机错过,镜魇的牢笼彻底封口。 冷柔危心中不悦,蹙着眉,踩在高处的芦苇叶上,冷冷地瞧着地下躺着的人。 那人手起刀落,镜魇的血溅了满脸。 他一抹脸上的血站起来,抬头看向冷柔危,对视的瞬间沉默了片刻,垂眸行礼,“殿下。” 冷柔危抱着臂冷声道:“贺公子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 贺云澜道:“我本想找个地方修养生息,不知如何误入此处。” 冷柔危不言。她再一次确定,从他出现在视野里,她的心海就有所不稳,因波澜而生出心悸。 她知道贺云澜没那么轻易死,也没那么轻易放弃目标。 但他如果真是重生,为什么又要自投罗网,和她踏入同一片陷阱? “这芦苇越砍越多。”贺云澜象征性地砍下了几条枝叶后下了结论,好像是他的新发现。 于是他收刀不再动,冷静地开始像四周摸寻着什么,探查情况。 贺云澜清楚地知道冷柔危爱他成痴,重来一世,即使在选画像的时候有些许不一样,即使有桑玦这个插曲,他也有信心能获得她的青睐。 因为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她一定,也必须为他心动。 上一世就是困在镜魇中的这三日三夜,他一步一步拿下她的心,只要有这个一起被困的环境,他只需要等她自己上钩。 “啪——” 冷柔危从上一跃而下,狠狠甩了一鞭,这一鞭带着冰霜骨刺,贺云澜反应慢了些,被打得措手不及,血痕深可见骨,血迹顺着衣衫滴下来。 贺云澜皱眉回头,还不待他问为什么,又是一鞭挥过来,他只得仓促应战。但这一鞭却并未与他交锋,而是砍断一片芦苇叶。 冷柔危淡然收回霜缚道:“看来这东西真是越砍越多。” 她状似无意,但以贺云澜对她的了解,实则却是有意。 贺云澜自第一面见她,就知道她这乖张性情,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心中其实隐约有些狐疑,他不是没想过,冷柔危会不会和他一样也重生了,所以才会对他比上一世更冷淡。 但她迟迟没有动手,他就一定要把握机会,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以不变应万变。 “那 17. 第十七章 [] 桑玦在魔神遗冢的罡风卷起的时候化成了妖身,用绒毛很厚的尾巴将冷柔危层层圈住。 如果冷柔危没有乱动的话,桑玦应该会和她坠落在同一片地方。 他睁开眼,坐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 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桑玦撑身站起来,对着辽远的原野喊了几声殿下,都不见冷柔危的回应。 他合上双目,世界在他的眼中变了一种模样,千万种气味如游丝般浮动,像一条没有始终的线。 他回想着她的味道,她的神情,语态。 回想着她黑暗中故意扯住他逃跑的尾巴缠绕在指尖,轻轻掐了一下,因为情绪有些置气愠怒,而变得浮动的淡淡冷香。 他妖身还不稳定,不能维持太久,冷柔危带给他的感觉奇怪极了,又十分陌生,所以他那时推开了她。 桑玦专注地从自己衣衫上分出冷柔危留下的那一缕缠绵未绝的气息,尾巴上柔和酥麻的触感仿佛许久还在,回忆起来,那似乎是一种奇怪的舒服。 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灼热起来,像是有股暗自流淌的岩浆,炙烤着他的血液,冒出热气来,让他口渴。 这种灼热令他分神,总是想起一个念头:好想再被摸摸尾巴。 想到这里,他又犹豫起来。 桑玦是一个向来果敢的人,独独遇到尾巴的事会犹豫。 他不满意这条断掉的尾巴。 桑玦收敛心神,集中注意力,终于成功分出了冷柔危的气息。 他将一端系在尾指上,另一端向黑暗的世界中探去。 感应到冷柔危的气息似有若无的牵引,桑玦立刻睁开眼,朝着一个方向赶去。 在芦苇丛中一路追踪,桑玦渐渐捕捉到了上古魔兽的气息。 不好,上古魔兽一定是和她落在同一个地方了。 桑玦赶过来时,见到就是巨大的芦苇编织成的茧,下一秒,它轰然破碎成千万片,飞溅无数血花。 贺云澜执剑对着‘他’,冷柔危则亲手用霜缚剜出了‘他’的心脏。 眼前画面如此直观,令桑玦刺眼地皱起眉。 当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是会产生更强的胜负欲的。 不仅自己的任何一处不能输给他,身边的人也要一起讨厌他才对。 眼见的事实是,贺云澜和冷柔危在一起,他们合作了,对付的那个人形象还是‘他’。 明明赢的是他,可他莫名却又输了。 就在这时,冷柔危回头看见了他。 少年额前的发丝有些散乱,胸腔起伏,像是赶路过来的,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却没有说话,身上的气压很低。 冷柔危认出了他是真正的桑玦。 凭着多年对手的经验,冷柔危对他身上的气质实在太过熟悉了。 桑玦的生命力在此世是独一份,他的眼睛也是融和了纯然和野性的独一份。 任谁见了自己被别人杀掉,大抵都会不高兴。 冷柔危平淡道:“本宫知道你是真的。” 冷柔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她做事从来不需要解释,短短的一句已经是她能给出最精简的说明。 桑玦微微张大了眼睛,他有些诧异。 转瞬,他眼中那一点闪烁的神采就被他压下去。 桑玦挽了个刀花,提着刀走近,审视着她,“你怎么这么肯定?” 贺云澜见桑玦目光隐隐锐利,他不放弃一切表现的机会,闪身挡在两人之间,“你要做什么?” 桑玦笑了声,“手下败将怎么逃到这里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脸,压低了声音道:“不害羞吗?” 眼里挑衅的笑更趁得他风华肆意,灿若朝阳。 贺云澜被他激起旧仇,瞬间火起,狭路相逢,桑玦也看他不顺眼。 “铮”地一声巨响,两人刀剑相抵,战在一处。 “且慢。”冷柔危闲闲道,她霜缚一挑,破开两人之间的局势,“贺公子,你已经输了。” 言下之意,他出局了,没有再战的资格。 贺云澜早已习惯了像上一世那样顺风顺水,坐久了剑尊的位置,更是事事按他旨意,一呼百应。 今日他越想推进自己的计划,越是被频频出现的意外状况打断,他久未受过挫折,不免心中急躁。 贺云澜道:“殿下,刚才那妖物的幻形多逼真你不是没有看到,你如何确定他不是其他妖物假扮的?与其等他出手伤了殿下,不如现在就根除后患。” 桑玦没有打断,因为贺云澜问了一个他也很关心的问题。 她是怎么认出他的? 冷柔危给贺云澜的答案是一鞭子,“依本宫看,倒是你更需要验一验。” 贺云澜仓促提剑来挡,他脸上的愠怒已经压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是我一直在帮你。你为什么反而怀疑我?” 冷柔危冷笑一声,“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莫说本宫不信,就是本宫今日要杀你,又何须理由?” 贺云澜终于意识到,他过往的习惯没有相匹配的实力和地位,在冷柔危面前即使愠怒也显得苍白无力。 当年剑尊一怒,八方皆跪,云阶三千将士屏息不敢直视贺云澜的脸。 但现在不是他高坐云端,人人都要看他脸色,即使他错,也要旁人来向他道歉请罪的时候。 瞬息之间就是三个回合,他身上被冷柔危抽得皮开肉绽,带着冰霜骨刺的霜缚打在身上痛得刺骨。 贺云澜直视着她,他的眼里有一种冷柔危无法理解的笃定的信念。 与此同时,冷柔危的心海再度起了波澜,渐渐汇成波涛之势。她握着霜缚的手开始发颤,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不愿攻击他。 “这是什么?”冷柔危冷声逼问,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相。 贺云澜平静道:“阿柔,你我是上天注定,这是天命。” 世界仿佛静默了一瞬,凛冽风雪飘零,接着撕心裂肺之痛猛然灌入心口,一剑穿心的场景历历在目,冷柔危已经确定他就是重生 18. 第十八章 [] 少年晶亮的眼睛轻轻颤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看见了一只美丽动人的蝴蝶,转眼它就会飞走。 她的笑让他想起春天中午,晒得温暖的沙丘。 桑玦是蛮荒之地生长的妖,冷柔危知道这样的话对于他而言,不会引起丝毫羞恼。 她只是试探地用了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回应了他的诉求,一如在近侍之战前桑玦张牙舞爪地讨价还价时所做的那样。 桑玦虽狂肆了些,若不与他正面对上,这种相对柔和的方式他并不排斥。 甚至在他无知无觉间,就能像温水一样慢慢煮透。 冷柔危隐约发觉了一步一步驯服的滋味,乐在其中。 她见好就收,合上眼专心打坐。 半晌,听见上空传来略带骄矜的少年音,“你应该说谢谢。” 没有收到回应,桑玦瞟下来,只见她长睫安静地垂着,在眼下落下一小片阴影,似乎已经入定。 他又蹲在她面前,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试探道:“听不见了?” 冷柔危已经潜入心海,将五感封闭起来,只留一缕游走的元神在周身巡逻。 冷柔危正在梳理海面之下的暗流,感应到元神被桑玦搅得烦躁,有几分无奈。桑玦一贯是如此好动,她还是快些稳下心海的湍流出去。 游弋于心海之中,冷柔危发现,现在再想找到那些操纵她的念头,却分辨不出了。 她很清楚,一见到贺云澜,这些念头就会被引发出来,它们无疑是不定时发作的一大隐患。 若要将它们分离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下还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时候。 桑玦看着冷柔危打坐,无聊地蹲在她身边等待。 他还是无法习惯等待,叼起一根草叶,漫无目的地咬一咬草茎,缓解焦虑,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即使片刻,也好似十分漫长。 冷柔危睁开眼,听见少年奇怪地“嗯?”了一声。 桑玦正垂头凑近她,专注地研究她手里那块水晶石,他道:“怎么会有瘴气?” 冷柔危看向镜魇的心,它五色的华彩上萦绕着一层灰色的雾气,像一条小虫般沿着冷柔危的掌心攀爬,蜿蜒到腕脉,似乎在嗅探血气。 桑玦抬掌凌空一握,将它抓在手中,它顺势倒卷,缠绕上他的手臂,扎进了他的经脉之中。 桑玦像没事人似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冷柔危道:“这是瘴气?” “暗渊迷障里到处都是。”桑玦道,“殿下应该也听过那个传说吧?” 冷柔危从记忆中搜寻,隐约找到一些关于暗渊的传说。 四百年前,四域三十六洲发生过一场祸世之灾。天下生灵有妖、魔、仙、鬼之分,它们虽互相征伐,彼此瞧不上眼,却有一个共同的闻之色变的敌人。 那就是失去神智,以混沌之气的形式存在的怪物。 这些怪物不分敌我,只有贪欲和破坏欲,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腐蚀一切。它就是瘴气化物,也是此世的毒瘤。 当年魔尊、仙尊和鬼王三域尊主联手,才将横行的怪物驱赶至地藏海,借着诸神古战场遗留的海底风暴将它们绞碎成一缕缕的混沌之气,镇压在地藏海下。 自此地藏海就成了瘴气横行的暗渊。 桑玦出身暗渊,他对于瘴气了如指掌,能不被它所伤,冷柔危并不意外。 若非如此,他是绝不可能活着走出那片地方的。 她不解的是,瘴气已被封印暗渊之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要是不小心走进迷障里,就走不出来了。”桑玦看着冷柔危,漫不经心补充道,“不过也有例外。” “你。”冷柔危不假思索。 桑玦压下长睫,审视着她。似在质问她为何会知道。 冷柔危若无其事道:“猜的。” 她将镜魇之心收好,无暇做更多的思考。 当务之急是先开启魔神遗冢的历练,其他的蛛丝马迹,等她出了这墓再一一解开。 冷柔危向前走了一步,周围的场景就变了,芦苇丛枯萎的叶子全部卷起,转眼烟消云散。 她们站在一片光秃秃的沼泽之中。 沼泽中的水洼咕嘟咕嘟地翻着泥水,似乎自有它排布的规律。 冷柔危甩出霜缚,一碰到水洼,那上面就浮现出一道金色的门。 桑玦道:“这是哪?” 冷柔危道:“三十二玄门。” 顾名思义,三十二玄门在三十二个方位各有一道入口。这才是魔神遗冢真正的藏宝处。 冷柔危用霜缚溅起泥点,向四面八方探去。 有两个方位没有金色的门,说明已经有人进去了。 一个是知道七曜剑方位的贺云澜,另一个,就只能是冷景宸。 冷柔危不禁冷笑。 在她还要腾手对付镜魇和贺云澜的时候,冷戈到底还是见缝插针地把冷景宸送进来了。 不出她所料。 进来又如何? 她倒不信冷景宸有本事进去,也能有本事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倒是贺云澜才需她真正花费心神去应付。 心海已经受到了一次冲击,如果他果真带着七曜剑走出来,强行操纵她,她到底能对抗到什么地步? 冷柔危合上双目,不作它想,在选门的时候,她开始回想前世种种。 曾经站在这个关口,她一开始想选择的,并不是七曜剑所在的那道门。 是贺云澜在她选择的时候跌入了玄门阵中,冷柔危本想用霜缚拉他一把,却阴差阳错地被他带着她一起滚入了那扇门。 重选一次她就一定能获得更好的结果吗? 会。 她得到的结果未必如她的意,但不会有什么结果会比一把剑更差了。 重要的是,一切都是她的选择。 好的她接受,坏的她承担,绝不再会有痛悔的余地。 冷柔危仔细地分辨着心底的声音,睁开眼,她径直走向了一道门。 桑玦见她步履笃定,衣袂轻翻,头也不回地向前,他有片刻也说不清为什么的慌神,紧赶了两步追上她的背影。 指尖还没碰到她的衣角,越过门后,她就突然消失了。 桑玦的心猛地一沉,他像是骤然被甩入一片黑暗之中。 天旋地转,他又回到了从前,只是个十六岁少年的时候。 他浑身燥热难耐,似乎在发烧,脑海中充斥着一种破坏的力量,像是要失去理智。 桑玦背靠着一棵树,他竭力想看清紫衣少女的面容,却只有模糊的轮廓。 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衣角,也仿佛没有力气。 紫衣少女抚着他的额头,掌心传来冰凉的温度。凑近时,浅淡的气息很好闻,令他产生了一种似要沉溺的感觉。 她尝试了各种术法都对他没有作用, 19. 第十九章 [] 冷柔危走进门后,流星羽箭铺天盖地地飞来,她甩出霜缚匆忙应付,身后早已不见桑玦的影子。 羽箭擦着衣袖而过,燃起星火,冷柔危冷静应对,身上披了一层寒霜。她仔细分辨着羽箭的来势和规律,环视一周,一眼认出了阵眼。 冷柔危灵活地闪避着箭雨,看准时机,凌空一跃,借势将霜缚狠狠地甩出去,“轰”的一声,阵眼石炸成齑粉,那些靠着惯性飞向冷柔危的箭消失在半空中。 冷柔危从羽箭阵中出来,她脚下的方寸之地被照亮,前后左右又出现了三条路。 凭着多年的下棋经验,冷柔危断定,这里是一种棋行杀阵。 棋行杀阵是一张棋盘演化,阵法由棋子的布局排列而成。每一个棋子又是自成一体的小阵,一旦踩入棋子所处的位置,立刻就能展开成境。 这样的阵错综复杂,阵法接着阵法,如果不是法修大能只能束手等死。 冷柔危进入的这个阵又与寻常的棋行杀阵不同,它的阵地大半都隐藏在迷雾之中。 每走一步,棋盘的布局就在黑暗中解锁一个棋子的位置。 这是一盘看不到全局,只能走一步下一步的棋。 依冷柔危看,要想在这样的棋局中走出来,不止需要实力,还需要一定的运气。 冷柔危上一世的运气并不怎么好,她唯一拥有的,就是如今在魔界凤毛麟角的四重修为,还有上一世四百年的阅历。 也凭着她和贺云澜几次出生入死的经历,她清楚地知道,越危险的地方,奖励往往越丰厚。 面对这样艰巨的挑战,冷柔危没有丝毫退缩的想法,反而开始好奇,甚至隐隐期待,藏在这般险境背后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法宝? 她一想到这里,握着霜缚的手因为轻度的兴奋而发颤,连呼吸都急促了些许。 除了上一世临死之前与贺云澜对峙,冷柔危几乎从未有过现在这样近乎失态的时候。 也无怪她如此,毕竟上一世每次历练险境寻找机缘时,她都是辅助贺云澜的角色。 法宝降世,一定是贺云澜先选。他拿最好的,最具有攻击力的法宝,她就拿能够给贺云澜增益的法宝。 她的一切增益与努力都是为他准备的。 但冷柔危骨子里是一个热爱权力,渴望力量的人。 在贺云澜面前,她总是压抑着。 因为 ——一个太具有攻击性,太有野心的女人,是不受道侣喜爱的。 ——她必须要学会掩饰锋芒。 ——她必须要学会装傻。 ——她不能遮掩了道侣的高光。 冷柔危嘲讽地笑了声。 她竟然就这样被操控了一世,“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她奉献了一切,却并没有那样无私的精神,至死都在痛悔。 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让她觉得如此畅快。 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去争,去赌,去掠夺力量,这才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天性。 像是血脉的觉醒,又像是响应某种本能的召唤,冷柔危没有片刻犹豫,一脚踏入前方这片未知的险境。 今天她为自己而战。 * 冷柔危一路握着霜缚,且战且进,身上的伤痕一道接着一道,但她丝毫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疼。 她反而越战越清醒,始终保持在一种恰如其分的兴奋状态下。 她身后被照亮的路曲折迂回,人已经不知不觉入阵越来越深。 冷柔危大脑高速地运转着,回忆着自己两世以来曾经和时惊鲲对弈过的无数棋局,一步一步地拆分,再拆分,每一步都稳扎稳打,气势坚定。 她逐渐已经进入忘我的状态,像是落入棋盘的一枚棋子。 直到她迈入一片方寸之中,一眼就看到了桑玦。 冷柔危一进来就感觉到在这片境界中,处处都是不可见的煞气,它们撕扯着她的神魂。 少年失魂落魄般地四处呼唤他的阿姐。 棋行杀阵波云诡谲,有了刚才镜魇的前车之鉴,她不能确定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桑玦。 冷柔危试探地唤了两声他的名字,见他迟迟不应,与她擦肩而过时,也仿佛没有看见她一样。 若是此境的阵法幻化而成,他不可能对她无动于衷。 她摩挲着手中的血戒,催动大衍魔藤,又唤了他一声:“桑玦。” 少年果然有所感应,看见她,眼里的光彩瞬间明亮起来。 但桑玦接下来的举动却令她愣在了原地。 “阿姐,我找了你好久。” 冷柔危在他的怀抱里怔了几息的时间。 这几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许多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飞速交织。 是贺云澜前世在一些寻常的时刻忽然看向她,对她说:“阿柔,我爱你。” “阿柔,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阿柔,我会一直待你好。” “阿柔,等我。” …… 多年之后冷柔危才知道,贺云澜当初那一句一句以她的名字开头的话,都是说给另一个叫做婉舒的女人。 “啪——” 冷柔危狠狠地甩了桑玦一巴掌。 她的心跳因愤怒而跳得很快,几乎要跳出了胸腔。 她最痛恨的就是被别人当替身。 已经被欺瞒了一世的她,绝不允许有人从她的身上去看别人的影子。 “你看清楚,”冷柔危说话时,平素清冷的声音也带上了沙哑,“冷柔危就是冷柔危。” 桑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情态的冷柔危。她眼尾带着淡淡的水色,目光锐利如冰棱一般,她的神色像一根针,刺痛了他的心。 桑玦捂着脸,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她究竟是真正的冷柔危还是他幻想中的冷柔危时,冷柔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步履坚定,决绝而坚定。 “阿姐!”桑玦本能地在她身后喊道。 他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不能再被抛弃第二次。 冷柔危听见他的声音却越走越快,转眼就消失在原地。 桑玦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怔怔地发呆了好久。 * 冷柔危不知不觉踏入一片虚空之中,这里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限空旷的空间和她自己。 天旋地转,她仿佛一下子被甩到了时空的另一端。 窒息。漆黑。昏暗的一缕光线。 冷柔危喉间是腥甜的血气,像刀刮一样疼。 她被女人抱在温暖的怀里,却也被女人的手臂扼住了咽喉。 五岁的冷柔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眼前乱糟糟的屋子,灰尘在那缕微乎其微的光线下飞舞,家具陈设毫无章法地随处倒塌。 她朦胧中听见女人在她耳畔的喃喃。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绝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都是为了你……我为什么生下了你?要是当初杀了你就好了……” “我恨你。” “你去死……你去死啊!” 冷柔危张了张嘴,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眼里开始冒起金星。 她终于感到死亡的恐惧,但是却执拗地不愿求饶。 五岁的冷柔危不允许她求饶,也不允许她流泪。 不允许自己在这个女人的面前流露出任何一丁点的软弱。 她的执拗与不屈亦是天生的。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母亲。或者正因为她是她的母亲,冷柔危才怨恨她。 在真正快要死的那一刻,恐惧如山海一般倾压而下,千里决堤,压倒了冷柔危所有的理智。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即使哭泣也是无声的,沉默着绝望。 在绝望彻底淹没了冷柔危的时候,心底隐隐响起一个声音。 不,她已经长大了。 她是三百岁的冷柔危,三百岁的冷柔危有自己的力量,不再是那个在女人发疯的时候,束手无策的稚童。 她已经活过了那段时光,活到女人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又继续往前走了很久很久,一年,两年, 20. 第二十章 [] 一点一点的光华在冷柔危身上浮起来,凝聚在她的眉心。 她好像打开了一个年代久远的匣子,它熟悉又陌生,像松鼠埋在土壤里的橡果,连她自己都忘记有过这样的时刻。 拨开厚重岁月的掩盖,一经重见天日,就是如此的温和明亮。 它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的温暖、柔和,让她无所适从。 若真有天命要恐吓她,定义她的命运,妄图通过一遍又一遍的循环掠夺她的勇气,让她屈服。 那么,透过这份陈年封藏的礼物,冷柔危无疑看见了时空两端的巨大鸿沟,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一段空白。 冷柔危心中茫然困惑,却也在这一瞬间,牢牢抓住了这一分重逢的勇气。 她掀开眼帘,漆黑的煞气围在她周身游动,将她拢在一只巨大茧中,蚕食着她的神魂。 眼前浮动的琉璃翎羽发出清冷的光,就如月辉一般,转瞬,光华大盛,像无数把利剑从四面八方飞出,将这枚逼仄的茧洞穿! 她掌心蓄力,甩出霜缚,若游龙出渊,狠狠地冲撞在煞气团团围成的墙壁上! 煞气的围墙破了一个大洞,她纵身一跃,穿过了如阴云般浓厚的煞气飓风。 这一次,冷柔危清楚地看见了躺在风暴中心的那件法宝。 冷柔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瞳孔轻颤,一时间错漏了心跳。 下一秒,浑身的血液加速流转过周身,似要沸腾。 弑神血弩。 在存世不多的古籍中,冷柔危曾见过它的名字。上一世贺云澜追逐力量时也曾找寻过它的踪迹,不想它就在魔神遗冢之中。 这是魔神遗冢中的万器之首。 魔神与天地同生,一生杀伐无数,弑神血弩通体玄色是神血浸成。 这法器凶煞难驯,极善蛊惑人心,以恐惧为食。 冷柔危这下确定,她已经走到了这个棋行杀阵的核心。 她仿佛看到汹涌浩大的力量在她的身体流淌。 像是受到感召,冷柔危伸出手,握住了弩身的瞬间,弑神血弩上的煞气忽然苏醒。 弑神血弩上的残魂从中飞出,瞬间膨胀成一个个巨影,遮天蔽日,将冷柔危团团围住。 “何人打扰本尊?”魔音一出,古朴浩荡的威压倾轧而下,冷柔危顿时喉头腥甜。 她顶着威压抬起头直视着巨影,望见它时,心头一悸,像望进没有边际的深渊。 那四面八方的巨影汇聚成了一个,它倾身审视着她,似有探究。 冷柔危面不改色,清冷而笃定道:“我来拿弑神血弩。” 自陨落以来,数万年过去,魔神残魂终于见到了一个来见它的人。 他从设立这个归衍杀阵之初根本就没打算让人进来,许多人大概早在他放大到无数倍的恐惧中绝望而死了,不想竟然真有人破了心中最恐惧的魔障,悍不畏死地走到了它面前。 残魂看着这个年轻的后辈,似是有趣地笑了声,“好大的口气。能从归衍杀阵走到这一步,本尊今日倒要看看你的命到底有多硬,也配拿这把弩。” 地面快速移动,阵法在变幻! 风暴瞬间强烈了百倍,迎面冲击而来。 冷柔危在这骤然的冲击下眼睛几乎快睁不开,猛地咳出一口血。 她死死攥着血弩,绝不松手,反将血强行灌入弑神血弩,这些血承载她源源不断的心神,冲刷前人的痕迹,到处侵略攻伐。 “反噬也不怕?”残魂轻笑。 似乎因为愤怒,残魂猛地俯身逼近冷柔危,直视着她的眼睛质问道:“你以为重来一次,离开那个贺云澜,你真的就能拿到法器了吗?” “即使把这样一个强大的法器给了你,你又敢保证你就能比贺云澜发挥出更大的力量吗?” “到底是你在让,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拿起它们的能力?” 每说一句,它就逼得更近,最后它以一种近乎仇视,又轻蔑的语气道:“你太自以为是了,你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 “你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冷柔危沉默不语。 残魂看见冷柔危渐渐亮起的灵魄,似痛恨,又似赏识,咬牙笑道:“还真是个不怕死的疯子,竟然把灵魄渡进来,想把我一起烧死。” 越凶煞的法器血气越重,想要压倒它,必须比它还凶煞,血气更重。否则就只能被它反噬,成为它的养料。 前世今生加起来,冷柔危只烧过两次自己的灵魄。 一次是上一世得知自己被背叛之后,以烧灵魄之法,明知以卵击石,也要和贺云澜决一死战。 一次就是这次取弑神血弩。血弩想吞噬她,那就和她的灵魄一起燃烧。 勇气一旦燃起,就好似火种,一星便燎原。 没试过,怎么知道她不比贺云澜强?就算退一万步,她绝不会比前世的自己更弱。 即便世界的进程不会有丝毫改变,她还能改变她自己。 拿不起天阶法宝拿地阶,拿不起地阶拿玄阶,只要她一日还活着,就绝不熄灭对抗的斗志。 哪怕一生一世她只能往前多走一步,循环十次,她便烧它十次,循环百次,便烧它百次。 死去重来,春风吹又生。 冷柔危体验过最痛的滋味就是死,此时灵魄上烧灼的煎熬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琉璃翎羽的灵力倾泻而下,她身上的火光猛然炽烈! 残魂在火光里大笑着升腾,它在上空盘旋着,“好啊,好啊!有血性,有谋算,又有那么一点儿天时地利的运气。这血弩交给你,本尊没有遗憾。” 冷柔危身上的火光散去,骤然吹起一阵清凉的风,抚慰她灵魄灼烧的痛楚。她回头看见了落在肩上的琉璃翎羽。 残魂的魂身渐渐化作影子向四面八方消散,它的声音回旋着,久久不绝, “往后若是失了今日这番勇气,就是你的死期。” “轰”地一声,偌大的棋行阵法坍塌破碎,树木土石化作虚无,随煞气风暴飞卷消逝。 最后只剩下一座孤坟,大理石碑高逾百丈,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碑文,记录着魔神到处征战杀伐的生平。 落笔的“渊”字正是上古第一位魔神的名字。 冷柔危拔下染了血的发簪,插在碑前,算是祭奠。 起身时,疾风骤起,魔息加身。这是每个进入魔神遗冢中的魔族后人,在三百岁成人这一日都会有的仪式,它代表了前辈们的认可。 为冷柔危加冕的,正是魔神本 21. 第二十一章 [] 桑玦说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如平地炸起一声惊雷,冷柔危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些什么。 她起先是诧异,接着又觉得荒谬。 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冷柔危看着眼前执拗的少年,轻笑了声,不可思议地退后了一步。 “怎么可能呢?你要找的阿姐,怎么会是我?” 冷柔危皱眉看着少年,只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合在一起却听不明白。 桑玦喉头滚动,心中萦绕的无数质问都想在此刻宣之于口,可是看到冷柔危茫然神情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切都是徒然。 他自嘲地笑了声,“我本以为有些时候你已经想起了我,只是不愿意认,甚至是在惩罚我当初没有听你的话。现在看来,你是彻彻底底忘记了。” 冷柔危眼前又掠过无数风雪。 仿佛回到碧落山巅大阵轰然破碎,在背叛的绝望中,她被贺云澜一剑穿心,钉在融魂阵法中的那一日。 冷柔危天生从水,是冰霜属性,从不畏惧风雪。 她一生之中从未像此刻觉得世间如此幽冷,像块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川。 她的身体与魂魄就像雪花之于冰川般微不足道,逐渐消逝于风雪之中。 在她万念俱灰,一点点消逝于世时,有人为她遮去风雪。 为她落泪。 “阿姐。” ——“嗡”地一声,那声呼唤像是隔着漆黑厚重的生死,跋山涉水而来。 与此时此刻重合。 “阿姐。”见冷柔危半晌没有回应,桑玦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声音里再也压不住委屈的情绪,像是不抱希望地最后一次试探。 冷柔危面上不显,心神却在受到着莫大的冲击。 她神色困惑,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喃喃道:“怎么会是你呢?” 最后为她遮去风雪,为她落泪的人,怎么会是与她斗了一辈子,处处与她作对,惹人生厌的少年呢? 为什么? 在她指尖触到自己的一刹那,桑玦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向她走近一步,“你想起我了是不是?” 冷柔危自然不可能告诉他前世的事。 但她的直觉却告诉她,桑玦没有说谎。 他点灯时说的那番话,他睡前预判到她会说的话,他有时候说不清楚的埋怨情绪,这些蛛丝马迹,都表明他与她曾熟悉。 不论是在弑神血弩幻境中抓住那片刻的勇气,还是桑玦的追问,都在告诉她一件事,她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奇怪的是,仅仅是通过桑玦之口确认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冷柔危心中那些如洪流决堤般的不甘、对于自身的无价值感,在那一刻像是找到了出口。 她无法形容这种陌生的感觉,只是在那一刻忽然明白,前世她一直在给,其实并不是她真的都给的起。 她挖空自己去给,只会越来越空,而她真正需要的,是填补。 冷柔危指腹淡淡划过桑玦的下巴,从他的眼睛里,她看清楚了一种足以填补她的情绪,是期待。 但也是同时,冷柔危看到了自己的弱点。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空的,不知道这世间是否有如她的一样的人,是否也会这样空。 这个空掉的她,与失去的东西有关。她必须将它们找回来,解开这些谜团。 否则,这种空于她而言就是致命隐患。 冷柔危不动声色地收敛了一切情绪,任那短暂的满足流走,平静道:“我需要时间。” 少年眼眸黯淡下来,他松开了手,自嘲地笑了声,“我知道了。” 片刻的沉默。 “没关系殿下,我会是把好刀。”桑玦无所谓地抹去下巴的血迹,脸上意气风发的神采更趁他丰神俊朗,好似这世上从没有什么能消磨他的骄傲与鲜活。 一如在那座坍塌的岩洞中,他混不吝道:“谢谢殿下的礼物。” 少年负着刀走在前面,潇洒落拓,冷柔危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衣袂无风自动。 尾指那枚血戒暗暗闪烁,微妙的感受又通过细枝末节的经络连接到心脏,胸腔中鲜活的心跳,与她的截然不同。 那一丝注入的鲜活让她拥了片刻的真实感,短暂地和这个世界相融了一瞬。 她皱了皱眉。 好似晒到了太阳。 * “哟,这不是贺大哥吗?”走了不多时,桑玦摆了摆手,对迎面的来人笑道,“换新剑啦?” 他下巴点了点另一边的冷景宸,“怎么,你们两个这是——” “殿下,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就是两个人在一块不干好事。” 他挠了挠额角,求助地看向冷柔危,低声问道。 少年的情绪说翻篇就翻篇,像是人间四月的天气,风一吹,云就散。 好像刚才委屈巴巴的心碎小狗不是他。 至于这句“贺大哥”是不是有些故意装作无辜气人的成分在,这很难说。 冷柔危默默看了一眼对面的局势。 很显然,贺云澜遇见了冷景宸,并且和他结盟了。 看样子,这一次没有她,贺云澜的进城并不是那么顺利。 他断了一条手臂。 他那样的人向来骄傲,能找冷景宸为伍,定是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才愿意勉强向冷景宸伸出橄榄枝。 冷柔危唇角轻掀,悠悠道:“蛇鼠一窝。” “狼狈为奸。” “沆瀣一气。” “一丘之貉。” 冷柔危每说一句就向前缓缓走一步,她头也不回地道:“你想问的是哪一个?” “原来有这么多词。”桑玦抱着剑惊讶鼓掌,“我学到了。” 冷柔危眼风斜飞过去。 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再听桑玦说什么都显得有些不对劲。 桑玦被她瞧得脊背发凉,无辜地指了指冷柔危又指了指自己,“殿下,你和我才是一边吧?” 他蜷曲的卷发高束起来,在额边漏出几缕碎发,显得他有几分毛茸茸的。 冷柔危收回目光,姑且不与他计较。 也不知怎的,前世她与桑玦交手时,只觉得他这性子十分讨厌。她嘲讽得直白,见不惯桑玦的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但是和他站在一边,去阴阳怪气别人的时候,冷柔危倒是融入得很好,甚至得了几分乐趣。 贺云澜远远看到桑玦交头接耳,与冷柔危低声交谈,心头只觉得又酸又刺。 他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好,凭着上一世的记忆摸到七曜剑所在的那座秘境,没了冷柔危的协助,他根本不是那个守护兽的对手。 他几番打斗,且战且退,四处躲藏,终于才在牺牲了一条手臂的情况下获得了七曜剑。 贺云澜上一世位至剑尊,顺风顺水,一想到这把本就是属于他的剑,因为这点偏差,竟然就让他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他气得几乎要吐血。 他必须杀了这个蛊惑冷柔危的杂.种半妖,让一切尽快回归到正轨上去。 “废话少说。”贺云澜话音一落,握着剑飞身而上,直冲桑玦面门而来! 桑玦旋身躲过,长刀出鞘,稳稳地接住了他这一剑。 桑玦道:“贺大哥,依我看,输了就应该麻溜地走人的。你这回来,不是再丢一次人吗。你这样输给我,要是传出去,还会有人说我欺负残疾人。” 贺云澜被他吵得心烦,咬牙道:“闭嘴。” 桑玦的刀意与他的剑气轰在一处,又诧异又受伤道:“我这是为了咱们两个好。” 贺云澜深吸一口气,不说话了。火大。 另一边冷柔危也已经和冷景宸交战一处,她断断续续听见两人的对话,忍不住牵唇。 贺云澜是个严肃板正的性子,桑玦真阴阳怪气起来,他真是拿他没辙。 冷景宸一剑差点削 22. 第二十二章 [] “盘算什么呢?嗯?”桑玦一刀飞来,根本不给贺云澜喘息的机会。 他一早就察觉到贺云澜在暗中盘算什么,想起之前在镜魇的幻境中他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冷柔危心神不稳。 桑玦的直觉告诉他,贺云澜准没琢磨什么好事。 他必须把贺云澜拖住,不能让他有机会干扰到冷柔危。 野蛮莽撞的刀气横流,如长虹贯日,贺云澜猝不及防地连着接了桑玦几个回合的险招,眼见着被他逼得频频后退,离冷柔危越来越远,贺云澜不得不全身贯注地应付桑玦。 “搭鹊桥的事就是你指使的奚珑吧?”桑玦漫声道。 贺云澜面不改色,“是又如何?我是为了得到她用了手段。你不见得就比我高明。我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 桑玦道:“什么得到得不到的?她是个玩意儿吗?她是她自己,永远不可能属于任何人。你别太抬举自己了大哥。” 贺云澜冷道:“你不必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敢说你在她身边不是存了点什么不轨的心思?你敢说你就堂堂正正,没有耍一点手段心机?你敢说你一刻也没有想要得到她?没有想要时时刻刻得到她的注意,让她的时间和精力都完全地属于你?” 桑玦怔了怔。 得到。 他先前只是顺着贺云澜的话反驳他,他从没有想过“得到”这个词有这么多的内涵。 注意力、精力和时间。 他想得到吗? 桑玦知道的是,他想找到冷柔危已经想了很久了。 在见到冷柔危之前,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找到她。 找到之后呢? 呆在她的身边。 现在贺云澜的话忽然提醒了他,他不止想要呆在她身边而已。 他还想要她的目光的注视,想要她和他说话,和他一起做许多事情,和他一起渡过许多的时间,去很多地方。 如果这是得到的话,那他想得到她。 不知道怎么的,一想通这一点,他的心跳忽然有些快,有些兴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就是这片刻的恍神,贺云澜抓住了桑玦的破绽,七曜剑刺破了他的肩头。 桑玦痛得咬牙,从出神中回到眼前的战场,一刀劈开贺云澜的剑,鲜血汩汩流下来。 贺云澜冷笑道:“看来你终于开窍了,是吗?现在你还觉得得不得到都无所谓吗?” * 冷柔危的箭并没有射中冷景宸的心脏,她并不觉得惋惜。 看着他痛苦地死会更有趣些,这算是冷柔危的一点乐趣。 她探究地瞧着冷景宸,等待着他的底牌。 如果他刚才能那么嚣张,却只有这种程度的实力的话,那冷柔危不禁要大失所望了。 她指尖百无聊赖地抵在箭尖,恹恹地旁观着鲜血从冷景宸的肩膀汩汩流出。 冷景宸颤着手打开叠在腰间的符箓,将它点燃,语无伦次道:“父尊,救我。她拿到了弑神血弩,我根本打不过她。” 冷柔危闻言,了然地点头。 原来冷景宸的最后一张底牌是灵降。 她算准了冷戈不会放任冷景宸生死,会给他助力,但她着实没有想到,冷戈对他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不惜亲自灵降到冷景宸的身上,冒着将他这副身体撑破,两魂俱伤的生命危险,也要帮他打赢这场战斗。 看来她还是低估冷戈对冷景宸的一片重视之心。 她将冷景宸上下挑剔地打量了一遍,半天也没有挑出来他究竟哪里值得冷戈做出这样这样付出。 即使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冷戈依然给了比她更多的真金白银的付出。 若冷景宸只是一个寻常的路人,她只会觉得他又坏又蠢。偏偏她是魔尊的女儿,所以才会因为不公而恼火。 她已经压抑了太久,自欺欺人地不去在乎,以为就能避免不公带来的伤害。 但自从她从桑玦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自从她拿起这把弓.弩,她就越来越清晰地知道,她十分在乎公平。 那些对自我的质疑和随之而来的情绪不是不去看就会不存在的,前世到今生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冷柔危都记得清清楚楚,非常在意。 前世她已经压抑太久,也忍耐太久了。 重活一世她慢慢明白,她不应该质疑自己值不值得,配不配,而应该质疑有的人的心偏不偏。 就像贺云澜一样,从不将错误归咎于自己,而是推给别人。 从前冷柔危觉得贺云澜太过自我,现在她觉得这种心态很好。 总反省自己,就总会有源源不断的错误,去挑剔别人,那自己就不会有错。 冷戈既然不愿给她公平,她就亲手创造一个公平。 她嘲讽地笑了声,拿起弑神血弩又向冷景宸身上瞄准起来,慢条斯理地从一处移到另一处,刻意提高了声音道:“你我之间的决斗,父尊怎么会参与呢?弟弟是不是忘了,这是少主之争。父尊他已经是魔界尊主了啊。” 冷景宸只觉得身上被她瞄准过的地方,一阵一阵的电流经过,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艰难地躲避着冷柔危的瞄准,急切的声音甚至带了哭腔,“父尊你听见了吗?你再不来帮我,我要被她杀了!” 符纸快要烧尽了,另一端却没有任何反应,一阵风吹过,它就化成了灰烬,扬在冷柔危眼前。 冷柔危掸了掸落在她指尖的浮灰,叹息了声道:“其实你若是不告诉他我拿到了弑神血弩,他兴许还会灵降到你身上,帮帮你。以你现在这副身体的状况,他过来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只会白白送死。” 冷景宸捂着胸口后退,双目通红,难以置信,“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抛弃我?他怎么会抛弃我!” 他继续拿出传讯玉符点亮,玉符明明灭灭,像是坏掉了一样,始终无法和对面取得联系。 冷景宸像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因为没有得到糖果,气急败坏地将玉符摔了个粉碎,“父尊你明明说过只要我叫你你就会来的,你为什么言而无信!” 冷柔危握着弑神血弩,步步走近,冷淡道:“那你现在知道被抛弃是什么滋味了吗?” 他就是太受冷戈的宠爱了,以至于一直以来才会这样有恃无恐。 如果他知道被关在万魔塔中半个月,日日在幽暗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听着神志未开的魔物哀嚎哭泣,不得安宁是什么感觉; 如果他知道被那些混沌的魔气频频地拉回到最不愿回忆起的记忆中,无论如何冲撞、请求也不会得到回应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地愤怒,而是该闭嘴沉默,不含一丝期待。 他得到的教训实在是太少了,甚至因为有冷戈的傀儡护着,他是一点惩罚也没有受到过。 既然冷戈不会教,那就由她这个长姐来教。 仿佛是感应到主人的杀意,弑神血弩身上的煞气兴奋地跳动起来,像是燃烧的墨色烈焰。冷柔危冰冷的灰色眼瞳垂视着冷景宸,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冷景宸在绝望中恐惧滔滔不绝地涌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结结巴巴道:“长、长姐,我知错了,你饶了我好不好。我不该,我不该生了和你争位的心思。你放过我,我以后都不再惹你了,好不好。” “不好。”冷柔危 23. 第二十三章 [] 琉璃翎羽浮在空中,月华般的颜色大盛,与狂乱的魔息乱流冲撞摩擦出了斑斓的颜色。 像是光怪陆离的流云在冷柔危和桑玦的周身流淌。 ——“你会唱歌吗?” 记忆中的画面重现,岩洞空旷,清亮的少年声音回响。 和月亮下那道柔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圆圆的月亮悠啊悠,照亮我的小石头,小石头啊别害怕,长大就是高山啊……” 这歌声继续在时空中延续着,来到另一片黑暗的丛林。 这一次,唱这首歌的是她。 少年的她。 绿色的树木幽深得发黑,这里到处可以见到流动的混沌之气,穿过不知名的灌木,发出阴森的声音。 “怎么样,不怕了吧?小孩?”冷柔危听见自己道。 她不知道这首曲子是谁教给她的,只知道每次哼唱起来的时候,都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少年道:“阿姐,我没害怕。” “你要是害怕的话,”他背靠着参天的大树,往冷柔危身边坐了坐,“我保护你。” 冷柔危揪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拉远了些,“谁跟你说我害怕了的?”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欲言又止。 冷柔危皱着眉,警告地看着他。 突然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条颜色斑斓的小蛇,少年顿时吓得吱哇乱叫。 他胡乱地抓起一根小树枝,猛地跳起来挡在冷柔危面前,一边驱赶着小蛇一边大喊道:“阿姐你快往后退,我保护你!啊啊啊啊!我和你拼了!” 他强压着恐惧,将小蛇一挑,把它一把甩得远远的。 回头正说着,“没事了阿姐,它已经——啊啊啊啊!” 只见那条赤色斑点小蛇缠到了冷柔危的手腕上。 少年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把手里的小树枝一丢,豁出去了似的,三步并两步,向冷柔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抓住那条小蛇,一边“啊啊啊啊”一边往远处跑,蓄力想把它甩得更远。 冷柔危被他这副又怕得不行,又强行忍着害怕保护她的傻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把那些什么少主之仪早就丢到了脑后。 她指尖一勾,道:“你看看,那是什么?” 少年甩了几次没甩脱那条“小蛇”,一边大叫一边崩溃,听见冷柔危的话,这才停下来。 只见缠在手臂上的霜缚一圈一圈松了下来,转眼,重新回到了冷柔危的手中。 少年怨念地看着冷柔危,额边蜷曲的碎发像是气鼓鼓地炸起来。 冷柔危觉得他副毛茸茸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少年默不作声地坐到她旁边的树下,一翻身,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见少年情绪低落,冷柔危竟也高兴不起来。 她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种感觉,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她不是一个会和别人相处的人。 自小长在魔宫中,她行事乖张,到处捣乱,但不管怎么样,冷戈都是放手不管,所以她也就越是变本加厉。 大概是因为太无聊的缘故,她习惯了故意给别人制造麻烦,冷漠地看那些人解决。 不然就是站在屋顶俯瞰魔宫往来的人,拿小木棍抽树叶发呆。但是抽树叶更无聊。 只有世界乱起来的时候,她才觉得身边热闹一些。后来为了不无聊,她就去秘境试炼。 自从试炼之后,她的性子就磨练得冷静了许多。 直到刚才,她久违得感觉到热闹,但她并不开心,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她又开始拿霜缚抽着地上的落叶。 “阿姐。”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桑玦唤了她一声。 这个少年总是出人意料地敏锐,就像他发现了她的恐惧一样。 她只是自尊过强,不允许自己承认。 “你可以教会我,然后我唱给你听。”桑玦平静道。 桑玦如此说,冷柔危也没有继续冷着,她道:“你不生气吗?” “生气。”桑玦道,“但是一想到阿姐能开心,我也就不生气了。” 冷柔危怔了怔,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也说不清楚。 顿了顿,她道:“好吧。” 于是她开始给少年唱歌,心里却时常思绪纷飞。这感觉很陌生,但是她并不讨厌。 不知不觉中,少年已经慢慢学会了这首歌的调子。 “圆圆的月亮悠啊悠,照亮我的小石头,小石头啊别害怕,长大就是高山啊……” 整整一夜警醒着精神的冷柔危,眼前那些歇斯底里的画面在少年的歌声中散去,不知不觉阖上眼陷入梦中。 …… 少年仰躺在冷柔危怀中,他蜷曲的长发像海藻一样散开,勾缠在冷柔危的指尖。 冷柔危脑海里回忆着一幕幕,不觉好笑,她牵起唇角,指尖拨开桑玦脸颊的卷发,诧异又新奇地轻唤了声,“阿玦。” 她似乎在熟悉着眼前这个模样长开的少年。 那时的心绪也重新萦绕心中,冷柔危依然觉得有些奇怪,像是有细小的水流冲刷过心脏。 她从没想到,这个和她给她添了一辈子堵的死对头,竟会与她有着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桑玦看着她,他浸在她散发出来静谧流动的冷香中,能察觉到她平静之下的愉悦。 不知是在说流云还是在说别的什么,桑玦忽然没头没脑地道:“真好看。” 下一秒,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落在桑玦脸上。 他的身体紧绷了一瞬,面不改色地把小蛇从脸上扯下来,然后翻身背过冷柔危,猛地蜷起身来无声地尖叫。 隐约听见女子上空的轻笑,桑玦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看了眼手中,那花斑小蛇慢慢变成了霜缚。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他握着霜缚一骨碌撑身起来,眼睛亮晶晶地寻找着冷柔危的目光。 冷柔危坐在地上,身体随意地向后支去,桑玦半跪在地上,不知不觉间因为兴奋靠得很近。 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之间交缠,桑玦似乎因为突如其来的喜悦气息有些不稳,再加上刚才硬接下冷景宸那一剑,五脏重伤,剧烈的情绪变化让他血气上涌,头脑有些发昏。 但他仍然死死地盯着冷柔危,像是不见到好处绝不松口的狼,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冷柔危扬起手,将他手中的霜缚一点一点抽出,绕回手腕,压着笑意道:“你怕蛇。” 桑玦如释重负地笑了声,脑袋昏昏沉沉间,支持不住,向前下方一垂。 他吐息灼热的唇吻贴着她额头的轮廓滑过,像一片花瓣,轻轻点在她鼻尖,一触即分,再向下时冷柔危及时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下巴,把他推向后些。 然后他就直直向后倒去,冷柔危甩出霜缚拉了他一把,才让他不至于摔得太惨重。 她看着少年紧闭的长睫,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一点携着山茶气息的柔软点在她鼻尖时,她有片刻莫名地慌神。 忽然紧跳两下的心脏,再次打破了那层似有若无的隔阂,把她短暂地拉回现实。 冷柔危低头看了手心,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 但也仅仅是这一瞬间而已,转眼,一切又像是隔着一层雾霭,所有的感觉都像落入江流的水滴,渐渐消失不见了。 “阿柔。” 琉璃翎羽落回了冷柔危的心海中,五彩斑斓的流云散去,她一抬头就看见了贺云澜。 冷柔危站起身,弑神血弩因为她的杀意再次燃起墨色的魔息,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她扬起弑神血弩,瞄准了贺云澜的心脏。 贺云澜越是不动如山,冷柔危越是心中涌起暗火。 他太过自信了。 弑神血弩的煞气如游蛇般盘旋在冷柔危的身边,贺云澜不能近她的身。 他向她伸出了手,温和道:“阿柔,把它给我。” 冷柔危指尖发颤,始终无法扳动血弩上的机要。 心海之内已卷起高逾百丈的风暴湍流。 她额头已渗出一层薄汗,冷笑一声,“你做梦。” 贺云澜顿了顿,他神色不变,一步一步走进她周身剧烈的煞气风暴。 冷柔危微微敛眸,他一走进来,浑身的血肉和神魂都在被锋利的煞气切割着,很快就能看见他肩膀、手臂和肋骨处的白骨。 但他丝毫不惧,一颗心脏在白骨环绕的胸腔里跳动着。 就在冷柔危不解贺云澜为什么要这样自寻死路的时候,天旋地转,她仿佛被拉入了另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超脱于此世之外,独立于一片虚空。 < 24. 第二十四章 [] 贺云澜的身躯已被腐蚀出森森白骨,就在她咫尺之间。 他一只眼球陷在白骨之中,唯有另外半张脸还能看出他原来的样貌。 贺云澜坚定无波地看着她,却像有着蛊惑的力量。 冷柔危杀意已决,心海中的波涛掀天而起,她握着弑神血弩的手臂发颤,浑身冷汗直冒,在现实与心海幻象之间反复撕扯。 ——他是男主,是这世界绝对的主角,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抱紧大腿就能坐享其成了,不是吗? ——只要给他这把血弩,他就能完成这一世的结局,我们只要在该配合的地方,把辅助工作做好,在后面什么都不用做,跟着他飞升不好吗? ——你忘了上一世在那些秘境里去争夺法宝有多凶险吗?有多少次你差点死在里面?你非要去浮世流波里去和那些人打打杀杀吗? ——交给他,只要交给他,我们就能一劳永逸了。 ——想想,这一世,难道还有什么会比一个安稳的港湾更重要的吗? 无数的画面在冷柔危脑海中飞速闪过,撕裂般的剧痛在她神魂上灼烧,她头痛得似乎要炸裂开。 一面是她处处容忍,眼见着一个又一个女子叫贺云澜“哥哥”“道君”,欢喜地瞧着他,溜在他身后,耀武扬威地看向冷柔危。 一面是凤冠霞帔,贺云澜在九重云阶之上,当着三千将士的面,执起她的手,与她拜堂成亲。 他将她高拱云端,与她相敬如宾,画眉贴妆,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人。 一面是穿心长剑,将她钉在融魂阵法中,她虽痛恨翻涌,却束手无策,死不瞑目。 一面是她与贺云澜的孩子长到七八岁,高兴地喊着娘亲和爹爹,扑到她的臂弯,然后她们都被贺云澜揽在怀中。 此后岁岁年年,风雪寒霜都被隔绝在窗外,而暖烛照耀的室内,一片暖融融。 她不必去赌,不必有惧,不必动荡,不必流血疼痛。 只有他掌心和怀抱的温柔。 —— “你必须把它紧紧握在手里,听明白了吗?” 女人的面孔狰狞可怖,握着她血肉模糊的手,歇斯底里的哭吼隔了几百年的岁月,像一枚流矢,正中冷柔危眉心。 冷柔危忽然抓住了些什么,她终于从那些歇斯底里之后窥见了一些,女人在绝望之中拼命想要传达给她的东西。 冷柔危在悍然力量的倾轧之下,拼命地抓住那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忍着神魂的剧痛,心中冷笑出声。 “安稳?” “就是因为你要安稳,所以退一步,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退。” “先是退让武器。” “你以为只是从危险中退到他身后。” “太锋利的,不要,太有攻击性的,不要。没有锋锐的爪牙,以后也只能站在他身后。” “接着退让的是领地。” “他去征伐,你就要为他镇守后方,为他免去后顾之忧。” “更强大的力量,更尊贵的地位,更辽阔疆土,都不属于你。” “然后退让的是自己。” “因为你的实力已经远远无法超越他,为他又付出得太多,所以你不能离开。” “你只能削磨自己,去迎合他的喜好,搏求他的施舍。” “为他的错找理由,为自己的改变找理由。” “一退再退的结果就是退无可退。” ——可是我害怕。世界变化得这么快,波云诡谲,我怎么应对? ——如果不跟着这样一个绝对能飞升的强者,我不可能安全。 ——你不怕来日他会报复你吗? “那你后来安全了吗?他要杀你,你连捍卫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我可以求他。当时为什么不求他? “可我原本就是站着的,为什么要跪下来求!” “轰隆”一声,心海之中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将席卷整座冰原的风暴瞬间劈裂成两半,地动天摇,整座冰原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轰塌。 冷柔危周身魔息大盛,像波涛一般横扫四方,她抬起一双染了赤色的灰眸,万钧之力的箭矢对准了贺云澜的白骨之下跳动的心脏。 “咚咚,咚咚。” 贺云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瞬间敏锐地察觉了什么,本能先于意识,他猛地扬起七曜剑格挡。 一箭! 七曜剑在贺云澜目眦欲裂的目光中寸寸破碎,箭矢结结实实地从贺云澜的心脏中间射了个对穿。 整个虚空世界闪烁了两下,似乎受到震荡而不稳。 贺云澜眼里的情绪从惊诧,疯狂,嫉妒,到心痛,又逐渐转为幽深,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 “轰——”巨大的风□□流四面八方地冲开,贺云澜转瞬化为了无数齑粉,随风散去。 冷柔危站在魔神遗冢的百丈石碑前,披散的长发被风扬起,她握了一把手中的浮灰,冷笑了一声,又忽地大笑起来,心头之恨如洪流般畅快地倾泻而出。 谁说是命中注定? 她偏要破了这个命。 罡风的声音消散之后,冷柔危从虚空中走出,重新站在魔神遗冢的废墟里,这场战役将四面几乎夷为平地,遗冢的穹顶却纹丝不动,唯有地面拉出几道纵横交错的幽深地裂。 冷柔危听到自己耳朵里刺耳的响声。 “啊啊啊——我竟然把男主给杀了!” “啊啊啊——” 冷柔危蹙眉,内沉心海,这次发现了一滩形状不明的黑色液体,在她碎裂的冰原海之下随波逐流。 冷柔危伸手去捉它,结果被它尖叫着从指尖溜走。 它疯狂地向海底逃窜。 冷柔危心念一动,一道冰息穿水而去,击中了它,将它冻在原地。 冷柔危顺着冰息凝成的长链游过去,打量着它,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那滩被冻住的黑水尖叫起来,“你这个蠢东西!都怪你杀了男主!现在好了吧,他死了,我们要去靠谁?难道靠你吗?” 冷柔危默然地看着它,冷气翻涌,无数冰棱向它刺去,“所以之前那些念头,是你在蛊惑我?” 黑水痛得吱哇乱叫,“你干什么?我痛你就不痛了吗?你快给我收手啊!” 冷柔危确实感觉到神魂上越来越强烈的冰刀刮骨的锐痛,她却并没有收手的意思,语调无波地道:“你是心魔。” 看样子它对这里很熟悉,应当已经存在很久了。否则它不会有那么强大的和她抗衡的力量。 “啊啊啊我求饶我求饶!”黑水在冰壳狭小的空间里四处碰壁,痛苦道,“我是038贤妻系统!你别杀我,而且你也杀不死我。你杀了我你会和我一起死的!” “说清楚。” “总之就是绑了这个系统你就要帮助男主走上人生巅峰,我就是为他存在的。现在你把他杀了,我就没有人生目标了呜呜呜。” “什么是系统?” “我是主世界派来完成剧情的,一个一个,一个东西。呜呜呜。”038面对冷柔危的威逼非常崩溃,“你是不是疯子不要命啊!” 话音刚落,冷柔危眼前一黑,半跪在地,用血弩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却仍免不了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低头只见自己掌心赫然一道血痕。 这个形态酷似心魔的东西所言不虚,若是伤它,无异于自戕。 还真是狡猾。 心海中那道黑影已经趁机冲破冰壳,逃窜到更为幽深的海底。 冷柔危一时接收了太多信息,还需要时间消化。 有太多她不了解的真相她需要一一梳理,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系统,关于贺云澜,还有那个女人…… “哗啦哗啦——” 地底的水流响声从刚刚出现到声势 25. 第二十五章 [] 冷柔危将心魔从自己的心海中撕裂出来之后,她浑浑噩噩地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小时候。 小小的她,站在窗边,看着雪在庭院里下起来,她身后是嘈杂的声音。 哭声,骂声,冷漠的训斥声,有讥讽,有不咸不淡不在意的几句话消散在风中。 好像有什么让她感到难过,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的事件。 真实存在的是难过的感受。 以及怨恨。 更多的是在怨恨自己。 为什么没有能力推开,为什么没有办法反抗,为什么没有逃走。 为什么自己那么没用? 冷柔危站在原地,被无形的漩涡淹没,想向前走一步,却拔不出脚。 身上不知何时落了雪,小小的冷柔危站着的这座宫殿顷刻倾塌,雪崩一样散成了万千片,将她埋在里面。 她隔着雪向外看,寒冷包围了她,冻住了她。她的情绪和知觉也好似一起冻在了这冰天雪地里。 再一眨眼,冷柔危回过头,白茫茫的雪原之中,留下了一座小小的冰雕,而她已经长成身材高挑的大人。 她感觉心里轻松了,没有丝毫留恋,顶着风雪,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越走越快,像是迫切地要甩掉什么。 空的。 冷的。 没有情绪的。 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是冷柔危渐渐觉得她少了些什么。 她低头看见,自己原来是空洞的,空洞的地方就是那尊冰雕的样子。 她只不过从一具小冰雕,变成一具冰雕的空壳。 雪很大了,冷柔危回头,连她的脚印都不见了,更没有那座小冰雕的影子。 于是她拢紧自己的披风,将空洞严严实实地捂住。 但远远不够。 冷柔危心里隐约有些莫名的慌张,她蹲下身,抱起地上的雪,将它填补。 它是弱点,她不能允许弱点存在。 可是填的雪越多,她就越僵硬,越麻木。 她本不该感到冷的,但是她越来越冷。 于是她想要一些温暖。 她也的确感到了一些温暖。 在涓涓细流的灌溉之下,她的感觉好像在复苏。 但是不行。 她是冰山,就该拥抱冰山,唯有冰冷才是她熟悉的温度。 在温暖中她会融化。 她顾不得空洞的地方一路漏着雪,一路且走且行,步履越来越快,一心只想找到冰川。 但她猛地撞入一团温柔湍流,避无可避,一经触碰就将她一整个的包围,变得炽烈如火。 从唇齿舌尖,蔓延到心脏的一点火苗。 冷柔危觉得自己在融化。 冰融成水,像是温柔的水流,细细流淌,窝在心口。 她有种在这温柔中醉去的恍惚。 这陌生的温柔勾起她心底的贪恋,一旦撕开一个口子,一下子就想要更多。 迷蒙中,冷柔危隐约看见少年近在咫尺的眉眼。 微微蹙着的眉,像墨画的两笔颜色,神色专注。 冷柔危下意识勾住他的后颈,掠夺更多。 掠夺这炽热到足以融化她的火。 桑玦的气息骤然乱了,他喉间溢出一声喘息,又被不由分说地堵住。 他长睫轻颤,抬眼看向对面那双清冷无波的凤眸,如丝般轻阖着,像是醉了的人一般,把那不顾一切的醉意也传染给了他。 他有一瞬的恍神,握在她后心的手掌发烫,心脏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很痒,很热。 他迎接着她,略显青涩地配合着她,却也将她一把按在怀中,本能地去侵略。 冷柔危翻身将桑玦压下去,她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胸膛,肆意地汲取温暖。 她攻伐,他也毫不退让,指尖插.入她流泻的长发,与她缠绕一起。 像是驯兽师与她的兽,猎豹与她毫不服输的猎物,互相征伐,却也彼此依偎。 桑玦沉浸在她身上散发出的冷香中,心中生出一波又一波他不能言明的欢喜时,冷柔危被一阵剧烈的心跳和唇齿间的血腥气带回了现实。 凉薄却柔软的唇。灼热的体温。活泼的情绪在她身上不同的经络之间雀跃来去。 冷柔危怔了怔,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了他。 少年蜷曲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面颊,像夜色中盛放的一朵白山茶,唯有一双唇是嫣色的。 他困惑地支起半身,一双不知何时染了浅浅雾色的眼睛慢慢清透,奇怪地看着她。 冷柔危抹去唇边的血,她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一边施了道清尘决,理着自己的衣裙和头发。 桑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忙碌,刚才的肆意与火热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是他的错觉。 好像他做错了什么,惹了她生气。 他心里忽然慌神。 桑玦站起身,“阿姐。” 冷柔危伸出手,将他制止在一臂之外,就是没有看他,“失误。”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亲吻桑玦,又为何会如此肆意。 许是因为弑神血弩的影响,她才会如此贪婪于他的血。 她记起自己在昏迷中的零星想法。 她生了贪念。 原本在接触到温暖时压倒性的念头,在此刻全部翻转。 纵然一时温暖愉悦,但贪念就是弱点。 放任贪念就是放任弱点继续生长。 将温暖的依赖交予他人,就是失去主动权的开始。 她不想从外界汲取温暖。 桑玦好像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解释为什么会咬他。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的愠怒不是因为这个。 桑玦无所谓地笑了声,“这有什么,我又不在乎。只要阿姐能醒——” “在本宫恢复记忆之前,”冷柔危骤然回头,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眸乜着他,“你只是本宫的近侍。” 沉默。 桑玦抿住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的气息像是尖锐的刺,纷纷竖起来,那股冷香也变得动荡不定,时淡时浓。 而她的冰冷的话语,打碎了此前短暂的温柔炽热,也刺到了他。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猛地收缩了一下。 桑玦喉头滚了滚,他眼里波光流转,像是有穿透力一般,探究地看着她。 他想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醒来之后突然这样冷待他。 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桑玦想起他曾嗅到过这样类似的气息。 在夜晚。 就像她从不承认自己怕黑一样,她还有其它他所不懂的恐惧。 桑玦的委屈在动荡的气息之中渐渐消散,任由这尖锐的刺冲向他。 他看着冷柔危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忽道:“好啊。” “我等着殿下。” 少年抱着刀,笑意慢慢扬出眼角。 他好似从未落魄,从不气馁。 从不怕输。 如果这是一场赌 26. 第二十六章 [] 冷戈轻轻吐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的烦躁,含笑道:“看来阿柔果真是长大了。阿柔以为,该如何操办?” 冷柔危道:“能免则免,如今当以修缮遗冢为紧。况且,阿景与我在遗冢之中决斗,虽输了少主之争,但我与他毕竟姐弟一场,他如今尸骨未寒,留他几日清净吧。” 冷柔危云淡风轻地将冷景宸被放到遗冢中的事一笔带过,殿内却是炸开了一声惊雷。 众臣乍听到这样的消息,面面相觑,心中诸多疑惑却不敢宣之于口。 少主之争? 二殿下不是还被关在万魔塔中吗?他是何时进去,又如何进去的? 众人的目光不禁在冷柔危和冷戈之间暗中来回,各怀心思。 冷景宸进入遗冢之事,冷戈本想先斩后奏,到时候大局已定,倾朝上下,不会有人对他的少主之位有异议,所以一切都是秘密进行。 除了二长老,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冷柔危没死,如今这场景也是他意料中的事。 冷戈面上诧异道:“景儿竟也进了遗冢么?” 他神色慢慢冷厉,“本尊罚他在万魔塔思过,他竟敢擅自逃出去闯出这样大的祸。看来都是本尊平日将他惯坏了。他因此失了性命,不亏他的。” 又带着愧色和蔼道:“阿柔不会怪罪父尊吧?” 冷柔危淡淡笑道:“怎么会呢?本宫正担心父尊责怪本宫没有手下留情。”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冷戈拍了拍她的衣袖道,“好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说他了。宫宴之事从简,那就依你说的办,在凉山亭摆宴,就你我父女二人。这么多年,本尊有许久没有陪你好好吃一顿饭了。阿柔以为如何?” 冷柔危道:“本宫无异议,全凭父尊安排。” 冷戈眼带笑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有一件事,本宫要禀奏。”冷柔危扬起袖中的镜魇之心。 那块璀璨的水晶石头浮在空中,轻盈地跃向高处,幻化成一座人像,如偶戏一般栩栩如生地动起来。 “你变成这个模样,混到人群中不是问题,到时候不许乱动,不许贪吃,只等天上裂开一道门,你就跟进去,对付这个人,记住了吗?” 殿内众人看着那座人像,不禁议论纷纷,“这不是二长老吗?” “他手里拿的那副画像是少主殿下?” “他竟然诱导魇兽谋害少主殿下,好大的胆子!” 一波未平,人像再度翻转,很快变了个模样,这一次是和二长老模样相似的少年,刁克。 他挽着袖子,咬破指尖,迫出一缕元血,逼向对面,恶狠狠道:“镜魇,去给我把他撕碎!撕碎!” 但片刻之后,他就猛地被什么扑倒在地,恐慌的神色转瞬就被撕扯成无数碎片。 那碎片又聚成水晶,落到冷柔危手中。 她不紧不慢道:“这是镜魇之心,能复刻过往。至此,本宫已将镜魇一案查清,处罚一事,相信父尊能给本宫一个公道。” 她越是不急不慢,越是显出上位者迫人的压力。 “什么?连镜魇竟然最开始是刁克放走的?” “刁长风把那般解开封印的能力随意教给一个不懂事的黄口小儿,完全没有把魔界子民的安危死活放在眼里!” “呸!他活该丧子。” “就是,南方边境被这魇兽害死了上万人,几条命也不够他刁长风死的。” …… “啪、啪、啪”。 冷戈气定神闲地鼓掌道:“不愧是吾儿,事情办得干脆利落,当得这唯一的少主之位。” 从冷柔危拿到弑神血弩那一刻,他这一步就输了。 之后折损几枚棋子不过是惯性。 冷戈并不在乎。 他视线冷冷扫向阶下,“二长老居心叵测,设计陷害少主,着令处死。魂魄流放修罗道,永不许往生。” * 回到紫羽殿,拂绿面带焦色迎过来,“听说遗冢塌了,还动摇了地下的若水,殿下可受伤了吗?” 冷柔危眼前浮现那片翎羽,她道:“翎羽护了本宫一程,无碍。” 说完她怔了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一个从来不曾关注过的侍女做出这样多余的解释。 拂绿接过冷柔危手中递来的外袍,神色有惊有喜,又有欣慰。 她就知道,夫人的翎羽一定能在关键时刻帮到少主。 她一时心有所感,忍不住又多问了两句在遗冢中的事,冷柔危事事回应,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怎么了?”拂绿恍然道,“是不是殿下累了?那我这就出去。” “你在高兴?”冷柔危凝眉,不太确定地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拂绿愣了愣,她见冷柔危脸上的神色的确是困惑,便笑道:“殿下平安归来,我当然高兴。” 冷柔危道:“为什么?” 拂绿这下倒被问住了,她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半天不知如何解释,憋出来一句,不大好意思地笑道:“这倒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拂绿虽也不是笨嘴拙舌的一个人,但是要真让她什么都说得头头是道,那她也做不到。 有些事情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追问个为什么,她还真就说不出来了。 冷柔危其实也并不清楚她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她只是感觉到有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比如,她能感觉到,有人在为她开心。 上一世在贺云澜身边时,他的下属说过最多的闲话就是她不知冷暖。 就像他从鲛人洞浑身是血地回来,把他最好的床榻给她,她却依然没有感觉到那些人所说的在乎。 但今天,她辨认出来,她似乎在被在乎。 感觉就像细细的流水淌过心头。 脑海中一些画面渐渐涌现。 交织的喘息,香气,紧绷角逐的力量,以及野蛮的血腥气。 似乎就是在那半梦半醒的炙热之间,有什么苏醒了。 冷柔危不确定这种变化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拂绿知她不喜过多的情绪表达,料想她才经过鏖战,想必疲乏,收了衣裳就默默退出殿外。 冷柔危视线顺着她的衣角掠过珠帘之后,桑玦不知何时不见了。 想来今日她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他不在这里,她反倒落个清净。 冷柔危仰头枕在椅背上,出了会神。 如今的局势,冷戈已经失去了在魔神遗冢中对她动手的机会。 但他也应当清楚,从冷景宸拿出灵降符的那一刻,他的居心已经暴露在冷柔危的面前。 任他如何在众人面前装作诧异不知,也无法掩盖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实。 那么他为什么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忌惮。 冷柔危越来越觉得,或许正如传闻中一样,他惧怕着那个女人。 可女人已经失踪几百年了,他究竟在怕什么? 为什么始终不敢直接与她撕破脸,不敢直接杀了她? 而是用这样曲折的手段,甚至不惜准备好了灵降,借冷景 27. 第二十七章 [] 桑玦穿过游廊七拐八绕,越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一处幽深的园子。 园中树木繁盛参天,依稀能从树叶间见得到血月的细碎光影。 小路纵横交错,桑玦时刻留意着气息的走向,视线中隐约能见到冷柔危的衣角摇曳。 他这人不辨善恶,却对一个人的气息十分敏锐。 今天在大殿上,魔尊说要在凉山亭摆宴,桑玦那时并没有从中发觉戾气和杀意,只觉得这人有些捉摸不透。 能养出冷景宸那样的儿子,让他在冷柔危面前作威作福,魔尊不会是站在冷柔危那一边的人。 在殿上的时候,冷柔危对这个所谓的父尊也并不亲近,她的气息像是蛰伏在暗处游动的蛇,是时刻警觉着的。 桑玦料想冷柔危这时候出去,应该是去凉山亭赴宴,他心中挂念这件事,就悄悄跟了过去。 眼见着要跟丢,他不免紧追两步,额头擦过斜来的花枝,撞落了花瓣,发出簌簌轻响。 桑玦旋身往那棵花树后一闪,那边的脚步声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远了。 桑玦这时才从树后探出来,沿着小路折过去,原来已经走到了尽头,与石阶相接。 他想再迈上石阶,却发现路明明在这里,怎么也走不过去。 这里设下了结界。 石阶绵延向上,地势聚成一座山峰,看起来不高。周围树丛点缀,山路时隐时现。 桑玦一眼望到山顶上,那座醒目的小亭子。 凉山亭。 冷柔危来时,冷戈刚刚遣退一个在传信的魔卫。 见她来了,冷戈一挥袖,亭中的守卫便化作两只猩红巨眼,飞出亭外,悬在上空,向四下密切地扫视着。 冷戈随和地邀冷柔危落坐他对面,“这个菜,阿柔最爱吃的,尝尝。” 冷柔危视线掠过亭中各处,并没有什么机关设计、危机暗伏,酒菜也都普通平常。 冷戈气定神闲,只着一身常服。 她坐下,表面应付着场面,暗中等他切入正题的时机。 冷戈似有些怀念道:“记得你小时候因为这菜,还和本尊闹过别扭。因为本尊说,你身为少主,不能轻易让人摸清喜好,所以限制你只有每逢初一可以尝尝鲜。” “是炙鹿肉。”冷戈轻描淡写地看了冷柔危一眼。 冷柔危没有丝毫印象。 冷戈又酌了一杯酒,“这折月酿也是甚得你宠爱的,里头的茶花要选最上等的白茶,清冽好闻。你口味刁,用料稍有敷衍,你当场就要把这杯子掷去不要的。” 轻轻一声玉响,酒杯被放在冷柔危面前,冷戈笑了笑,丝毫不见在群臣面前的冷厉。 但他展现出来的温和,又像浮在一层碎冰之上。 如果是上一世刚刚成年的少女,冷柔危或许会因为他记得过去有关她的小事而欢喜。 此刻端起酒杯,透过薄雾看见他的冷漠,冷柔危只觉得心内平静而茫然。 她的喜好,她的脾气,在冷戈讲来,都是那样陌生。 冷戈不会做无意义的动作,他不是有闲心会去怀念过去温情的人,从前不是,如今也不会突然改变。 与其说他是在打感情牌笼络她,他更像是在暗中试探什么。 这个认知让冷柔危心神一凛。 近来摄取到的太多信息像杂乱的线缠绕一团,她冥冥中感觉到,对于她失去的那段过去,在冷戈这里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不可否认的是,除了那个女人之外,他是对她的过去知道的最多的人。 冷柔危笑道:“父尊说的是太久之前的事了,我自从两百年前那场大病之后,忘记了太多。这么多年,父尊也从未提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冷柔危能追溯的最早的记忆就是两百年前,她从高热中醒来,自此记忆就空了一大块。 魔宫上下因为这件事被处死了不少人,冷柔危醒来,就见冷戈站在她床前的神情莫测。 冷戈发觉她醒了,就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冷柔危却比他还困惑。 后来冷柔危问他自己为什么会发烧生病,冷戈都会搪塞过去,叫她好好休息,就是一场病,没什么。 冷柔危此时又提起当年的事,笑意不达眼底,脸上的凉薄和冷戈如出一辙。 冷戈瞧着她的模样,心里竟浮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好似有些惋惜,但转瞬即逝,只余一片冷酷。 冷柔危上一世并没有察觉到冷戈心里的幽微之处,如今才发觉他的情绪和态度其实都有迹可循。 冷柔危这个人冷心冷情,除了受系统影响对贺云澜的一举一动格外在意,本不会因为他人的情绪而动摇心境。 此刻她却又想起被埋在雪下的那个梦,忽然感觉到细密的疼痛。 原来苏醒的感知带来的不仅是拂绿那样的温暖细流,还有细密的疼痛。 原来无形的东西才最伤人。 即使感情淡薄,仅仅凭着血缘的联系,就足以伤人。 冷柔危毕竟不是从前,还会受到冷戈的影响。 她压下心海之中的暗涌,不动声色地饮下酒。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忘记问这件事。”他沉吟半晌,意味深长地看着冷柔危,“要不是那个女人,你本不该有这一遭劫难。” 清冽的酒香袭人,相似的山茶气息立刻就勾起她的感官记忆,盖去了冷戈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个人的灼热气息。 她眼角余光斜向山下,听冷戈打趣道:“你这个近侍看样子对你还挺忠心。他难不成还怕你在本尊这有个好歹?” 少年的身影在山脚下若隐若现,似在徘徊等待,时不时咬着手指,偶又驻足,仰头看上来。 向来意气风发的一双眉轻凝着,含着担忧。 不过山中设了障眼法,亭中人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在冷戈与桑玦之间,冷柔危更清晰地发觉,香气带来的炙热回忆有多清晰,冷戈的冷漠带来的刺痛就有多清晰。 所有的感受一脉相承。 这不是一件好事。 冷柔危收回视线,冷淡道:“忠心是一个近侍应该做的。” 又道:“他年岁浅薄,没那么多心思,是在等我。” 冷戈一双眼眸如鹰隼一般,透亮精明,隐含笑意,“哦,是吗?” 不是。 冷柔危知道桑玦是跟着她来的。 她也知道“阿姐”对于桑玦的重要性。 在她恢复记忆之前,“阿姐”这个身份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桑玦的这份担心对于她现在的处境来说,并不多余。 如果真走到了父女相杀的地步,有一把刀总比没有强。 她没有戳穿桑玦,反而在冷戈面前遮掩一二。 她给冷戈倒了一杯酒,递给他,答道:“自然。” 冷戈叹了声,“其实多个人为你着想,也没什么不好。” 他接了酒,似在回想什么,“自从那个女人走后,本尊一直忙于大小政事,无暇顾及你。这么些年来,一直希望能找一个知你疼你的人,陪在身边。你也已经成年,若能早日成家,也了了父尊一件心事。” 冷柔危注视着他,“成家倒未必是一件好事。要是我到时候头脑发昏,跟着一个毛头小子离开魔界,留下父尊一人,父尊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冷柔危假设得随意,说得却是上一世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她心里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却又好奇,冷戈会说出怎样的答案。 冷戈看了她一眼,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声,“要真是有那一天,本尊只怕是会伤心不已。不过阿柔,只要是你想要的做的事,父尊绝不会阻拦你。你要是真的爱到深处,不管在哪里,你都是本尊的好阿柔。” 看,这就是冷戈的厉害之处,只要他咬准了一切是为了她,即使是冷漠,也能粉饰成关切和无奈的纵容。 没有任何人能挑出他的错处,只会有人说她被骄纵坏了。 冷柔危淡淡地笑了笑,发现冷戈的身上倒是有一种和贺云澜相似的虚伪。 “我梦到她还活着。”冷柔危抬起的眼眸明明平和沉静,却隐含着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冷柔危不觉得冷戈找她来就是为了关心她的婚事。 他是最忌惮女人的人,就算是她有所试探,他也不可能因此两次提起她。 毕竟,冷戈曾因为一个魔侍不 28. 第二十八章 [] 冷戈扔下一张羊皮图卷,上头有魔界密探标出的位置。 他长指一勾,卷中飞出一只萤虫,绕着他的指尖飞舞,“这东西你认得,四象萤虫,它被本尊驯得很好,凡是走过的路,就算隐藏在秘境阵法中,它也能带你找到。” “鬼域虽险境重重,但以阿柔的实力,不过是一场试炼罢?”冷戈指尖一弹,将那萤虫丢入羊皮图卷之中。 他朝冷柔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待冷柔危回答,就起身离去。 聚魂灯这宝物冷柔危并不陌生。 天下四域三十六洲,万物生灵都能通过聚魂灯凝聚死魂,令其返生。 这样起死回生的宝贝被鬼域藏得极为隐蔽,据说每三千年才能启用一次。 打探这样一份情报,冷戈手里不知要折损多少精锐,最后得来的也不过一个模糊的位置。 冷柔危此时心里已经没有不公愤懑的情绪了,她只是好奇,冷戈到底为什么对冷景宸如此在意。 不过,他自以为手中拿着翎羽作为筹码,就能要挟她,那就大错特错了。 冷柔危虽然不清楚冷戈手中的那枚翎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即使没有冷戈威逼利诱,鬼域这一遭她一定也是要去的。 一则,聚魂灯是贺云澜上一世斩获的一个重要秘宝,如今贺云澜已死,这宝物她既然知道,一定是要去握在手中的。 二则,女人与她之间,冥冥之中有着什么必须要去揭开的谜。 她厌憎女人,恐惧女人,如果不是重生的种种阴差阳错,冷柔危也许会和上辈子一样,永不会再记起女人。 记起她越多,冷柔危心中的心绪就越复杂,压抑在心底的怨夹杂着太多追问。 这么多年过去,如果她真的死了,冷柔危用聚魂灯聚起她的魂魄,也要追查到底。 若要聚魂,必须有此人生前之物为魂魄引路。 自冷柔危两百岁大病之后,有关女人的一切早就被化为灰烬了。 所以冷柔危唯一能用的,就是她手里这根翎羽。 目前来看,冷戈应该还不知道她手中的这片翎羽,而他手中那枚,来历可疑。 不过,好在他提供的萤虫用处极大。 聚魂灯所在之处遍布迷津,若是不慎被卷进去,就会变成不定河中的亡魂,忘却自己来处,永生永世在其中漂流,直到消散成河流的一部分。 上一世冷柔危和贺云澜在其中也是几次碰壁,伤痕累累,才误打误撞找到了入口。 这一次冷戈为了救冷景宸,却是让她得来全不费工夫。 冷柔危看着冷戈的魔息消散于夜色中,不禁冷笑。 可惜,这一切注定不能如他所愿。 她目光无意识掠向山下若隐若现的小路,那里空空荡荡,不知何时没了少年的身影。 冷柔危长眸微敛,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唇角玩味地一勾,收回视线,静静调匀了刚才因为心魔而略显紊乱的气息,起身下山。 “停停停!”038系统此时终于缓过气来,察觉到冷柔危心海中盘旋的那些想法,它如临大敌,“你怎么能有这种越界的想法?这个聚魂灯本来就是属于男主的法宝,你得给他留着!” “你到了鬼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聚魂灯把他复活,听见了没有!”038如果能凝成实体,一定是扯着冷柔危的耳朵,在旁边大喊。 冷柔危没有说话,她步履轻缓而从容,每走一步,周身的气息就森寒一分,月色映出她裙边浮动的冷雾。 心海之中的038已经在不动声色间被冰凌冻住,要不是它身手灵活,肯定又要被尖锐的锋芒扎穿。 “我说你能不能温柔点儿啊!女孩子家家,成天打打杀杀的,多粗鲁呐。”038不满地大声嚷嚷。 冷柔危轻笑,“他人都死了,怎么,我还要为他守一座牌坊,恭迎他回归?” 她轻嘲,“你是不是忘了他当初是怎么死的?” 不知是不是038的错觉,它总觉的此刻的冷柔危格外的阴鸷迫人。它想起贺云澜被碎尸万段的惨状,不寒而栗。 038战战兢兢道:“可是这个世界没有男主不行啊,故事线还等着他去完成呢。现在他死了,我一个辅助系统带着你,这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冷柔危语调轻慢,一个字比一个字更笃定,“很简单。从今天起,他的‘运’都是我的‘运’,他的机缘,都是我的机缘。” 038愣了愣,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之后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想取代男主?这这这……怎么行呢?不行,这肯定不行!从来……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 “是我不行,”冷柔危凉凉地打断它,“还是你容不得我行?” 冷柔危觉得这个世界很奇怪,从她踏入棋行杀阵开始,就不断地有各种各样质疑的声音。 魔神质疑她拿着弑神血弩,未必能像贺云澜那样发挥强悍的威力。 贺云澜亮出身份,伸手要弑神血弩,他根本不相信她自己能开创疆土。 冷戈从没有明说,却劝她早日成家,去过太平日子,从未把权力的希望寄托于她。 心魔则从贺云澜死的那一刻就一直在质疑她。 冷柔危忽然有一瞬的困惑,不论任何人都会面临这样或明显的、或隐晦的质疑吗? 若人人都是如此,那为什么,冷景宸从来被她压了不止一头,冷戈依然会竭尽他手中的资源倾斜于他? 为什么贺云澜都身死道消,心魔还对他的主角地位深信不疑? 还是说—— 他们容不得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她。 否则,一切明明都还没有开始,为什么这样灭自己威风的定论已经先落了地。 “哎呦哎呦我相信你行还不行吗!你能不能别用那小冰碴子扎我了啊!” 在冷柔危思绪流转的时候,038很抓狂,在心海中四处逃窜,“我疼你不疼吗?你一个宿主竟然敢这样对本系统,简直胆大包——唉哟对不起,是我,怪我,我胆大包天呜呜,你别扎了。呜呜呜……” 冷柔危的灰眸从凉山亭中俯瞰下去,道路纵横,连接着土地,万千楼阁从远方绵延而来,像是从八方来朝,她脚下魔宫像一只黑压压的巨兽,迎接它们的匍匐。 冷柔危面色苍白,纤长的睫毛上也凝了一层霜,唇角溢出一道血痕,却恍若未觉地勾了勾唇,轻语道: “我往前走,你只需看着。” 一只盘旋在高空的黑鸦哑叫一声,掠过冷柔危的肩膀,向山下密林中俯冲而去。 “抓住它!快!”一群魔卫步履匆匆,黑鸦在他们身边聚集,乌黑的眸子闪着寒光,很快又掠过他们,在前方引路。 “它跑到那边去了!” “弓箭手,即刻射杀,不留活路!” 嘈杂声音的最前面,有一道银灰色的影子,毛绒绒的,在密林的枝丫间若影若现,似在奔逃。 冷柔危眼前瞬间闪过几个捉不住的画面,有什么似曾相识。 她化作一道霜影倏然落下,挡住了魔卫们的路。 冷柔危道:“慌慌张张地,干什 29. 第二十九章 [] “小狼”从水中飞跃而起,溅开的水花落在冷柔危脸颊之前,她掌心霜缚破空而出,将它牢牢缠住。 冷柔危和近在咫尺的“小狼”对视,水珠溅上她的睫毛。 潮湿的气息里,她仿佛听见雨声。 那是冷柔危和贺云澜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吵架。 那时候贺云澜已经是一方小有盛名的剑君,她和贺云澜在夺宝的路上误入大妖幻境,走过寻常村落,遇到一个女子,名叫小怜。 冷柔危警觉多疑,看见小怜的第一眼,直觉就告诉她,这个人令她很不舒服。 小怜一双眉眼里含着愁,弱不禁风,怯生生地唤贺云澜剑君哥哥,求他带自己离开被封印的幻境。 冷柔危本想贺云澜清冷端肃,不会因为小怜的三言两语就放下心防。 但贺云澜犹豫了。 冷柔危无法形容那一瞬是惊讶更多,还是失望更多,心脏不受控制地下沉。 冷柔危向来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自她少时起,就没有从谁那里学到过如何表达喜欢。 她我行我素了三百多年,行动都是张扬的,甚至是霸道的。 她那时瞧上了贺云澜,就把天才地宝强硬地塞给他,完全罔顾他的自尊。 这种表达或许并不妥当,但这是冷柔危能为这份喜欢做的全部,这是她的方式。 冷柔危对贺云澜做的,说是一掷千金也不为过。可她越是步步紧逼,贺云澜越是避着她,冷着她。 冷柔危心意决定的时候,不惜和魔界决裂,切断了所有退路跟他走。 做到这样的份上,她才让这座冰山有些许的松动,让贺云澜不再排斥她。 冷柔危以为贺云澜天性就是如此冷的,对谁都是拒之千里之外。 所以贺云澜向她承诺,日后必不会薄待她的时候,她有些暗暗的愉悦和骄傲,好像费尽周章,最终还是得偿所愿打到猎物的猎手。那是一种征服欲得到满足的感觉。 见到小怜的时候冷柔危才知道,原来她之前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一丝心软和犹豫,别人可以如此简单地得到。 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剑君哥哥。 天上忽然飘起雨,寒风吹来,小怜瑟瑟地缩着肩膀,打了个寒噤,她的睫毛蒙上水雾,抬起头看着贺云澜欲言又止。 贺云澜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到了她身上。 冷柔危如鲠在喉,心脏好似压了块石头。 小怜怯生生看向冷柔危,对贺云澜道:“剑君哥哥为我披衣,这位姐姐不会生气吧?” 她窃窃飞来的目光里,却是压不住的得意,甚至在一瞬间现了脸上的妖形。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与大妖短兵相接,冷柔危心中那股暗火像是被猛地浇了油,她立即动了手,霜缚却被贺云澜一剑挑下。 贺云澜不解中带着怒,“你这是做什么?要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又要伤及无辜!” “又?”冷柔危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她已向贺云澜承诺过,跟在他身边不再滥杀,他一个“又”字把她所有的努力全盘否定。 原来在他眼中,她一直都是恶劣不堪的。 贺云澜似是知道自己失言,避开冷柔危的眼神,“我知道你已经为我收敛良多,可是事情结束之前,你我都不能轻易下定论,平白冤枉人。” 一连被贺云澜扣了两顶帽子,冷柔危心脏一阵刺麻,她讥诮道:“冤枉?你就没有冤枉我吗?你看看清楚,她就是我们要追杀的大妖。” 冷柔危收紧手中霜缚,意图再战,贺云澜剑气外放,与她针锋相对,打定了主意要护住小怜。 “阿柔,你不要因为自己一时的情绪蒙蔽了双眼。”贺云澜情绪稳定,像是看穿了她,“她连妖力都没有,怎么可能是妖?” 他置身事外,冷静沉着,好像一切都是她无理取闹。这副样子,这副说辞令冷柔危越发火大。 他已经看出了她有情绪,却对这情绪置之不理,反来指责她。 冷柔危步步紧逼,一双眸子里是压不住的怒意,指着小怜扬声道:“要是我看见她刚才化形了呢?” 贺云澜看她那一眼,似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扑通”一声,小怜倒在雨泊中,脸上霜雪一直凝到睫毛,虚弱不已。 贺云澜回头看了小怜一眼,再看向冷柔危手中的霜缚时,满眼责备,他压着情绪,似在容忍,“你不要无理取闹。” 小怜道:“剑君哥哥不要为我生气,都是小怜不好,让姐姐误会了。” “与你无关。”贺云澜一甩袖,蹲下身将小怜抱起来,冷柔危看着贺云澜忙碌的背影,双目发胀,拦住他质问,“今日你宁肯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也不肯信我?” 贺云澜平淡无波地回眸,“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什么人,我自有决断。” 他克制的语气和眼神像把钝刀。 贺云澜抱着小怜,踩着积水大步离开,将冷柔危留在原地。 冷柔危的衣衫渐渐湿透,脸上也尽是雨水,她却一动也没有动。 她看得分明,那霜雪是如何自发地在小怜的脸上渐渐凝起,她又是如何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微笑。 但冷柔危是一个骄傲的人,纵是被贺云澜误会,他既然不信,她也不肯再多辩解一句。或许这是冷柔危从小和那个女人的相处中习得的经验,她已习惯在遇到伤害时不发一言,倔强忍受。忍受就是她对峙的方式。 贺云澜的背影越来越远,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的笃定和决绝让冷柔危觉得自己错了,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地在盘问着她: ——是她太过强势,太过自我,才让贺云澜在这样的关口也不肯相信她吗? ——或许她应该像小怜那样,柔和一些。这样贺云澜是不是就更有可能相信她的话呢? ——如果她像小怜一样示弱,贺云澜是不是就会更喜欢她一些呢? 这些想法却又让冷柔危觉得有些荒谬,不理解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有些不像她。 她站在雨里许久,一时竟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银灰色的“小狼”不知从哪里出现,绕着她脚边走,仰头看着她。 它的皮毛也被雨水淋了个透,一双眼眸清透漆黑,像雨水濯洗过的黑曜石。 ——就如同现在,冷柔危在山洞里见到的这副样子一样。 那应该是冷柔危第一次见到“小狼”。 她见它不走,仿佛是通人性一般,便蹲下身,指尖点了点“小狼”鼻尖,语气落寞道:“你也是这样认为吗?” “小狼”鼻尖蹭了蹭她的指尖,似乎是在摇头。 冷柔危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小狼”嗅了嗅,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头舔舐着她的掌心。 温热酥麻的感觉里带着些疼,冷柔危翻过掌心,才发现原来方才和贺云澜动手的时候,她握着霜缚的手太用力,竟然割出了一道伤痕,而她沉浸在贺云澜带给她的钝痛中,都没有感觉到。 伤口被抵了抵,那种被异物入侵的感觉不太好受,麻痒和痛觉将冷柔危拉回神,“小狼”似有所觉地抬头,眼眸中映出她皱眉的影子,它观察着她的神情,又试探地覆上舌尖,这一次它小心翼翼,轻柔了许多。 冷柔危 30. 第三十章 [] 桑玦在凉山亭下等冷柔危的时候,身上越来越热。 他原本就进入了第二次成长期,作为半妖血脉,妖身更容易不稳。近日大战接二连三的损耗,唤醒冷柔危的时候又耗了他太多的血,他的发热状态就这样提前了。 等在山下的时候,桑玦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只想若有变故,他就及时出手。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 退变成最无害的原身时,桑玦的神志已经被高热烧得模糊,全凭本能在躲避紫英卫的追杀。身上被擦肩而过的流矢划伤,也丝毫顾不得,他一路跌跌撞撞,循着寒凉的气息逃到后山。 他见到冷柔危时根本没有认出她来,这个时候的他是最脆弱的,与未开智的野兽无异,身体敏感到,稍有风吹草动,都是足以掠夺他的全部感官。 冷柔危摸到他的时候,他忍不住战栗,她的温度像是灼热岩浆中注入的一缕清泉,无济于事,却又令人想要索求更多。 桑玦什么也顾不得,将耳朵贴了过来,轻轻地蹭着她的掌心,发出委屈的呜咽声,说不出的温顺。 冷柔危从狐狸的身上探查到一股紊乱的妖力。 她意识到,它不是普通的狐狸,而是妖。 有些妖修为太低,是不能化形的。但它们也会像所有妖一样,需要经历几次成长期。灼热的体温,紊乱的妖力,都是妖族成长期的证明。 池水寒凉,它刚才埋进去,应该是想要降一降体温。 小狐狸身上还在湿漉漉地滴水,冷柔危用火热之术先将它身上的绒毛寸寸烘干。 桑玦体温本就灼热,又被烘热的风环绕着,并不好受。他抗拒地甩出一爪,试图显得凶狠一点龇起犬牙,冷柔危扬手,轻而易举地将它的毛爪子握住,来势汹汹的爪子,实则毫无反抗之力。 绵软温热的肉垫按在冷柔危的掌心,像是不着痕迹地烙下了什么,她心尖微微颤动。 “别乱动。”冷柔危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爪子上的绒毛,不觉分了心神,沉溺在它的柔软蓬松之中。她心不在焉道:“不把水分烘干,你病得更重。” 小狐狸呜咽的声音却更委屈了。也不知是它得寸进尺,还是冷柔危主动,等她回过神来时,小狐狸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 它银灰色皮毛已经干燥蓬松,油光水亮,完全没了刚才落汤鸡似的狼狈,是一只漂亮的,矜贵的狐狸。 冷柔危白皙修长的五指埋入浓密的绒毛中,顺着它的脊背徐徐地捋到尾巴根,桑玦从那霜雪般的冰凉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她指尖抚过每一寸,摩擦的阻滞与温柔。 像是有微小的,紊乱的电流,从肌肤相触的地方蔓延开,让他酥软痒麻。 他忍不住仰起头轻哼起来,不住地用耳朵去贴近她,祈求更多。 冷柔危一边抚弄着小狐狸浓厚顺滑的绒毛,一边将自己的霜雪之力徐徐灌入它体内。 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她对人是从未有过这样好的脾气和耐心的,她一向不会顾及旁人的感受和想法。 可她却发觉自己对这只狐狸的耐心出奇得好。它的柔顺可爱,引人想要破坏,却又更想保护。 于是她为它烘干皮毛,给它降温,让它更舒适,甚至连同它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 冷柔危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她曾“爱”贺云澜,但她的每一分挖空自己的付出,都是要回报的,她要对等的,甚至要远多于她付出的回报。 对狐狸却不是,一切没有思考,她自然而然地就这样做了。 冷柔危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什么时候是这样的人? 小狐狸迷迷糊糊地蹭着冷柔危冰凉的手背,它绒毛拂过肌肤,又轻又软,有些痒。 冷柔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因为它的亲近,春风化雨一般,心中泛起了一丝涟漪。 或者更严谨地说,她是喜欢的,甚至是贪恋的。 她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 动物与人不同,人需要防备、警觉,要勾心斗角,人是有铠甲,有攻击性的。所以与人相处,要用凶悍的一面。 小狐狸却是简单的,纯粹的,它的绒毛柔软,像一条温柔的河流,容她的指尖游弋其中。她不需要去对抗什么,连贪恋也是理所当然,无需克制回避,因为它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 冷柔危看着小狐狸耳朵后那一小片整齐 31. 第 31 章 [] 从冷柔危感官传来的波动像阵阵春风,038在心海中难得见到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天高云淡,海水悠悠,裂成两块的冰原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消融的痕迹。 没有人可以拒绝小动物浓厚柔软的绒毛,它比冷柔危更沉溺于这种舒适的感觉。 这是038被冷柔危发现以来体验最好的时候了,之前被她威胁恐吓,遍体鳞伤的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它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会是冷柔危的心海。 038探出身子,浮上海面,惬意地眯起眼,随波逐流,慢慢汲取着和缓的灵流。 在宿主心境开阔的时候,心海中的灵流是可以滋养系统的。038损伤太重,正好借此缓了一口气。 上一次这么舒服还是在主界泡熵灵池的时候。 啊,真怀念! 想到这038又一脸苦大仇深,这下男主都被宿主搞死了,主系统那边也联系不上,这剧情到底要怎么走啊? 它不会被困在这一辈子吧? 一想到冷柔危这个沉静的疯子,它就难受得在心海里滚来滚去。 不知何时,038嗅到血腥的味道,警觉地睁开眼,天际漫开的血色忽隐忽现,那是心海映上去的倒影。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冷柔危的记忆。 确切地说,是记忆中的感觉。 真正的记忆冷柔危还没有想起来,如果她想起来的话,038也能同时看到。 038只能借助冷柔危已有的记忆兴风作浪,那些未知的记忆对它来说同样危险。 这样血色映照的记忆令心海顿时阴云密布,暗涌叠起。这不是一段多么愉快的记忆。 038正准备逃入海中的安全地带时,那若隐若现的血色渐渐被压抑下去了。 或许是冷柔危潜意识里也并不想将这段记忆看清楚。 038外观四周,看到躺在地上的银灰色狐狸,皮毛油光水亮,一看就很好摸。 如果它能冲出冷柔危的心海的话,肯定要不由分说□□一把! “你怎么不摸了?”038焦急道,“你看它都抬起脑袋看你了,你快摸摸它呀!” 那双半阖的眼睛漆黑晶亮,狐耳向前飞起,楚楚可怜,勾得038心痒痒,在心海里急得团团转。 冷柔危没有理会038的聒噪,定定地瞧了小狐狸一会儿。 刚才,她的世界仿佛蔓延开一片巨大的血色,眼前模糊的血色,像一大块一大块的花斑地图,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还没有来的及去感受,她就知道自己很不喜欢。 于是阖上眼,压下了交织一处,无法分辨的感受。 不知想着什么,良久,冷柔危才俯身,将小狐狸抱在怀中,掐诀闪身,来到了郊外荒无人烟之地。 血月昏昏,似要垂落,天色将晓,冷柔危抱着狐狸默然走着,她似乎走得很慢,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这么可爱的狐狸,你总不能就这样把它扔了吧?”038委屈巴巴地在心海里给小狐狸求情。 冷柔危看着前方的路,冷淡道:“魔宫不养兽宠,它活不下去。” 038不依不饶,竭力争取,“可你不是魔族少主吗?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冷柔危轻轻蹙了下眉,没有说话。 心魔说的没有错,她冷柔危若是遵守魔界规矩的人,四域三十六洲也不会有她乖张跋扈的名声了。 可她却忽然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冷柔危思绪一转,察觉到什么,“你很在意它?” 038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不喜欢它吗?” 冷柔危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为你留下它?” 在038还在跟她争执时,冷柔危不动声色地掰开狐狸的嘴,喂了它一枚雪凝丹,待那丹药化去,自会为它消去最后一点余热。 冷柔危将它扔在原地,动作之快038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打定了主意转身就走,038还在叽叽喳喳。 “你不再摸摸他了吗呜呜呜。” “这么可爱的狐狸你竟然就扔掉了!我不管你去摸摸你去摸摸它嘛!”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我恨你!我再也不理你了!” 038从央求到撒泼耍赖,冷柔危就像铁板一块,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038干脆负气出走,一股脑钻进心海深处,再也不出来了。 简直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冷柔危最讨厌小孩。 世界难得清净,她求之不得。 回到魔宫,冷柔危没有回紫羽殿,径直去了地藏阁。 魔神遗冢之争刚刚过去,冷戈给她修整的时间不会太久。启程去鬼域之前,她要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查找记载心魔的古籍。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不能给她助力,时时带给她阻碍的东西,她必须想办法斩除。 地藏阁是魔界等级最高的藏书阁,其中收纳古籍多有上古流传的秘典,只有魔尊和受过封魔之礼的少主才能开启。 冷柔危以血为令,轻而易举进入阁中,扑面飞来许多灰尘。 她放出一只萤虫探路,举目望去,阁中就像一处世外洞天,浩渺无尽的书籍如漩涡一样排布。 冷柔危在修炼的事上从不马虎,求知若渴,上一世同样从魔神遗冢出来,就踏入阁中。 她一目十行,日览百书,这地藏阁的书不计其数,她三个月就遍览群书。 冷柔危依照以前的记忆,找到了一本《问天大荒经》,不多时翻到了记载心魔的篇章。 按照书中记载, 心魔独立于四域之外,任何族群都可能受到心魔的袭扰。它生于心海,与宿主共存。 困于心魔业障,终会神志尽失,吞噬自己,重新归散于天地。 若与心魔共存,就能提升境界,若能与心魔炼化一体,驱使 32. 第 32 章 [] 这声音很耳熟,冷柔危回眸看去,身旁一道泛着淡红光晕的影子昂首而笑,不是别人,正是上古魔神,渊。 渊的残魂已散,弑神血弩中的是他的念。 这一念守着他万年以来的传承,其中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战斗,都是渊亲自打出来的,层层叠叠,像一本立体的书。 冷柔危现在身处其中的一页。 “追风刀的特点就是疾劲,你若是找不到出手时机,就会被他压得抬不起头。”他胡子拉碴,像是刚刚睡醒,懒洋洋地叙说。 “只躲是不行的。” 冷柔危正在思索他的话,额前的发忽被风吹起,她的视角好像变成了渊本人。 在那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面而来时,时间被放慢了无数倍,重重刀影叠向她,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刀上,而是移到了武士左肋的破绽,电光火石之间,扬弩,一箭! 杀气如龙出渊,箭矢与追风刀狠狠对撞一处,战斗的罡风向四面八方波动开,冷柔危在这乱流中寻得风门,她借力飞踏几步,拉开距离。 再回身时,武士已被弩气震出一口血,他单膝跪地,气喘如牛,缓缓抬起头看她,“哼,好一把邪弩。若不是它的邪力,你未必有如此厉害。” “该你了。”渊不知何时又变成了泛着淡红光晕的影子,飘在冷柔危的身边。他面带微笑看着前方,像雄狮教小狮子打猎时的那种包容和笃信。 冷柔危明白,刚才是他的示范。她眼中看到的,就是渊当年做到的。 瞬息之间,她已经看完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渊的战斗摧枯拉朽,令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冷柔危心底有一团火在跳,血液在加速。 力量。 她渴望他那样的力量。 话音刚落,武士的刀就劈头盖脸砸过来,根本没有给冷柔危喘息的机会,她身上又多处两处伤口,疼痛灼人。 “真正的战场就是如此。你若是不留神,丢的就是命。” 冷柔危在应付战场时,渊的话如风一般,无处不在。 她聚精会神地闪避着追风刀一次又一次的劈砍,可还是不够快,远远不够。 她甚至试图用冰霜术法拖慢追风刀的速度,武士身上的破绽在瞬息之间闪露,她刚扬起血弩,攻击的起势就变成了被迫迎接的防御。 刀与弩相接的瞬间,冷柔危的腕骨几乎要被那股巨力震碎,她连握着血弩都开始吃力。 渊像是看好戏般带了笑,“你若是打不过,就趁早出去吧。不然,可是会死在这里哟。” 冷柔危无暇理会渊暗暗的恐吓,她一边被迫防守,被逼得频频后退,眼里回想刚才以那极慢的速度看到的场景。 渊一直在让她出手。 可问题是她根本无暇出手。 那渊又是如何出手的呢? 依冷柔危看,他那时的修为应该就在她之上,他面对境界压了她几头的对手,当然可以做到速度很快。 但慢放下来,冷柔危又觉得,渊的出手,实际并没有她想的那样步步为营。他甚至是随意的。 那个破绽,他都根本没有瞄准。 看起来,是他的实力完全碾压了对手。 但如果是这样才能赢,试炼又有什么意义? 冷柔危已经被逼到战场的边界,退无可退。 “喂,你别真死了。不行就赶紧退出去。”渊看热闹似的担心了冷柔危一下,好像又期待她死,又期待她的表现。 冷柔危的心神已经摇摇欲坠,仍执拗地握着那把血弩,试图参悟。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不肯在这个关口退却。 武士的刀光闪过她的眼睛,刚才在渊眼中看见的那个破绽在她眼中频频闪烁。 她忽然明白了! 冷柔危扬起血弩,飞速射出一箭,擦着武士的手臂而去。 箭矢破风而去,箭气在空间撞开巨大的灵流波动,将武士狠狠弹开。 无形的风四处涌动着,冷柔危回想着刚才渊的行动,借着风涌动的力道踏风而上,迅速调整身位,回身就是一箭。 武士挥刀劈落,却被刀箭相撞的罡风逼退。 第二箭。 武士凝眉,铆足了劲迎战,才在罡风之中稳住身形。 第三箭。 他侧身闪过,握刀迎箭而上,直取冷柔危。 冷柔危再连发三箭。 一箭擦肩,一箭走偏,第三箭,正中武士肩头。 他被箭气穿肩而过,狠狠贯在地上。 冷柔危居高临下地瞄准他的身体,从从容容地射出最后一箭。 轰得一声,飓风骤起,冷柔危墨发倒飞,她看到的这场战役的结局和现在重叠,一切很快散成一片黄沙,随风消散。 大风渐渐止息,归于平静,冷柔危心中了然。 她知道该如何使用血弩了。 她之前陷入了一个误区。她和追风刀对战,一直觉得自己无暇出手,其实并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出手。 她只是没有找到“最佳的时机”、“最合适的锚点”。 她总以为用弩,一定要瞄准什么,一定要沉稳精确。 但实际的战局瞬息万变,一旦被近身,血弩的劣势就被放大,更难找到精准的时机。 所以渊一直要她出手,就是以战止战。 战局之中,自能创造契机。 冷柔危的周围变成了许多个悬浮的画面,都是渊在战斗的场景,她站在这片混沌之中,还在回味着刚才,她借着对撞罡风调整身位的情景,觉得有几分新奇。 这种借力的方式,是她以前从不会想到的。 她自从开始修炼,就习惯□□事靠自己,若要去什么地方,达到什么状态,一定是自己用心念调动术法。 她早就忘了还有“借力”这种形式。 “啧,你这小孩,还真是挺不怕死啊。”渊的红影子飘过来,“你的心神要是在这被杀死了,人可就真的神魂俱灭了。我没骗你哦。” 冷柔危收起血弩,唇角轻勾,那是知道自己已经胜利的从容和不以为意。 渊退后一步,将她端详着,笑了声,“像我年轻的时候。” 渊背着手,绕着冷柔危飘了一圈,冷柔危被这淡红的影子绕得有些头晕。 与弑神血弩有关的知识在冷柔危的脑海中展开。 渊第一次示范的借风力调整身位的影像不断闪过,除此之外,千万次战役之中类似的场景也纷纷浮现。它们重叠在一起,凸显出一个泛着红光的人影,身手矫健,穿云破月。 冷柔危学的这一式,是身法,叫破风门。 弩气破风,扰动风流,风在暗中走行,如海浪江涛,只不过江海有形,而风涌动于无形。 风的浪涛,既能扰动敌方,又能为自己借力。所以,造风,就是弥补血弩近战的缺陷,调整身位的绝佳方式。 这与冷柔危所悟如出一辙,此刻这一切被明白如话地点出,她更觉心中通透。 无形的风将冷柔危笼罩,随着红光的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渡入她的体内,浑厚、古朴、纯净。 与她的心神一经融合,就化成了和冰霜属性同样的力量之流,将她在战境中受伤的心神一一修复,又一层一层地浇筑着她。 冷柔危的力量逐渐充盈,心神塑成的这副灵体已经不足以盛放,直到某一瞬间,外面薄膜一般的壳褪去,所有的力量如水自然地溢出,又回流自身,圆融一体。 她竟然不知不觉进了一个小境界,比上一世提前了二十年。 四重修为中有少与太两个境界,冷柔危现已是四重太境。在出行鬼域前夕的节骨眼上,这个小境界的突破对于冷柔危来说无疑正是时候。 还不待冷柔危细细体会力量在体内滋长的感觉,又是一阵清风吹来,将她送出了这片战斗之境。 冷柔危睁开眼,天已大亮,一线明辉落入她眼眸,她垂下长睫,手边的弑神血弩箭簇雪亮。 “殿下,紫英卫首领季嵩求见。” 他来得倒很快。 宴会上的事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冷柔危慢条斯理地起身,悠悠道:“让他进来吧。” * 桑玦在做梦。 浑身好似火烧,热得他口干舌燥,神志昏蒙,只迫切地想要水,想要冰。 他隐约抱住过一块寒冰,于是便贪婪地依偎着不肯松手。 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块令人如沐春风的冰变成了一个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好似冬天的夜晚,雪原里升起的半边月亮,冷冷的,却又闪耀,莫名吸引人的目光,就像月亮对海潮的吸引一样。 而这冰冷的月亮垂下头,注视着他。微凉的指尖触摸他的肌肤,张开双臂将他抱住。 桑玦也不知是哪来的本能,他仰起头将她一把拉下来,想把他不能承受的温度全部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