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之罪》 1. 第 1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三月春衫薄,护城河两岸的柳树抽了青芽,渠水哗哗地流淌过京城的街巷,也流进高墙,为高门大户的庭院山池添景作色。 平南侯府坐落于皇城东南的亲仁坊,独占坊东北一隅,单花园便有一亩地,亭台楼阁曲水池塘无一不有。 从护城河引进来的活水穿过整个花园,又从花园角落那座与侯府画风迥异的粗朴院子前蜿蜒流过,再流出侯府。 院内,许活正在打拳,一身黑色利落练武服,头发紧紧束在头顶,额上系着一根红色抹额。 这是本朝武人常作的装扮。 平南侯府战场起家,许活继承衣钵,自小跟着老侯爷练习武艺。 十年如一日,冬夏不停歇。 许活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动作大开大合却不减拳脚速度,拳拳生风,步步扎实,挥拳声、脚步声和衣袂翻飞的猎风声,响彻整个小院。 这个院子里只有许活一个人,老侯爷在世时定的规矩,为防子孙数典忘本,每月需得斋戒五日,一切自力更生。 幼时老侯爷与许活一起,三年前老侯爷去世,便只剩下许活独自践行。 半个时辰后,拳打完,筋骨全松,脖颈上泛起薄汗,初春的寒风吹过来,凉意浸透全身。 许活走进东厢房,亲自拎水往浴桶里兑,水七分满后,她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便单手解下皮束袖,随手扔在方凳上,随后褪下衣衫。 身体不着一物,一条干净的月事带落进火盆里,火苗忽地窜起,包裹住布料。 平南侯府最大、最要命的秘密彻底暴露—— 煊赫无比的平南侯府唯一的继承人,是她,不是他! 许活是个以假乱真的女娘! 侯府祖籍在北地,哪怕是女子,骨架也较中原高大些,可即便多年锻炼,身型依然瘦削,不见硬朗。 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有英气,脸庞的线条却带着几分细腻,是偏精致的俊秀,并非十足的男相。 可这个秘密已经保守十七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知情者也常常恍惚以为她就是个郎君。 因为只要一双眼睛,便足以冲淡她身上所有的弱质之气——许活没有受过闺训的女娘该有的顺服眼神。 老侯爷以超过继承人的标准教导她,学识、武艺、心性…… 因为是女子,许活想要成为侯府真正的继承人,必须要付出比寻常勋贵子多千百倍的努力,也注定此生都不能志得意满、随性肆意,更是绝对不能露出真身。 这些年,整个侯府的资源都用来培养她一个人,接受了家族的馈赠,便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许活身上背负极多。 但她从来不觉得委屈,因为皮囊下是欲壑难填,野心勃勃。 许活要当世子,要继承侯府和爵位,要出将入相。 “当、当、当。” 屋外传来门环敲击的声音。 随后,小厮的禀报声响起:“郎君,朱郎君来了。” 水面上隐约映出许活的面容,眨眼间,眼神变化,如同收剑入鞘,野心藏于胸。 许活没有回复,抬腿跨进浴桶,动作间,腰腹、脊背、四肢上附着的薄肌透出明显的力量感。 院外,小厮恭敬地立在门侧等候。 一刻钟后,许活迅速洗完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抬脚前扫了一眼火盆,确认布料已成灰烬,证据完全湮灭,方才离去。 · 侯府人丁不厚,现在只有六个正经主子。 侯夫人老孟氏住在正院的寿安堂。 世子许伯山和夫人文氏住在宽阔的东院,两人育有一女,名为许婉然,已经出嫁五年; 许活是二老爷许仲山和夫人郑氏所出的“独子”,从小就没跟父母住在西院,七岁之前一直跟着老侯爷住在外院,七岁之后单开了个院子,叫芦园。 芦园内—— 来客是靖北侯的小孙子,朱振。 靖北侯府和平南侯府一样是勋贵武将出身,朱振自来熟也不懂看脸色,打从小时候第一次和许活见面,就自顾自地认为他们是能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一直到现在,连拜帖都不递,直接上门。 他浑身都是亮闪闪的金玉宝石,十个手指头也都戴满了戒指,要是有十一根手指头,十一根手指都得满满登登,活像一只打扮成孔雀的发面白馒头。 也像是一个行走的绸缎做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脑门儿上就写着俩字儿——“有钱”。 此时,这位钱袋子在跟奉茶伺候他的婢女调笑,“先前没见过你,跟小爷说说,叫什么名字?” “婢子青菡~” “青菡?”朱振笑得轻佻,“人美,名字也好听,你是荣安搁在书房里红袖添香的新丫鬟?他还挺有雅趣儿。” 荣安是许活的字,老侯爷临终前为许活取的,提前叫了。 青菡禁不住他的调侃以及心生的窃喜,俏生生的脸上羞红一片。 许活到会客的堂外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浑说什么,书房是读书静心的清净地。” 青菡含羞带怯地看许活一眼,屈膝行礼,声音似是能掐出蜜水一般,“郎君~” 随着她的动作,袭来一阵浓郁的香气。 院子里久些的婢女都知道,许活从来只熏清淡的香,不喜欢浓郁的脂粉香。 许活冷脸道:“叫青鸢进来伺候。” 青菡的娇颜霎时有些白,不敢回嘴,低低应了一声,预备退出去。 朱振怜香惜玉,见不得小娘子委屈,叫住她,“你这么可人,哪有人舍得责怪你,来来来,小爷给你个见面礼。” 他说着,从小指上拔下个金戒指,递给她。 青菡眸光闪动,轻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地看向许活,一副不敢收也不敢拒绝的模样。 许活不为所动,但也给朱振面子,淡淡道:“出去,这不用人伺候。” 青菡泫然欲泣地行礼,哀哀地扫了朱振一眼,袅袅地转身。 朱振直呼心疼,起身拦住,将金戒指硬塞到她的手里,“莫哭莫哭,拿着。” 许活视若无睹。 青菡攥着沉甸甸的金戒指,眼里的水雾霎时消失的干净,根本哭不出。 她怕露馅儿,赶紧小快步出去。 朱振只觉得她是伤心离去,控诉许活:“刚还说你有雅趣,其实你这人最没趣,我对着你总以为是在对着我祖父呢,这么俊俏的脸为什么要配你这种冷清的性格?” 只有他半点看不出旁人的心眼,许活神色冷淡,“一屋子姐姐妹妹不够,到我这儿来逞英雄?” 朱振对上她的眼睛,表情又是一滞,色厉内荏地强撑道理:“你没人性,小娘子有什么错?小娘子是用来疼的。” 他说话间,青鸢进来。 朱振的注意力立马转到她身上。 青鸢是打小伺候许活的大丫鬟,稳重,也熟悉朱振,任是他如何轻佻逗笑,她一言一行皆有礼有矩。 朱振也不在意青鸢的态度,用他的话说,他是“满腹惜花爱美之心,并无猥琐淫邪之意”。 确实如此,偶尔他言行过了,许活便提醒一二,不太计较他的作风。 朱振散财童子一样,又给青鸢塞了一枚更贵重的宝石戒指,盯着她啧啧感叹:“怎么你身边自小伺候的婢女气度这么好?” 青鸢神态恭谨,面上毫无骄色。 许活浅浅饮了一口茶,道:“你去看世家的婢女,比寻常官家小姐都要有教养。” 朱振满脸不以为意,“小家族还比不得你我家,正经大世家又不会邀请我去做客,我怎么见得到?我只见过你家的。” 本朝除皇亲以外的爵位皆由开国皇帝亲封,多是武将,也就是勋贵,像平南侯府和靖北侯府已是极为煊赫,上面还有忠国公府和安国公府。 当年也有世家有功之臣封爵,不过文人清流,并不与勋贵为伍。 比如当今陛下的母族,便是诗书传家,太祖论功行赏时封为侯爵,陛下登基后又为他生母那一房单独封了侯。 一门双侯,世所罕见。 比如太子的母族金陵陆氏,太祖封理国公,权势滔天,钟鸣鼎食。 有底蕴的大世家历经几朝,瞧不上泥腿子武将出身的勋贵,长辈们在朝堂上共事, 2. 第 2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烟花之地的一天,从黄昏开始。 平康坊十字街东北一曲的胭脂楼是坊内也是京城最大最奢华的青楼,方才未时末,已是灯火通明,光彩夺目。 门口护卫如高门大户那般威严,没有寻常青楼那般各种衣衫单薄的美艳女子在门前招揽客人,只有几位儒雅有礼的长衫管事迎客。 “朱郎君。” 其中一个鼻下蓄短须的管事向朱振拱手一礼,随即看向生面孔许活,视线不经意地划过她全身。 许活一身银色缎面圆领袍,脚踩乌皮靴,身如青松;因未及冠,便束半发,头戴一顶镶着红宝石的翡翠发冠,鬓下两捋黑发自然地垂落在胸前,额上还有一条与衣服同色系料子也相同的抹额。 手腕上一串泛着玉泽的绿檀手串,若隐若现。 一身行头贵不可言,和朱振一同来,气质却不像是勋贵子,反倒像是严谨诗书世家浸染的清贵公子哥儿模样。 管事不太摸得准许活的身份,恭敬请问,“这位郎君好风采,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哪家的贵客……” 朱振挺胸骄傲道:“这是我好友,平南侯府的许郎君,头一次来,白管事,你们可要好生招待着。” “原来是侯府的郎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白管事面露惊喜,“朝岚阁酒菜已备好,二位快请入内。” 他领两人进门,又召来一名气质打扮清雅的女侍为许活二人带路。 楼内别有洞天,雕廊画柱,温度宜人,大堂内赫然是一座室内花园,奇石小池,春寒料峭的时节,石上有青苔,池中还能赏荷。 池上一座十字小桥,在整个大堂的正中,步上桥。 许活环视左右,曲水流觞环绕小池四周。 十字桥正北,一座几步见方的戏台,乐师抚琴奏乐,歌姬咿呀婉转地唱曲。 桥东几座在宴饮,桥西几个着儒衫的文人墨客在饮酒作诗,中间有一长桌案,一俊美男子左手持酒壶,右手挥笔泼墨,一首佳作一蹴而就。 有人大声吟诵其诗句,有人喝彩: “好!” “好诗!” “好字!” 俏丽的女侍袅袅地穿行在各处侍奉宾客,其中一个捧着托盘走上桥,停在他们面前,姿态优美地屈膝。 朱振拿了两杯酒,献宝一样递给许活,“如何?” 许活不答,抬手拒了酒,目光停在热闹处。 朱振无所谓地耸肩,两杯酒都灌进自己嘴里,眼睛随着她望过去,“这不是那个、那个……”他一时想不起名字。 许活接过话,“青州顾笑舟,今科春闱的头名,惊才绝艳,极有可能三元及第。” “啊对,是这人,确实长得好看。” 美人爱才子,大堂内不少女侍看向顾笑舟的眼神都带着倾慕,他们身边带路的女侍亦然。 朱振注意到,戴着血红宝石戒指的食指指了指许活,调侃女侍,“才子没什么了不起,这位郎君才是前途无量,能救风尘。” 女侍怯怯地看一眼生人勿进的许活,露出一个畏惧而讨好的笑容。 许活道:“你对我倒是高看,竟然比得过状元之才。” 朱振回他:“无权无势,怎么比得上你?” 语气中透出贵族子弟生来对顾笑舟这种大才子的不在意和轻慢。 许活平静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等他发达起来,怎么也得三十年。”朱振无所谓,“若不然,我太祖爷爷猪白杀了。” 靖北侯府祖上几代屠夫,一直受人嘲讽,他却引以为傲。 许活扯起嘴角。 朱振眼见,夸张地吱哇乱叫:“哦——你笑了!荣安你竟然笑了!” 周遭有客人循着声音望过来。 许活脸上刚浮现的笑意顿时消失无踪,大步向前。 朱振追,“荣安,你等等我啊——” 两人前后脚穿过一道门,进入内楼,行至深处,便到了胭脂楼最好的朝岚阁前。 许活骤然停步。 朱振堪堪收住脚,嘟囔:“怎么不走了?差点儿撞到……诶,许二叔?” 朝岚阁大敞的门内,在座除了忠国公府的世子魏璋、二郎魏琮、三郎魏琪,和永宁伯府的四郎娄晓,并几个许活不认识的年轻郎君,还有一个格外显眼的人——许活的父亲,平南侯府的二房老爷许仲山。 他坐在主座右下首第一个座位,贵客的位置。 而许仲山看见许活,更是见了鬼一样瞠目结舌,失声质问:“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他是个有些肥腻的中年男人,脸颊的肉堆堆挤挤,眯缝的小眼睛瞪得溜圆,肥厚的嘴唇上两撇小胡子因为惊愕不住地抖动,样子颇为滑稽。 许活回过神来,微微躬身,声音如常,“父亲。” 许仲山表情扭曲,驱赶:“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 今日的东道主忠国公府世子魏璋坐在主位上,插言道:“世叔,只当今日是家宴,不必太紧张。” 说着给二郎魏琮使了个眼色。 魏二郎起身亲迎二人入内,顺便解释道:“恰巧碰见许世叔,便请过来小坐,先前不知荣安是否有闲暇赴宴,没有与世叔提及,世叔,荣安,你们不会怪罪吧?” 这只是场面之言罢了,国子监休假,许活就在府中,如何拒绝国公府送到脸上的请帖? 忠国公府这些年仗着权势,行事张扬霸道,尤其现在还涉及到成王,平南侯府非必要不能撕破脸皮深究。 于是,许活恭敬而疏离道:“世子见谅,父亲并无他意,只是家中对荣安一向严格。” 平南侯府对唯一继承人的紧张程度,满京皆知,忠国公府正是知道,才有今日一宴。 魏璋亲切地笑道:“无妨,来,我为你引见。” 他不容置疑地直接略过先前那一段,调转话题。 许仲山只能对着许活吹胡子瞪眼。 几个陌生郎君,都是武将家的子孙,父辈基本都与成王和忠国公府走得近。 许活一视同仁,并不因对方家世高或低而有态度变化。 事实上,论家世地位,许活只在魏璋之下,众人也不会觉得她高傲。 与许活相反,朱振熟稔极了。 他拜见过魏璋,和其他人打过招呼,便和魏琪亲亲热热地凑在一起。 魏琪没和魏二郎等人坐在同列,而是和朱振同座,坐到了许仲山下首第一个位置。 许活也婉拒了在对面独坐的安排,“我与父亲同座即可。” 许仲山排斥,眼里明晃晃的“你别过来”。 许活视而不见,径自走向他,眼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可就那么简单的注视,许仲山却如坐针毡。 那睥睨的眼神,跟老侯爷在世时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谁家老爷喝花酒,旁边儿坐个活爹? 许仲山感受着身边极强的存在感,疲累,“……” 许活少时跟随老侯爷参加过宴席,侯府闭门守孝之后,这两年只出入国子监读书,甚少在外露面。 此时,众人若有似无的眼神从他们父子俩身上划过,越发别扭。 一个痴肥庞大,一个瘦削挺拔; 一个眼神飘忽不定,一个正襟危坐; 一个浪荡纨绔,一个芝兰玉树; …… 完全是两个画风。 魏琪瞥着他们,不禁小声跟朱振耳语,“许世叔这样貌,怎么生出许郎君这样俊俏的儿子的?” 朱振深有同感,“我也常常有此感。” 两个人对视,深以为对方是知己。 “咳。” 朱振清了清嗓子,叫许活。 许活侧头,看向旁座。 朱振表情明亮。 他身边,魏琪也一脸天真无害地冲许活笑。 朱振一旦认为谁是朋友,毫不设防,一向得意他“知交”遍地。 其实好些人背后都说朱振是二傻子,冤大头。 许活与人结交则一直有所保留,有所衡量。 她想,这两人应是真的志同道合。 “荣安,你尝尝这胭脂楼的点心,别有滋味儿。” 朱振强烈推荐。 魏琪点头附和:“甚是甜软。” 许活捏起一块儿精致的糕点,尝了一口。 她不爱这种江南的口感,过于甜腻。 不过吃了好几日的粗茶淡饭,许活也没浪费,剩下半块儿也塞进嘴里。 她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不出喜恶。 朱振和魏琪两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就当她接受了他们的推荐。 朱振过来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品鉴道:“糕点里一定是沾染了女儿香。” 魏琪眼睛一亮,抚掌称赞:“是极是极,就是女儿香!” 他深信不疑,还自行举证:“我妹妹房里的点心,总要香些,不过我最爱吃的,还是我表妹屋里的……” 朱振所谓的“女儿香”,暧昧旖旎,即便只是随便说说,将家里的妹妹们拿到男人们淫乐的场合说,也不合时宜。 许仲山都听到了,扭向他们,难保别座人不会听到,有害女娘声誉。 许活打断:“你们不通俗物,恐怕不知道,厨房里庖膳的基本都是粗手粗脚的男人,亦或是干惯这些活计的婆子。” “香吗?手艺精湛。” 两个爱娇多情的公子哥儿脸上纯然的笑容僵住。 他们一想到珍珠变鱼目,拂袖带香的纤纤素手变成带着男人汗臭的粗糙大手,嘴里的糕点滋味儿全变了,再也咽不下去,还有点儿想吐。 许仲山拿起来的糕点,也烫手一样放了回去。 许活微微颔首,给两人一个“不用谢她解惑”的眼神,转回头。 朱振和魏琪皆谴责地望着她的侧脸:“……” 显然,他们根本不想知道这种真相。 片刻后,朱振宽慰魏琪:“他这人最正直可靠,就是没趣,你别与他计较。” 魏琪点头,略嫌弃地睨许活一眼,悄声道:“六郎,与这样的俗人交好多年,你辛苦了。” 许活耳力颇好,深觉他们幼稚。 不过也留意到,父亲许仲山今日有些不同,安分了许多…… 他们几人闲话的功夫,一群如各色鲜花般各有娇颜的女侍进来候着。 世子魏璋率先对许活父子笑道:“世叔,荣安,你们挑两个伺候。” 许仲山的眼睛已经在女侍身上拔不出来。 贵族子弟身边有人伺候也是寻常。 许活对外不近女色,没有拒绝,还认认真真地挑起来,“熏得什么香?” 女侍们见多了奇怪癖好的恩客,一一答了。 许活便选了个熏香淡的青衫女侍,恰巧,也是女侍中最貌美最清雅的一个。 许仲山一言难尽,但赶紧也挑了个模样极美艳身段儿极妖娆的女侍到身边。 不多时,靡靡之音响起,薄纱覆身的胡姬飘入,曼妙的身体舞动,舞姿充满异域风情。 其他人自然地揽上女侍的肩腰,摸上女侍的手调笑,眼睛也凝视着舞姬们的身体。 许仲山身边的艳丽女侍直接靠近了许仲山怀里,喂他喝酒,只是眼神时不时地勾缠俊俏的许活。 许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她当然也在看舞,但是纯欣赏,没有欲色。 其他人可不觉得许活是洁身自好,只悄悄嬉笑平南侯府的继承人可能是个还没□□的愣头青,不识其中的滋味儿。 魏璋吩咐:“柳娘,伺 3. 第 3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平南侯府,东院。 许伯山大张双臂,一动不动,任由妻子伺候他宽衣。 他是个十分高大英武的中年男人,眉目深邃,眼神如鹰,不怒而威。 夫人文氏秀雅,只到他胸前,对比之下越发娇小。 “老爷今日面圣,陛下如何说?” 文氏关心地问。 许伯山道:“只是觐见,未说其他。” “那何时能下旨封爵?”文氏解腰带的手慢下来,仰头问,“老爷会官复原职吗?” “并无空缺。” 许伯山原是从三品的卫将军。 “也不知会安置到何处去……” 许伯山未答。 官职一定会有,只是具体是哪个空缺,代表着何种深意,都是考量,不过这些,他不会跟一届内宅妇人谈及。 侯府的地位,文氏也不是真的担心许伯山的前程。 她觑了一眼夫君的神色,笑道:“我大哥在地方官绩好,这次回京述职,很有可能也升官。” 许伯山微微颔首,“以舅兄的官绩,可能平级留任京中或者调任到上州做刺史。” 文氏的大哥文鹤鸣也才不惑之年,已是正四品的中州刺史,调任到上州可升到从三品,不过京官比地方显贵,很多人情愿留在京城。 文氏自然也希望兄长留京,得了丈夫的话,欢喜之余,眼神中更有把握,试探地问:“母亲今晨才提过,让咱们对荣安的亲事多上心些,我突然想起我大哥家的馨儿比荣安小一岁,模样和教养都极好……” “你娘家侄女许给荣安?” 许伯山思索时,眉间挤出两道纹路,神情并不是一听便乐见其成。 文氏以为他看不上娘家,笑容微僵,“若不是大哥回京,我也没这念头。我想着知根知底亲上加亲也是喜事一桩,老爷若是觉得跟荣安不般配,那便当我没说。” “不是般配与否的问题,若是不般配,父亲何必为我求娶你为妇。” 老侯爷当初便是看中江州文氏的底蕴,这样的世家家学渊源,可能会沉寂一时,却不会永远败落。不似平南侯府看着繁花似锦,可一来子嗣单薄,二来教养问题,子孙稍行不慎,就会走下坡路。 为了家族的传承,每一次选择都尤为重要,许伯山慎重道:“荣安的婚事,要多方考量。” 文氏的神情缓和,“自然要考量,我只是想着,我大哥他们一家回京,怎么也要见上一面,万一荣安中意,一双小儿女有缘呢?” 许伯山没有驳妻子的面子,微微颔首。 文氏展颜,说道:“若荣安随了老二夫妻的性子,哪怕他是咱们侯府唯一的男丁,我也不会提娘家的姑娘。” 二房夫妻的德性,许伯山很清楚,并无恼怒。 文氏说到这里,不禁感叹:“旁人家的孩子哪有荣安心性坚韧又稳重,小小年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偏偏投生到二房去了呢?” 许伯山并无他想,“只要是侯府的血脉,有祖辈的血性,便是平南侯府的好儿郎。” “好是好,”文氏满眼遗憾,“到底不是亲生的……” 许伯山沉默。 不多时,门外传来下人的禀报:“大人,夫人,郎君和二老爷一起回来了。” 文氏奇怪,“他们怎么一起回来的?” 许伯山想得更深,道:“我去外院,不必等我就寝。” 文氏知道他们男人是有正事儿要说,便点点头,温柔叮嘱:“别太晚,我让厨房给你们炖了汤,喝一些。” 许伯山“嗯”了一声,换好常服,大步流星地离开。 · 外院书房,烛芯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打从“许仲山醉酒‘卖’了许活的婚事”,在这间屋子里说出来,气氛便极其可怖。 许伯山黑沉着脸,许久之后,怒火无法控制,喷薄而出,再不顾忌许仲山为人父的颜面,当着许活的面砸了个杯子。 “嗙!” “啊——” 许伯山一个武将,任何一个物件儿在他手中都可能是凶器。 许仲山看见了杯子,可笨重的身体躲闪不及,尖叫一声,蜷缩着肥胖的身体,捂头□□,“疼疼疼……” 而父亲挨打,许活不能坐视不理,劝道:“大伯息怒……” 许伯山抬手示意她别管,怒斥许仲山:“我再三耳提面命,叫你安分些,你寻常荒唐也就罢了,荣安的婚事怎能儿戏?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你要置侯府置荣安于何地!” 许仲山手紧紧捂着脑门,小声辩驳:“没有那么严重吧……” 此时此刻,他还有脸说这种话,许伯山怒不可遏,“你说得倒是轻巧!皇子争权,哪个成了,侯府都不会更上一层楼,可败了,阖府都要跟着遭殃。” “府里根本没有打算争从龙之功,一心效忠陛下便可保侯府平安荣华,你倒好,才出孝就把侯府送到刀刃上去!还坑害了荣安!” 许伯山越发火冒三丈,又抓起另一个杯子。 许仲山吓得闭眼抱头。 片刻后,杯子始终没有砸下,许仲山才悄悄睁开眼,微微抬起胳膊张望。 许活拦住了许伯山。 许仲山立马露出“得救”之色。 许伯山见他这没意识到过错的混不吝样子,挥开许活,便上去踹了他一脚。 许仲山“诶呦”一声痛呼,跌倒在地上,球一样滚了滚。 许活慢半拍拦住伯父,紧接着对地上的父亲意有所指道:“父亲,这不是小事,一个不好 4. 第 4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宵禁不可夜行,魏家兄弟三人宴饮至月上,便在楼里留宿,第二日魏世子直接去当差,魏二郎和三郎魏琪回到府里,正好是晨昏定省的时间。 忠国公府人丁还算兴旺,老国公病故多年,两个老爷和世子魏璋不在,老国公夫人的堂屋里还老老少少挤了十四口人。 二郎魏琮是二老爷婚前跟通房丫头生的,不甚受重视,在外能给长兄魏世子跑跑腿,在府里只有长辈们问话时才有存在感。 连带着妻子怀着孕,也得站在嫡母身后赔笑伺候着。 老国公夫人已经七十高龄,颐养天年,偏宠谁无需顾忌。她最疼爱小孙子魏琪,见着便对这个宝贝疙瘩嘘寒问暖: “瞧你这脸……你向来娇贵,睡不惯外头,怎么不回家来?” 魏琪眼下疲累,眼睛却极亮,已经知人事了,性子还是天真无邪,依着老太太亲昵道:“祖母放心,睡得惯。” 这府里爷们儿吃酒,那是理所当然,更遑论有名头的。 老国公夫人只是不喜道:“家里什么都能安排,莫要觉得外头好,勾坏了性子。” 魏琪点头,“自然是家里好。” 他说话时,眼神时不时飘到老国公夫人身边。 老国公夫人夸他:“三郎最懂事。” 魏琪应了一声,终于耐不住急,冲着祖母身边关心道:“表妹,昨日可是又没歇好?” 老国公夫人座侧,立着四个美貌的小娘子,分别是国公府的三个女儿和表姑娘方静宁。 方静宁的母亲魏玉妍是老国公夫人的小女儿,闺中极尽宠爱,后来老国公做主将她嫁给了义昌伯府的独子,方灏。 义昌伯府爵位非世袭,到方灏时,便要降爵承袭,家世上算是低嫁,但方灏实在出色,勋贵出身,状元及第,当年风头无两,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且方家是巨富,太祖打天下时,方家提供大量财力支持,功劳不低于战功,因而得封爵位,方家前面两位老太爷都为陛下管着织造,也是到方灏,才终于得以转换门楣。 原本一切皆顺利,夫妻俩也琴瑟和谐,可惜命途多舛,方灏外放时染上恶疾,魏玉妍伤心过度,不到一年就跟着去了,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托付给了国公府。 此时魏琪一言,众人注意力皆投向表姑娘。 方家九岁的儿子方景瑜和世子魏璋的两个儿子坐在一起,担忧地望向姐姐。 方静宁一张芙蓉面上似玉生香,柳叶眉弯似愁非愁,仙姿玉貌、清新脱俗如白玉兰,面色苍白,更惹人怜。 她眼睫轻抬,张嘴便轻轻咳了两声,随即恹恹地回答魏琪:“不过是些老毛病,没有大碍。” 她幼时父母先后亡故,伤怀太过,落了点不大不小的毛病,一个思虑重,夜里难眠,一个稍稍吃些风便容易咳。 昨夜便是如此,她今日才精力不济,脸色不佳。 魏琪听她这般说,还不放心,催促道:“表妹快回去休息,别再病得重了。” 老国公夫人笑容和蔼地望着一双小儿女,“知道你着紧妹妹,昨个一刮风,便教大夫看了,注意些便好。” 魏琪稍稍放心,看表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 方静宁垂着头。 老国公夫人一直想促成他们,在场其他人也都知晓,含笑看着两人。 唯有魏琪的母亲娄夫人眼里闪过不愉,故作心直口快地关心道:“静娘这几日便好生休养,省得咳症加重,老夫人挂心,若再过了病气给老夫人,你也得难过。” 寄人篱下,方静宁本就敏感多思,眼里一下子便不受控制地生出水意。 老国公夫人轻叱娄夫人:“哪里就那么容易过病气?” 娄夫人轻轻拍了拍嘴,“瞧我这不会说话的,静娘你别介意。” 方静宁强忍住情绪,冲老国公夫人一福身,半低着头如常道:“我也担心这个,来请安时便想跟外祖母请几日休,只是不好意思说,二舅母倒帮我开了口,我还要谢谢二舅母呢。” 娄夫人轻飘飘地夸赞:“你一向善解人意。” 方静宁便向老国公夫人行礼,提前回房“养病”。 方景瑜看着姐姐走出去,小小的手在袖中握成拳。 · 方静宁不是传染的毛病,姐妹们都不避着,午后,国公府的三个娘子便相约到她房里说话。 她们来时,方静宁正歪在美人榻上出神,听到动静身子不动,稍稍抬头。 美人抬眼那一瞬的风情,最是动人心魄。 三个娘子哪怕见惯了,也不禁呆了呆。 大房嫡出的三娘子魏梓月才十三岁,娇俏可爱,一团孩子气,傻傻地盯着她,“姐姐可真美。” 方静宁侧坐起来,“不过是皮囊,又有什么用呢。” 二房庶出的二娘子魏梓芊羡慕道:“怎会没用,姐姐未来的郎君定然会喜欢你。” 她容貌只能算是清秀,在姐妹中最普通。 大娘子魏梓兰取笑地睨了方宁静一眼,“有一个,稍后就该巴巴地过来了。” 她也是庶出,只是记名在继室国公夫人小王氏膝下,也充作了嫡女。 魏梓月捂嘴笑。 魏梓芊也露出几分暧昧的笑。 方静宁当着一起长大的姊妹们,小情绪才表露一二,“这样的话莫要再说了,没得教人误会。” “怎么会是误会……” 方静宁不想说这个,打断大娘子的话:“方才我瞧你们神色有些不太对,像是有喜事?” 魏梓兰不说话了,羞意和喜意在眼睛里轮番显现。 魏梓月挤眉弄眼,“还真教姐姐说着了,是有喜事儿,大喜事儿呢。” 魏梓芊有些拈酸道:“可不是,大姐姐好福气呢。” 方静宁聪慧,“难道是……” 魏梓兰脸更加红。 魏梓月直接揭晓答案:“姐姐走后,三哥哥说二叔和平南侯府的二老爷吃酒时定下了口头婚约,除了大姐姐,还能是谁。” 魏梓月年纪还小,国公府上下皆认为,大娘子魏梓兰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二舅舅?吃酒?” 方静宁听得糊涂,又有些不舒坦,忍不住质疑:“惯来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若能当侯府未来的女主人,魏梓兰才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出口维护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说出口的基本便是板上钉钉了,也不损害什么。” 方静宁听出她的态度,便转了话音,笑话她:“瞧你,还没嫁,便胳膊肘往外拐了。” 魏梓兰羞恼,“好啊你,笑我,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她说着,扑向方静宁,挠她的痒。 方静宁纤弱,哪里拗得过她,躲又躲不开。 “静姐姐,我来帮你。” 魏梓月扑上去,说是帮忙,却是个搅和的,一下左一下右。 方静宁和魏梓兰都笑骂她是个“见风使舵”的,又说旁边的魏梓芊是个“隔岸观火”的。 四个姑娘顿时闹作一团。 魏琪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正笑闹的姊妹四个猛然瞥见他,连忙分开。 方静宁气喘吁吁,面颊红润,眼睛水润,笑意未散。 魏琪看痴了,傻傻地盯着她。 方静宁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的衣衫,她们玩闹有分寸,衣衫都还整齐,这才对放魏琪进来的李嬷嬷嗔怪道:“女儿家的闺房,怎地也不通报一声,就这样放人进来了。” “三郎君不是外人,奴婢便粗心了。” 她回话的语气还算恭敬,但主子责备,竟还狡辩,方静宁有些不满,想发火又压下来。 魏琪回过神来赶紧赔礼,“妹妹莫怪李嬷嬷,有气只管冲我发便是。” 方静宁一扭身,坐在绣凳上,只不理会他。 魏琪立在她身侧,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另外三个姐妹对视一眼,稍作整理,规规矩矩地坐下。 三娘子魏梓月招呼魏琪:“三哥哥,你坐吧,静姐姐什么时候气你狠了。” 魏琪小心翼翼地坐下,“表妹……” 方静宁咬了咬唇,给了台阶,扭回来。 魏琪一下子欢快起来。 魏梓月眼睛转了转,又瞧了一眼大娘子魏梓兰,好奇地问:“三哥哥,你与我们说说那平南侯府的许郎君吧?他模样如何,为人如何,还有、还有……” 魏梓月露出些嫌弃来,“我知道你们爷们定是去那寻欢作乐的地方了,那个许郎君可是个风流的?” 魏梓兰紧张起来。 魏琪慌张地摆手,觑向方静宁,“去的是风雅之地,不似你们想得那般。” 方静宁低着头,看都不看他。 魏琪只得对姊妹们说起昨日跟许活接触的种种。 他说得越多,魏梓兰眼里的喜意便越浓,魏梓芊帕子搅得越厉害,而魏梓月托着下巴满是向往,“若是我将来的郎君也这么洁身自好便好了……” 5. 第 5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三月二十三,诸事皆宜。 流言中的平南侯府敞开府门,大迎宾客,宣告回归。 许伯山对外称二老爷许仲山病了,许活随他在前院接待客人。 文家三日前归京,一直在忙碌,今日家主文鹤鸣抽空携全家——夫人高氏,长子长媳一家四口,次子夫妻,以及幼女文馨前来赴宴。 许活今日是主角中的主角。 从前她年纪尚轻,能否长成,长成何种模样皆未可知,这是她以一个即将成年的继承人身份第一次正式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侯府极尽心思。 光是一身行头,便是老侯夫人孟氏和世子夫人文氏精心打造,府中绣娘日夜调整每一个细节,才有了许活今日的亮相。 没有一味的珍宝堆砌,宝蓝底织金缎面窄袖圆领袍,白玉冠压色,脚踏乌皮靴,突出她的优点气质,贵而不张扬,利落又文俊,如松亦如竹。 而外在只是增色,言谈举止、待人接物才真正突显侯府教养风范和她本人的风采。 高氏打量着长大成人的许活,眼中显出纠结之色。 几年未见,文鹤鸣很是夸赞了许活几句,对她十分欣赏。 文家是正经姻亲,来得算是早的,随后又有其他宾客,他们不便多逗留,简单寒暄便入府。 侯府和忠国公府之间的婚事官司,前期一直是国公府方面态度强硬,谴责施压,侯府没有回应,后来乱七八糟的议论下国公府有些骑虎难下,侯府依然没有回应。 但这件事儿必然要有个着落。 贵族有钱有闲更是好热闹,听说侯府今日之宴邀请了忠国公府,猜测今日可能就会尘埃落定,基本上能来的都回帖表示会赴宴。 侯府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许伯山在与宾客言谈中透露,许活在侯府守孝期间,国子监读书之余,还兼顾着一部分府中外务,且为人自律,如此种种,他十分欣慰。 许活的表现也没有让伯父的话失真。 有和侯府交好的武将,蒲扇似的手掌亲近地拍在许活肩上,力道明显不轻,但许活肩膀动都未曾动一下,身姿极稳。 有文臣与许伯山寒暄,许活也进退得宜,应对有礼,言之有物。 宾客们只觉得百般耳闻,不如亲眼一见。 宾客到了大半,忠国公府才姗姗来迟。 他们的马车出现在侯府门前,还未进去的宾客们注意力便锁定在两家人身上,眼神里闪着兴奋的光。 好几辆豪华的马车缓缓停在侯府门前,随后,下人们摆好脚踏,国公府的主子们依次走下来,全都是锦衣华服,男人们腰间环佩价值连城,女人们珠翠满头,富贵逼人,隆重非常。 老国公夫人辈分和诰命都极高,今日当之无愧地上宾。 许活跟着许伯山走出来见礼,有礼有矩,没有显露任何异样。 方静宁和魏家三个姑娘都好奇地偷偷瞧向许活。 忠国公魏高摆足了架子,下巴微抬,挑剔地打量许活几眼,语气骄矜吝啬地夸赞许活:“倒是个不错的后生。” 满头银发的老国公夫人手握着御赐的龙头拐杖,说长子:“你啊,对孩子们严苛惯了,这么好的孩子竟然也挑剔。” 随即老国公夫人满面慈祥地望向许活,眯了眯眼,伸出一只手,“好孩子,快过来我瞧瞧。” 魏家人多,男丁几乎都在忠国公魏高身边,女眷则都在老国公夫人左右身后。 老国公夫人身边原先有两个人搀扶,一个魏琪,一个是大房的长女魏梓兰。 现在她抬起魏琪搀着的那只手臂,若是许活过去,和魏梓兰一左一右金童玉女似的,引人遐思;若是许活避讳着不过去,则难免有些小家子气。 魏梓兰娇羞地垂着头,拿余光悄悄看侯府的许郎君,越看越是羞喜,全浮在脸上。 方静宁察觉到周围人目光有些古怪,渐渐心不在焉起来。 许活眼神极正,丝毫没有偏移向其他女眷,大大方方地向前跨了一步,躬身执了个晚辈的大礼,而后不卑不亢道:“老夫人过奖,贵府世子气宇轩昂,二郎君谦和朴诚,三郎君纯挚光明,晚辈愧不敢当。” 魏琪最没心眼,得他这样的人物夸赞,明显精神抖擞了几分。 许活顺势便冲他一抱拳,随即道:“今日老夫人亲至,侯府蓬荜生辉,祖母许久未见您,早已恭候多时。” 只是稍稍打了个岔,时机转瞬即逝。 老国公夫人凝视许活一瞬,颔首,“我也想与你祖母一叙。” 许活退后一步,抬手作请势。 老国公夫人冲又把手递给孙子,然后在孙子孙女的搀扶下,缓缓入侯府。 宾客们瞧着,眼神交换之间,更是啧叹。 一个家族,优秀的继承人,极难培养,继承人是庸才倒也罢了,若是出个败家子,轻而易举便可将家族基业败尽。 许活方才十七岁,便有如此风度,而且还文武兼修,文臣武将皆可走,侯府对其寄予何种厚望,可见一斑。 这种子孙,平南侯府定然是一步一虑,婚事上本不该出现差错,可惜有心人算计,可惜父亲未能正身直行…… 不过有这种继承人,总归是福气。 不少大人对许伯山表露夸赞和羡慕: “后生可畏,一表人才。” “许大人,恭喜,后继有人。” 许活从始至终不骄不躁。 许伯山骄傲溢于言表。 而及至迎宾结束,六王两公五侯四伯,各大世家,甚至东宫都派了詹事府官员代为出席。 福祸相依,若没有忠国公府相助,侯府难有此时的空前盛况。 许伯山心情大好,对许活道:“你去招待你的客人吧,稍后再来我身边。” “是。” 朱振早就在附近瞄着了,见许活终于落单了,连忙凑过来,“你可算是得闲了,我瞅你都累得慌。” 许活从容道:“我请了国子监的同窗,你可要随我一道过去?” 她这般说,便是外地来的寒门监生。 朱振撇嘴,“你跟那些寒门子弟交好做什么?还特地邀请到你家这样重要的场合。” 许活道:“同窗之谊,我为他们引见些人,日后我入仕,便是助力,各有所得。” 朱振不以为然,于他来说,寒门与他们有天地之隔,“助力”二字着实高抬。 他摆手,“我与他们说不来,我不与你一块儿了。” 许活并不勉强。 · 侯府请了个戏班子,戏台就在花园里,男客和女眷们隔着池塘,互不影响。 初春,白日里温度宜人,园中虽还未枝繁叶茂百花盛开,却别有一番生机盎然的春景。 许活在外院招待年轻的郎君们,花园里各处都有侯府的下人守着,不必担心冲撞。 老侯夫人孟氏便教小娘子们去园子里玩。 姑娘们各自跟关系好的手帕交结伴去逛园子,忠国公府的四个娘子,魏梓兰她们三个都有交好的勋贵家的姑娘,今日却不知为何一个晃神的功夫,就看不见影儿了。 姊妹四个便结伴而行。 魏梓月凑到大娘子魏梓兰身边,小声儿说笑:“大姐姐可瞧见许郎君了?是不是心里欢喜极了?” 魏梓兰红着脸,轻轻推她,“你这人,讨厌极了。” 魏梓月捂着嘴笑。 方静宁和魏梓芊落在后头,安静地随着。 时不时地,她们会碰到一些小娘子,不熟的也就罢了,认识的,论理便是不熟悉也得寒暄几句。 然而那些小娘子很是奇怪,老远便会绕路,隔得远些,又会看着她们这里,咬耳朵说笑。 方静宁第一时间察觉到,以为自己哪里不妥当,可她又是个自尊心强的,越是不自在,越是不愿意示弱。 后来其他三个也感觉到不对劲儿了,面面相觑。 魏梓兰和魏梓芊纷纷察看自己,仪表没什么问题,还是忐忑。 魏梓月见那些小娘子还是瞅着她们嬉笑,“哼”了一声,径直走过去。 那几个小娘子一见,立马收回视线,装作她们什么都没做。 国公府的权势,宫里有德妃娘娘,还是成王殿下的外家,魏梓月是国公嫡出的女儿,这些加在一起,她立在几人面前,直接问:“你们方才可是在对着我们姊妹说笑?” 几个小娘子否认。 魏梓月柳眉一竖,还要质问。 方静宁握住她的手,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魏梓月不高兴,倒也听她的,顺着她离开,才气道:“她们就是说了!” 她们四个皆有同感。 一个人可能感觉错,四个人都感觉错了,那也太稀奇了。 魏梓兰咬唇,情绪不佳,“平白无故,坏人心情。” 方静宁劝道:“咱们又没有真的听到些什么,便是真的听到了,这是在别人府上做客,总归是不好闹出事的。” 魏梓芊附和:“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不是在国公府。” 魏梓兰和魏梓月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尤其魏梓兰不想给侯府留下坏印象,也转过来劝说妹妹。 魏梓月忍下了。 可旁人这样的视线,她们都不舒服,干脆便决定返回长辈们 6. 第 6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平南侯府老夫人的一句话,整个女眷席都静了。 方静宁骤然从先前的情绪中抽离,懵得彻底,脑子一片空白,周围人说了什么,她似乎都听不见了。 脸色苍白的人换成了魏梓兰。 每个人的声音,每个人的表情都放大,变成了令她难堪的利箭。 她禁不住红了眼眶,但她不敢当众失态,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否则府里绝不会饶了她,她日后也再难有好名声。 方静宁回过神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住身边魏梓月的手。 不能往大娘子那儿瞧。 哪怕她们先前的表现已经露出破绽,现在也不能转头,会将夫人们的注意力转到大娘子身上,对她的名声有碍。 有一丝挽回也好…… 方静宁紧绷着身体,魏梓月则因为她的动作,下意识地瞧着她。 忠国公府其他女眷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如芒在背。 方静宁模样是好,可单薄细瘦,一看就不像是个好生养的,况且还是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福薄之女。 娄夫人就是因此,才不愿意向老国公夫人妥协,同意她和儿子魏琪的婚事。 老侯夫人不过是见了方静宁一面,能有多喜欢? 平南侯府这是宁可要方静宁,也不娶魏家女。 今日过后忠国公府就会成为京中的笑柄。 何其难堪。 老国公夫人握紧龙头杖,老脸生疼。 她体面尊荣了大半辈子,这么大岁数,被一个侯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婚事从一开始就是国公府推动,平南侯府从来没答应过,更没有定过人选,也是他们自己说方静宁没定亲,国公府打算为她找一门好亲,老侯夫人相中她,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除了国公府颜面受损…… 平南侯府一点儿没受影响,还得了好名声。 好!真好! 老国公夫人满腔的怒火压在胸口。 气氛诡异而紧绷,各府的女眷悄悄交换眼神,按捺着激动。 戏台上,戏子唱着“盟约百年,如花美眷~~~” 老侯夫人笑盈盈道:“这可真应景。” 女眷们挂着笑脸,内心皆在腹诽:戏是老侯夫人点的,应不应景……可不是她说了算吗? 老侯夫人笑呵呵地问老国公夫人:“老姐姐,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我夸一句大,我家荣安一表人才,你们府上是中意的,我也喜欢方小娘子,正好教各府做个见证,今日就给两个孩子定下,如何?咱们喜上加喜。” 方静宁手冰凉。 老侯夫人温热的手掌圈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方静宁手上一片暖意,心里的冷却驱不散。 身为女子,只能随波逐流,自己的婚嫁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老侯夫人期待地看着老国公夫人,等她答复。 各府的女眷们也都看着忠国公府的老夫人,无人有心情听戏。 平南侯府继承人的品貌有目共睹,先前对侯府施压逼他们承认婚事的是国公府,如今反过来,侯府要结亲,只是结亲的对象不是魏姓,他们若是不同意,国公府就没脸了。 老国公夫人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一副为外孙女高兴的神色,道:“静娘能有侯府这样的婆家,是她的福气,我再没有不同意的。” 老侯夫人眉开眼笑,直接拔下手腕上的陪嫁玉镯,往方静宁的手上套,“好孩子,收下吧。” 方静宁慌乱地看向外祖母。 “收下吧。” 老国公夫人笑得仿佛真心实意的欣慰。 国公夫人小王氏和二房娄夫人没婆婆那么好的养气功夫,看着这一幕,表情都不太自然。 方静宁怔怔地看着手腕上价值连城的玉镯,没有任何喜悦,心底像是有一块空洞,拉扯着她。 · 侯府和国公府这场戏,直到戏台上的戏停了,才传到男人们那头。 忠国公一瞬间脸色铁青,若不是老国公夫人命人传话的时候三令五申要他顾念大局,他就直接甩手而去了。 仿佛所有人都在看忠国公府的笑话。 国公府的人都格外难熬。 唯独魏琪不知道,他跟朱振等人玩儿得乐不思蜀,宴席结束,登上国公府马车的时候还意犹未尽。 魏琪和老国公夫人一辆马车,马车门一合上,老国公夫人的脸色便彻底沉下来,冷若冰霜。 魏琪脸上的笑意还在,有些奇怪地问:“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他是个天真的性子,一向和方静宁好,若是知道了,定然要当场闹起来。 是以老国公夫人看他一眼,没有说出来。 后面的马车上,是方静宁她们四个娘子。 魏梓兰打那时之后,连个眼神都没往方静宁那里移,上了马车,便眼睛下垂,一言不发。 姐妹之间头一次这么僵。 方静宁看着大娘子,欲言又止。 三娘子魏梓月和二娘子魏梓芊小心翼翼地瞧俩人,随即彼此眼神示意。 魏梓芊一向是姐妹们的影子一般,多数时候有话都藏在心里,哪敢在这时候出声,小幅度地摇头。 魏梓月抿了抿唇,试探地出声:“大姐姐……” 魏梓兰身子一扭,侧身对着她们。 方静宁见状,鼻头一酸,忍不住红了眼。 魏梓月挪过去,揪着大娘子的袖子道:“大姐姐,这事儿怨不得静姐姐,是侯夫人……” 魏梓兰呛声道:“是侯夫人看中了她!我当然知道,不用你们一再提醒我丢了好大的脸,一起看我的笑话。” 姐妹们谁会笑话她?大娘子这样说,实在伤姐妹们的心,可三个人听着她声音里的哭腔,都有些不是滋味儿,尤其是方静宁。 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鲜少闹矛盾,如今这般,方静宁自然也有委屈,哽咽道:“早知道今日是这局面,我便不来了。” 魏梓兰心里难受,语气很冲,“你得了便宜,难道我还要恭喜你不成?” 方静宁脸上一行清泪滑落,“阖府都说亲事该是你的,如今莫名落在我身上,外祖母舅舅舅母们又该如何想我?我们姐弟无父无母受着国公府的庇护,今日之后府里得多少人戳我脊梁骨 7. 第 7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魏琪到底知道了方静宁定亲的事。 当时是就寝前,他院子里两个婢女凑在一起悄悄议论,说表姑娘抢了大娘子的婚事,攀上了好人家…… 魏琪不相信,“表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可能嫁给别人!” 他自小便爱与姊妹们亲近,总爱凑在姊妹们中间,哪里受得了表妹另嫁他人,外衣都没穿,直接冲了出去。 夜色下,四个姑娘住的院子—— 往日里姐妹们说话常要到很晚,今日大家心里有隔阂,早早就回了各自的屋子。 院门紧闭,忽然被敲得砰砰响,院内乃至于周围都惊了魂。 魏琪拍打着院门,伤心地哭喊:“表妹!表妹!” 院门微微打开,守夜的婆子惊道:“三郎君,怎么这时候过来?” 魏琪向来对年纪大的婆子们没什么怜惜,直接挤开门,闯进去。 “三郎君!” 婆子惊呼一声,又不敢硬拉,只能用手臂挡。 魏琪跑到方静宁的门外,哭着喊:“表妹,是我!表妹你见见我!” 他没有硬闯,婆子松了口气,劝道:“三郎君,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魏琪不理,仍然喊“表妹”。 屋里,方静宁在第一声喊时便从床上惊坐起,听清后,心脏开始急促地跳,周身发寒,直冒冷汗,“不准开门!” 她喝了一声。 守夜的李嬷嬷手停在门栓前一尺左右,回头不赞成地说:“娘子,这夜里风寒大,三郎君在外头,再冻病了……” 方静宁听着魏琪的喊声,紧紧抱住腿,并不理会她的话。 外头,魏琪守着门,嘴里一声接着一声“表妹”,不看到她不罢休似的直愣愣地盯着。 婆子婢女们小心地哄他劝他:“三郎君,表姑娘睡了,咱们明日再来……” 其他三个姑娘的门接连打开,魏梓兰、魏梓芊、魏梓月裹着披风出来。 “三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魏梓月疾步走过去。 大娘子魏梓兰训斥下人们:“都干什么呢,怎么不拦着三郎君!” 下人们动作大了点。 魏琪挣扎,又大声呼喊:“表妹——” 魏梓芊一脸焦急,小声道:“三哥哥,你快回去吧,表妹要定亲了,不能这般……” 魏琪仍旧不愿相信,“骗人的……” 整个人却晃了晃,好像要碎了。 魏梓兰询问过下人,得知已经有人去找老国公夫人,但这黑灯瞎火的,由着他继续在这儿闹实在不像话,一咬牙,道:“带走!” 有主子发话,婆子们这才敢动手用力拉魏琪。 魏琪不过是个娇贵的小郎君,根本挣不过干惯活儿的婆子们,被架着远离方静宁的屋子。 “表妹!” 他使劲儿扭向方静宁屋子的方向。 魏梓兰气急,“魏琪,你若是想静娘讨厌你,就继续闹!” 魏琪哭闹声一息,惶恐的眼泪挂在下眼睫,“表妹,你当真会讨厌我?” 方静宁的屋子里,无声无息。 魏琪眼里的光渐渐黯淡。 魏梓兰对婆子使眼色,婆子们立马带他离开。 魏梓月走到方静宁门外,小声叫门:“姐姐,他走了,给我们开门吧。”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三个娘子对视一眼,匆匆进去。 床榻上,方静宁死死地咬着左手背,泪流满面,哭得压抑颤抖。 “静姐姐……” 魏梓月小跑过去抱住方静宁。 魏梓兰也抛开白日的不愉快,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 魏梓芊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女子,处处小心,怎么还是这么苦?” 她们锦衣玉食,比她们苦的女子多不胜数,方静宁只是难过,她的表哥啊,为何这样了? 她刚到国公府,是魏琪对她亲热,教她不那么惶惶不安。 小的时候,姐妹们私房话,总觉得世上最好的郎君,也就是魏琪的模样,温柔、体贴、重情…… 情窦初开时,她也因外祖母的话,幻想过和这样的表哥长长久久的幸福生活,届时她便不是寄人篱下,而是真的是属于这个家。 情之一字,最是深重。 她已经可以成家,魏琪怎么不长大呢? · 整个国公府都因为魏琪的闹腾睡意全无。 这不是小儿女的私事儿。 二老爷魏志发怒要打他,“混账东西!” 魏琪失魂落魄地躲都不躲。 娄夫人跑过来一把搂住儿子,护在身下,“要打就打我吧!” 二老爷魏志指着她骂:“慈母多败儿!你起来!我今日非要教训他!” 娄夫人抱着儿子不松手。 “把夫人拉开!” 二老爷魏志喝道。 下人们不敢不从,上前去分开母子二人。 娄夫人抱紧魏琪,其间魏琪一直行尸走肉一般。 “闹什么!” 一声极具威严的喝声突然响起。 老国公夫人拄着龙头拐杖进来,走到二儿子面前,质问:“你打他作甚!他至情至性,只是舍不得妹妹,何错之有?” 二老爷魏志能教训妻子,却不能指责母亲,满脸无奈,“他做了这样的事,传出去,旁人如何看咱们国公府?” “吩咐下去,府里的事儿,谁敢传出去,乱杖打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多人都知道,如何瞒得住?”二老爷魏志苦劝,“咱们倒是无妨,总得为宫里德妃娘娘和成王殿下考虑吧?这逆子犯了错,若是不多加管教,日后难保不会惹出更大的祸事……” 老国公夫人亦有气无处发,被他点着,“我早就与你们夫妻提过这两个孩子的婚事,你们推三阻四!若是他们两个订了婚,平南侯府怎会相中静娘?” 二老爷魏志无言以对。 娄夫人低着头,不甚服气。 她怀里,魏琪有了反应,眼神里闪过不甘。 老国公夫人敲了敲拐杖,看着二儿媳道:“若非你们妹妹妹夫去了,恐怕是你们巴巴地贴上去,人家愿不愿意选三郎做女婿还未可知。” 方静宁的爹方灏那是惊才绝艳之辈,若不是福薄,必定前途无量,那时二房就算是国公府的,凭魏琪无功名无爵位,不见得够得上人家的千金。 但这个事实,娄夫人十分厌恶,她晓得不能在此事是顶撞婆母,只幽怨道:“母亲责怪我们,我们夫妻心里也愧疚,可我总觉着那两个孩子是个捂不热的,这么多年在外家住着,永远跟咱们隔着一层。” “从前他们表兄妹那样好,如今一有了好婚事,便这样不顾情分,任由三郎伤心难过,我这当娘的,心该有多疼啊~” 她说着,捶打胸口,眼泪不停地流。 老国公夫人瞧着孙子丢魂的丧气模样,亦是心疼不已。 “母亲,现在说这些无用。” 二老爷魏志指着魏琪,“是已成定局,国公府本就丢了脸,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再影响声誉。” 老国公夫人沉默。 二老爷魏志直接吩咐:“看好了,不准他再靠近姑娘们的院子。” 他说完,请走老国公夫人,转身去妾室屋子睡。 娄夫人哄着魏琪在偏房躺下,回到正房后,没忍住,砸了一个花瓶。 陪嫁的宋嬷嬷小心劝说:“您小心割了手。” 娄夫人满脸的厌恨,“倒叫她一个孤女捡着一门好婚事,她也配!” 另一头,偏房里,魏琪侧躺着,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没入发间。 他一夜未睡。 第二日一早,婢女们伺候魏琪起床更衣。 魏琪满脸倦色,眼睛红肿,眼里都是红血丝,一看便是彻夜伤心。 娄夫人见了,心疼极了,“你这不是伤娘的心吗?” 往常二老爷住在妾室那儿,她都要气得吃不下饭,今日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精心照料他用早膳。 魏琪情绪低落,几乎没出声,母亲喂什么就吃什么,不过并没有昨夜的痴态。 娄夫人依着他的性子道:“先前你不是说喜欢娘身边的杜鹃吗?娘让她去你房里。” 魏琪装作听进去,定了一瞬,才继续喝汤。 娄夫人心情更放松,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想通些,好娘子多的是,娘和你祖母必定给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魏琪一言不发。 伤心需要时间愈合,但年轻郎君的真心又能有多长久。 娄夫人只当他情绪平静了。 饭后,魏琪要出门。 娄夫人没有多想道:“散散心也好,娘给你拿些银两。” 魏琪很顺从地拿着一袋银两,准备出门。 小厮问:“三郎君,咱们去哪儿?” 魏琪只低声道:“出府再说吧。” 主仆一行几人径直去外院等车马房备马车,等候的功夫,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出现。 “三表哥,你要去哪儿?” 魏琪有心事,吓了一跳,“景瑜?你、你怎么没去上课?” 国公府有自己的小学堂,专门为小郎君们请了一个举人先生,方景瑜和国公府嫡长孙年龄相仿,便一同读书。 方景瑜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逃了学。 他没回答魏琪的问话,只追问:“表哥,你要出门吗?” 魏琪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心情不好,出门走走……” 方景瑜眼里掩饰不住的愤怒,只是魏琪没发现。 昨天是魏琪在姐姐那儿闹,坏姐姐的名声,他有什么资格心情不好? 方景瑜不喜欢魏琪,从这两年姐姐经常因为他难过就不喜欢,经过昨天,更不喜欢了。 小厮来报,马车备好了。 魏琪叫方景瑜回去,他要出门。 方景瑜不走,还跟着他,“表哥,你带我一起出门吧。” 魏琪立即拒绝:“不行。” 方景瑜瞪着他,戳穿道:“你是不是要去找平南侯府的许郎君?” 魏琪瞪大眼睛,“你、你、你……” 他是个很好懂得人,根本没长大。 方景瑜都比他心智成熟,威胁:“ 8. 第 8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方景瑜嚎啕大哭许久,一直哭,一直哭……哭个不停,有些抽搐。 若是寻常孩子任性的哭闹,许活多少会有些不耐。 不过方景瑜…… 许活却越来越饶有兴趣。 方景瑜才九岁,只有一个至亲姐姐,可以说是相依为命,骤然面对今日的情景难以承受而崩溃,实属正常。 但他只会懦弱的哭,在许活这里,便是无能。 方景瑜的表现不一样,他哭得越久,越是伤心,一些刻意的成分越是暴露无疑。 他非常能哭,嗓门和音调只在中间某一刻有过些许变化,其余时间眼泪一直流,抽噎没断过。精致的小脸满是湿濡,配上时不时地抽噎颤抖,格外容易惹人疼惜。 很明显,他在故意引人同情。 这种方法,需要针对特定的对象,比如朱振或是魏琪那种人,很大几率非常有效。 许活这样冷静到冷漠,绝不会同情别人损害自己利益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好名声当然愿意对方氏姐弟的遭遇表示怜惜,但更能令她感到愉悦的,恰恰是方景瑜的心机。 旁人不喜欢小孩子有心机,许活正相反,她喜欢聪明的孩子,如果不够聪明,那就乖巧听话,这两种,都不会惹麻烦。 方景瑜爱护姐姐又有心眼,对侯府来说是意外之喜。 许活喊人进来,吩咐:“给方小郎君打盆水来。” 婢女青鸢进来又出去。 方景瑜还在哭。 片刻后,青鸢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进来。 无需主子吩咐,青鸢放下铜盆,洗了洗干净棉帕,拧了拧,便在方景瑜身边蹲下身,“方小郎君,得罪了。” 一句话后,温热的帕子直接糊在他的脸上。 方景瑜的哭声全堵在帕子里。 “唔唔……” 青鸢轻柔且干脆的将他整个小脸抹了一遍,起身,端起热水盆退出去,全程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方景瑜:“……” 脸上干干爽爽,张嘴想再哭,他自己都觉得太假。 “哭够了?” 许活冷淡的声音响起。 她没什么表情,气势又强,方景瑜有些怕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睫毛因为哭过黏成一捋,眼里也水汪汪的。 许活心一点儿没软,“哭够了就起来,坐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方景瑜呆了呆,随即迅速爬起来,站直。 他悄悄查看了一遍衣裳,书房的青砖地一尘不染,衣裳干净如初。 可即便如此,方景瑜想到他刚才的举动,仍然耳朵红透。 许活扫了眼他的身量,问:“练武了吗?” “练了……”方景瑜回答完,想起许活方才舞枪弄棒的自如,又否认,“没、没练……” 许活微微皱眉,“长者问话,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模棱两可,岂非不诚。” 她这样直白的教训,方景瑜却奇异的并不抵触,甚至有些眼酸。 他不满周岁便已父母双亡,有记忆以来都在国公府寄人篱下地长大。 舅舅表哥们待他并不如何亲近,他不敢犯错,自然也没有人训斥他,方景瑜的成长中一直缺失着父亲的角色。 许活……是他未来的姐夫,和姐姐会变成一家人,也是他的家人……吧? 如果他听话一点,他会不会更喜欢他们? 方景瑜变得异常乖巧,“只是学了一套拳,不常练。” 许活九岁的时候,已经上马练骑射,磨破了大腿肉,祖父扔给她一罐药膏和绷带,她自己擦自己绑,第二天依然要扎马步。 方景瑜九岁才学一套拳,看他动作,手脚也并没有多少力量。 许活缓缓吐出一句:“娇生惯养。” 方景瑜羞愧地埋下头。 “畏畏怯怯,抬起头。” 方景瑜下意识挺起小胸膛,抬起小脑袋。 许活又问他学业。 方景瑜在学业上要自信许多,答了所学进度。 许活随机抽了几篇文章考较他。 方景瑜努力挽回,毫不保留地表现,全都默诵如流。 许活边听边赞许地点头。 方景瑜便更加自信,小脸上都有些放光,声音也越发洪亮,许活不考了,他还一脸的意犹未尽。 “你的先生可有说让你何时回乡考童试吗?” 方景瑜抿唇,想起许活的训话,诚实回答:“我在国公府的学堂,表现的不如侄子魏筠,先生说他过几年可回乡一试,我随他一起。” “藏拙?” 以许活的了解,他的基础可以参加县试。 方景瑜低落,“除了阿姐,大家都不会高兴……” 国公府……属实是有些意思。 许活没有对一个小孩子在特殊环境中的自我保护方式指手画脚,而是道:“莫要懈怠学业,待我与你阿姐成亲,我重新为你找先生。” 方景瑜若是一直跟侄子一同读书,必定会拖累学业,那他何时才能入仕,成为他的助力? 而方景瑜面露喜色,“许郎君……你没有误会我阿姐,婚事不会生变,是吗?” 他又着重强调,“我阿姐跟表哥绝对没有私情,你相信我!” 9. 第 9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魏琪带方景瑜出来,又扔下方景瑜一个人跑了。 国公府那边,光是下人去传话,不够免除国公府对方景瑜的责问,是以许活亲自送方景瑜回国公府。 既然来了,自然要拜见国公府的长辈。 国公府的男人们都在外当差,只有老国公夫人、国公夫人小王氏、二房娄夫人听说许活来了,在正院一同见许活。 许活一身装扮比昨日宴上要低调素净些,大步流星行进门,停在堂正中,躬身行礼。 方景瑜像是知道犯错了,从进门便低着头,等许活行完礼,扑通跪下,请罪:“外祖母,景瑜知错,再不敢逃学乱跑了……” 老国公夫人似安心似嗔怪地看他,“下次莫要不打招呼便离府,为了找你府里鸡飞狗跳的,外祖母可经不得你们这些孩子吓。” 方景瑜愧疚,“景瑜错了,清外祖母责罚。” “没事儿就好,外祖母哪舍得责罚你们。”老国公夫人冲他招招手,“过来,外祖母看看。” 方景瑜起身,走到老国公夫人面前。 老国公夫人关爱地上下瞧了瞧他,才转头问许活:“我们三郎和景瑜没给侯府添麻烦吧?” 许活稍顿,露出些许明显的迟疑,随后才关心地问:“不知三郎君可回府了?” 娄夫人接过话,有情绪道:“回了,出去散心一趟,回来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恍恍惚惚的。” 方景瑜欲言又止,眼神里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阴郁。 她询问之后,必然知道魏琪去了平南侯府。 许活不打算隐瞒魏琪所做之事,且她还要占上风,教国公府不得不理亏,一再退步。 “我此番前来,其一是送方小郎君回府,其二便是关于三郎君……” 未尽之意,是其中有隐情。 老国公夫人心下一重,有不好之感。 许活简洁地叙述了魏琪到平南侯府之后的言行,末了道:“侯府并无拆散旁人姻缘之意,只是先前贵府说不欲亲上加亲,方小娘子也没有定亲,祖母才提出我与方小娘子的婚事。” “我家中长辈尚不知此事,若是国公府着意悔婚,还请尽早,免得拖下去更生波澜。” 方景瑜急得掉眼泪。 明明她先前还说要给他找老师,怎么又变了? 老国公夫人三个女眷,面色却是尴尬。 国公夫人小王氏眼神不满地暼过妯娌,怪她没有教导约束好儿子,害得大房和国公府都得跟着丢人。 娄夫人也没想到她儿子竟然跑到侯府闹去了,这样的情况,许活说些言辞厉害的话,实在不意外。 老国公夫人很快收拾好表情,从容地否认道:“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兄妹情分当然要深些,三郎只是舍不得妹妹,并无私情,若不然,静娘这样好的姑娘,我们早就定下了。” 许活轻而易举地信了,“原来是这样。” 老国公夫人含笑点头,“婚事照常进行便是。” 许活道:“祖母已经请好官媒,正在备礼。” 老国公夫人笑着说:“结两姓之好是皆大欢喜的喜事,希望不要再节外生枝。” 许活附和:“侯府对婚事慎重,自然不会轻忽。” 老国公夫人目光锁定在许活身上一瞬,笑容变淡又恢复如初,称许道:“侯府是好的。” 许活与她打了几句笑里藏刀的机锋,便告辞离去。 几人目送许活走后,老国公夫人始终没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堂内静了许久。 老国公夫人转头看见哭得可怜的外孙,心一软,叹气道:“你表哥有些糊涂,吓到了吧?回去好生歇着,往后不许再耽误功课了。” 方景瑜左右开弓,抹掉脸上的眼泪,答应完,行礼离开。 大儿媳小王氏终于不满道:“三郎冲动不要紧,可若是拖累了府里的姑娘不好嫁人,他如何承担的起?” 娄夫人辩解:“他还小……” 小王氏嗤笑,“跟这许郎君同岁吧?还小?” 娄夫人涨红脸,她再如何疼爱儿子,也无法睁着眼睛说儿子强过许活。 “都少说两句吧。” 老国公夫人转向二儿媳,“近些日子看好三郎,让他待在府里安生读书吧,哪儿都别去了。” 娄夫人应声,再是不甘也不敢说旁的多余的话。 这次魏琪做的事儿,是说不过去了。 另一头,方景瑜离了正院,并没有回他的住处,而是去了姐姐那儿。 方静宁屋子—— “他果真这样说的?” 方景瑜点头,小声道:“阿姐,我想许郎君做我的姐夫,我觉得他比表哥好。” “才一日,你便被收服了?” 方景瑜面露崇拜,“他很厉害,今日教了我许多东西。” 方静宁神色复杂。 她有几分清高,格外在意真和情,眼里就更揉不下沙子。 方静宁聪明,只是先前碍于了解的不多,很多地方想不通,如今串联起来,便彻底明白,她不过是一枚棋子,旁人对弈,她毫无反抗之力,是否有用也在执棋之人将棋子落在何处。 许活没有在方景瑜面前隐瞒,可一举一动目的明确,似有深意…… 方静宁咬了咬唇,她不喜欢唯利是图、心机深沉的人。 可魏琪一片赤诚,又给她带 10.第 10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许活原计划轻车简行,城门一开便出发。 奈何府里准备了好几辆马车,还安排了婢女随行,即便准时出发,脚程也快不起来。 许活既是没强硬拒绝,因此行程慢,也不后生烦闷,权当是带着马儿跑跑,松快筋骨腿脚,熟练骑技。 “哒哒哒——” 一串马蹄声越来越近。 伴随着马蹄声,还有由近及远的呼喊:“荣安——荣安——你等等我!” 许活闻声回头,便见朱振整个身躯趴在马身上,抱着马脖子,颠得要死不活,还掉装备。 他前面掉,小厮和护卫坠在后面捡。 主仆皆狼狈。 许活:“……” 朱振终于赶到许活这儿,累得瘫软在马背上,四肢垂下,气喘如牛。 半晌,他费力地抬起圆咕隆咚的脑袋,抱怨:“你走得也太早了些,我紧赶慢赶,还以为追不上了。” 许活问:“你这是作甚?” 朱振气稍匀了些,“当然是跟你一起去打猎啊。” “……”许活不愿意带累赘,“回去。” 朱振不听,生怕许活赶他,抱着马脖子笨拙地挪腿,下马。 可他上去的时候有护卫扶,下来时一个人,根本下不来,成功半挂在马一侧。 朱振害怕地呼唤:“荣安!荣安!你快救我!我要摔下去了!啊啊啊啊——” 他重心全在一边儿,马驼不稳,也躁动地乱动。 朱振更吓得呜嗷叫。 许活可怜马,抬抬手,示意护卫上前解救。 两个强壮的护卫下马,一左一右地撑着他的上肢,将朱振抬下来。 朱振软趴趴的脚落地,他们便要松手,朱振立即薅住两人,“别别别,扶着我!” 正好他的小厮和护卫赶上,伸手来扶。 朱振不要,他觉得许活的人更踏实。 “你就带两个人出来?” “这不是着急吗?”朱振一边支使许活的护卫扶他去许活的马车上,一边道,“赶上你就好了,让我上去缓缓。” 许活没管他,吩咐人:“继续赶路。” 马车上,青鸢和青菡两个婢女走下来。 朱振被人架着,还不忘了调笑,“原来你们两个也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坐,还能解解闷儿。” 青鸢面不改色,仿若没听见。 青菡咬了咬唇,愤于他的轻佻。 许活骑在马上,侧头,“你若是不安分,就回去。” 朱振立马收起花花嘴脸,老老实实地上马车,规规矩矩地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好,“我好了。” 青鸢和青菡重又上马车,坐在马车门处。 青菡透过窗子,两颊飞起红云,欢喜又爱慕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郎君。 她以为许活方才是在维护她们,她觉得在侯府里头为婢是幸运,自家的郎君跟其他府里的郎君们不一样,尤其是朱振这样不庄重的。 马车开始缓缓行进,朱振从宽袖里掏啊掏,掏出一个物件儿看了一眼又塞回去,许久后掏出一个钱袋子,从里面拿出两块儿碎银子。 朱振见许活没注意马车这儿,倾身扔到两个婢女的裙子上,“拿着,小爷赏给你们的。” 还有什么事儿比银子从天而降更快乐的。 青菡瞬间双眼冒光,心中对朱振的评价急转弯儿。 朱郎君只是口头上有些不庄重,向来不动手动脚,其实也不是坏人。 青菡嘴角压不住,还假作淡定,和青鸢一起恭敬地道谢。 她自个儿都没发觉,态度变化明显的很。 青鸢耳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随了许活,无趣的很。 朱振觉得青菡有趣,后面的路程,一直在逗她。 青菡每每厌烦,又被金钱腐蚀。 · 马车缓缓停在平南侯府南郊庄子前。 朱振趴在马车上看着眼前小小的二进院子,呆住,“荣安,你家田庄的宅子,也太破了,这怎么住啊……” 田庄赵管事带着妻儿等在门前,听到这话,诚惶诚恐地解释:“庄上环境简陋,但小的带人仔细打扫过,一应物品皆换了新的……” 朱振依旧嫌弃,不下马车。 “不必理会他。” 许活将马鞭随手扔给护卫,踏进宅子。 这二进的宅子,乃是砖瓦所建,小是小,可比寻常百姓家的泥土草房要好上百倍。 许活早知庄子的情况,侯府也知道,正是知道,才准备了这样多。 侯府的下人们忙活起来,卸东西,搬进去,安置…… 朱振眼见许活不管他,忙下了马车,颠颠儿地追上去。 许活几步便进入正堂,还未坐下便吩咐赵管事:“将账册送过来,佃户们也都叫过来。” 这三年侯府守孝,许活管府务一向是这个雷厉风行不拖拉的风格,赵管事早有准备,恭敬地应声,立马让儿子去做。 朱振在后面抽嘴角,“脚才沾地,你不累吗?” 许活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她目光炯炯,明显精力十足,朱振眼神涣散,累得跟狗一样。 朱小郎君:“……” 比不了。 认输。 朱振什么都没带,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子,递向赵管事,叫赵管事为他采购上好的用具。 赵管事为难,“朱郎君恕罪,此处离京城快马加鞭也要小半日,今夜恐怕无法安排。” 朱振道:“那就去附近的县上。” 赵管事看向许活。 许活道:“将为我准备的,匀给他。” “是。” 打从府里送信儿称,郎君要来,赵管事便在县上买了最好的棉花布匹赶制被褥,一应用具也都提前准备好。 侯府带了常用的,他们便是以备不时之需,若是没带,他们没准备,便是失职。 此时恰好可以招待贵客。 赵管事庆幸不已。 没多久,赵管事的儿子带着账本回来,呈给许活,又带贵客去厢房安置。 朱振看着逼仄的小屋子,满脸嫌弃,要求看看正房。 赵管事的儿子不敢去扰郎君,便去请示婢女青鸢。 青鸢没有阻拦。 正房也不大,朱振站在门口一览无余,但比厢房要宽敞不少,更重要的是,她们从床上收起的被褥照比铺上去的差了好些等。 朱振又跑去正堂找许活,厚脸皮道:“荣安,今日你我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如何?” 许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凉飕飕的。 朱振瞬间怂了,“当、当我没说。” 灰溜溜地退出去。 许活收回视线,继续看账,顺便一心二用听赵管事汇报佃户们的情况。 良田都在贵族手中,这片土地肥沃,平南侯府的庄子附近都是京中各家的产业。 势大根深的高门大户底下,其实藏污纳垢,基本上都会大肆囤田占地。 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很难在这世道平安生活,想有所倚靠,便会投向大家族,成为佃户,进而贵族的田地越来越多。 传统如此,农耕为重,土地是必争资源,平南侯府也不能免俗。 平南侯府当然不是完全的大善之家,只是并不严重盘剥佃户,佃户们能够吃饱,心里踏实,便已经很感恩戴德,觉得他们是不错的东家,忠心耿耿。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作用。 赵管事向许活禀报:“前几日,佃农说理国公府的四郎君在南边儿庄子上游玩,每日都有人来去,据他们听到的,就有四驸马 11.第 11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异地,许活仍然早起。 天亮前,她在宅子前的空地上练武,朱振在睡。 天亮后,她亲手做陷阱,朱振在睡。 早膳前,工具都准备好了,护卫们也备好马,整装待发,朱振还在睡。 “郎君,可要叫朱郎君?” 青鸢请示。 “不必管他。” 许活仍旧是早间那身黑色短打武服,额头上绑着一根红色发带。 青菡端着早膳进来,越靠近许活,神情越是羞喜,为许活做了一件事,便满足而去。 她自那次之后,身上再没有过浓香,行为上没有过逾矩,只是这般神态……不可放纵。 “青鸢,我的规矩你忘了吗?管束教导婢女失职,该当如何?” 青鸢一惊,慌忙跪下,“奴婢知错。”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权夺利,许活的院子也不例外。 许活跳脱出内宅,事务繁多,日后为官更是不得闲,不可能放更多精力在内宅中。 各司其职,按规矩行事,许活不在乎婢女们之间有什么龃龉。 青鸢是芦园里的一等婢女,正管着婢女们,下头有问题,她有直接责任。 “这次我不罚你,若再有下回……” 言尽于此,许活专心用膳。 青鸢恭谨地起身,立在她身后。 许活用完早膳,朱振还没起,她也不等,直接走。 护卫接过厨房准备好的干粮和水,挂在几匹马上,绑好,仔细检查。 “郎君,妥当了。” 护卫长禀报。 许活踩着脚蹬,衣袂翻飞,利落上马。 护卫们随后纷纷上马。 “出发。” 许活一声指令,刚勒紧缰绳,院子里响起一声嚎叫。 “荣安!!!!别走——” 鸟都惊飞了。 许活微微闭眼,想要直接撇下他,可到底尚存一丝情义,抬手叫停了众人。 朱振衣衫不整地跑出来,薅住许活的缰绳。 许活的马有几分灵性,踢踏着步子,鼻子冲着他喷气。 几滴鼻水喷到朱振的脸上。 朱振:“……呕~” 手还不松。 马甩了甩头,要去顶他。 朱振赶紧放开缰绳,举手投降,“马爷,马爷……” 许活拍了拍马头,叫它老实些,然后问朱振:“你也要跟去?我们下完陷阱要上山打猎,天黑前才回来。” 朱振道:“你们别想丢下我,我也要去打猎!” 他昨日那一身锦衣,随便一根枝子都能挂烂,许活便教护卫匀出一身新衣给他。 统一的护卫武服,护卫们穿着高大威猛、威风凛凛,朱振敦圆的身材穿上,肚子裹得紧紧的,一走一动浑身的软肉都在颤。 他的小厮和护卫拖扶他上马,动作姿势滑稽。 青菡忍俊不禁。 青鸢严厉地瞪她。 朱振是靖北侯府的郎君,他可以不在意,下人不可以嘲笑,尤其他们所作所为影响的是平南侯府和许活的颜面。 青菡收起笑,委屈地看向许活,见郎君根本没注意到她,又庆幸又失落地垂下头。 朱振坐稳后,青鸢递上厨房现烙的馅饼。 “还是青鸢疼我。” 朱振美滋滋地打开保温的皮囊,腾腾热气一飘出来,他肚子就咕噜噜地响起来。 他咬了一口,烫的难以下咽,一块儿饼在嘴里反复翻炒。 许活点了几个护卫,吩咐:“你们先随朱郎君慢行,随后赶上。” “是。” 朱振正吃着,知道许活不是要丢下他,就不着急了,坠在后头慢慢蹭。 另一头,庄上的宅子里,青鸢和青菡单独在主屋收拾。 青菡但凡触碰到许活的东西,便会露出一副娇羞之色。 “青菡。” 青鸢严肃地出声。 青菡抬眼,疑惑。 青鸢冷冷地说:“郎君要娶妻了,方娘子就是咱们侯府未来的主母。” 青菡脸一白,紧接着不甘道:“我是老夫人……” 青鸢打断:“郎君有郎君的规矩,郎君不喜,老夫人便绝不会强塞。” 青菡双臂垂在身体两侧,攥紧手,眼里噙着眼泪,不愿意当着青鸢的面儿掉下来。 她是老夫人身边一个陪嫁嬷嬷的亲戚,入府后受那嬷嬷照顾,在正院做着轻省的活儿,因着模样好,在芦园前一等婢女青兰出府嫁人之后,另一个二等婢女青禾补了缺,青菡才进到芦园。 别家小郎君稍微长成,府里便会安排通房丫鬟教导人事,许活洁身自好,青菡是唯一个不是由府中分配,而是老夫人带着隐晦意思安排进来的。 青菡平常的做派,也明显有飞上枝头的心思。 芦园的婢女们都看不上她这样的,但她们是婢女,不好得罪,大伙儿便不约而同地选择冷眼旁观,等她做得过分了,郎君出手,她就蹦跶不起来了。 但现下,许活对青鸢不满了。 青鸢不能再不作为,严厉道:“你莫要不服,郎君的宽仁是有限度的,我此时提醒你,便已是到郎君的临界点,你若再不收敛,拖累旁人,任你是谁的亲戚,侯府都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今日我罚你半年的月钱,回府就报给青禾。” 青鸢总管芦园内的事务,青禾总管账目和钥匙,包括芦园内下人们的月钱。 这责罚一定会过明路。 郎君真的对她不满了吗? 青菡面色煞白,垂下泪来。 · 许活不等朱振,骑马跑得极快,先一步到庄上佃户踩好的点,下好了一半陷阱,朱振才赶到。 他差点儿颠散架,下了马脚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护卫们吓得散开,不敢站在他前方。 许活一个人受他的大礼,“……” 朱振起不来,哪儿跪下就干脆在哪儿躺下了,呼哧呼哧地喘,“累死爷了……” 地上凉,他又叫他的护卫拿个棉披风过来,拿来了他不想动,微微抬起两只胳膊,也就不到一寸高。 他的护卫只好在一众威风的平南侯府护卫的目光下,尴尬地平铺好披风,然后请侯府的护卫帮忙,两个人一起拖朱振。 朱振的脚就拖在地上,一点儿力不出,躺到了暖和的披风上,裹了裹,掖了掖,防风。 贵族的性子千奇百怪,狂放不羁者也不在少数,像朱振这么难以言说的,护卫们只听过见过这一个。 说他讲究,他在地上躺得挺安逸,说他不讲究,当客人挑剔别人的地方完全不客气。 许活习惯他这德性了,视而不见。 朱振侧头,看她亲手放陷阱,不理解,“何必你亲自动手?让护卫弄,你趁着这个机会出来放松放松多好?” “稍后去打猎正好放松筋骨。” “……你管这叫放松?!” 朱振深觉离谱,猛地坐起来,“打猎算什么放松!” 许活这里,自然是放松。 朱振眼前一黑,终于意识到,指望跟许活出来玩儿,是个错误。 而接下来的一天 12.第 12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你不是说今日哪儿都不去吗?” 朱振振振有词,“我不能教你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欺负了,我得陪着你。” 许活视线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地扫,“你确定?” 朱振耍无赖,“小爷跟你出来,你就得对小爷负责,出去玩儿不带我不行!” 许活摇摇头,不跟他分辨,“走吧。” 她其实早就猜到朱振不会落下这个热闹,提前派人去理国公府的庄子上知会过,否则不管朱振是谁家的子孙,贸然带上门做客都是极其失礼的。 俩人骑马到陆家的庄子前。 朱振一瞧陆家庄子的高门高墙,以及围墙延伸的长度,对许活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那地方,咱们勋贵的脸面往哪儿搁?” 许活道:“此处离明山行宫不远,是先皇赏给已故陆太傅的荣养之地,据说引了行宫的温泉,四季如春。” 御赐自然非同寻常,勋贵也不能比。 朱振只是震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许活目视前方,并未回复。 说出来便如同自夸一般,但事实是,她从未有一刻懈怠,天资不够就读万卷书,全都是为了那个目标做准备。 陆家的守卫向两人行礼,“许郎君,朱郎君,我们郎君和宾客已经在等候二位郎君,里面请。” 许活的护卫将庄子上的山珍作礼,交给陆家的仆人。 仆人领着两人穿过一间厅堂,沿着亭廊一路往深。 单面廊墙上,漏窗观景,窗窗不相同。 一行人步入月亮门,便入了园,踏上鹅卵石路,或是随引峰而转,或是穿过另一道门,每换一处景,脚下的石子纹样皆不同。 许活和朱振这样的家世,什么样儿的景色都见过,倒也并不如何稀奇。 不过顶级世家规矩之森严,着实见识到了。 带路的仆人,每一步的步幅都如同尺子量出来一般,路过的仆人,行礼的高度也都毫无差别,甚至……仆人们的身量几乎都差不多。 全程除了流水声风声,脚步声都微乎其微,更是没有人聚在一起闲说些什么。 或许只有宫里可比? 可惜两人都没进过宫,无法比较。 许活幼时经常随祖父出门见世面,自然也去过陆家,很是泰然。 朱振只在勋贵的富贵乡里打过滚儿,对这种严谨的气氛极不自在,想跟许活说几句悄悄话,也不好意思乱动。 勋贵的脸面不能丢! 一行人又走了些距离,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走到一扇阖着的门前,仆人敲了敲门环,随即恭敬道:“两位郎君,里面不远便到了,小的只能送到这儿。” 许活微微颔首。 门开了,蒸腾热气扑面而来,入眼是氤氲的池水和绿草如茵,乐声更清晰。 换成新的侍女为两人带路。 几人沿着花团锦簇的池岸走了几步,踏上曲桥,面前更加开阔。 许活看见水榭上有人,水榭上的人也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乐声陆陆续续停下。 许活和朱振又走近些,看清水榭上的人。 那是六个风格迥异的俊美青年。 正位上,白衣出尘的郎君,一双桃花眼微弯,嘴角一直噙着笑意,乃是理国公府的四郎,今年的新科状元陆屿。 其左,年纪稍长的郎君五官硬朗,长袍半敞,露出紧实的胸膛,酒水顺着下颚滑到胸膛,没入腰带,举手投足皆是□□色气。 坊间传闻,四驸马陈境泽风流而不下流,豪放而不浪荡。 其右的青年松风水月,君子之姿,也率先与许活二人见礼,“许郎君,朱郎君,幸会,在下林牧。” 紧随他后,更靠外的三人一一见礼。 年纪看起来最长,敦厚的方脸青年见礼时自报姓名,是二甲第一的徐泽安。 李栩然身上则带着名门子弟和少年得志的倨傲。 这最后一个,便是探花郎顾笑舟,这些人中,唯有他是寒门出身,身上却丝毫没有局促,也没有任何讨好。 陆屿笑若春风,抬手指向林牧和李栩然下首唯一一个空桌,请两人落座。 那是最末一席,对面是顾笑舟,不过在场皆是有功名的,许活和朱振算起来,只是白身,并不算辱没。 许活向主人一礼,带朱振落座。 四驸马陈境泽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起,捏着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来回打量着二人,嘴角勾起戏谑的笑。 “这位是什么眼神?” 朱振咕哝不满。 四驸马陈境泽拎着酒壶冲着许活他们随意地一抬,“二位看起来性情不似能相合的,没想到竟是能一同出游的朋友。” 他这话,解了惑。 许活此行是为打猎,没带华服,便只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色常服,一根发带将头发全都束在头顶,黑发一束自然地垂下。 朱振还是来时那身锦衣,珠玉宝石,浑身豪富之气。 寻常这样两个人,许活着一身简单装扮,就像是朱振身边的小厮。但许活气质不俗,仪态挺拔从容,朱振也明显以她为主,这样的两人在同一个画面,便很有趣了。 而朱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荣安身边,最好的朋友就是我了。” 李栩然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嘲笑意味。 朱振怎么说都是她带过来的人,许活自然要维护一二,“朱振为人率真豪爽,待友以诚,值得相交。” 这是许活头一回夸他,还是当着这么多人。 朱振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一脸爽到的笑容。 许活瞥见,“……” 她并没有露出嫌弃丢脸之色,可沉默多少说明了他们的友情多少有点儿包容在。 陆屿和煦道:“方才听家仆来报,许郎君带了新打的野物来。” 许活回道:“荒郊野地,礼数不周,只能用亲手所猎之物以示诚意,还望陆郎君见谅。” 陆屿笑道:“许郎君亲手所猎,乃是至诚之礼,我吩咐膳房收拾了,稍后送过来,我等晚些一同烤食,如何?” 许活当然不会有意见。 朱振眼睛一亮,昨日想得今日就实现了。 时间还早,李栩然忽然道:“方才我等在合奏,正在兴时,许郎君和朱郎君来得巧,不如一道合奏一曲?” 其他人也都看向许活二人。 朱振不由地露出抗拒来。 李栩然勾唇,“难道朱郎君为难?” 勋贵的脸面不能丢! 朱振受激,“有何为难……” 都是人精,就他一个憨实的。 许活打断,直言:“我们二人自是比不得诸位精通琴乐,不过恰逢春日宴,难得一聚,也不愿扫了诸位的兴,不如朱振与诸位合奏一曲《破阵曲》,我舞剑助兴,如何?” 《破阵曲》煞气太重,少有人弹奏,尤其在其乐融融的宴席上,都是些悠扬的丝竹吱声。 他们也不见得会。 就如同李栩然的邀请一般,她的邀请抛回去,他们又是否接的下来? 该迎自然要迎,但以短击长,显然不明智。 而李栩然听了许活的话,面上一滞,露出几分窘意和不甘。 徐泽安已过了年轻气盛争一时之气的年纪,直接拱手道:“徐某不擅此曲,若要合奏,只能当个看客了。” 陆屿也没有参与,作为主人替李栩然圆了个场。 其他人面色不变,很是从容,显然不惧。 陆屿更是眼露兴味,“来人,取剑来!” 这便是确定要合奏了。 陆屿又问:“诸位都用什么乐器?” 几人手边便有先前用的乐器,唯有顾笑舟换了埙。 朱振在许活耳边紧张道:“我不会《破阵曲》啊,我插进去岂不是丢人?” “战鼓你还不会敲吗?” “会是会……” 武将传承到这时,也要识文断字,习君子六艺,朱振懂乐理,只是不精,但他幼时在边关待过两年,说是战鼓和号角声启蒙也不为过。 而武将的孩子,自小玩儿的是战场杀敌、舞刀弄枪的游戏。 “你看我剑势,谁都不必理,只管敲你的。” 朱振一听,一咬牙,奏就奏,谁怕谁? 陆家的庄子里还真有大鼓,仆人小心翼翼地搬来,放在水榭外。 同时,仆人躬身,双手呈上来一柄剑。 许活单手握住剑鞘,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抽出少许。 银光刺眼。 陆屿笑问:“许郎君可满意?” “剑是好剑。” 可惜秀气了些。 祖父曾经告诉她,兵器就是兵器,兵器的作用只有一个,见血和杀敌,只要足够锋利结实,就是好兵器。 这把,华而不实。 许活没有掩饰神色。 陆屿和四驸马陈境泽对视一眼,兴味更浓。 许活走出水榭,站到曲桥正中。 陆屿四人只简单沟通了先后,便抬起手准备。 朱振站在水榭外,举着俩鼓槌一脸懵。 他们并没有完全按照曲谱,而是自行安排,以乐切磋。 顾笑舟的埙声先起,大漠孤烟的孤寂,战场的萧瑟沧桑,油然而生。 许活右手持剑,横在眼前,手指沿着剑脊抹过,缓慢起势。 朱振气虚,不甚熟练地敲击起大鼓,声音不高不急。 四驸马陈境泽的琵琶声加入,只几下,便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注意力。 许活踩着点,挽了个剑花。 林牧的笛声响起,埙声与之缠绕, 琵琶声再次加入,更急更密更攥紧人心弦。 朱振的鼓声在几人压制下,更像是背景音。 这时,许活的的动作越来越大开大合,剑在她手中,仿佛渐渐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劈剑、点剑、旋转平抹、翻身而起…… 她在三尺多宽的曲桥上如履平地,且招招凌厉,未有一丝犹豫胆怯。 水榭上,无论是合奏的几人还是两位看客,眼神全都锁在她身上,目光灼灼。 剑尖朝着水榭的方向横扫过,杀意凛凛,与她相对之人仿若她的敌人,无法撼动她分毫。 又是一剑刺来,似乎有 13.第 13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正式提亲前两日,许活带着一对儿活雁回府。 侯府极重视许活的婚事,提亲当日,不止老侯夫人,世子许伯山夫妻皆出面,许仲山也得以暂时从祠堂里出来放风。 许活和方静宁要定亲的事,早就已经定下,提亲过程极为顺利,带回写有方静宁生辰八字的庚帖,老侯夫人亲自拿去京城有名的道观里算。 老观长看着许活和方静宁的生辰八字,手指一掐,微露疑惑。 老侯夫人紧张追问:“道长?不合吗?” 老观长摇头,“贵府郎君乃是前途光明、福禄双全之格,与这位娘子更是少有的天作之合……” 老夫人放松下来,高兴地忘了先前老道长的神态异样。 道家讲究顺其自然,老观长是得道高人,再次看向许活的八字,捋了捋胡子,一笑而过。 这门婚事的开始并非侯府所愿,可侯府依然希望许活的婚姻能够圆满,家和万事兴并不只是祝愿,也是一个家族兴盛的根基。 为此,老侯夫人备了厚礼,亲自登门请德高望重的豫王妃在正式纳徵那日为座上宾。 豫王是当今陛下的亲皇叔,也是唯一还在世的皇叔,陛下未登基前便与豫王极为亲厚,陛下登基多年依旧信重有加。 且豫王和豫王妃皆是福全之人。 豫王妃德行乃是三代帝王都亲口赞誉过的,最是仁厚,老侯夫人与她有几分交情,当年侯府大娘子许婉然及笄礼便是请了豫王妃梳头。 而忠国公府得知平南侯府竟然请了豫王妃,不免更加慎重。 纳徵当日,平南侯府带着丰厚的聘礼,大张旗鼓地接了豫王妃一同到忠国公府。 忠国公府老少主子一个不落,皆到外门迎接豫王妃。 豫王府的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门前,许活骑马在侧,立即翻身下马,扶着豫王妃下马车。 方静宁跟姊妹们站在一起,视线时不时不受控制地落到许活身上。 许活寻常不会失礼,今日不知为何,察觉到视线时转了眼神。 两个人四目对视。 方静宁眼里闪过惊慌,烫到一般迅速移开。 许活微怔,平静地收回视线,心下却也不禁有些怪异。 豫王妃身体硬朗,脚落地便无需人搀扶,也不用拐杖。 许活便恭敬地随在豫王妃身侧。 后一辆马车,许伯山夫妻也扶着老侯夫人下马车,二房夫妻则是跟在后面,一同来到豫王妃身边。 国公府众人上前拜见。 豫王妃慈眉善目地看着老国公夫人,笑道:“咱们有些时候没见了。” 她们上一次见面,是正月命妇进宫请安时。 老国公夫人笑容满面,“有三个月了,前几日我还与孙媳妇说想念您呢。” 她说的孙媳妇,是世子魏璋的夫人金河县主。 金河县主是礼王的女儿。 礼王是当今陛下的异母弟弟,年纪小陛下不少,生母早逝,自小养在太后跟前。陛下对他没什么嫌隙,因为太后对礼王宠爱,陛下也爱屋及乌,对他不错。 而礼王子嗣众多,女儿也不少,金河县主是嫡三女,虽然不算得礼王宠,成婚时还是封了县主。 本朝驸马也可为官掌权,公主地位虽高,却也不到凌驾的地步,更何况县主。 金河县主是有些内慧的,虽然是皇室血脉,可国公府不是寻常人家,嚣张跋扈得不偿失,因此向来不多言,不管是魏琪和方静宁的事上,还是国公府想跟平南侯府结亲拉拢…… 豫王妃向小王氏身后的金河县主招了招手,顺口回老国公夫人道:“上次平南侯府出孝设宴,我在斋戒,便错过了。” 她辈分高,走到哪儿都被敬着捧着,好些小辈儿也都不熟悉了,这十年八年都轻易不出门赴宴的。 不过有老交情的老夫人们越来越少,见一面少一面,若是邀她,偶尔她爽利,也愿意聚一聚见一见,平南侯府的老侯夫人是其一。 至于忠国公府的老国公夫人……忠国公府铺张奢靡,也有立场和秉性不甚合的缘故,她们没多深交,但是都在一个京城里住着,相识几十年,总要熟悉几分。 金河县主来到豫王妃身边,老王妃握着她的手,冲她和蔼地笑笑,并没多寒暄什么,只是表现出一个亲近的态度。 众人一同移步正堂,各自落座。 豫王妃和老国公夫人自然在上首,其他人在下,一目了然。 魏家的晚辈们一一拜见豫王妃和老侯夫人。 四个女孩儿在郎君后,一道出来。 “我猜猜,哪个是你家的表姑娘。” 老国公夫人笑着附和:“那您便猜猜。” 四个女孩儿便只行了礼,没报姓名。 豫王妃兴趣盎然,一一看过魏家的四个女孩儿,最后指着姿容最盛气质却出尘的方静宁,“可是这个?” 老国公夫人笑道:“您慧眼,一瞧便瞧出来了。” 方静宁从姊妹们中间走出来,屈膝道,“方氏静宁给豫王妃娘娘请安。” 其他三个姑娘也都依次报了姓名。 没人问是怎么看出来的,豫王妃自个儿笑问:“可知我是如何瞧出来的?” 众人看向四个姑娘,方静宁外表确实出类拔萃…… 老侯夫人再不喜欢国公府,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接过来话,故意唱反调:“他们府上是会养姑娘的,这各有各的可人劲儿,我看呐,您就是蒙的。” 豫王妃却露出一个别有意味地笑,摇了摇头,道:“我人老,眼睛可利着呢,方才在外头,可是瞧见了荣安悄悄看她呢。” 她们若是夸赞方静宁如何如何出色,其他三个娘子便落了尴尬。 可人老了,看得越多,越是能明白心性才是最重要的。 相由心生,从国公府的三个姑娘眼睛便能看出来,性子不同,可皆非奸猾刻薄的女子。 只是性子样貌不同罢了,又有何好差之分呢? 若是去比较,才是下乘。 而老侯夫人一听,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笑看向许活和方静宁。 气氛一片和乐。 唯有魏琪,看向方静宁的眼神带着伤心难过。 方静宁羞得耳朵红似要滴血,无地自容。 许活没想到豫王妃竟然看见了,心中有些许尴尬,面上却不露声色,拱手道:“是荣安失礼了。” 豫王妃又转向老侯夫人,“你家这孩子,好生难逗,若是旁的年轻郎君恐怕早就不好意思了。” 这也是夸许活稳重。 老侯夫人自谦道:“他自小就是这个性子,不过也是个体贴的孩子,日后定会和静娘举案齐眉。” 今日乃是为过大礼而来,话题极自然地引到了一对儿年轻人身上。 而许活的亲生父母许仲山和郑氏完全不敢吱声,甚至于俩人看着许活那若无其事地模样,都有些恍惚。 女子娶妻,怎么如此的平静? 她不怕吗? 日后要为府里开枝散叶,她又如何处置? 万一被发现,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夫妻俩越想越是汗流浃背,都要蒙骗自个儿了:许是脑子里记错了,他们就是生了儿子? · 平南侯府不会在方静宁的聘礼上吝啬,她要成为许活的妻子,就是侯府未来的女主人,对她吝啬,许活面上侯府面上都不好看。 是以一定处处风风光光。 这样的荣耀,这样的看重,大娘子魏梓兰和二娘子魏梓芊皆酸涩不已,可也为方静宁高兴。 顺利地过完礼,这回才是彻底定下。 老侯夫人满脸喜气,闲聊一般道:“早听说贵府的花园乃是重金打造……” 老国公夫人闻弦知意,笑道:“那就让静娘他们带荣安转一转。” 老侯夫人:“自然好。” 她这是想要撮合许活和方静宁多交流,增进感情,也是为了支开年轻人。 老国公夫人瞥了一眼魏琪,侧头交代身边的大丫鬟,“你去陪着,别慢待了荣安。” 大丫鬟屈膝,径直走到二郎魏琮和三郎魏琪身后。 魏家的三个娘子带着暧昧的视线投向方静宁。 方静宁微微垂眸,强迫自己目光聚焦在一点,丝毫不敢偏移。 世子魏璋不出去,魏琮便是长,抬手道:“荣安,请。” 14.第 14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国公府的花园比侯府更有江南风致,几乎精致到了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 许活是和魏二郎并行。 方静宁有意拖步子,坠在二人几步外。 姊妹们挤挤挨挨在一起,小声儿取笑她。 方静宁有些羞恼,嗔道:“亏你们还是我的姊妹,如今倒来欺负我。” 魏梓月不怕她恼,“姐姐有了如意郎君,咱们也就这时候能闹闹你,等你嫁人了,想闹都不知道多少日子能见到一回呢。” 外嫁女再回娘家便是客了,闺中的姊妹们也成了亲戚,再不是最亲近最无话不谈的人。 一时间,四个姑娘皆伤感起来。 魏琪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表妹的一颦一笑。 他这些日子一直被拘着读书,极难见到方静宁,此时便有些痴了。 方景瑜盯着他,见他还这般不收敛,又气又急,便一个劲儿“表哥”“表哥”的缠他,拉扯他的注意力。 一行人沿着池岸,走到一座假山前,来到岔路口。 三条路,一条往左,尽头是另一个园子;一条往右,穿过一座石洞门,仍然沿着池岸向前延伸;一条在假山拾阶而上,顶上有一座六角亭。 魏梓月眼睛一转,鬼灵精怪地扬声道:“我走得脚累,咱们歇一歇吧。” 前方,许活和魏琮驻足,一同回身。 魏梓月给大娘子使眼色。 魏梓兰立马数落道:“你这娇气的丫头,祖母命咱们陪许郎君赏远景,若是客人不尽兴,岂不是怠慢了……” 魏琮那么大个人,她们是直接忽视了。 “可是我真的走不动了……” 魏梓月为难,忽地看到方静宁,表情瞬间舒展,欢快道:“表姐辛苦辛苦,陪着许郎君嘛,我们歇歇脚。” 方静宁哪里不明白她们是在出幺蛾子,手在身后悄悄扭她的腰,小声道:“莫要再闹我了……” 魏梓月忍着疼,一脸无辜地去看前面的两人。 魏琮无奈,转向许活,抱歉道:“荣安,我忽然想起有些事务要处理,得离开片刻。” 他们做戏做得也实在太明显了。 许活还要装作不知情,“二郎君随意,不必顾及我。” 后头,魏家的三个姑娘互相使眼色,悄悄退后。 方静宁察觉,赶紧就近抓住二娘子的手腕,冲她们摇头。 二娘子魏梓芊挣不脱,求救地看向大娘子和三娘子。 魏梓兰和魏梓月走过来,一边觑着前方,一边仗着许活没看过来,钳制住方静宁两只纤细的手臂,无声地推方静宁往前送,挤眉弄眼示意她把握住机会。 方静宁根本不敢看许活的方向,摇头摇得更厉害,拨浪鼓一样。 魏梓月干脆一使劲儿,推了她一把。 方静宁纤弱,哪里抵得过她的力气,不由自主地踉跄向前。 许活是习武之人,身体反应灵敏,在脑子还未作出反应之前,已经迅速扭转身体。 方静宁正面对上她,惊惶地睁大一双美眸,用尽浑身力气抵抗身体的惯性。 许活下意识伸手去接。 马上两个人就要撞在一起。 旁观的人停止眨眼,不错眼地紧盯二人的动作。 下一瞬,方静宁将将在入怀之前停住,而许活的一双手也敏捷地握住了她的腕子。 似是某种花的清香钻进鼻子。 许活脑子里念头却是:手腕很细,好像她一用力就能掐断,手上的力道忍不住更轻了些。 方静宁抬眼,对上许活淡淡的目光,受惊地瞳孔颤动,猛地退了一步。 她退得太急,有些不稳,许活的手臂伸长,跟着她移动了几分。 方静宁不敢再看许活,回身去找罪魁祸首。 魏梓月和两个姐姐已经退到魏琪和方景瑜身边的安全距离。 方静宁轻轻瞪她们。 许活站在方静宁身后,三个姑娘瞧一眼两个人半边身体前后叠在一起的样子,或是低头,或是掩唇,皆在偷笑。 方静宁莫名地后背僵硬,手指蜷缩。 魏琪看着两人郎才女貌的般配样子,神情难过不已。 方景瑜一转头看见,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一把包住魏琪的手臂,拽他向另一条路,“表哥,咱们也去休息吧。” 魏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周边几个人都吓了一跳,魏家三个娘子也都如临大敌地围过来,一起强制带离他。 方静宁迈出一步,手中的帕子紧了松送了紧,眼神中闪过犹豫和勇气,最终也没有再迈出下一步,选择怯懦地逃离。 而魏琮不知何时离开的,早就不见了踪影。 这一处,只剩下许活和方静宁。 等到方静宁注意到只有他们,整个人更加僵硬,四月份的日头下热得头昏脑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成为她未婚夫的许活。 她呆愣得彻底。 许活其实早就注意到了魏家人的动向,没出声也是不想惊到方静宁。 方静宁背对着她,许活低头便能看见方静宁头发浓密、圆润的后脑勺和一截雪白的颈子。 许活自小练武,又随了父祖辈,身量虽不如祖父伯父,与寻常男子却相差无几。 方静宁就是寻常女子的个头,刚才两人离得近,她的额头差不多到许活的下巴处。 但她瞧着比魏家三个娘子都要纤瘦。 以女子之身娶另一个女子为妻,若说毫无波澜,定然是假的。 许活微微叹气,轻轻出声道:“方娘子,如何走?” 方静宁听到忽然在身后响起的声音,一颤,捏紧帕子,垂眸转身,眼神无措地左右飘了飘,攥着帕子的那只手指向池岸那条路,道:“许郎君,请这边走。” 许活目光在她皱成一团的丝帕上停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好。” 两个人继续沿着池岸走。 他们稍走远些,假山后头,魏家的三个娘子绕出来,躲在石洞门后偷看。 阳光下,一对璧人徐徐而行,美如画卷。 大娘子魏梓兰低落道:“他们果真般配……” 二娘子魏梓芊和三娘子魏梓月点了点头,满眼的羡慕。 姐妹们故意闹方静宁,也是想让二人多些相处的时间,姑娘家的羞怯固然难以克制,可婚前能够有机会和未婚夫多熟悉,好过两眼一蒙、惴惴不安地嫁过去。 而她们,未来何去何从,还未可知…… 魏琪也看到了许活和方静宁并行的美好画面,不自觉地向前走。 老国公夫人的大丫鬟怕他冲动做糊涂事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提醒道:“三郎,已成定局,客人们都在,您若是再闹出什么事儿,府里难堪,表姑娘也难堪……” 魏琪心像被挖空一块儿,踏出去的脚步,最终还是缓缓收了回来。 · 实际上,尴尬围绕在许活和方静宁之间,气氛并不如外人所见那般美好。 于方静宁来说,许活的存在感太强。 方静宁极不自在,加之心里存着事,根本无心景色。 胸腔里积压的情绪极多,急需释放。 方静宁咬了咬唇,启唇。 “方……” “许……” 许活恰巧也要开口,两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又一同停下。 两人也停了脚步,许活抬抬手,道:“方娘子先请。” 方静宁眼睫颤动,片刻后重新鼓起勇气,抬眼正视许活,问道:“许郎君,若是没有国公府先前所做所为,侯府是不是根本就不会选我?” 许活很诚实,“是。” 15.第 15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许活和方静宁的婚事定在了今年的九月十三,不算太晚,不必赶在寒冬腊月太冷,也不算太早,免得方家修整宅子,两家准备婚事来不及。 成亲前需要筹备极多,高门大户尤甚。 嫁妆婚礼等事,国公府会代为操持,方静宁也有她的事情要忙。 新媳妇过门的头一日,要敬茶认亲,给婆家长辈们送女红以示孝顺贤惠。嫁衣也要新娘亲自动手绣几针。 方静宁还想亲手给许活做一件披风。 五个月的时间,瞧着长,对他们这样的人家的婚事来说有些紧,于是,她变得忙碌,除了去陪老国公夫人,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个儿屋里。 姊妹们闲暇时,也渐渐都转移到了她的屋中。 魏家三个姑娘促狭,那日不知道躲在哪里,瞧见了两人你来我往的样子,每每怪模怪样地调侃她。 大娘子魏梓兰纵是原先有些情绪,如今也释怀大半了,今日是她带头取笑方静宁:“许妹夫若是知道咱们静娘这样贤惠,指不定要变成绕指柔,百般哄着。” “何曾哄我,你们莫要胡言乱语。” 方静宁回想起来,仍然脸发烫,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竟然那样胆大地与郎君说什么“琴瑟和鸣”,羞死人。 三个姑娘见她脸红,笑得更加暧昧。 方静宁外强中干地捏着绣花针作势要扎她们,“缝上你们的嘴,看你们如何取笑我。” 三个姑娘一哄而散,躲远了些。 魏梓月夸张地拍拂胸口,“姐姐好生厉害,可要在许姐夫跟前藏好了这只河东狮。” 方静宁羞气,“你再说,我非要缝上你的嘴不可。” 她就是只纸老虎,真的生气反倒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魏家的三个娘子闹了她几句,便适可而止。 魏梓芊看着绣架上的青竹,“从前三哥哥求你为他做香囊,你说你又不是绣娘,叫他让婢女绣去,那时真是想不到,如今你也会为郎君绣披风……” 方静宁拿起桌上的绣绷,淡淡地说:“多的是人给他做,我又何必上赶着去糟践自己。” 她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断不会轻贱自个儿。 魏梓芊脸上露出说错话的惊慌。 魏梓兰笑道:“许郎君那般人品,应是只要你一个人做的。” 魏梓月则是支着下巴,“实在想象不到许郎君温言软语的样子……” 方静宁有些失神。 以前她也觉得温柔的郎君最好,也曾在祖母的暗示下对和魏琪长相厮守产生过期待。 但后来,国公府迟迟不为他们定亲,娄夫人的态度也教她难堪,最重要的是魏琪总是那么“怜香惜玉”。她那颗心常常酸涩又难过,时时质疑,那颗砂子便在肉里硌着磨着,成了隐疾。 那时候方静宁虽不至于怨天尤人,但总觉得无望又迷茫。 如今生活有了转变,未尝不是转机。 侯府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方静宁不清楚,但老侯夫人从一开始就对她释放了善意。 未婚夫是不是良人,方静宁也无法确定,但许活风评极好,风度也佳,且是能够沟通的人。 是以她羞是羞,并不后悔与许活那一场面对面接触。 方静宁看向绣架,她有一些清高,没到目下无尘的地步,愿意去作出一些尝试和努力,向好而行…… 但若是许活不再得她期待,她也绝不会再去做。 隔日,方景瑜过来,也瞧见了绣架上的披风,得知是给许活做的,小少年有些酸道:“阿姐以后有了夫君,最在乎的人就不是我了吧?” 方静宁嗔道:“我每年都要给你做一件新衣,你倒好,全忘了,还说这样的话~” “我就是要阿姐疼我,那我就勉勉强强接受未来姐夫。” 方景瑜表情灵动,口是心非。 他少有活泼的时候,方静宁点点他的额头,“我看你啊,喜欢他的紧。” 方景瑜笑容灿烂,“我们要回自己的家了啊。” 这都是因为平南侯府。 方景瑜好奇地问:“阿姐,我们家的宅子什么样?大不大?” “我不记得了。” 方静宁想不起来,摇了摇头。 方景瑜满脸遗憾,又憧憬道:“我肯定会有自己的院子,大大的园子,还有马车……好想早点儿回去看看啊。” 方静宁也想,却提醒弟弟:“莫要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迫不及待来,免得又说咱们没良心。” 方景瑜压制住笑容,点头,“我知道了。” · 老国公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将为方静宁筹备嫁妆一事交给了孙媳妇金河县主,还嘱咐她:“方家就这两个孩子,养在咱们府里,一定要风风光光的。” 方静宁的嫁妆并不难安排。 方家的家产和魏玉妍的嫁妆都由国公府代管,每年田铺盈利不菲。 方静宁出生后,她父亲方灏便开始为她攒嫁妆,其中有不少好木料,正好打陪嫁的家具。 十里红妆也不是难事。 金河县主接到任务,第一时间去看方家账上有多少钱能支用。 这一看,金河县主头皮发麻,犯了难。 她实在没办法也不能独自担下来,便一个人带着方家的账册来 16.第 16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许活订婚这段时间,一甲前三的新科进士入了翰林院,状元陆屿为六品修撰,榜眼林牧和探花顾笑舟则为七品编修,徐泽安和李栩然在考核中成绩优异,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做起草诏书修史陪读的差事,待熟悉了政务,再行授官。 陆屿和林牧皆未婚,也一直未传出和哪家订婚,他们二人的婚事同样十分瞩目。 文鹤鸣述职后,并没有留任京中,而是如许伯山所说,不日便要去上州任刺史。 文家的长子文昶是上科的二甲进士,成绩中庸,没考进翰林院,在户部做主事,妻儿都随他在京中。 文家的次子文熙随父母外任,婚事在地方办得,妻子也是当地望族。 文大人想要唯一的女儿文馨的婚事定在京中,这次他赴任,夫人高氏便暂时带着女儿留在京城,待婚事了了,再离京。 嫁女嫁高,文鹤鸣从三品的官职,高氏眼光也高,来侯府做客时,对小姑子文氏念叨起京中的青年才俊,最许意的女婿自然也是那二人,“理国公府的状元郎和尚书令林老大人的孙子,家世人品满京城的郎君难出其右,也不知道中意什么样的姑娘。” “理国公府那样的世家,规矩最是森严,水也深,嫁过去恐怕时刻要谨言慎行;林家倒是清贵简单些,可老大人最是廉洁,嫁过去日子恐怕要清苦些。” 相比较,文氏自然是更倾向于林家,但这两家不是旁人想结就能结亲的。 文氏又道:“馨儿品貌双全,放开了找,京中这样多的人家,兴许有更合适的。” “家世匹配,人品不见得合适,人品好的,家世上又有些不足,还要考虑立场、官风家风、是否和睦……实在难有处处皆合心的。”高氏叹气,不免又可惜道,“你们府上真是极好的人家了。” 文氏开解道:“世事难料,不过嫁到我们府上,也不见得事事顺心。” 高氏不解,“这从何说起?” “嫂子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妯娌瞅着温顺,实际没少与我别苗头,若是荣安娶了我娘家的外甥女,指不定要磋磨人,她是正经婆婆,我便是护,又能如何?” 这是极有可能的。 婆婆整治儿媳,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高氏又不禁庆幸。 文氏宽她心,“我们婉娘议亲时,府里也是几番挑选,才选中了如今的女婿,有爵位,性情敦厚体贴,家里又和善……嫂子也不要太过着急。” 高氏点头,随即关心地问:“快回来了吧?” “去信了,她就荣安一个弟弟,肯定要在成亲前赶回来。” 高氏犹豫片刻,又小心地问:“婉娘还没有信儿吗?这都几年了……” 文氏眉间浮起忧愁,“上回来信没说,应是没有的。” 女子出嫁几年不育,娘家也要跟着愁苦,高氏反过来安慰她,“女婿是个有情义的,待婉娘一心一意,兴许什么时候就有了。” “太医诊过,只是有些不妨碍的小毛病,夫妻感情也好,可就是不怀。” 许婉然的夫家是忠勇伯府,权势地位不如平南侯府,平南侯府看中他们家,原本就是因为两家有交情,知根知底,伯府人员简单,独子也不用争什么。 可以前这些优点,如今倒成了女儿的压力,毕竟不能断了香火。 文氏自责道,“如今连我都怀疑,她是随了我。” 高氏劝说:“你莫要听外人嚼舌根,兴许只是缘分未到,过些日子我去上香,不若一起去,拜拜送子观音。” 文氏答应。 有时候求佛也是个迫不得已、没有办法的办法。 因为担忧女儿,勾起了心头的郁结,文氏之后的几日身体都不太爽利。 陛下再次了召见许伯山。 没两日,圣旨下达,许伯山承袭平南侯一爵,任兵部尚书;许活封了世子。 随后,文氏的诰命旨意也传到侯府。 人逢喜事,文氏心情好,身体一下子便好起来,待许伯山回来,便询问道:“老爷升官,可要庆祝?” 许伯山否决,“不宜大肆张扬。” “那就咱们府里自个儿庆祝庆祝。” 许伯山默许,随后问道:“明日进宫谢恩可准备好了?” “母亲早就提醒过,都准备好了。” 许伯山颔首,嘱咐:“教膳房多准备几个荣安爱吃的菜,晚膳他在咱们院里用。” 武将两餐无法饱腹,他们府里都是食三餐,老侯夫人除外。她年纪大了,晚间容易积食,为了养生,只食两餐。 而文氏得知许活要来用膳,欣喜不已,“我这就叫人准备。” 傍晚,许活来到东院。 “伯娘,这是我给阿姐抄的经书,劳烦您去上香时供在佛前。” 许活知道文氏要去上香后,这几日都在抄经书。 文氏熨帖,“可辛苦?你阿姐知道了,定然极感动。” “左右每日都要练字,并不辛苦。” “你们姐弟好,婉娘有你这个弟弟倚靠,我和你伯父就放心多了。”文氏又想起女儿的事儿,愁道,“你说你阿姐怎么就怀不上呢?” “阿姐和姐夫还年轻,再等等也无妨。况且先前姐夫保证过,会对阿姐从一而终,若是而立之年仍膝下无子,便去族里过继一个孩子。” 许活本身是女儿身,又一心在官场,并不认为女子的价值就只在生儿育女,基业需要人继承,那就解决问题,“娘家得力,阿姐在婆家就有底气,谁也不敢欺负轻视她。” 许伯山赞同道:“你不要杞人忧天了。” “我怎么是杞人忧天?”但文氏听了他们的话,着实轻松了些,“说得轻松,反正你们不懂女人家的苦楚。” 许活不去辩解。 许伯山则是不愿谈论这些女人的事儿,闭口不言。 文氏也不在意,安排人摆膳,然后挥退了下人,亲自伺候丈夫用膳,还要连许活一起伺候。 许活是晚辈,哪里能受,抬辞后,起身恭敬地给文氏盛了一碗燕窝,端到她手边,“伯娘,请用。” 文氏感受到她的孝顺和尊敬,眉眼舒展,高兴极了。 许活这个侄子的存在,中和了她对二房的不喜。 许活又给许伯山斟酒。 许伯山神情缓和道:“你也随我喝几杯。” 许活便 17.第 17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许活正式成为世子,直接或间接地引起了不少变化。 外人眼里,这是理所当然。 平南侯府就她一个继承人,世子之位乃至于侯爵早晚会落在她的头上。 不过私认为的继承人和朝廷在册的侯府世子,一个是白身,一个有品级,身份地位自然是不同的。 国子监里,表面上大家都是监生,实际上家世背景身份的不同,大家互相之间态度都有差别。更遑论行走在外,身份不如许活的,皆要向她行礼。 许活内里心境其实发生了不小的转变,外人无从得知,只她自己体会。 但表面上,她一如从前。 高门出身依旧礼遇不如她的人,与她相交的寒门监生对她赞誉颇多,就连坊间提起平南侯府许世子,风评亦是极佳。 许活只能靠蒙荫,名声越好,对她将来出仕越有利。 当下,许活只要按部就班地学习,成亲后成为世俗意义上可立业的成年人,一年半载,最多不超过两年,她就能当差…… 这是计划中的顺序,计划外是,面圣十日后,崇文馆文书送到侯府,招许活入学崇文馆。 这完全出乎平南侯府的意料。 东宫有左右春坊,比照的是门下省和中书省,可以说是一个小朝廷,太子如若监国理政,左右春坊官员便可辅助太子处理政务。 崇文馆隶属于左春坊,是太子学馆,太子读书之所,也是宫中除陛下的弘文馆之外,另一藏书之馆。 而崇文馆学生定例二十,均是皇亲国戚及高官子弟,相当于伴读,日后若是太子登基,有这一段渊源,比其他官员更容易成为天子近臣。 不过太子已经二十八,早就入朝,第一批陪读的贵族子弟也已经在官场崭露头角。 当年,崇文馆的学生乃是景帝精挑细选的太子的伴读。 如今崇文馆的学生,年纪皆未加冠,学馆本身进学的意义更深一些。 今年的状元陆屿、二甲第九的李栩然都曾是弘文馆的学生,他们进了翰林院。另外还有两个学生,一个今年科举二甲中游的名次,一个通过武举入伍了,便空出四个名额。 崇文馆的学士皆是饱学之士,朝中文武大员时常去授课,即便不考虑附加的好处,只为了这样的先生和同窗,各家也抢破了头。 平南侯府没使力,旁人却不知,只道许活离开国子监去往崇文馆,乃是人往高处走,相熟的监生皆恭喜她。 唯有朱振得知后不甚愉快,“你若是走了,我在国子监岂不是孤身一人了?” 许活无情拆穿:“你一连五日皆有酒宴,歇一日,还与人约了踏青。” 朱振挺了挺圆润的肚子,安慰她:“呼朋唤友自是快活似神仙,可知己只三两个,怎么能与寻常友人等同?” 教他引为知己,许活并不如何欢喜。 朱振叹气,“你要去崇文馆,魏三郁郁寡欢不出门,寥寥知己便去二,你怎知我的苦闷。” 许活:“……” “既是苦闷,应是无心宴饮,不如推了。” “那不成!”朱振迅速翻脸,义正言辞,“我不能失信于人!” 许活平静地看着他,看透。 朱振不知尴尬为何物,“总之,你想要简单地一走了之,我这关是过不去的。” 许活道:“我设宴,你选地方,可否?” 朱振立马道:“珍味楼!” 珍味楼是名满京城的酒楼,网罗江南美食,甚至常有珍稀食材水果不远千里送到京城来。 京中皆传,背后的东家势力极深。 主要是极贵。 寻常菜品倒也罢了,一桌顶好的席面,一般官员都吃不起一顿,朱振吃一回也得手紧好些日子。 许活答应得极爽快。 朱振高兴,“不枉我为你新婚细心搜罗贺礼。” 许活问他预备哪一日,好定席面。 朱振毫不犹豫地说:“明日后日大后日……能定到哪天就哪天。” 他才说不能失信于人…… 许活微微摇头,没有多说。 珍味楼近两天的席面都满了,许活定了第三天的。 当日,朱振晌午便迫不及待地来平南侯府找许活。 许活有私库,不用去账房支钱。 朱振很羡慕,“我爹骂我败家子儿,怎么你府里在钱财上对你这么松散?独苗这么好吗?” 许活睨他:“你不如自省‘败家子’如何来的。” 朱振不但不省,还又给了许活的婢女青菡一串绢花,“我回回来都是这丫鬟伺候呢?我特地从府里摸了带过来给你院里几个婢女的。” 因为其他婢女嫌他轻佻,青菡贪他的赏,自然每每都积极过来。 未时末,许活二人乘马车到珍味楼。 大堂有几桌客人,也都是有些身份的,他们不认识许活,却有认识朱振的。 对方与朱振一说话,便知道了许活的身份,顿时不少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 许活只对朱振认识的人微微颔首,并未理会旁人。 而他们二人随着小侍穿过大堂上二楼雅间,大堂内的食客们话题却久久都在许活身上。 陆屿和李栩然下职后一同前来,身后还有个十五六岁、桀骜不驯的少年郎,乃是陆家的五郎,陆峥,在崇文馆进学。 三人进来时,恰巧在大堂听到一桌人高谈论阔,谈及许活满是溢美之词。 陆屿得知许活竟也在此,便派小厮去许活的雅间通报一声。 许活和朱振知道陆屿等人在,免不得便要过去打个招呼。 陆屿依旧容光焕发,笑容可掬,“荣安,一别数日,近来可好?” 许活道:“甚好,还未恭喜陆大人、李大人入翰林院。” 李栩然拱了拱手,回礼。 陆屿则微 18.第 18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崇文馆的学服乃是雨后晴山之蓝,纹样精美,料子也是上佳,一年四季文武皆有定制,每季两套,崇文馆会定期发放。 有些人家衣不穿旧,也会使银子自制。 许活仪态极好,一身学服加身,面冠如玉,清俊雅致。 七岁分席,十四五岁便已知人事,十七岁的许活已算是成人,平南侯府的长辈没有送学,她独自一人来东宫。 整个东宫分前中后三个部分,前为外宫,左右春坊皆在此,有四重宫门为盘查入东宫之人以及守卫东宫;中为太子生活寝居、进学、会见外臣所在;东宫六局分列在两处。 最后是内宫,住着太子妃妾。 许活虽是侯府世子,但于天潢贵胄的太子而言,也不过是个微末人物,不会特地召见。 是以许活入第三重宫门,先到左春坊拜见左春坊的领官左庶子蒋墨。 蒋墨不惑之年,蓄着短须,着深绯色官服,极为儒雅。 他语气也亲和,给她换完出入东宫的腰牌,道:“本官还有公务,不便亲自带领,许世子到崇文馆后,找常九明刘学士入籍,今日便可上课。” 许活有礼地躬身,“谢过大人,学生独自前往便可,不敢劳烦大人。” 蒋墨温和颔首,“许世子请便。” 许活告辞,离开出来,径直走向第四重宫门。 宫门口已有两名着相同学服的学生,其中有一个看见了许活,冲另一个人说了什么,随即另一个人也望向许活,视线停顿。 许活与他们对上眼神,打算走近后与二人见礼互通姓名。 然而两个学生对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踏进宫门。 许活身形不由一顿,转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心头虽有几分疑惑,不过并未多想,在最后一道宫门处核实了身份,入门后右行方至崇文馆。 崇文馆有单独的宫墙包围,内有崇文殿和崇文馆两座主建筑,殿内上课,馆中藏书。 此时还没到上课的时间,有几个学生站在檐下说话,许活一踏进来,他们便散开,走进殿内。 门敞着,人影晃动。 许活隐隐感觉到有视线在暗中观察着她。 一次可能是错觉,两次便不能当作是巧合,否则便有可能掉以轻心落入陷阱。 长辈皆在朝为官,都自小受家族教养,论理在外要保有起码的体面,虽然朱振称为“装模作样”,但这确实是礼数…… 许活思忖着,不动声色地询问宫侍常九明学士在何处。 宫侍恭敬地指向西偏殿。 许活步履从容地走过去,待守门的宫侍敲门后,进入偏殿。 主殿内,几个学生在门后走出来,有的神情忐忑,有的眼露兴奋。 就这样,还控制着仪态。 其中一个回头,对端坐在座首正中的陆峥低声道:“陆五,我看这许世子气质清正,咱们恐有欺凌之嫌……” 陆峥目光仍在手中书卷上,“你若是怕惹麻烦,便去与他亲近。” 平南侯府和理国公府,在这东宫里,自然是身为太子母族的理国公府更不能得罪,那学生立即止了话。 周围的学生们互相对视,皆保持沉默。 陆峥不是陆屿,陆屿在时,学生们以他为首,那是诚心折服,陆峥则更多是因为家世以及陆屿弟弟的身份。 有的不想惹麻烦,有的跟不认识许活没道理偏帮,选择沉默是最稳妥的方式。 门口查看的几个学生也回到殿内,众生安静地坐下,各自忙碌,有假装,有真的。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后,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学生们更加专注似的。 常九明学士带着许活过来,眼神率先飘向的是前排。 崇文馆二十学子,五横四列排座,以如今这批学生们的身份地位,许活完全可以坐在第一排。 但前排人满了。 他视线向后移,只剩下最后一排角落的两个空位。 常学士为人圆滑,笑道:“许世子,你先随便坐,今日第一堂课是周寅周学士的大经,周学士严格,许是要抽查,早些准备。” 许活也看到了座位分布。 很多时候位置便是地位,若是自由更换,随意坐,她自然没有意见。可从今日种种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许活身为平南侯府世子,自然不能委曲求全,也不能接受含糊其辞,那是损害平南侯府和她自己的颜面,是以她直接请教道:“敢问如何论座?” 她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只是寻常一问。 不少学生正襟危坐,闭明塞聪。 常学士扫了眼座位,正欲开口,前方的陆峥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道:“自然是按学识成绩排序,许世子才来,尚未有名次,坐后面理所当然,若不满意,我倒是可以给许世子让座,只是恐怕难以服众吧?” 许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陆峥微微挑起下巴,似是在问她敢坐吗? 暗潮汹涌。 头一天就对上了!! 会冲突吗? 平南侯府的应该会退吧?陆峥可是太子亲表弟…… 其他人皆不出声,余光扫着两人的神情,内心活动丰富。 许活是平南侯世子。 能否服众是她的事,岂能被一个陆五郎给下马威? 许活微微扯起嘴角,傲然道:“那就烦请陆五郎起身。” 一句话,现场顿时一片死寂,甚至隐约能听到窗棂被风吹动的细微声音。 陆峥眼神骤冷,死死地盯着许活。 他竟然敢?! 学生们不由在这焦灼的气氛中紧张起来。 连常学士都露出些许意外,许活初来乍到,竟然毫不退让。 压力又到了陆峥身上…… 这时,常学士身后一道极严厉的声音横插进来,“马上就要上课了,常学士你还在这儿作甚?影响学生们读书!” 常学士闻言,也不计较周寅当着学生们不给他面子,一拱手,迅速离开。 周学士踏进殿内,眼神一扫:“换座位了?” 随即,他得知缘由,不苟言笑地赞同:“早该如此,学生在学堂,便只有学生的身份,讲什么身份地位。” 一句话,便 19.第 19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 傍晚,许活回府,直接穿着学服去正院请安。 老侯夫人一见她便喜欢道:“快看看,这是谁家的书生郎来了,照的我这屋子都雅致了。” 文氏笑着附和:“可不是咱们家的吗。” 屋内陈设富丽堂皇,老侯夫人和郑氏一身装扮,皆富贵逼人。 文氏世家出身,打扮气质向来文雅。 郑氏瞅向许活和大嫂文氏,越对比脸色越不愉。 老侯夫人眉开眼笑,“快来,让祖母仔细瞧瞧。” 许活走近,任她打量。 老侯夫人还没说话,郑氏便意有所指地教训许活:“你祖母先前特意交代过,除服了,满府都得鲜艳点儿,瞧着才有生气,你这身衣服素,怎地不换了再来?还是针线房没给你准备?” 侯府如今就许活一个宝贝疙瘩,阖府都要围着他转,怎么可能苛待了? 管家的是文氏,显然郑氏是在点她。 文氏的神色淡了淡。 她因为没有儿子,常要避二房锋芒,如今许活又成了板上钉钉的世子,二房夫妻更是猖狂了,许是还想骑在他们大房头上…… 文氏不与她争论,只对老侯夫人道:“我瞧着荣安近来好似瘦了些,先前做的衣裳,衣量恐怕有些大,回头让他屋里的婢女重新量量,免得不合身。” 她在暗示郑氏不如她关心许活。 郑氏本就是文氏没做什么也要硬揣测几分的人,闻言便酸涩道:“我们二房没什么钱,我嫁妆也不甚丰厚,纵是想给荣安添置些衣物也力不足,不似嫂子当这家……” 文氏对许活好,是为了许活的孝顺,不是因为当着管家夫人理所当然。 郑氏生下侯府唯一的“男丁”,老侯夫人和文氏怎么都要顾及几分她的颜面,她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大房却不能容忍他们夫妻肆无忌惮。 有些事情,文氏直接当着老侯夫人和许活的面儿捅开,“二弟妹这话实在教人不懂,这些日子二房到账房支了不少银钱,怎么,竟是没花到荣安身上吗?” 许活抬眼,淡淡地看向母亲,眼里没有多少情绪,自然也没有孺慕之情。 郑氏不小心对上她的眼神,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老侯夫人不满地看二儿媳一眼,没有当着孙儿的面训斥她,叉开道:“我瞧着荣安也瘦了,不过咱们荣安穿什么都好看……” 随即问许活今日在崇文馆的事情。 许活对陆峥等人的孤立避而不谈,只说学士们饱学,说她有进益,等等。 · 许活离开正院,便派人去账房叫管事带着账本来芦园。 管事如实汇报。 许活这才知道,这些日子,二房确实支过几次钱。 第一次五十两,第二次三百两,第三次五百两,最近一次,一千二百两。 中间一次三百两是郑氏派人支的,其他是许仲山取走的,缘由皆是开销吃紧。 许活又叫了其他人来回话,询问二房这段时间的情况。 许活封为世子,整个二房都有种鸡犬得道的飘然,在府里头仰头走。 许仲山也一并官复原职,仍然做着他的闲散低品武官,从祠堂解放出来的时候,肚子都小了几分。 他被拘得狠了,好不容易放出来,野猪出栏一般,恨不得奔向旷野,拥抱自由。侯府就像他的客栈,若不是怕老侯夫人逮着错责罚他,都要直接宿在外面了。 侯府主子少,三代积累,许伯山和文氏又持家有道,月例一向不吝啬,衣食住行皆由府里承担,许仲山的俸禄不需要交到公中,还额外给月钱。 许活的外祖家是武将,当初跟老侯爷相交莫逆,家底不厚,郑氏的嫁妆确实不如文氏丰厚,可也不算少,该有的都有,这些年她也没花什么,甚至节省点儿光靠府里就能攒下一笔。 所谓的“开销吃紧”、“力不足”……不过是借口罢了。 许活面无表情地独自坐在书案后。 书房里只点了两个灯,随着夜色降临,越加昏暗。 她身后的博古架边上,挂着一幅画,画上,一棵奇松耸立在悬崖峭壁上,形单影只,坚韧不屈。 这是老侯爷在许活七岁生辰时,送给她的礼物,他亲手所画,一直挂在这书房里。 “郎君。” 青鸢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可要再点几盏灯?” 屋内没有回声。 青鸢正欲敲门,书房门打开,她便退到边上。 许活往外走。 青鸢关心地问:“郎君,这么晚了……” “不必跟着。” 许活没留下话,乘着朦胧的夜色径直出去。 西院正屋-- 许仲山将将赶在宵禁之前,浑身酒气熏天、左歪右倒地回来。 郑氏立马迎上去,担忧地招呼道:“快扶二老爷去榻上。” 两个小厮面红耳赤地憋着劲儿,撑着极有分量的二老爷挪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放下。 郑氏教人端水来,亲自坐在许仲山身边给他擦拭脸、脖子、手…… 许仲山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酒劲儿较回府之前散了些,得意忘形地抬手比划道:“我看中一只琉璃盏,流光溢彩,明儿我就跟账房支钱买回来把玩。” 郑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脂粉味儿,脸色不佳,满腹幽怨道:“还买呢,大嫂在母亲和荣安面前把你支钱的事儿说了,荣安走后,母亲单独训了我一通,我这脸都没地儿搁。” “那又如何!荣安是世子了,大哥得爹看重又如何?侯府早晚是我的,我想如何就如何……” 他醉的前言不搭后语,手又点向郑氏,“你不是说大嫂有一套翡翠头面,水头工艺都极好吗?买!都买!” 郑氏想到文氏要看她的脸色行事,眼里也有几分压不住的得意。 门外,许活提前打发了守门的丫鬟婆子们,正听到夫妻俩的对话,无声地嗤笑。 她还算了解许仲山,踩着时辰过来,果然,他前脚刚回来,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寻欢作乐。 现在还说这些异想天开的话。 许活眼神发冷,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屋内,郑氏吓了一跳。 许仲山反应慢,掀开眼皮见是许活,大着舌头训斥:“你的教养呢?竟然擅闯父母的屋子……” 他脑子还糊涂着,说完看向郑氏,确认:“是不……嗝~是不是没敲门?” 郑氏埋怨许活,“荣安,怎可不敬父母,贸然闯入。” 许活随手带上门,夹着寒风踏进来,冷声道:“琉璃盏和翡翠头面如何够,不如我一把火把侯府烧了,为父亲母亲助兴。” 郑氏瞪大眼,紧接着便气恼道:“你浑说什么呢?怎么能说这种玩笑?” 许活一甩后摆,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三指捏着杯子,冲他们一敬,用一种游戏人间似的讥讽口吻道:“欺君之罪的铡刀一直掉在头顶上,与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首尾分离,一无所有,及时行乐够本,咱们就一起一了百了不是正好……” “谁够本?!”许仲山忽地拔起来,指着许活醉骂,“放屁!老子才不会够本儿!” 许活冷冷地看着他。 她一双眼睛,乃至于眼神,都和老侯爷极像。 许仲山恍惚间好似看到了过世几年的爹,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鬼可怕,爹也可怕。 他吓得酒醒了些,发现面前只是许活,当爹的颜面受损,怒了一下,“你要是个儿子,怎么会有这些麻烦?” 郑氏听了,也幽幽道:“你说你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许活神色愈冷,目光森森地看着夫妻二人,“你们真是爱口无遮拦,凭白惹人不快。” 郑氏触及她的目光,想到什么,微微瑟缩,又有些怨恨升腾,手抓住许仲山的手臂,越来越紧…… “嘶——” 许仲山痛得吸气。 郑氏一惊,忙松开,轻柔地揉。 许仲山收回手臂,收起龇牙咧嘴的表情,色厉内荏地瞪视许活,嘴里还放狠话威胁:“许荣安!你、你别忘了你是谁的种!” “别以为在你祖母和大伯面前装得孝子贤孙的人模狗样,就能不将我这个亲爹放在眼里,我告诉你,我让你有机会当上世子,就能让你一无所有!” 他放完话,又一副要打人的架势,桌上有茶壶杯碟,身后有枕靠,仍然在忙忙活活地四下寻趁手的物件。 郑氏一面去拉他劝他,一面又劝许活赶紧低头,好像在说和,话里话外却暗示许活不认错便是不孝。 许活不动如山,冷淡地看这闹剧。 他们从来 20.第 20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人从稚嫩到成熟,有时在一瞬间,有时要经历漫长的过程。 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必定不能受私人情绪左右,以至于昏头坏事。 许活已经过了因为和父母感情不融洽而伤心的年纪,但毕竟是亲生父母,日日相见不能断绝,必然还是有影响的。 许活决定给未婚妻方静宁亲手做一只毽子。 先前在南郊庄子上猎到的野鸡,尾羽五彩斑斓,还留着。 毽子底下就用圆木片。 许活每日从崇文馆回来,便会抽一些时间,每日做一点。 这些她做熟练了,也很坐得住。 老侯爷年轻时爱好广泛,书法绘画,骑射武艺……还喜欢木工活,后来衍生为雕木雕石雕玉,那座用来让许活自力更生的粗糙院子,也是老侯爷带着许活盖得。 老侯爷盖,许活年纪小,便在旁边练武背书,偶尔递个小工具。 他为了磨她性子,几近苛刻,许活手上常戴的几串手串,都是他教她亲手磨的。甚至于许活小时候挨打的戒尺,也是她自己做的。 许活先用刀削成形,然后手工一点点打磨至圆滑,没有一点木刺或者锋利的棱角。 她事情繁多,一直没抽出空来跟方静宁加深联系。 或者更确切地说,方静宁还没有足够分量使许活分心去专门为她做什么,府里便会安排人时不时送些东西给方静宁表示重视。 为何如今又突然想亲自做了? 许活想起母亲郑氏对父亲的态度,即便父亲荒唐又不可靠,她仍然以夫为纲,顺从依附于他。 许活不屑于“夫为妻纲”这种纲常伦纪,但她想知道,她的“妻子”是否也会这样全心全意地对她? 恐怕不会…… 方静宁若是知道了她的真身,或许还会怨恨她…… 许活手中的木片微顿,片刻后又继续磨下去。 那是个有勇气又执拗的姑娘,怨,她们也得绑在一起了。 而人心需要笼络,许活为所求,不会吝啬主动和付出。 · 许活的毽子做好后,单独送到了忠国公府。 方静宁不是第一次收到平南侯府的东西,但看到木盒里躺着的两只毽子,意外极了。 “怎么专门送毽子来?” 魏梓月不解,这东西实在不值当特意送。 大娘子魏梓兰和二娘子魏梓芊也十分奇怪。 “有张纸,姐姐快看看。” 笺纸没有用信封装,方静宁便直接拿起来。 泛着淡黄色的纸上,左下角勾勒了一朵兰花,上方写着八个字:【亲手所制,惟赠静女】 “呀~” 魏梓月羡慕地发出声音。 方静宁脸红地将笺纸有字的一面扣在胸前,双手压住。 大娘子和二娘子没瞧见写了什么,好奇不已。 魏梓兰追问:“写了什么?你们为何这样?” 先前节气时,侯府送给方静宁的锦缎流光溢彩,她都未有这样的表现。 方静宁不说话。 魏梓月看着她,暧昧一笑,道:“这是我未来的表姐夫亲手做的毽子,可比什么金银细软金贵着呢~” 魏梓兰和魏梓芊惊讶地看向那两只毽子。 他们这样的人家,最不缺的便是值钱的物件儿,连她们都能随手拿出一些,更何况许活一个侯府世子。 亲手做的,才是最难得的。 高门大户的下人们其实最是踩高捧低。 打从方静宁跟平南侯府订婚,府中下人们的态度就变了,等到许活成为世子,方静宁一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下人们的态度更是讨好恭谨。 方静宁每每见着便忍不住讥诮,有一次在姐妹们面前说出:“我原是没有名字的,有了个好人家,才有了姓名。” 魏家的三个娘子和她一道处了那么些年,不是第一回听到她那样的愤懑之言, 她们也读书识字,也明理懂事,可再如何不平,也只能认下女子的命。 相夫教子,夫荣妻贵。 真心不易得。 姑娘们纵使有些羡慕嫉妒或者旁的复杂情绪,也希望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方静宁出嫁后能够过得好。 魏梓月得到方静宁的允许,才拿起那两只毽子,惊叹道:“竟然还做了不一样重量的两只毽子,许世子可真有心。” 三娘子魏梓芊道:“做得也精细。” 魏梓月感叹:“许世子对静姐姐真好。” 大娘子魏梓兰没说话。 方静宁看了大娘子一眼,轻轻推了魏梓月一下,嗔道:“我知道你定要取笑我了,快些打住。” 魏梓月与她笑闹两句,兴起提议:“不如咱们一起去园子里踢毽子吧?” 往常方静宁是最不爱动的,可许活送了毽子,她不想折她的心意,便答应了。 二娘子魏梓芊道:“还是用咱们自个儿的吧,这是许世子亲手做的,别踢坏了。” 魏梓月想到 21.第 21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文氏和嫂子高氏约着一起去寺院,求签、上香、添香火钱……还在寺院里用了早斋,与院里的高僧谈了些佛理。 两人难得出来,不用理家中的事务,也不急着回去,便在寺院竹林中散步。 高氏道:“我还想请你帮我个忙。” 文氏怪道:“嫂子与我还说什么‘帮忙’,岂不是见外。” 高氏笑道:“这事还真得见外些,其实我想要请帮忙的,不是你,是你们家荣安。” 文氏微讶,“荣安?为何?” 高氏有些不好意思道:“他这不是进了崇文馆吗,我最近实在是挑花了眼,总有些不如意,听说崇文馆不少学生都还未订亲,便想请他帮馨儿看看,有没有好郎君……” “原是这事儿。”文氏恍然大悟,随即又道,“他一个年轻郎君,哪能看得好。” “我听你说起他,都觉得他稳重明事理,你兄长也多次夸赞他。” 高氏跟小姑子处得好,说话实在,不藏着掖着,“崇文馆家世学识再如何,总比外头的强许多,且郎君们互相接触多些,有些事情咱们看不出,他定是能看出的。” 文氏不能大包大揽,替许活做主,只道:“我回去问问荣安。” 傍晚,许活回府。 文氏特地找她说了此事,又道:“若是有不便之处,或是没有合适的,你直言便是,你那表妹的婚事本也该由她的长辈们操持。” 文家是侯府的姻亲,文家的姻亲,自然也能与侯府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许活微一思忖,便道:“这事荣安应下了,无论是国子监还是崇文馆,我仔细观察后列几个名单,请文家舅母选,伯娘请文家舅母耐心些。” 文氏笑道:“她急也是急没有合心的人选,怕选错了人误你文家表妹一辈子,不急于定下婚事。” 许活又拜道:“荣安也有一事想要劳烦您和文家舅母。” 文氏想也不想便道:“你尽管说,甭管什么事儿,我去与她说。” 许活道:“方家族人应是接到消息,往京城来了,届时方娘子回方家住,恐是有些不安忙乱之处,想请您常过去走走,若是方便,也带文家表妹去做客。” 她听说,方静宁几乎没什么机会外出,除了魏家的三个姑娘,并无其他手帕交。 许活想让她多认识些别家的娘子,哪怕不成为闺中密友也无妨,起码不会心里眼里只有忠国公府,否则难免会坐井观天。 然而文氏闻言,调侃道:“你祖母还担心你这冷清的性子能不能跟小娘子相处好,这不是很爱护未婚妻吗?” 许活没多解释。 “我答应了,等你阿姐回来,也过去做客,让她们也提前熟悉熟悉。” 文家小娘子娴静,许婉然也是温柔至极的性子,应是都能与方静宁相处得来。 有她们带领,往后方静宁跟其他人结交也不方便。 许活向伯娘道谢。 · 崇文馆里,学生们在陆峥的影响下,始终没有任何人主动理会许活。 有些人是遵从陆峥,有些人是冷眼旁观。 他们也不对许活做什么,他们就是当许活不存在,只有学士们偶尔考较提问。 寻常少年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许是要压抑到想要逃离。 许活早就习惯独立,她连父母都能以利诱、以势导、以威吓,学生们的孤立无法对她造成任何损伤。 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算不上是德行问题,趋利避害是本能,尤其是在这东宫,一个不好就有可能拖累父祖家族的地方。 但不受影响,并不代表许活认同。 许活不会任由局面一直如此,早晚会去打破,只是现在并非良机。 且崇文馆的学业比她先前在国子监繁重许多,每日读书进取便占据了她大半心神精力。 许活不急着去与人结交,一个人不骄不躁,自成一派,反倒显得陆峥和其他学生们过分在意。 不知道是他们孤立她一个,还是她孤立他们一群人。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崇文馆最后一个学生来了。 那人的身影一出现在殿外,有几个学生便露出嘲笑的表情。 许活则是难得惊讶外露。 来人身形圆润,一身文雅的学服包裹在身上,头冠璎珞戒指全都金灿灿的。 不是朱振,是谁。 朱振视线打从前面往后一扫,锁定在许活身上,没心没肺地冲着她挤眉弄眼一番,径直走过来。 周寅是个认死理的学士,以前就不满学堂里还讲权势地位,嫌弃脏了清净地,学生开口以成绩论先后,他极其坚持,催着变动。 学生们重新进行了座位排序,许活身边便有了个空座。 朱振看书案上空空如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占为己有。 许活轻声问他:“你为何在崇文馆?” 朱振坐得歪七扭八,豪爽义气地拍拍胸脯,“好兄弟同进退,我当然舍命陪君子。” 许活不感动,甚至无语,“……” 他没控制声音,整个殿内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前面有学生皱眉厌烦地看过来。 许活提醒他注意些。 朱振放低声音,得意地问:“如何,够义气吧?” 许活神色清淡,问:“你如何进来的?” “我在家撒泼打滚儿好几日,我祖父没法子,就使了力。” 他说的轻飘飘,可这个名额空置这么久,背后必然抢得激烈,靖北侯府肯定没少费力。 许活想象到朱振耍赖闹着非要来崇文馆的画面,再看他此时一无所知的模样,出于多年的交情,语气放温和了几分,“这里课业繁重,学士们教授很严格。” 朱振没当回事儿,天真地说:“国子监不也是吗?” 国子监有六学,他们这种勋贵高官子弟家得了名额入学,和那些正儿八经的举人监生们不一样,一来教授课程不一样,二来要求不苛刻。 崇文馆平均来看,学生们家世背景更高,朱振想当然的以为,跟以前没甚区别。 然而并不是。 “这是东宫崇文馆。” 许活另一侧的郭朝突然含糊地插话,满嘴点心塞得一侧腮帮子鼓起来,神情幸灾乐祸。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搭许活话的人。 许活眼神微闪。 郭朝又高又壮,许活端坐着挡住了他半张脸。 朱振听见人说话,抻脖子瞅他的正脸。 许活仍然对朱振道:“崇文馆学规众多,每个学生皆要遵守……” 她来崇文馆便背下 22.第 22 章 《欺君之罪》全本免费阅读 方氏一族是商户出身,巨富,原本有伯府,有权,有靠山,后来伯府爵位没了,状元出身、前途无量的方灏故去,权也有等于无了。 毕竟靠钱打通的渠道关系,总归不如自家人那么得力。 忠国公府势大,表露出对方氏族人的不信任和防备之意,方氏族中纵有不满,怕得罪忠国公府,自然也不可能非要来插手姐弟俩的事。 是以,这些年方静宁姐弟和族人几近断联,寄人篱下,只能依赖国公府。 这样的情况下,方氏族中突然收到方景瑜的亲笔书信,言明姐姐方静宁与平南侯府世子定亲,请族人入京,族人们皆惊异不已。 财帛动人心,尤其方灏夫妻还留下深厚的家底。 族中不少人原本都恶意揣测过,忠国公府许会觊觎方灏的家产,直接将方静宁配给国公府里的哪个郎君,等方景瑜长大随便打发了亦或是他干脆出什么意外,国公府好吃绝户。 他们万万没想到,方静宁竟然能和平南侯府世子定下亲事。 平南侯府可不是寻常人家,以忠国公府的作风,竟然会给方静宁定下这样好的人家,方静宁一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将来会是侯夫人…… “难不成咱们误会国公府了?” “到底是亲外祖母,当初满京城谁不说方灏媳妇儿在娘家千娇万宠,许也是诚心疼亲外孙的。” …… 这样的议论,族中自得到京中消息便极多,大多数族人还是觉得不真实。 但既然信送来了,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族中皆得来人亲眼看看。 方家的族长原本是方静宁和方景瑜家这一支,上一任族长便是他们的父亲方灏,方灏去世后家里只剩下两个黄口小儿,族长便由与方灏祖父为亲兄弟的这一支接下来。 如今的方氏族长方源,辈分算起来,是方静宁和方景瑜的堂伯。 这一次,入京的便是族长夫妻与其子方景鹤,并几个在族中颇有地位的族中长辈。 方家接到信便收拾筹备,没有立即进京,十余天后,直接包下一整艘大船,从水路进京,抵京的时间和走陆路比也不晚什么。 这日一早,方家的船便停靠在距京城最近的港口,若是下船便赶路,当日便能到京城,只是船上东西太多,卸货装上马车也得大半日,方家人便打算在附近的镇上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再进京。 方族长等人先下船。 船夫和下人们搬货往传下抬东西。 方景鹤问:“爹,咱们明日是先安顿好再去找人,还是直接到国公府去?” 方族长沉吟。 方家四房老爷道:“咱们没拜帖,跟忠国公府也不甚熟悉,贸然上门,人家还不知怎么想咱们。” 方家五房老爷有不同意见,“静娘和景瑜就住在忠国公府,咱们每年的节礼也在送,又不是上门打秋风。” 说起这个,方四老爷又不满起来,“咱们每年都不少送,他们回的是什么,要不是看在是他们两个的份儿上,便是国公府,咱们也犯不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方家不是普通商户,虽说方灏去了,确实多了许多麻烦和不便,可在当地也是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地头蛇,地方官都有给几分薄面的。 国公府这样傲慢的态度,他们属实不舒服。 “港口人多耳杂,少说些吧。” 方族长制止两人,随即吩咐儿子:“先派人快马加鞭到京城送信儿,看那头如何回复。” 方景鹤点头,顿了顿,问:“爹,送信儿到忠国公府吗?” 方族长道:“送到方宅,有老仆去通报。” 方景鹤明白,立即去安排。 一骑一马行得快,刚过午,便到了京城方家的宅子。 方家旧仆得知族长等人到了,喜气洋洋地赶紧去忠国公府和平南侯府报信儿。 平南侯府早就交代过,若是方氏族中来人,便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忠国公府—— 方静宁先知道了,立即就叫婢女去告知方景瑜。 方景瑜激动得读书都忍不住分心,下了学便赶紧到她屋里里。 “阿姐,咱们家的族人真的来了吗?” 方静宁点头,叮嘱道:“来的是族里的长辈,明日你得早早去迎。” “我一个人吗?”方景瑜紧张起来,“阿姐不去吗?” 方静宁不甘道:“我是想去的,只是外祖母说女眷不好抛头露面,并不赞同我出去。” 方景瑜失望。 方静宁道:“你是咱们家的男丁,虽是年纪小,也得立起来,一个人也不必怕。” 方景瑜深吸一口气,挺起不厚实的胸膛,郑重地点头。 他又期待地问:“族人们来了,咱们就能回自家住了吧?咱们什么时候搬回去?” “应该快了吧……” 傍晚,许活派了个小厮过来传话,说她也一并去迎方家人,若是方静宁也去,她会保证方静宁的安全。 长辈到来,晚辈相迎是礼数,许活一个未婚夫都如此说,老国公夫人自然不愿意显得太死板,但也以“未婚男女婚前不便相见”为由,叫魏二郎魏琮一并去迎,隔着些两人。 方静宁欣喜不已。 她只在意她能亲自去迎族人,并不介意旁的。 第二日,许活到崇文馆请了一日假,方才乘着马车到城门处,到时巳时中,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在等着。 两家马车停的不远不近。 国公府的马车上,方静宁听到平南侯府的马车到了,一想到许活就在外面,便害羞心起,脸发烫。 方景瑜和魏琮在马车外,见许活下马车,便与她打招呼。 许活还礼,又隔着马车向方静宁问候。 马车窗上的帘子敞开着,方静宁戴着帷帽,做得极端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世子安好。” 许活只能看见帷帽的一角,收回视线便邀请魏琮和方景瑜:“港口到这儿应是还早,二郎君,景瑜可要去我的马车上稍坐片刻?” 景瑜想去又有些犹豫地看向姐姐的马车。 魏琮婉拒道:“景瑜去吧,我在此陪着表妹。” 方静宁再次出声:“二表哥不必陪我。” “无妨。”魏琮坚持道,“城门处人来人往,若是惊到表妹我不好向祖母交代。” 他是做给老国公夫人看得,许活便也没有强邀。 方景瑜则是说去坐一会儿便回来,跟着许活去了她的马车。 少许,他又笑容灿烂拿着一个油纸包下来,走到方静宁的马车窗外,“阿姐,世子来时给你买的糖炒栗子,你吃着,打发时间。” 马车上,方静宁扭头,帷帽上的白纱轻摆,抑制住向外张望的冲动,帕子却搅得缠在纤细的手指上。 团脸婢女捂嘴一笑,从窗户伸出手,接过了油纸包,然后对方静宁欢快道:“娘子,还是热的呢!婢子给您剥。” 方静宁点了一下头,又停住,声音极小,“等得无聊,我自己剥。” 婢女嘴角扬到最高,脆生生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