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上门来(种田)》 1. 冬寒 [] 立冬那日,阳城县冷得拿不出手来。 县里住得人家多,屋楼林立,风吹不透,倒也不显得冷。 可若是往这阳城县西边去,先是五里翻个矮山坡,穿过那密密的松叶林,下了山,再朝着一条脚夫开出的一人宽小道接着往西走五里,便能远远望见个破烂庄子。 那庄子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物件,破烂到仿佛吹口气儿便能塌了似的,就那么立在风雪深处。 这乡下的庄子了无生气,冬日里偶尔能冒出些半死不活的烟火气儿来,其余时候,这四处漏风漏雨,房梁地基都快被虫鼠嗑烂了的屋子,是连平日里最穷苦的脚夫经过,都不愿意停下歇脚的地方。 这么个寒天儿,阴云压抑,庄子东边,唯一一处屋顶还算完好的屋内,青天白日的竟不见一丝光,暗暗沉沉。 隋宁远眼睛一直不大好,借着光亮,还隐约能望见个影儿,结果这屋里头一暗,他便跟彻底瞎了似的,什么也瞧不见了。 穿衣裳时,他本想着点个蜡,好歹借个光亮,又想起这冬日里,蜡烛不易得,他记得自己那橱柜里也就剩下三四根细细的红烛而已,要留着晚上点灯用,浪费不得。 于是只好作罢。 隋宁远干脆当自己就是个瞎子,一寸一寸摸索着,终于是从床头那门板都烂了的木柜中摸出他最厚的一件冬氅,这衣裳料子十分不错,寸寸织锦,外衬狐皮。 他这么穷酸的人坐在这破烂屋子里拿出来,跟偷来的似的,毫不相配。 这好物件他现在自然是得不着了。 这还是他十岁那年办生辰宴时,娘舅家差人从北疆送来的上好狐皮料子,听说有这么一张便可以值千金,娘亲拿到料子,又自己添补不少,托了人从江南买了苏绣绸缎,找了个裁缝能匠,给隋宁远制了这一身冬氅,留给他长大后穿。 还记得当时隋宅里不少人背地议论,说这女家主可真是奢靡成风,这难得的好东西竟给个十岁小孩贺寿。 当时娘亲听到议论时,一巴掌拍在桌堂前,纤眉倒竖,指点着一帮人喊道:“阿奴是我北姑的心肝儿,就是把星星月亮摘给他祝寿也是配得起的,赶明儿我家阿奴十二岁生辰大贺时,我便拿金子打套马鞍送,羡煞死你们这帮嚼舌根的东西。” 大概是娘亲北姑太过疼爱隋宁远这唯一的儿郎,生怕他长大成人中遇上丝毫的意外,所以乳名特意选了个贱名,叫阿奴。 只可惜“阿奴”这乳名未能保住隋宁远一世顺遂,更没能保住北姑长长久久的陪在儿子身侧,见他功成名就,金榜题名,见他洞房花烛,美景良辰。 隋宁远十一岁那年,一场大病要了北姑的命,也是个冬日里,隋宁远盘坐在床尾,亲眼见着最疼他的娘亲撒手人寰,临死前北姑还担心他体弱,嘱咐他冬日多添衣,万不可冻坏身子。 隋宁远几乎哭瞎了眼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边,随娘亲去了。 他未曾注意娘亲咽气时,那一向被外人说是妻管严、老婆奴的父亲隋高默默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甩开了个重担,浑身轻松地把结发妻子下葬了。 娘亲走后不满三个月,隋高不顾自己的名声,执意从外头带回来个女人。 那女人名叫林翠莲,粗俗不堪,诗书不通,跟隋宁远的娘亲莫北姑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非要说有什么可取之处,林翠莲倒是比莫北姑那刚烈性子柔和不少,说起话来眼神含着秋波,娇娇滴滴,最会撒娇撒痴,哄得男人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隋高带回林翠莲,纳为了妾室。 奇的是,林翠莲竟还带着个九岁的儿子进门来,入了宗祠,改了名叫隋辉,成了隋宁远的二弟。 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之间没有不看笑话的。 都说隋高九年前就跟林翠莲不清不楚,连儿子都生出来了,却碍于家里那只母夜叉,一直瞒到现在死了发妻了,才敢认回来。 娘亲刚走时,隋宁远在府里的日子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可自打这林翠莲和隋辉进了府,他这日子就渐渐难捱了起来。 原本还指望着父亲隋高能帮他撑腰说话,可谁知,祸不单行,自打娘亲走后,老天爷似乎存心和隋宁远过不去似的,处处刁难。 十二岁那年生辰,隋宁远没能用上北姑替他打的纯金马鞍,反而是在第一次跟师傅学骑马时,原本乖顺的马儿突然发了情,把隋宁远狠狠甩落马背,从此他左腿残疾,成了瘸子,一辈子不能习武。 既然习武不成,那便学文。 可惜十五岁那年,隋宁远冬日里突发高烧,十天半个月还是烧得滚烫,隋家请了几个郎中大夫,拼死拼活,什么奇珍药材都用上了,才勉强保住他的命。 但这么大病一场后,隋宁远眼睛瞎了,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后来渐渐地,连耳朵都不灵光了。 从此又聋又瞎,还是个瘸腿儿,彻底从金枝玉叶的公爷命,成了个天煞倒霉的笑柄。 父亲隋高慢慢的厌弃了他。 隋宁远十八岁那年,林翠莲四处游说,替她十六岁的宝贝儿子隋辉说了门好亲事,那亲家公是阳城县唯一一个秀才出身,正经儿的读书人,在县令府做个文书的小官儿。 隋辉大婚的前一天,正值盛夏,隋宁远坐在自己屋内,依稀听着外头礼乐齐鸣,悲从中来,想想自己已经十八,没有娘亲疼爱,还是个残废身子,竟连亲事都无人看着,一个嫡子长兄,竟让庶弟先娶了亲。 隋宅张灯结彩,万事吉祥,就连进门的门槛都用红绸细细裹了装饰。 唯一一个晦气的东西只剩下隋宁远。 于是林翠莲叉着腰,带着几个家丁,自作主张把隋宁远扔到乡下的庄子来了。 不许人伺候,任由他自生自灭。 从那天开始,隋宁远一个人在这庄子的凄风冷雨中苦熬着日子。 从盛夏熬到寒冬。 所有人都说,这瘸腿少爷应当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就连隋宁远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忍着屋内透进来丝丝缕缕的寒风,隋宁远吸了口气,换上那狐皮毛氅,随意往身上一裹,依然暖和,只是稍微短了些。 娘亲当年做衣裳时,没想到他这小阿奴还能长得这么高。 2. 牛车 [] 说起这孙小舟,年岁不大,比隋宁远还小一些,正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五年前,隋高将家中生意向外开拓,长年累月不在家中,又随着生意带走不少男丁,怕林翠莲带着隋辉母子俩在家过得憋屈,特意买了一批平头整脸的丫头小子入宅伺候。 孙小舟便是那时候进了隋宅当差,同一批里,数着他岁数最小,身材最瘦,入宅当差后没少受其他下人欺负,分给他的活计自然也是最苦最累的。 正因如此,孙小舟抢不上宅子里清闲的肥差,被林翠莲拨调到这儿来,由他专程负责每日给隋宁远的庄子送饭,一日来回一趟。 从阳城县到隋宁远住的这乡下庄子,少说有十里地,腿脚快的也得走一个时辰,还不算冰天雪地时路滑难行。 孙小舟在宅子里人微言轻,自然也捞不着车马出行,只好每日叫苦不迭地走来走往,把路途上的火气全撒给隋宁远这病弱公子。 因着,虽说孙小舟难得仗义,答应送隋宁远一程去驿站搭车,但他也只是腿脚相送罢了,所做的,无非是替代了盲杖的活儿,提醒隋宁远注意着路。 等到二人挪动到最近的驿站时,都已是大晌午。 这驿站名叫“鹿口”,不是官家设立的,而是来往阳城县和松江府之间的农夫猎户们,常年在这里自发歇脚,渐渐形成了个民间的驿站。 驿站靠着一栋简易的茅屋,插了杆旗,也没写字,旗杆上挂着不知道谁猎来的梅花鹿头,因此,被人叫做“鹿口”。 隋宁远住得庄子偏远,要想进松江府,这驿站是必经之地。 “到了。”孙小舟粗鲁扯着他的手,向前一堆,便不再走了。 “那鹿头下头正坐着几个农夫,赶着牛车,像是要去松江府赶集的,你问问他们,搭个车。”孙小舟说。 隋宁远茫然抬了下眼,今个天实在是阴,这么几步远的距离,他竟然完全看不见孙小舟说的那些个车马在哪。 他收回视线,从怀里掏出十文钱来,摊开手心。 “干什么?”孙小舟诧异。 “拿去。”隋宁远语气淡淡,“送我来鹿口驿本不是你分内的事,因此多得赏赐是应当的。” “没想到你这落魄公子连件衣裳都破烂,出手倒是大方。”孙小舟的语气扬起快活,隋宁远感觉到自己手心一热,上头的铜钱便被欣然取走。 他正欲合上五指,孙小舟却突然道:“不对,我不能收。” “嗯?” 那几枚铜钱又被塞回拳眼,孙小舟扭捏一下,说道:“我说了,这是还你的白面馒头,所以不收。” 隋宁远听着这话,倒是哭笑不得。 送饭这半年,孙小舟克扣他的饭食又何止是这一日,早不知吃了他多少个白面馒头,到怎么今天生出这莫名其妙的良心来。 “你还是拿着吧。”隋宁远重新摊开五指,眉眼淡淡,“你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这半年来的馒头肉菜又何止十个铜钱,你应当一五一十都折成银子还给我,若是本就不打算还,又何必虚情假意计较这些。” 孙小舟叫他说得害臊,半天没言声。 最后一跺脚,从隋宁远的手心里抓来那铜板,气急败坏走了。 隋宁远敲打抖落盲杖上的雪,抬起脸,辨出那些农夫的方向,一瘸一拐走去。 他听不真切,看也模糊,认出方向,全靠那牛车驴车下的粪便尿骚,冲天刺鼻。 “劳您,可否捎我去趟松江府。”隋宁远问完,马上道:“五文钱,不白搭车。” 牛车上的农夫朗声笑道:“小公子这是什么话,搭一趟车的事,随手帮忙,哪里还要收你的钱财,上来就是。” 农夫们平日里说话粗声大气,嗓门很大,隋宁远倒是听得挺真。 只是他抿了下唇,在牛车下犹豫片刻,叹气道:“我还是给您一文钱,再劳您,能否把我背上车坐着,我是个瘸腿的,还眼瞎。” 隋宁远的眼睛从外面看来完好无缺,再加上他能看见微微的光亮,并不完全眼盲,视线灵活,因此他要是不说,外人很难察觉他其实是看不见的。 他说完,立刻觉出身侧一道嗖嗖的风,脚底地动山摇。 有人从牛车上跳下来了。 “到背上来,揽着脖子,我背你上去。”那人说。 “多谢。”隋宁远礼貌谢过,先把手里的盲杖递上车,然后摸索着,够上那人的脖颈。 农户健壮,那人双手向后一收,轻而易举将隋宁远背在背上,就要往那牛车上送。 隋宁远本不想再多嘴麻烦,奈何牛粪的骚臭味始终环在他鼻头,激得恶心想吐,他还是道:“还请您帮我拎着些衣摆,我不愿脏了衣鞋,多谢。” 背着他的农夫愣了下,笑道:“你倒是个骄矜的公子。” 隋宁远坐上车,跟着一帮臭气熏天的大汉挤着,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年少时他是莫北姑心肝中的心肝,毫不夸张的说,打小就是照着皇帝权贵家的公子骄养长大的,锦衣玉食,口含金匙。 那时的隋宁远恨不得日日用花瓣沐浴,擦着最细最软的香粉,终日在宅子里享乐,一心读书,哪里和这些满身臭汗的市井乡民接触过,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你贴着我的胳膊,我贴着你的大腿,毫无嫌隙地坐在牛车两侧。 但那眉头很快松开,隋宁远轻轻耸鼻,收回思绪。 他并不是嫌弃这些粗汉子,只是不适应而已。 更何况他早已不是隋宅骄养的公子哥,没有资格矫情多事。 牛车朝着松江府去,速度不快。 车上,加上隋宁远,一共坐了四个汉子,两两分开左右坐在车沿,脚边中间则堆着一车的蔬果,正要拿到集市上售卖。 路途烦闷,赶车的那汉子说话了:“山儿,你和婶子昨天才来投奔,路途遥远也是辛苦,今儿你跟着我们赶集,不必做太多活计,就当去松江府里见见世面。” 那个“山儿”,正是坐在隋宁远一侧的年轻汉子,应了声。 隋宁远对面的汉子,也就是一开始背隋宁远上车的那人笑道:“大哥,你给咱们侄儿讲讲阳城县的那些风趣事吧,让他也乐呵乐呵。”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隋宁远听得明明白白,挑了下眉。 山儿来了兴致,忙问:“大叔二叔,什么趣事,快说来解闷。” 赶车的汉子笑了笑,娓娓道来。 “说起这阳城县的趣事啊,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一定要提到一个女人。” “女人?” “对,那女人实在是奇人,大家都唤她莫北姑,不是阳城县本地人士,十几年前从北疆逃难至此安家,那时她方十四岁,浑身血污,孤身一人,全靠当街乞讨而活。” 隋宁远没做声,好似他也对这故事挺感兴趣,静静听着。 “这有什么奇的?” 3. 棺材 [] 拉车的牛脖子下挂着个生锈的铜铃铛,走起路来发出阵阵闷响,隋宁远专注地听着那动静,把注意力从汉子们的交谈上挪开。 因为他太知道汉子们将要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北姑去世后,隋高立刻带了个女人和九岁儿子入宅的事情,这些年这丑事让人嚼舌根多了,都快嚼烂了。 没滋没味的。 “只可惜了隋家的大公子隋宁远,亲娘在时,矜贵得跟什么似的,捧在手里都怕磕了碰了,结果那林翠莲一入宅,就变得病病殃殃,摔断了腿,瞎了眼,听说,还是个聋子,文武全废。”山儿的二叔啧啧感慨。 隋宁远默然,垂下两条细眉。 真是可惜。 赶车的汉子叹口气,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年大公子过得神仙般的日子,我听说他十岁那年,北姑拿了条上好油黑的狐狸皮,一张就值十两黄金,拿来给他制了件狐皮大氅,可叫人羡煞。” “多少,十两黄金?”山儿险些从车上跌下去,“我这辈子也见不了这么华贵的物件。” 山儿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狐皮大氅正裹着隋宁远的前心后背,隔绝冷寒的风。 拉车的汉子回过头,说道:“你小心些,不过...” 他的注意力忽地被安静坐着的隋宁远吸引而去,眯起眼睛,只见那瘸腿公子身上穿着的大氅,油黑润亮,皮毛根根分明,偶尔有风吹着轻雪黏上去,就是化成水,也透不过那厚实的皮毛。 “啊,小兄弟,你身上这皮料瞧着......” 那汉子倏地闭上嘴,将目光移上隋宁远淡淡的眉眼,仔细观察起这公子哥的长相来,初见他时,只知道是个皮肤白嫩的,一看就不是庄稼汉。 现在再细瞧,五官竟生得跟陶瓷似的,一双清冷淡漠的眸眼尾斜斜,眼皮儿薄而轻,睁眼时叠成精细的两道褶子,睫毛弯翘,细密地铺开来,为那冷眸平添一抹媚色。 这人身体实在欠佳,气血不足,一张脸惨白,嘴唇的颜色也发着灰白,那汉子想,这唇瓣若是能泛着健康的红润,这公子哥应当比现在还要漂亮。 来头不小啊。 “嗯,狐皮的。”隋宁远惜字如金。 山儿笑道:“哦,原来你这也是狐皮的,我们刚还说到那阳城县隋家瘸腿公子的狐皮衣裳,没想到——” 他话说一半,被对面的二叔迎面劈了个手刀,拦住将要说的话。 山儿看着二叔朝隋宁远使了个眼色,这才后知后觉转转脑袋。 瘸腿的、眼盲的、耳聋的,来自阳城县的贵公子——不正是他身边这位。 牛车上没人再说话了,车轱辘压过路面积雪,牛铃铛的声音响彻耳畔。 松江府城门口,牛车停下,汉子挺不好意思地开口:“公子...你到了。” “多谢。”隋宁远从怀中又摸出个铜钱来,自嘲浅笑:“我这病弱公子实在是囊中羞涩,拿不出手太多,见谅。” “哪有,哪有。”牛车上的三个汉子摸了摸鼻子,互相看看,刚才在车上当着人家的面嚼舌根,现在哪里还好意思舔着脸收钱,赶着车就走了。 他们尴尬,隋宁远倒是无所谓。 他伸手抚了抚身上的狐皮,感受那暖融融的触感,心下宽慰。 摸到这狐皮,就好像北姑还在似的,心口总是暖的。 隋宁远没打算真正进松江府中央的繁华所在,他瘸腿跛行,去人多的地方不方便,因此只是稍从官道往里走了几户人家,碰上个城边稍微热闹些的市集,便走了进去。 市场上的商贩连声叫卖,隋宁远连着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他要去的地方。 “刘记寿材” 相比于市场中心的热闹嘈杂,无论什么时候,卖寿材的铺子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所有老板工匠都坐在铺子深处,不说话,不活动,好像既然卖了死人的东西,就要把自己也搞成半死不活的样子才合理。 隋宁远站在铺子外,无端觉得冷,又裹了裹衣裳。 “刘记棺材”的老板刘老锅正坐在地上,手拿刨子刨木头,一抬头,看见自己铺子门口站着位年轻公子。 他只看了眼,又低下头做活,没言语。 这买卖寿材有个约定俗称的规矩,必须得让客人自己开口,老板不能主动推销,更不能主动上前问询。 否则,你开口就问:“您家可需要棺材,带着寿衣纸扎一起打折。” 那路人估计当场就得气得把铺子砸了,多晦气。 那公子开口了,声音清冷,像冬日的山泉似的。 “老板,我想订口棺材。” 客人问了,这生意才算来了。 刘老锅放下刨子,从木板间走上前:“小公子节哀,这棺材是给谁的买的,男用女用的图样和款式不同,尺寸也不同,你可以来挑挑,多长时间用?” 他照着流程,面露哀伤,先是节哀,再介绍自家商品。 那公子先道:“劳烦,说话大些声,我这耳朵不太好。” 刘老锅抬高音量,在他耳边喊似的,又说了一遍。 “男的用。”公子这回听清了。 “可以,男用的棺材大概是八尺,同音发,图个发财的吉利,若是您家还需要寿衣,我们也做,可以一起报给我身材尺寸,我再报价。”刘老锅道。 这公子瞧着年轻,刘老锅暗暗猜测着,他是在替谁买寿材。 那公子的视线在屋内漫漫扫了一圈,朝他张开手臂,说道:“寿衣您照着我的身材量就是了,让我能松松垮垮穿进去,不要做得太贴身,至于那些棺材和寿衣上龟鹤合欢的花样,我不懂,您讲讲。” “照...照着。”刘老郭吃了一惊。 没见过这么不怕晦气的人,买个寿材,照着自己的尺寸买。 “好,等我去取软尺。”刘老锅从工具盒中拿来尺子,绕过客人的腋下,量好全身尺寸,拿笔记下,准备晚上拿给自家媳妇赶工。 他的媳妇是个裁缝,白天在市集上替活人做活,晚上回家就替死人做寿衣,赚两份钱。 “一定记得宽松。”公子不放心,又嘱咐了句,“我不爱穿贴身的衣裳,松松垮垮的,才舒服。” “好好。”刘老锅越听越奇怪。 买个寿衣,这还挺挑剔,倒像是挑选自己常穿的衣裳。 “料子呢?”他问,“不同的料子价格也不同,看公子的预算。” 小公子又抬了抬眼,刘老锅以为他是想看看做好的成衣,正打算替他取来过目,却被人拦住。 那公子道:“不麻烦了,我眼盲,看不见的,寿衣和棺材的料子你来挑,全要最贵最好最华丽的,银子不是问题。” “哎哟。” 虽然说开棺材铺子的,应当练成一张阎王脸,无论何时都不能喜怒形于色,但眼下刘老锅实在是有些收不住笑容,一想到来了这么个出手阔绰的生意,嘴不自觉咧开两侧。 还好这公子眼盲。 刘老锅道:“公子,若是这么个买法,我就向您推荐推荐楠木棺材,这楠木虽说是本地产的,但质地可比皇家的金丝楠木,自带一股子驱蚊驱虫的香气,埋在土里千年也不腐化,是上等的好东西。” “确定是最好的吗?”那公子问。 “确定。”刘老锅点头,“公子,你 4. 夜半 [] 隋宁远从棺材铺出来,怀里的银子少了大半,重量轻了不少,胸口一时都变得空落落的。 这个时间松江府大集还没结束,没有回程的车马,隋宁远便敲打着盲杖,贴着道路两侧逛游,听着来往商旅的叫卖声。 自打他耳朵不好使后,格外喜欢这些热闹场所,能让他听见声音,不至于终日沉浸在无声的世界里,冷冷清清。 方才最后离开棺材铺前,隋宁远问那老板有没有什么图样能诅咒全家而亡,虽然只是他随口一说,但能看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记恨着隋高和林翠莲。 林翠莲入府后,隋宁远虽然不情愿,认为北姑新丧未满三年,隋高不应如此带着个女人登堂入室,但他毕竟没有多说什么,对林翠莲这后小娘处处恭敬,对弟弟隋辉也不曾刁难,却不想换来的是她如今的虐待磋磨。 隋高就更不必说,负心汉。 莫北姑生前对他关怀照顾,举案齐眉,放心将生意铺子交给隋高上手照料,替他缝补衣裳,做羹熬汤,生儿育女,结果到头来自个儿撒手人寰,丈夫竟紧赶慢赶未曾悲哀,另续了妾。 这样的景况,隋宁远自然是恨的。 可是再恨,他也没有精力趁着活着的时候向这对儿恶男恶女报仇。 当年那场大病实在是夺了隋宁远所有的气运,捡回了一条命,从此都如行尸走肉,身子如老旧破烂的朽木,一日一日坏下去,治不好,拖沓着小毛病一件又一件,光是活着都已经艰难无比。 隋宁远活得都累了,更别提想着东山再起。 所以后来的几年,隋宁远看开了不少,这辈子报不了的仇就算了,与其带着遗憾窝火走,还不如早早打算着身后事,到了地府跟娘亲北姑团聚,总比在这苦熬着日子有盼头。 走过半条街,一阵热气白烟迎面吹来。 隋宁远仰起脸,就这么一闻,便能准确从纷乱复杂的市场中辨出黄米面肉馍馍的气味来。 好香。 肉脂流油,没有凉了后的肉腥味,应当是刚出炉的。 隋宁远先闻了气味,后才听见叫卖声。 “新鲜出炉的黄米面肉馍馍唉,三个十文钱!” 隋宁远身体不好,胃口不佳,对于油腻的肉菜一直兴趣不大,这也是为何他明知道孙小舟克扣他的餐食,却放任没管。 因为就算是孙小舟不扣下,他也吃不下去多少。 只是今天走的路远了,这黄米面肉馍馍闻起来好似格外的香,隋宁远的肚子竟开始打鼓。 还记得莫北姑在时,烹调手艺极佳,肉馍馍也是她的拿手菜之一。 隋宁远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子,盘算着还剩些余钱,走上前,找老板买了三个馍馍,花了十文钱,两个用油纸包好,另一个则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这家老板手艺不错,馍馍的肉馅切得细碎,和了油渣和大油一起搅拌,还撒够了盐巴,吃在口中肉馅不干不柴,流油肥腻,咸香口味,正正好。 隋宁远好久没有如此胃口大开,小口小口的,竟吃完了一整个,伸手还想吃第二个。 吃第二个的时候,新的一锅肉馍馍又出炉了。 隋宁远闻到味道,心思动了动,想着他来一趟松江府不容易,若是按照他的打算,自己活不过明年春天,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来这大集,最后一次吃到这家的馍馍。 何不干脆多买些,带回去慢慢吃,也省得留下遗憾。 他又掏了十文钱,另买了三个,同样用油纸包好。 带着馍馍随意逛了会,已经有早来的车马卖完了农产,正要往回返程。 隋宁远像来时一样,给了赶车的农户五文钱,搭上车,往他乡下的庄子去。 等他伸着冻红的手再次回到庄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黑不黑的对隋宁远这瞎子来说没什么区别。 他搬开庄子门口的篱笆,那篱笆早就被风雪吹蚀得不剩什么,木头从内里就烂坏了,来个力气大点的,稍微一抬脚就能踹翻。 可以说只有个装饰作用,保护不了里头的人。 隋宁远不大在乎,也没那份心思体力去修缮,他这破屋子里算上他自己,除了这身狐皮,没有几个值钱的东西,不怕偷不怕抢,就是小偷来了,碰上个心软的,还得含泪给他留下几文钱。 虚虚的合上篱笆,穿过积满雪的院子,再推开里面的这扇门,直接就到了隋宁远的卧房。 他这卧房面积倒是不小,正正方方一间屋子,西侧连着庄子左边那已经坍圮的老祠堂,那里破落不成样,常年没人去,隋宁远干脆就锁上了门。 而剩下的,南北东三个方向各有一扇窗,北面窗户下是隋宁远的木床,不宽不窄,一人够睡。 东边摆着张松木桌子,那桌子腿一高一矮,晃晃悠悠,隋宁远只得把桌子靠墙放置,平日吃饭时用。 桌子边,木床尾,放着个大箱子,那箱子算是屋内唯一一件体面家具,用料结实,雕花繁复,最主要的是,那箱子的盖子和锁头没有损坏,是真的可以用来装点值钱物件的。 不消说也知道,箱子是莫北姑的,隋宁远当初典当东西换钱时就给自己留了这么个箱子用,装他的衣服细软。 隋宁远进了屋,先跺跺脚,踩去脚下污雪,将带回来的肉馍馍放在桌上,然后脱下他宝贝的狐皮大氅,叠好,随着十两银子,一齐放进箱子里锁起来。 屋内还是冷,前一阵下了几场秋雨,三扇窗户全都坏了,窗户纸上破了一个又一个小洞,屋外的风呜呜咽咽灌进来。 隋宁远拿了些破布秸秆塞进去,勉强堵住风。 屋子南侧的窗户下是一溜土砌的灶台。 是的,隋宁远的卧房内就是厨房灶台,也分不清是他住进了厨房里,还是厨房设在他卧房里。 这灶台同样烂坏了,连个排烟的烟囱都没有,因此隋宁远从不敢在屋内烧任何油烟大的东西,只能勉强烧个热水用。 他从灶台边的破橱柜里拿出一截昨日的红烛,背着风,点燃了,又往灶肚里塞了些秸秆木柴,用蜡烛点燃。 再起身,隋宁远忍着风寒,推门出去。 院子里摆着个大水缸,里面的水还有些,是他前天挑回来剩下的。 天气冷了,隋宁远盘算着,明天若是有力气,他就咬咬牙,把水缸搬回屋里,否则再过几天,这水缸放在屋外一宿就能冻实了,用不成。 舀了一碗水,倒进锅里,隋宁远已经感到疲倦,眼皮都有些黏着睁不开。 水烧热了,他草草喝了一碗暖身子 5. 青牛 [] 风雪愈发急,像是要把露在外头的两片耳朵生生刮掉。 隋宁远转转眼睛,没说话,心里却好笑。 他想:今天是什么稀奇日子,他这破烂屋子居然还能有人来投宿。 他道:“先...随我进来吧,你这身上受了伤,再待下去要冻坏了。” 得到他的首肯,身侧的人动了动,慢腾腾撑着胳膊站起来,可能是伤口又撕开些,汩汩的温血愈发浓重,隋宁远闻着那气味都觉得心惊。 身边这人却是个不怕疼的,一声未吭,随着隋宁远进了屋。 再次合上那破烂老旧的门,挡上屋外的寒风。 “你随意坐吧。”隋宁远招呼完,才想起来他这破屋子除了床,连张椅子都没有,不大好意思道:“坐床上吧,我去烧些热水。” “是。”那人应了声,说话声音像是龙吟虎啸,震得隋宁远这聋子都觉得耳颤。 这人真是生龙活虎的。 隋宁远摸着黑,回过身,想要再次出去打水进来烧,他刚刚向后退了一步,后背突然顶在一个宽大高耸,硬得如石块似的东西上,心里头惊诧。 这屋里怎么凭空多了堵墙? 肩膀上落下一个手掌,从身侧扶住他的身体,隋宁远只觉得左肩一沉,那人光是搭了一只手在他身上,力道就已经叫他吃不消。 “主人家,是个瞎子?”那人问。 隋宁远不言声,算是默认了。 那人顿了下,道:“那俺自己去挑水,水缸在哪里?” 隋宁远想说不必,但又转念一想,这人握着他肩膀的手刚劲有力,实在也不像是虚弱到无法动弹的,于是道:“屋外,水缸里有瓢。” 汉子应声好,手脚极其麻利,只听咚得一声,门板又被掀开,风雪灌进来,他已出门了。 隋宁远听着这动静,生怕这人手没轻重,拆完他的篱笆又来拆他的门。 汉子挑水的功夫,隋宁远燃起蜡烛,借着方才回家灶肚里的秸秆,重新把炉火燃起来。 沉重的脚步从身后响起,一瓢水哗啦啦倒进锅里,那汉子粗手粗脚,做什么事都惊天动地。 等着水烧开的功夫,隋宁远扬了扬脸,借着烛光虚影,察觉到那汉子并没有上床坐着。 “你怎么不坐?” 汉子答:“俺身上脏,不能坐主人家的床。” 这话说得姿态极低,像条不被允许就不会进户登堂的野犬。 隋宁远莫名觉得这态度很舒服,不为别的,就为这汉子不因为家中贫寒而嫌弃他,对他处处都尊重,甚至这么个破旧的屋子,也讲究个礼数。 他对汉子的印象好了不少。 等着水烧开的功夫,隋宁远自己坐在床上,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嗅觉,从小就是,小时候北姑总是捏着他的鼻子,笑他:真是小狗儿一样的人。 汉子身上的血腥太臭,熏得他头晕。 “你怎么弄成这样的?”隋宁远问。 “山里碰上头熊。”汉子说话言简意赅。 阳城县北面有几座连片的山,今年早早就下了雪,山上有吊睛白额大虫,也有站起来两人高的熊瞎子,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不敢这天气独自过山。 “你一个人?”隋宁远惊诧。 汉子道:“是,不过俺把熊赶跑了,主人家不必害怕。” 隋宁远啜了口气。 吓得脸上血气迅速褪去。 这得是什么样的天生神力,能一个人徒手面对冬日饿肚子的熊。 他现在对这人的底细尚且不清,可这样一个神人,若是对他起了歹心,那铁掌怕是可以轻而易举拧断他的脖子。 即使表面淡定,但隋宁远仍然无可避免地向后躲了躲。 这动作没逃过汉子的眼睛。 锅里的水滚滚烧开,隋宁远听见他道:“主人家怕俺?” 隋宁远没答,紧张吞咽。 虽然他的确对于活着没有太多兴趣,但他依然希望能按照自己预设的方式在床上暴病而亡,不希望在这样一个深更半夜,被不知哪来的壮汉谋财害命,不声不息惨死在庄子里。 再有,棺材还没交货呢。 那汉子又不说话了,隋宁远隐隐看见他唰得站起身,猫着腰,尽量轻手轻脚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门后的柴堆上。 他走过去,解开隋宁远用来捆柴堆的粗麻绳,手拿着,一步步朝隋宁远走回来。 隋宁远已经冷汗直流。 这人难道要将他捆起来,好方便偷偷抢抢? “钱财都在床尾的木箱中!”赶在汉子靠近前,隋宁远大喊,“你拿了就是,不要害我的命,我不想死的太难看。” 预想中粗暴的对待没有传来。 隋宁远觉得双手之间被塞进一个东西,他低头努力瞧了眼,认出是粗麻绳。 扑通—— 汉子如山似的,跪在他床前,俯首,双手背在身后。 “主人家,你若是害怕,就把俺捆起来吧,俺只求有个落脚地方避避风雪,今夜风雪太大,俺又受了伤,实在不能再走。” 隋宁远顿住了,没动作。 见他不作为,那汉子又动起手,大掌伸向前,握住隋宁远的手,引着他将粗省系在他的脖子上。 “主人家,你从后绕个圈,将绳子从俺腋下穿过来,再在前胸打个结就是了,俺们过去村子里杀猪时都用这个手法绑年猪,再大的力气也挣扎不开。”汉子教他。 “......” 还真有人自比年猪。 隋宁远的手被迫抚上汉子的身子,指尖触碰皮肤那一刻,他实在是没忍住,再次倒吸一口气。 他长这么大,就不曾见过如此健硕的人。 那皮肤散着热气,摸一摸烫手得很,皮下是遒劲拧成一团的死肉,每一块肌肉都膨胀到极致,肩膀脊背上尤其结实,手指按下去,全是硬的。 汉子一看就是粗人,皮肤摸起来粗糙划手,不像隋宁远,摸起来软得跟绸缎似的。 再看着身量,光是单膝跪倒在隋宁远膝盖边,他的个头都比得上坐着的隋宁远高,肩宽估摸能有二十寸,在这狭小得屋内,连运动都受拘束。 隋宁远不免想到耕地的老青牛。 就是这副模样。 摸索到后背时,隋宁远感觉到手指沾上血液,放在灯下一看,猩红一片,这才知道汉子跟黑熊缠斗时应当受了伤,黑熊一爪拍在他的后背上,利爪划破了皮肉,这才流了那么多的血。 汉子一声不吭,乖巧地任隋宁远将他摸了个遍。 “罢了,你信我,我也信你。”隋宁远收回手,“水烧开了,我不绑你,你自己处理伤口去。” 汉子应了声,起身,又道:“主人家若是不放心,随时可以捆俺。” 隋宁远很轻地点了下头。< 6. 收留 [] 隋宁远少时读书的时候,也曾经拜读过春秋战国四君子和他们豢养的三千门客,遇上有人前来投奔,不稀奇。 只是,他习惯性的抬起眼,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他倒是看不见什么,这动作是做给祁广看的。 “祁广。”他耐心道,“你看一眼我这屋里,破烂贫瘠到连个偷油的耗子都没有,我不瞒你,也不怕你笑话。” 隋宁远指了指床尾的箱子:“我的所有身家都在那箱子里,银子,今儿白天刚花费出十两,现在还剩下十两,就这么多了,你要我收留你,跟着我,连饭都吃不上。” 祁广没动作,他坚定地跪在地上,想法很单纯:“主人家,银子不是问题,俺说了,俺能干活也有力气,哪怕是出去找活干,也能赚口饭来吃,俺只求一个庇护,能让俺在这风雪里落个脚,有个归处。” 汉子这一番话说得凄凄切切,隋宁远却叹气,颇为好笑道:“我这庄子漏风落雪的,连当个避风处都不合格,你倒也真不嫌弃。” “不嫌弃。”祁广答得很快。 虽然他这么说了,隋宁远仍然没有收留他的意思,如果祁广真的认他做主人家,以隋宁远的性格不可能不管这汉子的死活,到时候一定要肩负起将养的责任来。 莫北姑曾经说过,下人们前来投奔,那是将自己一家老小的死活都系在主人家,绝对不能辜负。 隋宁远想到这,问道:“你今年多大,可有娶妻,可有孩子?” “都无。”祁广答,“翻过年来,俺就十八了。” “这么年轻?”隋宁远吓一跳,“比我还要年幼些。” 所以说人比人当真是气死人,同样是十八岁的汉子,他和祁广两个人的身量实在是差距太大,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见隋宁远迟迟不答话,一向寡言的祁广竟然主动道:“主人家,俺老父老母去的早,从小养在大舅家中,寄人篱下,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伺候大舅一家老小,晚上睡在柴房火堆边,比那牲口还不如,实在是受不了才从家中出逃,一路来到此处,天南地北,俺只想有个落脚处,还望主人家可怜。” 祁广说起话来没有抱怨的意思,或者说,他这人从来说话都这样,情绪起伏不大,这轻飘飘的话看似一带而过,落在隋宁远耳朵里,却是饱尝辛酸,无处不可怜。 莫北姑去世后,隋宁远在隋高和林翠莲手底下住着,虽然名号上还是隋宅的大公子,却和寄人篱下没什么两样,有时候房里多拿根红烛,都要看林翠莲的脸色。 祁广这一番话倒是意外激起隋宁远的怜悯来,他们原来是同病相怜。 “我...好吧。”隋宁远半说半叹,“左右我这庄子不小,收留你也住得下,只是你也看到,条件就是如此,我自认无能,给不了你更好的,你不嫌弃就留下,嫌弃了,随时可以走。” “主人家收留是大恩德,俺绝对不走!”祁广的声音第一次听出来欣喜。 咕噜—— 只有他们两人的屋子里,这声肚子里的空城计声音不小,再加上离得近,连隋宁远都清楚听见。 “对不住主人家。”祁广有些不好意思,“俺,有些饿了。” 隋宁远无比感谢白天在大集上,自己高瞻远瞩多买了肉馍馍,现在正好能给这汉子填肚子。 既然祁广已经决定投奔他了,隋宁远这个做主人的,当然要把最好的都拿出来招待。 “那桌上,油纸包着的有肉馍馍,你自己烧柴火,热了吃吧。”隋宁远道。 “是,主人家先歇着,俺马上。”祁广做事极快。 屋外头风雪呼啸,屋内,柴火烧得劈啪作响,祁广蹲在灶台前热馍馍,隋宁远就坐在床边等着。 柴火燃起来,屋内温度涨了不少,隋宁远搓了搓手,从前发凉的指尖都暖和过来,过了会,空气中飘起浓郁的肉香来。 隋宁远本来没什么胃口,被这味道勾起馋虫来。 又等了没一会儿,祁广再次出现在他身边,手上递过来两个肉馍馍。 “我只要一个。”隋宁远拿过其中之一,“剩下你都吃。” “多谢主人家。”祁广也没跟他多客气,三下五除二就开始吃着剩下的,隋宁远白天从小摊贩手里一共买了六个,路上吃了一个,还剩下五个,自己晚上又吃了一个,留给祁广的剩下四个。 这汉子的饭量真是大,胃口真是好,那比隋宁远脸还大的肉馍馍,三两口就是一个,没一会就吃完了三个。 剩下最后一个,祁广便不动了,专心盯着隋宁远吃着手里的。 借着光影,察觉他的动作,隋宁远好笑道:“你看我作甚,还不够?” “主人家先吃,等主人家吃完手里的,确实不想再吃了,俺再吃剩下这个。”祁广道。 隋宁远一愣,这汉子外表粗犷,心思却细腻,处处懂规矩,知进退。 光是为了这一点,他收留下来,好似也不算是个错误的决定。 “不必,我胃口不好。”隋宁远道,“你吃了就是,不必谦让。” “当真?”祁广又问。 “当真。” 再三确认后,祁广把手伸向最后一个肉馍馍,还是那狼吞虎咽的模样,三两口就吃完了,吃完后在裤腿上抹了手上的油,站起身,拿着水瓢,给隋宁远打了热水洗手。 “主人家。”祁广把热水递到跟前。 隋宁远正好吃完,手上都是油腥,还未来得及反应,他那纤长如葱似的指头便被祁广小心按在水中,温度不上不下,正好,激起一身暖意。 祁广伺候他洗手,就像宫里面伺候皇帝似的仔细,倒弄得隋宁远不好意思起来。 若是从前,他还是北姑金贵的小阿奴,这么叫人伺候着理所应当,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就是个谁来都能欺负的落魄公子,连送饭的孙小舟都敢欺负他,还叫人这么精细照顾着,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隋宁远收回手,赶在祁广要给他擦手之前,收回手,自己在被单上随手抹了抹。 “主人家休息吧。”祁广站起身,“俺今晚就睡在柴火堆边,若有事,随时叫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