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骗到纯情小狗了吗》 1. 细作 [] 嘉墨二十七年。 宁、墨两大州再陷剑拔弩张之境,是以民间有传,近来嘉宁布防图被盗一事,系墨川细作所为。当值巡守三十名,二十五名被人割喉放倒,余下五名不见行踪。 嘉宁落了半宿春雨,城北幽丽,小道探新芽,城南却是喧腾非常。 “——站住!” 殷红当街翻卷不迭,衣摆下踏步如飞,引得沥水四溅,给小小子的新装添了几点泥墨。 眼看小孩儿双手攥着晶莹流汁的糖串,张大嘴便要冲娘亲惠钞的背影号哭,红衣人疾趋折返,不知往他口中塞了什么好东西,预备攻城的石炮登时哑火。 妇人转身即任阵风掀起帷帽,不及遮掩,忙低头寻子。自家小儿指向前头追风逐日的红衣裳、再指回缺牙漏气的嘴,仰脸与她呵呵笑:“娘,甜。” 兵部的人一个也笑不出来。 搅乱王城治安的逃犯甚至得闲掉头停下逗弄小孩儿,他们依然被其甩开老远,几十双腿沿街跑了将近半座城池,捣得半死不活。 蒙面红衣电光也似的掠过鱼贩,不禁抬手揉了揉鼻子。 “天爷,那人何等来头?”鱼贩把着推车循望,与面摊的伙计感慨,“非但罔顾礼法在嘉宁王城疾行,还对官兵视若无睹?” 伙计瞥一眼飘落街边的画像,弯腰拾起客人留在桌上的铜板,道:“连兵部与刑部联署的通缉令都照撕不误,您说的,算不得什么。” 许是听清了二者的对话,或教满城百姓当笑柄旁观自觉失颜,为首的官兵大喝手下废物,而后兀自驻足面摊前,提刀指人:“瞎看什么?是老寿星吞砒.霜,活腻味了?谁家嫌日子过得淡,想领上牢饭换换口的,尽可好事!本官一律视作乱民同党押走!” 观者噤声退避,待官兵走远,只听一清亮女声大言道:“要我说,那人撕得好极!胆敢将墨川细作画得与宁世子一模一样,他们才是活腻了!” 众人见女子乘驷马雕车而来,那拨窗幔的手腕叮当挂着玉镯又珠环,面纱两侧坠胡蝶琉璃耳珰,银鎏累丝璎珞压于异彩炫目的绣襟之上,隐约还见车中有人端茶侍奉,无不了然。 此女是位有身份,且不怕得罪官家的显贵。 嘉宁的显贵,自娘胎始,便是让人奉承的命。如适才把这位显贵嘉许之人称作乱民的官兵在此,也必定要跪谢尊训,更莫提些个布衣。 不过,百姓们学着那群惯会挪赃银投善款的官老爷说了不少违心话,对嘉宁世子宁展却是真心拜服。 无论为哪般,人丛中立马有接话者借势放怀:“说的是!若非世子殿下开了私库,去岁虫灾,大伙儿早成饿死鬼了!” 鱼贩连连赞同:“嘉宁贫水,都道倒腾海错[1]的荷包肥,税银缴起来就没个完。入境收十之一二、进城收十之二三,交货还要缴四成利,这不是教咱们北上做买卖的有来无回嘛。好在宁世子仁德,有他坐镇——门税[2]全免、过税[3]减半!” “昔年大雪,多少人一出家门便再没了影儿。这般,世子殿下还亲自领人清道、挨家挨户地发炭和厚褥。我们这摊子,”面摊伙计看着头顶的竹棚,“也是殿下给支的。” ...... 香车内,贵人听着四面八方的夸赞,俨如那好话全数堆到了自己头上,甚是满意。她放下窗幔,挥手示意侍从吩咐马夫动身,道:“先不去宁府了,回宫。” “是,殿下。” - 午后,青阳拂煦,池塘泛起清浅波纹。沿小道行至尽头,独坐嘉宁城北的高宅大院僻静如常。轻烟盘旋其上而不去,似与屋主一般忧心忡忡,候着什么到来。 朱门应声洞开,清池边点缀零星颜色的桃树跟着晃了晃。身形挺阔的男子头顶白日,却身着夜衣。他扶剑疾步穿过庭院,几片桃红乘风落在马靴之后。 此情急如风火,即便是面见嘉宁世子,也难以顾暇那许多被嘉宁言官看得比人命更重的礼节。 夜衣男子匆匆上前,给对外任嘉宁全境通缉、对内仍在研究王城线路图的“墨川细作”呈上书信。 说来笑人,嘉宁布防图被盗,大内之中议论的嫌犯,正是尔来十载,待人亲和、行事谦恭的世子殿下。大街小巷张贴的细作画像,即如城南那位显贵所言,道是比照着宁世子的尊容摹绘而成也不为过。 此事毕竟粘连着二十五条人命,朝廷为安抚民心,业已加派巡卫下至城中各处,到此却没了进一步动作,仅闻大小府衙统一放话:细作行踪败露、无处遁形,万望少安毋躁。 旁人看上头似稳操胜券,宁世子则深知,这是不想管了。 官家安闲,由宁展一手掌权的机密组织——青竹暗阁,闲不得。阁中上千隐士为着揪出真正的细作,几至昼夜不歇。 他身处漩涡,倒是不疾不徐:“你这是从哪儿来?” “城南暗桩。” 宁展扫两眼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近卫,言语尤其轻快:“以宁啊,不是才与你交代过,近几日思思便要回了,切莫拎着你这恶狠狠的佩剑在府里跑吗。又忘了?” “属下知错,日后定当留心。”以宁虽面不改色,教人瞧不出他知错在何处,但的确深感歉仄。他提手抓一把后脑束紧的发,道:“此番事出紧急,还请殿下先读信。” “阁里的新消息?”宁展抬了抬下巴,示意着书信,“可是查到那只趴兵部屋顶的黑耗子了?” 布防图与细作之事未经传开,青竹阁便捉到了风声,于是他当晚就带着以宁前往兵部探查究竟。岂料此行一去,非但被嘉宁“自己人”拒之门外,更是险遭某个蹲伏房檐的刺客趁夜暗算。 那若是只硬碰硬的耗子,倒还好办,奈何其心性谨饬非常。眼看宁展先行注意到“它”的存在,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月色中,以致世子仅是堪堪瞥见一团虚影,及一道形似白刃、却绝非寻常兵器能闪出的寒光。 里边尽是令人悚然的杀意。 “属下无能,尚未查明。”以宁单膝抵地请罪,颔首道,“见是老夫人捎来的家书,便紧着捎回府了。” 宁展闻言锁紧了眉。以宁口中的老夫人,乃宁展外祖母——汴亭元氏,即墨川王太后,元叶。 然则,元太后常是每月月初寄送信札至嘉宁王宫,再经守卫呈递其女——墨川墨氏,即嘉宁文怀王后,墨司琴。二十年来,未曾有变。现下不过月中,且是意外递到青竹阁手上,墨川恐生变故。 宁展兀自琢磨着,拆信的动作不停。他草草摆了两下手,道:“不怪你,起来回话。那刺客狡诈,我也未能及时把握更多线索。” “是。”以宁拱手起身,探问道:“殿下,墨川那边如何?” 宁展逐字通读信函,道:“外祖母在宫中被下了禁。这信是外祖母拟笔,以伯父代书,再由墨川的青竹暗桩发来。依落款粗算,怕已禁足十日有余。” 元太后大抵是忧心女儿身为嘉宁王后,既久困深宫,又左右为难,故将信函秘密寄往外孙掌权的青竹阁。暗桩散布七州,大隐朝市,或客栈酒馆、茶楼戏园,抑或瓦舍高宅。 譬如宁府,即是嘉宁城内最大的青竹暗桩。因位置边远,外州传回的消息通不会第一时间送到宁府,诸如此类要讯,须另着人加急通报。 方今恰逢宁展深陷细作风波,身为世子,亲自前去兵部例行查验,都照样要吃闭门羹。元太后这番求援,无疑求到了泥菩萨身上。 宁展心下好笑,暗道什么布防图,这群小人分明是冲着他来。 幸而青竹阁这些天的奔波不算白忙,好歹确定了一条那细作最有可能选择的逃脱线路。 “走。”宁展卷起桌上被圈画得原样莫辨的图纸,收进左胸内袋,“去城郊一趟。” “殿下。”以宁欲言又止地收好佩刀,提醒道:“眼下您似乎到哪儿都没法通行。” 宁展抽手时不慎扯痛伤处,不由“嘶”地回缩。他早习惯了这种无法痊愈的病痛,对于此刻不经意的难捱自是一愣,也仅是一愣。 他恍然想起通缉画报上有九分神似自己的人像被贴得满城可见,哈哈道:“是了,堂堂嘉宁世子,现今也当上通敌求损的墨川细作了。” 偏就有人如此愚笨,确信那奸党设计搁下、明晃晃将罪行尽数 2. 闹剧 [] 主从二人鲜见无言,一前一后,缓速行进。 以宁定定看着前方略显落寞的背影,昔日里受众人高捧,举手投足无不典雅的世子殿下,此刻信手执剑,安逸打马,反倒像个来去自如、穿梭绿林的侠客。 之于宁展,以宁是自小护佑他平安长大的哥哥。儿时,凡危险的地界或物件,以宁绝不让他靠近。宁展仅仅被罚过的两次板子,也是以宁挡在前面挨了。 可在外人看,宁展更似兄长。 以宁不谙世故,寒暄、宴客、送礼算是一窍不通,这些也轮不到他操心,他只管做一柄无可替代的佩剑,守着宁展康健无恙。 剑不需要多余的温度和色彩,因此他被收入鞘时是何模样,拔剑迎敌之际亦复如是。只有宁展偶尔说笑逗着这木头般的冷脸大哥,以宁才会乐出声来。 此时执剑者无意调笑,手中剑触及其掌心,自能明白那欲发而不得的隐忍与无奈。 天色渐晚,再往前即是荒山野岭。宁展收起舆图,与以宁折返回到方才路过的官驿。 小二殷勤迎门,但瞧他们一未着官服,二装扮朴素,懒怠空话奉承。 “两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以宁道。 “可有文牒?” 宁展粗略扫视着寥寥无几的客人,再仰首环顾二楼布局,默不作声。以宁取出宁展事前交与他的少君腰牌,举起以示来路。 小二看了,连忙招呼掌柜。掌柜察清令牌后脸色僵白,又谨慎地反复打量两人样貌,谄媚陪笑道:“抱歉啊二位官爷,小店客房满了,烦请您另寻他处罢。” 平素这块牌子,在嘉宁乃至七州境内,除却恨毒了嘉宁人的永清,以及非七州大典时期皆闭关锁门的步溪城,绝无不可行之说。今时今日,谁不知被全嘉宁通缉的细作长了张神似宁世子的脸,寻常百姓不以为意,但挨着官家做生意的就必须把皮绷紧了。 琛惠三十六年末,嘉宁与墨川长达十三年的内战终于息止。然宁朝隆盛不再,帝自退为王,归心未满两代,疆土再度七分为宁、墨、步,三大州;景、汴、清、琅,四小州。改元嘉墨。 三大四小分别于嘉宁、墨川、步溪、景安、汴亭、永清、琅遇重建王城,如旧分治。 改朝换代尚且如黄尘清水,变动堪比跑马,遑论权势更迭。上边儿明枪暗箭斗得凶,到头来,第一个尝着佳酿易毒酒的,还是他们这群喝惯了清水米粥的贩夫皂隶。 眼前,谁敢收泥菩萨座下的活佛呢? “没有客房你们还问客人是否住店。少君腰牌在此,见牌如见人。我等奉世子之命彻查细作,为朝廷办事,却是连官驿都住不得?”宁展故作威严,言辞间自然模糊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您是在藐视天威?” 以宁看了眼势要自假自威的世子,也随之摆出一副更为唬人的表情,将令牌直贴到掌柜眼皮子上。 掌柜十分无奈,未瞧出几成天威,倒是好大的官威车轮一样碾过自己的老脸。他瞥见两人腰间的佩剑,总归没敢吭声。 “既没有客房。”宁展道,“用饭总可以了?” 掌柜本能地后退两步,仍是赔笑。 “知道我们身居要职,为何不答话?您是不清楚嘉宁如何处置目无尊卑之人,”宁展倏地摘下面纱,“还是想亲笔修一修律法?” 目无尊卑者,轻则断指,重则斩首弃市。 三人相持不下,一时间,大堂静得夹菜斟酒的细碎杂声也清晰无比。以宁上前几步,指向那桌灰头土面、坐无坐相,身着殷红大快朵颐之人,质问掌柜:“那他凭什么在此用饭,我看他穿着打扮与我们别无二致。” 讲好听些,是相仿的简朴。难听些,就是这边寒酸,那边粗俗,双方随意到一处去了。 “哎哟喂!官爷......”掌柜颤巍巍按下以宁的手臂,“使不得。这姑娘可是......” 姑娘?宁展和以宁是横竖没瞧出来。 “咳——咳咳咳......”近乎同时,那人高声且不自然地咳了起来,而后拿起桌上近乎未曾动过的酒壶猛地饮下大半,话未及道出,却咳得更厉害。 三人默默转了朝向,背过身去。那主从二人自然是无意盯着女子出洋相的模样看,掌柜则像是生怕得罪哪边,恨不能遁地活埋了自己。 待顺过气,女子终于开口:“掌柜的,都是自己人,让他们住罢。” 掌柜的神情瞬间复杂起来,这两拨人何时关系如此融洽了?他走到女子身旁反复确认,不防被尖利的刺针抵上脉门,听得女子低声喝斥:“朝廷行事绝密,胆敢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招致宣战交兵,两头第一个饶你不得!” “欸欸欸,是自己人就好。”掌柜不敢耽搁,忙高声叫人:“你们几个,赶紧这给二位官爷收拾出客房!” 如此没头没脑的妥协,倒是让适间底气十足的主从二人算不明白了。 这姑娘是何方神圣? 宁展顺势走到女子桌前,掀袍落座,却见女子拿起旁侧的折扇和包袱,一言不发,大步流星上楼回了房,徒留两个大男人在原地干瞪眼。 主从二人草草用过晚饭,进屋掩起门,宁展近乎脱口而出:“阿宁,你以为她是何人?出于何故要帮我们?若真是自己人,我又岂会认不得。她——” “殿下,您是否忧思过虑了?” “你瞧她那把扇子和那身红衣,不可疑吗。假使她就是那个教我背黑锅的细作呢?还有出门在外不能称殿下,这也忘了?” 以宁被这串连珠话打得头疼,又抓了抓后脑,道:“抱歉,公子。但属下记着,兵部称那名细作身长七尺有余,且是个面带胡须的中年男子。至于身着红衣、手拿折扇之人,整个嘉宁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你信吗?别说兵部,六部加起来也没几个可信的。”宁展修长的手指在圆桌一下两下“嗒嗒”敲着。片刻后,他离了长凳,极缓慢地走向房门,“此女子同那细作决计脱不了干系。而且,我总觉着在何处见过她......” 以宁跟着宁展悄声摸到女子门前,穿过缝隙,勉强能窥得那张熟悉的通缉画报大剌剌摊在圆桌上。 灯青膏歇,像是燃了有一阵子。 另有小半碟子含桃压置纸报一隅,独不见屋中有人。 ——哗! 两扇木门霎时大开大敞,方才扒着门板的八尺男儿双双跌进屋内,吃了满嘴灰,残灯忽跳欲灭。 红衣女子蒙面端抱两臂,泰然靠在一旁,斜眼鄙夷这俩深夜窥看姑娘的淫贼,等着他们率先辩解些什么。 “你!”宁展顾不上掸干净衣裳染的尘土,迅速蹿起来走到女子面前,手握成拳,猛地挥至她面前。 绯纱随这阵快拳扬起一角,脸颊两侧散着几缕青丝垂于纱前,纱后则似闺阁千金般养得白皙透亮的肌肤,与宁展入暮时分在大堂初见的灰面黄皮迥乎不同。 女子毫不犹豫地起身拉开间距,护住面纱,喝斥道:“两个登徒子,非但不念及我先前帮你们一把,还大半夜偷窥女子里屋。你们与外头那人人喊打的细作才是别无二致!” 宁展简直被这不问是非的女子气得想笑,虽一忍再忍,但心火难抑:细作、细作,又是细作。再让他听到这两个字,非得将此人打入地牢亲自审讯不可。 以宁宽厚的手掌拍上宁展左肩,算是彻底压下许多年不曾出现在他身上的火气。 冷静少顷,宁展拿出一贯蔼然可亲的友好笑面,双手抱拳,倾身给女子作揖示歉:“今日之事,对不住女侠。但我们绝非那等卑鄙宵小之辈,此行也是为查清......细作之事。” 女侠睨着二人,不作声。 没将他们就地扫走,意味着消气了?宁展缓缓抬眼,似是小心试探。 女子在昏暗中与他对视半晌,散漫道:“接着说啊。” “不若......”宁展边说边往房屋里挪了两步,“进屋谈?我看咱们许是为着同一件事而来。” ...... “要么去我们那屋也成?” 女子眼珠一翻,移至圆桌旁落座,重新点起油灯。 金光暖热,宁展见状自以为征得同意,领着以宁正要跨步坐下,乍听得啪啪两响,女子将余下俩圆凳尽占了。一个放折扇,一个放茶壶。 打宁展出生那刻起,要置他于死地的角色和手腕不胜枚举。见多了江湖上稀奇古怪的暗器,这谁敢坐? 二人悻悻收腿,立在桌前。 双方静默良久,宁展率先好言道:“女侠,方才你在堂中说我们是自己人,可在下观女侠之风采,不似寻常官僚。莫非此行......同是青竹阁所派?” 平日里宁展自是不可能贸然提起青竹阁的名头,然这女子言行举止放纵无度,一身江湖气,又手握畅通官驿的文书,多半也是哪个朝廷暗阁养的隐士。 这个“同”字,就用得更巧妙了。 “嗯.....”女子若有所思,“目前不是。不过我此来,一是如你们所见,为着探查这细作之事,二便是以此为投名状,加入青竹阁。” 宁展与以宁相视后不禁破颜大笑。以宁没能领会他家殿下是何用意,但并不影响宁展越发恣意的笑声。 女子见状更是茫然若迷,不等她发问,宁展爽快道:“既如此,你便协助我等查案。如若有功,我们自会引荐女侠入青竹阁。” 女子闻言一喜,随即蓦然起身,反手拾起折扇,以扇柄分别抵住二人的后肩,自然而然地将人往外推,潇洒道:“甚好甚好,总归是不辜负我先前一片好心。那便这么说定了。” 她话音未完,二人已在屋外。 “明 3. 不信 [] “昨夜一回,今日一回。待我面见世子殿下,”女子对天拱手,“定要参上你二人一本。” 世子殿下本尊险些再度被逗乐了,听着还以为此人当真与他很相熟呢。 “多说无益。既要投名状,亲眼目睹那细作逃窜,何不将其当场拿下?你究竟姓甚名谁,”宁展言语发狠,似像未察觉剑刃在她后颈上见了道红,又像刻意为之,“接近我们,是何目的。” “我跟了他十天,那人一见我便头也不回地跑,试问哪个女子敢在嘉宁城中疾行喧哗?叫不得也追不得——况且我得了图纸,瞧着不似真迹,以为要抓他还不如抓那绘图的有用。至于目的,我早已言明此行所为何事。姓名......” 女子毫不规避伤处,甚至顶着锋利抬头望他。 “在下宁佳与。” “你跟了他十天。”宁展道,“不会不知那人是何样貌罢?” “中年男子,身长约七尺,面有胡须。” 竟与兵部的说法如出一辙?无论是她实话实说,还是其背后之人同嘉宁内外勾结,皆出乎宁展预想。 如是后者,嘉宁有此为夺权而不择手段的奸党,真是药石无功了。 “你会看布防图纸?”宁展卸下往日面向臣民的和颜悦色,眼底凉薄毕现,俱是将这满口谎话的江湖女子当场了结的意味。他不顾人死活一般,直推着锐利的剑刃前移,“还姓宁?” 一介外州女官,怎可能与嘉宁王室同姓。难不成嘉宁已被轻视至此,墨川就妄想凭这位伪装差劲至极的小姑娘打入青竹阁? 如是前者,上千青竹隐士搜寻无果之人,她却如此顺利地跟了十天,又亲手拾得包袱,未必不是双方配合做戏。 墨川演这出布防图闹剧、幽禁元太后,是企图献祭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官挑起嘉宁内部纷争,还是转移视线、暗行阴谋?搅动七州风云的细作,是否另有其人...... 他越想越深,不禁入神。趁此间隙,女子狠狠夺下剑柄,转过手腕,将尖端指向回过神的宁展。 宁展不以为意地摊手,心想左右此人斗不过他,如有功夫在身,也不至由着他生生划出那一道见肉的血口。 宁佳与并未反过来威胁人,甚至没有用剑指他太久,却是卯足了气力,直接将剑格往身旁的红柱撞去,原先低束脑后的长发顷刻荡起,落在右肩。不过眨眼,柄与刃作了别,刃堪堪掉在地上,柄由她随手甩向宁展。 “——你!” 宁展一把接住自己好容易用趁手的佩剑残尸,显然无法继续容忍此人。 “你放肆。” 宁展搁下剑柄,随即快步跨至宁佳与身前,紧拳冲那张可恨的脸挥去,不想宁佳与浅浅转身一闪,令他满腔怒意全数砸在红柱之上。他哪儿还管手或疼或麻,只顾接连出脚飞踢。 宁佳与猝然背过近乎快被踢上的左臂,右手同时绕后,自腰间抽出折扇朝宁展的长靴聚力痛击。宁展尚未站定,她紧着开扇挥出四枚又四枚细针。 瞧方才神气非凡的男子现下进退维谷趋避,她昂然摇起了扇子歇凉,捧起碎发的每一缕风都在幸灾乐祸。 “公子如此翩翩气质,何必舞刀弄枪,多危险啊?我瞧那利刃太过尖锐,才好心折了两段,公子可莫要会错了在下一番美意。” 小胜一筹的宁佳与不只嘴上妖声怪气调笑着,甚至摸出袖袋偷藏的几粒含桃一解口欲之馋,散诞非常,不可谓不嚣张。 宁展像是恢复了神智,脸色只剩平静。他抚下两袖看不见的尘土,淡然道:“你身为女子,功夫不俗,又何必偏要入那青竹阁。正当年华者,莫善于自在江湖、逍遥一生。” “在下听闻,这青竹暗阁的掌阁生了副好皮囊,肤如羊脂白玉,眸含春池潭水,为人更是一等一的君子,小女子自然心生倾慕。不过——”她负手打量着宁展,似笑非笑,“凭公子的姿色,没准儿能与那位掌阁打个平手。” “你......与人家素未谋面,怎知我们二人不分胜负......荒唐。”宁展觉得她荒唐,搭她话茬的自己更荒唐。 “玩笑话罢了,公子怎的还羞红了脸?” 宁展极少以真面目示人,十余年来,唯有母亲、外祖母、以宁及某位已故之友清楚见过。可不管是他这张原生的脸蛋,还是家中摘下的那副假皮,皆未曾遇上过行事如此无礼而乖张的女子,遑论那般......轻浮十足的玩笑话。 他仓促退去半步,整一个不通风月韵事的纯情儿郎,又凡事都不甘心任旁人压自己一头。 脸皮薄算什么,嘴够硬不就成了? 宁展拳头一紧,朝着宁佳与追回三步,顶着赧颜,故作镇静地问:“心生倾慕?所言当真?” 适才稍占上风的宁佳与被宁展逼至墙角,局势遽然逆转。她如何料 4. 小与 [] 莫说怜香惜玉之心,在宁佳与眼里,那人怕是连虚与委蛇之敬都做不成一分。 彼此犹是对面不识,她便十分痛快地交出了满包袱诚意,哪怕那包袱她得来毫不费力,于青竹阁没有劳苦但有寸功啊。那人倒好,上来就还报她一道口子,现下估摸着还渗血。 纵时移事迁,昔年印象尘封久矣,总不乏残迹可循,可宁佳与在那公子哥身上找不到半抹故人行侠好义的旧影。 举止蛮横,言辞傲慢。 都道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下属,青竹阁这般作派,料想嘉宁世子也未必是个好东西,如她所掌握的小道消息——人前活菩萨、人后阎罗王,果真伪善。 早知那人绝情至此,她昨夜断不会狠心将那可怜的马儿赶走,至少在偌大的嘉宁还有个老搭档作伴。现下却不晓得她同那有去无回的马儿谁更可悲了。 宁佳与向掌柜买了匹小马,闷头动身。 其实不消旁人指路,她在此地徘徊月余,早已摸清嘉宁世子私宅何在,以及哪条道能够绕关直抵城北。 城北人烟稀少,巡卫也不往这边靠,没谁管得着打马过街的无赖。 宁佳与勒马抬头,即是黑漆漆的“宁府”二字。杂役闭口不问,规规矩矩上前接绳牵马,她松手提步,大门便识相似的开了。 一瞧,是那位完全不识相的公子哥,脸上还遮着副圈眼架鼻的飞鬓面具,好不碍眼。 “哎呀,贵人。”宁展立于两侧门房中间,负手道,“有失远迎。” 宁佳与不欲搭理这腔,绕过他径直往庭院去。 雨催葱茏,桃花仍兀自绽着几片,颜色却比前日明艳不少,塘里三三两两的游鱼也乐得自桥下冒出头戏水。杨柳倚风拂面,恰好洗去女子脸颊两侧的微尘。 清净的宅子迎着稀客,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知趣,除了—— “较之鄙人预计,姑娘的脚程似乎还要快上许多啊。” 宁佳与斜他一眼,道:“劳您费心了。” 进了客堂,公子哥也没有给客人煮水沏茶的意思。宁佳与背靠圈椅,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架起黑靴踩了一座儿的泥,左顾右盼。 宁展瞧她无所适从,情态都添了几分神气,道:“交代罢,你一定要加入青竹阁的实情。” “在下对世子殿下心怀倾慕,誓死追随。” 宁佳与几乎是冲口而出,说罢望向宁展的目光更为坚定。 ...... 听了这般“衷言”,世子殿下愣是没能得意下去,几度无法直视宁佳与。 怪也怪他这十余年惯以大业为托辞,对姑娘家敬而远之。不意如今大业未半,三番五次任那假惺惺的风流俏语打得脸热。而遮脸的面具在妖物跟前简直等同灯草作弦,不值一谈。 宁展绷着声儿吩咐下人给宁佳与收拾厢房、预备午膳,手掐日有万机待理的卦相,走为上策。 那心劳意攘的模样就不像懂卦之人。宁佳与咂摸出反常,难免纳罕。 她自白钟情世子,这人何故装什么非礼勿听的纯情郎君。 莫非真如师父所言,嘉宁世子不近女色,有......断袖之癖?念及此处,正当和煦的时辰也令她一抖,遂即刻划去众师兄弟所谓对男子最是好使的美人计。 回溯初入江湖,宁佳与替人办过许多繁差琐事,至今从未失手。哪知此行为着自己,反而畏首畏尾,办得如此憋屈。 转眼,春寒入夜。宁佳与望着厢房紧闭的门窗琢磨嘉宁世子,不禁又打起冷颤。 与其接受这俨如教人夺了舍的公子哥,就是曾经朝气蓬勃的凌云少年,不若速战速决,权当不曾再会。即使难近嘉宁世子的身,顺些把柄握在手里作交涉筹码也好。 半刻钟后,宁佳与箭袖玄衣,猫在藏书阁窗下,周遭静得仅剩凉风与枝叶纠缠不息的沙沙。 她取下平日鲜少佩饰的发簪,挪闩开窗,再随手戴回,翻身进屋,落定桌案。不便以明火探查,她依着自窗沿洒入的细碎月光检索册本。 翻来看去,立柜上皆是些暗阁成员名册、出入记录、器械往来云云,对宁佳与而言几无用处。她满腔抑塞之气不及叹出,身后悠来一记森然质问。 “与姑娘,你便是这般倾慕世子殿下的吗。” 宁佳与手心冒汗,好在指尖收得紧,掌中这册绝户名单才未直截坠地。 她能感受到那人鼻息就在自己身后不过一两寸位置,只得预先挤出笑脸,若无其事地回身去迎。 不巧,对方猝然上前。 发簪撞向朝她颈部抓来的手,顺着本就松散的束发滑下。青丝似玉玲珑踏春开颜,极轻地扫过对方,引得人鼻尖一阵发痒。 夜晚的宁府有如冰窟覆软土,每踩一步,土里的凌锥便要露头直钻脚心,阴冷倒罢,但尖锐恼人。 恼得虑乱,恼得神焦,恼得宁佳与急三火四,索性舍了她从小到大都未遮过几回的面纱。何况真要撞上谁,掩面夜行更是百口莫辩。 四周漆黑,来人挡了月光,宁佳与穷目若盲,之于在这房中等候多时的宁展则不然。 春山聚拢,秋波点真。 丰唇含桃,素装露重。 以及女子身后垂落的绒白。积洁自成辉,乱琼碎玉见了,也不得夸口。 这一切,他尽数看清。 宁佳与张口欲言,许是为着隐饰什么,宁展使了些力道拽起她的手腕,抢先道:“你是步溪人?” 七州古往今来,独步溪人氏乃兽身化人形的兽族,且千家万户各有巫蛊秘术世代相承。故而男子高大魁梧、力能扛鼎,女子仙姿玉色、青春永驻,不过是众多异于常人之处最微不足道的体现。 见宁佳与眼底似有诧异,宁展直白地抬抬下巴提醒她。 纯白的绒毛在一团乌黑的地界格外扎眼。 宁佳与呵呵两声,熟稔收起这不分时宜的尾巴。 至于她如何收整、又收到哪儿去,就不是宁展一介外州人可以轻易洞悉的了。 看着那块绒白消失的空地,宁展不自觉掂量,这小姑娘的外壳底下,莫不会是位年岁、阅历业已能同他外祖母以姊妹相称的老婆婆? 那这为老不尊之典型,算是让他遇着了。 宁佳与可不打算替自己正名,只不愿再同公子哥共处于冷得要人死的冰窟窿。方将踹开适才有意掐她脖颈的宁展夺门而去,门扉遽响,强光瞬间泼面,势要融化此间。 “——展哥哥!” 大片月光肆意消除了黯淡,映在一对貌似亲密的“佳人”身上。 若请话本先生润色一番,说不准真能成就一段佳话。可惜此番匆匆来的是看客,且是位喜怒无度的看客。 “展哥哥,这衣衫不整、钗横鬓乱的女子——”看客说着就要伸手扯开宁展和宁佳与过近的距离,“是哪位啊?!” 宁展满腹质疑被看客一举打散,忙不迭阻拦。 他左手将宁佳与拽至身后,右臂虚挡在看客面前,柔声细语:“思思啊,何须赶夜路回府呢,瞧你胡乱踩水,漂亮衣裳也脏了。但时辰不早,明日再陪你上街置办新的,先回房歇息罢。” 眼看公子哥对小姑娘和颜悦色,隔着面具都藏不住笑意,若非亲眼目睹,宁佳与绝对难以想象这般的温和如今还能复现在活阎罗身上。她倒是得闲回过神负手看戏了,岂料下一刻便教人指了名。 “小与姑娘。” 宁展并未转身,宁佳与光听着他咬牙切齿的音,也知道那副好脸褪了。 “还不快回房等着?” 那小姑娘似乎还想接着质问一二,却被宁展一边推着走、一边搪塞:“是母亲吩咐我要与她相熟,你就宽心罢,不是什......” 另一边,嘉宁王宫。 日前因着细作画像辗转难眠,今夜好容易成寐的文怀王后忽觉寒气侵体,接连咳了数声。 - 宁佳与拾起在地上躺了有一会儿的发簪,再揉揉被宁展捏痛的腕子,盯着二人背影渐远,饶有趣味。 她忽然不打算速战速决了。 宁展并未言明究竟回哪间房,又如此反常地唤她,如是就此回了厢房,岂非显得她认了怂?她大步朝着那间上灯的正房去,门口果然候着先前与公子哥同道的大个。 见她走来,以宁引手向屋内。 宁佳与点头致意,心中则感慨这俩人胆子忒肥,竟敢趁嘉宁世子不在,占主屋为己用。 屋里倒没有雍容华贵、锦帐纱帘的样式,正中近墙立着长案,一块儿绣工精巧的软垫取代了案后靠椅。 笔墨纸砚皆置于桌案左侧,瞧着应是布茶具的地方却摆着高矮不齐的瓦罐。罐旁一盏瓷碗,里边盛着梅子汤。 清甜飘至鼻尖,宁佳与真有些口渴,但并不想为一碗甜汤死在这没人收尸的阎罗殿。 宁展亟亟来迟,揭下皮革面具,跨过门槛便看宁佳与恰如屋主,安坐铜镜前,慢条斯理拾掇着散落的长发。 宁展无 5. 哥哥 [] 云间皎皎,巡视内院的仆役掌灯路过,见主子扶着面具凭门沉思,掉头呈来一碗冰镇的梅子汤。 宁展没说什么,接下浅啜。 不知怎的,这碗格外可口。 他屏退屋外侍候的仆役,阖门放下面具,正当坐定慢饮,来人二话不说闯入。 若非早知是以宁在外听了许久墙角,宁展手中的瓷碗这会儿已掀到不速之客脸上了。 “你近来说话做事怎的总是这般冒失?如无正经要事,我可要治你的罪了。” “属下有错,可殿下亦不该耽溺美色。”以宁一身正气,“由那江湖女骗子拿捏了去。” 天大的冤。 美......则美矣,只是素昧平生,且他连自己和宁佳与隔了几世都掐不准,论说耽溺,岂非冒犯?宁展几欲拍案,又顾及府中歇着矜贵的主儿和滑头的狐狸,轻轻落了手。 看宁展不恼,也不出言责怪,以宁仗起胆,今日是铁了心要犯上。 他双手抱拳,肃然道:“若是殿下紧着要成婚,属下即刻前去禀明王后娘娘。殿下一表人才,娘娘那处静候佳音的好人家,早已从嘉宁宫中列到墨川城外了。” “你......”宁展恼得耳红,且十分不解,“阿宁,我是否娶妻,旁人不知,你也不知?可你这是何意。” 以宁吃了瘪,闭口无话,仍是那副一心为主的模样。 “行了,我还能不明白你言下之意吗。我有打算,”宁展上前拍他的肩,以示宽慰,“不至任个相交两日的小姑娘牵着鼻子走。” 次日,东方欲晓,天朗气清。 柳丝垂,莺声转,成群的孩童们贪恋春色,却只能扯下几簇野花留作纪念,哄然散去。否则误了时辰,又要教学堂先生逮着打手板、站规矩。 宁展照常起早,不等下人伺候更衣,系上面具,直往厢房。 门吵了半晌,被人懒洋洋地扯开。 “大清早这是去了哪儿?”宁展打量着面前人,不禁蹙眉,“还是你们步溪人天生天化,打小就是灰头草面的模样?” 说着,他下意识捏起袖口,想上手擦拭尘土,又自觉唐突,从内袋里掏出巾帕递上。 宁佳与瞧着那锦缎方巾,退了一步。她提起手背磨蹭两颊,似是窘迫,笑道:“呵呵......不碍事。我一直这样,随性些。” 这姑娘瞧着年岁小,可脸蛋白净时,不难看出明媚灵秀的美人底子。宁展很快敛了视线,也将话茬移至别处。 “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入阁吗,世子说了,若今日之事办得妥帖,便允了。” “有这好事?”看宁展笃定地点了头,宁佳与一拳捶歪了他的肩,“够义气啊!还以为有你二人在前,那点小功劳计不到我头上呢。” 宁展如何料得给人报好信儿还要挨一老拳,直被这冲势抡得撤步。 他觉出小姑娘没使全力,却是疼的,但无颜抬手去揉,怨道:“我邀你留宿宁府,给你好吃好喝用好药,与姑娘就这样看我?” “高兴嘛,说笑呢!那咱们往后便是同僚了,”宁佳与自顾自捡来面具戴上,声音闷在后边,“可不兴动辄掐人脖颈、割人皮肉......” 江湖中人蒙面不稀奇,暗阁中人亦然,然这两位此际所佩的面具,怕是要惹人以为——嘉宁今岁方才欢度过的上元灯节,在这阳春三月卷金重来了。 宁展望着宁佳与,困惑地指了指她略显童稚的狐狸面具。 “时间仓促,只寻得来这个。不过青竹阁还真是怪,任务出行戴着罢了。”宁佳与折回屋内束发,“在世子的私宅里也要戴着吗?那不是谁买个面具都能混进来了?” 宁展眉心拧得更紧,回顾昨夜,方才恍然。 念及宁佳与业已见过他的真容,他也不急于扮上那张嘉宁世子的脸,府中其余人却不得不防,便顺手抓了皮革面具戴上。防住了意料之外的思思,没成想把这狐狸面具招了来。 宁佳与动作麻利,装束完备,越过宁展两步,又奇道:“对了,那时常同你一处的大高个为何不用覆面?他在阁里的地位,比个子还高?” “挺高的。但——” 不等宁展解释面具,宁佳与拽上他的手肘,二人匆匆离开宁府。 “......好啊!” 尖锐的女声响彻庭院,思思使劲跺着脚,恨不得将这莲纹砖踏出几个窟窿眼。 “真是一点儿天理都没有了!我欸?我!”她边说边指向自己,朝身边的侍女怒喝:“展哥哥亲口允诺要陪我上街的!如今竟撇了我,与那女子二人世界!我竟不知,阖府上下尊本郡主为先规矩教谁改了?!” 宁思思愤然提起刺着胡蝶式样的香云纱织裙摆,手肘一前一后摆过长廊,吩咐人备轿入宫。 - 宁展领着宁佳与尾随五个行事鬼祟之人,直至嘉宁城外,宁佳与都无从得知这关乎自己能否打破僵局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远远见五人踏进城郊那间熟悉的官驿,她目不转睛,可实在忍不住问:“展哥哥,有何指示?时不我待啊,再等就该上官道了。” 听得那颇为戏谑的称谓和口吻,宁展笑笑,望着她认真盯梢的后脑,道:“世子的意思,自是命我在荒郊野岭做掉你这江湖骗子。” 宁佳与头也不回,压根没把公子哥毫无风趣的玩笑当回事,严肃道:“眼下不是耍嘴皮的时候,先干正事。” 宁展觉着没意思,自腰间革带下取出一把小刀递去:“给,用这个。解决那五个兵部的搅屎棍。” 宁佳与瞥了眼小刀的式样,大惊失色。 她看看所谓的同僚,再看看那把之于小贩摊上的甜橙才勉强堪称锋利的刀子,面上默不作声,脑海已然闪过十数种自己被对手杀个片甲不留的血腥场面。 宁佳与情愿当这是另一个玩笑,于是伸手去抽银骨扇,却被宁展截住了动作。 “不能用。你这物什太特殊,”宁展道,“倘若让人记下来顺着摸查,暴露身份,你我都没命活。” 宁佳与闻言哑然,断定宁展是蓄意而为。 早不说,晚不说,临阵杀敌了偏要人在战场上削果子。 好笑,这个足够好笑。 宁展不知宁佳与乐什么,只等着宁佳与一把挥开他,抢了快马扬长而去,二人从此作别。来日江湖再会,便没有这哄小孩儿似的把戏可玩了。 不想上一刻还在他手中的小刀任人冷不丁夺下,随着宁佳与渊默的背影逼近官驿。 宁展别过头,道不明此时心境。 是她自己选的。 对敌方的实力及后手一无所知,又是以寡敌众,此行恐凶多吉少,她却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宁展摩挲着手指,心道也是,若果真是无父无母、四海漂泊,又能同谁交代后事? 身为任务失败的暗阁隐士,不被老东家追杀就是万幸了。 观远处久无动静,宁展从草垛后走出,摆手示意早早候在马厩的以宁进屋勘察。片晌,以宁按计划将裹上草席的尸首运往后山。 没有宁佳与的身影。 宁展摘了碍事的面具系于腰侧,滑至脸颊的汗珠随他快步跃起,重重砸向地面。 待他赶到堂中,即是宁佳与挥汗如雨、席地而坐,一下两下地捶打着左腿。 手腕缠的绑带稀碎,同那狐狸面具一并歪斜在地上。本就乱糟糟束在脑后的长发此时越发不像样,缕缕混着黄泥 6. 心仪 [] 宁展挥退两旁看茶送水的侍女,随着引路宫娥快步入殿,进门却是欢声笑语、母慈女孝的光景,悬了一路的心这才放下。 他拱手施礼,道:“儿子给母亲问安”。 墨司琴这边牵着远游归来的女儿,那边瞧着数日未见的儿子,手心手背的肉都在这儿了,乐不可言,抬手免了宁展的礼。 “母亲说,不曾给哥哥做媒,更不曾要哪户人家的姑娘与哥哥亲近,那便是你有意欺瞒、替人遮掩!”宁思思扬脸道,“好一个未定亲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兄长。” 看她立在母亲身边轩轩堪得的架势,宁展当即了然,昨夜糊弄宁思思的话术业已一字不差过了母亲的耳。 “为兄只你一个妹妹,不向着你,却向着谁?想是日来繁忙,”宁展这面哄劝,那面不着痕迹地与母亲使了眼色,“嘴快讲岔了。” 墨司琴神领,抚拍宁思思的手背,示意她暂且退下。 嘉宁小郡主的脾性,家喻户晓。 执拗,且难缠。换言之,不达目的不罢休。 宁思思今日入宫,不仅是要请母亲做主跟兄长讨说法,还打算将宁府那位尊卑莫识、不知会给他们一家人添多少麻烦的野路子直截赶出嘉宁城。然眼下尚未探出野路子的名姓,她却情愿听从母亲,提裙告退。 她生在俱是暗箭、不见明枪的嘉宁王室,同室操戈望不到头,但从未将她这个对权术知之甚少的郡主卷入其中。 掌上之珠,荣华不尽。个别须她费心的事,不过鲜衣玉食、游山玩水而已。 是以人人赞许高门贵女秀外慧中,独爱夸她有福。她幼时对谁都笑,后来听懂了,这就是说她傻。 可宁思思不傻。她明白什么能庇护自己高枕无忧至今,也明白什么时候该回避。 墨司琴眼底的温情追着女儿走,直至宁思思随宫娥消失在窗外,方才收了视线。她握着腿上的手炉,关切道:“我听闻,你有意将一位身分不明的江湖女子招入青竹阁?” “是,母亲。儿子探过她的身手,功夫不俗。众隐士入阁前也大多是举目无亲的小人物,只消确保其心不二,可为暗阁所用。” 墨司琴若有所思,道:“但阿宁与我所言,却是这女子今日被五个拳脚平平之人伤得不轻,才勉强将五人放倒。最终还是阿宁出刀了结。” 宁展一听便知以宁打的什么主意,如实道:“儿子特意取了不甚趁手的器械与她,但关键还在于她存心藏着。初次交手,此人便可以同儿子打得有来有回。倘若锋芒毕露,该是怎样一把宝刀?” 对外,宁展是个斯斯文文的书袋子,因此要将以宁这般人尽皆知的利剑随时带在身边作掩饰。每逢遇刺,宁展轻易不会出手。 而文怀王后的寝宫,便是宁展十年来韬光养晦的地方。儿子有几分能耐,无人比她这做母亲的更清楚。 她虽不是练家子,但借好友的光,请托前朝太师兼百年将门出身的镇国大将军,为年仅七岁的宁展指点。 韩将军待事严苛,不似满口谄媚的嘉宁言官,对宁展自学的架子和招式浑不买账,一顿棍棒纠错。 临了却拍着宁展的肩,说:好小子。往后出息了,来接韩家军的旗。 外姓人,接本家百年基业。无疑是莫大的认可。 如今宁展的武艺和眼界非昔能比,他所承认的功夫不俗之人,依墨司琴看,十分了得。 见母亲不语,宁展补充道:“此人可畏,青竹阁不收,也断不能任她去别处。” 墨司琴笑道:“你对那女子做了这许多盘算,还同你妹妹说是嘴快讲岔了人?” 宁展一愣,磕巴道:“儿子......儿子只是......” “如此不矜细行,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墨司琴瞧他耳廓飞红,仿若重见年幼下了学便飞奔回宫,喜跃抃舞向娘亲描绘夫子又在堂上讲了哪些奇闻逸事的小儿郎,倍觉乖巧可亲。 她不忍再发难,道:“你不日微服南下,此番进宫,可有与你父王拜别?” 嘉宁礼法严明,王亲贵戚入宫,不论所为何事,理当首先向君王见安。 宁展垂眸半晌,平和道:“父王正与几位老大人在议事厅商讨要务,儿子在殿外等候许久,犹未得召,便到母亲这儿来了。” “咳、咳咳......”墨司琴掩帕闷咳,话锋一转:“不过,展儿,倘来日果真有了心仪之人,你也该尽心把握良缘。旁的闲人杂事,自有母亲摆平。” 宁展闻言语塞,颔首应下。他恳请母亲保重身体,步行出宫,上了马车回府。 日前官驿内,他分明试了宁佳与七八分的底,如宁佳与拿出那日的水准应敌,岂会由区区巡卫中伤至此?这点于他既已不是秘密,宁佳与又何故隐饰? 宁展忖量着今日种种入了神,不觉鲜血自两臂袖口滴下。 进了宁府大门,他衣摆一圈泥土皆染了新红,从马车到寝屋,踏出条血路。 好在夜色深矣,阴云密布。来往碌碌,若不停步,少有人留意惨案一般的庭院。 此种情形,马虎倒能保命。 长年累月,宁府家丁换了一批又一批。 许多人气运不佳,无意撞破主子不可言传的大事,但沉得住气。要么当作没瞧见,老实干自己的活计;要么在主子着手处置之前,伶俐收拾干净,管牢嘴巴就是。 至于沉不住气的,即如此际丁零当啷摔了一地物什的侍茶丫鬟和厨子老嬷,前者捂眼惊叫,后者跌坐池边。 宁佳与听得屋外接连的响动,还以为哪位同道中人被嘉宁的条条框框压坏了脑子,胆敢硬闯宁府行刺。 以她午后闲逛窥察加之夜探藏书阁所得,大致能够确认整座私宅就是一处青竹阁暗桩的猜想。府中打照面的人或是寻常家丁,或是青竹隐士。 那么在此行刺且全身而退的胜算顶多两成。 他人之手,未必值得联。然他人之势,不借白不借! 制伏一个必然失败的刺客以表忠心,简直百利无害。念及此,宁佳与翻出匣子,指头湿了水,挖几抹土就糊上脸颊,随后面色严峻地沿着血路往主屋赶,预备上演美救英雄的痛快戏码。 她猛推房门,不出所料被刺客从里头上了闩。 庭院血迹斑斑,耽搁不起了。 若是宁展真死于那人之手,人家恐怕不会愿意将这功绩白赠与她作筹码。 宁佳与起脚踹开房门,迎面果然横来一把利刃,举目却是那位沉默寡言、行事粗厉,在青竹阁颇有地位的大高个。 以宁也定睛瞧,这不是那拳脚稀碎、满口胡言,杀几个慌脚鸡还得他善后的女骗子吗? 许是看出以宁难以掩饰的杀意,宁佳与好没骨气地举手作降。 以宁握紧剑柄,颇有一剑封喉的意思,不防宁佳与猝然后仰远了刃,迅速从他剑下钻过。 她看见占了满桌的药瓶、纱布、光着血膀子的宁展、形状各异急待处理的伤口,以及那张传言中龙眉凤目,却是初次与她相见的嘉宁世子的脸。 宁佳与心下一凉,仓皇跑出屋子,带上了门。 以宁搁置佩剑,接着给殿下撒药,鄙夷道:“殿下,我没看错人。这女子根本不堪大用。” 话音未落多时,房门再度被人撞开。 宁佳与手中多了个小瓷瓶,面上慌乱已去。她直奔宁展,拨开封盖,捏住瓶子,却忽然停了动作。 思虑片刻,宁佳与将药瓶递给以宁,示意他替宁展上药。 不等二人发问,她解释道:“这是根治此病的药,两三日一用,用上小半载,再无大碍。我在......步溪,遇上位江湖医士给贵人看诊,便死乞白赖讨了一瓶来。” 眼见一边以宁仍是疑心重重不肯用药,一边宁展上身伤处跟泉眼似的汩汩往外冒血,宁佳与有些急了:“赶紧的呀!我以性命起誓,对殿下绝无害处还不成吗?” 本该虚弱无力宁展听了这番毒誓不禁嗤笑出声。他看着宁佳与,却对以宁说:“用罢。如有差池,她今生便要与我死在一处了。” “这药可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宁佳与翻了眼珠,“别不识好人心了。” 宁展难免狐疑:“既是你游历江湖、得来不易的奇药,何故平白便宜了我?” 宁佳与答得爽快:“承蒙殿下厚爱。属下既已入阁,便是殿下的人了。此番为主献药,何谈无故?” 宁展在朝多年,诸如此类的逢迎没少听,即是侧耳就能将对方伪心与否、虚言与否听个大差不离,故对宁佳与的话一笑置之。 以宁得了令,不敢迟误。往日宁展未能及时用药以致病发,也常是他帮着料理,不可谓不熟稔。 这病,是宁展自娘胎里就带着的,宁思思与墨司琴亦复如是。 宁佳与虽不了解宁展家中长辈的病况,但见过不少人患此名为怪血病的遗传之症。 病症单一简明:身上破皮见血的伤口只能结痂,无法痊愈;发病时,轻则疮口溃烂,重则血流不止,直至失血而亡。 坊间不乏缓解病症的药物从景安杏林世家流向各地,宁展此前的药方便是由此得来。 然若要彻底治愈怪血病,只得服用那江湖游医炼就的奇药。此药确如宁佳与所言十分珍稀,盖因江湖游医行踪无定。 以宁并非没去寻过奇药,可江湖医者于琛惠末年的两州大战期间途经墨川,慷慨为王室制药后离开,至今再无音讯。 主从二人观药效立显,都骇异不已,心中更疑忌宁佳与的来头。 宁佳与以狐狸闻不得一屋子血腥,及担心染红自己皓白如雪的尾巴为由,起身告辞。宁展尚未言语,她一溜烟儿没了影。 宁展低头看着以宁为他包扎伤处,平和问道:“她今日动向如何?” “午前在府里四处闲逛,午膳后去了闹市,在冰酪铺子停留时间最长,买得冰酪,分给路边乞儿。属下截了一封她的飞鸽信,内容大致是问师父安、称自己一切顺利,文末特注不必回信。此外,”以宁道,“便没什么了。” “既如此,信不必替她发了。”宁展披上外袍,道:“我另交代的面膏和衣裳你可有一并买回?” 离了自己得心应手的差事,以宁心下没底,半晌才憋出一句:“郡主从来只要飞仙坊的衣裳,这好办。可属下哪知郡主殿下平日擦的什么膏......什么粉......问了郡主,便听了一顿骂,说属下分不清谁才是宁府的姑娘。那面膏自是丁点儿方向未授意于我......” 宁展撑着桌子直叹气。他怎么想的呢?竟为难一块木头去置办姑娘家的精细物什。这是事儿没给一人办成,又给另一人得罪了。 < 7. 礼待 [] 宁展见宁佳与抽泣不停,只得就手将冰酪推到她手边,口吻一缓再缓:“思思姓宁,是我血脉相连的胞妹。否则又如何同我一般,须得与姑娘的奇药治病呢?” 宁佳与收了声,抬头凝注那盏冰酪,道:“......殿下的胞妹,不是叫作宁馨吗?” 宁展眉梢一挑,谑道:“姑娘有备而来啊。” “这需要准备?七州境内有谁不知道吗,但凡是个人——” “还真有。”宁展笑道,“墨川那位大殿下就一直说不清我妹妹的名字。不是说成宁西,便是说成宁一。” 宁佳与对嘉宁、墨川两位大殿下不和早有耳闻,且不谈墨大殿下是否每每叫错宁馨的名姓,因为听宁展言下之意,即是在他眼里,墨大殿下就不算个人。 宁佳与不知想到什么,蓦地也笑出来。 宁展自以为打趣奏效,趁势接着道:“思思,是舍妹的乳名。” 宁佳与点头,抬袖拭了眼泪,却仍不动那飘着梅子香的冰酪,于是宁展又往她面前送。 宁佳与没动。 “不喜欢吗?”宁展疑惑道。 宁佳与挪远面前的木碗,从食盒端出含桃冰酪,左手拾起木勺,边尝边说:“我喜欢这个。” 他记得,宁佳与分明不是左利手。宁展不着痕迹地往后靠,暗自打量宁佳与垂于桌沿的右臂。 头顶目光灼灼,似要洞开她的脑壳一探究竟。宁佳与自然有所觉察,却由着宁展焦灼,缄口不语。 待慢条斯理地享用完毕,她倚回圈椅,笑问:“殿下,您说这天底下的贵人,是不是都乐得将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一并抛却脑后,只管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宁展无心作答,当即捉起宁佳与的右臂。 原本殷红的袖筒浸了不少血,颜色益深。 他想到自己清晨对宁佳与那一拽,又想到官驿大堂歪倒的狐狸面具。宁展知道其中有做戏的地方,但伤是真的,血是真的。 重金难求的良药,也是真的。 宁佳与余光瞟见宁展脸上的歉仄一闪而过。 这就够了。 宁展颔首道歉,松手出门。不多会,医官匆促赶来,为宁佳与重新上药,将业已有些骇人的伤处料理妥当。 厢房重归平静,宁展没话找话:“那冰酪,还合姑娘口味吗?” 宁佳与把宁展先前扯乱的包袱搂进怀里,低头道:“谢殿下赏。” 宁展自觉难堪,负在身后的拳头紧了又紧。 他注意到到边上冷落已久的物什,如释重负,道:“对了,姑娘慷慨献药,我们兄妹二人不胜感激。这些微薄之礼不成敬谢,聊表寸心。宁某不懂面脂面膏,如有不周,还望姑娘见谅。” 宁佳与掠视垒若小山的提盒,一望便知尽是华而不实之物,全然比不得师父给她做的化玉膏。无论宁展是真被胭脂行的掌柜欺哄了去,还是打算随意找些东西搪塞人情,她都不会收。 “殿下有此心,属下幸甚。至于这些分外之物,”宁佳与淡淡道,“属下无福消受。” 宁展没把她的讽刺放在心上,当场捏词:“即入青竹阁,便要懂得礼尚往来的规矩。” 青竹阁没那规矩。 他面向屋外,令人看不明神色,紧着说:“步溪人最不爱听旁人指摘自己野蛮无礼,我也不想听阁里议论此番收了位不守规矩的愣头青。” “听闻,嘉宁大殿下从前并非是这样无趣的人物。”宁佳与托着下巴,装腔作势,“如今却为何与善王一样死板了呢?” 宁展果然恼怒,回首斥道:“放肆!” 庭院中,鲜花落水,池鱼腾跃。 “你明白自己现在何处吗?陛下岂容你置喙?” 宁佳与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良久,直至落花飘远,犹有戏水之声。 春生依旧,只桃树不再发。 “民女无知,失言了。” 宁展并不满意她违心的自陈,大手一挥便命人将满桌华贵移到宁馨那边,拂袖离去前留下一句话。 “嘉宁,没有刁民的安身之地。姑娘好自为之。” - 更深,星子零散铺开,却不见皓月。 宁展南行在即,七州各处的青竹暗桩原是有条不紊地预备着。而今冷不丁被细作之事打了个措手不及,延误多时,日程越发紧凑起来。 “殿下。”以宁为宁展挑帘子,“趁夜出发。” 宁展拎着包袱站在宁府的匾额下,久久不前。 “等不得明日了。”以宁放了帘子来劝,“莫非陛下不允?可您打定主意要做的事,陛下没几件不允的。无论如何,先——” “父王允了,且支持我保密行踪,对外皆称抱病静养。我是担心母亲。今日进宫,母亲正睡着。宫娥说,母亲的身子......”宁展遥望嘉宁王宫的檐影,“阿宁,依你以为,那种能根治怪血病的药,往南还会有吗?” 不好说。 以宁确实不好说,毕竟他是亲眼看着宁展将宁佳与“请”出了宁府。下回再想遇着灵丹似的奇药,也不知猴年马月了。 宁展堪堪走到车前,正要问宁馨的去向,小道便响起金玉相碰的急促叮当。 宁馨瞧着自家兄长束装就道,当即掀掉帷帽丢给侍女,二话不说先抱住了马儿的颈脖,对以宁嚷道:“你!又要把我哥带哪儿去!” “还有你!”她转向宁展,“我出游的线路,你哪条不清楚?可你呢,这回又要不声不响地丢下我和母亲几日?还是几年!” 宁展于心不忍,轻手握住宁馨拍过来不疼不痒的巴掌,和声道:“我有罪。待大功告成,罪臣定当快马归来,给郡主殿下赔大礼,将功折罪。可好?” 宁馨紧抿着唇,涕泗交下。 “要照顾好自己。”宁展替宁馨拢了拢外袍。他犹豫片刻,终于道:“今岁世道不宁,你且留在家里罢。多陪陪母亲。” 宁馨捻着帕子拭泪,继自左耳摘下一只翠蓝胡蝶耳坠,塞进宁展手里,哽咽勒令:“如此,我也有任务,派给你!哥哥带着它,便算是带着......我和母亲,一齐去了。” 宁展盯着手心的玲珑之物,无声应了。 主从二人赶着长夜行路,却是精神无比。尤其宁展,眼皮直跳,难以静心。他将胡蝶重新包裹,收入内袋,阖眼靠上车壁。 山路颠簸,以宁稳着缰绳,直视前方,略偏头向帘内道:“公子,阁里探到那细作往 8. 狐仙 [] 浮云遮眼,阴雨绵绵五日。 马车在泥泞小路簸荡不止。 须知,官道坦缓,那高官行得,小吏行得,平头百姓亦行得。可若是位王室后裔,就行不得。如是王室嫡出,更则一去不返。 前朝鼎盛时,并非如此。自两大州十三年血战休兵,七方先后派出的多位王储,皆于议和途中命丧嘉宁通墨川的官道。 七州百废待举,然诸王病的病、薨的薨,倘哪方再失嫡出,等同丢了主心骨及话语权,甚至落得任由个中强势瓜分残食的下场。 此后,除却三大州重臣并行南下济助四小州这般令刺客无从下手的大阵仗外,几无王室宗亲轻易踏足官道,嘉宁与墨川尤其避讳。 天光熹微,景安城门大开。 车马久停城关,以宁放下画像,终于唤道:“公子。” 宁展抬手隔帘,透过细缝可见,雨势渐收,人丛中挪着个囚首垢面的男子,貌似年近不惑。 “跟上。” 以宁得令驱车,过了关,那男子缩手缩脚地往右巷拐。以宁在距其不远处勒马,起势要追,却被宁展摁住了肩。 宁展探出半身,右手按佩剑,左手递掌阁令牌与以宁,驰目前方道:“速去临近以氏医馆的暗桩,传我令,暗桩只留十二人蹲守,其余人由你调动,全城摸查墨郎中音讯。这头交给我。” 令牌以竹木制,头尾圆钝,牌身狭长骨节相接,似小截竹竿。青竹隐士人手自有一块竹牌,仅掌阁令牌上镌刻“青竹”二字。 以宁挂心至亲,却也不想因私误公,道:“殿下——” “救人要紧。”宁展不容置疑,将令牌放进他手里,“救人。” 以宁仰视宁展,劲风卷过,俨如急景逆流,掀长发,往前尘。 - “阿宁,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劫狱,坏人家的名声,牵累狱卒受刑,又害你挨了我的板子。结果,狱还劫了空。” 蝉儿依柳嘶唱,未满九岁的宁展把头埋进软枕,双手不甘心地紧攥凉被。 “我简直一事无成。” “救人要紧。”以宁趴伏矮榻,晾着腰背处的药膏,朝宁展的方向说,“殿下不劫,怎知成不成?” - 待以宁回神,宁展业已蹬了车辕远去。他无以言表心境,疾驰赶往暗桩。 终日在朝的温润储君久未演武运功,竟险些追丢那四处鼠窜的奸贼。宁展借着偏巷堆砌的柴垛飞身跃起,蹿房越脊,直抵贼人头顶。 “徐侍郎。”他挥剑而下,堵截那人去路,白刃以对,“再逃便是死路一条。若照实与我交代罪状,嘉宁或可保你妻儿老小安然无恙。” 原先惊惶的徐临帆霍然变脸,喧叫着朝长剑尖端冲去。宁展迅速抽手,倒吸一口气。 扑了空的徐临帆双膝跌跪,宁展退去半步,背过剑,打算看他又要演哪出好戏。 不想一发冷箭忽自斜里射来!直击这倒灶鬼的心脏。 “谁!” 宁展循箭怒斥那毫不停留的背影无果,遂将死不瞑目的徐临帆拖至墙角,以柴堆掩之,随即纵步上房,追逼放箭者。 放箭者头戴斗笠,面蒙黑布,身法矫健乃至犹有余力回首连发数矢,逼得宁展侧跳规避,以诱他踩上积雨的碎瓦。 宁展脚下一滑,迎面两箭趁势钉入他腾空的腿肚。 对方落入熙攘的集市,形消影散。 宁展扒住屋脊,半身悬空,忍痛拾起一支放空的弩箭。他拇指划过箭身刻着的几片纤长柳叶,继而随手抛开,翻身坐回房顶。 迎柳阁。 他思忖着,折断了腿上两箭。 肉里的箭镞连着短木,十分碍事,但宁展还想接着追,身后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他已疲于质问来者何人,直抄起长剑反握,向响动处投出利刃,却听得剑刃撞上某物,当啷掉在翘起的檐头。 来人似乎捡了他的剑,于是传来利刃刮蹭瓦片的尖厉。不知怎的,对方迟迟未有动作,止步于此。 宁展眼下手无兵甲,且身负箭伤,若对方谋财,不必等他开口;若对方索命,他早已任剑穿胸。 犹疑不决,未必是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要给他换种死法。 少顷,对方总算开口。言语虽不起波澜,但字句间尽是嘲弄和趁人之危的意味。 “别追了,展公子。没了在下,你不成的。” 宁展还击的话到了嘴边,心中觉得好笑,又咽回腹中。 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行? 宁佳与几步上前,曲膝俯身,瞥了眼宁展的伤,宁展警惕地撑着瓦砾往后撤。 “你做什么?” 宁佳与牵起宁展的衣角,猛地撕下一块,替他固定断箭,答道:“扶倾济弱,行侠仗义啊。” “我是久未出山,生疏而已。姑娘为何劝我别追?”宁展话锋陡转,质疑道,“你们一伙的?你迢迢跟来,是为着掩护那人全身而退?” 宁佳与专注于手上,语调懒散:“属下好冤。” “什么冤?”宁展无意瞟见她掌间略显突兀的护套,紧着问:“你不是伤在右臂吗,为何遮了手掌?这东西莫非又是什么稀罕暗器?” 宁佳与闭口不答,却兀自停了动作,捏着系到末尾的布条两端,意味深长地与宁展对视。 宁展看她笑得阴险,未及反应,宁佳与左右手冷不防一拉! “——啊!” 尽管宁展已极力克制惨叫,宁佳与小仇得报,也顺心了。她掩口谡身,弯眼失笑。 “姑娘......好歹毒的手腕。地煞见了,”宁展瞪着她,冷汗直流,“都得敬你一声师祖。” “欸,不敢,不敢。”宁佳与一面故作谦虚,一面活动自己养好了的手腕,“这何尝不是礼尚往来?还多亏公子不吝赐教,在下受益匪浅。” 这会儿时近晌午,又是雨后初霁的艳阳天。辰光高洒,亮了屋檐瓦面,映出人丛剪影,暖热横街坊巷。 明媚奔往世间,半道却似转了向,悉数拥她一人去,染得鬓间缕缕金灿闪熠。 宁佳与背着晃眼的光立在宁展跟前,容颜晕得迷蒙,教人拿不准此间仙山或林泉。 宁展移开视线,有些不自在,像是艳阳刺了眼。见人作势要走,他别扭地叫住宁佳与:“......姑娘且慢。” 宁佳与站定,抱臂看他。 “姑娘既还愿以青竹阁下属自居......” 宁展撑着屋脊,拼力一站。没站起来,倒是踢掉两片瓦,砸在柴堆边上,支离破碎。 “不好放着负伤的掌阁一走了之罢?” 宁佳与不再同他吵嘴斗气,只觉十分可乐,任公子哥如何威风八面也有不得已低头求援的时候。她伸手穿过肘腋之间,让宁展搭上自己肩头,搀着人一齐纵身落地。 她踢散那堆木头,抬着下巴问:“这位徐侍郎呢?” 宁展居高临下,唇角微动,眼底没有笑意。 “这就不劳与姑娘费心了。” 宁展耳力不错,可以肯定这方僻静的巷道适才仅有三人,宁佳与必然是将将赶到,她却说——徐侍郎。 她要么见过且识得徐临帆;要么自宁展和以宁启程离开嘉宁始,她就一直跟在马车后头了。 宁佳与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先撇下宁展将马牵来,飞身跃上,再弓腰去接宁展的手。她不是什的力能扛鼎之人,好在宁展识相配合,借着她的劲儿就跨了马,与她前后间约三拳。 也不管宁展是否坐稳,宁佳与甩起缰绳,两腿一夹马肚,载着伤患跑往僻路。 宁展本想着自己不必驾马,好赖能歇口气,则并未设防。不意宁佳与起势毫无 9. 古怪 [] 宁展被宁佳与对半劈成柴,由那些流痞话术添一把火,烧得发昏。 他一同宁佳与论礼法,对方便没完没了要同他论,江湖儿女无小节,强人所难非君子;君子,当和以处众,宽以待下[1];仁义存心,忍让接物[2]......那叫一个能说会道。 深知劝江湖中人矩步方行,有如杨柳开花——没结果后,他便再不接宁佳与的茬,蒙头睡到午后。清醒时,不知是以氏医馆的大夫妙手如故,还是狐仙的神药奏了效,他精神大好。 宁展整装束发,从以宁那处收回掌阁令牌,随口问道:“与姑娘出门了?” “是。”以宁道,“属下已遣人盯着了。” “墨郎中。”宁展擦拭着长剑,“有消息了吗?” 以宁默然。 宁展奇怪地回头,见他欲言又止,迅速收剑入鞘,上前道:“糊涂!既有消息,我还能因着疑心就不听了?即便我不听,你也不听吗?” “属下不敢让殿下病中劳神——” “那是你亲——罢了罢了!”宁展十分头疼,“快将人叫来。” 以宁麻利去了,带回女子。 女子右手捏着左手,紧张道:“民女柳氏,见过公子。早前无心冲撞,恳请公子莫怪。” “不必多礼。”宁展佩上剑,“且说墨郎中的下落。” 柳氏含笑讨好:“小女子偶然听闻,墨郎中被一群外乡客劫去了阴山,说什的逼其就范......” “如此?”宁展横眼反诘,“姑娘为何不去报官,反倒将风闻递至本宅?” “这......”柳氏似是难乎为情,羞赧道,“官府给的赏钱,远不比贵宅丰厚。再个,公子也道这是风闻。墨神医美名在外,倘今次救人不成,民女反要遭邻里乡亲判上存心添乱的大罪。到那田地,还怎么做人呀......” 柳氏生得清癯,依宁展观之,神色不动时,若雕心鹰爪的刽子手;喜眉笑眼时,又像文怀王后宫中的掌事姑姑,甚为和婉。 “可景安阴山诡怪得紧,深入其间而不知去向者比比皆是。我怎知你,”宁展压着剑柄走近柳氏,“你并非存心坑害我等?” “民女不才,寻得一纸阴山舆图,且通晓其古怪之处。民女愿一同前往,以身作保。救回神医,”柳氏双手合十,“早日解了景安的愁,大伙儿才好照常过活不是?” “舆图从何得来?”宁展道。 柳氏含娇带怯,献上图纸:“恩客赏来。” 落日熔金,乱霞如皱绮。 青竹阁众人快马上路,宁展殿后而行。宁佳与策马追至旁侧,他瞥了眼惯是见首不见尾的狐仙,沉吟未语。 盘山之径确实险峭,如无舆图贸然前来,怕是垂饵虎口。 二人就此噤声并行,宁展本打算缄口到底,不料宁佳与虽不发一言,却频频扭头对着他笑,笑得他心里发毛。 宁展按捺不下烦乱,低声怪道:“你究竟有何可乐的?” “属下瞧公子神采英拔,典则俊雅。”宁佳与笑意更深,“自得所乐。” 宁展恨自己多嘴。 队伍逐渐停了步伐,宁展打马上前察看,宁佳与紧随其后。二人质询的目光齐崭崭投向队列中唯一一架马车,显得默契非常。 柳氏不敢走马,故单乘一舆。 以宁见状,拱手禀道:“公子,柳姑娘方才已向属下言明。阴山烟瘴横生,白日里最是迷眼,约莫亥时,尘霭即散。眼下只待入夜。” 闻此耸听危言,宁佳与和宁展不约而同地斜一眼车内人,内心却是各执微词。 宁展鄙夷柳氏又在卖弄玄虚,若非虑及墨郎中境遇不明,他断不会听凭柳氏铺眉苫眼。 宁佳与不解,那女子就快要将包藏祸心四字印在面上了,同是不明不白的来头,为何人家就轻易得了疑神疑鬼的宁世子信任呢? 柳氏安坐舆内,以宁悬心颔首,宁展长虑却顾,宁佳与冥思苦想。周遭看似鸦默雀静,实则四人各埋千言万语。 众人披星戴月动了身,取道入林,车马留在道上着人看守。 山腹嶙嶙,以宁执舆图领头,宁佳与一个箭步蹿至其侧,余光若有似无地瞟过图纸,竟瞧见纸上清清楚楚圈出了几处位置,他们此刻正是朝着最近的那处去。 宁佳与直觉此行没劲,公子哥无意接她话茬,便自顾自与边上的隐士摆起龙门阵,东说西指,拉闲散闷。 几人拿不准此女身份,又见她理所当然与掌阁并驾齐驱,不敢怠慢。一个二个应声应得勤快,因而连遭宁展数计眼刀,后知后觉地闭了嘴。 道上重归凝寂。 不过宁佳与解了闷、套了话,心满意足。 她从几人口中得知,那柳氏女子颇有手段。神医被劫,景安上下半筹莫展,如此关头,柳氏却能拿到一纸如此精细的舆图。 众人比照图纸依次搜觅,顺顺当当抵达最后一处岩穴。自洞口打望,阴冷晦暗,然未探至深处,便隐约可见手脚被胡乱捆缚,已然失去意识的墨郎中。 以宁忙上前查看伤势,心里磐石落定,将人背起。柳氏帮衬着以宁托扶墨郎中,其余人则将此穴搜了个底朝天,无他异样。 宁展和宁佳与兀然对上眼,双双语塞。 待返回暗桩,已近子时。 更夫沿街鸣锣:“闭门闭窗——防偷防盗——” 宁佳与准备栉沐更衣,盘算着一枕黑甜至日头高挂再起。焉知放步回廊时,忽有半臂自门缝探出,俨如帘帐骤拢,瞬间卷她进房。 屋内未点灯,宁佳与凭着门外泻入的微光,方才依稀可辨面前是个人。那人透过狭缝窥测外景,断定四旁无人,将她擒至帷幔之后。 “你也瞧出古怪了?” 这不容人置喙的口吻,宁佳与一听了之。 她挥起身后绒白,蓦地遮了对面视线,轻松推开差点儿把她挤进墙里的宁展,彼此腾出些空。 宁展被那细软的毛挠得眼鼻奇痒,不住地弯腰打嚏。他气不过,抬手要捉,宁佳与却疾如雷电,登时收了尾巴。 “你放——” 不等宁展尽言,宁佳与当即打岔:“正是,属下也觉出几处古怪。” 宁展忍着痒,眼眶激出了泪,背对宁佳与道:“说。” “属下以为,怪有四处。 “一怪舆图过于精准详尽,极可能出自知情者之手。 “二怪林中烟瘴消散几无节律可循,非天时物候之象,想是他人后天弄鬼。 “三怪墨郎中手足所缚乱绳,那松松垮垮的绳结,五岁小儿上手亦能解。可见束缚是假,对方要保证的是让墨郎中一直处于昏迷。否则人醒后,不消我们寻,自己也回来了。 “这般大费周章,不可能毫无图谋。但若真是劫质,会如此爽快任我等寻着人?” 宁佳与双臂环于胸前,言之凿凿地梳理夜来所见所闻。宁展也转过身往复踱步,倾耳细听,可听得兴头,却不见那人接续谈说。 他回首对上那乌溜溜打转的杏眼,继瞧宁佳与右手攥拳凑上前来,倏尔蹦出根食指,恰好在宁展唇边戳出个笑涡 10. 旧交 [] 宁展看向姐弟二人。 以宁木着脸起身。以墨犹豫少顷,终究点头应许了来客的探视。 宁展吩咐外边引客中堂稍坐、看茶招待,复对二人道:“你们且宽心叙旧,我去会会这位承仁君。” 若说墨珩是王室纨绔的典型,传闻中的景以承相当于师从墨珩的门徒,镇日没个正形。 然君子各有所长,纨绔亦各有所好。墨珩是骄奢淫逸、“门客”众多的花太岁,景以承则是玩物丧志、不尊师道的土阔佬。 两人皆因此习气止步少君,迟迟无法触及墨川、景安世子之位。 宁展和景以承交集甚浅,种种关乎他的诨号、情性等,多自坊间所得,也从以宁那处听过此人些许劣迹丑行。因为受景以承百般漠视的老师,正是以墨。 简言之,景以承是以家姐弟避之不及的一号人物。 宁展将将步入中堂,便瞧见一袭鹅黄长衫,小冠束发,通身除却腰牌和囊袋,再无配饰,可说周正文雅。 这人两手托着茶盏不饮,正襟危坐,神色稍显局促。 他是昏头了,还是眼晕了?宁展怀疑自己,没敢上前认。 宁展游移不决间,对方搁下茶盏站起,率先抬手长揖,向宁展拜道:“公子想必便是贵宅家主,失敬,失敬。鄙人景以承,今不请自来,多有叨扰,还望公子见谅。” 谁? 适才道来客衣着寻常,宁展料想景以承今日该是比以往低调些,却没想会是这么一副文绉绉的装扮,委实难以置信。可此人若不是传闻中的土阔佬,两侧侍候的布衣仆从更不可能是了。 宁展未应,景以承倒是自来相熟,径直扶住了宁展手臂,郑重其辞:“鄙人听闻,是公子亲身走险,率众登了阴山寻回神医,真真是我们景安的大恩人。不知恩公尊姓?可否容许景某移步房中,代大伙儿探望墨郎中安好?” 宁展客气地拍了拍景以承右肩,顺势将其引回椅侧,安慰人入了座。 他端着嘉宁大殿下的翩翩之态,平和道:“免贵姓元,景公子所言一事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也不必忧心,墨郎中已无大碍,只不知是否有余力出面会客。” “此话当真?”景以承登时睁大双眼。 宁展窃喜,只以为这难缠的主儿听他一面之辞便就此打消主意,预备摆道回府了,于是颔首默认。他抬手要送客,不意对方蓦地起身,似是费了吃奶的劲按定他肩头。 “公子姓元?”景以承晃着宁展的肩,“汴亭元氏的元?” 宁展警惕地开口:“嗯......” “上邪呀!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元家世代书香、门下群贤毕集,鄙人是早有耳闻的。若有幸结识元兄,景某定能日就月将、学有所成,今后效力民生、鞠躬尽瘁。还望元兄勿嫌鄙人天资不足,”景以承激动道,“给景某一个机会!” ......嗯? 宁展算是见识到景以承言出必惊的本事了,至少在他面前是这样。谁料这景阔佬是盯上了元氏早已不比往昔的清名,说什么也要请他入宫喝茶,死活不肯罢手。 宁展脸上挂笑,手上暗暗推脱。 二位公子哥驴子拉磨般的戏码逗得墙角那位前俯后合。 宁佳与偷着乐了半晌,到底没藏住声儿,捧腹而出。 两人动作一停,循声探去。 宁佳与束衣修身,右手掩口胡卢,左手托着吃剩半盏的含桃冰酪,肘子又忙着去按笑得几至发颤的小腹。如此,既没了放达不羁,又称不上忸怩腼腆,整个人矛盾一体。 好一阵,她才迎着两束灼灼目光,勉强正色道:“二位见笑了。” “不过,这位元——”宁佳与鬼头鬼脑,打量宁展,“公子?还真是德才兼备、善与人交啊。不论男女老少,皆视您为良师益友呢。” 宁展握紧拳头,隐忍道:“你放......” “放什么?”宁佳与不怀好意地笑,“放哪儿?” 宁展别过脸去,没让景以承瞧见火气,切齿道:“与姑娘放心,元某必当不忘旧故,事事,念、着、你、的。” 宁佳与随手搁下冰酪,道:“那感情好——” “承仁君。”以宁纵步而来,打断道,“家姊有请。” 三人齐齐敛息,紧随以宁往厢房去。 家姊,是指墨郎中?可她日前看到的墨郎中,分明是公子家装束。况且,一个貌似姓以,一个姓墨,怎的就成了一家人?宁佳与边走,边盯着自己靴面的泥点子寻思。 宁展冷不丁驻足,蹑影追风似的宁佳与迎头撞上他背脊。 宁展回首低斥:“人家请承仁君,你跟过来作甚?” 宁佳与不揪不睬,捂着脑门绕道。然而宁展横拦竖挡,硬是将她堵在原处。 “墨郎中不认得我,就是想请,也没法请呀。我若不去,人家又从何认识我呢?再者说,墨郎中请与不请,也不由元、公、子,”宁佳与煞有介事,“来管。” 宁展毫不听她诡辩,仿若佛像立地,面不改色地坐视居心不净之人寸步难行。 “喔唷!这不是柳姑娘吗,”宁佳与说着便向宁展身后作揖,“在下有礼了。” 宁展闻言蹙眉,侧首只见身后空无一人,面前随即闪过虚影。 就说那累教不改的野狐狸缘何执起礼了!宁展悻悻,一时不知放跑的是狐狸还是泥鱼儿。 宁展赶到厢房,以宁正扶起以墨,景以承和宁佳与距床榻甚远。 宁佳与同以墨不熟,疏远些无可厚非,可这宣称到此探望故人的承仁君却是为哪般? “近来因我一人之私,劳大家费心伤神了。以墨在此谢过关照,也给大家赔个不是。”以墨颔首俯身,慢声细语,“终归是我没能将个人恩怨善处,引得人荒马乱,抱歉。” 话音即落,景以承忙道:“哪里哪里,墨郎中言重了。若非您悬壶济世、广收门徒,这偌大景安如何能够消解兵灾、面貌一新?臣民们日日感念以氏再生之德,是以听闻您获救,无不快慰,又担心扰您养息,故由景某独自前来,代众探访。” 景以承一番话累累如珠,生怕自己未能一气言明来意,被人撵出门去。 他接着添补:“此事究其根本,实是咱们景安防守不济,我也难辞其咎,竟让人万目睽睽之下将墨姐姐劫了去。待我随元公子学成归来,必会向父王献上新修景安典 11. 元祯 [] 元氏车马虽不比豪门巨室阔气,一瞧也知是大家望族,却挑在如此兵荒马乱的时节出游,教人看不明白。 几十人的队列在医馆边上歇脚整顿,遣来一名侍从借水。家主俨如抓住救命稻草,急忙将其领入里屋。 “民女以向芸,不知贵人往哪儿去,但恳求您将我那未满周岁的幼子带上。阿行他伶俐乖顺,不爱哭闹。只要是他能吞下的吃食,哪怕残羹冷饭,给两口就成。” 以向芸说着先端来一碗清水,再回身拾起一叠各有折拢的书本,捧在身前,由腹部往上,近乎挡全了自己的眉目。她打着微颤,双手呈送。 “这是我们以家代代相传的宝物。若贵人愿与小儿一线生机,这些医书古籍,便......随您处置了......” 寥寥数语,她已泪眼婆娑。 医馆内挂着许多溅血的布帘,众人不附和家主的话,只拨帘向数月来唯一的希望下跪。侍从看到了遮掩后头不堪负担的病榻,上边摆着生死不明的肉身。 他们已然不成人形。 以家祖辈克勤克俭,只为济困扶危。 以向芸不似簪缨闺秀妍雅,却是不卑不亢,择善而行。二十出头的年岁,指腹、骨节尽见粗茧,她埋下头,两手不停擦拭着滴上泪珠的封皮,反复将那卷了边儿的纸页抚平。 侍从不敢做主,遂没接书本和碗,忙不迭回返,把原话一五一十传告元叶。 且不论以氏医馆贤名在外,元叶博通经籍,早年便拜读过市肆流传的以氏医书。尽管并非真迹,乃旁人照猫画虎编撰所得,却也囊括诸多令她叹为观止的珍知。 摹本尚如此,遑论原作。 元叶闻讯而来,坚持要将医馆内的以家人一并带走。元家此行确不乏车马,让以家幸存的十几口人随行绰然有余。 以向芸深感上苍悲悯,竟在风尘之变中为以家引来了百不一遇的真善人。她婉言谢却元叶,而后高声疾呼着烂熟于心的口令。 “急袭!噤声!” 医馆乃至周遭的铺子即刻传出招呼、堵门、飞跑的响动,细听,或有压抑的呜咽。 以向芸切迫催促侍从将元叶送回舆内,她则蹒跚去向里间,抱出仅十一个月大的婴孩,即是以宁、以墨的生父,以钟行。 元家带人驶离景安时,以向芸尚未及为小儿定名,只是阿行、阿行地唤他。 咿呀乳儿不记事,以向芸仍不愿给阿行留下泪干肠断的最后一眼。 她拭净面颊的泪,托起幼子和裹好的医书。元家老嬷掀了车帘,接过沉甸甸来。 不止是婴孩和纸张的轻重。 原虚握阿行手中的小鼓倏尔动了,溜圆的肉拳头攥着鼓槌,不知费了多大气力,鼓身堪堪斜起,鼓侧坠的耳朵一左一右摇起来。 咚隆,咚隆,敲在人心上。 软缎帷帘随着微弱的鼓音,徐徐垂坠。 车夫扬绳启行,元叶撩开窗幔回首吆唤。 “姐姐!您当真不走了吗?” 以向芸摇摇头,抬手挥别元家车马,破颜为笑。 即或身后碎砾残瓦频频扑落,甚且断柱颓垣崩塌无休,她粲然依旧。恍如过去意气正高,立誓要凭以氏医术救天下于将倾的二八女娘。 她以向芸,力学笃行,家成业就,不负自己;行医修好,阐扬仁术,不负家国。便是九死一生,她也绝不弃同族和这一方乡土而去,无愧于心。 鼓音渐远,以向芸耳畔犹有沸天震地般的动荡。 阵阵轰隆,却再不是因身后的坍垮而喧噪。 是擂鼓鸣金,是扬旗叫阵,是兴师动众。 击鼓而攻,又一轮硝烟炮雨。 是景安这寂寞枯城不可逆的死局,是众人死无葬身之所的预示。 - 几人哑然之际,宁佳与不禁发问:“墨郎中,你可知前日是何人将你劫了去?若不能查明此事,日后恐成隐患。” 以墨瞧宁佳与一身束衣,尽管形制与青竹阁隐士不同,也大抵可以料想宁佳与的位置。她思忖片刻,如实道:“应是墨川大殿下。” “墨川大殿下?”以宁纳闷道,“阿姊如何肯定?” “我认得他。”以墨道,“随承仁君赴七州大典时与他打过照面。他将我带走那日,还佩着少君腰牌。” “墨珩那厮竟亲自来了一趟景安?”宁展听到这儿也有些诧异,心道墨珩还真是个不怕死的怪人。 宁展这位表弟太好懂了。于墨珩而言,遇刺事小,不能昼夜歪在他那富丽堂皇的大殿上寻欢作乐事大。 景安有什么样的稀罕物,劳得动花太岁摆驾? 房中陷入静默,宁展接着问以墨:“墨珩将你带走后,有何所求?” 景以承见适才斯文腼腆的元公子每每直呼少君名讳,不可谓不无礼,他小心缩回墙角。 同为少君,他是不大在意旁人对自己如此,甚至巴不得人家能叫出自己近乎被世人遗忘的名姓,却得重新合计是否还要坚持随元公子修学了。 “墨大殿下原先不知民女乃女子之身,打算将我绑去墨川。他揭破乔装后,自称要三书六礼娶我回宫,我并未应承,便被他的人拘在房中,不得已吸入迷烟。”以墨回忆道,“再醒过来,眼前就是此处了。” 屋内几位正对墨珩的行事百思不解,门外忽而传来细石滚落的响动。 “谁在那。”宁展严声问,顺手抄起前桌盛药的空盏,全力朝着窗纸上的人影摔去。 碎瓦穿纸砸地,门外之人似是舒了口气,提步拐进屋。 宁展眉头一蹙,目视柳氏挂笑而来。 宁佳与瞥了眼宁展的反应,打趣道:“呵呵,竟真是柳姑娘。如此说来,我方才倒未曾看花眼。” 闻此戏言,宁展愈发觉得烦乱,不待柳氏应答,沉着脸道:“出去。” 柳氏只得吞声,一副可怜见的模样,轻手蹑脚出了屋。 宁展扭过头,直勾勾盯着兀自诡笑的宁佳与,神色如霜,眼里则明晃晃就写着“你也一样”。 宁佳与老大不乐意地敛了笑,欲谑宁展一通再走。然余光见其余几人接连看来,她单朝宁展干哼一声,算是下了战书。 “可昨夜我们寻到山中时,阿姊好端端在那儿,从头到脚几无伤处。据我所知,墨珩镇日里——”以宁握拳捶桌,恨声道,“他绝不是什的惜玉怜香之人!这小贼假借挟持阿姊一事掀风鼓浪,必定另有所图。” “还有一事。”宁展对以宁道,“柳氏虽是因着悬赏找上门,但你素来不是病急乱投医的,为何对她那般笃信不疑?” 打从十一岁起,以宁便出入暗阁听讲、跟练,习以成性,故而常备不懈。宁展清楚,即使面临关乎至亲之事,他亦不会自乱阵脚。 “柳氏,名如殷。属下与她只一面之缘,但她曾有恩于属下;且阁里查了,柳氏长居景安,与三大暗阁的暗桩均无交集, 12. 迎柳 [] 墨川迎柳殿,高朋满座。 举目扫去,席上若非朝廷重臣,便是膏腴子弟。华堂歌长粉面红,花艳雾香,燕舞莺嘤。众人如常酣歌醉舞,若蜂狂蝶乱,彻夜快活。 墨珩架着右腿,居高侧卧,纵览满堂香艳、肉林酒池,座下围拥的陪侍无不秀媚。 素手递上果肉,他细细品味,才阖上眼,旁侧捶腿、捏肩的娇娘一时尽数撤空。墨珩皱起眉要发作,忽而一捧柔软跌入怀里。 他并未睁眼,嗅得芬芳扑鼻,便笑了。 墨珩平素偏好华冠丽服,身上金镶玉裹,与浸淫赌坊的土阔佬景以承皆显铜臭,个中却大有不同。 穿戴,是专供贵戚权门的软丝缎、浮光锦;玩器,是式样全七州独一份的琉璃明花盏、和田羊脂玉。 他要奇珍,以及尤物。 得他垂青的女娘,非花枝招颤、浓香艳抹那千娇百媚的颜色不可。这怀中面覆薄纱之人,最是懂他。 “怎的。”墨珩似轻似重地揉捏女子右肩,“一声不响便回来了?” 女子手指点上墨珩胸膛,娇嗔道:“难道殿下不挂念奴家吗?” 墨珩缓缓睁了眼,挑起女子下巴,道:“瞎想。” “阿珩,为何她们都说......”女子拨动墨珩大敞的衣襟,“你要娶那景安的小郎中?” 墨珩闻言神色不虞。 他瞥一眼席间快活得无暇旁顾的色迷酒鬼,方才叮咛般对女子道:“胡说。柒儿,我先前交代过,如此称谓,乃你我二人独享之乐,不得在外言说。这便是最后一回,记着了,娘子?” 女子默默起身,替墨珩把酒,一笑了之。 诚如墨珩所言,什的“阿珩”“娘子”,俱存于闺房之欢。公子未娶,婢子未嫁,二人止于酩酊大醉后的山盟海约,仅此而已。 待显贵们纵足人欲散去,已是丑初三刻。偌大金殿,墨珩独醒,坐等人来。 满堂灯火灭了,令人难以看清来者容貌,只见衣装利落。话音平和如水,听着甚至男女莫辨。 “殿下,宁展近卫现已在景安。但青竹阁不知何时来了个元姓主事,十分可疑。” “元姓?”墨珩迟疑道,“宁展人呢?” “尚无音讯,嘉宁城内不见其踪。” “元姓。以家的跟屁虫不可能单凭胞姐安危不明,就轻易离开嘉宁、离开宁展。要么,是宁展命他去景安;要么——” 墨珩嗤笑着,随手斟了杯水,递与身边人。 “是宁展也去了景安。” 那人接过杯盏饮尽,道:“殿下说的是。元氏身上确有青竹掌阁令牌,属下原猜想他便是宁展,可二者样貌相去甚远。” “这有何稀奇?我那老顽固祖母说什么也不肯将易容术全盘托出,背地里,怕是早早将此术交与她的宝贝外孙了。分明是我墨川的东西,祖父生前非要偏着那元氏一族。如今倒好。” 墨珩愈说愈恼火,夺过杯盏,猛朝原先歌妓吹叶嚼蕊的地方砸去。 “全教外人占了便宜!” 杯盏闷声落在绒毯之上,完好无缺。 “不管那元氏究竟是不是宁展,立即将嘉宁世子抵达景安的风声散出去。这样大的好消息,该让全七州都听听才是。另外,”墨珩狠狠望着殿门外的树影,“把那主从二人盯紧了!” “是,属下告退。” “等等。”墨珩叫住那人的脚步,“你过来。” 那人稳步折回,墨珩扯其手腕浅嗅,末了道:“墨司齐今日又饮补阳的猪尾汤了?” “是。” “喝不死他!”墨珩甩开手腕,将火气全撒在那人身上,又是怒吼:“成天为着群卑贱的舞女补这补那,他怎么还不死在床上!” 那人却平和依旧,问:“是否需要属下从旁相劝。” “你是本君的人,本君在他面前尚且没有说话的份。”墨珩斜了那人一眼,“你劝管个屁用!还是同往常一样,药材换成黑茶,只留猪尾。做仔细些,别教那老东西觉察了。” “是。” 天光大亮,歇在墨珩偏殿的酒色之徒似风流云散。迎柳殿四旁尽是峻宇雕墙,飞天仕女与长蛇封豕失了午夜的金烛辉映,死静如灰。 - 以宁连日起早贪黑,既要顾着阿姊,又要监视宁佳与。晨起头等大事,便是敲开宁展的房门,例行禀报。 “公子,与姑娘昨日仍是只去了冰酪铺子。还有每天不变,传信与她师父问安。” 宁展亦是数日如一,谈“与”色变。 “传信传信,从未见过闲话如此多的女子。镇日捧着她那碗冰碴子到处晃,也不知自发来同上官述职。碍着人情将她留下,倒是我失策了。” 以宁是对宁佳与心有芥蒂不错,却也实有不解。 阁中无论男女,宁展不说以礼相待,至少是公事公办。然到了宁佳与身上,人情一私,态度再一私。 宁展结识宁佳与之后,以宁甚至觉得十年来水波不兴的殿下脾性都躁了不少,偶尔却又多出些无端的耐心。 以宁瞧着宁展的背影和那双紧握的拳,恂恂试探:“那,属下即刻将其除名?” 宁展半晌不作声,像在沉思。 “殿下?” “嗯,不忙,且往后看。那般身手,若送出去让迎柳阁捡了,”宁展回过身,“岂不冤枉么?” 冤枉......吗?可若留下,还不知是福是祸。以宁欲言又止。 宁展见以宁似有异议,接着添补:“墨珩就好收女隐士。” “公子言之有理。”以宁道。 “尤其是模样出众的小姑娘。墨郎中一事已将人牵扯进来,墨珩很快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那同思思一般大的年岁,即便不入迎柳阁,”宁展面色严峻,“恐也难逃墨珩魔爪。” 以宁不作无用的提醒,毫不提是谁前一刻还说宁佳与身手了得,后一刻便说宁佳与连墨珩那样不够看的拳脚都难以应对,只道:“公子英明。” “若无他事。”宁展欣慰地拍了拍以宁,“你是不是该去替墨郎中煎药了?” “是。”以宁拱手告退。 以墨清楚自身并无大碍,说破天去,也就是昏迷时在岩穴中待太久,受些春寒罢了。 可如何有威望的大夫,也架不住一个咬定她病体未愈、坚持督促她服药的小弟。每帖药再冠上个“嘉宁世子亲赠”的名头,硬生生将擦破点儿皮的伤情,养成眼下这副伤筋动骨一百日的架势。 想着小弟同自己分别几载,许是关心则乱,以墨便由着以宁瞎忙活。横竖依她的现状,适当用些补药也无妨。 谁承想以宁不仅缠着她服药,医馆也不让她去,生怕她积劳成病或是外出遇劫。 一连七日无事可做的以墨终于闲不住了,任以宁讲什么道理,她今次好歹要去医馆走两圈。 以宁败下阵,只好向宁展告假,追到以氏医馆当门神方才安心。 宁展得知以墨外出,心里拨起算盘。有人一开始便打上以墨的主意,眼下没得着好处,自不会善罢甘休。 他换了套靛白相间的箭袖轻衫,藏蓝绑带束发,脑后玄青瀑布也似,高高垂落。负剑迈步城中,一身轻松逍遥,真浑如哪家逃了射御,翻墙出来耍剑的公子哥。 湖滨尽是潇潇雨夜打落的残枝柳絮,丛间可见宁馨钟爱的花贼上下飞,长街亦见结队的小童嬉闹追。 公子哥学着野狐狸往日的散漫,扬起适才随手买的纸扇,跟那群小鬼经过简陋的茶亭、生意不甚景气的水粉行和酒家,及相较之下热闹熙攘的冰酪铺子。 再往前一段便是以氏医馆。 宁展挤进冰酪铺,左顾右盼,摸了张小桌入座。在宁佳与眼里,这哪儿是什的少年公子,简直像个吃不饱饭的惯偷。 季春渐至,此际丽日当空,吃冰的客人有增无已。 宁展窥察一阵,却发现大家碗里盛的不是宁佳与隔三差五端在手上的冰酪,而是大块大块的冰坨。除了冻得发白,再无颜色,更没滋味。 樵夫边饮凉水,边等冰坨化作可以入口的大小,含在口中,弓腰拾掇脚边的柴草。 劳工等冰化尽了,将冒烟的水灌进腰上别的羊皮袋里,舍不得先饮半口,丢下铜板便往外赶。 屠夫则用粗布包住冰坨,掐紧了布口,抡锤那般往 13. 天选 [] 斜阳半西山,宁佳与再度搀起负伤的宁展。 没了上回的快马一鞭,二人只得一路脚高步低,趔趄而行。走着,她发觉肩上的人越来越重,像是昏迷不省。 “殿下?”宁佳与轻声唤。 无人应答。 宁佳与偏头看他,不知宁展何时将眼也阖了,再唤:“元公子?” 未等来宁展开口,却是等来了人言啧啧。 一副姑娘家未出阁的样貌,出门在外不戴帷帽便罢,竟当街与男子勾肩搭背、耳鬓厮磨。 见了,老翁佝偻着指指点点;背着婴孩卖菜的妇人无奈摇头,不忍直视;因赊账被龟婆[1]打上街的粗汉原咒天骂地,后不怀好意地朝宁佳与挤眉弄眼。 宁佳与一应置若无物,伸手去探宁展的鼻息。 宁展睁眼按下宁佳与的腕子,睨着粗汉,道:“让开。” 粗汗浑身酒气,不服地扬起下巴,口齿不清:“我、我,凭啥,让、让——” 宁展手里攥着折断的半截弩箭,末端木屑四岔。他指向粗汉,低沉道:“想活命,就让开。” 宁佳与瞧宁展即便摘了嘉宁世子的脸,也闷着一腔火气不得发,不禁好笑又同情。 粗汉不信邪,整个人直往那参差不齐的尖端上撞,赌她肩头柔弱的小白脸没胆不收手。宁佳与不坐这赌局的庄,抬脚将人踹远了去。 周遭无不噤声退避。 宁展似是无力多顾,重新压回脑袋,垂下断箭。 宁佳与目视前方,边走边问:“你适才为何在那女子箭下自卖破绽?” 宁展脚步一顿,诧于宁佳与跟了他多久,如此细枝末节也看得一清二楚;更恼于宁佳与明知他是有意为之,还多余插手挡箭。 “那人我瞧着眼熟,不是我认识她,便是她认识我。若卖她好处,她也许会靠近补刀,或从我身上顺走些物什。届时......” 宁展幽怨地瞥了宁佳与腰间的银骨扇,硌得他肉疼。 “方可将其拿下。” 宁佳与并非不明白这计策,而依宁展此前的境遇来看,她不得不质疑,宁展与对方近战到底是谁拿下谁。 但她出手的目的不是要为宁展增添胜算,却是试探对方是否也有意取宁展性命。 显然,那人只是想让宁展吃点儿教训。至于宁展对他的身手是否有自知之明,有待商榷。 宁佳与不拿宁展若有若无的责问当回事,揶揄道:“元公子是但凡见着一位相识,便要许人家好处?既如此,待我这屡次挺身而出的恩人,为何连个好颜色也无?” 宁展反问道:“那么与姑娘今日又为何会在此。” “吃冰啊。”宁佳与理所当然,“不过那铺子和街市实在挤人,我便进了墨姐姐的医馆。如何,比你聪明些?” ...... 宁佳与走了许久,肩上跟死了人似的。 “不认罢了。”她自己叨咕。 宁展闭目凝神,隐约嗅到浅淡的花果香,不时误触旁人肩颈的额面竟有冰凉之感。他心下一阵错乱,难以言喻。 二人踉踉跄跄回到宅邸,日头业已平西。 以宁门前接应,一时说不清这两人凑在一块儿时哪位更倒运。 每每同行,总归有一人要负伤。倘此二人南下要择医官随行,想这医官南行归来,合计囊中所得,俨然富比王侯...... 宁佳与环抱两臂,候在屋外瞧大夫们忙前忙后。闻悉宁展无恙,她撒手欲走。 以宁出门拦住宁佳与,步伐干脆,言语却吞吞吐吐:“嗯,公子他,后续情况尚不明朗。请与姑娘,进屋说话......” 宁佳与满头雾水。 那弩箭并未伤及根本,便是真带了毒,坊间也少有她那瓶奇药解不了的品类。 什么话非得这时候说? 宁佳与挪进屋,盯着貌似疲弱无比的宁展,警惕道:“殿下有何吩咐?” 宁展缓缓抬眼,声气绵软:“大夫说,若是不能及时换药,抑或任水、汗浸入伤处......极难痊愈,因而近几日须得有人时时在侧看顾。唉......无奈我此番出行未携料理起居的随从,只好劳烦与姑娘了。” 宁佳与闻言挑眉,回身再去寻将自己带进坑里的人,一无所获。 “不是还有以兄弟吗?杏林后人,又是殿下亲信,如此重任,非他莫属。” “不妥不妥,以宁终究是个粗人,比不得姑娘手轻心细。与姑娘难道忘了,在嘉宁城外......”说着,宁展额前布上了汗,“他是如何待你这伤患的?” “......那我去寻柳姑娘。”宁佳与敷衍道,“人家上回便提议要照顾公子养伤,也像个温婉心细的人,再合适不过。” “你——” 宁展被宁佳与激得不轻,拍床而起。在宁佳与嘲弄的注视下,他躺了回去。 “与姑娘自诩聪颖,且尤其喜好当救命恩公。何须找旁人?你,不正是天选?” 天选?谁是天? 宁佳与望向擦黑的天,心中冷笑,面上有条有理:“殿下嘉宁出身,最是讲求男女有别;天之骄子,亦不会想和在下这野蛮无礼的同处一室。凭他谁选,恕难从——” 宁展闭着眼,拿出一块儿牌子,道:“此务,姑娘接了,从今往后便是真正入了青竹阁。” 宁佳与狐疑上前,接过竹牌查看。 正面刻着“狐狸”二字,背面则是竹节。 “这是......” “青竹隐士人手一块的手令。”宁展听着宁佳与略显吃惊的口吻,满意答道,“也等同于——” “这是谁给我取的别号?未免太难听了。”宁佳与将牌子丢回宁展身上的褥子,别过脸去,“我可不要。” 青竹令牌虽为竹制,却是实心,很有些分量。 宁展全然不想宁佳与会是这个念头,因而对此举毫无防备。他艰难翻身,背对宁佳与,弓成了熟虾模样,似乎痛不欲生。 宁佳与不明所以,只以为宁展打消了主意,于是道:“殿下既已安寝,我就不打扰了。” 安寝?如何能安? “......慢!”宁展挤出字音,从脖颈到眼眶无不涨红,“姑娘想要什么别号,说来便是......一切......好商量......” 这是个大事,她从前也未取过别号,得好好考虑。宁佳与随手捡了圆凳坐下,掂量半晌,问床上几至堆作团的背影:“以兄弟是个什么别号?” “这......”宁展调整吐纳,道:“暂不便告知姑娘。待你二人日后共事,自有交换别号与手令的时候......” 宁佳与“哦”一声,起身出门,抛下一句话。 “这事我接了。别号,再想想。” - 宁佳与这回独行,原只打算取了宁展首级,一手交人头、一手交音信。但她至今都记得宁府那册令人匪夷所思的绝户名单。 青竹阁行文特有一套、或是几套排列组合的规则。换言之,在宁佳与一个外人看来,那不过是本语序混乱的废书。 她以自己的法子拼拼凑凑,仅推断出名单上不仅有朱门大家、寻常小户,还有内廷宫人乃至王孙贵戚。最要紧的是,时间由琛惠年跨至嘉墨年。 须知,三大暗阁皆立于嘉墨年间。 那么是谁在撰写这无所不包的生死簿?谁有权力,将其归入青竹阁藏书?生死簿的意义,又是什么? 当中,兴许就有宁佳与需要用宁展性命作筹码去交换的音信。 无论宁展今次出于何故为她挡箭,她总算是看到打入青竹阁内部的希望了。 不就是伺候人吗? 宁佳与没伺候过,但从前没少见人伺候。 这一夜煮水、煎药、换药,她就差替宁展沐浴更衣了,连口茶也没顾上吃,累得够呛。万事了却,她生咽了药丸,扑上外间的桌闷头就睡。 合眼不多时,宁佳与被以宁用剑柄戳醒,将她带至门外。她努力揉开眼,对面一箩筐絮 14. 圈套 [] 宁佳与并不真是宁展眼中无所事事的闲人。 看似闲逛的工夫,她将柳氏的人际走动、日常线路及跻身之所探了个大差不离,故目的地明确,直抵“盘丝洞口”。 柳如殷的居舍确非烟花柳巷,却同那恩客盈门的寻芳楼相去不过半条街。 门前,些个面色羞赧的女子时而透过狭缝往里瞧,时而挥帕戏谈。但闻宁佳与故作恶霸似的清嗓子,便三三两两推挤开来,掩面散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宁佳与叩门急促,待柳如殷赶出来迎,她又端起两臂,声色不动了。 柳如殷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者谁人。她挂上笑脸,热忱道:“原是与姑娘兴致惠临,快快请进。” 宁佳与还以一笑,越过柳如殷往屋里走着。她食指点着肘窝,暗想自己与柳氏分明是连招呼都没打过的关系,即见宁展从容地坐在堂中品茶。 “柳姑娘。”宁佳与回身看她,“若不曾记错,我还未与你通过名姓罢?” “是。”柳如殷客气道,“我姓柳,名如殷。也是方才同元公子说话,便记下了与姑娘芳名。” “哦?你们二人单独说话,还有我的份呢。不过,”宁佳与转望宁展,“元公子带着伤也要寻到姑娘家中讨茶吃,且不让旁人随行,居心何在啊?” 柳如殷连连摆手赔笑,未及申辩一二,宁展抢先站起。 “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快步走向宁佳与,边推着人往外去,边对柳如殷道:“她许是未解嘴馋,这才怪声怪气的。今日多谢招待,我等告辞了,不送、不送。” 二人离开柳如殷的住处后,宁展仍未罢手。 宁佳与任他推了一段,本欲借嘉宁礼法挖苦宁展男女有别云云,又觉着满口礼法委实不像自己,干脆躲开宁展的手,自顾向街市疾行。 宁展望着忿忿远去的背影,脑海中莫名忆起今晨。 桌上,犹在梦乡的白润脸蛋被臂弯堪堪一挤,恰好堆出小坨肉团。像早点摊去了壳儿的熟鸡蛋,瞧之滑嫩;又似煮锅里上下翻腾的手打圆子,戳之回弹。 他当时没动手,但和此刻一样忍俊不禁。 打从到景安,宁佳与那随身的大包袱便丢没了影。宁展顺嘴提了提,命底下人在城中搜寻一番,到头未果也无妨。 孰料,包袱是落在他进城当日追逼徐临帆的那条小道。 宁展原打算原物奉还,却忽然多了个心眼。 他将包袱里外查了两遍,是如何也想不到,那般死沉,装的竟是个盛满风干泥浆的大木盒?无怪宁佳与平日面上不是灰就是土,这阵子丢了包袱,脸蛋都跟着清爽不少。 宁佳与虽不再以泥糊面,但终究懒于妆扮。因而不似柳如殷门前往来的姑娘们一水儿红妆,亦不似世家闺秀淡扫蛾眉。 她素着脸,可嘴唇依旧如二人城郊初见,不时泛着殷红。 宁展不近不远地跟在宁佳与身后,思忖间瞥见银骨扇下坠着个鼓囊囊的荷包,随她步伐晃荡,应是备着她几不离手的含桃。 宁展恍然了悟。 朱唇莹润,原是那含桃之色。 宁佳与猝然顿步,折回来寻他。见人无故朝自己奔来,宁展下意识要避,整个身子却像中了咒,动弹不能。 衣摆飞扬,细碎的日光穿过她肩头墨发,少数落在宁展胸膛,多数映着面红颈赤。待她靠近,甚至真有果木香泽,扫尘而去。 宁佳与牵上楞头磕脑的宁展,领着他追风逐日,任和风拂过两人面颊。 宁展由她拿着手肘一路跑,直至两盏冰酪被堂倌吆喝着端上桌,他方才找回神智。 这是到了冰酪铺子。 两盏冰酪,没有一盏是宁展的口味,偏巧尽是宁佳与钟爱的含桃,难说没有让他看得见、吃不着的意思。 猜料自己又被作弄了,宁展极力隐忍不发,只握拳压着木桌。 瞪她。 宁佳与眼疾手快,趁宁展唇齿翕张的空,挖起一勺冰酪就往他嘴里塞。他惊得立眉竖眼,故而匆匆咽了口中碎冰,忙要发话指责,岂知又是一大勺! 将他满腔怨念堵个正着。 这会儿没法囫囵而吞了。好在宁展喜冰,很快适应了过劲的寒意,反倒生出闲心去品那颇显新奇的滋味。 一口咬下,果木汁水登时迸发,缠着绵绵细冰在唇齿间渐次化开。万缕含桃馨香沁入心脾,犹若可解数日之乏。 鲜而不腻,令人有意贪食。 但勺在宁佳与手中,宁展既不便出手抢夺,大庭广众,不成体统;更不便直截端来另一盏,否则两盏他都动了,宁佳与呢? 自宁展入口第一勺冰起,宁佳与一直抵着下巴端量他须臾间的神色变换。 狐仙大人能掐会算,将两盏冰酪推向宁展。 “吃罢。”她笑得脸上生花,“两份都归你。” 宁展被人轻易洞悉心思,有些磨不开面,道:“我是尝个新奇,明日兴许就觉得这含桃滋味难以下咽了。” 宁佳与瞧他嘴上不松口,手上却实诚得很,一勺勺不停往嘴里送,也不与他计较,只道:“属下请公子尝了鲜,公子可否回我一个问题?” “嗯?” 宁展从碗里抬起头,冰酪去了大半,他却纹丝不乱。 “你问。” “公子你......”宁佳与压低身子,伏案而视,迟疑道,“可是断袖?” 尽管宁佳与收着声,宁展仍觉震耳欲聋。 “宁佳与......”他忍无可忍,“你脑子没坏罢?!” 这还是宁展头回以他并不接受的名姓称呼宁佳与。 众所周知,嘉宁大殿下为人恭而有礼,不论身在何处,旁人所见,皆是他一贯的言谈谦和、笑貌温良。如今却频频失控,似乎面对宁佳与,他就不得不做个易怒的暴君。 若要说,他其实生来伪善。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不答应。 宁展垂髫之年,气性比这大得多。然则年满九岁后,他便转了性。 碎嘴多舌者暗地里叹:“好比凭空捏出个佯装明君的妖怪,将原先那位嘉宁大殿下取而代之了。” 彼时宁展尚且青涩,已常随大官小吏同往灾处做实事,深得民心,因而有人站出来为他还嘴:“小人谗言!谁不知,嘉宁大殿下儿时面世至今便是这模样?若真有妖怪上身,别个瞧不出来,亲爹亲娘还瞧不出来吗,轮得着他们瞎磨牙!” 民间谣传颇多,此话倒不假。 嘉宁大殿下打从儿时面世至今便是这模样。 宁朝灭后,七州共商改元,墨川与嘉宁议和。 道是议,实为墨川向嘉宁求和。 嘉墨四年,墨川齐王即位,进而封墨川王太后元叶之女——墨司琴为正一品长郡主,赐号文怀,和亲嘉宁,与同即位的嘉宁善王缔结良缘。 何谓良缘? 既是墨川和亲嘉宁,这桩婚事便不能危及嘉宁王室,即墨司琴不可位极王后。 善王仁民爱物,此前一门心思扑在重兴嘉宁之上,余外人、事、物通通靠边。然对于和亲,他却坚持拥文怀长郡主为正室。 似是误打误撞,成全了一对佳偶。 二人如鼓琴瑟的美谈几度盛传:善王待王后极好,日日亲自为其梳洗打扮,苦研厨艺不说,便是再忙也要赶到王后身边陪膳。 嘉墨七年,善王与王后得子,定名为展。待宁展年满周岁,善王与王后私访、探友、走亲,甚乎列席七州大典,不论行至何处,皆要携爱子同往。 嘉宁大殿下是众人看着长大的,上至权贵,下至布衣。 如此,宁展在宁佳与面前倒并非像是变了个人,反像重返垂髫之年。 宁展嗓子一放便清醒了八分。不待周围侧目,他掏出碎银搁在桌上,拽着宁佳与快步远离铺子。 “哎哎哎,松开!” 宁佳与不知如何点着这阎王爷的火头了。宁展不放手,她俯身一绕,伸手扯下宁展腰间的茄袋,将东西往街边房檐上甩。 宁展果然罢手,摸到腰侧空空,狠狠剜了宁佳与一眼,随即借树纵身跃起,去抓那腾空的茄袋。 宁佳与好容易歇下喘口气,正揉着被人扼得生疼的手,不料宁展将将落地便扬起拳头朝她来。 她 15. 新红 [] “我!?” 宁佳与指着自己,神情楚楚,满脸写的冤枉。 “可我兢兢翼翼,屡次搭救殿下。若真有异心,岂非,早已趁人之危下手了?” 宁展得了逞,效仿她道:“玩笑话罢了,与姑娘怎的还急红了脸?” 他是个记仇的,宁佳与也不是省油的,不甘示弱道:“公子何必将属下的无心之言学去,有此闲心,不妨用以精进身手。免得日后羊落虎口,还要指望着我这个预谋已久的圈套将您套出来。” 宁展哑然。 他年少得镇国大将军真传,十余年间无日不用功,自信身手过人。但操演到底不比真刀真剑,能力再强也得折半。在宁佳与面前,无论与谁交手,他确实没得着一回好。 “与姑娘说得是。” 宁展握着茶杯,笑看宁佳与诧异他如此作答。 “而我来,是为与你说,柳氏姑且可信。我今日上门,她坦言自己借墨郎中一事为由不假,实自墨川来,乃元氏一族的人手。眼下元太后......也就是我的外祖母,被墨珩关了禁。柳氏歌妓出身,于是混在为墨珩献唱的队伍里出了宫,至景安报信于青竹阁。” 宁佳与虽不知宁展缘何与她说这许多密事,但她听了,便禁不住思虑起来。 “元氏的人?她可有实证?” “墨地蓄猛虎,”宁展意味深长,“元舍养白鸦。” 宁佳与眉间一皱,犹豫道:“......什么?” “这是元氏互通的暗语,用以互助。”宁展道,“柳如殷说得一字不差。” 比起行事诡怪的柳如殷当真说准了暗语,宁佳与还是更惊于疑神疑鬼的宁展就这样将暗语告知她一个外人了? 见人不言语,宁展饮尽茶水,平和道:“今日对你出手,非我本意。抱歉。” 宁佳与全然沉浸在适才的对话中,随心应付了宁展两声。 宁展并不介怀,颔首告辞。 “元——”宁佳与兀然开口,其实没想好要说什么。 宁展顿步回首,道:“怎么了?” “无事。这不,”宁佳与笑呵呵起身,张望门外的光景,“天黑路暗,元公子慢走。” “好。那含桃,”宁展往她身后看一眼,“莫放坏了。不然怪可惜的。” - 景安这春,好似白日说一、夜晚言二的宁世子,神鬼莫测。 前一刻仍有曙光腾起,熙风拂过金穗。再昂首时,已是云遮雾障,烟尘斗乱难视。 平明,宅邸外早有乘舆恭候。 以家姐弟赶着清晓出门,步子将过门阶,便有零零细雨凉了颈。以宁冒雨回屋取伞,一位内宦这才点头哈腰上前来,笑称舆内有伞。 以宁看在眼里,执伞的手握成拳,以墨按了按他的肩以示宽慰。二人相视缄默,以宁搀着以墨上了马车。 宦官狗仗人势,连踏脚的矮凳也不出。 宅内,宁佳与罕见起了大早。她缓步游廊,端起两臂环胸,窥察门外的动静。 眼瞧门外随车的宫人个个远了,她越走越快,哪料拐角不留神,径直撞上同样赶路的宁展。 不知宁展胸前的内袋藏了什么暗器,硬得很。 宁佳与捂住磕疼的额角,给宁展赔了个笑脸,匆促朝大门去。 只转瞬,廊檐外落的再非淅沥小雨。她步伐极轻极快,原地止动实在不易,故而伸手去抓阶旁的柱子借势,无奈上半身已然冲进滂沱之中。 水坑近在眼前,宁佳与却是肘间一紧,随即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向后拽倒。 没有意想中栽跟头的痛感,反似垫一席软枕。 她撑地抬眼,一把红伞遮挡在上。 宁佳与忽然感觉到游廊在动,于是猛抽手,才意识到她撑的哪里是地? 那是人的膝骨啊! 宁佳与由身后之人扶起,饶是耳畔念念有词,可雨声嘈乱,她也辨不清了。 宁展无暇他顾,左手护住宁佳与左肩,右手捏牢彼此中间的伞柄,揽着她同向雨中走去。 “公子,我们两人......”宁佳与木然道,“为何只能撑这一把伞?” “来不及了。”宁展目光沉凝,直视前方。 是的,来不及了。宁佳与本就是如此想。 二人在渺无人烟的街市上疾行,昔日集市车马骈阗,如今商铺齐齐关张。反观那夜间方才满座的寻芳楼,当下却是熙攘非常。 果不其然,王宫乘舆堪过楼前,吊在末尾的宦官陡然抽出袖间软剑,剑锋直指舆内。 寻芳楼前徘徊不休的众人见软剑一指,宛如散兵得令。更有人自二层破窗飞下,逐队成群,将马车连人团团围住。 其余几个宦官跪的跪、逃的逃,即听聚众为首者大呵:“下车,交人!” 在场,谁都清楚这宫舆里坐的是谁,以及劫道者要的人是谁。 话音未落,以宁扯帘而出。豪雨迅速浇透全身,车夫早已不知去向,他踩着前室[1],与众人执剑相对。 “你们。”以宁扫视人群,沉声道,“敢动墨郎中一根指头试试。” 宦官高呼:“——杀!” 多方人头攒动,挥臂而攻。数道寒光迎雨乍起,前赴后继,劈向以宁。 大雨湿发,千丝万缕不断叠织成网,遮其视线,乱其耳闻,他却仍是目光炯然,锐利捕捉剑影,以烈风之势狠狠砍下! 寻芳楼前厮杀成片,手起刀落间溅起的血尚且分不清源自何处,下一刻便是雨血交融,争相坠地。 宁佳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内宦的脚步,正要上前支援,宁展一把将她拽回。 “别急。”宁展平静道,“阁里派人报官去了。” 报官? 报官也得有用才行,景安的衙役哪里斗得过这些个带刀的亡命之徒?宁佳与被宁展拦在伞下,不甚理解。 殊不知宁展之所以报官,是为着叫人来替一众不识好歹之辈收尸。 自以宁十一岁入阁始,终日与刀枪剑戟、刺客凶党为伴,将近十年。眼前这等刺客,便是来得再多,于他不过是小打小闹。 以宁及时挡下每一剑,不致任刀刃钻了空扎进舆内。以墨只能悬着心静坐其中,屏声敛气,唯恐被人抓准位置,害得小弟分心。 但瞧乘舆两侧被利刃接二连三刮花,在霖雨中岌岌欲倒,宁佳与极力辨析人群中的刀光,始终没有找到适才那把软剑。 宦官不见了! 她使劲挣脱宁展紧紧攥住的小臂,阔步闯入雨幕,进而竭力跃起,霎时踹上一人脊背。未及落地,宁佳与右手绕至腰后取扇。 迎面三人持剑袭来,她踏上车板,借势飞身回踢两人,同时挥起银骨扇抵住一剑。 胶着间,劈刺者深以为男女力量悬殊,欲倾全身之力,尽往女子脸庞削去!却看女子神意染笑,眼中潜藏的玄机似比寻芳楼的姐儿更能诳惑人心。 宁佳与作态不敌,先是手劲一虚,扇柄在掌中微晃,对方蓄满攻势的白刃没了支撑,连剑带人向她那边摔。 她闪身规避,以扇骨尖端猛击男子失衡的腰部,紧着跟上一脚。暗淡的靴面扫开雨帘,给将死之人的后脑一记重创。 宁佳与趁时踩尸腾起,越至乘舆帘幔之前。她赶忙撩帘子救人,不想方才号令众人的宦官自雨中冲杀突出! 奸官双手把握软剑,对准了宁佳与的背心,其势如饱宿怨深仇,张牙舞爪地刺。 “——小与!” 宁展抛却油伞,粗风骤雨拍打在脸,他行步如飞。 这声高呼贯穿人群、搏杀血雨,传入宁佳与耳中,清亮明晰。她如应斯响,右手灵快甩开扇面 16. 相持 [] 得亏宁佳与清楚,宁展即使并非断袖也无意女色,否则单听以宁那般说辞,不免误以为这是召人侍寝了。 待她匆匆赶到,发梢犹有几寸湿润,两颊细丝零散,长发潦草挽在后颈,殷红的袍子衬着肤色益加净白。 宁展打眼一看,像宁佳与初到宁府对镜梳发那晚。 她没穿以宁送去的外衣。 宁佳与跨过门槛,瞧见桌上摆着三个碗,其一已空,余下两碗冒着热气。她细嗅想来,应是姜汤无误。 此前,以墨煮了小锅姜汤,盛出三碗送到宁展房中,其余由以宁分发至尚在宅内的隐士手里。 以宁完事回来,宁展面前的三碗姜汤该是怎样还是怎样。他只以为殿下贪凉惯了,不喜热汤滋味。 宁展观他开口要劝,遂道:“你先喝罢,待会儿凉了。我还不渴。” 以宁老实喝了,谁知宁佳与方至桌前,宁展便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其势之快,直教对面二位傻眼。 “都这么看着我作甚?”宁展将最后一碗推向宁佳与,道:“还不趁热?墨郎中煮的汤,没毒。” 原来殿下是担心与姑娘怀疑汤里有毒?以宁若有所悟。 “哦......”宁佳与似是并未多心,上手即饮。 宁展不料宁佳与今日如此痛快,正要揶揄她两句,她转头对以宁笑道:“墨姐姐真是贴心。她今日多有疲累,我便不去打搅了,有劳以兄弟替我谢过姐姐。” 以宁因宁佳与侠义出手之举颇为感激,态度较先前缓和不少,闻言颔首道:“与姑娘不必客气,本该我和阿姊向你道谢。” 宁佳与咽下姜汤,左手一摆,十分潇洒:“不足挂齿。” 二人此前诸般不对付,这便客气上了?宁展这回是真心觉得宁佳与手腕了得。 以宁出奇耐心,又道:“往日多有得罪,与姑娘勿怪。” 宁佳与搁了碗,道:“欸,那有什——” “停。”宁展听不下去了,“叫你们来,是要你们谈谈那群刺客的来路。旁的话,过后再说不迟。” “刺客左掌关节和右手两指均覆老茧,是常年拉弓射箭之人,殿下能认不出他们的来路?既已知是迎柳阁作为,”宁佳与掀袍就坐,懒散道,“殿下何必拿我和以兄弟消遣呢。” 宁展惯于与人打交道时循序渐进,换言之,互留余地,便宜各自周旋,纵龃龉不合,日后也好相见。宁佳与这般单刀直入,他差点儿没接上茬。 “......刺客确是迎柳阁的人,但个个下死手就不对劲了。若墨珩有心取墨郎中性命,上回便不会让人毫发无损地留在阴山。此番,应当不止是迎柳阁一方的作为。” “这意思。”以宁拳头抵着桌面,“是除了墨珩,还有人盯住阿姊不放?” 宁展沉默片刻,道:“也许是。” 宁佳与看向宁展,质问道:“殿下今日为何袖手旁观?” “为着救你,伞都扔坏了。”宁展好笑道,“与姑娘还要我如何?” 宁佳与一愣,忽然记起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彼时耳畔嚣杂,尽管宁展救她的动机须得存疑,她也来得及反击,但那一嗓子的确叫醒了她。 叫醒了她最初接近宁展的念头,以及她沉溺多年的安逸。 她得力争朝夕,还得另寻后路。 “那么......”宁佳与颔首带笑,“多谢殿下。” 以宁抓了把头发,为宁展解释道:“与姑娘误会了。公子昨夜与我通了气,推想今日多半有人劫道。如是些无名小卒,凭我一人足矣,公子不便出手。” 宁佳与看着这张名唤“元祯”的脸,猜道:“殿下此行,不能让旁人知晓?” 宁展赞许地点头,道:“青竹阁行事,大局为重,未得指示,不可轻易左右同僚处境,即是同僚死在你面前,也不得出手搭救。因为若非搭档,就不清楚别人的具体计策,盲目搭救,或节外生枝,或功败垂成......” 宁佳与皱起眉,不敢苟同。 宁展正是见宁佳与反应如此,未尽言便住了嘴。 他掂量着这反应的真假,接着说:“三大暗阁之间都是老对头了,青竹阁什么作风,他们自然清楚。谁又不知阿宁是嘉宁世子的心腹?我急于出手助他,难免自曝身份。” 宁佳与从宁展口中听到嘉宁世子,就像听他提起一位无关紧要的人物,而不是自述。 “殿下是指,迎柳阁此番,”宁佳与思忖道,“意在逼殿下出手?” “嗯。墨珩没见过我这张脸,”宁展道,“却知道元氏握着墨川的易容术。他会疑心,也算些有长进了。” “那寻芳楼......”宁佳与似是不经意论及此事,“说不定就是迎柳的暗桩咯。” 宁展转向以宁,吩咐道:“速去请承仁君领人查封寻芳楼,以及那条街上所有闭了店的铺子。” 以宁想不出景以承有什么用处,但麻利领命去了。 宁佳与看同僚如此迅速,也拔腿欲逃,不想堪至门口,即听宁展道:“与姑娘不忙罢?不忙且坐回来,你我说道说道。” 宁佳与没挪地方,回头笑问:“殿下还有事?” 宁展眉梢一挑,淡淡道:“无事便不能留你吗?还是劳与姑娘移步,要像请神那般洒水、敬香火?或像请金枝玉叶那般,安车蒲轮、八抬大轿?” 宁佳与嗤笑一声,跨步坐回来,敷衍拱手:“在下一介江湖散士,惶恐惶恐。” “如你所言,一介江湖散士,又是从何得知我的表字?”见宁佳与欲同上回那般胡编乱造,宁展立刻道:“与其再说是猜来的,不若换个新鲜的由头。哪怕不可信,好歹让我听个乐呵。” 闻言,宁佳与抱臂凝思,后神神秘秘地压低身子说:“我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当时离得远,我也拿不准说话的人是谁,只记得那声儿忽轻忽重、忽稳忽乱......” “......我想听个乐,你就权当笑话讲?笑话还半真半假呢,”宁展气得想笑,“姑娘这是拿人当猴耍。” 宁佳与反问:“公子呢?” 宁展道:“我怎么了。” 宁佳与本打算揪着那声比上回更令人意外的“小与”不放,却终究没能说出口,扯了另一件事作补:“是公子许我入阁,又何故将我排在青竹阁之外?” “何出此言?” “今日之事,殿下若与以兄弟商议时捎上我。”宁佳与认真道,“我便不会贸然出手,险些害殿下自曝身份。” “......倒成我的不是了?”宁展道。 “属下可没这么说。”宁佳与嘟囔。 宁展是真没想到宁佳与对青竹阁的规矩一无所知,也是真不信她一无所知。毕竟在宁展眼里,宁佳与极可能本身就是位暗阁隐士。 “如是与姑娘。”宁展看着她,“要怎么相信一个瞎话信口拈来的人?” “殿下想听实话,我便说与您听。宁府那一晚,所谓‘没了爹娘、四海为家、谁人待我好我便跟谁走’,句句属实。至于‘想同富贵人家一般冠宁姓’,倒是无心之言。但我自小六亲无靠,” 宁佳与支着下巴,笑貌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