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 1. 第 1 章 《逢君》全本免费阅读 [] 徐云栖大婚这一日,上京城的晚桂零落一地。 至黄昏,风雨晦暝中,喜轿由礼部官员迎着进了熙王府。 徐云栖要嫁的正是熙王府三公子,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的裴沐珩。 随着人影幢幢裹挟进王府的,还有那些明是恭贺实则奚落的喧嚣声。 “三公子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嫡孙,年纪轻轻便观政六部,陛下十几位皇孙中,除了东宫的皇长孙,也就三公子能入奉天殿听政。” “谁说不是,犹记得十三年前国库空虚,大兀三十万铁骑兵临城下,大兀使臣立在金殿之上耀武扬威,是七岁的三公子刀剑胁身不退,引经据典喝退傲慢的使臣,这一份胆魄,令人称赞至今。” “这算什么,两年前三公子参与科考,不声不响夺了个进士第一回来,才真正叫人惊叹呢。” “文武双全便罢,偏偏三公子还生得冰姿雪魄,轩然霞举,真真世间独一份....” 这样独一份的人物,却被迫娶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户之女。 喜宴间流转几分尽在不言中的惋惜。 “这徐娘子真是好命。”有人嗟叹。 “什么好命,”有妇人小嘴一撇,低低哼道,“那日宫中寿宴,银雀台烟花绽放,台上台下那么多官宦女,怎么偏生是她被挤得立在三公子身侧,我看她哪,是故意的。” 这话一落,无不苟同。 一月前,中宫寿宴,阖朝五品官宦女眷入宫拜寿,彼时苍穹如洗,夜星似萤,皇帝领衔一众文武朝臣并女眷荟聚银雀台,台上灯火煌煌,银树错落,五彩烟花如银河倾泻,惹得看客惊艳连连。 其中一束烟花绽在玉桥上空,恰恰映出裴沐珩如玉生华的那张脸,而在这时,一身着月色长裙的女子翩跹入画,一个郎艳独绝,一个霞姿仙韵,天如墨,繁花如雪,雪落双肩化作清霜,衬得那二人如谪仙降世。 醉熏的老皇帝看着那对风采涤涤的璧人,福至心灵,摇手一指,便给二人赐了婚。 醒来再问女子家世,得知徐氏云栖乃五品工部郎中之女,少时养在乡野,近岁方接回京城,品性如何不知,才情如何亦是不闻,门不当户不对,皇帝愣在当场。 君无戏言,婚事就这么定下来。 旨意传遍京城时,换谁不说一句徐云栖好心机。 徐云栖确实是主动踏上那座玉桥的,只是她为的并非裴沐珩。 细雨如烟携着湿润的桂香裹入室内,秋寒忽至,将徐云栖鼻尖冻得通红,她独自坐在偌大的婚床上,等得双腿发麻,眼眶生涩,凝坐片刻,轻轻掀开喜帕,置于一旁。 入目的是红光摇曳,满室奢华。 徐云栖未及细看,耳畔传来丫鬟银杏一抽一搭的哭腔, “奴婢方才去茶水间要水,听得那婆子唠叨,说是王妃看上了隔壁荀阁老府上的大小姐,原是等皇后娘娘寿宴一过,便去荀府提亲,将那如花似玉的荀二姑娘讨来给三公子做妻,如今陛下赐了这门婚,王妃算盘便落了空。” 银杏躬身立在塌前,眼巴巴看着徐云栖,满目焦切,“那荀二姑娘与三公子青梅竹马,定是情深义重,您瞧,这都快子时了,三公子还不曾回来,莫不是不愿入洞房吧?” 徐云栖尚未适应房内璨然的光亮,视线有些模糊,揉了揉眼,转过眸来,见银杏眼底蓄了一眶泪,遂安抚道, “不会的,陛下赐婚,他定会露面,再说了,即便不来,也不妨事。” 她语气始终平和淡然。 银杏看着婚床上楚楚动人的徐云栖,再扫了一眼冷清的婚房,心头涌上一腔酸楚。 自今日入了这王府,便闻熙王妃病下,府中婚宴乃大少夫人谢氏操持,整个婚宴严谨有余,喜庆不足,寻常人家成亲,族里亲坊均要来闹洞房,再不济,也有未出嫁的小姑子作陪。 熙王府倒是好,将人送至洞房便礼成了,姑娘在此枯坐,也无人问津,外头的排场是做给皇帝看的,府内诸人均不待见这门婚事。 这些便罢,如今等了快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姑爷踪影,这才叫人愁煞眉头。 坊间微词,夫家冷待,徐云栖不曾道一声委屈,她眉目始终含笑,温声劝丫鬟道, “你先斟一杯茶给我吃,咱们再等等。” 徐云栖正要揉酸胀的胳膊,听到廊庑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脚步轻而稳,是男子的步伐。 徐云栖朝银杏使了个眼色,银杏会意,悄然退至一旁。 徐云栖扶着玉笏坐定,等着裴沐珩到来。 少顷,门扉被人推开,晕黄的灯色铺进来,与红芒交织,光影绰绰,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 紧接着一阵寒风灌入,一室暖溺一扫而空。 红烛扑朔,雨雾更重,风款款拂入,掠起徐云栖青色鸾凤纹衣摆,徐云栖身上冷意更甚,打了个轻颤,玉笏面向来人方向,起身施了一礼。 耳畔传来细微的响动声,云纹黑底赤靴停在珠帘下,片刻,风声忽然淡了,屋内静的出奇。 那人脚步停了一瞬,慢慢踱进,周身携着冷沁的霜意。 徐云栖轻轻瞥去一眼。 墙角迷离的焰光在他清隽立体的五官投下一片轻影,他深邃的双眸隐在那团阴影下,目光居高临下在徐云栖身上扫过,未做任何停留,只淡淡回了一礼,便在屏风下的剔红云纹太师椅坐下,浓长的眉睫轻轻一掩,透着些不易察觉的倦怠。 徐云栖示意银杏给裴沐珩斟茶,再让其退下。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好一会儿都无人开腔。 裴沐珩剑眉低敛,对那杯茶视而不见,目光不经意一抬,落在摇曳的烛火,有一瞬的晃神。 此间屋子他住了有二十年,眼下却处处充斥着陌生的气息。 陈设焕然一新,原先阔气敞亮的东次间添上不少女人家的用具,诸如红木透雕嵌宝石梳妆台,堆着各色嫁妆盒子的紫檀贵妃榻.....还有那怯生生坐在婚床上的生疏面孔.....裴沐珩按着隐隐作疼的头额,阖目不言。 裴沐珩不说话,徐云栖也不做理会 2. 第 2 章 《逢君》全本免费阅读 [] ——“谁说不荒唐呢!” 夤夜,熙王府的正院依旧灯火通明,一身着绛红缂丝褙子的貌美妇人倚在引枕,眼泪簌簌扑下, “可怜那灵儿,硬生生病了一场,赶在珩儿婚前,避去了青山寺,听闻已是瘦骨嶙峋...” 荀云灵与裴沐珩青梅竹马,日日来熙王府请安,熙王妃对她视若己出,心里早就拿她当儿媳,哭了一阵,想起裴沐珩痛失良配,甚是不甘,咬牙恨道, “陛下十七个皇孙,所娶者不是望门贵女便是重臣之后,独独咱们珩儿...屈就一五品主事之女...”她越说越气,眉峰蹙成一抹愁云,浓得化不开,“你是没瞧见今日那些个妯娌,个个幸灾乐祸,绵里藏针,我这辈子都没像今日这般窝囊!” 每每想起那徐家渊源,熙王妃心口呕得作疼,一口气喘不上来, 徐家祖上本是商贾之家,后来发迹捐了个官跻身官宦,依旧为当地名流所排斥,直到徐父高中进士,徐家方才渐渐在荆州站稳脚跟,而后徐主事在太子与秦王党争中捡了个漏,被调至京城为官。 这样的出身,委实配不上熙王府门第。 坐在她身侧的熙王,深知妻儿委屈,轻声喟叹,默了片刻,他抬袖替妻子揩了泪水,半是开解半是劝诫, “旁人糊涂笑话咱们王府,你怎生也糊涂了,你当真以为陛下是酒后失言?” 熙王妃微愣,长睫犹然挂着泪珠,哑声问道,“何意?” 熙王捋了捋胡须叹道,“陛下年事已高,近来防备犹甚,他老人家定是见你我为珩儿择阁老之女,心生忌讳,遂借着酒劲给珩儿定了一门婚,名是酒后乱点鸳鸯谱,实则是敲打熙王府。” “你呀,怨了一阵也够了,新人已进门,无论如何不能再使性子,不得再惹陛下不快。” 熙王妃嘴唇轻颤,哑口无言。 裴沐珩着实是皇帝最器重的嫡孙,只是皇帝准许裴沐珩崭露头角,却不许他脱离掌控,近来朝中风起云涌,太子与秦王斗得如火如荼,眼看龙体垂危,裴沐珩也是想借婚事,试探皇帝对熙王府的态度,如今已见分晓,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西次间灯火缭绕,时不时传来翻书的响动,想必裴沐珩在处理公务,徐云栖却睡得踏实。 她半生颠沛流离,养成沾枕即睡的习惯,即便是兵荒马乱的一日,竟也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朝气。 徐云栖看了一眼陌生的房间,拂去心头的怔忡,由着银杏服侍起床,隔着珠帘,听到堂屋传来动静,愣了一瞬,连忙收拾停当,绕屏风而出,却见裴沐珩早早坐在堂屋正中等她。 修长的男子换了一身绛色常服,端坐在桌案后,在他面前摆着十多样朝食,玉蝶簇簇,色香俱全,均是徐云栖叫不出名的珍馐。 她来到裴沐珩对面坐下,抬眸看着他,轻声唤了一句三爷。 裴沐珩眉目低垂,信手摆弄面前的银箸,听得她柔软的腔调,慢腾腾抬眼看向徐云栖, 他素来有择床的毛病,过去一直睡在东次间,昨夜在西次间将就一宿,睡得不算好,他尚且如此,初来乍到的姑娘,一朝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王府,想必睡得也不踏实,于是温声问道, “初到王府,可还适应?” 徐云栖眼底带着不在意的笑,“一切都好。” 裴沐珩只当她客气,便轻轻点了头。 二人并不相熟,话题就此打住。 待会要去正院敬茶,夫妻二人默不作声用膳。 听得裴沐珩昨晚的语气,生怕她纠缠,徐云栖牢记规矩,自顾自用膳,也没有去在意裴沐珩饮食习惯,裴沐珩更不可能关心徐云栖爱吃什么。 二人填饱肚子相继搁下筷箸。 徐云栖念着已为人妻,该有的礼节不可废,遂抬袖主动去替裴沐珩斟茶,裴沐珩过去一直是贴身小厮伺候,如今后院多了一位女主人,小厮不便进来,他又不爱使唤丫鬟,便只能亲自动手。 不经意间,一只玉臂伸过来,不约而同握住了错金银壶手柄。 温软柔腻的肌肤与他微凉的手背相撞,有濡湿的触感。 徐云栖所料不及,立即收回手,裴沐珩顿了一下,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被她碰触之地仿佛起了一层疙瘩,他向来不喜人碰触,尤其是女人。 忍着心头不适,裴沐珩神色如常倒了一杯茶,只是指节分明的手指握着茶盏,半晌也没有入口。 徐云栖并不知裴沐珩的心思,等他斟完茶,连忙替自己倒了一杯,抬袖做遮去饮茶时,余光诡异地发现裴沐珩用湿巾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她碰触的地方。 徐云栖:“.......” 秋光明澄澄地铺在廊下,给徐云栖的裙角镶了一层金边,熙王府轩峻瑰丽,不是一般的阔气,沿途亭台相接,翠玉华轩,自不待言,徐云栖亦步亦趋跟在裴沐珩身后往正院去,有了方才的经历,徐云栖刻意离他远了些,勉得冲撞了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孙。 前不久通州发生了大案,案情瞬息万变,裴沐珩心里盘算这案子背后玄机,压根没意识到小妻子在疏远自己。 大约是裴沐珩住的偏僻,这一路人迹罕至,直到越过一佳木葱茏的阁楼,便见前方华庭在望,飞檐插空,庭前秋菊锦簇,浮尘也无,一排衣着不俗的仆妇侍候,皆屏气凝神,垂首不言。 这等排场,必是熙王和熙王妃所在的锦和堂。 裴沐珩也是在这时方从凝重的思绪回过神来,见徐云栖离了自己五步远,负手立在廊下等她过来。 徐云栖慢慢从长廊里走出,清透的秋光一点点从她裙摆漫上眉梢,将她眉目衬得过于皎然,那一瞬,裴沐珩才发觉这张脸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 徐云栖跟着裴沐珩进了锦和堂。 熙王和熙王妃端坐在明间主位,熙王身姿奇伟,神采奕奕,熙王妃则神色冷淡,自始至终不曾往徐云栖看上一眼,二人左右侍立着王府众人,徐云栖来之前母亲便交待她,熙王府有三房。 长房裴沐襄是裴沐珩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站在他身侧那位神情冷肃,端的是不苟言笑的少妇怕是其妻谢氏。二房裴沐景则是高侧妃所生的庶子,他性情寡淡,小心谨慎地瞥了一眼徐云栖便垂首不语,倒是他身旁的二少奶奶李氏好奇地打量她,在徐云栖朝她看过去时,她甚至露出一丝俏皮的笑。 熙王妃瞥见庶子媳妇的小动作,脸色顿时拉下, “行了,敬茶吧。”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一跪下给熙王和熙王妃行礼。 熙王见儿媳妇姿容清丽,相貌不输儿子,颇为欣慰。 “男才女貌,陛下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这话一落,无人搭腔。 徐云栖跪在裴沐珩身侧,也没有半分反应。 大公子裴沐襄很想替父亲解围,瞅一眼面罩寒霜的母亲,悻悻当了个耳背。 熙王尴尬地咳了一声。 除却兄弟妯娌,还有两位小姑子,敬茶礼倒也很快结束。 徐云栖出嫁前夕,王府便遣人来交待无需准备敬茶礼,大约是怕徐家寒碜,准备的贺 3. 第 3 章 《逢君》全本免费阅读 [] 一声“夫人”将徐云栖从混沌的思绪里拉过神来。 这是在唤她? 灯色烟煴,风拂过,有簌簌清霜从瓦间扑落。 徐云栖回忆方才的景象,迎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整暇问道, “三爷方才说是依旧例处置,敢问旧例该当如何?” 徐云栖遇人素来三分笑,说话轻而缓,听在旁人耳里便只剩下温柔,再配上这般绝色姿容,便如水中月镜中花,让人不敢大声说话,恐吓坏了她。 裴沐珩慢声解释。 徐云栖听完,心下思量,既然已搭伙过日子,裴沐珩的私产便是三房的产业,再交给王妃自然是不合适的,遂道, “先送去后院,待我整理造册,再挑些好物孝敬母亲。” 如此甚妥。 裴沐珩吩咐陈管家跟着徐云栖去料理,自个儿回了书房。 刚踏入门槛,便见一暗卫已侯在屋内,双手奉上一份文书, “三爷,通州的案子有消息了。” 裴沐珩立即接过信札绕去案后拆开,一目十行掠过,眸色微凝,修长的背脊往圈椅里靠了靠。 前不久他接到一份极其古怪的求救信,信中言明通州粮仓的漕粮被人以次充好,信笺上沾了些河泥,裴沐珩怀疑是河工所写,连夜遣心腹前去通州,更诡异的事发生了,他的人赶到通州粮仓,便见粮仓发生大火,以次充好的霉粮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各地粮仓发生火灾本也不稀奇,但裴沐珩还是觉着蹊跷,每每过冬,大兀缺粮总要南下掳掠,每当这时,朝廷会提前拨粮往北境御敌,裴沐珩侍奉帝侧,得了机会将取粮的文书遣去通州,恰闻通州大火,将几十万担粮食烧了,圣上震怒,遣人彻查此事。 去的正是裴沐珩心腹,七品御史刘越。 刘越密信回复,火灾原因已查明,守仓的将士夜里寻欢作乐,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恰恰漕粮堆积发酵,火势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当真是这个缘故? 通州粮仓乃京畿附近最大的粮仓,此地粮食一来备用中枢衙门与皇宫,二来备用军粮,恰恰是备用,每年真正开仓的机会并不多,是以反而成了各路牛鬼蛇神偷鸡摸狗的战场。 若没有那份求救信,裴沐珩便信了这个结果,可既然真正的漕粮被盗换了,背后定有玄机,通州毗邻京城,什么人能在这等要地瞒天过海?想必官衔不低。 年轻的男人,捏着信札慢慢靠近桌角的银釭,油黄信札遇火,很快发出呲呲声响,他眼底的浮光凝在一处, “让刘越暗查通州知府陈明山。” 饵已下,就等着钓上一条大鱼,不,兴许是两条。 裴沐珩慢悠悠将掌心积落的灰拍却,眼底闪过无情的冷笑。 * 徐云栖赶回清晖园后院,陈管家已着人将礼单送了来,少顷,十几个箱子被抬着搁在清晖园廊下,一晚上,徐云栖带着银杏并两位老嬷嬷忙着整理年例,核对礼单,以防庄子管事瞒报错报。 通州皇庄送年例的消息自然没能瞒住熙王妃。 过去裴沐珩的内务桩桩件件均是她这个当娘的料理,瞧瞧,新媳妇才进门一日,便做起儿子的主来,熙王妃心里那口气呕得不上不下。 二少奶奶李氏伺候熙王妃饮了一碗安神汤,不着痕迹开口, “三弟妹不懂事,母亲莫要气坏了身子,没准明日她便挑了好的送来孝顺您。” 熙王妃瞪了她一眼,“我稀罕?” 她难过的是,过去庄子年例均交到她手里,她如何分派,从无人置喙,如今她却插不上手。果真应了那句“有了媳妇便忘了娘”。 李氏讨了个没趣。 一旁的大少奶奶谢氏想起一桩正事, “母亲,弟妹过了门,身边定缺人服侍,您看,是不是得拨一些婆子丫鬟去清晖园。” 谢氏执掌中馈,府中大小事均归她料理。 论理熙王妃是该拨人伺候徐云栖,只是裴沐珩十二岁那年,有丫鬟衣衫不整意图勾/引他,裴沐珩动了怒,着人将那丫鬟重打二十板子,再发卖出去,自此再也不许人近身,是以熙王妃有顾虑。 委屈媳妇不能委屈儿子,“珩儿不喜热闹,人手的事便作罢。” “再说了,那徐氏不该带了些陪房么,她不缺人伺候吧?” 谢氏脸色一言难尽,“母亲,她嫁妆单子还在呢,身旁只一不经事的小丫鬟。” 熙王妃神色就更难看了,忍了半晌,嫌弃道,“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台面。” 想起知书达理的荀云灵,熙王妃又是一阵心碎,“罢了罢了,随她去。” 翌日回门,徐云栖清早便去锦和堂请安,顺带挑了些上好皮子敬献婆母, 哪知主仆二人行至穿堂时,守门婆子晦涩地告诉她, “三少奶奶,王妃头风犯了,免了晨昏定省。” 徐云栖微愣,正犹豫着要不要请婆子代劳,瞥见大少奶奶谢氏搭着丫鬟的手,不紧不慢从庭内跨了出来, 谢氏视线落在那些鲜艳的皮货,顿时了然。 徐云栖便明白,熙王妃并非犯病,而是不愿见她。 既如此,也不必勉强。 徐云栖朝谢氏稍一颔首,转身离开了锦和堂。 熙王妃虽不待见徐云栖,却是个极要面子的,吩咐谢氏准备了丰厚的回门礼,整车侯在侧门。 只是徐云栖主仆在马车内坐了有两刻钟,依然没等到裴沐珩。 银杏本在熙王妃出受了气,眼下忍不住抱怨, “王妃也太过分了,您是圣上赐婚,又不是眼巴巴求着嫁过来的,她何故如此刁难您?” 徐云栖脑海不知在想什么,闻言神色浅浅看过来,“她哪里刁难了我?” 银杏嘟囔道,“她不是将您拒之门外吗?” 徐云栖豁达道,“她只是不待见我,谈不上刁难,瞧瞧,这回门礼不是准备得很丰厚么,旁人不喜欢咱们,咱们不凑上去就是了,你又何苦庸人自扰,别忘了我们进京的目的,切莫在小事上分神。” 熙王妃不喜欢她,有不喜欢的好,瞧,她不必小心翼翼伺候婆母。 银杏原想辩驳,听到后面一席话,眼皮往下耷拉,不吭声了。 半个时辰后,裴沐珩带着王府长史现了身。 回门是大婚最后一项仪式,非同小可,自有王府长史出面操持。 比起昨日二人同乘不同,今日裴沐珩不必委屈自己,独自乘了一辆马车,他没有任何解释,徐云栖也不在意,一行人缓缓朝南驶。 熙王府坐落皇城附近的澄清坊,徐府却远在南城的崇北坊,徐家在荆州当地虽小有名气,到了权贵遍地京城,属实不够看,能在京城任官落脚,已然是族中骄傲,遑论如今攀上皇亲贵戚。 是以清早,徐主事吩咐徐母在后宅张罗宴席,自个儿领着阖家老小等候在门前,生怕失了礼数,陪着徐父迎客的是府上的大公子,二公子与二小姐。 二小姐徐若年纪最小,也最是刁蛮,等了半日不见马车踪影,便炸炸咧咧骂了起来, “长姐嫁给蒋公子不好,偏生要攀那水中月,天上仙,那名动天下的三公子岂是咱们能肖想的?瞧瞧,隔壁梅姐姐出嫁时,夫妇二人早早便回了门,咱们日头都快等偏西了,也不见人影,何苦受这档子窝囊气!” 徐主事素来温和,一向疼爱子女,今日听了这话,却拉下脸色,“你胡说什么,你长姐是被人挤去那玉桥上的,与她何干?” 徐若犹自不信,这些日子,邻里街坊哪个不在她耳边嚼舌根,奚落徐云栖心比天高,攀龙附凤,徐若听多了,只道徐云栖败坏了徐家女名声,害她将来难以议亲。 徐主事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摇头不已。 自徐云栖被圣上赐婚,他在朝中地位水涨船高,他这辈子点头哈腰看人脸色惯了,如今却尝到了被人奉承的滋味,徐主事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结了这门亲,徐家不说挤入京城权贵行列,至少也是响当当的门户了。 “你还小,哪里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担心她口无遮拦,寻了桩事将她打发离开。 片刻,前方巷子传来小厮通报声, “老爷,来了来了。” 徐主事喜不自禁,整了整衣冠,翘首以盼。 不多时,两辆奢华的马车停在阶前,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前一后从马车出来。 徐主事看着长身玉立的裴沐珩,下意识便要行礼,王府长史笑眯眯上前拦住他, “徐大人,该咱们三公子与三少奶奶给您行礼。” 徐主事忐忑地抹汗。 秋阳炽艳,清透的光被树梢筛过,支离破碎打在二人肩头,徐云栖迎着父亲生疏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走到裴沐珩身侧,与他一道施礼, “父亲。” “岳丈大人。” 徐云栖不想家人担心,刻意离得裴沐珩近了些,裴沐珩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有了王府长史在场,便无需裴沐珩应酬,他慵懒地坐在客座,慢条斯理喝茶,徐主事一面谨慎打量他的脸色,一面小心跟长史周旋。 徐云栖则带着银杏往后院去,她来徐府时日不长,府上婆子与她并不相熟,徐云栖也不喜陌生人跟着,吩咐婆子去收拾回门礼,独自往母亲所在的正院去。 京城纸贵,徐府祖上虽是经商,这些年在官场也耗了不少家底,只置办了个三进的院子,比起轩荣的熙王府,徐府院落称得上逼仄。 刚行到垂花门的夹道,瞥见雕窗外 4. 第 4 章 《逢君》全本免费阅读 [] 阳光明晃晃映着她乌黑发亮的杏眼,徐云栖很坦然地将裴沐珩迎入堂屋,裴沐珩沉肃的目光从她红润光泽的面颊掠过,跨过门槛给章氏见礼。 堂屋内,大家分主宾落座,很默契地没提方才那桩尴尬事。 与裴沐珩和徐主事一同进来的,还有徐家长公子徐鹤与二公子徐京。 徐鹤是徐主事前头一个妾生子,比徐云栖年长两岁,他生得一双桃花眼,形容懒懒散散,看着不太是个好管教的,自徐云栖出现,眼神便有意无意往她身上使。 二公子徐京则是徐云栖同母弟,性子随了徐主事一样温吞。 章氏中规中矩招待裴沐珩,客气有余,亲切不足,她心里没法拿裴沐珩当女婿看, “倘若云丫头有侍奉不周的地方,还请三公子原谅则个...” 裴沐珩眉尾轻垂,眼底情绪看不分明,“岳母严重了。” 略坐一会儿,一行人离开。 男客在前院吃席,章氏带着两个女儿在后院用膳,徐若害姐姐丢了个大脸,心里愧疚,这会儿便老实多了,徐云栖也没有跟她计较,反而捏着她软软的脸蛋, “少爷们喜欢看漂亮的姑娘,姑娘看看长得俊俏的男子没什么打紧,算不得勾引。” 徐若反而被说了个脸红,害躁地离开了。 等人离开,章氏又将徐云栖往房里带,悄悄塞了一袋银子给她, “回门礼单我瞧了,抵得住徐家给你的嫁妆,你在王府用银子的地方多,切莫被那些丫鬟仆妇看轻了。” 徐云栖不肯收,将香囊反握在她掌心,“娘,我的事你别担心,女儿自有成算。” 章氏嗔了她一眼。 徐云栖说一不二,章氏拿她没辙,“但凡缺银子一定告诉娘。” 徐云栖颔首。 章氏又不放心,凑近她耳边低声问,“圆房了吗?” 徐云栖早料到她会问这些,面不改色回道, “新婚之夜哪有不圆房的道理,母亲多虑了。” 章氏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她手背,“这就好,话说回来,你别怪娘多嘴,你得赶紧怀个孩子,待生了一儿半女,便在王府站稳了脚跟,你婆母那头也无话可说。” 徐云栖笑吟吟堵她的嘴,“女儿正是这么打算的。” 章氏彻底放下心,眼看时辰不早,依依不舍送她出门。 母女二人行至垂花门,徐云栖便让章氏止步,绕过垂花门抱鼓石,往东侧过夹道便可至前厅,想必裴沐珩急着离开,徐云栖遂加快脚步,哪知走到夹道口,一道黑影突然罩了过来,拦住了徐云栖和银杏的去路。 大公子徐鹤捏着下巴,狭目似笑非笑盯着徐云栖,一步一步往她逼近, “好妹妹,都怪哥哥当初轻浮,言语间惹恼了妹妹,害妹妹义无反顾去攀裴沐珩的高枝,只是你也知道,齐大非偶,你这门婚事,面上风光,里子难看,裴沐珩哪里懂得疼人,你若委屈了,便与哥哥说。” 言辞轻佻之至。 银杏恶心坏了,飞快拦在徐云栖跟前,扶着腰骂道, “你个混账东西,我家姑娘已嫁了人,你还敢招惹她。” 银杏这话反而勾起了徐鹤的猎奇心,桃花眼始终落在徐云栖身上。 早在他第一次见徐云栖,便对她动了狎昵心思,毫无血缘的兄妹关系,如酒香入巷,刺激又上头。 徐云栖神色淡淡,腔调也柔和,“兄长多虑了,三公子对我很好。时辰不早,我要出门,还请兄长让开。” 徐鹤看着软绵绵的妹妹,越发动了调//戏念头,撑开双臂堵在夹道,吊儿郎当道, “我不让,你又当如何?” “那我就陪兄长在这里耗着。”徐云栖脸上甚至挂着笑。 徐鹤喉咙一堵。 耗下去,裴沐珩定遣人来寻,事情不好收拾,裴沐珩他还得罪不起。 徐鹤早知道这位大妹妹沉得住气,颇为扫兴,僵持了一会儿,败下阵来让开路。 徐云栖目不斜视从他身旁走开,待出了夹道,绕去廊庑转角,将银杏拉去一旁, “上回叫你准备的药粉,备好了吗?” 银杏脸上怒色难消,气鼓鼓从袖下掏出一个香囊,悄声道,“晓得今日回门,奴婢防着他,早备好了呢。” 徐鹤轻佻也不是一回两回,徐云栖早就计划收拾他。 “你现在想法子下去徐鹤的酒水里,我在正厅东边的敞轩等你。” “好嘞!”银杏闪身而出。 目送徐云栖离开,徐鹤慢悠悠踱步去垂花厅喝茶,他不愿看到裴沐珩那张臭脸,早早寻了个借口离席,立有丫鬟上来替他捶腿捏肩,一杯碧螺春被美人儿喂到他嘴里,他闭着眼纵情声色。 大约不到一盏茶功夫,他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紧接着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虚汗,须臾,一阵恶臭从他裤/裆传来,丫鬟们捂着嘴连忙躲开。 徐鹤羞愤难当,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往恭房躲去。 连着拉了三趟不止,他已虚脱得前胸贴后背,最后整个人气若游丝倒在恭房外的矮墙下。 徐鹤贴身小厮急急忙忙追来,瞅见主子这等行状,唬得打颤,紧忙上前去搀他, “大公子,您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矮墙外的树杈上传来银杏清脆的笑声, “大公子,滋味好受吗?” 徐鹤倒在小厮怀里,耷拉着眼皮盯着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小厮见主子被折腾去半条命,痛哭流涕, “大公子,小的早就劝诫过您,这对主仆打乡下来,怕是学了些三教九流的招数,咱们惹不起,您非不听,今日栽了大跟头吧。” 徐鹤只当徐云栖柔柔弱弱好拿捏,不成想却是个厉害的。 腹部绞痛不止,不太像巴豆粉,不知徐云栖给他下了什么药,徐鹤心里头发慌。 “你家主子是干什么的....” 银杏从树上跳下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耀武扬威道, “我家主子的本事不是你能料想的,大公子,你好自为之吧。” 丢下这话,她便施施然寻徐云栖去了。 不说硬话,不做软事。 徐云栖一次叫徐鹤吃到教训,不敢生出妄念。 * 耽搁了些时辰,徐云栖出徐府大门时,裴沐珩早在马车内等候,显然是迫不及待要离开,徐云栖都没机会跟他说话。 回门仪式结束,想必裴沐珩便要投身公务,他们夫妻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徐云栖想起自己的打算,赶在下车时,连忙提着裙摆跟在裴沐珩身后, “三爷,我在院子里做什么都可以吗?” 徐云栖家中生了变故后,她被母亲送到外祖父身边教养,外祖父是当地有名的郎中,她打小跟着外祖父上山采药,师承外祖十几年,直到去年外祖父寻药跌落山崖,尸骨无存,她方被母亲接回京城。 徐云栖想在后院种些药材。 裴沐珩立在门槛内,回眸看向那个娇滴滴的姑娘。 徐云栖眉目生得格外柔软,即便不笑,看着都像是带了三分笑意。 新婚之夜约法三章,徐云栖答应得痛快,礼尚往来,裴沐珩不可能不应允。 “你是三房当家主母,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扔下这话,裴沐珩便离开。 徐云栖高兴了,回到清晖园稍稍收拾一番,便带着银杏在后院忙碌。 早在昨夜,她便发现裴沐珩这后院有一个花房,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徐云栖进京旁的没带,就带了些药种,其中有几颗种子是外祖父爬山涉水方寻到的宝贝,对种植环境要求很高。 原先徐云栖在徐府试了几回,没能成功,眼下王府有现成的花房,温度适宜,她正好试试。 主仆二人打小干活,袖子一挽,利索地在花房内刨出一块土地,洒了些许种子。 陈管家的妻子陈嬷嬷是清晖园管事之一,也是裴沐珩的心腹,今日银库送来这个月月例,陈嬷嬷便收着前来寻徐云栖,哪知到后花园,便看到徐云栖将裴沐珩的花房给锄了,她唬了一跳,赶忙知会陈管家,陈管家也吓得不轻,立即去书房通风报信。 “少爷快些去后院瞧瞧,少奶奶不知在折腾什么呢。” 裴沐珩只当徐云栖闯了祸,匆匆披上外衫,来到后院。 初冬的晚风很冷,寂寥地穿过树梢,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花房内两道单薄身影忙得热火朝天,原先错落有致的花架被拥挤地堆在角落,花房东面靠玻璃窗的位置,则被挖出不少坑坑洼洼。 裴沐珩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当即愣住。 “你在做什么?” 他语气沉而厉。 少女显然被吓了一跳,抬目怔怔看着他,额角黏着湿漉漉的鬓发,小脸白如玉,双颊因出汗的缘故,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倒像是生在山野间一朵柔韧的白花。 徐云栖察觉他脸色不好看,连忙解释,“我在撒种子。” 裴沐珩脑筋突突发炸。 清晖园的后花园是他特意寻一江南的匠师精心雕琢过的,这间温室也是他花重金打造,确保一年四季,姹紫嫣红,冬日可延请几位好友,在此烤鹿脯吃梅酒,夏日坐在藤架下听雨卧风,别有意境。 裴沐珩素来钟爱此地。 不想却被徐云栖垦得面目全非。 眼看他脸色越来越黑,徐云栖纤手搭 5. 第 5 章 《逢君》全本免费阅读 [] 翌日晨光熹微,裴沐珩一早进了宫,徐云栖也在一片寒霜中伸起懒腰。 她跟随外祖父行走江湖多年,奔走利落,身上除了一简单包袱,便是一个医箱,再无多余之物,如今嫁了人,光嫁妆箱子便堆了一屋子,晨起,徐云栖吩咐银杏捯饬花房,自个儿则领着陈嬷嬷去了库房。 这两日她已将清晖园周遭摸了个遍,清晖园坐落在王府西南侧,前前后后共有五个院落拱卫,从正门有条斜廊过来,斜廊往南是裴沐珩的书房,往北则是后院,左边靠王府中轴线有一衔石抱玉的瑰丽厅堂明玉堂用来待客,往右则有一临水的抱厦,平日可供主人悠闲赏月。 三房的库房就嵌在书房与抱厦之间,是一个四合院,左右两排矮房均堆满了裴沐珩的家底,徐云栖的嫁妆箱子犹搁在廊庑下。 熙王妃虽然不喜徐云栖,听闻她身边无人伺候,到底还是拨了些人手过来,两个相貌寻常举止本分的粗使丫头并两个清扫庭院的婆子,徐云栖吩咐此四人,将徐家给她陪嫁的金玉财帛搁入库房,其余四个大箱子,则抬回后院。 这里头装得才是徐云栖真正的“嫁妆”。 徐云栖通岐黄之术,擅制药针灸,外祖父上了年纪后,眼神不怎么好使,便将毕生绝学授与徐云栖,每每行堂坐诊,均是徐云栖掌针。 箱子送到之后,徐云栖便将人遣开了。 清晖园三开大间,左右各有三间主室并衔着一耳房,耳房做净室,梢间则安置平日用不着的衣物体己,俗称小库房,徐云栖并无什么体己,她着人将耳房内红木嵌象牙的竖柜收去库房,只留下一黄花梨品字栏格架,她亲自将四个嫁妆箱子里的药盒给拿出,分门别类搁在格架上,再将原先东次间一小长几搬来,只消一日功夫,她便循着荆州旧屋的惯例捯饬出一个小药房出来。 徐云栖一来喜静,二来不喜嬷嬷指手画脚,是以当初拒绝章氏给陪房,到了王府亦是如此,银杏熟知她脾性,扶着腰立在廊下,教训那些婆子丫鬟, “平日都去后罩房廊下待着,各行其事,各司其职,没有少奶奶的吩咐,谁也不许入这正屋来。” 听着窗外银杏趾高气昂的腔调,徐云栖站在梢间门口,看着案头摆放整整齐齐的医书医案,闻着熟悉的药香,露出怡然一笑,她也算是“安家”了。 裴沐珩这一去便是五日,整整五日,熙王妃以头风为由,免了晚辈的晨昏定省,谢氏与李氏倒是不敢托大,每日按部就班去锦和堂请安,徐云栖明白这是熙王妃不乐意见她的借口,是以也不去讨嫌。 只是到了第六日,也是冬月初八这一日晨,徐云栖带着银杏一早赶来锦和堂。 嬷嬷们看到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拦驾,客气地将人引入西次间, “少奶奶稍候,王妃头风犯了,尚未起身。” 徐云栖看了一眼日头,却有些急了。 她今日要出门。 “嬷嬷,能否烦请您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我想出门一趟,还望王妃准许。” 原来如此。 郝嬷嬷看着貌美娴静的徐云栖,露出怜惜之色。 郝嬷嬷是王妃四大管事之一,平日管着熙王妃饮食起居,她皮肤白净,眉眼细长,是个出了名的好性子,一个姑娘孤零零嫁到王府来,不被人待见,难免让人生出同情。 郝嬷嬷温声道,“少奶奶稍侯,奴婢这就替您请示王妃。” 徐云栖朝她道谢。 不消片刻,郝嬷嬷满面笑容回来,说是王妃请她过去,徐云栖便跟在她身后跨进东次间。 熙王妃覆着抹额由人搀着坐在罗汉床上,她眉尖蹙紧,神色不虞靠在引枕。 在她身侧,大少奶奶谢氏正在打湿帕子,打算伺候她净面,二少奶奶李氏则捧着一碗粥膳,等着熙王妃享用。 徐云栖进来时,无人在意,只有李氏悄悄朝她露出一笑。 徐云栖颔首,目光不由看向她手里那碗药膳,徐云栖行医多年,对药香格外敏感,闻得这药膳里有川穹,赤芍,天麻等物,看来熙王妃着实犯了头风。 众人有条不紊伺候熙王妃净面漱口,徐云栖默默站在李氏身侧。 只是在丫鬟取去熙王妃抹额时,悄悄瞥一眼她面庞。 熙王妃左侧头额阳白穴附近现出几分青色,此处肾经爆出,气血不通,再瞧她面色白净有余,红润不足,是多年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之故。 这样的病,可不仅仅是喝些川穹通血汤便能善了的。 徐云栖沉吟不语。 片刻,众人服侍停当,熙王妃喝下一碗药汤,人才稍微有了些气色,她搭着嬷嬷的手臂,面露不耐看向徐云栖, “你寻我何事?” 众人这才将视线投到她身上, 徐云栖越出人后,头也不抬,朝她屈膝行礼,“回母亲的话,儿媳想出门一趟。” 熙王妃轻轻嗤了一声,瞧,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虽说她是免了晨昏定省,可老大老二媳妇雷打不动过来请安,徐云栖倒像是个榆木疙瘩,没有半点机灵劲,王妃心中不喜。 人便是这样,一面嫌弃对方,一面又恨不得对方贴上来讨好。 熙王妃身子不舒服,也不欲跟徐云栖纠缠,只有气无力摆摆手,“去吧。” 徐云栖无声退出。 不一会,熙王妃将其余媳妇均遣开,只剩下贴身嬷嬷伺候,这个时候,面上痛楚之色再不做遮掩,她扑在嬷嬷怀里难受得落泪, “范太医的药已吃了几副了,起先效果显著,如今收效甚微,疼得止不住了。” 老嬷嬷搂着她又急又忧,“我的大小姐诶,您听老奴一句劝,放宽心吧,先前范太医也说了,头风乃痼疾,与饮食起居心情佳否关联甚深,自三公子订婚,您眉头便没舒展过,如今木已成舟,您还耿耿于怀作甚?” “三公子人中龙凤,无需岳家助力,照样能飞黄腾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能料定面前这个徐氏不是个好的呢,该三公子的,老天爷就不会薄待他,您且看吧。” 熙王妃终于被这番话劝得心情开解了些,她默默拂去眼梢的泪,竟也长长吁了一口气, “也罢,瞧她这几日安安静静,不像个作妖的,只要她不缠着珩儿,这府邸就容得她。” 老嬷嬷见她想开,露出欣慰的笑,“这就对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公子这门婚事,您就别想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依老奴看,不如换个太医再给您看看?” 熙王妃脸上露出倦色,“我这病十多年了,太医院哪个太医没瞧过?左不过那些方子,吃来吃去,已无甚用处。” 老嬷嬷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遗憾地叹了一声。 熙王妃揉着头额问她,“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苦笑,“王妃不知,三十多年前太医院有位太医,姓柳,针灸之术使得出神入化,自他病逝后,无人承他衣钵,若他老人家在世,您这病便是手到擒来了。” 王妃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这世间沽名钓誉者多,人活着不一定真有本事,死了便吹得神乎其神。 王妃又喝了几口参汤,恹恹睡过去了。 彼时徐云栖已出门,马车行至闹市,徐云栖便将随行的仆妇与车夫打发去茶棚喝茶,自个儿则带着银杏进了一成衣铺子,铺子的女掌柜是个熟人,像是早料到她要来,一面迎着她进去,一面探头扫了一眼王府随行, “姑娘放心去,我替你善后。” 徐云栖道了一声谢,进了后面雅间褪下艳丽的对襟锦衣,换上一身素白的裙衫,发髻上的金珠翠环均也卸下,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束发,清清爽爽一身从夹道出铺子,进了隔壁药铺的角门。 早有一小厮等在角门,见她出现,利索迎上来,陪着笑道,“娘子可来了,病患已等了半个时辰。” 徐云栖淡淡颔首,顺着木梯上了楼,推开雅间,便见一三十多岁的妇人侯在里头,那妇人瞧见她,喜笑颜开迎过来,露出感恩的笑,“可算等到徐娘子您了,您上回开的方子见效甚快,我如今身上已利索多了,您约了今日面诊,我便迫不及待来候着。” 徐云栖与她寒暄几句,坐下给她把脉,几息之后,她松开手含笑道, “是好多了,舌苔也淡了,原先给你的苍附导痰丸继续吃,附加益母丸,早晚各服一颗,一月之后再来复诊,切忌勿着凉,勿忧思...” 那妇人又絮絮叨叨问了平日饮食需注意之事,徐云栖均耐心作答。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了,方喝下一口润嘴茶,这时门被人从身后推开,来人一身对襟宽袍,身量高大,捋着黑长的胡子,慢悠悠踱步进来。 “你来作甚?我先前便传信于你,叫你死了这条心,人怕是没了,你别再找了。” 徐云栖慢慢从桌案站起,转身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 两年前外祖父前往西州采药,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久久没等来外祖父回信,徐云栖便打点镖局的人前去西州寻人,两月后,得到外祖父跌落山崖而死的消息,徐云栖的天塌了。 她与外祖父相依为命十几年,几乎是朝夕不离,外祖父这一去,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惶惶不知何处,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徐云栖只身背着行囊前往西州寻外祖父。 爬山涉水半年,一无所获,母亲章氏劝她接受事实,再三遣人接她回京,徐云栖彼时心若死灰,人如木偶,便任凭母亲的人把她带回京城,兴许是冥冥注定,抑或是天意昭昭,她竟然在京郊发现了外祖父留下的信号。 是祖孙俩约定的求救信号。 徐云栖热泪盈眶,入京后,她想方设法联络外祖父的故徒旧友,四处寻人,可惜一年下来,杳无音讯。 徐云栖凝立片刻,渐渐露出怔惘之色, “胡掌柜,我这几日辗转难眠,突然在想,或许我们的方向错了。” 胡掌柜微微错愕,“何意?” 徐云栖双眸如同拨云见日,格外幽亮,“在京郊留下信号,不意味着人一定入了京,兴许歹徒将他掳去附近别的城镇也未可知。” 胡掌柜啧了一声,露出惊异之色,旋即沉吟道,“京畿之东是通州,之西是燕州,当时师傅留下的记号可有朝向?” 徐云栖摇头,“没有,不过你可遣人去通州或燕州打听。” 胡掌柜闻言微顿,看了徐云栖一眼,旋即露出难色,“师妹,并未我不愿,实在是如同大海捞针,徒劳无功啊。” 胡掌柜与章老爷子有过短暂的师徒情谊,念着这份情谊,这一年来,他出钱出力帮了徐云栖不少,让他在京城打探消息尚还可考虑,去通州或燕州,委实超出了胡掌柜的能耐范围。 徐云栖自然知道他顾虑什么,往前一步,斩钉截铁道, “我再帮你坐诊一年,我分银不取。” 胡掌柜喉咙一哽,戚戚然看着这位小师妹,咂了咂嘴没吭声。 这一年徐云栖帮着他的医馆博了不少名声,让他渐渐在南城打开局面,也让他见识了这位小师妹的本事,只是这些还不够。 徐云栖见他始终不搭腔,猜到其意,抿着唇,仿佛做出一个巨大的决定, “一年,一年为期,只要你帮我寻找外祖父,我便将外祖父当年留下的针谱给你。” 胡掌柜眸光顿闪,一抹喜色被抑在眼底,默了片刻,很快又装出一副无奈之状,“哎,师妹这么说,倒叫师兄我情何以堪,罢了,我再帮你一次,明日我便遣人去通州....” 徐云栖不敢久留,一刻之后回到成衣铺子,购下一件冬袄作为掩护,便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