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反派天花板竟是我爹!》 200 你别不认账。 周二郎整理完卷宗,又把…… 周二郎整理完卷宗, 又把有关卢文康的生平资料,以及与其有紧密联系的人研究了一会儿,放下书卷, 揉了揉眉心。 一杯才刚沸好不久的银丝水芽热茶汤被轻放在桌案上,二郎伸手可及之处。 “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 。” 乳白清亮的茶汤映衬在鹧鸪黑釉盏中,极为赏心悦目。 活儿要干, 二郎也真不亏待自己。 银丝水芽, 乃是只取熟芽心一缕, 以清泉渍之, 芽头细若银丝, 光莹如玉。 泡茶的鹧鸪黑釉盏则是土与火历经千万次的融合与碰撞, 偶然天成,烧制成功极为不易, 而若要品相完美就更是难上加难。 二郎端起茶盏, 玉白的指节与黑釉盏相映衬,说不出来的风流美感,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掌管了虎狼般凶残的锦衣卫。 只是, 但凡看过他是如何面不改色的审讯重犯,你就绝不会觉得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放下茶盏, 周二郎站起身往外走, 随身侍从忙从后面跟上。 阴暗潮湿的地下诏狱内, 卢文康蓬头垢面, 佝偻着腰身,面朝墙壁在牢房一角蜷缩成虾米样,很难让人想象出眼前人是昔日卢家那位风光矜贵的大公子。 卢文康的视线内,满是血渍污垢的发霉墙皮上爬着一只正在结网的黑蜘蛛, 长相诡异,个头儿大的有些渗人。 若是平日里见到,他定被吓一大跳厌恶摒弃地皱起眉,此时却觉得这蜘蛛还有几分可爱,至少人不犯蛛,蛛不犯人,比起那些在房间里到处乱窜的蟑螂老鼠讨人喜欢多了。 卢文康忍不住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呼朋唤友,与人泛舟湖上;佳人在侧,饮酒唱诗好不快活,那才是人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被囚禁在这种阴森恐怖生不如死的牢笼里牲畜不如,毫无尊严。 什么意气风发、什么理想抱负,千般不甘万般委屈,全都在严刑拷打中化作苟延残喘的绝望和麻木。 原来没有了权势、地位、钱财,他与别人并没什么不同,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意志坚定,哪怕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他仍旧害怕死亡到来的那一天。 他卢文康这辈子还有重见天日之时吗? “囚犯卢文康!” 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卢文康吓得一哆嗦,循声扭头望去,狱卒举着火把,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他眼睛有些不适应,只模模糊糊看到来人身姿挺拔如松,端得威严。 “还不速速起来见过指挥使大人。” 狱卒厉声呵斥。 卢文康慌忙挣扎着爬起来跪拜,带动着身上的铁链哗啦啦作响,“罪臣卢文康见过大人。” 卢文康跪伏低头,脚步声渐近,不染一丝尘埃的黑色官靴出现在他视线里。 一瞬间,他很想抱住男人的靴子把头磕破,对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只求对方给自己一条活路,他不想死,他才二十七,他想活着,只要活着,活着熬死了永和帝他就有希望出去。 卢家百年书香世家,身为卢家人的最后一丝尊严让他用力咬住了嘴唇。 只听靴子的主人道:“这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带着镣铐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 “卸了吧。” “是,大人。”狱卒领命上前给卢文康卸刑具,卢文康抬起头来——您是周大人? 周二郎点头。 做人与做狗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当恐惧的念头被尊严压制住,卢文康凄然一笑,“我与周兄同科殿试,想不到如今命运却天壤之别,大人竟然又升职了,而我——” 他深吸一口气,借力使自己表现出无惧无畏。道:“劳烦大人亲自前来走一遭,是在下的死期到了吗?” 周二郎一抬手,身旁的贴身侍从以及狱卒无声退下,那侍从退下时不吭声把牢房一角散发着恶臭的恭桶拎出去了。 犯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儿,诏狱里的味道着实不好闻,端王爷几乎是不怎么进诏狱的,周二郎的侍从对自家大人佩服至极,刚才还在仙宫里品仙茶,到了这地儿,人家一样淡然。 一旁的老狱卒则老脸一红,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要不人家能在大人身边伺候,而他只能做个又脏又累有没银子拿的狱卒呢,眼力价就不够。 身居高位,人家的身边人,哪怕是个端茶倒水的,也不会简单。 周二郎伸手把卢文康搀扶起来,轻笑了一下,语调轻松中带着几分揶揄,“卢兄风华正茂,正是当打之年,说死岂不是为时过早,阎王愿意收,本官却不舍得放呢。” 卢文康愣住,反应过来后激动得猛抓住周二郎的胳膊,颤声问:“大人您……” 卢文康身子一软,滑跪在地,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活命,刚才那点子气节一下子泄光了,想站都站不住。 周二郎给他找了个台阶,“卢兄体力不支,不必强行站立,坐着说话即可。” 卢文康忙摆摆手,扶着牢门的木栅栏一点儿点儿站起来,“让大人见笑了,文康是激动的,被关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度日如年,乍一听自己还有救,绷不住了。” 周二郎一笑,“这里的折磨没人能熬得过,否则镇抚司的诏狱也就不叫鬼见愁了,还如何能震慑百官,卢兄说是不是?” 卢文康忙拱手受教:“大人说得极是,经此一遭,文康以后必当谨言慎行。” “为官谨言慎行自是应当,可当表态时也要表态嘛,漩涡之中,无人能独善其身,卢家也一样。” 语气稍顿,周二郎微微垂眸,看向卢文康,“否则就如现下这般,出了事也无人护着不是?” 言外之意:出了事只有本官有本事能救你,以后你该跟谁混?你们卢家该跟谁混,听懂了吧。 卢文康微怔。 周二郎似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换做是别人本官必不会来趟这遭浑水,不过本官有幸拜读过卢兄的农商论,对卢兄的才华见解十分钦佩,实不忍我大乾朝痛失栋梁。” 他强调自己是因为惜才爱才,所以才愿意出手相助,淡化了自己与卢老头的交易,一个人情分两次卖给卢家,让卢文康本人则更加感激他。 即便以后卢家不愿意站队自己,也能把卢文康争取过来,而卢文康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卢家,他若在卢家的影响力不大,又何以让卢家的大家长拉下脸来为他四处奔走呢。 世间有哪个人不希望被夸,尤其是在卢文康如此落魄之时能受到周二郎这样人物的肯定。 这亦让正处于精神崩溃边缘、渴望被救赎的卢文康无形中对周二郎产生一种依赖。 以至于在后来,卢文康对周二郎做事有莫名的信心,且周二郎对他的一句否定就能让他怀疑人生,而周郎的肯定亦能让他欢喜不已。 操控人心,二郎是专业的。 在找卢文康谈话之前,他没有对卢文康用刑,却让他对面牢房里的人受刑,当着卢文康的面用大刑,让卢文康的心理压力大到极点,恍若惊弓之鸟。 卢文康绝望到极点时,周二郎有如神降,如何能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而周二郎同他说的这番话更是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 首先,他强调自己知道卢文康是冤枉的,所以你冤枉人家故意包庇谋逆同党就不成立, 其次,人家为卢文康奔走,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不让大乾朝、不让皇帝陛下损失栋梁之材,可以说人家毫无私心,一心为国。 尽管这场谈话只限于他与卢文康二人,但谨慎二字早已刻进了周二郎的骨子里,成为他的本能。 临走前,周二郎命人把卢文康这里清理干净,换上干净的草褥子,又吩咐人过来给卢文康查看伤势。 卢文康自是千恩万谢。 翌日一大早,周二郎从屋里出来,恰巧云娘也从对面屋里走出来,周二郎率先开口,“夫人起得早。” 云娘亦笑道:“是啊,今日城南的铺子开张,要过去看看。” 周二郎点点头,“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云娘道:“好。” 两个理智的人都异常平静。 二郎的马车走后,云娘的马车亦驶出家门,车轮滚滚,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胡同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云娘坐在马车上默默流泪,如此客气,她知道二郎彻底放下了她。 秋霜陪在一旁,默默给她擦眼泪。 哭着哭着,云娘又“扑哧”笑了,她对秋霜道:“你也爱慕过他吧?” “夫人,我……” 秋霜震惊的瞪大了眼,就要给云娘跪下。 云娘拦住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换做我们女人也一样,像他这样的男人你生出爱慕之心也是正常的。” “只是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语气一转,她又道:“你是个明白丫头,似老爷这般完美的男人,你觉得他对枕边人的要求会低吗?” “如今退回到亲人的位置,他反而宽容了许多,甚至因为内疚,还会拼命想要补偿我,” “所以你看,做他的亲人其实远比做他的妻子要好得多。” 秋霜默然。 其实,其实夫人说的也不无道理,老爷他好像是这样的…… 朱姨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对了,城南这间新开的铺子,就让你的哥哥来打理吧,总归是自己人,咱们用着放心一些。” 秋霜忙推辞,“夫人,这万万使不得,我哥哥他为人太过憨厚,不是那做生意的料。” 朱云娘勾了勾嘴角,换做一般的丫鬟,这会儿早已经高兴得磕头谢恩了,秋霜却是个聪明人,看似拒绝,实则以退为进,对他哥哥明贬实褒。 试问哪个东家不喜欢老实人呢? 她喜欢老实人,更喜欢秋霜这种会办事儿又知进退,做事拎得清的丫头。 云娘轻拍了拍秋霜的手,道:“你是个忠心的,我得得意时也好,落魄时也好,你始终如一,我自也不会亏待你。” 说完,朱云娘闭了眼假寐:老爷如今的官是越做越高了,她这个周夫人也水涨船高,应酬越来越多。 爹说得很对—— 男人啊,你要么爱他,要么用他;最傻的就是怨他、恨他;除了让自己一身狼狈什么都得不到。 不管如何,她跟老爷的目标是一致的,从尘埃里好不容易一步步熬到今天,既然上来了就绝不能再被人踩下去。 周二郎很自然的称云娘为夫人,云娘的下意识里对二郎的称呼也很自然的转为老爷;那年的杏花微雨,虚幻得像是一场梦。 两个太理智太清醒的人,约莫是谈不起爱的。 还是兰姐儿这般单纯的小丫头,说她傻也不傻,说她精明那是完全没法和云娘以及秋霜这样的人比,缘分来了,最容易一头扎进去。 马车到了宫门外,胡安弯腰往拴马石上系缰绳时,怀里掉出个荷包来,好巧不巧得,正掉到路过的周二郎的脚底下。 周二郎顺手捡了起来。 胡安脸色大变。 周二郎没注意到,一脸嫌弃表情把荷包扔给他,“这什么针线活儿?这绣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好意思拿出来送情郎?这姑娘脸皮也忒厚,你喜欢这样的?” 胡安的脸色看不出来是红,是白,还是黑,总之神色极为复杂,喏喏道:“我觉得挺好看的,再说,也不是人家送的,是我非要抢来的。” 周二郎点点头,“挺好,你俩绝配。” 胡安:“……” 这可是你说的,将来你可别不认账。 周二郎心里想着今日找皇帝解决卢文康的事,根本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直接入了宫门。 等看着他走远了,胡安拍拍胸口,刚才心都要跳出来了,惊了一身汗。 这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但吃了,还是老牛吃嫩草,这可太要人命了。 他是真的正人君子,毫无邪念,绝对没有想过要招惹兰姐儿!周二郎家里的白菜,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拱。 千不该,万不该,就怪他那次元宵佳节嘴贱话又多,把人家小姑娘给招惹上了。 他是真想拒绝来着,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拒绝不了了,非但拒绝不了,现在要是一天看不见那小丫头,他还难受得不行。 这荷包是兰姐儿特意绣了送给他的,他每天贴身放着,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受,就觉得这么个小玩意儿在胸口放着,好像两个人就能互相知道对方心里放着自己一样。 没能拒绝对方的荷包就罢了,他还不怕死的,把自己的贴身匕首送给了兰姐,那把匕首这么多年陪伴着他出生入死,杀过无数次人,在别人看来是凶器,于他而言,却是无数次救他性命的护身符,能保佑他,必定也能保佑兰姐儿。 还有,把匕首交给兰姐儿,就代表着他愿意金盆洗手,不干杀手这一行了,成天的杀人,指不定哪天也就被人收割了性命。 漂泊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像兰姐儿一样真心的喜欢他,甚至仰慕他,崇拜他。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一个破赶车的,有什么好仰慕好崇拜的? 兰姐儿却说他有英雄气概。 有吗? 或许是兰姐儿从小没有父亲,对他这样年长的男人有一份依赖吧,这或许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这么多年他就是在等兰姐儿呢。 想着想着,胡安的老脸红了,可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他把手里的荷包小心擦拭干净,没有放回胸口处的贴身里衣里,而是收了起来。 算了吧,胡安。 人家姑娘年幼无知,你也不懂事儿吗?兰姐嫁给自己,终有一天她会后悔的,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先放手,说不定哪天兰姐儿还能想起他的好。 挺好,他也被姑娘爱过,知足了。 周二郎到达永和帝的东暖阁时,五皇子母子刚刚离开,永和帝看上去心情极为不错,同周二郎笑道: “朕的这个老五呀,孝心一向可嘉,刚才来同朕说要修建大慈恩寺,开万灯塔,着九千九百九十九僧侣为朕点灯祈福求寿,周卿家以为如何?” 周二郎听得眉心一跳,万灯塔?九千九百九十九僧侣点灯,这背后得花费多少银子? 先不说修建大慈恩寺的费用,也不说这耗资巨大的万灯塔,光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僧侣你得从全国各地往京城调吧?这赶往京城的一路开销,再加上来京城后的吃喝拉撒,最后再给原路折腾回去,何等的劳民伤财! 大乾朝的国库从哪儿倒腾出这么多银子? 这是其一,最重要皇帝此时病急乱投医,听了如此让人心动的建议必定会办,也必定是将此事交给他最信任的人来办。 换句话说,就是这烂摊子要砸到自己的头上,办不成被皇帝降罪甚至是杀头,办成了则被万民千夫所指。 所以说办成,办不成都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更重要的是,他当初发出去的那些借粮票,可是快要到期了,到时候还不上,朝廷的信用没有了,他周二郎的信用也一样跟着完蛋。 人无信则无本! 没了信用,叫手下人如何敢追随与你?又叫天下人如何敢信你! 自己小心翼翼谋篇布局,单一个“信”字,就能让自己的所有心血付之东流。 他还是太过自负了,以为全天下只他周二郎一个聪明人,徐庚能坐上首辅之位,且盘踞多年,又岂是无能之辈。 这一招来的真够狠,也真够毒,出手的时机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若是永和帝的身体无事,他还能尝试着劝谏一番,可如今的永和帝寿命将尽,但凡是有可能让他延长寿命的事,无论多荒唐,他都会尝试。 最重要祈福一事,向来有传统,永和帝自己也信佛。 “周爱卿?你如何不说话,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啊。” 永和帝言语间吐露不快。 他这是明知故问,这事儿没银子难办,而他自己有多少家底心里门儿清,可是事关为他自己祈福求寿,交给别人他还真不放心,真办砸了,那就太膈应了。 周二郎回过神来,他能说反对么,再说永和帝这也不是在跟他商量。 一边迅速思考对策,周二郎一边顺着永和帝的意思往下说。 “陛下,五皇子如此仁孝,实乃陛下之福,这番孝心必能感动上天,为吾皇增福增寿。” 永和帝满意点点头,道:“这是个大工程啊。” “是的陛下,此建寺祈福一事,乃是为陛下求寿,万万马虎不得,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201 二郎威武! 先把徐庚拖下水。 小火炉上烧着茶汤, 沸水在茶罏中激荡,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 永和帝一抬手道:“来来来,这是今年才上贡来的新茶, 周爱卿坐下来同朕一道尝尝。” “臣, 多谢陛下。”周二郎拱手落座, 心却往下沉,永和帝这架势是要与他坐下来讨论细节了。 果然, 刚一落座,就听永和帝开口道:“周爱卿刚才所言亦是朕的顾虑, 放眼整个朝廷,办事能让朕放心又满意者独你周凤青一人而已。” 这顶高帽子这个结果眼儿扣下来, 实在是不能承受之重。 周二郎只得硬着头皮回话:“不敢当陛下如此盛赞, 陛下信任微臣,臣之荣幸, 亦感激万分,臣必当为陛下鞠躬尽瘁, 以报陛下圣恩。” “周爱卿不必谦虚,自你上任以来所做之事,桩桩件件, 有哪一件不叫朕满意,嗯?” “所以啊, 这重修大慈恩寺以及建万灯塔的事,还得由你来替朕操持, 交给别人朕不放心。” 永和帝的态度如此明确,周二郎索性也就不再想着劝谏,能听你劝, 那是因为你能让皇帝看清利弊,眼下的情形又有什么事情能比皇帝的命更重要。 帝王的眼里,哪有什么忠臣、奸臣,只有能为他办事的和不能为他办事的。 千难万难,周二郎毫不推卸,十分干脆得站起身来道:“臣必当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这番坚决坚定的态度让永和帝都忍不住生出几分感动来,再次肯定了周二郎的忠心,亲自给周二郎斟了杯茶。 周二郎自是“受宠若惊”的再次谢恩。 皇帝心里痛快了,周二郎微微低下头,感慨道:“微臣惭愧,自以为对陛下忠心耿耿,自陛下生病以来,命人四处寻访名医,想着可解陛下身中之毒,却竟从未想到过陛下乃真龙天子。” “周爱卿的意思是……”永和帝疑惑追问。 周二郎回话:“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得天护佑,除了人助,亦可天助,臣竟是有从未想过通过向天祈福来为陛下消灾解难,凤青惭愧。” 周二郎这番话说得诚恳至极。 永和帝被捧得龙心大悦,满脸带笑,魏伦在一旁看得佩服不已。 周大人实在太会哄人。 他若哄你,必让你如坐云端;和他聊天不亚于给你来一场精神按摩,松筋舒骨,飘飘然欲仙。 可人家偏偏还长了一张清流谏臣的脸,让你觉得他格外真诚。 陛下如今对周大人是越发依赖了,遇有大事或是不决之事,第一念头就是宣周大人入宫。 这会儿永和帝心情是放松了,该是二郎输出了,徐庚如此搞他,他自然不可能乖乖躺平任人拿捏。 周二郎轻呷了一口茶汤,赞道:“碾破香无限,飞起绿尘埃。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 “臣今日有口福了。” 永和帝哈哈一笑,冲魏伦吩咐:“魏伦,你去,把今年的各地的贡茶都给周卿家备上一份。” 永和帝一番收买人心之举,自觉周二郎定会对他感激涕零,哪里知道周二郎压根不缺他这点。 周二郎面儿上却是欢喜的很,冲永和帝笑道:“陛下,微臣讨要两份儿——” “一份儿臣留着自己喝,一份儿拿出来显摆,总有人议论臣是谄媚佞臣,臣不能白担了这名,得让他们明白什么佞臣不佞臣的,只要对陛下忠心,陛下必不会亏待。” “哪个敢说你是佞臣,朕砍了他的脑袋。”永和帝冷哼一声,故作生气道。 周二郎:“徐庚徐大人。” 永和帝:“……” 周二郎忽然正色道:“陛下不觉得奇怪吗?” 永和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周卿家此话是何意?” 周二郎面露愤慨:“陛下,五皇子年纪尚小,若说是能想到重修大慈恩寺尚可理解,可这万灯塔以及九千九百九十九名僧侣点灯祈福之事,绝非一个幼童能想到,背后之人有次好建议,却不直接奏明陛下,是何居心!” 周二郎手指紧紧扣住茶盏边缘,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他一字一顿道:“如今陛下只不过是身体欠安,就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操作皇子争宠,实在其心可诛!” 永和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刚才只顾着高兴还真没想到这么多,经周二郎一提醒,他亦看得明白,五皇子还小,他能知道个什么? 至于五皇子的母妃,那就是个草包。 是谁教给他说的,昭然若揭,他还没死呢,就有人开始算计他的皇位了。 实际上,若是平时,五皇子讨个巧,即便永和帝知道有人教他的,也未必会追究,只不过现下的他已经不是疑神疑鬼,甚至有被害妄想症。 周二郎每次被召进宫来,那都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最大程度不犯他的忌讳,每每从宫里出来,就跟打了一场账似的。 见目的达到,周二郎又道:“气大伤身,陛下心里有所防范就好,臣想着距离陛下寿诞不足三个月之久,时间紧,任务重,这找工匠绘制图纸,找工部做预算还好说,最紧要的是工程所需花费的银两,臣不打算用国库的钱。” 永和帝没吭声,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国库里可拿不出一点儿多余的银子。 周二郎继续:“臣亦不想要强制征民。” 这话让永和帝不解了,你不用国库的银子,又不想强制征民,那你想如何? 周二郎进一步解释,“陛下,建塔之举本为积攒福祉,然,自古力役之征,由来已久,伤民招怨,不利气数,需知长城在,民不附。阿房毁,二世亡。” 永和帝的脸黑下来,周凤青你什么意思,是在暗指朕大兴土木,会招致民怨沸腾吗? 周二郎:“臣不知五皇子背后之人,在提出此建议时有没有一丝一毫为陛下着想之心。” 周二郎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永和帝:“若是有,想必他定是想好了取财之道方才出此建议,说不定有关万灯塔的详细计划以及图纸,都已经心中有数,陛下不妨在朝会上询问一二。” “而若是居心不良——那就是名为祈福,实则为陛下招惹恶怨之气。” 周二郎将计就计,步步引导,直接把徐庚在永和帝心中送上了断头台。 想吃掉他? 来啊~ 看是你的牙尖还是我周二郎的骨头硬。 至于如何不用国库的银子,又不搜刮百姓,还能把事儿办成,他又不会点石成金,一时也想不出解决之道。 不过没有关系,先把徐庚拖下水再说。 端王他要干, 徐庚他亦要干。 最后再收拾永和帝! 与永和帝一番商议,周二郎表示他一定能想出办法,否则就以死谢罪以报皇恩。 死是不可能死,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就先搞死你好了。 永和帝被他的一番忠心感动得还掉了几滴浑浊的老泪,周二郎心中冷笑,这几滴眼泪完全不耽误帝王说杀你就杀你。 趁着永和帝正在那儿感动得眼泪汪汪,周二郎趁热打铁,进言道:“启奏陛下,微臣还有一件事需向陛下禀报。” 永和帝点头:“你尽管说。” 周二郎:“说到积福修德,臣倒是想到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抬眼对上永和帝不解的目光,一拱手,周二郎又道:“臣想着,在陛下寿诞之际,请陛下降下诏书,行大赦天下之举,被陛下宽赦之人必感念陛下恩德,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亦不失功德一件,天下归心。” 对自己有利之事,永和帝自是痛快,点头应允。 魏伦趁着为君臣二人各自斟上茶水,笑道:“老奴恭喜陛下,得周大人如文王之得周公;周大人遇见陛下,亦是若周公之遇文王。” 永和帝被比做文王,嘴上谦虚,心中得意。 周二郎趁着他高兴,道:“陛下,这谋逆乃是十恶不赦之重罪,自是不在大赦天下的范畴,只是臣的锦衣卫诏狱里还关着一批人。” 微顿,周二郎继续道:“这些人都是受之前太子谋逆案的牵连关进来的,这几个月的盘查审讯,其中有一些人并未找到与逆党勾结的证据,可却也没有证据表明其与逆党之间没有一点儿关系,陛下看……” 永和帝沉了一下,抬头看向周二郎,反问道:“周卿家乃是朕的锦衣卫指挥使,这种小事何须来问我?” 听完永和帝此言,周二郎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 其实太子谋逆一案牵连了无数无辜之人入狱,永和帝他自己心里能没数吗? 他自然心里有数,只不过一来是为了震慑朝野,二来他当时在气头上,自然是怎么严厉怎么来,怎么能出气怎么来。 后来他亦清楚他自己有点搞过头了,可皇帝只有对没有错,做对了是对,做错了也是对;这是皇家不可挑战的威严,他不可能把那些人放了,自己打自己的脸。 如今周二郎给他顺个台阶,他也就下了,毕竟牵连之人大多都是勋贵。 周二郎领会圣意,却仍请示道:“如今徐、端二臣虎视眈眈,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不若给这些人一个悔过自新,效忠陛下的机会。” 永和帝摆摆手,“就照你说得办吧。” 永和帝精神不济,只大哈欠,周二郎躬身告退,魏伦送他出殿外。 四下无人之际,周二郎吩咐魏伦,“告诉二皇子,每日正常请安即可,不要如五皇子一般搞什么幺蛾子?本宫现在可没精力替他善后。” 魏伦轻声道,“大人是要扶持二皇子?” “呵……” 周二郎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很浅的嗤笑,未置可否。 出了皇宫,周二郎长舒一口气,卢文康的问题总算是给解决了,可又来个万灯塔。 二郎长指抚眉,骂了一句:去你大爷的! 202 对决 朝堂吃瓜。 外面下起了小雨, 二郎抬手挑开轿帘,细绒绒的雨雾扑在脸上, 微微沁凉。 就……有一点儿孤单和想见儿子。 “胡安, 去端王府。” “是,大人。” “等一下,还是先去钰哥儿爱吃的点心铺子一趟。” 买完点心, 胡安驾着马车到了端王府门口,见周二郎在车里迟迟没有动静,欲要请示, 车厢内传来周二郎淡淡的声音, “回府。” 胡安:“……” 车厢内,周二郎默默放下手中的铜镜:今日气色不大好,满脸疲惫, 钰哥儿见了又该操心他的身体。 他答应了钰哥儿要爱惜身体,背地里如何再说,表面功夫得做到位, 不能让儿子觉得他这个当爹的言而无信。 …… 一大早, 皇帝升朝,宣布要重修大慈恩寺以及万灯塔之事, 下面众臣议论纷纷。 永和帝居高临下, 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缓缓开口,“你们都有什么意见,都来说说, 徐卿家,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这事本就是徐庚专门为周二郎设计的圈套,自然不可能有意见, 非但没意见,还大力促成,表达了自己强烈支持的态度。 永和帝见他态度如此积极,更加肯定了周二郎的猜测,目光中闪过阴沉,继续探他。 “关于此事,朕亦是听了皇儿的建议,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至于如何建,建成何等规模,尚无章程,徐庚,不妨说说你要什么好建议。” 正如周二郎所料,徐庚的目的在于周二郎,哪里会关心修寺建塔的具体细节,自然答得无法让永和帝满意,这使得永和帝想要除去他的决心更甚。 永和帝摆摆手,略带不耐地打断徐庚,道:“看来修寺建塔之事徐卿家不擅长。” 转过头,永和帝朝着周二郎的方向道:“周爱卿——” “陛下,臣,在。” 周二郎出列,躬身听旨。 “此事朕就交由你全权督办。” “臣定当尽心竭力。” 永和帝点点头,问道:“可有什么困难,或是需要什么人协助,尽管开口。” 周二郎多聪明,永和帝这话一出口,他立即心领神会,拱手道: “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户部并无财政度支权,眼下距陛下寿诞之日不远,工期绝不可延误一日,还请首辅大人提前调拨好银两,莫要误了为陛下祈福大事。” 听完他这话,永和帝脸上露出笑意,要么说周凤青用着舒心呢,略加提示,他就能明白你什么意思。 徐庚听得皱眉,这事儿最难办的就是搞银子,银子让我搞?功劳和好处你来得。 合着本官忙活半天,自己给自己挖坑呢。 徐庚不干,同永和帝一番掰扯后,干脆直接摊牌:“陛下,国库的银两各有去处,实在是紧缺,下半年的军饷都还在筹集之中,臣,无能。”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皇帝,你自己家里有几个银钱你心里没数么,你非要朝我要银子,那就只能从军饷里扣。” “首辅大人此话何意?是在逼迫陛下放弃祈福之事么。” 周二郎此话一出口,朝堂上鸦雀无声。 永和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看向徐庚的目光冰冷:合着出主意建楼的是你,现在说没银子的也是你,没银子你放什么屁,逗朕玩儿呢。 徐庚强硬道:“臣并无此意,周侍郎莫要信口雌黄!” “既无此意,首辅大人何故推诿?”周二郎步步紧逼。 徐庚冷笑,“周侍郎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了,老夫倒是忘了,周侍郎最擅于搞钱,既是如此,周侍郎定当能为陛下分忧。” 徐庚的意思就四个字:你行你上。 周二郎勾了勾嘴角儿:“首辅大人的意思是——你不擅于理财了?” “呵。”徐庚冷哼,“自是不如周侍郎你。” “既是不如周某,却还控制着我户部的度支权是何道理,你们内阁的手未免伸得太长,首辅大人是想要大权独揽吗?” “你——!” 周二郎一顶大权独揽的帽子扣下来,气得徐庚哆嗦! “我什么?” 周二郎轻蔑一笑,继续激怒他,“首辅大人帮陛下管着家里的银子,却年年入不敷出,甚至连官员的俸禄都拖欠着发放不出来,难道不是首辅大人的失职?” 周二郎不说永和帝治国无方,也不说最近几年连年灾荒让库银雪上加霜,他把大乾朝国库里缺银子的原因,一股脑推到徐庚一个人身上。 徐庚位高权重,执掌朝政多年,哪里有人敢这么怼过他?还是当着满朝文武,再好的涵养,也被周二郎怼得风度全无。 气得一句话脱口而出—— “周侍郎如此意气风发侃侃而谈,想来是成竹在胸了,你若能不花国库一两银子把事办成,这首辅……” 他想说“这首辅之位老夫让与你坐又何妨。”话到嘴边儿猛然意识到不妥,倘若周二郎真能做到他还真要让位不成。 把话强行咽下去,徐庚改了口:“老夫自当让贤,把这税银度支权交出去,由陛下做主交由更合适之人。” 比起徐庚的气急败坏,周二郎一派镇定自若,淡淡地看着徐庚,但笑不语。 包括永和帝在内的众吃瓜群众,默默不语,这一局周凤青又赢了。 仔细想一下两个人的多次交锋,徐庚徐大人赢过吗? 好像次次都是周凤青占据上风,这越战越强的如虹气势,就很玄学,莫不是周凤青是徐庚的克星? 一些信奉命理的官员忍不住开始动摇,是上徐庚的船,还是上周凤青的船? 要不就……脚踏两只船? 周二郎向永和帝表示自己先把图纸以及模型做出来,而银子筹集的事,他五日之内,他必会想出办法,如若做不到—— 他就地辞官! 如此破釜沉舟的决心, 如此把前程豁出去的军令状, 就问永和帝—— 你能没点儿表示吗? 永和帝一拍龙椅,高声道:“好!爱卿有此决心,朕心甚慰,若你能做到,朕必重重嘉奖。” “臣,谢主龙恩。” 内侍扬声宣布散朝。 散朝之后,一众朝臣从太极殿内鱼贯而出,到了大殿外,自发的三五成群,组队吃瓜。 除了徐庚集团的核心人物,众人皆一脸八卦,双眼放光,对方才朝堂之事议论纷纷。 有些人更是感觉意犹未尽,约着一同去茶楼酒馆继续扒一扒这周凤青能想出什么好招儿来搞到银子。 而另外一些政治嗅觉敏锐之人,则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周凤青一直同徐庚站对立,但两个人的数次交锋,其实周二郎都没有真正对徐庚发起过攻击,更没动过徐庚的核心利益。 这次确是不一样,度支权是什么?说白了就是管钱,掌统朝廷的财政收支大权。 这粮食漕运、钱币铸造、官员俸禄、军饷调配都在度支范围内,这权力要给了周凤青,徐庚徐大人的损失可是巨大,不亚于端王爷失去了锦衣卫。 周大人这是斩了端王的左手,又割掉了首辅徐大人的右腕。 不知不觉间门,这锦衣卫和有了度支权的户部竟然尽归周大人所有! 简直细思极恐。 这朝廷的格局变了,徐、端、周,最后谁能胜出还真不一定了。 周二郎与薛良一道往外走,不时有人过来抱拳打招呼,这同周二郎刚入仕时每次上下朝一个人独来独往截然不同。 先后上了马车,只剩下兄弟二人,薛良这才不无担心地问道:“二郎,你立了如此军令状,心里可否有成算。” 周二郎抬手揉了揉眉心,很光棍儿地答道:“没有。” “没,没,没有——!” 薛良惊得从车厢里站起来,咣当!脑袋撞上车顶,疼得他直呲牙。 周二郎皱眉,撩起眼皮,眼角勾他一眼,“你慌什么。” 薛良一脸焦急,“不是,二郎,你怎么能如此意气之争,这委实太过冒险,不是你做事的风格。” 周二郎乐了,“我什么做事风格儿,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富贵险中求你没听说过吗。” 薛良:“你这不是富贵险中求,你这是赌徒心理!” 周二郎朝下微微压了压手腕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薛良先坐下。 “二郎,你真不该同首辅大人如此针锋相对,万一陛下护不住你……” 薛良说不下去。 “呵。呵呵……” 周二郎掩着唇低低地笑。 “二郎,你笑什么?”薛良不解。 二郎摆摆手,“没,没笑什么。” 永和帝护着他?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在永和帝的眼中,他就是一颗好用的棋子,执棋人想的永远都是棋子如何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死在哪一步最合适。 他不与徐庚争, 徐庚就能高抬贵手放过他?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他也好,徐庚也好,端王也好,都已经没有回头路,退就是死路一条,只能争! 只是这些暂时还不必让薛良知道,周二郎笑道:“行了,别瞎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忧,陪我喝酒去。” “二郎……” 薛良还想说什么,二郎一抬手,“停,不准再啰哩巴嗦,听着我烦,我周二郎是什么人,无所不能,不要说皇帝想建万灯塔,他就是要摘星楼,又如何?” 薛良默然,二郎这宠臣当得可真不容易。 周二郎拿脚踢他,“行了,别一脸苦大仇深,能人所不能,才能享受人所不能享,胡安,去太白楼!” “二郎,换一家吧,这家忒黑。” “不换,今天带你享受一把。” 薛良听到说要“享受一把” 忍不住眼睛一亮,随后又沮丧,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道:“二郎,要不还是算了吧,兄弟我现在改邪归正了……” “你说什么?”薛良越说声音越小,周二郎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 薛良此时内心斗争激烈。 兄弟我戒腥多年,要不要破戒? 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啊啊啊啊…… 纠结呀。 连二郎这样的都出来偷腥,他偶尔来一次也不为过,对吧,对吧? 周二郎都说是享受,那得是什么样的极品啊! 要不,他就过过眼瘾,精神享受一把? 薛良心痒,可想到置办了新宅子以后,家里老大,老二,老三,有一个算一个俱都心疼他,没一个人闲着的,做些绣样儿拿去卖了补贴家用,就连大姐儿都知道帮忙了。 天知,地知,他的良心呢? 他的良心这一关过不去。最主要,他怕一旦开了眼,就指定会身不由己。 薛良,你赶紧给我打住! 薛良臊得脸红,猛地抬起头来,坚定道:“二郎,你之前说得对,男人若连自己的**都管不住,还能成什么事儿。” 周二郎:“……” 这哪儿跟哪儿,薛良突然抽什么风? 不过是怔愣了一下,周二郎很快反应过来,笑骂,“薛良,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呢,我何时说带你找女人。” 薛良:“……” 你不是说“享,享受一把?” “我说的是让你享受口舌之欲,你想哪儿去了。” 薛良一捂脸,简直无地自容,慌忙找话题岔开,“二郎,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 周二郎瞥他一眼,“何事?” 薛良:“是这样的二郎,自你兼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后,有不少人跟我这儿打听你的喜好。” 周二郎轻哦了一声,端起小桌上的茶杯,抬眼看他,“你是如何说的?” “我就说你人如其表,无欲无求……” “噗!”周二郎嘴里的茶水一口喷出来。 203 一起收拾 怎么抢走的怎么给我乖乖送回…… 各类经史子集以及杂学书摆满一地, 偌大的书房内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儿。 前来送饭的小厮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大小小的书摞儿,走到书案前,小声唤了句“老爷。” “您该吃晚饭了。” “先放那儿吧。” 小厮放下食盒, 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晌午饭您一点儿都没动, 忙乎一天了,您还是趁热先吃些。” “嗯,出去吧。” 小厮听出老爷的不耐, 不敢多嘴, 轻手轻脚退出来,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屋内传出来周二郎难掩疲惫的声音: “没我的允许, 任何人都不准进屋打扰。”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已经整整三天,妄想从书中前人的经验里找到一点儿启发, 看如何把这银子筹集出来。 国库里是没银子,可不代表地方没银子, 哪个地方大员手里能缺了银子? 打着为皇帝做寿的旗号很容易做文章,打通一条地方官向皇帝“尽孝”的通道, 银子不就来了。 如薛良所说, 他不会做毫无把握的冒进之事, 这种法子他一早就想到了, 所以才在朝堂上用激将法故意激怒徐庚,迫使其主动把度支权交出来。 只是…… 这些人手里的银子是好拿的吗? 向上面孝敬五两银子,他们敢从百姓的身上盘剥压榨出十两来, 最终受累的还是下面的穷苦百姓。 二郎揉了揉额角, 但凡有其他搞银子的门道,他绝不想如此做。 身居庙堂之高,一言一行, 一个决定,影响的是无数人的命运,为一己之私欲不惜陷无数人于困境,不是他的做官之道。 五天的时间转瞬已过四日,后天一早朝堂之上就要向永和帝交差,二郎又埋头书案中,天色将亮时,才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 “咚,咚,咚……” 二郎感觉才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人在外面叩门。 “何事?”二郎用力撑开眼皮,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火气问。 “大人,鱼儿上钩了。”胡安在门外答道。 …… 隔日一早,百官入朝。 皇极殿上,永和帝居高临下发问,“周爱卿,修寺建塔之事,你——可有章程?” 皇帝话音落地,四面八方的目光几乎同时聚集到周二郎身上。 “启奏陛下,臣已想到筹银之法。”不理会来自各方的吃瓜目光,周二郎朗声说道: “陛下,市舶之利,动辄以百万计数,然自倭寇横行做乱,我大乾朝为维护沿海安定,不得不施行海禁之策,只留下广南一处口岸与番邦往来交流。” “如今我朝已无西北隐患之忧,又何惧小小倭寇,臣建议再开放三处通商口岸做为试点,并由朝廷成立市舶司 ,凡出海商船,必向市舶司申请具保方可起航,凡往来货物具可通过市舶司对其征税……” “如此一来,必可大大增加朝廷税收,从而充盈我大乾国库。” 周二郎话说完,朝堂之上一片窃窃私语。 “周大人此举貌似可行,可这成立市舶司和开海禁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落实的,这远水如何能解得了近渴?”有大臣站出来提出质疑。 周二郎从容作答:“海岸初开,朝廷护卫兵力有限,有出海打算的商船需得提前报名并呈报贩运货品并缴纳相关税款,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接着,他一拱手对永和帝道:“陛下,最近安京城里流行一种从番邦运回来的沉香料,价比黄金,据臣了解,其获利之数足有百倍之余,而我大乾朝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在外邦那里亦是物以稀为贵,这一进一出都是厚利,臣相信陛下的政令一出,那些大商贾必会积极响应。” 不待众人开口,永和帝率先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 “周爱卿你果然是管钱的能手,亦是我大乾朝官员里最会为朝廷搞钱之人,徐首辅,你以为呢?” 话音一转,永和帝向着徐庚发难,言外之意就是:徐庚,该到你履行诺言把度支权交出来的时候了。 徐庚面色如常,回道:“陛下,周侍郎的才能有目共睹,确是为朝廷搞钱的能手,不过臣不认为度支权应该交到他手上。” 众臣诧异之际,就听徐庚高声奏道:“陛下,臣有本奏!” 永和帝不悦,道:“准奏。” 徐庚向前一步,语不惊人死不休,“陛下,臣要告端王与周凤青串通一气,意图谋反!” 此言一出,四下里俱是抽气之声。 永和帝看了一眼徐庚,又看了一眼满脸震惊之色的周二郎,眯起了眼,“徐卿家何出此言,你可有证据?” 徐庚言之凿凿,“老臣掌握到切实证据,端王已经扣押了周凤青独子将近半年之久,这期间周凤青一直在为端王做事情。” “之前有关端王谋逆的传言更是端王与周凤青合谋,自导自演意图迷惑陛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周凤青你可知罪!” 众人就见一向能言善辩的周大人面无人色,反应不过来一样,呆立当场。 “陛下,臣的孙儿与周凤青之子同在翰墨书院读书,可以证明其子确实半年未曾去书院读书,说是养病。” “陛下,梁大人此言不虚,臣的幺儿亦在翰墨书院读书,可以做证。” …… 听着众人所言,永和帝看向周二郎,“周凤青,你可有话说?” “陛下,臣冤枉,臣之独子,自幼体弱,这几个月确实没去翰墨书院读书,也没有在臣的家中,而是被送到京郊一处道观,由一位精通医术的老道士帮着调理身体,就在前几日才刚刚被接回家中,如何成了扣留在端王府?” 周二郎冷冷看向徐庚,“首辅大人莫要信口雌黄!” 徐庚显然对自己的情报很有把握,极为肯定的对永和帝道:“到底是老夫说谎,还是周凤青说慌,孩子到底在哪儿?陛下派人一看便知。” 不等永和帝开口,周二郎抢先说道:“陛下且慢,若真如首辅大人所说,周凤青自当领罪,可若情况不属实,首辅大人又该当如何?” 说完,他视线利剑一般扫向徐庚,“届时首辅大人不会简单用一句误会就搪塞过去吧?” 徐庚看了他一眼,冲永和帝一拱手,“陛下。为避免打草惊蛇,臣请求务必派人秘密前往周府,并使人守住端王府各处,以免走露风声,端王提前把人送回去。” 永和帝沉吟了一下,“准奏。” 周二郎亦向永和帝请求:“陛下,臣亦有请求,倘若徐大人所言不实,臣敢问徐大人污蔑朝臣谋逆该当何罪!” 永和帝目光转向徐庚。 徐庚自然不会傻得去说“敢妄相告,以其罪罪之 ”,他避重就轻道:“事关朝廷安危,徐庚不敢等闲视之,倘若查证有误,自当领失察之罪。” 他这话说得欺负人,不过欺负人又如何,他有这个资格,永和帝还敢废了他的首辅之位不成?真给逼急了,窗户纸捅破鱼死网破拼了! 永和帝此时对徐庚的忌惮远远大于端王,端王失去锦衣卫如失臂翅,联合徐庚收拾他易如反掌,现在反而留着比杀了强。 让徐庚和端王互相消耗,他方能坐收渔翁之利。 周二郎自然也看得清楚这一点,他也没指望一棍子能把徐庚打死,见好就收,冷笑道:“徐大人未免太过轻描淡写。” 永和帝见状,出来和稀泥,“都别吵了,等朕先查明真相再说处罚之事。” “魏伦!” “老奴在。” “派西厂的人秘密守在端王府各处,你亲自带人去周府,记得乔装好身份,敢有走漏风声者,杀无赦!” 魏伦是皇帝的绝对亲信,皇帝派他前去,徐庚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魏伦领了圣旨,出来皇宫,仰头看天:谁能想到,周凤青才是真正的操棋人。永和帝、端王,徐庚俱都是他手中棋子而已。 他一面派心腹秘密通知端王,一面乔装打扮慢吞吞往周府赶去。 端王收到密报时,吃了一惊,他敢把钰哥儿扣留在王府,自然有万全的准备不会走漏风声。 另外周二郎每次前来都是从王府隐秘的侧门进入,并且端王府周围都是锦衣卫的密探,真有人跟踪他不可能不会被发现。 再者说了,谁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 吃惊归吃惊,事实是消息已经泄露,端王府有内应,端王第一时间怀疑的对象就是端王妃,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若被抓个现行,自己和周二郎都说不清楚,顾不得多想,端王迅速找到周锦玉骗他说,“钰哥儿,先去先生家里待些日子好吗?” “最近父王有事要出远门,父王不放心把你一个人放在王府,周先生是父王信任之人,他会照顾好你的。” 周锦玉眨了眨眼,点点头,“父王放心吧,钰哥儿会听先生话的。” 端王是真舍不得他,摸了摸他的头,道:“怎么现在不叫爹了?” 周锦玉道:“他们不让我叫爹,说要叫父王才对。” 下面人催促,端王顾不得多说,命心腹务必把周锦钰平安送回周府。 周锦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对着端王摆摆手。 临走前给端王留一个好印象,说不定以后对爹有用。 端王却感动了,把他从侍卫手上夺过来,又用力抱了一把,“好钰哥儿,父王会接你回来的。” 周锦钰不吭声,心里忍不住腹诽:还来?再敢把我弄回来,你会死的。 我爹是周凤青,也是周淮远。 204 你想跟我坦白什么? 我终于可以理直气…… 周二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如何把钰哥儿救回来, 取得永和帝的信任是第一步,让徐庚同端王矛盾激化是第二步。 先让端王失去锦衣卫的指挥权,从而促使徐庚痛打落水狗真正下决心铲除掉端王, 否则的话,徐庚即便知道钰哥儿被端王扣留, 他也不会轻易和端王开战。 第三步: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他已经夺得了锦衣卫的指挥权, 若今日再把度支权拿到手,徐庚必然无法容忍他。 所以他找人通过徐庚的大公子, 也就是迷恋兰嫣的那位, 故意透露消息给徐庚,说是端王扣留了自己的独子做人质。 如此能同时把他和端王一同干掉的好机会, 徐庚必会上钩。 只是他没有想到, 冯明恩竟然冒着暴露的危险, 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向他告密。 此事徐庚不可能让太多人知道,事后想明白了必然会怀疑有人走露风声。 这倒是个意外了。 魏伦回来复命, 说是看到周大人的儿子, 好生生的呆在家里呢。 这完全在永和帝的意料之中, 周二郎早就向他坦白了自己受端王胁迫之事,这次也是他向永和帝请求, 配合他演这出戏。 永和帝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这才有了今天这出。 徐庚却是难以置信,周二郎的儿子就在端王府里, 是他派人求证过的, 怎么可能有假? 他强烈要求把孩子带到大殿上对质,大人说谎容易,小孩子的谎话却很容易揭穿,吓唬两句, 再套路几句,就什么都明白了。 周二郎自然不肯同意,他凭什么要让自己的儿子,一个小小的孩童被拉到金銮殿上被人围观盘问? 二郎怒道:“稚子无辜,何以诘之?首辅大人这是诬陷本官不成,要把本官的孩儿拉来欺负么?” “是不是若是本官的孩儿不能令首辅大人满意,大人还要把周家的所有人都拉来盘问,直到问出徐大人想要的结果?” 徐庚冷哼:“你休要故意歪曲本官意图。” 周二郎看向龙椅上的永和帝,“周凤青求陛下主持公道!” 不待永和帝开口,却是端王从殿外大步进来,朗声道:“修远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求皇兄严惩造谣之人。” 场上形势,二比一。 不对,永和帝也站周二郎,应该是三比一。 最后的争论结果,徐庚交出度支权,闭门思过一个月,周二郎荣升户部尚书,原户部李尚书升职,给了其一个品级大却无实权的虚职。 李尚书挺满意,反正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没想到退休前还能升个官儿,虽说是个虚职,地位高呀。 再说了,就算不退休,户部也不是他说了算,早就是周二郎的天下了。 此一战周二郎依旧是大赢家,徐庚损失的可不仅仅是实权,一而再,再而竭,他损失的是“势”,损失的是派系内部的凝聚力,这种隐形的失去,远比表面的损失大。 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薛良深刻感觉到权臣不是谁都能当的,这金大腿之所以粗壮,那真是实打实锤炼出来的,把他放在二郎的位置上,早都死了八百回。 薛良看向周二郎的目光越发崇拜,二郎没空搭理他,赶着回家抱儿子。 总算是光明正大的把儿子接回来了,有了今日这一出,端王再不能找任何理由把钰哥儿留在王府。 这边周锦钰从天而降亦是砸晕了周家众人。 向周二郎告之周锦钰的身份之后,云娘对周锦钰就已经释然,命人去通知了庄子上的老爷子老太太。 兰姐儿却是高兴得不行,拉着钰哥儿左看右看,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一起长大,她对这个可爱乖巧的弟弟是真心喜欢和疼爱的。 屋檐下的小鹩哥儿对自己曾经的“饭碗”亦是热情,扑棱着翅膀叫唤,“钰哥儿回来了,钰哥儿回来了。” 下人们亦是高兴,不仅仅是出自对周锦钰的喜欢,更是因为自打钰哥儿走后,整个周府好像都变了味道,老太爷老夫人待在庄子里不肯回来,大爷回来得也少,老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往书房一关…… 这个家变得都不像个家了。 周锦钰看到自己住的屋子还和离开时一模一样,每一样物品摆放的位置都丝毫未曾改变,房间里没有一丝尘埃,看得出来,即便不住人,也随时有人进来打扫。 胡安驾车快马加鞭往回赶,刚到家门口,车还未曾停稳,周二郎就已经从车厢里掀帘子钻出来了,也不讲仪态了,直接从马车上纵身跳下来,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 刘三儿是个机灵的,老早就蹲在大门口等着,一见老爷的马车从胡同口拐进来,就撒丫子跑回屋里给周锦钰报信儿:“少爷,老爷回来了,已经到门口了。” 周锦钰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躲在了屋门后边,刘三会意,笑呵呵退出屋。 周二郎一进院子,径直往孩子屋里去,推开屋门儿,人都在,唯独钰哥儿不在? 正发愣呢,身后扑上个人来,抱住他大腿,“爹,你找什么呢?” 周二郎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一把将周锦钰举起来,快哉!今天真是太高兴太痛快了。 兰姐儿带着丫鬟们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人,云娘笑道:“你们爷儿俩先聊着,我去安排午饭。” 屋子里只剩下父子俩,周锦钰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周二郎真相,他认真地看着周二郎道:“爹,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可能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 周二郎笑着接话,“你想跟我坦白什么?穿越千年也要跑回来做我的儿子,是爹的荣幸,我们钰哥儿辛苦了。” 周二郎轻轻揽过儿子的头, 周锦钰:“……” 爹,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放不下你的是那个小和尚周小鱼好不好?我穿越的时候可不知道你是谁。 周二郎发出感慨,“别人做一世父子已经是不容易,我们爷儿俩却能两世做父子,这都要感谢爹上辈子足够能折腾,老天爷收拾不了我,就只好派你来了。” “所以,爹的乖娃,你是来拯救我的吗?” 周二郎语调轻扬,唇角儿勾起揶揄的弧度来。 周锦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黑亮的大眼睛里映照出二郎清晰的身影,小孩儿脖子一梗,“不,我是来收拾你这个大反派的。” 周二郎的大脑袋搁在儿子的小肩膀上闷笑,周锦钰也咧着嘴儿笑。 爹,就让我们爷儿俩联手,让狗日的老天爷头疼去吧! 从后世的眼光看周淮远,周锦钰才理解了他爹当初的所做所为,明白了爹的大抱负,这一世就让他助他一臂之力,就让这盛世如爹所愿! 笑过之后,周锦钰忍不住好奇:“爹,我给你留下过书信,你知道我是来自千年以后这不奇怪;你有了前世的记忆,知道我就是小鱼也不奇怪。” “可是,你是如何得知我自己也知道了我就是小鱼呢?” 周二郎就笑,“不,一开始爹并不知道你自己知道你是小鱼,还记得前几日爹去王府探望你么,爹借着做梦试探了你一下,你当时震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周锦钰恍然大悟,气呼呼道:“好啊,爹,你都知道了还装!” “哪里装了,爹这不是都坦白了吗,好了,我们钰哥儿不气了,爹的错,爹给你赔礼道歉了,好不好?” 周锦钰深吸一口气,扬起眉,“虽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血缘,可知道了我原来真的就是你儿子,怎么感觉就这么扬眉吐气呢。” “爹,爹,爹爹爹爹爹——!” 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声叫你了。 205 归家 合着就兴你州官放火,不许你爹点…… 老爷子和老太太得了小孙子回府的信儿, 东西也顾不上收拾,直接叫人驾了马车往家里赶,倒是凤英的铺子离家近, 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人还没进屋,就开始激动地嚷,“钰哥儿,我们钰哥儿真的回来了么?” 听到动静,周锦钰从屋里迎来出来, 叫了声“大姑。”一下把周凤英给叫哭了, 紧走两步, 一把抱起周锦钰, 看看小脸儿, 摸摸小胳膊, 哽咽道:“乖娃,你瘦了。” “钰哥儿被那个什么缺德王爷给抢走,你爹说人家还不让咱自己人见, 大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锦钰掏出帕子, 给她擦眼泪儿, “钰哥儿想大姑了。” “好孩子, 大姑也想我们钰哥儿。” 凤英怎么能不想,周锦钰刚穿来那会儿, 她最喜欢抱着钰哥儿到处串门儿,后来姑侄俩一块儿干成了卖牛角辣的买卖,俩人第一次吃城里的大饭店,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银子。 大手牵小手,姑侄俩一次次往返南州府与周家庄探望读书的二郎, 钰哥儿每次都在半路上睡着,她要么抱着要么背着,和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儿。 后来钰哥儿弄出暖房韭菜,更让她体会了一把做大掌柜的感觉,那些想种暖房韭菜的农户都得听她一个和离妇人的指挥。 再后来,也是钰哥儿弄出了状元车,让她有机会认识了郝有财。 比起二郎,钰哥儿才是让她改变最大的人。 姑侄俩进屋,周凤英拉着小侄子说东说西,唠起来没完,周二郎担心儿子这会儿饿了,正要开口,却听兰姐儿笑道:“娘,饭菜都上桌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唠,先让弟弟吃口饭吧。” “对对对,吃饭,吃饭,钰哥儿想吃什么,大姑夹给你。” 满桌子都是周锦钰爱吃的菜,还有周二郎给带回来的小吃,凉粉儿和臭豆腐。周锦钰却是拿起筷子夹了块儿凤英爱吃的姜汁鱼片儿,“大姑你也吃。” 说完他又依次给云娘和兰姐儿夹了菜,最后才是周二郎。 若是以往,周二郎肯定是被排在第一位,再不济也不会被周锦钰安排到最后,只如今在周锦钰眼里自己的亲爹是自家人,不必太过客气,先给大姑和云娘夹菜才合适。 周二郎肉眼可见的“不习惯”,却也有苦说不出。 黄金大虾是周锦钰最爱吃的,必不可少,被贴心地放在周锦钰眼前触手可及处,周二郎自发自觉地拿起一只,熟练地给儿子剥虾皮,手指翻飞,一只完整的虾仁就被剥离出来,虾尾和虾头也被贴心的去除。 新来的小丫鬟是第一次见着这个家里的少爷,也是第一次见老爷竟然也会伺候人,还如此的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少爷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简直不言而喻。 周锦钰这次落水之后,为了救命没少吃药,是药分毒,总归对肠胃都有刺激,不用周二郎拘着,他也只吃了一个半虾仁,一点儿小菜,小半碗羹汤。 周凤英不知道周锦钰在端王府都经历了什么,她见一桌子都是平日里钰哥儿最爱吃的菜,可小侄子竟然吃得如此之少,忍不住关切道:“钰哥儿,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呀?” 周锦钰笑道:“大姑,你忘啦,我的身体不能胡吃海塞,医官说要少食多餐才对身体好,我以前贪嘴,害得自己总是肚子胀,现在钰哥儿都七岁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周凤英不疑有他,欣慰侄子越来越懂事,周二郎目光微敛,幽深的瞳仁仿佛吞噬了所有光亮的黑洞,情绪都被隐藏。 折腾一上午,情绪起伏又大,周锦钰明显精神不济,周二郎带他回屋休息。 周二郎发现儿子虽然很累,可好像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到了睡觉的点儿,头一歪就能睡着,现在孩子却是翻来覆去,明明很困,就是入不了睡。 周二郎坐在床边,心疼地摸着儿子的额头,“钰哥儿,你那里不舒服,告诉爹好吗?” 周锦钰睁开眼,见他一脸担心,安慰道:“爹,你别瞎担心,我就是刚回家,情绪有点儿激动,睡不着。” “钰哥儿,不准你在爹面前撒谎,你也不用宽爹的心,你骗得了大姑,骗不了爹。——你说实话,是不是都是这次落水落下的毛病?” 周二郎明显不信周锦钰的借口。 周锦钰听出他爹话音里已经有了刀光剑影咬牙切齿的味儿,他若说是,估计端王这个便宜舅舅就要惨了,他讨厌端王,但对他而言,端王罪不致死,再说还有萧祐安这层关系。 最重要,他不想让爹为了他冒险,端王是那么好招惹的吗,人家是皇亲国戚,手里还有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他爹有什么? 爹要对付端王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与风险,才足够能站到与人家势均力敌的位置上,能不为敌还是不要为敌的好。 周锦钰解释道:“爹,是钰哥儿自己不小心滑到水里的,端王没有害钰哥儿的理由。” 他自以为自己是在化解矛盾,实则是在火上浇油,他对他爹的了解其实还是不够深。 周二郎面色如常,抬手给儿子掖了掖被角,嗔怪道:“下次要照顾好自己,什么水啊,火啊的,危险的地方就不要靠近。” 周锦钰见爹关心的重点转移,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乖巧道:“爹,我听你的话,以后一定远离危险的地方。” 周二郎拍拍他胸口,“好孩子,闭上眼睛睡吧,爹陪着你。” 周锦钰听话闭眼。 …… 周锦钰是真累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半下午,醒来的时候老头老太太都巴巴在床边儿守着呢,也不知道来多久了。 周锦钰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他从没想过他自己在周家人心中竟然如此重要,家里人是如此爱他。 周家的独苗,唯一的小孙子失而复得,老头儿激动不已,爷孙俩自是一番亲近。 周二郎还从未见过老爹感情如此外放的时候,拉着钰哥儿的小手不放,乖孙长,乖孙短,各种肉麻的话往外冒,简直不忍直视。 老头儿瞅见小儿子那欠揍的表情,来气! 瓮声瓮气地怼儿子,“合着就兴你州官放火,不许你爹点灯,当爷的半年没见着我乖孙,我们爷儿俩亲近亲近咋啦,碍你眼里啦!” 周二郎笑着讨饶,“爹,您自己的孙子,想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儿子就不在这儿碍您眼了,我先去书房了。” 老头儿冲老太太抱怨道:“你看看吧,你生的好儿子。” 无故中枪的老太太:“……” 二郎考上状元的时候,你咋不说是我儿子? 周锦钰捂着嘴儿偷笑,等爷爷目光转过来,又立即换上一本正经,老头儿拉着他的小手道: “乖孙,你走后爷爷把京城里的寺庙道观都拜遍了,这次竟没一个灵验的,不成想,前几日爷爷拜了……” 老头话说一半儿,被折返回来的周二郎打断,“钰哥儿,一会儿和爷爷说完话到书房来找爹,爹有礼物送你。” 老头儿冲小儿子嚷:“我们爷儿俩说个话,二郎你还有完没完了?” 二郎闷笑,冲老爷子吐了吐舌头,闪身躲了。 二郎孩子气的动作让老头儿突然怔住,时光好像一下子倒流,小小的二郎,惹了他怒,还敢朝他做鬼脸,他追,二郎就跑;他停,二郎就停下来气他;全周家庄都找不出这么个皮的。 儿子有多久没有这般像个孩一样放松过了。 钰哥儿回来,最高兴的其实还是二郎呀,这当爷爷的,还真亲不过人家当爹的。 老爷子不跟儿子抢孙子,拉着钰哥儿说了会儿他又发现了一座特灵验的寺庙,就放孙子去找儿子了。 周锦钰在书房外,轻轻敲了敲门儿,“爹,你在吗?” “进来吧,钰哥儿。” 周锦钰推门进屋,周二郎笑着冲他招手,“到爹这儿来。” 周锦钰小跑上前,好奇道:“爹,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周二郎卖了个关子:“你先闭上……” “喵~” 他话没说完,就被小奶猫的叫声打断了。 “小猫?!”周锦钰却是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周二郎无奈,只得拎起脚下的提篮,冲里面的小奶猫道:“大鱼大肉都堵不上你的嘴。” “不听话是吧?老爷就让你以后都吃素得了。”周二郎轻拍了下小猫的头。 周锦钰乐,伸手就要去抱篮子里的小猫,二郎忙拦住他,“钰哥儿和它和不熟,莫让它伤了你,爹来教你怎么跟它熟悉。” 周锦钰就笑,“爹,我养过猫的,首先爹你抱小家伙的姿势就不对。” “我们抱它的时候,要支撑住它的背部和臀部;避免压迫它的腹部,它会不舒服的。” “就像我这样。”周锦钰说着话把小猫从二郎手里抱过来,“让小猫对着我们的眼睛,这样小家伙会感觉到安全,然后你再轻轻抚摸它的背部,让它放松下来。” “还有,爹你不要凶他,你对它说话要温柔。” “就像我这样,小猫咪,你好可爱呀,眼睛圆圆的,鼻子小小的……” 周二郎:“……” 他这是给儿子请回来个祖宗吧? 这还是畜生吗? 若是做的猫都这么享受,他都想做猫了,当什么权臣啊,幸辛苦苦不如一只猫。 不,不如钰哥儿的猫,天下的猫哪个不得努力抓老鼠才能混口饭吃,眼前这只属实是命好了。 206 只手遮天 立威 周锦钰同周二郎说, 他想告诉云娘有关自己身世的真相。 周二郎不想让他纠结此事,同他说自己已经同云娘说明了真相。 周锦钰又说, 云娘其实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 周二郎看着他, “钰哥儿你想说什么?” 周锦钰不说话。 “钰哥儿,不要把你自己对他人的影响看得太重,你没那么大能耐可以左右别人的命运, 云娘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她比你更知道,她想要孩子是她的事而不是你的事。——记住,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你也不会真正影响到谁。” 周二郎蹲下身子, 握住儿子的手,“你能影响到谁,只能说明对方本来就想要那样做, 你不过是推动了一把,明白吗?” 周锦钰抿了抿唇,“那你呢?” 周二郎笑:“我是你老子,自然不是别人。” 略顿了顿, 他道:“她若向你示好, 你便也记着她的好,敬她孝她;她若对你敬而远之,你也就不要去打扰,更不必讨好;人与人的缘分勉强不来, 各自过好自己就好。” 周锦钰听着听着,听出了不对劲儿, “爹,你和娘……” “大人的事,少操心。”周二郎笑着捏了下儿子的小鼻头, 道:“你呢,有功夫就多关注你自己想要什么,多做让你自己快乐的事。” 周锦钰抿嘴儿一笑,一边嘴角儿漾出半个狡黠的小梨涡,“爹,我想把小狸养在我屋行吗?” “养在你屋干嘛?搂着抱着还不够,你还想把这小畜生弄到床上去?——免谈!”周二郎态度坚决,说得斩钉截铁。 周锦钰撇撇嘴,嘟哝了一句:“爹你说一套做一套。” 周二郎理直气壮:“喜欢可以,沉溺无度爹就得管。” 周锦钰不做无畏争执,喜欢和沉溺的界限在哪里?还不是爹你自己说了算,儿子不跟您一般见识。 周锦钰的归家,让整个周府上下喜气洋洋。 而与此同时,被迫在家闭门思过的徐庚却是心情糟糕至极,对着自己养的一池子锦鲤,叹气。 徐坤跑了过来,“爹,您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么?” 徐庚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幼子,忍不住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总有新人换旧人,坤儿,爹是不是老了。” 徐坤看着父亲鬓边的白发,道:“每个人都会老去,周凤青有一天也会发出如父亲您这般的感叹。” 徐庚笑了,“你怎么知道父亲在烦心他。” 徐坤反问:“爹,您一定要与周凤青为敌么?” 徐庚摸摸儿子的头:“不是爹要与他为敌,亦不是他要与爹为敌,只不过我们被命运放在了敌对的位置上,周凤青没得选,爹亦没得选。” 徐坤默然,低声道:“倘若是爹胜了,可以留下钰哥儿的性命吗?” 徐庚挑眉。 徐坤:“命运也让儿子与钰哥儿成为朋友,很好的朋友,爹,钰哥儿是无辜的。” “朋友?” 徐庚低低地笑了,反问儿子:“倘若反过来,是爹输了,我儿以为那周凤青会放过我们爷儿俩吗?” 徐坤想了想,仰头道:“爹,一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么?” 好半天,徐庚才道:“爹亦不知道,不过,周凤青只此一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足贵,你倒可与那钰哥儿结交,倘若爹要真败了,我儿说不定能从他那里博得一线生机。” 徐坤默然。 户部,掌管天下的钱粮、税收以及户籍等,权力之大可见一斑,而荣升户部尚书的周二郎同原尚书不同,他不但身兼数职、接手的户部还是要回了度支权的户部。 如今的他,风头已经压过端王,隐隐与内阁徐庚平起平坐。 在徐庚被迫思过的期间,周二郎控制了整个朝堂,奏折他代批,内阁次辅冯明恩是他的人,端王背地里配合他,二郎亦抓住时机,紧密部署,将越来越多的人拉入自己的阵营。 同时,他劝永和帝大赦天下的操作亦帮他拉拢了以卢家为代表的众多大族势力。 而二皇子这边认定了周二郎要助他上位,更是不余遗力支持周二郎。 除了在朝堂上的布局,在地方上,南州巡抚是二郎的人,禹北巡抚更是二郎的人,二郎酬银治理黄河水患,使得长期受水患之苦的中原两省地方官亦对他拥护支持。 除此之外,二郎还为自己和周家人以及薛良一家安排好了后路,刘永年在西北与苏密女王建立了深度合作,随时可以接应他们。 而周大郎,也早与弟弟谋划好,一旦出事,他便带领一众死士护送周家等人出京。 随着永和帝寿诞时间的临近,永和帝的身体越来越力不从心,对周二郎的依赖也愈发严重,由一开始的代批不重要奏折,到现在基本都交给周二郎处理。 而他会不定时自己抽查,或者由魏伦替他抽查,以确定周二郎有没有谋私搞小动作,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身边包括魏伦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被二郎掌控。 周二郎的御人之道,显然比他要高明太多。 万事具备,二郎等待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开始了对锦衣卫开始了收拢。 如今的锦衣卫,上上下下大小官员的底细已经被他摸个透,蛰伏隐忍多时,周二郎终于亮出了他在锦衣卫的第一剑! 李宝柱作为端王的死忠和绝对亲信,从一开始就对周二郎不服气,各种挑衅不配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统领虎狼之卫,他凭什么?不过是个仗着皇帝宠信的小白脸。 是以,每次看到周二郎他都装作没看见,拒不行礼,周二郎从未追究过。 今日,李宝柱遇见周二郎,走个对面,还和往日一样,目不斜视大步往前,大摇大摆错身而过。 周二郎嘴角儿打开有尺寸的浅笑,问身边人,“李千户可是有眼疾?” “回大人,未曾听说。” 周二郎长长地“哦”了一声,道:“你把他给我叫过来,本官亲自问清楚,有病得治。” “是,大人。” “李千户留步,指挥使大人有请。” 李宝柱微微一愣,不知道周二郎突然叫住他有何事,但人家现在是指挥使大人,对方有请,他不得不过去。 李宝柱不情不愿转身,走到周二郎面前,敷衍得一拱手,瓮声瓮气道:“见过指挥使大人,不知大人唤在下过来有何要事?” 周二郎站在台阶上,要笑不笑的,居高临下,非常随意的姿态,却又难掩矜贵,“李千户每次见到本官都视而不见,可是有什么眼疾?” 李宝柱愕然,他显然没料到周二郎会如此发问,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指挥使大人这是何意?” “呵。”很短促的一声嘲讽,周二郎声线骤冷,“这话应该本官来问你,目无尊卑上下,视礼仪规章如无物,以下犯上对本官不敬,你该当何罪!” “我……” 周二郎目光看向身边侍从,“依照锦衣卫规定,李千户该领何罚?” “回禀大人,李千户屡屡冒犯大人而不思悔改,罪加一等,当杖责五十。” 周二郎点点头,“那就依律处罚吧。” “周凤青你敢!”李宝柱急了,五十杖下去那是闹着玩的吗? 周二郎眉峰微挑,“本官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依律处罚下属,乃职责所在,何谈敢与不敢?” 李宝柱怒目:“本千户乃是王爷的人,要处罚也应当由王爷来处罚,轮不到你来!” 此时正是锦衣卫上衙的时间,周二郎同李宝柱的一番交锋,已经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周二郎听李宝柱如此说,一声冷笑,冲着周围人扬声道:“你们都听见了,李千户只知有王爷,而不知有陛下;只听命于王爷,不听命于陛下亲命的长官;本官倒是要问问,这锦衣卫是王爷的锦衣卫,还是陛下的锦衣卫?” 周二郎此话一出,吓倒了一众人,这话的潜台词就是你们不听本官的指挥,就是不听陛下的指挥,你们要谋逆不成! 一众人呼啦啦跪倒,高呼:“我等誓死效忠陛下,听命于指挥使大人。” 李宝柱话赶话,发觉失言已晚,腿一软瘫倒在地。 周二郎眼神都没给他一个,高声训话:“尔等食君俸禄,理应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忠,不得有丝毫懈怠之心,可曾听明白?” 众人齐声道:“我等明白!” 周二郎目露威严:“若今后再有李千户等大逆不道之流,诋毁王爷,陷王爷于不忠,本官一律杀无赦!” 一众人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指挥使大人手中无刀,却心中有刀,出手必致命,杀人于无形,一时间周二郎对锦衣卫众人的震慑完全不亚于端王。 不仅仅是周二郎今天的所作所为,还来源于周二郎在朝廷上举足轻重的影响力,皇帝对他几乎听之任之,说他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李宝柱的事传到端王的耳中,端王终于有了一丝警醒和怀疑,处理李宝柱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不对劲。 李宝柱这个草包嚷嚷出那种话来,周二郎若是为自己好,理应低调处理,而不是借题发挥。 又联想到要回周锦玉之后,周二郎近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端王只觉细思极恐。 周二郎敢处理李宝柱来为自己立威逼迫锦衣卫的人站队,他就早已布置好了对付端王的后手,只等着端王先对他动手。 忙完一天的公务,二郎回到家中,周锦钰一脸兴奋地扑上来,“爹,你快跟我来,我们俩种的番薯发芽了诶。” 207 开导。 上天便赐予你独一无二…… 周二郎朝服都没来得及换, 就被周锦钰拽着往后花园里走,周二郎就笑,“瞧你高兴成这样儿, 那番薯发的是金芽不成?” “爹, 这番薯的妙处我只对您说了一半儿, 除了生长快、耐贫瘠、耐旱涝对生长环境适应性极强外,您猜它最大的妙处是什么?” “是什么?” “爹猜猜?” “莫不是产量高?” “爹, 你真聪明!” 周二郎挑眉, “你倒说说看,这产量能有多高?” 这周锦钰还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番薯和马铃薯都是出了名的高产, 但在现有的品种以及种植条件下能有多高的产量还需验证, 他道:“爹,我先保密, 到时候给您个惊喜。” 周二郎眉眼温柔,极亲昵地捏了一下周锦钰的小脸儿,笑道:“好, 爹等着。” 后花园里原本种花草的一处,被开出一片小菜园儿, 是之前老爷子和大郎一起开出来的。 周锦钰根据系统提示的栽培方法让人挖了个浅浅的四方炕坑,把腐熟的牛粪与沙土按一定比例搭配掺匀,在坑底铺了厚厚的一层,再把番薯整齐摆放上去, 最后覆盖上透气良好的细沙, 撒水润透。 为了保温保湿,周锦钰还命人搭了拱鹏,唯恐不够细致。 一共就七八块儿番薯, 来得极为不易。乃是周二郎开了市舶司,各市舶司的人给送来很多番邦的稀罕物,其中就有一小篮子番薯,送来的人说是这是佛郎机国送给爪哇国王室的土特产,烧烤之后十分美味,大乾朝的商人用名贵丝绸换回来的。 周锦钰几乎日日跑过来看发芽了没有,今日看到成功出芽自是兴奋不已。 爷儿俩一大一小蹲在小菜园儿里,仔细端详着那些破土而出的小嫩芽,指指点点;和煦的微风轻拂面颊,整个小院儿都被包裹在傍晚柔和的阳光里,宁静安和,慵懒而舒展。 周锦钰满脸憧憬道:“爹,我们那里有一种美食叫酸辣粉,就是把番薯磨成粉以后,制成粉条做出来的,粉条可是个好东西,炒菜炖肉涮锅子,怎么做都好吃,最重要的还便宜,大乾朝的老百姓人人都能享受到的美味。” 周二郎纠正:“不是你们那里,是他们那里,这里才是钰哥儿的归宿。” 周锦钰就笑:“也是,以前总觉得自己是这里的过客,现在倒不这么想了,这里有爹,就是我的家。” “不过——”周锦钰腔调拖得老长…… “不过什么?”周二郎配合地问他。 周锦钰一笑,露出俩小牙来,“爹,你是一家之主,那我呢?” “你是我儿子呗。” “还有呢?” “还有啊,爹想想……,你是周家的小主子?” “对!”周锦钰用力点点头,“爹,我就是周家的小主子,爹七岁的时候都已经独自去镇上读书了,我也已经七岁了,所以爹以后不要把我当成三岁的奶娃娃,很没面子的。” “???” 周二郎挑眉。 周锦钰解释:“以前我怕被爹发现是赝品,无时无刻不在装小孩儿,就模仿周围小孩儿说话的语气,行为方式什么的,装得久了,好像我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小孩儿了……” 周锦钰的眼圈儿突然泛红,“爹,我怕,我,我……” 周锦钰说不下去。 周二郎揽过他,伸手拭掉儿子的眼泪。 周锦钰哽咽,“爹,我好像长不大一样,我七岁时和三岁时言行举止好像没什么两样,若不是人家说我,我都不知道。” “可是爹,我穿来时已经二十岁了,我努力学习做一个三岁的小孩,可我不知道正常的七岁小孩应该怎么学,八岁小孩怎么样,爹,我好分裂,我连二十岁该怎么样都忘了……” 周二郎揽着周锦钰,静静听着他的哭诉,等到儿子情绪宣泄出来,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 “好孩子,爹知道,爹都了解,我们钰哥儿受苦了,假如爹在钰哥儿的位置上都不会比钰哥儿做得更好。” “外面不方便说话,我们爷儿俩回屋说好吗?让爹来帮你,好不好?” 周锦钰点点头。 周二郎笑道:“来吧,爹背着你。” “我不要。”周锦钰摇头。 “好吧,那我们回屋。” 回了周二郎屋里,周二郎吩咐人端来温水,给儿子把手洗干净,又擦了小脸儿,擦完脸了,周锦钰反应过来了,他都七岁了还心安理得让周二郎伺候他呢。 他怄气一般推开周二郎。 周二郎笑道:“你看,爹的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和钰哥儿是一样的,这再正常不过,钰哥儿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周二郎蹲下身子,拉着儿子的手,道:“那么,现在回答爹几个问题,好吗?” 周锦钰轻轻点头。 周二郎温声道:“钰哥儿愿意把心事说给爹听,爹很开心也很感动,证明爹做得尚不算失败,钰哥儿是信赖爹的,这很好。” “爹呢,也不一定每次都能解决你的问题,不过爹愿意陪着你一起面对,永远都会支持你。” 周锦钰感动,就听周二郎继续道,“爹问你,现在的你,让你不快活了吗?” 周锦钰抿了抿唇,低垂着眼皮,脸颊晕了一层薄红,表情显得很是犹豫和不自然。 周二郎目光平视儿子,“钰哥儿,你看着爹的眼睛,不准撒谎,爹想听你的心里话。” 周锦钰咬了咬牙,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除了一开始的别扭,他其实后面完全都忘记了他不是小孩子这回事儿,若不是在端王府被端王妃的侄子说到脸上,他都不会纠结这个。 还有一点,他不好意思承认,他甚至是有一点享受全家把他当孩子宠爱的感觉的。 周二郎:“我儿需知道,成熟和长大是指一个人的心智状态,而非表面上的老成,多少名士大儒年龄越大,就越追求一种孩童的本真,我的钰哥儿天真烂漫,何错之有?” “有哪个七岁的孩童能如钰哥儿这般懂事?那个对你指点点的小孩,他可以忍受我们钰哥儿吃过的这些苦吗?他可以做到像我们钰哥儿这般吃了如此多的苦还能如此善良爱人?” “不过竖子尔,如何能定义我儿,我儿又何须为他所扰,他不过是妒你罢了。千人千面,万人万张口,人人都可以发表意见,但我儿生而为人的那一刻,上天便赐予你独一无二,你永远都可以做自己,也只需做自己。” 周二郎伸手把儿子圈在怀里,“所以,钰哥儿顺其自然就好,你的那些纠结想都没必要想,若我儿不得自由,那爹这么辛苦图什么,嗯?” 周锦钰依赖地搂住他脖子,“爹,我觉得好受多了。” “哪里好受多了?” “心里面。” “哦。” 周二郎把耳朵贴在儿子的胸口处,听了一会儿,笑道:“钰哥儿没说慌。” 周锦钰扑哧乐了,“不要骗小孩儿,你能听出什么来。” 周二郎也笑:“玄学,你不信就算了。” “玄学?”周锦钰疑惑自己爹怎么还知道这个词儿。 周二郎一本正经解释“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 好吧,爹是有文化的。 周锦钰同周二郎把话说出来其实就已经感觉好受了些,又被周二郎一番语重心长的开导,心理的负担放下不少,晚饭的时候比平日多喝了一碗汤。 周二郎放下筷子道,“去问问厨房,今晚这汤是哪个做的?把人叫来。” 身后伺候的丫鬟领了吩咐,忙快步跑去厨房询问,很快带着人跑回来回复:“老爷,少爷喝的汤是这位从宫里找来的那位做药膳的厨子给做的。” 药膳厨子慌忙上前行礼,“见过大人,这汤可是不合少爷胃口,小的这就去另做一份。” 周二郎笑道:“今日这汤做得不错,少爷难得多喝了一碗。” “周府不是皇宫,你不必如此谨慎,凡事只要你们用心了,不管结果如何,老爷都不会怪罪。” 药膳厨子躬身道:“小人多谢大人体谅,若非当日大人在陛下面前为小人说话,小人怕是活不到今日,老爷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 周二郎点头,“在周府住得可还习惯?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不适应,同夫人说即可。” “劳大人操心,小人在周府一切都好。” “那就好。”周二郎侧过头吩咐秋霜,“去取十两银子赏了王药膳,另外钰哥儿回府这段时间厨房那边也都比较尽心,各赏二两银子。” 王药膳感激涕零,他是宫里出来的,人情世故比周府里的下人更懂,他初来乍到,贸然得了如此多的赏赐必遭人妒忌。 大人刚才如此一番作为,一下子就变成厨房众人都因为他的突出表现而沾了光,这样一来,自己在周府就算站住脚了。 周锦钰目光闪了闪,嘴角微翘,给他爹夹了一筷子菜,“爹,你吃这个好。” 这就是亲爹呀,端王对他也很优待,却永远也无法和爹比,爹对他的爱在每一个小细节里,在端王府为什么没人把他当成真正的主子? 很简单,因为他基本上影响不到人家,人家照顾他,只要不出错就行。 但在自己家不一样,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昭示自己这给小主子在周府的重要性,但凡有利于自己的,爹都会给人重赏;但凡对自己不利的,爹绝不姑息! 兰姐儿在旁边看着:学到了,弟弟哄二舅那是专业的。 吃过饭,洗漱完毕,又泡了药浴,周锦钰上了床正要休息,周二郎抱着小狸进来了。 “喏,找你主子去吧。” 周二郎笑着把小猫放到周锦钰的床上。 周锦钰不敢相信得看着周二郎: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周二郎:“已经给它洗过澡了,今晚可以让它陪着你睡,但,下不为例。” “为什么?爹。”周锦钰不解。 周二郎笑:“这是给钰哥儿的奖励,你今天能坦诚地和爹说心里话,爹很欣慰,爹最怕得就是你有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 周锦钰湿润的眼珠子中晃荡着感动,他知道他爹是害怕他像小鱼那一世一样。 其实那时候他做得也很不好,他从未去真正理解过爹,哥哥同爹是硬杠,他其实比哥哥更过分,用冷暴力要挟爹。 当然,那时候的爹也不太会做父亲,宠他的时候没边儿,但不讲理的时候真的能把人逼疯。 这一世,爹显然变了,再不像以前那么霸道了,至少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很讲道理。 当然了,他不讲理的时候,也比较温和,不像以前,从不把家法当摆设。 “喵~” “来吧,小狸。”周锦钰一掀被角,小猫咻得钻进去,这熟练程度…… “周——锦——钰!”周二郎咬牙。 208 大伯可以说话了 周二郎恼儿子对自己撒…… 周二郎恼儿子对自己撒谎, 作势要把猫给抱走。 周锦钰忙按住他胳膊,“别别别,我下不为例还不行吗, 求你了, 爹。” 周二郎揉了下眉,抬眼过去, “抱上来多少次了?” “就……。”周锦钰目光发虚, 含含糊糊伸出两根手指头,又感觉不合适, 掰着小手,把两根手指头变成了三根,期期艾艾地抬头偷瞟周二郎。 周二郎挑眉看向儿子,没表态。 他天生就有上位者的操控气场,温和的眼神中隐藏着极深的冷,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 尤其是手上沾了血, 又担任锦衣卫指挥史后,那种不经意间的不怒自威叫人心悸。 他能把刘永年这样意志力强大的人降伏, 只能说明他的心智比对方更狠更强大,对方才有可能甘心追随他。 对着自己疼爱的崽,他自然不可能释放什么官威, 只是很平静地向儿子传达他看穿了他撒谎的小把戏。 周锦钰败下阵来,他心里对周二郎多少有些惧怕的, 或者说整个周家除了周大郎,其他人都不太敢惹他,虽说惹了也不会怎样, 但下意识就不想去挑战。 周锦钰老老实实把小狸从被窝里抱出来,递出去,小声道歉:“对不起爹,我刚才撒谎。” “撒个小谎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爹小时候同你一样,也会撒谎。”周二郎见儿子认错,摸了摸他的头。 “但爹不希望钰哥儿对着爹说谎话,那样爹会伤心,亦会不清楚爹哪里做得不好,想要改正都无从改起。” 他又道:“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爹都会满足钰哥儿,所以,虽然爹不喜欢,但我们钰哥儿喜欢,那么爹向你妥协,允许让这小东西上床。” 周锦钰动容,澄彻的大眼睛里闪着愧疚的水光,身子靠过来,小脑瓜抵在周二郎的肩窝处,喃喃道:“谢谢爹。” 周二郎拍了拍他后背,道:“不过让它上床可以,钻被窝却不行,它再可爱,到底是畜生,若是你不小心压住它,保不齐会咬人,爹的要求不过分吧。” 周锦钰用力点头,“我听爹的。” 周锦钰黑亮的大眼睛里溢满了对他爹的孺慕,主动按着周二郎的肩膀道:“爹,你累一天了,不如钰哥儿给你捶背吧。” 周二郎按住他小手,笑道:“乖娃,你不用讨好爹,爹亦不缺个捶背的,你去写个保证书给爹,自己按上小手印儿,白纸黑字,防止钰哥儿以后抵赖。” “啊?” 周锦钰小脸儿垮下去:爹你可真是老毛病了,上辈子周家被抄家,抄出一堆保证书来…… 周锦钰无奈,只得依他,爬起来,认认真真写了保证书,这是经验,敷衍的话,爹会让他写到吐为止。 收了儿子的保证书,又看着孩子睡下,周二郎给熄了灯,轻轻带上门。 出了屋,二郎摸了摸鼻尖儿,低低地笑了。 周大郎跟随贺文去外地处理军务,刚一回京,就听说了弟弟凭借一己之力搅动朝堂的事,亦知道了二郎设计把钰哥儿接回了周府,几乎没停歇,快马加鞭赶回周府。 大郎牵着马从后院儿进来,一抬眼,就看到二郎正同钰哥儿蹲在菜园子里,不知道在忙乎什么。 小侄子终于回到自己家了,大郎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胸口鼓鼓涨涨的,让他鼻子发酸。 他抿了抿唇,将马拴好,收敛好情绪,眉眼带笑地朝着二人大步走过来。 番薯苗在周锦钰的精心照料下,长势喜人,如今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周锦钰寻思着一块儿番薯可以育苗大几十颗,总共八块番薯可以育苗大几百颗,这第一批番薯种下去,产量也相当客观了。 这么想着,他略带苍白的小脸儿上兴奋地晕上一 层薄红,长睫毛欢快地忽闪着,活泼得就像是春天野地里努力舒展着的小秧苗,生机勃勃。 周二郎掏出帕子,擦了擦儿子鼻尖儿上渗出的小细汗,“歇会儿吧钰哥儿,跑来跑去的,都出汗了,别累着。” 周锦钰仰起头来,“爹,外公……” 话说一半儿,他突然意识到这样说不合适,改口道:“萧道长要我适当运动,他说微微出汗的程度就刚刚好,说是能激发身体的潜能,对身体好。” “爹,你看我是不是气色比在王府时好一些了,你摸摸,我脸上都有肉了。” 周二郎听得心如刀割,只恨不得把端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强忍者心疼和难受,捏了捏儿子几乎没什么肉的小腮帮子,笑道: “真的呢,来爹抱抱,是不是沉了。” 周二郎正想抱起儿子,却听儿子朝他身后兴奋地喊道:“大伯!” 周锦钰小跑着扑向周大郎,有了小鱼的记忆,他对大郎的感情更深,再次见到大伯竟是恍然如隔世。 大郎轻而易举抱起他,小侄子轻得像团棉花,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二郎同他说了钰哥儿落水的事儿,却是怕他担心,没细说。 如今大郎亲眼看见,一下子又仿佛看到了当初大病初愈时的钰哥儿。 二郎各种限制,不让孩子吃这,不让孩子吃那,全家人小心翼翼精心呵护着,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该有的样子,肉乎乎的白嫩小脸儿,小胳膊和小手也有了点肉,若是不说,都没人看出钰哥儿和正常孩子有什么不同。 如今却是一朝化为乌有,大郎很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候,此时却是紧紧抱住侄子,忍不住将下巴贴在小侄子的头顶上,摩挲。 “钰,钰,钰哥,儿。” 大郎低声轻唤。 “大伯!” “大哥!” 父子俩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叫出声。 大郎自己亦是愣了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刚才好像是发出声音了。 “大伯,你可以说话啦!”周锦钰激动地声音发颤。 大郎嘴唇蠕动,努力找回刚才说话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二郎忙道:“大哥,你别急,你能发出声音了,就证明你的嗓子被治好了,只不过现在还不太适应而已。” “对,对,对,爹说得对,大伯你不要心急,我们慢慢来。”说着话,周锦钰伸出小手,轻抚大郎的胸口,帮他平复情绪。 大郎低头一笑,目光里闪着慈爱和温情,他张了张嘴,努力调动喉舌,继续尝试…… “钰,钰哥儿。”大郎终于又一次发出了声音。 “大伯你真棒!”周锦钰高兴得给大郎鼓掌,“大伯,你再叫我。” “钰哥,儿。” “周,周,锦钰。” “二,二郎” …… 听着大哥如幼儿牙牙学语般一个字一字往外蹦,二郎的眼泪一下子绷不住唰得流出来。 周大郎看到弟弟哭得像个孩子,脸上的表情又委屈又释然,忙伸出胳膊拿袖子给二郎擦眼泪。 “二郎,不,不哭。” 周二郎呜咽,“哥……。” 周大郎像小时候那样,想要摸摸弟弟的头安慰他,忽然意识到弟弟长大了,如今还是朝廷里的二品大员,大手滑过二郎的头顶,落在二郎的肩膀上。 “大,大哥,好,好了。” 大爷的哑病好了,好消息飞快得传遍了周府,周府文有二爷,武有大爷,周府何愁不会蒸蒸日上。 最重要二爷一遇到高兴的事儿,就喜欢撒银子,出手阔绰,而且是人人有份儿! 果不其然,周府里的下人们正在猜测这次二爷赏多少银子,周二郎的吩咐就下来了,府里下人们无论级别高低,一律赏银二两。 刘三儿喜得合不拢嘴,自己这是掉进福窝窝里了吧,想起三姨托他把表兄想办法弄到周府给找给差事的事儿,刘三儿擦了把冷汗。 幸好自己没有随便答应,老爷甭看平日不管府里的一众杂事,但府里发生了什么,老爷却是一清二楚,少爷不在家那段时间,有小丫鬟没按时给少爷屋里养得花浇水,直接被逐出府去了,夫人说话都没有用。 他若是给自家亲戚走了后门儿被老爷知道了,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了,上哪儿哭去? 与这些下人们的兴奋相比,周家人才是真正的为大郎开心,激动不已,多不容易,哑了二十多年的大郎竟然能说话了,当真是老天开了眼。 老头儿老太太老泪纵横,凤英和兰姐儿也跟着抹眼泪儿,还是二郎开了口,“爹,娘,大姐,咱们都别哭了,大哥能说话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天佑我周家,咱们为大哥干一杯!” 云娘看着一家人,内心忽然感到一阵悲凉,她终究是个外人,她姓朱。 周二郎拎起酒壶,给家里人一一满上,正准备给云娘满上,就听旁边儿响起儿子稚嫩的声音。 “娘,钰哥儿给您满上。” 朱云娘有些思维迟钝地低下头,对上周锦钰诚恳坦然的目光,一点湿凉滴在她的手背上。 周二郎目光低敛,也不过片刻,他抬起头来,笑道:“来,咱们为大哥一起干杯。” 他不再是那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经历过一次亦没有了对情情爱爱的虚幻憧憬,他的后半生不会再有朱云娘或者是任何女人。 “爹,我也要喝,少喝点儿。” 周二郎低头看向儿子,满眼温柔,小家伙扑闪着大大的黑眼睛,黑亮湿润的瞳仁里映出他的影子,这是他的孩子。 “好,我们钰哥儿也喝点儿。”周二郎拿起筷子在自己杯子里蘸了蘸,滴到儿子的水杯里几滴。 周锦钰抬头瞅他,周二郎就笑,拿着筷子在儿子嘴唇上蘸了一下,“等钰哥儿长大了,咱们爷儿俩陪着大伯用坛子干。” 209 第 209 章 周大郎刚学会说话,一…… 周大郎刚学会说话, 一开始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过几天功夫就愈发流畅起来,虽说还是有些许磕绊, 但与人正常交流已经不成问题。 书房内, 只兄弟二人。 周二郎:“大哥,皇帝的情况远比我想象中要差, 一旦永和帝驾崩我们再想对付端王变数就太大了,所以,我打算在皇帝寿诞前就对他动手。” 大郎早在知道了周锦钰乃是前朝后裔,端王强行把小侄子带走后,就与二郎达成了共识, 这会儿听弟弟如此说, 并不诧异,点了点头, 目光坚定果决。 “朝廷的事大哥无需插手, 我自有分寸。” 顿了一下, 二郎抬眼看向大郎,“大哥,钰哥儿是弟弟的软肋,我要大哥寸步不离护好钰哥儿,以防端王狗急跳墙,如此, 弟弟方能无后顾之忧。” “好!” 大郎没有任何废话。 二郎就笑:“大哥不问问我到底想干什么吗? 周大郎惜字如金:“信你。” 他当然知道弟弟要做什么, 弟弟是有大抱负的人,他若只为升官发财,就不会处处以民为先。就拿这次修寺建塔来说,弟弟没有强制征民, 而是工匠计日给酬,物料官府自行采购;可谓“以工代征,俾小民均资利益。” 非但没有造成劳民伤财,还让百姓有活儿干,有钱拿。 弟弟想做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他都支持。 兄弟俩对视一眼,周二郎弯唇,朝大哥伸出手来,大郎亦伸出手来用力握住弟弟的手。天赋异禀,加上长期严苛的军营训练,让大郎的手臂如钢筋铁骨般,他还没觉得怎么用力呢,就听见二郎的抽气声。 “嘶,轻,轻点儿大哥,你那手跟大铁钳子似的,疼。” 大郎忙松开,皱眉看了眼二郎被他攥出印子的手背,给出意见:“缺练。” 二郎翻了大哥一眼,撇了撇嘴角,嘟囔:“我这是握笔杆子的手,用不着。” “懒。” 二郎不服:“谁懒了,三更烛火五更鸡,若是弟弟懒,就没勤快人了。” “脑子不懒,身体,身体懒。” “好啊大哥,你刚学会说话就会怼弟弟了,看把你能耐的。”周二郎恼羞成怒,一拳捶向大郎肩膀。 二郎还像是小时候一样,又霸道又不讲理,恼了就开始上手,若他真揍他吧,一拳下去就得给揍哭了,但谁让他是他弟弟呢。 二郎小时候同钰哥儿一样长得又好看又可爱,一迭声的大哥,大姐,心都给人叫化了,叫软了,用娘的话来说就是,二郎天生就有霸道不讲理的命。 弟弟的花拳绣腿,大郎躲都不在躲的,大度一笑,总结性发言:“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大哥你去了军营被贺文那小子带坏了。”周二郎甩了甩自己发红发麻的手臂,抱怨。 周大郎看着弟弟,“大,大哥,都没被你带坏。” 言外之意,你都不能带坏大哥,贺文他有那给本事么? 周二郎:“……!” 周二郎以李宝柱李千户为突破口,突然开始大力整顿锦衣卫,短短几天内就换了一批中高层将领,锦衣卫内部一片哗然,朝堂上更是议论纷纷。 人人都明白他在给锦衣卫洗牌,把端王的人换成是他自己的人,但是却又无可奈何,盖因周二郎撤职的一批人确实都有问题,而且证据确凿。 周二郎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上任以后,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人人都以为他驾驭不了端王手底下那帮人,被架空了。谁成想人家这把火不是不烧,是悄没声的准备柴火呢,这不,万事俱备,找个由头就大烧特烧起来。 前段时间,他对以李宝柱为首的端王党,各种忍让,听之任之,不过是麻痹对方,一面引导对方愈发傲慢张狂露出破绽,一面派自己人秘密调查取证,等待时机,一网打尽。 端王得知,即便怒发冲冠,亦已经无力回天。 是他太过自信,也太小看周二郎的野心了,他以为自己立钰哥儿为太子,周家亦会跟着鸡犬升天,对周二郎有百利而无一害,周二郎万万没有背叛他的理由。 如今看来,周二郎怕是想着他自己要谋权篡位,自己做皇帝! 当真是天大的野心! 一大早,周二郎简单用过早饭,收拾清楚准备出门儿,出门儿前去了儿子屋里一趟。 周锦钰的卧房里很暗,拉着厚厚地窗帘,周二郎命人挂上去的,进入到夏天,天亮得早,这样的话能让儿子多睡会儿,睡得好了,身体也多少沾点儿光。 周二郎走到床边,探着身子往里瞧了瞧,儿子的小脑袋埋在被褥里,发出细细的鼾声,睡得正香呢,二郎伸手把被子从儿子的小鼻子下面扒拉开,果然鼾声不明显了,二郎笑了笑,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出了家门,周二郎吩咐胡安去锦衣卫镇抚司,户部那边的事儿安排得很清楚了,他这些日子一直都在锦衣卫这边处理公务,关键时刻,就算贵为权势滔天的首辅也不如手里有兵靠得住。 到镇了抚司门口,他刚从马车上掀帘子下来,负责他文书整理工作的贴身心腹慌里慌张迎上来,“大人,端王爷到了,在屋里等着你呢。” 周二郎“嗯”了一声,眉眼不变,显然并不意外端王会跑来兴师问罪。 “大人,王爷,王爷他似乎来者不善。” 周二郎无声一哂,脚步未曾有半分停顿,“慌什么,人家是客,咱们是主,客人来了,好好招待不就是了。” 身后的侍从对主子是发自内心的敬仰,这泰山压顶不崩于色的气度,这话语里的霸气和自信,如何能不叫人信服追随?。 一句话,跟着这样的主子,莫名就有安全感。 可不是嘛,如今的锦衣卫可不是你端王的了,你牛气什么呢。 锦衣卫的确不是端王的了,关于这一点,端王自己比任何人的体会都更深切,不说别的,就单他今日突然造访镇抚司,明显感觉到下面人的躲避,似乎怕是与他有一点儿接触,就会落得赵千户的下场。 赵千户什么下场?听听他在昭狱里一声一声生不如死的哀嚎就知道了,说着最温和的话,谈笑间却干出最狠的事儿,新来的指挥使大人绝不好惹。 周二郎当然不好惹,锦衣卫这帮人可不是吃素的,你跟他们讲理,谁肯听你唠叨?这帮人是虎狼,二郎就得比虎狼更凶残,如此方能震慑,没有震慑,权力就是一句空话! 周二郎穿过长长的回廊,往镇抚司后衙走去,一路上所见之人无不对他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不敬,到了后衙二郎日常处理公务的阁楼处,门敞开着,端王坐于上首,手持茶杯,早已等候多时。 周二郎抬脚进屋,一拱手,浅笑道:“凤青不知王爷今日大驾光临,让王爷久等了。” 端王坐着没动,眼中神色冷淡,薄唇轻启,“好一个周凤青,本王当真是瞎了眼,竟然是养了一条反咬主人的狗。” 周二郎神色未变,垂眸勾唇,“王爷一大清早来锦衣卫问罪,不知道周凤青如何惹了王爷的怒,还请王爷明示。” “周凤青!你少给本王揣着明白装糊涂。” 端王猛得起身,手里的茶朝着周二郎劈头盖脸砸来。 茶水顺着二郎的眉毛眼睫往下淌,还真是兄弟俩,端王骨子里和永和帝一样了,不把人当人。 二郎抬手抹了一把脸,平静道:“王爷搞错了,是陛下要收回王爷的指挥使,不是周凤青,周凤青只不过是一颗棋子,王爷可以利用,陛下亦可利用;王爷可以拿钰哥儿威胁,陛下亦可拿周凤青全家威胁;周凤青没有选择权。” “若周凤青不如此做,陛下容不下我,那么王爷想想,这锦衣卫指挥使会由何人来担任,王爷可还有和徐庚一争之力,倘若五皇子坐上皇位,是五皇子能容的下王爷,还是徐庚能容得下?” “啪!啪!啪!……” 房间里响起一阵清脆的击掌声,端王冷笑出声,“编,编,接着编,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张嘴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周二郎抬眸:“王爷既是不信,周凤青亦无话可说,左右王爷拿着置我们周家于死地的东西,自去陛下面前说去便是,周凤青还有事,恕不奉陪。” 周二郎抬腿就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周凤青你给我站住!” 周二郎目光里浮上一层嘲讽,很快又收敛,赵修远,你尽管得瑟,现在得瑟的有多欢,将来本官就叫你有多后悔。 210 赐他一杯毒酒 端王愿意同周二郎和…… 端王愿意同周二郎和解, 并非是出于相信了周二郎所说,只是不想把周二郎推到他的对立面去,哪怕是一层窗户纸, 不捅破总比捅破了要好,真要把脸撕破, 那可能就是你死我活了。 同样二郎对端王也有顾忌, 对于端王, 他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定拿下,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否则的话, 端王被逼急了拿着钰哥儿和云娘的身世做文章反咬一口亦是很大的麻烦。 端王最大的失误, 不是轻易让出锦衣卫指挥史的位置, 而是在李宝柱被周二郎拎出来杀鸡儆猴时没有全力保下他。 对端王来讲,他若出面保下手下千户李宝柱,就意味着坐实了李宝柱所说, 锦衣卫是他赵修远的锦衣卫,锦衣卫诸人只认他而不认皇帝。 而他人虽离开了锦衣卫, 却仍干涉锦衣卫事务,从实际上控制着锦衣卫。 一个小小的千户而已,犯不着他冒此风险得罪皇帝。 人一旦在某些事上付出成本,就很容易继续追加, 端王不想在永和帝活着时同他作对, 一来不想让徐庚坐收渔翁之利, 二来不想被扣上一个谋逆的帽子, 他想弟承兄位,让手下一众人拥他合法上位。 周二郎正是利用了他这个心理,端王以为他失去的只是一个下属, 但实际上他失去的是一大批下属。 兔死狐悲,李宝柱的下场就是其他人的样本,端王为了自身利益肯牺牲李宝柱,就难保他不会牺牲其他人,这对追随端王之人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端王今日对周二郎发脾气,尤其是将茶水泼到对方的脸上,其实是一种敲打。 只不过,他高高在上习惯了,高估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大大低估了周二郎如今在朝中的影响力。 首先,收回度支权的户部掌握了大乾朝的经济大权,朝廷各部想要钱都得周二郎点头批准。 其次,他手上还握有军权,如果有人想来硬的,京城数万锦衣卫在我手上,你想试尽管试试。 最重要,如果谁想上折子弹劾他,弹劾的奏折会先到他手上,再到皇帝手上,甚至皇帝现在连抽查奏张都懒得弄了,而是交由魏伦代查,但魏伦也是周二郎的人。 不止这些,锦衣卫和西厂乃是皇帝用来监视群臣的眼睛和耳朵,而现在这眼睛和耳朵却都为周二郎的所用。 周二郎可以第一时间掌握群臣的各种消息和动向,谁先掌握了信息,谁就掌握了先机和主动权。 对于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人和事,周二郎可以在第一时间作出应对。 可以说,如今的周二郎已经掌握了朝廷大势,端王或者徐庚都不是他的对手。 但二郎的终极目标早已经不是干掉徐庚或者是端王,他要做上那最高位,就要营造人设,不能采用太激进的手段把这俩人干掉。 他要营造一种自己被逼无奈,为形势所迫的假象,就比如要回度支权,那是因为皇帝要大兴土木,你徐庚说国库里没钱,你不给钱,皇帝又要我干活儿,那你就把度支权还给我,我自己想办法。 送走端王,二郎去内室洗完脸,换了身衣物出来,身上散发出的冷气平白让室温都下降了好几度。 即便是永和帝怒急,朝着他摔茶杯,亦清楚他好面子,有意躲开了他脸,端王可真好大的脾气。 恼他背叛? 却不想想凭什么要忠诚于你?因为你害我儿至此,还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利用我? 当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下午,周二郎去了一趟宫里,同永和帝汇报建万灯塔进程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句端王跑到锦衣卫发疯的事。 永和帝冷笑,问周二郎端王比之淮阴侯如何? 周二郎道:“王爷乃陛下的亲人,臣不敢妄言。” 永和帝:“他可没把朕当亲人,朕还没死呢,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磨刀霍霍想要冲朕开刀了。” “周卿,朕要你去办一件事……” 永和帝一番交代下来,周二郎故做震惊,道:“陛下,您……” 永和帝摆摆手,“你不用再哄朕,说是朕还有十年寿命,朕不是傻子,能感觉到最近一段时日以来,身体越发疲惫,在朕死之前,必要除掉端王,以绝后患。” 周二郎惶恐,“陛下……” 永和帝疲惫地摆摆手,“周卿不必多说,好好替朕做事,朕自不会亏待于你。” 永和帝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要休息,周二郎告退。 等周二郎出了寝殿,永和帝慢慢睁开了眼,对魏伦道:“端王与徐庚一个想要篡位,一个想要做摄政王,必不能留!” “周卿家是把好刀,朕这么多年都不能奈徐庚与端王如何,周卿却妙计频出,替朕改变了局势。” 语毕,他叹了口气,“朕是真喜欢他呀,满朝文武,朕还没这么捧过谁,罢了,朕死后你就赐他一杯毒酒吧,到了那边,想必他亦会是朕的能臣。” 魏伦大惊,却不敢说话,就听永和帝又道:“朕会留下遗诏,厚待他的家人,也算是对他的补偿吧。” 永和帝的话传到周二郎的耳朵里,周二郎丝毫不感到意外,即便魏伦不告诉他,他也早有准备。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上辈子就领教过了,命运始终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好。 风雨欲来,周二郎与大郎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周家人肯定暂时不能离京,非但不能离京,还要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和往日里一样,以免打草惊蛇。 只是,在周家附近已经悄无生息地驻扎了一批可靠的护卫,随时听候大郎的命令。 不仅如此,早在半年前,周二郎就开始往家里安插人,不管是老爷子老太太还是凤英、兰姐儿、云娘,身边伺候的人俱都是身手了得的高手。 周二郎仍旧不放心,借着在后院儿挖水井的由头,命人修建了通往京郊的密道。 这一次不同于上一世,他失败的可能性很小,但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绝对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让他很爱自己的家里人,当然更爱钰哥儿,没有家人的陪伴,他所做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 因为钰哥儿身体的原因,萧祐安时常要来周府为钰哥儿做治疗,经常见到云娘。 云娘得知自己的儿子在另外一个世界活着后,终于放下心结,与其说她之前怨恨周锦钰,不如说她不敢面对她自己。 假如她勇敢一些,假如她没有那么自私,假如她没有经常在孩子面前抱怨自己命苦,假如她没有总想着再生一个,假如她没有总在孩子面前愁眉苦脸,假如她对孩子的爱再多一些,照顾再精心一些,或许现在享受二郎疼爱的就是她的孩子。 她不敢面对自己,所以她只能怪周锦钰。 在周家庄过苦日子的时候,这种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随着二郎的步步高升,周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她对自己孩子的亏欠感就愈发强烈。 如今她知道她的孩子并没有消失,而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她心中那些对孩子的亏欠终于得到了释放。 她原谅了她自己,那些对周锦玉的怨恨,自然也就随之消散。 而她也为自己的私心付出了代价。 萧祐安对周二郎与云娘分房睡,没有觉出任何不妥,在他的观念里,男人自己一个房间再正常不过,不都这样吗? 他一个老道士也不好与人家府里的女眷搭讪,看见云娘在周府里过得很好,心中也就释然了,他更多的精力都在周锦钰身上。 同云娘一样,他亦无法原谅他自己,他心中的国恨家愁远比云娘的心结大得多,周锦钰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个宝贝小外孙,拥有他们萧家血脉的小皇孙,能够登上皇位,就是对他最大的救赎。 回到周府以后,一家人都愈发宠着钰哥儿这个失而复得的宝贝疙瘩,孩子不在家的这这些天,他们更加深刻的感受到这个孩子带给周家的是什么,是欢乐和希望。 同端王府端王给予的那种物质上的宠溺不同,周锦钰在家里感受到的是浓浓的亲情,甚至他能感觉到连云娘也真正接纳了他,两个人之间那种别别扭扭的东西没有了。 周锦钰感觉自己真正融入到了这个家,他爱父亲,爱大伯,爱爷爷奶奶,大姑,姐姐,也……也会爱云娘,爱家里的每一个人,所以,他必须要养好身体。 回到家里以后,心情舒畅放松,他已经很久没有犯过头疼了,今日许是着了点儿风寒,突然头疼起来。 赶巧,兰姐儿正在他屋里说话呢,他突然就抱住头,蜷缩成一团儿,兰姐儿吓坏了,撒丫子就跑出去叫人,周锦钰拦截不及。 他不想让家里人看见他这个鬼样子,平白增加许多心理负担,现在一家人开开心心就当他没有病一样,真的很好。 一家人冲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强忍着疼痛,上了床,钻进被窝里去了,看见家里人进来,颤着声音道:“爹,你帮我针灸,不要人看着。” 周二郎自己的针灸功夫几斤几两自己能不知道吗?他明白儿子的后半句才是重点,把人都撵出去,关了门儿。 萧祐安同他交代过钰哥儿有头疾,亦说过如何应对,但周二郎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儿子发病。 211 钰哥儿变了 周二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 周二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锦钰神色痛苦, 被疼痛折磨得身子像是被扔进油锅的虾米蜷缩成一团,紧绷而僵硬! 儿子疼得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乖娃,咱们把药吃了, 吃了就不疼了。” 周二郎红着眼喂给儿子萧祐安给准备的药丸。 周锦钰在现代就是这个病,很清楚镇痛药对神经痛的作用极其有限, 而萧祐安的药显然无法和现代的止疼药相比,但副作用却大的很。 他低头看了看二郎手里捏着的深褐色药丸子,一张口,吞下了。 至少吃了药爹会觉得他好受些。 二郎忙紧着给儿子喂了一大口糖水, 把药送服下去。 周锦钰喝了水,被周二郎紧紧揽在怀里, 好像他这样就能分担儿子的痛苦一样。 周锦钰在现代每次发作都是一个人忍耐, 一个人抗过去, 如今有爹陪着他, 心疼他,好像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伸手给二郎擦眼泪,“爹,萧道长的药很管用,吃完一会儿就不疼了, 别难受,会好的。” 周二郎握住他手, 哑声道:“乖,不说话了,咱们闭上眼睛歇会儿,爹陪着。” 周锦钰抱住头,等待着针扎火烤一样的阵痛自己过去。 这种神经痛的特点就是间歇性发作,但持续时间不会太长, 倘若持续时间长了,估计没人忍受得了,即便如此,医生给他开的药里都会配合抗抑郁的药。 不过他的忍耐力很好,以前是,现在更是。 半晌后,周锦钰脱力地依靠在父亲身上轻声喘气,最疼那一阵儿终于抗过去了。 他身上又冒出一层大汗,把二郎的衣裳浸湿一片。 “爹,想睡会儿。” 周锦钰说话没有什么气力,大眼睛里浮着一层因为疼痛泛起的生理学性的水光。 二郎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好孩子。” 给儿子换上干爽松软的里衣,被褥和枕头也一并换了新的,收拾妥帖,周二郎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看他入睡。 萧祐安给开的药应该是有安神的成分,周锦钰睡着得很快。 房间里安静地只能听到孩子的呼吸声,二郎握着儿子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这个顽强小生命的温度,心都要被搅碎了。 可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即便是眼睁睁看着孩子被病痛折磨,他能控制的,亦只有自己能控制的那一部分,剩下的老天支配。 双手紧紧包裹住儿子的小手,他知道他必须得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得相信人定胜天。 孩子是一棵小幼苗,父母就是小幼苗扎根的土地,只要他源源不断的供给,儿子就一定能长成参天大树,可以抵御更大的风雨。 周锦钰是上午睡下的,直到晚上还没有要醒的迹象,一下子睡这么长时间,周二郎害怕,又怕叫醒了影响儿子休息,让人从宫里叫来的两名御医在外屋随时候命。 结果到半夜了,儿子仍旧在睡,周二郎坐不住,问两名御医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俩御医都是宫里给皇子看病的儿科圣手,瞧着周锦钰的呼吸,脉搏和脸色都问题不大。 可他们在宫里看病谨慎惯了,尤其周大人还只有这一子,自然不敢说得太肯定,关心则乱,周二郎见他们言辞含糊,神色亦不放松,坐不住了,让大哥快马加鞭赶紧把萧祐安给接来。 萧祐安见大郎半夜过来,心里也慌了,甚至连乔装打扮都忘记了,披了件衣裳就直接跟着大郎来了周府。 等进屋真正见了周锦钰的情况,气得想揍周二郎,“二郎,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夸张,孩子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为何睡到现在还不醒?” “废话,你以为头疾发作不会耗费孩子精神吗?他这可不是你身上被刀割个口子那种疼,是让人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的那种疼,是脑子里的经络受了伤,我那药能让他缓解上一二分已经是了不得了,最重要的还是得是孩子自己抗。” 萧祐安一路上被吓得魂儿都丢了,看到钰哥儿没事儿,气头上嘴就快了,等说完看到周二郎脸上要灭人九族的狠戾,他忙又补充道: “孩子现在还小,比成人要有希望治好。” 过了好半晌,周二郎才开口道:“怎样减少发作,平日需要注意什么?” 萧祐安瞥了他一眼,“钰哥儿不需要注意什么,该怎么养就怎么养,倒是你得注意点儿,你的心宽了,孩子的心就能宽,你成天紧张兮兮,他亦会受你影响。” 萧祐安说得这些周二郎自然明白,可事实上当孩子真的发病,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紧张。 萧祐安说周二郎头头是道,他自己又何尝真能做到呢,除非病人不是自己人才能真正做到冷静吧。 大郎引着萧祐安去休息,周二郎眼里的恨意遮掩不住地从瞳仁深处迸发出来,咬着牙和衣躺下,目光落到周锦钰安静的小脸上,恨意又变为无尽的心疼。 周锦钰是第二天半中午醒来的,一睁眼,看到周二郎正半躺在他身侧看书。 “爹,你今日不上衙吗?” 如今只要不上朝,不进宫,周二郎的时间都是可以自由安排的,见儿子醒来,眼里的如释重负一闪而过,笑道:“今日衙门里没什么事,索性在家里陪陪你。” 周锦钰知道他爹现在官做得很大,在皇帝面前说话很有分量,要不然也没办法把自己从端王府要回来,但具体周二郎的权力有多大他是无从得知的,不免有些担心道: “爹不想去就不去了,传到皇帝的耳朵里是不是不太好?” 周二郎就笑,放下书本道:“放心吧,皇帝在意的是爹能不能为他办事儿,他才不关心爹偶尔偷个懒这种小事。” “头还疼不疼?” “爹,不疼了,就是睡了这么久有点儿晕,我想起来。” 周二郎一伸手,把儿子从床上抱起来,周锦钰笑道:“爹,起床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我知道,这不是爹想伺候伺候我们家小少爷吗,等着,爹给你拿衣裳去。” “爹,穿薄一点儿的,天热了。”周二郎去衣柜里取衣裳,周锦钰在后面嘱咐。 “好呀,钰哥儿要穿什么颜色的?”周二郎扭头问。 “什么颜色都可以,我不挑。” “好吧,那就这件?”周二郎取出一件若草色的圆领小道袍向周锦钰请示。 “可以的。” 周锦钰伸着小胳膊,让周二郎伺候他穿戴整齐,其实他自己是真不习惯别人伺候穿衣,但他爹显然很乐意效劳,还特别有成就感。 而且周锦钰发现他从端王府回来以后,他爹变得有点儿黏人。 在周二郎这里,他发现儿子从端王府回来以后,突然就不像从前那般跟个小尾巴一样粘着自己了,这让他十分不习惯。 他不懂什么叫分离焦虑症,但他感觉儿子对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需要和依赖了,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好像儿子随时都会飞走了一样。 给儿子穿衣服还不成,他还想给儿子喂饭,这周锦钰不能惯着他了,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是七岁,不是三岁! 他从周二郎手里抢过勺子,“爹,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那爹给你端着碗,爹刚才尝过了,喝着可以,就是碗还有些烫手。” “这 ……”周锦钰无奈,“爹,碗其实可以放在桌子上的。” “爹愿意端着行了吧,吃个饭,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要求?快吃吧,呆会儿都凉了。” 周锦钰在心里翻个白眼儿,心说:爹你这种行为在现代就叫PA,创造出一套你自己的逻辑来套路我。 周锦钰没有意识到周二郎其实没有怎么变,他一直就是控制欲强的人,尤其是周锦钰自己的所做所为某种程度上还反过来培养了周二郎,让二郎感受到被需要被依赖的养崽的快乐。 这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和周锦钰在现代的时候喜欢养猫有相似之处,小橘眼里只有他,他就是小橘的一切,他心甘情愿伺候猫主子。 何况在二郎来讲,依赖自己的还不是宠物,而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再说了,与云娘分开后,他更多的精神寄托肯定是在周锦钰身上。 所以,其实是周锦钰自己变了。 以前他极度缺爱,又觉得自己一直在欺骗周二郎,享受了不该属于自己的父爱,一面对周二郎过度依赖,一面又对周二郎过度迁就,基本上周二郎的话他都听,都认真执行。 如今他和周二郎坦白一切,又有了周小鱼的记忆,知道了自己就是周二郎的亲生孩子,心理负担真正放下了,内心深处属于自己的性格就开始慢慢觉醒。 有着前世今生,以及周小鱼记忆的周锦钰怎么可能除了“乖”就没别的了,当然不是他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不过虽然在心里不认同他爹,但他亦很清楚二郎的拳拳爱子之心,不想让爹没面子,很配合地低着头喝了一小碗银耳莲子红枣燕窝羹。 喝完,二郎又喂他吃了四分之一个煮鸡蛋,还想再喂两根小青菜,周锦钰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了。 “就吃两根好不好?御医说应当吃些绿色的菜。”周二郎非要追着喂。 周锦钰看到旁边小丫鬟努力憋笑的样子,脸一红,迅速把那两根叶子菜给吃了,省得他爹没完没了,丢人。 …… 儿子这边稳定没什么大碍了,周二郎开始着手处理端王的事,如何处理,永和帝的暗示不能再明显。 212 宫变 一石三鸟 在周一郎的一番操作之下, 端王以及徐庚几乎在同时接收到了宫内密报——永和帝病危! 两人大吃一惊的同时,俱都在第一时间派出人去打探虚实,得到的消息是皇城各个宫门以及安京城九门均已被周一郎率领御林卫以及锦衣卫封锁。 不准进亦不准出! 联系到永和帝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上朝了, 且传闻周一郎最近同一皇子走得非常近—— 此消息九成为真! 退一万步来说,倘若是永和帝没有问题,周凤青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擅自封锁九门, 这可是杀头之罪! 之前无论是徐庚也好还是端王也好,得到的消息是永和帝至少还有几年的寿命。 突逢巨变,双方都有些手忙脚乱, 但亦十分清楚如此关键时刻绝不能允许对方先到达皇宫, 篡改遗诏! 宫变讲的是什么? 速度要快, 快刀斩乱麻, 迅速控制住局面, 徐庚明白这个道理, 端王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两个人都各显乾坤,徐庚这边联合了掌握军权的五皇子的外戚,端王亦召集了锦衣卫的旧部,只不过能召集到的人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比意料中的要少了许多。 不过眼下也顾不得了, 五皇子上位必容不下他, 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不得不说周一郎这个一石三鸟之局布置的精妙,他要把徐庚、端王、永和帝全部收拾了。 只不过此计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让永和帝配合自己,放出他要不行了的消息,要知道皇帝是绝对避讳说自己不行了的,所以—— 首先, 他命御医调整永和帝的药量,再暗搓搓加以暗示,让永和帝对自己的身体产生怀疑和绝望,从而有了紧迫感。 其次,不断通过魏伦的西厂以及自己的锦衣卫向永和帝传输端王与徐庚的不轨之心,迫使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现在的永和帝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聋子和瞎子,周一郎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就只能知道什么,基于错误的认知,自然会作出激进的行为! 永和帝却以为他自己在临死前干了件最漂亮的,出此奇招,打端王以及徐庚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即便他们心底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疑虑,也不得不冒险,因为他们谁也输不起。 …… 对普通百姓来说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傍晚,但是大乾朝的皇宫外,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血战。 如此关键时刻,失败就是乱臣贼子,成功就是从龙之功,从此富贵荣华! 因此厮杀的双方都杀红了眼,几乎都是在拼尽全力要致对方与死地,伴随着刀刃入肉的噗嗤声,头颅、残肢和鲜血四处飞溅。 端王身先士卒,率兵厮杀;五皇子的舅舅亦不含糊,迎面冲了上来,与端王杀作一团! 端王武功虽高,但实战经验不足,平日里与他过手的侍卫从不敢真正对他下死手,因此他也就从来没有体会过生死时刻。 五皇子的舅舅虽然功夫不如端王,但都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实用经验,一时间谁也讨不了好。 双方全都杀红了眼,几乎血战了大半夜,俱都伤亡损失惨重。 徐庚猛然间反应过来,冲着端王大声嚷道:“赵修远 ,你我一人在此杀个你死我活,岂不是白白叫周凤青坐收了渔翁之利!” 端王身上负了伤,眸底血红一片,冲徐庚冷声道:“你待如何?” “你我在此激战,只因都想控制太华门,只因控制住了太华门才算真正控制住皇宫,不若你我各领一队人马进攻,亦各留一部分在此分出个胜负。” “如此一来,以免陛下撑不到我们进宫,被周一郎抢了先机,先把储君扶上皇位,到时你我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端王这边的幕僚商议一番,同意了徐庚的建议,双方开始合力攻击城门上的御林卫,同时用巨木撞门。 只是双方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消耗对方,因此在与御林卫的作战中反而落了下风,又损失不少兵力。 周一郎可以说把端王和徐庚双方的心思把控到毫厘。 终于,太华门被破开! 端王和徐庚带人冲进皇宫大内。 皇宫内空无一人,一片静悄悄,安静到让人心里发悸。 但端王和徐庚已经被近在咫尺的诱惑冲昏了头脑,都不想让对方先到达皇帝的寝殿,双方边往大殿里冲,边互相厮杀。 近了,近了…… 离皇帝的大殿越来越近,忽地—— 一片破空之声响起, 四面八方,万箭齐齐发! 哀嚎声四起,端王和徐庚的人死伤一大片,一人几乎同时意识到中了周一郎和永和帝的圈套,但为时已晚。 双方的人此时自动合为一体,护送着端王和徐庚往外厮杀,只是好容易冲到城门,却看到周一郎率领数千名锦衣卫站在城楼上严阵以待…… 永和十一年,夏。 端王与首辅徐庚犯上作乱,引兵围攻皇城,户部尚书兼锦衣卫指挥使兼翰林大学士周凤青忠心护主,率兵诛之,史称“太华门之变”。 晨曦破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燃烧的云霞中穿透而出,照亮了整个皇城,到处一片金光闪闪。 皇宫内外已经被打扫一清,恢复了往日宁静,和平时看上去并没什么两样,但皇宫内外的人命运已变。 永和帝为自己的儿子剪除了两大威胁,同时也让周一郎再无对手,不过他并不害怕,他早已想好了如何哄骗周一郎喝下毒酒。 一夜紧张忙碌,但一郎并未感到丝毫疲惫,兴奋谈不上,几乎是预料中的事。 他只觉无限的放松和舒展,清晨稀松柔软而又清新的空气吸入肺腑,当真无比畅快! 从开始读书起,到考上状元,再到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紧绷,哪怕是有片刻的轻松,但心底的那根弦始终不敢松懈半分。 今天。 他第一次感觉到清晨的阳光如此温暖,树上鸟儿的鸣叫如此悦耳动听,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众生如此可爱,那些路边叫卖的小食摊儿如此充满着人间的烟火气。 周府,周一郎与胡安约定以烟火为信号,倘若他失败,便会在皇宫内放出烟火,届时胡安会通知大朗,让大郎带领周家众人避难! 倘若没有烟火放出,那么就是事成了,就不要再惊动家里人,让他们跟着一起担惊受怕,尤其是怕钰哥儿受到惊吓会犯病。 胡安等了一夜,没有发现有烟火放出,更没有官兵跑来周府,知道主人的事儿办成了,忙套上马车打算去宫里接人。 不成想,刚一出门儿,就迎面碰上从外面回来的一郎,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满身盔甲的侍卫。 胡安忙迎上去,“恭喜主人,大功告成。” 周一郎点点头,道:“昨晚上一夜没睡辛苦你了 ,下去休息吧。” “大人才真辛苦,您快回屋睡一觉吧。” 周一郎的衣袍,包括靴底上,俱都纤尘不染,相比徐庚与端王的狼狈不堪,完全不像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宫变,而是看了一场好戏回来。 虽然如此,一郎仍觉得这身衣裳脏了,身上有血腥味儿。 单手抽掉腰间革带,褪去一身锦衣卫的华服,里衣也扯掉,一郎把自己浸入水池中,紧贴着池壁缓缓坐下,舒爽地发出一声谓叹。 水池上热气腾腾的白雾缭绕,在如此隐秘的私人空间里,一郎终于放任自己发出一声志得意满的轻笑。 从当初小小的状元郎,爬到如今高位,他走了仅仅只有不到五年,他今年才刚刚一十五岁而已,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周一郎伸出手来,水珠顺着指尖滑落,十指如雕如刻,骨节分明,一双很漂亮的手,他慢慢握紧了拳头——这将是一双掌握天下大权的手。 对于宫里发生的事,周锦钰一无所知,他早上起来去耳房里洗漱,碰到从浴室里出来的一郎还有些纳闷儿,他爹大清早的洗什么澡。 周一郎看到儿子却是兴奋,一把将儿子抱起来,竟还抱着转了个圈儿,然后重重地在儿子的小脑门儿上亲了一口。 周锦钰:“……” 一大早的,爹怎么兴奋成这样? 就跟中了彩票发了一大笔横财似的,考上状元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兴奋过。 “爹,我早上听见咱们家有喜鹊叫来着,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周锦钰疑惑。 周一郎笑着点头。 “是什么好事?爹快说说。 ” 周一郎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以后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我们钰哥儿了。” “???”周锦钰没明白他爹没头没尾的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他爹又又又,又升官了? “爹,你是不是又升官了呀,爹现在是一品大员,再升一级,那就是一品啦。” 大乾朝的一品官员总共就那些,除了几个虚职的,握有实权的一品官员好像也就是首辅大臣吧,不过现在是徐庚担任着首辅,自然不可能是这个。 那就是虚职喽,不过虽然是虚职,那也是堂堂的一品大员,荣耀加身,是多少官员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怪不得爹如此高兴! 周锦钰忙捧场地发出一声惊叹,大眼睛里亮晶晶的 ,“哇,爹你好厉害,古往今来一十五岁的一品大员,岂不是可以笑傲历史啦! ” 周一郎被儿子逗乐了,他就喜欢儿子对他无比崇拜以他为荣的样子,虽然很肤浅,但乐在其中! “爹,我们今天全家去太白楼吧,庆祝一下,让爷爷他们也高兴一下。 ” “当然,咱们家我们钰哥儿说了算,爹也得听钰哥儿的。” 213 求情 是你让爹懂得了做父亲的责任…… 太华门事变后, 永和帝今日是第一次临朝。 自登基以来,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摆脱桎梏,真正的唯我独尊, 因此显得极为亢奋, 病态的面容中透出一股潮红来。 他手握住雕龙髹金大椅的把手, 垂下眼皮,俯视群臣。 “吾皇万岁, 万万岁。”今日是大型朝会,众臣叩拜,声音似是比往日洪亮高亢许多, 余音在大殿里回荡。 他心里产生强烈的不甘, 他是皇帝, 真龙天子, 既是真龙天子,就必然得天护佑。 如今他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修建万灯塔上, 即便不能给他延寿,也要为他下一世的荣华富贵铺路。 “众卿平身。” “谢陛下。” 礼毕, 永和帝的目光落在群臣中的周二郎身上,年轻的臣子一袭庄严的绯色官袍,风华正茂, 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想到自己要让他陪葬,永和帝多少有点儿愧疚之心。 况且如今修建万灯塔还要指着他, 他要扩建,要加大规模,就必然需要更多的银子, 他得指望着他搞钱。 首辅这个位置就暂时先不降权,让他过个瘾吧,做官到这个份上,也算让他不枉此生了。 永和帝冲旁边负责宣旨的太监点点头,那太监打开预先写好的圣旨高声宣读: “周凤青听旨!” “臣,领旨。” 周二郎挺身出列,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户部尚书周凤青自入仕以来,禹北救灾西北平乱,解黄河之水患,救朝廷于危难 ,功勋卓著,实乃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兹特授尔为一品首辅大臣,晋封上柱国,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周二郎再次叩谢隆恩。 徐庚与端王败得如此之迅速,这其中固然有永和帝以自身为诱饵引君入瓮的缘故,但若没有周二郎从中辅助,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乃是意料之中的封赏,殿上诸人并感到不意外,只感叹时局变化之快,属于周凤青的时代到来了。 众臣在唏嘘议论声中下朝,看向周二郎的目光莫不恭敬有加。 不管如何震惊,此时要做的就是看清形式,赶紧撇清与端王或者是徐庚的关系,迅速向周凤青靠拢。 所谓树倒猢狲散,不外如此! 当然这也归功于周二郎建议永和帝对其党羽中的大多数人从轻处罚,给人留一条活路总比逼急了跳墙要好,现在朝廷需要的是迅速稳定人心。 薛良亦步亦趋 地跟在周二郎身后,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的不真实。 二郎他,二郎他不吭不响地,竟然就把权倾朝野的徐庚和端王给一锅端了,都没有让他帮忙…… 好吧这种级别的争斗,他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给二郎拖后腿都是好的 。 最好,仿佛是确认一般,薛良咬了自己的大拇指一口 ——疼的。 周二郎瞧见他的小动作,抿唇笑了笑,拍了下薛良的肩膀,道:“走吧,一块儿喝茶去。” …… 周二郎坐上一品首辅之位,永和帝一时也不好收了他的其他的职位,显得太过寡情。 因此周二郎现在是内阁首辅、户部尚书 、翰林大学士、锦衣卫指挥使、御林卫统领以及还兼任着御史的官职 。 比当初徐庚或者是端王的权力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真正的权倾朝野! 因此,哪怕是周二郎闭门谢客,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人通过各种渠道想要攀附。 周二郎这里行不通,就开始从他身边的人下手,薛良的府邸的门槛快要被人踏破了,周凤英发现自己的店里突然来了很多豪客,一出手就是全包,店里的货有多少要多少,只求他在周二郎面前给搭个桥美言两句。 凤英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吓得赶紧把店门关了,她虽然平时贪些便宜,但却从来不敢贪大便宜,她就记住二郎告诉过她的一条:天上掉馅饼,不是圈套就是陷阱。 况且她现在过得很知足,老实讲,这开铺子吧,一开始赚钱的时候特别开心,到后面赚钱就赚得有些麻木了。 再说,她一个和离的女人也没想搞太大。 如今凭借周家的地位,还有她手里这几年攒下的银钱,足够宝贝女儿风光出嫁,她已经感觉到非常非常知足了,这是她刚和离时从来不敢想过的好日子 。 对此,二郎当着全家人特别夸赞了大姐拎得清,人家的银子怎么可能白给你呢,拿了银子你得为人家办事儿。 周锦钰在震惊中好几天都没缓过神儿来,他爹现在官居一品,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做官做到爹这个份儿上,已然是仕途的最顶峰了,再往上爬就是龙椅了。 往龙椅上爬,是哪些皇子龙孙要干的事儿,自然是跟爹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爹要做的就是巩固住他现在的位置,只是自古以来高处不胜寒……。 明朝的首辅之争有多激烈,他也是读过历史的,大乾朝虽然是类似于平行空间门的存在,但是争权夺利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一时之间门周锦钰竟不知道自己是该为爹高兴好,还是担忧好。 另外他心里还在担忧着一件事。 按照大乾朝的律法规定,犯谋逆大罪者,诛九族倒不至于,但是满门抄斩是肯定的。 徐庚的事,他不懂也不关心,可徐坤才刚刚八岁,他是无辜的 …… 周二郎从外面回来,踏进书房,看到儿子正趴在书桌上,眼皮耷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小猫,一副心事重重的小模样儿。 “钰哥儿在烦恼些什么呢?”二郎走到儿子身旁问询。 周锦钰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眼睛一亮 ,欢喜道,“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听说你在书房里呢,过来看看。 ” 周二郎摸了摸儿子的头顶的软发,笑道:“你有什么心事不妨和爹说说,看爹能帮上你吗?” 周锦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忙你还真帮得上,不过你大概率是不会同意的。 周锦钰决定欲擒故纵,他嘟着嘴巴道:“不想和你说。” “为什么不想和爹说?”周二郎一挑眉,配合地往下接话。 周锦钰忽闪着大眼睛,有些委屈道:“爹说的是什么事都让我做主,但只要事情不符合爹的标准,钰哥儿就做不了主,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的事,爹能不能帮得上忙,不看客观实际,只会看爹你自己心里愿不愿意。” 说完,周锦钰故意又补充了一句,“算了,我也不想跟个爹宝男似的,什么事都要找你说 。” 周锦钰自以为自己抓住了周二郎的心理,却不知道他在现代只不过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宅男,小鱼那一世更是被保护得不谙世事,后来还年纪轻轻做了和尚。 他如何能与周二郎比心机。 周二郎也不点破他,儿子知道攻心为上是好事儿,所谓权臣心术也好,帝王心术也好,说白了不过是对人心的准确把控。 儿子虽然还稚嫩,却能一下子就抓到解决问题的关键 ,知道要从对方怕什么上着手。 他自己的确是不想让儿子对自己有所隐瞒,他得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才能及时的纠正他,帮助他,也才能放心。 周二郎故意露出几分被戳中事实的羞恼,道:“那你就没有办法了?若你有道理,自可来说服爹。 ” 周锦钰忍不住反击 ,“那还不是你的道理就是道理 ,你的标准就是标准,有没有理都是你自己说了算。 ” 周二郎这次是真有点被儿子噎住了,厚着脸皮道:“那是你以为,不是事实。” 视线落到儿子怀里的小猫身上,周二郎目光闪了闪,他又理直气壮了,道:“爹不想让你的小猫上床,最后还不是爹向你妥协 ,让你的猫上床了吗?爹怎么就不讲理了?” 周锦钰:“……” 爹您可是找着个替自己背锅的了,连猫你都欺负。 ——可真能强词夺理。 心里腹诽归腹诽,但周锦钰却听懂了他爹话里要表达的意思,这是暗戳戳向他妥协呢。 周锦钰忍不住开心地在心里比了个胜利,他把猫放桌上,站起身来,拉着周二郎坐下。 周二郎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儿子绕到了他身后,两只小拳头落到他的肩膀上,俨然一副要给他捶背的架势。 嗯,这殷勤肯定不会白献。 周锦钰声音特诚恳,“爹,我错了,是我对爹有偏见,我给爹道歉。” 说着话,他两只小拳头敲鼓一样,有节奏的落在了二郎的肩膀上。 周锦钰能懂那门子捶背,他就是胡乱锤,自然比不得二郎身边的小厮手法有讲究,力道也合适,是真能让他感觉肩颈好受一些。 不过,这两者当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看到儿子卖萌讨巧的可爱模样,又好笑又慰贴心灵,什么疲劳和烦恼通通都不存在了。 他突然有点儿理解为什么他小时候把爹气成那样,只要撒个娇,挤出几滴眼泪儿,爹就拿他没办法了。 如今他面对着自己的儿子,跟当初爹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 周二郎享受着儿子的“孝顺”,自然也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问周锦钰:“钰哥儿有什么事尽管和爹说,爹能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到。” 周二郎都这么说了,周锦钰自然大胆提要求 ,“爹,我求你件事儿呗。” “嗯,说吧,什么事儿?” 周锦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爹,就是我在翰墨书院读书时,徐坤还挺照顾我的,总觉得欠人家的人情……” 周锦钰没往下说,先试探试探他爹是什么态度,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周二郎故意沉吟了一下,假装在思考…… 周锦钰见爹没有直接反对,忙趁势又说道:“爹你忘了吗,向阳花的种子也是徐坤给我的,若不是他,咱们也不会靠着向阳花大赚一笔。” 周二郎微微点头,作出认同的样子。 周锦钰忙道:“如今他落难了,我想求爹能不能保住他一条命,他年龄那么小,根本不可能参与到大人的事。” 儿子用了小心机来求自己,周二郎自然不能让他希望落空产生挫败感,于是道:“爹会尽力去办,不过爹想问钰哥儿一个问题——” “钰哥儿救了他,他也未必会对你有任何感激之心,还有可能会恨你,即便如此你还要救他吗 ?” 周二郎把儿子拽到身前,看着他,捶背什么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待会儿孩子手腕子该酸了。 关于这一点,周锦钰自然明白,他点点头道:“爹,救不救他是我的事,是感激我还是恨我是他的事,钰哥儿只管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好了。” 周二郎眼眸一亮,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看不出儿子竟然如此通透,欣喜道:“钰哥儿能如此想甚好。” 周锦钰虽然不懂政治,但也知道面对政敌斩草不除根,很可能会有后患,他的一念之仁,有可能为全家招来祸害,斟酌了一下道:“爹就让他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周二郎没想到儿子还能想到这一步,他自然能理解儿子口中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让他不要给徐坤翻身的机会。 心怀仁慈却非妇人之仁,儿子今天给他太多惊喜了,周二郎觉得儿子把身体养好将来一定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天下万民之福。 儿子竟然没有提到端王,按道理周二郎默契地不提就好了,但他憋不住想问,一想到自己儿子喊了端王半年爹,心里很难舒坦。 他道:“钰哥儿怎么不问端王?” 周锦钰对端王谈不上恨,更不可能喜欢得起来,顶多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道:“徐坤是因为钰哥儿想要还他的人情,况且他也不是爹的敌人,更没有伤害过爹,至于端王——” 周锦钰顿了顿,道:“钰哥儿为什么要为了爹的敌人来伤爹的心,那样的话,钰哥儿将爹的感受置于何地,岂不是不孝?” 周二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夸自己儿子了,怎么能这么贴心懂事。 “子不教,父之过。” 都是他的错,前世但凡他懂得一点儿引导,两个都会是他的好孩子。 今生,他若一开始就懂得做父亲的责任,明熙也不会带着怨恨走。 没有什么如果,珍惜眼前拥有的,这就是一个人成长的代价,很痛,但大概是无法逾越。 周二郎郑重地拉着儿子的手,道:“乖娃,是你让爹懂得了做父亲的责任,也感受到了一个父亲无与伦比的快乐。” 有你,爹很开心,也很知足。 214 惩罚(捉虫) 怎么罚,是由你来替我做…… 周锦钰的心愿得到了满足, 又被周二郎拉着说了一会儿小话,欢欢喜喜地跑出去玩儿了。 周锦钰离开书房后不久, 周二郎把贴身伺候周锦钰的小厮叫了进来。 小厮名叫周昌, 二十来岁,为人老实本分得有点儿过了头儿,看上去憨头憨脑的, 周二郎正需要他这份老实。 他要了解儿子的真实情况,坏事不能对他隐瞒不报, 好事也不能为了拍马夸张其词, 似刘三儿那种精明的, 自然是不能用到这儿。 至于为什么不像其他人家那样给儿子找个年龄相仿的,既能陪伴读书玩耍又能照顾起居。 实在是因为他早在南州书院读书时就听说过很多主子与书童之间的龌龊事, 甚至他自己的同窗里就有人拿自己的书童疏解**。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林夫人说要钰哥儿给她儿子做伴读时,他能气成那样。 到了安京城,这种事儿甚至在很多公子哥儿那里被当作是“雅好”炫耀。 不管是书童勾引钰哥儿, 还是钰哥儿到了年龄好奇,他都绝对不能允许发生, 更不会创造可能性。 周昌这种一根筋, 不会讨钰哥儿喜欢,但也绝不会让孩子讨厌, 有时候冒傻气的时候还能把钰哥儿逗乐,最是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 周昌还有一个别人难以企及的特长,记忆力惊人。 周二郎当初在一群人里测试时候,他的表现最为亮眼,二郎随便写了百十来字在纸张上,然后又找来另外一张纸, 把刚才写过的字取了一部分夹杂在新的内容当中。 最后,让这些人来辨认,在第二次发下来的纸张当中,有哪些字是曾经在第一张纸上出现过的,周昌大字不识一个,却指对了大部分曾经出现过的字。 在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都有如此的记忆力,不得不说是一个人才,连周二郎都有点儿佩服他了 。 “老爷,您找我。”周昌一躬身行了个礼。 周二郎“嗯”了一声,道:“周昌,你把小少爷最近的一些情况,包括都干了些什么 ,吃饭好不好,午休的时候睡了多长时间,” “诸如此类的,只要是和小少爷相关的事你都同老爷说一说。” “是,老爷。”周昌一拱手道:“六月初三,早上小少爷辰时起床,早饭喝了小米红豆粥 ,总共喝了十二口,” “噗!”周二郎嘴里的茶水喷了一书桌。 周昌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周二郎。 周二郎强憋住笑,掏出丝帕,擦了擦唇角儿,道:“倒也不必如此精心到小少爷喝了几口,你只需要观察他与平日里的饭量相比,有无明显的增减即可。” “咳,咳……”周二郎清了清喉咙,又道:“另外你不要时时刻刻总盯着小少爷,会让钰哥儿不舒服,到时候他厌了你,老爷在他那里也不好为你说话。” 一听到自己的饭碗,周昌紧张了,老爷一个月给他发二两银子,有了这银子,他就能给他娘治病,还能给他兄弟娶上媳妇儿,可不敢弄丢了这么好的差事。 他忙解释道:“老爷,小人从不敢盯着少爷看,小少爷吃饭时,小人怕打扰到他,都站得远远的,少爷叫小人的时候,小人才敢上前伺候。” 周二郎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笑道:“周昌,记住老爷交代给你的话,把差事办好,老爷不会亏待你。” 闻言,周昌脸上露出激动来,“小人知道老爷待我好,听刘管事说,老爷给小人发的月银比府里的一等大丫鬟还高。” 周二郎轻笑,“你继续说说小少爷的近况吧。” 周昌老老实实向周二郎汇报了周锦钰最近的一些情况,听到周昌说儿子最近喜欢上了摆弄花草,周二郎忍不住会心一笑。 他自己刻苦攻读,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和自己的下一代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儿子却好像对种田很感兴趣,现在又喜欢上花草了。 也不失为一个闲雅情趣,应当支持。 想到这儿,他把周昌打发出去,周昌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他叫住了,“周昌,回头儿老爷会安排人到你家去给你娘治病,去吧。” 周昌的眼泪儿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老爷真好,他从没见过像老爷这般菩萨心肠的大官。 竟然连他这个下人的老娘都惦记着。 周二郎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惦记他老娘,只不过二郎对自己儿子身边的人了解特别详细而已,就怕把人家祖宗十八代有没有不良嗜好都给查了。 条件如此苛刻,能找到周昌这样的人才,也真是难为周二郎了。 所以,二郎自然要爱惜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好人才。 “咣,咣,咣!” 二郎听到动静,嘴角动了动,周二郎忍俊不禁。 周昌给周儿郎磕了三个大响头,欢欢喜喜出去了,周二郎又把刘三儿找来,吩咐他弄些好养活的花花草草给儿子玩儿,同时再给弄些养起来稍微有点难度,但又不要太夸张的花。 刘三儿多机灵,立即就明白了周二郎的用意,道:“老爷小的有一事请示老爷。” “嗯,你说吧。” “回禀老爷,咱们府里的后花园花草平时都是下人们随便打理,也没有个精通此道的,小人想着一来少爷喜欢,二来咱们府里如今也不比从前了,若是来了客人,咱们这园子不说有多好,也不好太过马虎,不若让小的去买两个精通此道的花草匠人来。 ” 刘三儿说的是事实,平日里老爷子和老太太都住在京郊的庄子上,比起这些花花草草,他们更喜欢地里的庄稼; 大郎不在家,凤英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她更喜欢有银子花,而兰姐儿虽说有时候来园子里转一转,但她对花园里有什么花并不在意,红红绿绿的,看着热闹就行了。 至于二郎,他哪有那个闲情逸致摆弄花草。 府上的主子们没有一个重视的,这花园里的花草长势潦草也就可见一斑了。 不过显然刘三的重点不在这里,他找园丁来最重要的目的是偷偷摸摸帮周锦玉伺候那些花草,不然小少爷养的花全都养死了,那多扫兴。 再说了,他听老爷话里也正是这个意思。 周二郎垂了垂眸,复又抬眼看向刘三儿。 刘三儿美滋滋等着夸奖,他就不明白了,自己哪一点比不上周昌那个憨憨,凭啥他就能到少爷身边伺候去。 谁不知道小少爷不是一般的受老爷宠爱,能在小少爷身边贴身伺候,那都得是老爷最信任最倚重的人。 “刘三儿,你没读过书,但班门弄斧这个故事家喻户晓,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 “……啊?”刘三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味儿来之后,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自己用力抽自己的嘴巴,“老爷,小的错了,求老爷赎罪,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周二郎视线一凉,低沉的声音压下来,“你在干什么?” 刘三儿:“???” “小的犯了错,自罚。” “罚什么,怎么罚你,是由你来替我做主吗。”周二郎勾唇,“嗯?” 刘三儿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周二郎冷脸,被二郎强大的气场压的冷汗直冒,战战兢兢,一句话竟是也不敢说了,低头听训。” “你为人机灵是好事,但擅自揣摩主人的意思就不好了,我需要你做什么,自会交代于你,用不着你在我这里讨巧。” 周二郎极短的轻哼了一声,继续道:“揣摩对了也就罢了,若是揣摩错了,” 周二郎停了一下,短暂的悬停,刘三儿撑住地面的两只胳膊吓得直打颤。 “若是揣摩错了,还敢擅作主张,我定不轻饶你!”周二郎语气严厉。 他低头看了一眼刘三儿,见对方吓得狠了,敲打的目的达到,缓和了语气。 “起来吧,念在你平日里办事尽心,此次也是初犯,老爷就罚你半年的俸禄。” 像是刘三儿这种人,你对他进行体罚未见得是最好的手段,自从来了周府,他就过上了舒坦日子,与之前在鸟市讨生活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好日子过惯了,上来就下不去,这时候你再让他品尝一下过穷日子的感觉,知道不听话就没好日子过,用他最害怕的东西来敲打他,下次他自然就学乖了。 说完,周二郎一副怒其不争地语气道:“本来你最近的几件差事办的都不错,尤其是为少爷找来的那只小猫,很受少爷喜欢,老爷还想着要把你的月银涨一涨,倒是没想到我这月银还没找呢,你自己倒先飘了。” 刘三儿悔得简直肠子都要青了,跟那儿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哭自己失去的半年的银子,更哭老爷本来要给自己的奖赏。 “还有,老爷我一向护短,你是知道的。” 周二郎身子向后靠了靠,“便是我周凤青府里的花花草草,也是不能任旁人踩踏的。” “记住,我不喜欢自己府里的人做出自扇耳光这种自贱之事。” 刘三儿不由抬起头来,目光中的感动无以言表,老爷还是护着他心疼他的。 话音一转,周二郎又道:“既然你喜欢用扇耳光来惩罚你自己,那老爷就成全你,让你喜欢个够。” 周二郎薄唇轻启,轻描淡写道,“开始吧,扇到老爷说停为止。” 说完他就头向后一仰,微微闭了眼睛,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儿。 刘三儿:“……” “啪,啪,啪啪……” “大点儿声,没吃饱饭吗。” “啪!啪!啪啪啪!……” 刘三儿扇得自己的手都麻了,脸更是肿起了老高,上面全是红红紫紫的手印子。 “行了,停吧。” 周二郎终于叫了停。 “记住现在的感觉,老爷不想轻贱你,亦不允许你自己轻贱自己,听明白了吗?” 刘三儿哭着点头。 “在这儿呆着吧,晚点儿再出去,少爷心善,看到你这个样子定然心疼,老爷允许你在家里休息七天再过来。” 说完,周二郎一甩袍袖,跨步出了书房。 换成是府里其他人犯了周二郎的忌讳,若是初犯,又没关系到儿子周锦钰,他也倒不会如此为难对方。 像是周昌这样的,他可能顶多口头教育两句就是了。 但刘三儿不一样,人很聪明,在府里成长也快,周府需要他这样会办事儿的人,但前提是必须要绝对的忠诚。 对于这样的人,第一次对他进行惩罚,必须要严厉,足够把他镇住,以后用起来才能放心。 到了晚上的饭点儿,有人给刘三儿送来了吃食,都是些软烂易咀嚼的,显然周二郎体谅他的嘴巴受了伤,刘三儿边吃边掉眼泪,心里对周二郎又怕又敬又爱,又无比崇拜。 吃过晚饭,天忽然黑下来,乌云翻滚,远处的闷雷声越来越近,不时间有闪电划破夜空,周锦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忙不迭地披了衣服往周二郎房里跑,周昌赶紧跟上去。 周锦钰倒是不怕打雷,不过是正负极的两朵云撞到了一起,所产生的自然现象而已,但他爹周二郎害怕打雷,是家里人人都知道的事。 因为爹小的时候特别倒霉,怕淋湿了自己的新衣裳,跑到大树底下躲雨,差点没被雷劈中,回家以后吓得高烧了好几天。 后来懂的事儿多了,虽然不知道打雷是一种自然现象,确实明白了那雷电就喜欢找树木来霹,假如当时树下站着的不是自己,也一样会被雷劈。 他可是文曲星下凡,老天爷劈谁也不能劈自己人呀。 不过明白归明白,但是条件反射让他厌恶打雷! 215 没眼看 不见 周锦钰过来的时候, 云娘正在同周二郎在屋里说话,她是过来跟周二郎商量说想要再置办一些庄子田地。 挑在今天过来,主要是她知道周二郎怕打雷, 这会儿对过来, 不用她多说, 周二郎亦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没有爱情,也总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来维系关系, 占着主母的位置又如何,全府看的还是二郎的脸色, 二郎对她尊重、看重,她才会真正有话语权。 那怕二郎官至首辅,只要她这个当家主母做的让人挑不出错处, 进来多少妾室,也还是得看她这个主母的脸色。 周二郎自是点头应允,并提出以后置办田地庄子的事不用再同他汇报,置办完了亦不用挂在他的名下, 记在云娘自己的名下就行。 都是会做人的,亦会说话,谈话的气氛轻松愉快,云娘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周二郎亦喜欢看到这样的局面。 两人都在外间坐着,周二郎半靠在的罗汉榻上,云娘坐在他斜对面的圈椅上。 “娘。” 周锦钰上前规规矩矩给云娘行了个礼。 “钰哥儿近日看着气色好多了。”云娘笑着夸了一句。 周二郎笑着把儿子拉到身前,道:“你娘夸你呢。” 周锦钰:“我知道,娘每天都让小厨房给钰哥儿炖补品呢。” 周二郎摸了摸儿子的头,看向朱云娘的方向,“钰哥儿快谢谢母亲。” 不待周锦钰开口, 朱云娘玩笑般道:“不用钰哥儿谢我,全都记在老爷你的账上,回头儿你要还我的。” 周二郎大方笑道:“你赚得银子不必归公,我的银子随便你花。” “这可是你说的。”朱云娘抿着嘴儿笑,“行了,时候不早,我就先回了。” 周二郎欲要起身送云娘出门。 云娘按住他,“你歇着吧,叫丫头送我回屋就行。” 周二郎点点头,“那也行,雨天路滑,你当心些。” 云娘“嗯。”了一声。 周二郎吩咐人拿来油靴让朱云娘穿上,小丫鬟撑着伞,主仆二人踏入雨幕中。 屋子里只剩下爷儿俩,周二郎牵着儿子小手进里屋休息。 “爹,外面雨下得很大。” “爹知道。” “您该送送。” 周二郎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我们钰哥儿这般好看,长大了可莫要做那多情公子,太过怜香惜玉,到时候都跑来找你负责,钰哥儿吃不消的。” 周锦钰下意识接道:“我才不会自作多情,人家喜欢的是周凤青的儿子。” 周二郎轻笑了声,揉了一把儿子的小头发。 周二郎把周锦钰抱到床沿儿上,感觉孩子身体似乎比之前沉实了一些,心中欣慰。 他弯下腰边给儿子脱靴子边道:“对了,爹还没有问你呢,你今儿怎么舍得跑到爹屋里来睡了?” 周锦钰像条小泥鳅似的,往铺好的被窝里一出溜,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来,“爹要不欢迎,我回自己屋睡去。” “哪敢不欢迎,老父亲我是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周二郎笑着脱了外衫,在儿子身边躺下,脑袋凑道儿子身前,小腔小调的,学着儿子说话的语气,“外面雷声滚滚的,怪吓人。钰哥儿不会是特意来保护爹的吧?” 周锦钰无语望房顶,又垂下眼皮,看着自己胸前黑黝黝的大脑袋。 ——没眼看了,爹你这副样子,真的是……很一言难尽。 不过周锦钰亦很明白自己爹打败徐庚和端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期间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风险可能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所以,爹偶尔的脆弱也是可以理解的。 周锦钰伸出软软的小手,安慰般抚摸着周二郎的大脑袋,就像在撸小狸一样。 不过小狸的毛是哪种绒绒的,摸着很舒服,爹的头发让人很妒忌,自己的头发什么时候能长成爹这样的,按照遗传学来讲,自己的头发将来也不会太差吧。 嗯,有点儿期待了。 周二郎自然发不出小狸那样治愈人心的咕噜声,他只能胸腔震颤,发出低低的闷笑,似是也知道老子像七岁儿子撒娇什么的,大概也就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了。 大概是最近真得是太累了,周二郎竟然不知不觉被儿子给哄睡着了。 周锦钰给他拉好被角儿,爬起来吹了床头的烛火。 …… 天光渐亮,周二郎醒来,一低头看到儿子窝在他身边酣睡的小模样,莫名就想起在周家村的时候,小狗娃子、小猫娃子还有小鸡小鸭也都是窝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就……很温暖。 二郎帮儿子整理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下了床,又回身拉好帷帐,防止刺眼的光线照进来影响孩子休息。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逐渐停歇 ,门一打开,清冽的草木泥土清香扑面而来,舒爽的凉意让人不由精神一振。 院子里周昌正在给廊下周锦钰养的两只鸟儿喂食。 要说刘三儿也是个能耐的,竟然能把两只鸟训练得早上不乱叫,以免打扰主人家休息,周二郎看到这两只鸟儿,想起刘三的好来,又觉得自己好像昨天对刘三儿的处罚重了一些。 难道说在锦衣卫看多了各种酷刑,受影响了?这个念头儿在他脑子里也就是打了个转儿,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卷入到权力争斗的漩涡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上一刻还功名赫赫,荣宠加身;下一刻就可能惨遭屠戮,满门抄斩;就如今天的端王和徐庚一样。 五年以来,他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给喜怒无常又多疑的永和帝干活儿,一颗心早已冷硬如磐石。 端王先是被永和帝逼得整日假装风流放荡,后又被他逼到起了造反之心;太子才十六岁就被永和帝逼到崩溃,不惜铤而走险,弑父杀君。 永和帝有多难应付,只需看看待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有多痛苦就知道了。 周二郎被永和帝不当人使唤,说冲他发火就冲他发火;说让他罚跪,就让他罚跪,还是跪在殿外当着来来往往的人; 他明明是靠自己的努力上位,永和帝却偏偏要营造一种他是佞臣宠臣的假象出来,故意称呼他为爱卿,让人产生误会。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跪在皇帝面前的时候有多谦卑,内心的权力欲和掌控欲就有多强烈。 怎么可能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白衣少年郎呢,身上的衣服再白,心里盛开的也是妥妥的黑莲花。 所以说,刘三儿犯的事儿要说不大,但就刚好踩在了周二郎的逆鳞上。 周锦钰套路他,他是满眼欣慰小星星的亲爹眼,我的好大儿如此聪慧,必须得被儿子套路成功;哪怕放了徐坤有可能是个隐患,他也要满足儿子,不能打消了儿子的积极性。 刘三儿套路他? 老实些,认清你自己的本分。 …… 永和帝不想在自己寿诞前大搞杀戮,端王和徐庚以及其重要党羽被安排在了秋后处斩。 镇抚司的昭狱里,端王一直在等着周二郎前来,但周二郎似乎并不着急见他。 周二郎先去了见了徐庚。 徐庚是要犯,跟家眷等人分开关押。 没有他想象中的大刑伺候,甚至关押他的牢房还被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每天都有人过来早晚打扫,甚至他使用的恭桶也是每天有人会清洗干净的。 一日三餐虽比不得他平日里的吃食,但也有荤有素,甚至还有一壶小酒,徐庚搞不清楚周二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酒? 但他却很明白,如今的锦衣卫是周二郎的锦衣卫,而不是皇帝的锦衣卫,周二郎如此礼待他这个谋逆重犯,却不担心会传到皇帝耳朵里,就足以说明一切。 “徐大人,这几日可还习惯?” 徐庚循着声音转过头,从干草堆上站起身,往周二郎这边走来,随着他脚步的走动,身上的锁链哗啦啦作响。 他自嘲的笑了一声,“托周大人的福,老夫在这儿过得尚好。” “只是不知道周大人如此优待老夫,是想从老夫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莫非大人还有什么是周某要惦记的吗?”周二郎轻淡一笑,“你我皆为棋子 ,进退身不由己,彼此之间本无深仇大恨,周某何必要为难徐大人。” “你我虽在对立的位置上,但不管是禹北救灾,还是西北平乱,在事关国家兴亡的大是大非上,徐大人没有使绊子从中作梗,这一点周凤青敬佩徐大人。” 语落,周二郎勾了勾唇角,“所以,在能力范围之内为徐大人行些许的方便不足挂齿。” 徐庚听完,半晌后,忽然仰天大笑,笑得眼角迸出了老泪。 收住笑,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想我徐庚从无谋逆之心,可为了自保,却不得不结党营私把更多的人拉到老夫这艘船上,即使到了最后,老夫也只是想要扶持皇子上位,从未有过取而代之的想法。” 周二郎亦是微微叹气,“明君之下,方有贤臣;昏君之下,你我也只能是力求自保了。” 周二郎声音不大,仿佛是随口一说,却把徐庚震得瞳孔震颤,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如此大逆不道的欺君之言,周二郎如此谨慎的一个人,就这么随随便便说了出来,这说明什么?! “你,你——” 徐庚不敢说出自己的大胆猜测。 周二郎却是转了话题,“周某刚才过来的时候,先去看了一眼徐大人的家眷。” 徐庚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周大人能如此对待老夫,想必对我那无辜的妻儿也不会苛待,老夫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说完,徐庚对着周二郎深深的鞠了一躬。 周二郎道:“兔死狐悲,周某亦是有妻儿之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罢了。” “不过,”周二郎停顿了一下,道:“徐大人时运不济,却是生了个好儿子。” “来这里之前,周某看到他小小的孩童,在如此环境之下竟还能细心照顾母亲,面色平静,不哭不闹,好好培养,必当是朝廷的栋梁之材!” 徐庚突然间反应激烈起来,双手颤抖,紧紧握住牢房的栅栏,指甲深陷,他声音嘶哑道:“大人说的是老夫的坤哥儿吗?” 周二郎微微点头。 徐庚毫不犹豫地朝着周二郎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他身为前首辅大臣,是何等精明之人。 周二郎先是暗示他,自己已经掌握了锦衣卫,又向他透露了自己控制了永和帝,言外之意就是周二郎此时已经权倾天下,他又说坤哥是可造之材,已经点拨到这儿了,徐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大人大恩大德,徐庚来世定当衔草结环,大人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徐某全力配合。” 周二郎命人搀他起来,“待会儿我会叫人把他送过来,你们爷儿俩说说体己句话吧。” 徐庚指天发誓,“徐庚用徐家的列祖列宗发誓,定会与我儿说明白,让他誓死效忠大人。” 周二郎轻笑,“效忠我就不必了,是钰哥儿来求了我,你也知道我是宠孩子的,让他记着钰哥儿的好就行了。” 周二郎处理完了徐庚的事,就要往外走,身边侍从轻声道:“大人,端王在牢里叫骂,说是要见您。” 周二郎的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来,“他想见本官就见本官?现在是本官说了算。”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问道:“他没有说什么胡言乱语吗?” “除了骂骂咧咧对大人说了一些不敬的话,貌似没有说其他的。” 周二郎哼笑了一声,“我听说端王挺怕疼的,真的,还是假的?” 说完,他就大步出了诏狱。 216 生变 至高无上的皇权竟能够让一个人…… 徐庚今日终于明白了自己败在了何处。 ——他败在了野心。 他的野心顶天了也就是做到官居一品, 之后就是拼尽全力保住自己的位置。 而周二郎的野心却是想他之不敢想 执掌乾坤,君临天下! 看一个人的野心,大概就知道这个人的格局。拘泥自身的, 为自身所束缚, 放眼天下的,反而是一往无前。 诏狱里的另一头儿。 端王披头散发, 赤足上带着重重的铁链, 身上血迹斑斑,有些是暗紫色, 有些是鲜红色,可见是新伤叠着旧伤。 他满腔的愤怒不甘化成对周二郎的蚀骨恨意, 悔自己辛苦一场,白白为周二郎做了嫁衣。 狱卒刚刚对他动过刑, 他多年不曾犯过的喘症竟然再次发作了…… 不久后, 有狱卒过来给他送药, 看到熟悉玉盒,熟悉的药丸, 端王的瞳孔猛然紧缩——周二郎竟然知道了。 他大概明白周二郎不会让他那么痛快死去的。吃了这药, 被药性一日日侵蚀身体, 直到彻底腐朽。 当初他为了控制周二郎, 把这药给了周锦钰,如今又被用到了他自己身上, 还真就是报应! 如今皇宫之中,最兴奋的莫过于二皇子母子, 唯一的竞争对手五皇子完蛋了,就算永和帝不怎么喜欢二皇子,他也没得选了。 在宫中再次见到周二郎, 他身上没有了以往唯唯诺诺的恭敬,跟周二郎说话时颇有几分志得意满的眉飞色舞。 “大人,本王有一事想请大人指教。” 他已经开始用本王自称了。 在他眼里,周二郎已经是他的得力下属。 周二郎视线浅浅地掠过他的头顶。 还真是…… 愚蠢的清澈。 “指教不敢,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周二郎并未下轿,手肘撑在轿椅的扶手上,浅笑道。 二皇子并未看出周二郎的不耐烦,继续道:“大人,五皇弟如今还住在原来的寝殿中,是否有些不妥?” 周二郎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是让自己帮他处理五皇子这个隐患呢。 处处等着投喂,凭什么呢? 我又不是你爹,对吧。 周二郎面露难色:“既然陛下没有旨意要撵他出去,本官亦不好多说什么,这毕竟也是陛下的家事。” 说完,不待二皇子多问,便道:“陛下还在等着,不敢误了时辰,本官就先不与殿下多说了,起轿!” 赵正桓没有在周二郎这里得到满意的答复,不由对周二郎心生不满,跑到他的母妃曹惠妃处,说了此事。 曹惠妃听完,面露思索。 她挥退了左右伺候的宫女太监,把赵正桓叫到跟前。 “皇儿,此一时彼一时,这次我们母子不能再指着周凤青了。” “母妃此话何意?” 赵正桓面露疑惑,不指着周凤青,那要指着谁呢。 “皇儿怎么就不想想,如今那周凤青已经是大权在握,就以你父皇对他的宠信程度,将来的辅政大臣非他莫属,拥立你和拥立五皇子有什么区别吗?” 赵正桓不由点头,好像确实如母妃所说。 曹惠妃继续道:“你看你父皇当初是如何对待太子的,再看他如今对五皇子有多宽容啊。”语毕,曹惠妃的目光中迸出一股狠色,“所以,五皇子活着一天,这皇位就不一定是你的……” 永和帝的寝宫里,随着他的身体日益衰败,性子越发喜怒无常,伺候的太监宫女无不战战兢兢,周二郎到殿门口的时候,一名小太监正被架着往外拖,嘴里喊着“陛下饶命!” 周二郎瞥了一眼,抬抬下巴,“怎么回事儿?” “回禀大人,小德子扶陛下起来时,不小心弄疼了陛下,惹了陛下恼怒。” 周二郎微微皱眉,永和帝最近身体开始出现浮肿的现象,哪怕宫女太监们再小心扶他,亦难免让他不舒服,这小太监不过是受了迁怒。 他摆了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了,陛下亦是一时之怒,未见得真想要他性命,先关起来处置吧。” 那被架着的小太监露出劫后余生的激动,刚要开口谢恩,就被架着他的侍卫捂住嘴带了下去。 瞎嚷嚷什么? 让陛下知道大人私下放过你,惹皇帝怒吗。 永和帝看见周二郎进来,脸上露出几分喜色,“爱卿,快与朕说说那万灯塔修建得如何了?”如今他朝政大事一概不关心,只关心那让九百九十九名高僧为他祈福的万灯塔是否完工。 周二郎笑道:“陛下又扩大了规模,肯定要比原来的工期长一些。” 见永和帝面露不满,周二郎安慰道:“不过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已经命令工匠加紧修建,估摸着再有一个月左右,定能完工。” “还要一个月?!” 永和帝对周二郎的答案十分不满,道:“不行,朕的身体最近愈发的不好,朕最多只能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朕要高僧提前为朕祈福求寿,越早越好!” “是,陛下。” 周二郎没有反驳,欣然应允。 不要说半个月的时间,就是半年也不可能完成。 按照永和帝的要求,全部要用最好的木材,层层都要以金丝楠木做柱子,且要求最好的画工雕梁画柱,描金画银,并以珠宝玉石镶嵌之…… 呵呵,银子呢。 替你搞来银子,修完台子,然后再赐我周凤青一杯毒酒? 七日后,宫中发生一件惊天大事。 五皇子殁了。 自打那日宫变,五皇子最亲近的母妃以及大将军舅舅等人悉数被下了诏狱等候处斩,五皇子又听见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议论说他做不成皇帝了,以后可能是他平时里最瞧不上,也欺负最狠的二皇子做皇帝。 他从小就备受宠爱,娇生惯养,骤逢如此大变,又被惊吓过度,直接就病倒了,这些时日一直在自己的殿里养病,昨夜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发起急症,说不行就不行了。 太医院里的御医发现事有蹊跷,第一时间禀告了周二郎,说五皇子像是中了毒。周二郎告诉他,“陛下如今的身体禁不起刺激,暂时就先不要让他知道了。” 御医领命,宫中没有傻子,五皇子没有了,谁最受益不言自明,谁愿意为了一个已经没命的皇子,去得罪未来的皇帝呢。 是以,悲愤交加的永和帝把御医叫来问话,几个御医言辞一致,俱都说是五皇子忧虑成疾,一直绵延不好,外感内忧以致气血阴阳两亏,瘀血阻滞,心脉不畅,突发心悸而死,巴拉巴拉一大通,简单说就是感冒发热引起了严重的心肌炎。 永和帝半信半疑。 真也好假也好,他都不想再追究了,唯唯诺诺的二皇子若真有这个胆量和决断,也算不得什么坏事,皇位之争本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二皇子母子听说了御医对永和帝的说辞,俱都兴奋不已,曹惠妃哈哈大笑,对二皇子说道:“母妃早就同你说过,如今周凤青和你父皇手里只有你这一个选择,我儿就算闯出天大的祸事来,他们都得给你兜底善后。” 说完,她双手用力抓住儿子的肩膀,目光里跳跃着几分癫狂,“皇儿你需记住,在这座宫殿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心慈手软,那些心慈手软之辈早都填了后宫里的枯井,喂了荷花池子里的鱼,能光鲜亮丽站在台面上的没有一个不是狠角色。” 赵正桓听着曹惠妃的话,却突然对那把龙椅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因为他想到太子哥哥的惨死,端王和徐庚发动的宫变。 那么,坐上去,他就安全了吗? 周二郎以为五皇子的死会对永和帝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毕竟是永和帝最疼爱的一个皇子,没想到他属实想多了,永和帝最关心的仍然是那祈福的万灯塔有没有建好,九百九十九名高僧有没有到位。 至于五皇子是不是被人害死,他压根儿就不关心,或者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至高无上的皇权竟能够让一个人扭曲至此吗? 答案都在史书之中。 而他, 会书写属于周凤青的历史。 忙完五皇子善后的事,周二郎难得有了一点空闲,问周锦钰明日想去哪里玩,他可以陪着。 他道:“如今荷花已经有开的了,要不爹带你去泛舟湖上,可以摘荷叶,采荷花,爹还可以教你垂钓,如何?” 周二郎的建议听起来很有吸引力,很诗情画意的画面。 周锦钰大眼睛眨了眨,道:“爹,我想要你跟我一起种番薯。” 周二郎:“……” 周锦钰解释:“让爹体验劳作的快乐。” 周二郎摸了摸鼻尖,“……好吧。” 劳作的快乐? 大概只有不劳作的人才能体会到吧。 事实上,周锦钰还真不是不知农人的辛苦,在周家庄那几年,他又不是没见过这个时代的农民有多辛苦。 实在是这番薯有一个最令周锦钰兴奋的绝妙之处。 他本以为番薯发了芽苗以后就没有用了,结果系统却提示他,番薯的芽苗竟然和韭菜一样,掐去一茬之后,还会继续长,只不过这第一茬的芽苗最茁壮,成活率也最高;第二茬次之,依次类推下去。 照这样类推下去,这番薯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在大乾朝大范围的种植了。 再想想这番薯的产量,可是比土豆产量还要高呢,然后再想想这番薯可以做成的美食, 怎么能不让人兴奋。 他是真心想让周二郎体验这个收获惊喜和奇迹的过程。 番薯喜欢松软的沙土地,府里的土壤偏粘性肯定不合适种植,要去自家京郊的庄子里种。 爷儿俩天刚亮就起来了,起得太早,周锦钰吃不下饭,周二郎命人把饭食装进保温食盒里带着,喂了儿子两块儿小点心,怕太干,喂完又给喝了点儿温水,不至于让肚子空着不舒服。 周锦钰就乐,不过看他爹乐在其中的样子,他也就配合着做个饭来张口的少爷了。 因为今日里要劳作,自然不能穿什么宽袍广袖的飘逸华服,爷儿俩头戴青布巾、身穿交领窄袖衫并长裤,脚下是带绑带的白布袜和皂布鞋。 周二郎小时候最不喜欢穿这身代表他农家子弟身份的衣衫,如今站到了峰顶之上,却是穿什么都无所谓了,果然是越缺什么就越喜欢掩饰自己缺什么,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 唯有在底层挣扎过的人,才会有那样的切身体会吧——自尊和自卑的极致对立。 钰哥儿确是不需要再经历他经历的那些了,周二郎大手握住儿子的小手,牵他出了屋门儿。 217 二郎营业 “钰哥儿起床了,钰哥儿起床…… “钰哥儿起床了, 钰哥儿起床了。” 廊下的小鹩哥儿扑棱着翅膀叫得欢快,周二郎把鸟笼子从挂钩上取下来,举着让周锦钰喂了会儿。 “爹, 最近怎么没有看见刘三儿呀。”周锦钰随口问了一句。 “告了几天假, 好像说是家里有事儿。” “怪不得没见他,走吧爹,不喂了, 我们赶紧去园子里吧。” 爷儿俩走到后面园子里的时候,大郎已经等他们一会儿了。 番薯苗绿生生的, 在小小的苗圃里挤得密密麻麻一片,周锦钰按照系统里的提示,蹲下身子观察了一番,下手拔下一根儿又高又粗壮的藤蔓来, 约莫有筷子长。 “爹,大伯,你们看, 要采摘这样长短的才行, 太短的不好成活。” 多简单个事儿, 周二郎随手一拔,“就……从半截折断了。” “哎呀!爹, 不能像你这样拔,要贴着根部拔。”周锦钰心疼不行,一根小苗栽培下去可是能长出一串儿番薯来的。 “爹, 要不你去那边亭子里歇会儿吧, 这个活儿你不擅长,等会儿种的时候,你再参与。” 周锦钰用力推着周二郎往一边儿去。 被嫌弃的二郎:“……” 一点儿试错成本都不给吗? 周二郎被周锦钰硬推着给按到了亭子里的石凳上, 完了还怕二郎不听话似的,安慰一样的拍了拍他肩膀,“等着啊,我们很快就好。” 周二郎:“……” 周锦钰跑回来的时候,大郎已经把活儿干掉一半儿了,本来就只有书桌大小的育苗菜畦,如今像被剃过头一般泾渭分明。 拔过苗的地方都只剩下了高度不合标准的,拔下的苗子整整齐齐码放成堆儿。 大伯真是做农活儿的一把好手。 可问题是大伯您得给我留点儿呀。 我还没得着趣儿呢。 周锦钰一头扎进苗圃里,小手儿紧倒腾起来,唯恐谁要跟他抢一样。没办法,拔这玩意儿有点儿像在现代的时候挤气泡膜,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爽感。 大郎见状弯了弯嘴角儿,识相地放慢度,这点子活儿对他来讲实在不能算是劳作,热身都不算,左右是陪着侄子瞎玩儿,顺道去庄子上看看爹娘。 二郎被人嫌弃的挫败感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呢,大郎和钰哥儿就已经把番薯苗掐完装好篮子了。 二郎摸了摸鼻尖儿,微微脸热。 马车到了京郊庄子外,胡安猛地拉住缰绳,声音微沉,“大人,庄子上好像有情况。” 闻声,大郎二郎几乎同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就见自家的庄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足足大几百人。 大郎、二郎对视一眼。 围着自家庄子的这些人,看衣着打扮都是些佃农,手里并无器械。 不用周二郎吩咐,胡安已经跑过去探听情况,很快就跑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有些苦笑不得。 整个京郊的农庄里,周家的农庄是待遇最好的,简直好到让人不敢相信的离谱,对于这么个破坏规矩的异类,之前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东厂大太监的外甥教训过老爷子,结果就是他自己被咔嚓不说,还连累他那位权势滔天的太监舅舅被降了职。 做周家的佃农有多幸福,看看周边庄子里那些佃农的目光有多羡慕就知道了。 前些日子,府里的夫人又置办了个庄子,一听说是周家的庄子又要招人,方园几百里地的佃农全都沸腾了。 胡安简单说明缘由,周二郎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民以食为天,然土地一旦被掌握在极少数人的手里,就会“富者阡陌成群,穷者无立锥之地”,资源分配的严重失衡,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难解问题。 土地兼并越严重,朝廷越没有税收来源,税收来源减少,朝廷就必然向百姓加税,百姓不堪重负,只能变卖田地逃避赋税,从而造成土地兼并的进一步恶化,如此循环往复下去,直到矛盾爆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引发战乱,而战乱又会造成土地荒芜,苦的还是老百姓。 一直以来,莫不如此。 眼下大乾朝面临的困境也逃不出这个规律。 所以他才要推行土地赋税改革,让土地重回农民手中。另外,或许放宽重农抑商的政策,促进商业发展,亦可以极大程度削减对土地的依赖,减少土地兼并带来的影响。 周锦钰好歹是大学生,而且是站在千年后的眼光来看待历史上朝代的兴衰,但他也不敢随便给周二郎出主意,高谈阔论可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就如那个被怀疑成穿越人士的王莽,理想很丰满,但要受现实条件制约。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真要他给一个国家做主,天下万民的命运都交到他手上,他自问没有这种工作经验 ,更加负不起这个责任。 当这是剧本杀,玩游戏呢,动动嘴,然后一切就都照着你想象的方向发展? 他怜悯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但他也只敢做自己能做的,有把握的。 比如把番薯推广开来,最起码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老百姓的温饱问题;比如让爹派人把玉米的种子也给搞回来;比如他可以想办法升级农具,根据系统的提示普及更科学的种地方法,从这些实实在在的具体事帮助他们。 至于什么大方向上的事儿,还得是爹这样的人治国之才来。 周老爷子此时是忙得满头大汗,他只是受儿媳妇嘱托,帮着寻些佃户来打理新买的田庄,要求真不高,会种地就行。 怎么眼下看着就要打起来了的架势,他起先是要按报名先后录取,排在后面的人不同意,说是这样不公平,这朝廷选拔人才,那也是得看谁念书厉害,不能说谁先来了就录取谁。 这招种地的人,也得遵循这个理儿。 要么你就力气大,能干活儿;要么你就是有经验,能把活儿干好;你总得占一样才行。 老爷子犯了难,这可怎么选? 这玩意儿用什么方法选才能保证公平,让大伙儿没话说呢。 “都让一下,老爷前来探望老太爷。” 胡安喊了一嗓子。 堵在庄子门口的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循着声音回头望去,上下打量着来人,目露狐疑之色。 老太爷的儿子那可是新上任的首辅大人,你们这身穿着打扮咋看咋不像呢? 当他们没见识吗。 虽然狐疑,可来人不俗的样貌与威严,又让他们不敢小视,低声窃窃私语其来。 周二郎朗声笑道:“周凤青亦是农民的儿子,是老父亲土里抛食儿把我养大,供我读书识字,本官从你们中来,深知耕种劳作之不易,亦和你们一样对脚下的土地有很深的感情。” 一番话把一众人都说懵了。 他说他也是农民的儿子,他还说他从他们中来? 周二郎又道:“一两个庄子解决不了你们大家的吃饭问题,更解决不了天下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本官在努力寻求解决之道,两年前就已经把禹北当做试点在实施新政,目前来看禹北的百姓们都得到了实惠,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许多。” 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静静地听周二郎讲话,他们很多人此时甚至没听明白周二郎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何种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只知道朝廷的一品大官在同他们讲话,这就足够他们一辈子自豪了。 况且,他还说得那么好。 声音那么好,意思那么好,哪哪都好,他还穿着平民的衣裳,一点儿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没有。 周锦钰抬头看自己爹:感觉哪里怪怪的,爹好像……在营业? 周大郎低头看自己弟:二郎你啥时候对土地爱的深沉了,大哥怎么不知道?全家都知道你最讨厌种地,恨自己没生在富贵人家好不? 一开始周二郎确实有几分周锦钰想的那个意思,但看到一众人望过来的目光后,他不由动容了。 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卑微的、满含期待的、膜拜的、小心翼翼的、依赖的、茫然的、半信半疑的…… 有什么东西在二郎的胸口澎湃欲出,他微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语气决然道:“等到时机成熟,禹北的成功经验定会推广到全天下,届时让咱大乾朝的老百姓都能有地种,都能有饭吃,不但有饭吃,咱们还要能吃饱!” 人人都能吃饱饭,在周锦钰眼里没什么,但对大乾朝的老百姓来说,那种震撼和鼓舞是无以伦比的。 这些佃农中的大部分人原本都有自己的地种,种地之人一旦失去了土地,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赋税太高,高到地里的粮食打回来都不够缴纳各种杂税的,他们又怎么会舍得贱卖自己的耕地去给人当什么佃农。 可如今的世道就这么现实。 把地卖了给人当佃农好歹还能有口饭吃,若是不卖,还得倒贴钱进去才行。 周二郎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出了他们心底最朴素的愿望,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直击痛点! 大几百人同时哗啦啦跪倒的场面有多震撼,周锦钰是真的被震撼了。 周二郎忙叫大家起来说话,众人哭着不起来。 周二郎只好以躬身之礼回之,再三请求大家都起来。 周锦钰:“……” 爹啊,您如此努力营业,摄政王都快接不住您了。 再上进,大乾朝的皇帝就要坐不住啦。 ——功高震主呀。 周老爷子在旁边儿看得热泪盈眶,千言万语在老头儿心里汇成一句话——我们家有出息的好大儿! 大郎默默牵着小侄子往屋里走,有他在这儿,弟弟抹不开脸面,不利于发辉他水平。 哥儿俩从小一起长大,他可太了解二郎了,弟弟如今想干什么,他大概也心里有数。 毕竟他们姓周的想要取代姓赵的,在外界看来就是谋权篡位。以弟弟的性子,骂名他肯定不会背,搞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的戏码再正常不过。 等着吧,倘若分量还不够的话,弟弟还有后手。 对了,二郎出生的时候有什么异象呢? 周大郎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了,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光顾着担心娘和刚出生的小弟弟了,哪还有功夫注意别的。 算了,这事儿不用他操心,有什么异象还不是二郎他自己说了算。 “大伯。”周锦钰开口。 “怎么了,钰哥儿。” 周大郎低头笑道。 “我爹会是个好官。” “嗯。”周大郎点点头。 弟弟自然是个好官,他还会是个好皇帝,而钰哥儿也会是最好的太子。 218 前夕 对于前来应征的这批佃农,周二郎…… 对于前来应征的这批佃农, 周二郎给出了解决方案,先把家里确实生活极度困难的人留用。 扶弱济贫,众人对此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当然了, 他们也不敢有意见。 这就是权威的作用。 因为不管做任何决定,你总会伤害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周老爷子那样的老好人做得再好,也无法同时满足所有人。 周二郎给出了处理意见,自然有庄子上的管事去具体执行。 这事算是处理妥当。 父子二人往屋里走, 周老爷子嘴角儿笑得合不上,频频侧目看向小儿子, 目光里满是骄傲和自得, 为儿子骄傲,得意儿子是他的。 周二郎低头摸了摸鼻尖。 好吧, 他在爹心里总是最好的。 这一折腾就是大半天的时间过去, 周锦钰担心晌午的日头太毒,会把刚栽上的小幼苗给晒伤喽, 要求傍晚再去种,等种完再吃过晚饭收拾利落, 天已经大黑了。 周锦钰还是不放心他的宝贝番薯, 想要留在庄子上确定那些栽下的小幼苗扎根成活下来再回去。 周二郎不同意。 他担心儿子万一犯起病来, 老头儿老太太没经验弄不过来。 老头儿原想着替孙子撑腰, 却被旁边儿老太太拽了拽衣角儿,他正不解,却见老太太慈爱地看着孙子笑道: “咱这庄子上包括你爷爷在内,都是种地的好手儿,钰哥儿尽管放宽心回府就是, 乖娃的身体现在还没恢复好,有府里的医官照应着,你爹放心些。” 周锦钰想到自己头疾发作时的狼狈样儿,也不想让老头儿老太太跟着担惊受怕,点了点头,“我听奶奶的。” “乖娃,跟你爹和大伯回去吧。”老太太轻轻摸了摸孙子的头。 与父母不舍道别,大郎二郎带着钰哥儿上了马车,往京城赶。老头儿和老太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马车走得很远了,才回去。 乡间的夜色很美,空旷的野外,繁星满天,清新而静谧。偶有几声小虫子的鸣叫合着车轮碾过乡间泥土路的轻微咔擦声亦不能破坏和谐宁静的氛围。 周锦钰窝在周二郎怀里,正处在似睡非睡的迷糊状态,眼皮闭上一会儿,又努力撑开,目光没什么焦距和意识地看一眼对面的大伯,又继续闭上。 大郎被小侄子的憨样儿逗得忍俊不禁。 二郎冲大郎做了个口型,“困了。” 说完,就把儿子往怀里揽紧了些,把小脑袋扳进臂弯里,给撑起一个温暖又相对封闭的环境。 周锦钰跟小猫儿似的又往里拱了拱,自觉找了个舒坦的姿势,没多一会儿就发出平稳细微的酣睡声。 大郎拽了一旁的薄毯小心得给盖上。 二郎看着大哥,感慨:“哥,咱爹头上的白头发比以前明显了。” 大郎瞅了自家弟弟一眼,垂下眼角,轻声道:“二郎不必拐弯抹角催婚。” 周二郎扑哧乐了,“好吧,大哥,弟弟就不铺垫了,那个……大哥可听说过卢氏女?” 大郎想了想,认真道;“暂时不考虑这些,以后再说吧。”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一句再说吧,截断弟弟后面所有的话。 皇权之下无父子,更无兄弟。 不出意外,二郎必然把兵权交到他这个大哥的手上,手握重兵,再娶一个世家大族的贵女,还不是普通的世家大族,而是鼎鼎大名的名门望族。 再加上二弟只有钰哥儿一个孩子,身体还不好…… 他们兄弟之间相互信任,可他无法保证自己将来的儿子没有异心,与其如此,不如把一切危险的可能都提前扼杀掉。 “孩子睡熟了,交给我吧,你歇会儿。” 大郎伸出手,从弟弟怀里小心翼翼的接过小侄子。 周锦钰落水后睡眠一直不怎么好,萧祐安又叮嘱不是迫不得已,不让用安神助眠的药物,二郎为此极是发愁。 今天许是累极了,大郎抱过来的时候竟然动都没动,一点儿要醒的迹象都没有,这倒是意外发现。 二郎喜道:“钰哥儿从王府接回来以后,我总是怕累到他,不让孩子跑,不让玩儿得太闹腾,今日里见他兴致高,没忍心拘着他,没料到这白日里玩儿累了,倒是睡得踏实。” 大郎把小侄子调整了个更舒展的睡姿,笑笑,放低了声音道:“钰哥儿的病在身上,看得见。” 他顿了顿,又道:“二郎的病在心里,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影响着钰哥儿。” “你与云娘的事,大哥不好置评,但走到今天,定也有你自己做得不到位之处。如今钰哥儿还小,你怎么管着他,拘着他,他都听你的,可他总有长大的一天……” 周二郎不语。 大郎看着弟弟,语重心长道:“二弟应当多尊重钰哥儿自己的想法,而不应当总是替他做主一切,就比方说今日孩子想留在庄子里,无非是麻烦些,把府里的医官派过来就是了。” “说到底,二弟就是要把孩子放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行。” 语毕,大郎揶揄道:“等哪天钰哥儿成了亲,你再这样儿,人家小夫妻该苦恼死你这糟老头子了。” 二郎被大哥教育,脸上不自在,低声嘟囔了句,“他敢!” 大郎握着钰哥儿的小脚腕儿,轻轻蹬了二郎一下,“如何不敢,你看我们敢不敢。” “嘘——,大哥轻点儿动他,别给弄醒了。” 大郎就笑,拍了拍弟弟的手,“二郎放轻松些,莫要太紧张,钰哥儿的病会好,我们周家会好,一切都会好。” “大哥……” 二郎动容,眼角微微红,眼睛里也浮起薄薄的水光来,威风八面的首辅大人,一声大哥叫得那是一个委屈劲儿。 仔细听,竟还能听出那么一星半点子黏黏糊糊的哭腔来,和小时候央着大哥替他出头揍人的小腔调一模一样。 大郎一阵心疼。 弟弟压力这般大,和云娘又生了不快,还差点失去钰哥儿,紧张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慢慢来吧。 周二郎偷瞄了一眼大郎脸上的表情,见大哥果然露出如他所料般的表情,假装疲惫地往大郎肩膀上一靠,“大哥,太困了,我眯会儿。” 弟弟都困了,大郎自是不再絮叨,再说他也不是絮叨之人,也就实在看不过眼了,提醒弟弟两句。 出来的时候没有料到回去如此之晚,给孩子带了毯子,大人没有,周大郎小心地脱下自己的外衫给二郎披上。 周二郎闭着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他们兄弟断然不会似赵家兄弟一样手足相残,倘若有需要,大哥命都会给他,反之,他对大哥亦是一样。 …… 工部孙侍郎满面愁容来找周二郎商量万灯塔的事事,时间太紧,任务不是一般的重,最主要还是缺银子。 这也就罢了,首辅大人还勒令不准强征民工,要求按工计酬;不准强征民财,只准按照市场价从老百姓手里买。 这真他娘的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活活把人给为难死。 “大人,银子再到不了位,下官实在是无法保证这万灯塔的工期呀,求大人体谅。” 周二郎慢悠悠放下手里的毛笔,缓声道:“缺银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之前不是一直都处理的很好吗?” 一抬手,请人落座,“那就还照着以前的法子来就是了。” 周二郎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孙侍郎大为震惊,然而更让他恐惧的是对方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冷汗从男人的鬓角处一点点儿冒了出来。 周二郎笑了笑,道:“最近天气是有些燥热,来人,端些清热的凉茶上来……上好茶,别搞那些偷工减料的玩意儿唬弄大人。” 听到偷工减料四个字,孙侍郎腿一软,跪了。 他几乎声泪俱下道,“下官实属无奈之举,实在是大人拨下来的银子不够用呀……” “知道不够用,也没耽误你贪墨银两啊。” 周二郎打断他,猛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知道这些银两本官是怎么凑起来的吗?” 周二郎咬着牙冷笑。“本官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搜罗,就连本官的月俸都贡献出来了,你再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可对得起你头上这顶乌纱——” “还是说你脑袋也不想要了?” 孙侍郎跪伏在地,颤颤不敢言。 周二郎深吸了一口气,拿手中折扇用力打了一下孙侍郎的头! 孙侍郎也是官场老油条,立即意识到首辅大人这个铁不成钢的小动作,分明是把他当做自己人的。 孙侍郎打蛇随棍上,立即抱住周二郎的大腿痛哭流涕,“大人,都是下官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有负大人重托,下官罪该万死,下官罪该万死啊……呜呜呜……。” 福至心灵般,孙侍郎突然想起首辅大人宠儿子无度这茬来,忙哭道:“下官原该以死谢罪,可下官家中还有无辜幼儿……呜呜呜……求大人救我。” 四十来岁的人,都够给周二郎当爹的岁数了,却像个乖儿子一样,匍匐在二郎的脚下哭得涕泪横流。 周二郎嫌弃得皱着眉,强忍住要踹他一脚的冲动,怒道:“救你?我还想让你来救救本官呢。” 周二郎拔出自己的腿来,恨不得现在就换身衣裳,鞋子也要换,谁知道有没有对方的口水鼻涕蹭上去。 周二郎沉声道:“皇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万灯塔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声线一冷,周二郎的视线压下来,“你毁了皇帝的救命稻草,你猜他是要抄你满门还是诛你九族?” 孙侍郎吓得面无人色,瘫软成了一滩泥,不过他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恐惧之余,敏感地从周二郎刚才的话中抓到一些东西。 皇帝、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 首辅大人的话,有点儿大逆不道啊。 孙侍郎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皇帝倘若死了,那首辅大人就是妥妥的摄政王了呀,二皇子那个蠢货如何能与大人斗。 甚至更进一步…… 电光火石间,孙侍郎的脑海中产生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孙侍郎忽然激动起来,如此一来,眼前既是他的危机,也是他此生最大的转机呀,干成了,他就是从龙之功,再不济他也可以成为摄政王的心腹! 反正眼下的情形已经不能再坏了。 你爷头的,赌一把! 孙侍郎牙一咬,豁出去了,改变论调,开始痛斥起永和帝大兴土木的罪过来。 极尽夸张,只把永和帝说成是一个亡国昏君。 周二郎见他上道,抬头望向窗外,远眺天边的云,说出一句极为高深的话来。 219 风雨前的平静 周二郎语带深意道:…… 周二郎语带深意道:“入夏以来, 雷雨天气越发频繁了。” 徐侍郎闻言看向窗外,远处的天空中聚集起了黑云,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果不其然, 夜里狂风突至,电闪雷鸣。 周二郎半倚靠在床头,手上捧了一本《奇门遁甲》为周锦钰讲解, 这书有没有用不好说, 但内容却是极为晦涩难懂,周二郎讲得亦是云里雾里。 周锦钰听得昏昏欲睡,没多会儿, 脑袋往周二郎肩膀上一歪, 竟然是听得睡着了。 周二郎哑然一笑, 除了白天让儿子多活动,这也不失为一个催眠的好法子。 安顿好孩子,周二郎看了一眼窗外频繁闪过的白光,勾了勾嘴角儿, 落下账帘,熄了烛灯, 安然入睡。 石破天惊—— 昨夜万灯塔被雷火击中, 失火坍塌! 天灾还是**, 天知道。 一切都在按照周二郎设计的剧本进行。 消息第一时间被送进宫内,永和帝乍闻之下,无法接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来人怒斥其胡说八道。 报信人却信誓旦旦表示自己绝不敢欺君,还说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大铁锅般的硕大火球从天而降…… 永和帝当场一口老血喷射出来, 昏迷不醒。 皇宫内一片兵荒马乱,魏伦立即下令封锁消息,同时派人迅速通知了周二郎。 周二郎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宫中,一众人见到他仿佛见到了主心骨,周二郎不负众望,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中诸人把后面的事安排妥当。 很快,圣旨传出,大意是皇帝突发重疾,立二皇子为皇太子,首辅大臣周凤青为监国。 二皇子身在皇宫中,却对永和帝宫殿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直到册封的圣旨传来,让他欢喜得当场就失了态。 反应过来,他急匆匆跑去皇帝寝宫探病谢恩,被拦在了宫门外……。 对于满朝文武来讲,仅存的二皇子被立为太子,周二郎晋升辅政大臣都乃是意料之中的事。 再加上现在朝中势力只有周二郎一家独大,所以旨意传出来以后,并未在朝堂上引发太大的震动,反而是民间流传起了一些不利于皇帝的谣言。 这倒也可以理解,不要说老百姓,就算是一些朝廷官员亦觉得这雷劈下来的有点邪门儿。 不管外界如何反应,周二郎在实际上彻底掌握了朝政大局。 他也更深体会到了手里握着锦衣卫的好处,不仅仅是可以掌握第一手的信息,亦可控制舆情走向。 就比如面对现下的这波流言,他可以迅速掐灭,亦可以推波助澜,善加利用,当真是一把利器。 可惜了……端王只知道用来抄家排除异己。 睡了一觉的功夫,一睁眼,爹成名副其实的摄政王了,就问这是一种什么体验。 周锦钰的心情很复杂。 但凡学过历史的都知道,自古以来摄政王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被灭族鞭尸那都是常有的事儿。 爹才二十五岁,激情满满的精神小伙儿,搁现代来说那就是打了满腔鸡血,且事业攀上高峰的创业青年,这时候劝爹隐退,先不说走到这一步退不退得下来,就是爹他自己也绝无可能有这个心。 心里担忧,周锦钰却没有多嘴。 他能明白的,爹比他更清楚,他相信历史上那些做过摄政王的大人物也非不懂什么叫前车之鉴,可没有执掌过乾坤的人如何能知道身在其中的人是什么感受呢。 呃……其实就是, 周锦钰有自知之明, 明白说也白说,爹能被他指挥才怪。 他当下能做的就是相信爹,理解爹,别给他添麻烦找不痛快。 “爹,爹,快快,浮子动了。”周锦钰压着激动急声催促。 “嘘——别急,还在试探,没咬实钩子。” 夕阳下,亭亭如盖的碧荷深处,露出小船一角,任谁也想不到此时周二郎还有闲情陪着儿子钓鱼。 鱼浮晃荡几下,猛地下沉,周二郎把钓竿儿交到周锦钰手上,握着儿子的手微微用力,向上一提,一条巴掌长的小鱼被钓了上来。 “爹,好像是条小鲫鱼,回家我们做鲫鱼豆腐汤。”周锦钰歪头咧着小嘴儿乐,可爱得很,周二郎摘了一片荷叶扣在了他头顶的小斗笠上。 胡安撑着船,心里暗自偷笑,实话说,老爷这半吊子的钓鱼技术也就是唬弄唬弄小少爷这种啥都不懂的。 这都钓了多半天了,那怕算上刚钓上来的这条,旁边儿水桶里统共也就两条小鱼儿,做个鱼汤,也就刚够他们爷儿俩喝。 钓上一条如此不易,这小少爷能不激动嘛。 他正想着,就听周锦钰道:“爹,你真厉害,钰哥儿平日里都没见过你钓鱼,第一次钓我们就收获这么多” 胡安:“……” 周二郎脸上带着几分回忆,“这是爹第二次钓鱼,第一次是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同你大伯和姑姑钓过一次。” “不过鱼没钓上来,倒是钓上个老鳖精来。”周二郎笑。 胡安:“……” 周锦钰眨着大眼睛,“真的呀爹,那你们运气可太好了。” 小孩儿的眼珠像是淬过水的黑宝石一样明亮清澈,周二郎突然发现自己儿子的眼睛好像开始由圆变长,鼻子好像也有了变化,身上有了越来越多和他更相像的特征。 真的是不知不觉在悄悄长大,周二郎既期待,又不想要儿子太快长大。 他再一次抛了鱼钩下去。 刘三儿给精心调制的鱼饵儿他没有用,就只用了简单的蚯蚓,他其实内心极为讨厌虫子,尤其是蚯蚓这种滑腻恶心的虫子,看见甚至想吐。 但他仍旧极为淡定从容的从小罐子里捏起蠕动的蚯蚓,仔细地穿在鱼钩上,因为这才是对待“饵”的正确态度。 刚才胡安寻摸来寻摸去,无非是在找适合垂钓之处,他岂能看不出来,但他的目的不在于钓鱼。 他要通过钓鱼的过程让儿子明白“钓”字的精髓唯有耐心二字,鱼儿上钩之前,你必须要耐得住寂寞。 周锦钰知道爹这一杆子下去,到鱼儿上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闲得无聊,想要脱了鞋袜,把脚伸水里玩儿。 周二郎手在水里划拉了两下,现在已经进入伏天,又晒了半晌午的阳光,水温并不很凉,周二郎给儿子脱了鞋袜,自己也一道脱掉下水。 别说,把脚伸入微微泛着一点点凉意的水中,确实惬意舒爽。 怕周锦钰掉水里,周二郎一只手虚扶着儿子,一只手握着钓竿,周锦钰手里握着个莲蓬,从里面扣出莲子来吃。 新鲜的莲子,清甜中又似乎带着一点儿微苦,比单纯的甜又别有一番风味。 周锦钰尝着味道不错,他自己吃一颗,给周二郎吃一颗。 吃着莲子赏着荷,垂钓,戏水;微风拂面,坐看天边晚霞满天,当真是不亦乐乎。 比之前两次,第三条鱼来得似乎格外快,周二郎感觉着手上杆子被拉动的力度,估摸着这次很可能是个大家伙,便仍旧让儿子起杆,他在旁边辅助。 哗啦!一声。 一尺多长的大鲤鱼被带出水面。 “爹,大鱼!”周锦钰惊叫出声。 周二郎笑道:“运气不错。” 胡安:“……” 周二郎把鱼杆交给胡安,不允许儿子继续光着脚丫子,要给穿上,周锦钰不乐意,“爹,我还没过瘾呢,又没一直在水里泡着脚,不碍事的。” 周二郎不惯着他,一边给擦干脚上的水分一边道:“碍事不碍事,爹比你清楚,想玩儿,又不是没有下一次。” 周锦钰反驳道:“来多少次,还不一样不让人尽兴。” 周二郎捏了一下他小耳朵,“不尽兴就对了,下次还会想着,一直有兴趣。” “倘若一次玩儿腻歪,下次不就没意思了。” “爹,你就强词夺理吧。”周锦钰白了周二郎一眼。 周二郎就笑,吩咐胡安开船往岸边划,出来的时间不短了。 周锦钰确实不高兴,倒不是他任性,主要是这样事儿累积得多了,虽然知道周二郎是为他好,但也会有逆反。 周二郎小声哄着说好话,又给儿子道了谦,说是担心儿子着凉受罪,小心些总没坏处。 周锦钰默默拿起鞋袜往脚上套。 看儿子乖巧听话的模样,周二郎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想着:再大些,孩子再大些,身子骨再壮实些,他肯定就不会这样管着了。 周锦钰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周二郎带他采摘莲蓬,没多一会儿就把这茬过去了,父子俩有说有笑起来。 周二郎问儿子要不要采荷花回去,周锦钰说府里有荷花,就不摘外面的了。 到了岸边,上到自家马车上,周二郎又就钓到的三条鱼该怎么个吃法,询问起儿子的意见来。 周锦钰兴致勃勃得说鲫鱼做汤肯定是最鲜,大黑鱼可以红烧着吃,越说越兴起,大眼睛里带着光。 周二郎见儿子注意力彻底转移,边点头边赞赏,说晚上就让厨房这般做,让全家都尝尝他们爷儿俩今天的劳动成果。 回到家中,周二郎吩咐厨房今天晚上这三条鱼务必按照周锦钰的说法,做得好吃些。 老爷亲口吩咐,厨房里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只是这鲫鱼以及鲤鱼都是河鲜中的下品,若想做出不凡来,并不容易。 不容易是真,但少爷吃高兴了,老爷真金白银的赏赐也是真。 有赏赐就有动力。 厨子用心,再加上自己钓的鱼从心里上就觉得香,周锦钰晚饭吃得极为开心,小脸红扑扑的,周二郎赏了厨房几人银钱,皆大欢喜。 与此同时,周二郎让人查的有关二皇子早产一事,亦有了眉目。 220 驾崩 午后,皇宫永和帝的寝殿内。偌大…… 午后, 皇宫永和帝的寝殿内。 偌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这样死一般的沉寂, 安静到让人心里发怵。 一阵风吹起明黄色的帷幔, 帘子后有拉风箱似的粗喘声传出。 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瘆人。 “来人呀,来人,翻身, 朕要翻身……” 永和帝嘴唇干裂起皮,面色苍白如纸。 他仰躺在龙榻上, 想要翻一翻身都困难无比。 喉腔里断断续续喘着粗气。 他费力抬了抬胳膊,又无力垂下, 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唤。 苟延残喘,他哪还有半分九五至尊的威风,自然也无需再怕他。 近前伺候的小太监面无表情杵在他床前不远处, 任他如何□□哀嚎,像块石头墩子一样,纹丝不动。 他可不会随便动他,动一动, 他若疼了, 指不定又要治罪。 自打永和帝病重卧床, 几乎每天都有宫女和太监因为伺候不周,被他重罚,在他身前伺候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精神高度紧张。 若是惹怒了他,运气好些,赶上周大人在,还能留下一条性命;运气差点儿, 一顿板子下去,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他们盼着永和帝驾崩不是一天两天了。 哗啦,珠帘晃动,魏伦从外面走进来。 小太监不敢怠慢,忙站起身躬身行礼,魏伦摆摆手,小太监应声退下。 看到魏伦进来,永和帝突然激动起来,面目狰狞,对着魏伦怒目而视,“你——,你这个背主的狗奴才,不得,不得好死!” 魏伦向前两步,似是嫌弃皇帝身上的怪味儿一般,在龙榻几步远处停下,冲永和帝轻淡一笑,“陛下勿要躁动,小心气大伤身。” 闻言,永和帝五指用力抓紧身下布料,干枯的手背上青筋乱跳,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拿魏伦没什么办法,只能拿拳头胡乱捶打床榻,嚷嚷着要见周二郎,要见二皇子。 相比永和帝的狂躁,魏伦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开口:“首辅大人日理万机,替您操劳着国事,怕是抽不出时间来见您,至于二皇子——” 魏伦轻轻勾了勾嘴角儿,继续道:“二皇子如今已经被您册封为皇太子了,正迫不及待等着您给腾地儿呢,他哪有心思来给您尽孝呢。” “呵~。”魏伦声音极轻的,带出嘲讽的尾音。 “逆臣贼子!拉下去,拉下去!” “给朕千刀,千刀万剐……”永和帝嘴唇哆嗦,气得语无伦次。 魏伦淡淡一笑,“看到陛下这般绝望,老奴突然间就想起当年一些往事,陛下可还记得老奴并非是自愿做太监的,老奴那时也如同陛下这般绝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永和帝怔愣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些什么——魏伦是被他强迫自宫的。 因为他需要绝对可以信任的人在身边,无根的太监最是合适不过,魏伦能干且忠心,用得也顺手…… 他想起魏伦每次表忠心的时候,总喜欢说:老奴是无根之人,从进宫那天起就无牵无挂,心中只有陛下您一人,除了依靠陛下,奴才还能依靠谁呢? ——原来那些都是反话。 不理会永和帝的错愕,魏伦微微俯身,轻轻替永和帝理了理被面,淡淡道:“陛下觉得魏伦对您有用,就让魏伦做了太监;如今又觉得离不开周大人,便赐他一杯毒酒,让他给您陪葬;” “陛下的赏识和看重,让人承受不起呢。” 说完,魏伦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寝宫。外面阳光正好,他终于为自己报了仇,可他的一生却早就被毁得面目全非,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许是白天刺激太过,半夜里,永和帝突然情况不妙,面色灰白,呼吸急促,口中吐着白沫。 宫中御医匆忙过来查看,见此情形,冲魏伦摇了摇头,道:“撑不过今晚。” 魏伦垂眸不语,半晌后,摆了摆手,命人速去通知周二郎。 周二郎接到消息后,却没有立即进宫。 消息是真是假,魏伦是否被人胁迫,都未可知。 他自然不会犯徐庚和端王的错误,做好后手以防不测。 二郎嘱咐萧祐安看顾好家里人,倘若看到皇城中有烟火信号放出,则立即带人从密道出城。 萧祐安点点头,叮嘱他行事小心。 辞别萧祐安,周二郎带着大哥以及胡安从府里出来,先去了一趟锦衣卫,带上精锐心腹,这才快马加鞭赶往宫里赶。 到了宫门口,周二郎把锦衣卫的兵符令牌交到周大郎手上,道:“大哥勿要担心,如今整个朝堂以及皇宫都是我的人,此番布置只是以防万一,半个时辰之后,胡安若出不来送信,大哥便率人闯宫。” 大郎什么都没说,目光直视二郎,双手用力握了一下弟弟的肩膀,一切叮嘱和关心都在不言中。 周二郎点点头,带着胡安策马上前叫门,守门之人自然认得他,忙小跑着打开宫门相迎,把人放进来,复又迅速关上。 伴随着一阵吱扭声,宫门一点点闭合,将周二郎的身影隔绝在宫门之后,大郎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皇宫内,君臣终于再次见面。 只不过这次是周二郎站着,居高临下,有些怜悯地瞅着龙榻上奄奄一息的永和帝。 见到周二郎,永和帝灰败的眼珠突然迸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光亮,胸腔剧烈震颤,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声,他着急地蠕动嘴唇,拼命想质问什么。 周二郎万万没想到永和帝吊着一口气儿见自己,是为了来兴师问罪,果然和端王赵修远是一家人——没有一丁点儿自知之明。 周二郎开口,声线淡淡,“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慷慨丈夫志,生当忠孝门。” “陛下,周凤青当年一腔热血忠君报国,难道不是您逼着臣一步步学会尔虞我诈,玩弄权谋之术的么?” “所以,周凤青也罢,徐庚也罢,端王也罢,哪怕是太子,都是被您一步步逼到了谋反的绝路上,凡事皆有因果,陛下与其责怪臣,不如反省己身——” 噗!永和帝猛地一口鲜血喷出,随后头颅像是失去了支撑般,无力地垂落在枕头上,身侧手指尖微微动了动,最终归于平静。 一切安置妥当,周二郎面无表情地走出寝殿,命魏伦传令下去,“皇帝驾崩了!” 很快,宫中就哭成一片,二皇子跌跌撞撞跑来,差点儿撞到周二郎的身上,“大人,父皇他……” 他眼里闪着疯癫与热切,唯独不见一丝悲伤。 周二郎面色沉痛,微微颌首。 二皇子忍不住抓住周二郎的衣袖,颤声道:“大人,那我——” 周二郎打断他:“太子还是先进去为先帝守孝,免得被人说是不孝。” 他声音不大,语气亦不算严厉,目光中的冷冽和压迫却叫赵正桓无端畏惧,不由目光躲避。 周二郎见他露出怯意,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道:“进去吧。” 赵正桓点头,他发现今日的周大人似乎与往日不同,可能是父皇突然驾崩,心情不好吧,他未及多想,匆忙往先帝宫中跑去。 进到大殿中,赵正桓除了知道跪着哭,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直到周二郎再此进入殿中,他才彷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周二郎率群臣哭丧完毕,有条不紊地安排太子在先帝灵前继位,百官就地脱下哭丧的衣服,换上吉服,去太极殿举行登基仪式,接受百官朝拜。 先皇遗旨,新帝年幼,晋封周凤青为摄政王,辅助新皇总管朝政,有听政、议政、监政之权,为表尊崇,特赦免其朝拜之礼。 周二郎站在新帝身侧,与其一同接受了百官朝拜。 至此,周二郎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或者说此时的他已经是这个国家的真正掌舵人。 冯明恩不明白周二郎为何不趁此上位,辛辛苦苦忙活一场,白白让赵正桓渔翁得利,捡了大便宜。 冯明恩不明白,萧祐安也不理解,他对周二郎的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气急败坏跟周二郎吵了起来。 “周二郎,我真是高看了你,你可真行,关键时候你上不去,你还是男人吗,你就这点儿出息,那把椅子烫屁股是么?!!!” 周二郎懒得跟他解释,挑眉道:“岳父大人冲我发的哪门子脾气,我姓周不姓萧,一没义务替你复辟,二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好像也不是岳父您吧?” 萧祐安老脸一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一句:“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周二郎:“不劳您操心,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萧祐安无语望天,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求人不如求己,难道他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吗。 正绝望悲愤之际,就听周二郎道:“我与岳父做笔交易,你把钰哥儿的病治好,我随时把龙椅拿回来。” 萧祐安气结,“……你以为我不想治好!” 周二郎抬腿往外走,甩下一句:“我会出银子建医馆,汇集天下名医,岳父作为负责人,带头儿研究为钰哥儿治病的良药。” 周二郎不着急现在登基,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在内。 一来他虽然收编了端王和徐庚的势力,但毕竟时日尚短,如何能与人家深耕多年,亲戚连亲戚,门生连着朋友,外带联姻加持的关系相提并论。 如此一来,人心不齐不说,真遇见大事,绝对都是墙头草,靠不住。他势头猛的时候自不必说,可一旦出现颓势,结果几乎可以预见了。 二来,赵氏的宗亲和外封藩王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真要逼急了,联合起来搞事情,绝对也是个大麻烦,战争一起,又是民不聊生。 还是那句话,小火慢炖,静待时机。 他要的不是天下大乱,他要的是平稳过渡。 大乾朝的老百姓可再禁不起频繁折腾了。 天气渐凉,空气中已经有了几分秋意,兴许是心结放开,情绪好了,胃口就慢慢变好。 胃口一好,身体便也硬朗了些,最主要他现在睡眠变好了,大约是睡得好,头疾犯的频率竟也明显减少。 到底是小孩子的身体,新陈代谢好,又在生长发育中,周锦钰的气色越发好了。 他脸上也有了一点儿孩子该有的婴儿肥,别人都是俩酒窝,他只有浅浅的一个,却好看得紧, 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这是谁家的小少爷,是观音娘娘座下的小金童吧。 钰哥儿哪儿都好,就是孩子最近让大哥带的多少有点儿野。周二郎闹心。 不让吃辣椒,偷偷摸摸吃了。 不让玩儿水,大哥竟然偷偷带着学凫水,说是若是早些教会钰哥儿凫水,就不会有端王府那当子事儿,男人读不读书另说,学会生存本领是必须的。 周锦钰其实在现代是会游泳的,只是上次掉入湖中正好是冬季,天寒地冻被冷水一激,喘症犯了。 自打那次以后,身体越发不好了,他不认为自己的体力可以支撑游泳,所以从来都没尝试过。 大伯鼓励他,在旁边保护他,不得不说大伯出色的游泳技术,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而且大伯很有经验,教他辨认什么地方适合野游,什么地方水下情况复杂,绝对不能涉险。还教他倘若遇上腿抽筋应当如何自救,遇上水草缠绕又当如何处理。 大伯显然不再把他当成当初的三岁小孩儿看待。 而他也从一开始的一丈、两丈……到现在他都能游个一百多米了,原来他也是可以的。 这种身体的正面反馈对他来说真的是弥足珍贵,无形中让他对自己的身体更加乐观了一些。 周二郎耐于大哥的面子,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不吭声,今儿见到叔侄二人又要溜出去,实在忍无可忍了。 这眼瞅着可都要入秋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即便是半下午,那水温也不能和夏天相比,着凉了孩子又是受罪。 见二郎跟个拦路虎似的杵在眼前,挡住去路,大郎看了看他,一挑眉,“二弟拦着有事儿?” 周二郎的借口张嘴就来:“大哥,今儿下午我难得有空闲,想要带钰哥儿练会儿书法。” 周锦钰从旁边插嘴,“爹,我和大伯一会儿就回来,回来我再跟爹练习书法,不耽误事儿的。” 周二郎低头捏了捏他耳朵,“没规矩,爹没教过你吗,大人说话,小孩子不准插嘴。” 周大郎:“二弟读圣贤书,百官之首,自是懂规矩的,那便给钰哥儿做个榜样,你当知长兄如父,大哥的话你听是不听?” 221 叛逆期来了 周大郎一向话少。 他很…… 周大郎一向话少。 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 更不会当着钰哥儿,不给自己弟弟面子。 周二郎知道大哥这是生气了,陪着笑道:“大哥的话, 我那敢不听。我看书也有些累, 索性同大哥一道出去散散心。” 闻言, 周锦钰低头抿着嘴儿偷乐,被周二郎撸了他小脑瓜一把,周锦钰就不笑了,小嘴儿努力绷住。 旁边周大郎看着爷儿俩的小动作嘴角微微抽搐,弯腰抱起周锦钰,冲周二郎点点头,“外面车上等你。” 周二郎无奈,只得回屋换衣,换好衣服出来,三人坐着马车往西山方向去。 去的正是上次周二郎带儿子钓鱼的紫玉山庄。庄子在京城西边儿,属于是玉带河的上游,依山傍水,景色秀丽。 乃是当年萧祐安做太子的时候, 斥巨资修建的私家园林, 后来前朝覆灭, 这处宝地被赐给了端王,如今又落到了周二郎的手上。 只不过周二郎膈应端王, 命人重新修葺房屋,里面的一应用具统统不要, 一律换新的,因此暂时还不能住。 坐马车到山庄,抄近路也得小一个时辰, 对于现代人来说时间不算短,但对慢生活的古人来说,不算长。 况且车上除了书籍,象棋,围棋等消遣物件儿,还有周锦钰喜欢的小吃食,路上完全不会无聊。 放下那些心结以后,周锦钰尽情享受着富贵小少爷的生活,这会儿脱了鞋子,屈膝靠在周二郎身上,正津津有味儿地看一本杂记。 大郎同二郎说起爹娘想要今年回老家祭祖的事儿。 周二郎现在的情况自是回不去的,他道:“大哥这次同爹娘一道回去,从族人里挑些好的,带过来吧。” 周大郎点头应允。 周二郎不由唏嘘:“说起来,我们周氏一族,祖上亦是出身皇族,只不过朝代更迭,千百年过去,不复当年荣光。” 周大郎抬眼看他。 “前几日,江宁周氏派了人来见我。” 周二郎道。 周大郎点点头,“小时听爹说过咱们庄子的来历,好像确系从江宁那边迁过来,不过这都多少代了?” 周二郎轻笑,“ 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呗。” 大郎也笑,“你怎么打算?” 周二郎轻轻叹了口气,“卢氏,周氏都是名门望族,俗话说文人的嘴,杀人不见血的刀。” 周二郎声线压低,“所以,这嘴还是替我们说话比较合适,大哥这次回乡祭祖,就顺道去拜访一下吧。” 周锦钰听着爹和大伯的对话,他终于明白爹为什么要做危险系数如此大的摄政王。 ——只因摄政王只是暂时的,他的最终目标还是那把龙椅。 “想什么呢,一页书半天都没翻了。” 头顶上方传来揶揄的笑声。 周锦钰抬起头来,一笑,“爹,我看到书上说抚仙湖里有一种鱼特别美味。” “是嘛,叫什么名儿。” “说叫什么抗浪鱼。” “好名字。” …… 说话的功夫,马车停下,到地方了,几人从马车上下来。 高远而湛蓝的天空中,偶有飞鸟掠过,山野开阔,让人不由神清气爽。 庄子就在山脚下,玉带河最美的一段,被巧妙的围在庄子里。 朱红色的山庄大门上方匾额上,书有遒劲有力的几个黑金大字——锦钰山庄。 最先是萧祐安所提,后来换成端王的,现在又换成周二郎的字。 而紫玉山庄也被改成了锦钰山庄。 显然是才刚换上去,周锦钰和大伯前天来还是紫玉山庄呢。 周锦钰一捂脸,“这……” 大郎笑笑,抬脚往里走,一入门中,便是曲径通幽的青石小径,淡淡的花草香兜头扑来,满眼的亭台花草,水木明瑟,处处都是秀丽景致。 萧祐安的品味向来都在线,会玩儿,也会享受,他精心建造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平日里小住亦是不错。 周锦钰松开周二郎的手,像撒欢的小鸟儿跑在牵头,胳膊底下插俩翅膀,扑棱扑棱他能上天喽。 周二郎朝大哥看了一眼,疑惑,“大哥,钰儿怎么这般兴奋?” 周大郎笑而不语。 二郎不让干的事儿,侄子在这儿都能干,可不高兴。 见大哥不说,周二郎撇撇嘴角儿,心里还怪酸。 沿着小路没走几步,就到了河边儿,,因为是上游水,端得是碧波粼粼,清澈无比,最主要私家所有,足够私密。 大乾朝人游泳前亦有自己热身的土法子,以防止下水以后抽筋。 周锦钰在现代就很喜欢游泳,他有教练教授的,更科学的热身法子,有针对性的对腿部和肩部进行拉伸。 大郎觉得稀罕,曾问他从哪儿学的,他就说是自己觉得这样舒服就这样做了。 大伯爱信不信,他反正佛了,大不了就在大伯面前掉马甲呗。 大郎很是轻松随意地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动作,目光瞥向二郎,眼角扫过去几分揶揄,“这么多年不下水,二郎还行吗?” “大哥瞧不起谁?” 周二郎洒脱地一扯衣服带子,甩掉衣裳,非常干脆地趟进水中。 他感觉了一下水温,勉勉强强可以让儿子下水的程度吧。 扑通,水花四溅。 周二郎循声侧目过去,周锦钰的小脑袋已经从他身边不远处的水里探了出来,龇着小白牙,冲他咧着嘴儿乐呢。 “谁让你这样入水的?” 周二郎脸儿都吓白了。 他和大哥都是在小清河里扑腾着长大的,可太清楚新手和老手的区别了,敢一猛子扎下去的,必然是极为自信。 大哥就罢了,钰哥儿他也敢??? 哪儿来的自信,太莽了! 见他发火儿,周锦钰先是微愣了一下,吐了吐舌头,腿儿一蹬,还是乖乖地游向周二郎。 心里怒急,周二郎也知道这会儿在水里也不是管教孩子的时候,强压着火儿没多说什么。 带孩子游了没多会儿,周二郎就说水里凉不能常呆,强行把周锦钰拎上了岸。 周大郎能理解弟弟紧张小侄子,知道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他,叹了口气,没拦着。 敢让小侄子出来玩儿水,他自会把风险控制在自己能把控的范围内。 首先,这一片的水域他都仔仔细细摸查过好多次,确认水下没有什么隐患,水位也不算太深。 一开始他都寸步不离的跟着,后来才慢慢放手,虽然放手,视线从来没离开过孩子,距离也保持绝对能及时出手救援的范围。 甚至孩子有几次自大的举动,他都故意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就是要小侄子体会到恐惧和绝望,明白不管水性有多好,都必须对水有敬畏之心。 扎猛子是难度比较大的动作,小侄子跃跃欲试,他让他尝试了一下,没想到钰哥儿的悟性极强,第一次就成功了。 他想让小侄子记住这种挑战成功的经验,才会让他在有足够安全保障的情况下继续做这个动作。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玩儿了个寂寞,周锦钰怏怏地跟着周二郎回家。 他以为自己够迁就他爹了,却不想周二郎憋着一肚子火气等着他呢。 周二郎饭前不会训斥孩子,睡前亦不会让儿子哭着入睡,但这事儿不会就这么过去。 淹死的都是胆儿大的,钰哥儿这苗头,必须得给他狠狠掐死! 野水里游泳最忌讳就是头朝下,因为你并不清楚水下是什么样的复杂情况。 大哥胆子大,那是因为大哥他有胆子大的资本,钰哥儿就得有自知之明。 第二天一早,周锦钰吃过早饭,跟着大伯出去遛了个弯儿回来,刚一进屋,周昌过来禀告,“少爷,老爷在书房,说是让您过去一趟。” 周锦钰微微诧异,“我爹今天没出门吗?” “是的,少爷。” 周昌有一说一。 “好吧,我知道了,你忙去吧。” 周锦钰纳闷爹有什么事找自己,忙快步往周二郎书房去。 他敲了敲书房门儿。“爹,你找我?” “进来吧,钰哥儿。” 周锦钰推开门儿,先探进去个小脑袋,拖着腔,叫了一声:“爹——” 喊着就欢欢喜喜地快步跑上去,亲昵地往周二郎跟前蹭,“爹,你今天没出去呀。” 周二郎看着他,儿子越是这般可爱,他心里就越紧张孩子。 “钰哥儿站好。”周二郎扶正他。 周锦钰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是他爹要教训人的前奏,先让你站好。 果然周二郎下一句就是,“爹有话和你说。” 周锦钰眼睛眨了眨,抬头看向周二郎。 周二郎表情严肃,“钰哥儿知道往水里扎猛子很危险吗?” 爹啊,您可真行,这都过去一天的事了,您还跟这儿等着呢。 好吧,沟通很重要。 周锦钰先给周二郎降火,“对不起爹,钰哥儿让你担心了。” 周锦钰的小聪明小把戏,那得周二郎自愿上钩才能奏效,周二郎不想上钩,说多少都没用。 他道:“钰哥儿,你不用跟这儿做铺垫,你直接回答爹的问题。” 周锦钰被他噎的一窒,只好道:“爹,我有把握才敢去做的。” 周二郎冷笑,“自古以来,淹死的都是自以为有把握的,你既然认为你自己如此通水性,那么你告诉爹,夏天的水和现在的水相比,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这不是明摆着吗,现在的水温更低了一些呗。 周锦钰如实回答。 “呵~”周二郎笑了,“钰哥儿还说自己有把握,其实你连水的特性都搞不清楚。” “爹来告诉你,夏季天热,水的上层同下层水温不会相差过大,但现在的天气则不然,那怕你摸着水面的温度可以,但实际上下层水温要低得多,你猛子扎得不深倒也罢了,一旦扎得深,很容易伤到头不说,更容易因为骤然被冷水刺激,造成抽筋,极为危险。” 周锦钰小声辩解,“爹,我才这么高,身子又轻,不会扎很深的,再说我是一条抛物线下去的,马上就借助水的浮力上来了。” 周二郎听不懂儿子说的什么抛物线,什么浮力一堆乱七八槽的东西,但他知道儿子在狡辩,不由皱眉。 “周锦钰,爹在同你说水,你跟爹谈你的技术?” 周锦钰:“爹,你不相信钰哥儿,难道还不相信大伯吗?大伯会保护我的。” “不要拿你大伯做挡箭牌,你大伯的经验是你大伯的经验,不能完全套用在你身上,你大伯觉得没问题,不代表你没问题。” “可是我跟爹说的是大伯会保护我,爹为什么跟钰哥儿谈大伯的经验适不适合钰哥儿?” “???” 周二郎恼羞成怒。 222 父子博弈 周锦钰一向很听二郎的话,还…… 周锦钰一向很听二郎的话, 还是头一次同周二郎这般针锋相对的顶嘴。 儿子学会反击了,反击的还不错,知道抓他话里的漏洞, 这是好事儿。 倘若孩子真是逆来顺受不懂反抗的性子, 周二郎才真着急。 但,反抗归反抗,对象却不能是他这个当爹的, 哪个孩子不得听爹话? 周二郎淡淡敛了眉眼,随手翻开书桌上一本书,低着头翻阅,他不说话了。 周锦钰被二郎晾在一边儿, 咬着嘴唇,委屈得睫毛微微颤抖,不能以理服人就来冷暴力是吧。 ——你会的, 我也会! 小孩儿藏在骨子里的倔强噌噌噌往外冒头儿,一言不发, 就跟周二郎杠上了! 书房内静悄悄的,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 为二郎身上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色光晕, 男人的眉眼平和而安静,让人感到舒适和安心也让人觉得亲切信赖。 ——假的! 爹就是那白璧无瑕的汤圆子。 似是觉察到儿子的视线, 周二郎抬了眼皮, 不咸不淡地扫了儿子一眼。 周锦钰立即挺直腰杆,抬起小下巴,那姿态妥妥在挑战二郎的权威,表达他的不服气。 周二郎举起书本,借着书本的遮挡, 嘴角微微抽动,不服是吧,你看爹治不治得了你。 周锦钰这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周二郎心疼吗,他心疼死了。 早就想抱起来,给揉揉腿,问站得累不累;摸摸小脑瓜,哄着说好话,直到把儿子给哄笑了。 但他不能这么做,这样做了,前面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允许孩子做的事,一开始就不会让孩子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侥幸心理。 只是他没有想到,儿子的小脾气上来,竟然这么能犟。 到了这会儿就是博弈,儿子就是在赌自己舍不得真惩罚他。 他当然不能给孩子这种错觉,一次管不住就会次次管不住。 周二郎绕过书桌,走到儿子面前,一弯腰,把孩子抱起来。 周锦钰委屈地趴在周二郎肩膀上,大眼睛里闪过狡黠,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杵着不累吗,咱们省点儿力气,靠墙站。” 周二郎把儿子往墙上一贴,“当然,钰哥儿若是觉得太累,爹允许你坐下来歇会儿。” “……” 周锦钰凝固住了。 周二郎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一副打持久战的口吻,“若是渴了,饿了,钰哥儿就同爹说,好吗?” 周锦钰:“……” 眼睁睁看着周二郎要离开,周锦钰气得一屁股滑到地上,你不是允许我坐吗,那我就坐! 他仰起小脸儿,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周二郎,那意思大概是:我就赖皮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周二郎的办法是回身拿了个厚垫子给儿子塞到屁股底下。 你不是要坐着吗,爹让你坐得更舒服一些。 又无聊的坐了半个时辰,周锦钰认输了,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红着眼圈儿,冲周二郎的方向道: “爹,我腿坐麻了。” 周二郎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儿,走到周锦钰面前,给抱到旁边儿矮凳上。 “哪只腿麻了?” “两只都麻了。” 周二郎蹲下身子,给揉了一回儿,问周锦钰还麻不麻。 周锦钰故意折腾他,说还麻。 周二郎抬手捏了他小耳朵一下,“说慌。” 被爹揭穿,周锦钰小脸一红,不吭声了。 周二郎站起来,“好了,既然腿不麻了,那钰哥儿就继续站着去吧。” 周锦钰脸黑了:爹,你装什么傻,我都跟你服软了,别说你看不出来。 但周二郎显然不接受他服软的方式。 周锦钰只好硬着头皮,低声道歉:“对不起爹,钰哥儿错了。” “钰哥儿错哪里了?”周二郎挑眉看他。 “不该在河里扎猛子。” 周二郎点点头,“钰哥儿还记得爹上次打你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是救浩哥那次。” 周二郎又道:“爹是因为你救人才打你的吗?” 周锦钰摇摇头,“爹是因为钰哥儿做事太过冒失。” “好。同样的,这次爹惩罚你也不是因为你扎猛子,而是因为你莽撞。” “爹来告诉你,你哪错了。” 第一,你想在水里耍,但你对水不足够了解,不足够敬畏。 第二,他人积累出的经验,你认为自己拿来就可以用,天下哪有如此容易之事? 若真如此,那还行什么万里路,只要读万卷书就可以了。 就比如这一次,你大伯的身体铜筋铁骨,他自幼洗冷水澡,早都已经习惯了,所以说大伯的身体对寒冷的感知是不够敏感的,他冬天穿单衣都不会觉得冷,钰哥儿可以吗? 周锦钰摇摇头。 周二郎继续道:“对大伯来说,现在的水温完全没问题,但对于钰哥儿来说,水面上的温度还算勉强可以,但水面之下对于你来说就有些凉了。” “还有,你本身就有头疾,冷水骤然刺激大脑很容易就发病,你这次侥幸没有,不代表下次不会。 大伯不够了解你的身体状况,但你自己应该了解你自己的身体,所以钰哥儿你没有自知之明。” 周锦钰被他说的低头不语。 周二郎抬起他小下巴,温声道:“钰哥儿自己说,爹该不该生气,该不该罚你? 周锦钰轻轻点了点头。 “那好,钰哥儿去把戒尺给爹拿来。” “……啊?” 周锦钰懵懵地抬头看向周二郎。 周二郎抬了抬下巴,“就放在爹的书桌上,去吧。” 周锦钰不去。 体罚小孩儿是不对的,他不能助纣为虐。 周二郎见他不动,问他:“钰哥儿确定要爹自己过去取吗?” 万恶的古代社会…… 入乡随俗算了! 周锦钰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乖乖把戒尺拿过来递给周二郎。 他想了想,把左手伸出来。 周二郎问:“钰哥儿自己说要打几下?” 周锦钰咬了咬牙,眼一闭,右手摊开,五根手指头晃了晃,那意思是打五下。 “好,爹听钰哥儿的。” 周二郎下手,要么不打,要打肯定就不会做做样子,但是孩子的手心有多嫩啊,嫩豆腐似的,他也不可能真的用多大力气。 让儿子知道疼,明白犯了错误不会会被迁就,目的也就达到了。 周二郎一只小手打了三下,一只小手打了二下。 周锦钰虽然被周二郎打了手心,但觉得他爹说的确实有道理,心服口服,也就不觉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不过出于面子上的原因,他一天都对周二郎爱答不理,更不会主动往前凑。 傍晚,饭菜上桌,周二郎迟迟不过来,云娘派人去叫,去叫的人很快回来回话,说是老爷胃口不适,晚饭就不吃了,不用等着他。 朱云娘问:“府里的医官可曾瞧过?” “回夫人,已经瞧过了,说是思虑劳累过度引起的脾胃失和,休息调养两日也就过来了。” 见没有大碍,朱云娘放下心来。 周锦钰目光闪了闪,没吭声。 周凤英道:“我就管着一间铺子,七八个人,都觉得每天忙忙叨叨没个闲着的时候,咱整个大乾朝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得二郎操心,能不累吗。” 朱云娘笑笑,“大姐说的是,好在咱们周家人口简单,一家和睦,内宅没有什么烦扰二郎的事。” 周凤英点头赞同,道:“以咱们周家现在的地位,将来我们兰姐儿找夫家,别的咱也不图他啥,人品好,知道心疼人,不纳妾就足够,别的咱家都有。” 朱云娘笑,“咱们兰姐儿是个有福气的,自是能找个好郎君。” 兰姐儿听着娘和舅妈讨论着自己的亲事,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人品肯定没问题,会心疼人就更不用说,他这么多年一个女人都没有,娶了自己应该也不会纳妾。 哪儿都好,就是不知道二舅会不会同意,可是就像娘说的,周家什么都有了,找个男人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日子过得舒坦吗。 她自己是什么样,在胡安面前就可以什么样儿,也不用装来装去累得慌。 而且胡安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也没兄弟姐妹,成亲以后,她还可以住在自己家里,守着亲娘,亲舅,也不用担心胡安敢给自己气受。 最合适不过。 吃过晚饭,周锦钰走到自己屋门口,脚步顿了顿,又折返往周二郎屋里走去。 “少爷过来了。” “嗯,我爹睡下了吗。” “没呢,刚吃过药,躺着歇息呢,少爷进去吧。” 周二郎在里间听到儿子的动静,反手把桌上放着的饭碗和菜碟子藏在床头百宝阁下。 往床上一躺,微微闭了眼。 周锦钰往里间走,看到层层垂垂的纱帘后,爹半靠在榻上,看到他进来,冲他招招手,道: “钰哥儿怎么不睡觉到爹这儿来了?” 周锦钰走上前,小手放在周二郎肚子上,替他轻轻揉了揉,“爹,你好些了吗。” 周二郎揉了揉眉心,颇有几分有气无力的语气,道:“无妨,不是什么大毛病。” 周锦钰斥责他,“等成大毛病就晚了,以后爹不准再喝酒了。” 周二郎:“……” 百密一疏,貌似给自己挖了个小坑。 周锦钰又道:“爹管着一大摊子事儿,永远都忙不完的,以后我要监督爹,晚上不准熬夜做公务。” 周二郎一伸手把儿子抱上床铺,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了一些。 笑道:“那你可监督不了,爹可以等你睡着了再做事。” 周锦钰一挑眉:“那还不简单,把我的床搬到爹屋里来不就行了,你起来,我都能知道。” 周二郎一脸嫌弃,“你都多大了,还跟爹一个屋?” 周锦钰:“我又不跟你一个床,那穷人老百姓没那么多屋子的,不也得挤在一个屋子里。” “之前在周家庄的时候,我听说二妮儿,就是周春笛他们家,全家都在一个炕上,人家不也那么过。” 周二郎就笑,“可咱家不缺屋子,也不缺床。” 周锦钰没好气瞪周二郎,“爹,你可珍惜点儿我吧,等儿子再大些,你想亲近都摸不着,你没听说吗,父母跟孩子的时光也就那么几年。” 周二郎眯眼瞥他,“怎么,娶了媳妇儿忘了爹?” 周锦钰双手交叉往头后面一枕,眼睛望着头顶的帐子,有些感慨道:“爹,我不羡慕人家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只喜欢无牵无挂。” 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周二郎自然明白儿子在想什么,不由握紧了儿子的小手,就算穷全天下之力,他也会想办法把儿子的病治好。 223 我爹以理服人(小修) 周锦钰…… 周锦钰对自己爹的腹黑程度显然了解还不够, 死乞白赖非要跟周二郎住一屋子。 在他看来,爹妥妥就是个工作狂,如今做了摄政王, 只会更加变本加厉,他不能让他爹年纪轻轻把身子给熬坏了。 周二郎趁火打劫跟儿子谈条件:人可以进屋, 那只猫绝对不行。 肯定是爹比猫崽子重要,周锦钰点头同意。 周二郎捏了把儿子的小腮帮子, “乖娃。” 周二郎吩咐下人,把钰哥儿的床搬到自己屋里去,大郎看到爷俩折腾,不解地问是怎么回事。 周二郎抬手抚额, 一脸无奈之色,解释:“哥,钰哥儿前几日半宿起夜,被吓着了, 非得说看见鬼怪了,要和我一个屋子睡。” 周大郎点点头,道:“小娃子都有这个阶段, 你小时候晚上也不敢一个人上茅厕,你陪他些日子, 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被迫撞鬼的周锦钰抬头看了他爹一眼, 没吭声, 估摸着爹是担心大伯担心他的身体,才如此说的。 安排好儿子的床铺,周二郎心情颇好地出了府,今日他还要进宫一躺。 皇宫御书房内。 新皇赵正桓正在同身边侍奉的小宫女戏耍玩闹,偷看了话本子, 要那小宫女嘴对嘴喂他饮茶水喝。 他不经意地眼风一瞥,瞳孔里倒映出一抹绯红色的官袍,赵正桓吓得一哆嗦,慌忙用力推开了身上的小宫女,迅速站直了身子,结结巴巴道,“您,您来了。” 周二郎缓缓欺上前,没理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淡漠的视线在赵正桓脸上悬停了片刻。 无声的威压,让赵正桓腿抖。 登基一个多月,足够赵正桓明白自己的处境,周凤青能把龙袍给他披上,也能随时给他扒下来,摄政王大人的威严和狠戾,领教过一次,就足够他刻骨铭心记住一辈子。 他完全不敢想象夺权失败的端王爷在诏狱里竟然凄惨至此,他去的时候正赶上端王被上刑,温热的液体从他股间流出,他瘫软在摄政王大人的脚下…… 见赵正桓低着头目光闪躲,周二郎收回了视线,随手翻了翻御书案上的奏折,道:“臣听说皇太妃要大肆给娘家请封,皇帝怎么看?” 皇太妃就是赵正桓的生母,原来的曹惠妃,因是宫女出身,太过卑微,赵正桓被记在已逝的皇后名下,尊她为皇太妃。 赵正桓本来就对周二郎又是惧怕又是依赖,又因为被周二郎逼着去了一趟诏狱,看见端王的惨状后,对周二郎的恐惧如烙印一般被植入。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作为堂堂一国之君,他竟还当着周二郎的面儿被吓尿了裤子,那种心理上的崩塌才最致命,在周二郎面前他永远都是弱者。 这会儿,他听到周二郎如此询问,想起私下里母妃怂恿他培养自己人除掉摄政王的话,心里一慌,不由面色发白,支吾道:“朕,朕听摄政王的意思。” 见他听话,周二郎也不为难他,开口道:“看在皇帝的面子上,臣这次就不计较皇太妃的不敬之言,若太妃仍旧屡教不改,那臣就只能把她交给先帝管教了。” 赵正桓腿软的险些站不住,明明母妃同他说话时,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摄政王他,他竟然这么快就知道??? 细思极恐,赵正桓不寒而栗。 他只见周二郎慢条斯理地拿起御案上的传国玉玺,把刚才翻阅的几道折子一一盖上印章。 盖完了,把折子随手一合,扔桌上,随后,周二郎淡淡地扫了赵正桓一眼,语重心长道:“陛下把皇帝托付给臣,臣对陛下自然有监督管教之权。” 顿了顿,他道:“陛下听话一些,别逼着臣把陛下交还给先帝,好吗?” 口口声声自称是臣,又一副温声细语,末了还用商量的语气问你好不好,赵正桓从未见过如此之斯文败类! 目送周二郎出了屋子,赵正桓泄愤似的,狠狠一脚踹在跪着的小宫女身上。 宫女咬牙含泪,目光中露出一丝对皇帝的鄙夷,人比人该死,摄政王大人那怕权势滔天,却从未无故为难下人,而这位皇帝陛下就只会拿太监宫女这些卑微的苦命人出气。 次日的朝堂之上,赵正桓下旨册封周凤山为兵部左侍郎,同时提拔南州府巡抚王重礼为两江总督,以皇亲国戚为代表的勋贵表示反对。 奈何声音太过弱小,反对无效。 周二郎在处理徐庚以及端王党羽时的怀柔政策,让他收买了不少人心,加上冯明恩以及洗刷冤屈官复原职的卢文康都对他死心塌地。 周二郎的权力进一步稳固加强。 …… 徐坤被从诏狱里悄悄接了出来,他眯着眼,用手挡了挡,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阳光照在身上,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恍如隔世一般。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涌起悲伤,眼泪控制不住又淌了出来,爹在前天夜里,自我了断了。 周凤青答应爹,用其他死囚犯代替家里其他人秋后处斩。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爹去的很安详,拉着他的手说,“坤儿,爹忙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累了,想歇歇了。” 死前,爹和他谈了很多很多,爹逼着他发誓,要他誓死效忠周凤青,不准生出任何叛逆之心,否则就是大不孝。 很快,他被人带到了周二郎面前。 “罪臣徐庚之子徐坤,见过周大人。”徐坤面色平静,缓缓给周二郎跪下,不卑不亢。 周二郎审视着他。 徐坤任他打量,跪得安安静静。 周二郎目光里闪过一丝欣赏,钰哥儿的左膀右臂,他要从小就为他培养。 徐坤做文臣,胜哥儿资质亦不错,又听钰哥儿的话,可以做为武将辅佐钰哥儿,同时亦能制衡徐坤。 “来人,赐坐。” 周二郎道。 徐坤忙道:“徐坤不敢。” 周二郎没有勉强他,道:“那就站起来回话吧。” 徐坤这才缓缓起身,朝着周二郎拱手行了一礼。 周二郎道:“钰哥儿的意思是让你隐姓埋名去过平淡的生活,本王欣赏你的心性,想把你带在身边培养,本王不喜欢强人所难——” 微顿了一下,周二郎视线扫向徐坤,“所以,两条路你自己选。” 闻言,徐坤目光里闪过一丝光亮,他就知道钰哥儿会为他求情,就像他亦会为钰哥儿求情一样。 如何选择,他早就有了决断,男儿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又岂能做那庸庸碌碌之辈,他没有犹豫,单膝跪地,脆声道:“徐坤愿鞍前马后,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周二郎微微勾了勾嘴角儿,果然同钰哥儿说的一样,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该硬的时候硬,该表忠心的时候马屁拍得照样漂亮。 小小年纪,比自己家傻儿子有心计太多。 二郎忍不住有些许感慨,若是有哥哥明熙护着,徐坤算什么。 当初也正是自己对长子期望太大,要求太高,自然揍得就格外狠些,到了小鱼这儿,是要留在身边享受天伦的,自然就宠溺更多一些。 好吧,他其实就是偏心老二。 就像他会欣赏徐坤,却不会太喜欢这样的孩子。 周二郎命人带徐坤下去洗澡换衣后,把人带回了周府,自然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给带了半个面具,赐名周佐。 对周佐的来历,周二郎就说是故人之子,至于为什么带面具,就说脸上生了痘疮,不能招风,小孩儿变化大,过两年长大些了,找个理由摘了就是。 周二郎不想让儿子认出徐坤来,麻烦。找萧祐安问了变声之法。 周锦钰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徐坤了,徐坤比他大两岁,今年已经十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他不比周锦钰身子骨弱,长得慢,如今已是高周锦钰快两头。 加上他又变了声音,最主要周锦钰根本就不会往徐坤身上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周二郎竟会把死对头的儿子接回府里养着。 是以,他只是对这个时常跟在爹身边的面具少年有些好奇,并未认出周佐就是徐坤。 倒是周佐,虽然沉默寡言的,但却时常会给他一些小礼物,都是些对方自己做的小玩意儿。 对此,周锦钰并没感到有什么奇怪,实在是府里讨好他的人太多了,不过对方一片好心,他倒也不忍辜负,也会回赠自己的一些好东西给对方。 不过,周锦钰已经适应了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他们压根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会成为好朋友。 周佐站在远处,看到钰哥儿跟贺景胜还有冯浩几个人脑袋凑到一块儿,嘀嘀咕咕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贺景胜跑开,钰哥儿同冯浩追着打,贺景胜故意放水被抓,几个人笑着,闹着,乱做一团。 周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抬脚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步履沉稳,目光坚定。 他的房间里,除了睡觉的床铺,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种书籍,他坐在书桌前,翻开书本,做工精巧的赤金镂空如意书签露了出来,就连书签的穗子坠的都是帝王绿的极品翡翠。 这自然不可能是现在的他能拥有的东西,钰哥儿送给他的。 可真是摄政王家的傻儿子,大概不知道他爹给他用的东西,样样都是无价之宝吧。 周佐无声地笑了笑,收了书籍,全身心投入到了书本中,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院子里。 “钰哥儿,明日去不去看蹴鞠,我三叔约了你大伯一起,听说这次全是高手。” 周锦钰就乐,“你信不信我大伯一出手,对方直接就是团灭。” 贺景胜不服,“那是我三叔没下场。” 周锦钰摇摇头,“胜哥儿,你对你三叔太过自信。” “你还不是一样吹捧你大伯。” “我没吹捧,只是实话实说。” 冯浩听他俩争,在一旁垂头丧气道:“你们想玩儿就玩儿,我就惨了,明日是初一,我爹要考教我功课,答不好,又是一顿竹笋炒肉。” 贺景胜不屑地撇撇嘴,道:“冯浩你那算什么,你们都是文官之家,你爹才能有多大劲儿,见过我们家祖传的鞭子没,连我爹和我叔都怕。” 周锦钰:“……” 这也比? 他冲胜哥儿竖起大拇指,“还是你们家厉害。” 冯浩有点儿好奇道:“钰哥儿,你爹那么疼你,打过你没有?” 周锦钰缓缓摇头,“我爹从来都是以理服人。” “哇,羡慕死你了。” 224 变化 不理会窗外昔日玩伴们的嬉闹声,…… 不理会窗外昔日玩伴们的嬉闹声, 周佐坐直身体让自己凝神静气,逐渐沉浸到书本的世界中。 直到屋内光线变得暗淡,这才抬起头来, 看到窗外落霞满天,方才觉察到已经是傍晚时分。 周佐放下手中书本, 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透透气, 正碰上周锦钰送走贺景胜以及冯浩折返回来。 小孩儿精致漂亮的发带尾端缀了两粒小小的嫩黄色绒球,随着主人的走动,飘来荡去的。 许是觉得好玩儿,小孩儿故意摇头晃脑甩动脑后的小百岁辫, 让猫尾巴一样毛茸茸的柔软绒球拍打他自己的脸颊。 像极了一只沐浴在傍晚温柔光线中,转圈追着自己尾巴玩耍的小猫——还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周佐目光闪了闪,上前微微一礼,“见过小少爷。” 他声音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沙哑和钝感, 有些怪怪的,再加上又戴着面具,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无形中就拉起了他与旁人的距离感。 周锦钰点了点头,就要走开, 却听周佐道:“周佐可以问小少爷一个问题吗?” 周锦钰闻言收住脚步, 抬眸看向周佐。 “不知小少爷送给周佐的东西是礼物还是赏赐呢?”周佐道。 周锦钰听得微微皱眉, 他怎么听都觉得这话里话外有那么几分质问之意。 周二郎允许儿子听自己的话,可绝对忍受不了儿子像个面团子一样,被旁人任意拿捏摆布。 因此,他平日里十分注重言传身教,让儿子明白什么是边界, 更不允许府里人对周锦钰没规矩。 周佐无礼的话,让周锦钰不舒服,你凭什么质问我, 又站在什么立场上来质问我。 周锦钰目光直视着周佐,不客气地把问题甩了回去,“你把我当朋友,给你的自然是礼物;你把我当主人,给你的就是赏赐。” “那么周佐,少爷我……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主人。” “嗯?” 周锦钰尾音挑起,漂亮的大眼睛也眯了起来,像被惹怒的小虎崽向人呲牙——就算有几分凌厉和锋芒,也实在没什么威胁性。 同他爹周二郎那样的真老虎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面具遮挡住了周佐的表情,半晌后,他稍稍后退一步,缓缓下腰,单膝跪地,“对不起小少爷,周佐对您不敬。” 周锦钰微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竟会向自己下跪。 虽然了解不多,但凭直觉他也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 周锦钰伸手把人搀扶起来,道:“我爹从来没把你当下人,你不知道吗,还有,你几时见过我把自己用的东西赏赐给下人?” 周佐沉默不言。 周锦钰又道:“我看得出来我爹器重你,我自是也高看你一眼,待你与旁人不同的。” 周佐安静听训。 周锦钰看他像只大狗一样蔫头耷拉耳的,寻思着自己说话是不是有点重了,缓和了语气,温声道:“我如何看待你,这是我的问题,你干涉不了;但你如何看待你自己却是你的自由和权力,不是吗?” 周佐没想到周锦钰竟然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久久地站在原地……。 冯府,冯浩从周府回到家中以后,径直去了冯明恩书房。 冯明恩正在低头欣赏一副新得的古画,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抬眼,见是小儿子,脸上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浩哥儿来了。” “见过父亲。” 冯浩规规矩矩给冯明恩行了个礼。 如今爹又纳了新的姨娘,说不得还要再娶一门妻氏,不出意外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弟弟出来,他要保住自己在周府的地位,就不能再向以前一样任性了。 他爹又不是周凤青,不缺儿子。 冯明恩暗自点头,自从把浩哥儿养在母亲那里以后,儿子像是脱胎换骨般,整个人变得沉稳懂事起来。 “浩哥儿今日在周府玩儿得可还好?” “挺好的,钰哥儿不是个难相处的小孩儿。”冯浩据实以告。 冯明恩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下,缓缓落坐,忽然问儿子,“爹听说,钰哥儿同那胜哥儿的关系更近一些,浩哥儿同他们在一起,会觉得被冷落吗?” 冯浩垂下眸子,“浩哥儿以前不懂事,惹了人厌,如今自然是不能与那贺景胜相比。”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地抬起头来,道:“浩哥儿有浩哥儿自己的长处,不是贺景胜可以替代。” 听到儿子如此说,冯明恩忍不住连连点头,称赞道:“我儿说得不错,看来浩哥儿你是真的长大了,爹心甚慰啊。” 冯浩谦虚,“都是祖母和爹您教导得好。” 冯明恩哈哈大笑,父子气氛融洽,想起什么似的,冯浩突然道:“爹,我在周府见到一人,看他的背影,好像是徐坤。” 冯明恩愣住,显然是大感意外。 冯浩道:“我日日与他在一起玩耍,尽管他戴了面具,但我确定那就是他。” 冯明恩不由面露感慨之色,周凤青的肚量还真是……这种胸襟和自信,自己不及他,徐庚不及他,当然端王和先皇更不及他。 冯明恩又问儿子:“这么说,你同他打招呼了?” 冯浩摇摇头,道:“浩哥儿过去只不过就是他的一个小跟班,如今地位反转,人家落到如此境地,我又何必去刺激他。我娘的教训还不够吗,没事不要给自己挖坑。” 听到儿子如此说,冯明恩目光动了动,问儿子,“浩哥儿可曾怨恨爹休了你娘?” 冯浩回道:“祖母给浩哥儿讲了大汉霍家的兴衰史,霍去病一生征战沙场,骠骑冠军,开启霍家荣光;大将军大司马霍光兢兢业业辅佐三代帝王功勋卓著,然霍家几代人的奋斗却毁于一介妇人之手。” 冯浩目光看向冯明恩“所以爹您的决定是对的,对娘来说未必是坏事,免得以后闯下更大的祸事来,终会害人害己。 冯明恩这次当真是欣慰不已,“浩哥儿,你真得很出乎爹的意料。” 冯浩笑笑,“爹说周凤青早晚会坐上那把椅子,那么钰哥儿就会是太子,浩哥儿若不上进,如何能对得起这莫大的机缘,凭什么能站在他的身边呢。” 有一句话,冯浩没有跟冯明恩说。 同徐坤在一起时,自己就是小跟班,如今他仍旧是小跟班,可他不会一辈子都是小跟班。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终有一日,他要周锦钰对自己刮目相看。 周二郎从外面回来,听周昌一字不落汇报了今天儿子同徐坤的一番对话,忍俊不禁,一副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老父亲心态,得意得不行。 他一高兴就喜欢撒钱,又赏了周昌银子,要么全周府的人都对周昌羡慕嫉妒恨呢,都知道老爷无处安放的兴奋只能通过撒钱来消解。 周昌在小少爷跟前伺候,那简直就像在伺候摇钱树一样,随时等着在树底下捡钱就行。 刘三儿酸得牙疼,不过上次被周二郎一番敲打,再酸他也不敢对周昌使什么坏水儿,老爷是什么人啊,那心眼子多的都赶上筛子眼儿了。 关公门前耍大刀,敢跟老爷玩心什么眼儿,那是他真活腻歪了,想找死。 不过这次得了银子的周昌,却没有表现出像往日那般兴高采烈。 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属于是让人一眼就能望到碗底儿的那种。 周二郎见他低头耷拉耳,一副闷闷不乐,问他,“周昌,你是对老爷的赏赐有什么不满吗?” 周昌慌忙摇摇头,又摆摆手,就差把俩脚丫子也举起来摇,他一脸着急地解释。 “没,没,没有不满,老爷和小少爷都待周昌太好了,自打来了府里,周昌过得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连周昌的兄弟老子娘都跟着沾光。” “那你为何拉着一张大长脸给老爷看,怎么,你这张脸拉长了好看?” 周二郎逗他。 周昌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老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老,老爷,周昌为您做事,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小少爷,感觉自己就像说书人故事里那大叛徒一样。” “不,不是个好东西。” 周二郎:“……” 怎么这话听着这般别扭,若非实在了解周昌,换个人来说这话,他真要怀疑对方在含沙射影,影射他呢。 “咳咳……”周二郎清了清喉咙,耐心给周昌讲道理,“周昌啊,你得明白老爷让你关注小少爷的目的是什么,明白老爷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小少爷好,少爷年龄小,老爷得保护他,明白吗……” 周昌觉得老爷说的话实在言之有理,不能再正确,高高兴兴揣着老爷赏的银子退下了。 吃过晚饭,周二郎带着儿子回屋,入了秋,明显感觉到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尤其是一早一晚更冷一些,从暖烘烘的屋子里一出来,不免感觉身上一凉。 “冷不冷?” 周二郎随手脱下自己的外衫,把儿子裹住。 周锦钰:“……” 爹,这里离咱们寝室才几步路,您至于这么夸张不? 有一种冷,叫你爹觉得你冷,不冷也得冷,你说不冷,他也不信。 周锦钰只好点点头,从了爹的意思,“好冷,谢谢爹。” 周二郎一米八,周锦钰才多高,他的外袍在周锦钰身上跟披了个床单一样,周二郎给包裹严实,抱起他来。 周锦钰内心:他们全都看不见我,本钰今年三岁半。 周二郎内心:我儿子冷不冷我能不知道,果然如我所料,知子莫若父呀。 周大郎看见自家二弟又抱钰哥儿,嘴角儿抽搐,真不知道这要抱到多大,二郎才肯承认孩子大了,不是离了他不行。 凤英就直接了,道:“大郎,你瞅瞅咱家二郎这个黏缠样儿,全大乾朝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爹来。” “你们可瞅着吧,将来到了钰哥儿成亲的年纪,天上的七仙女下凡他都得觉得人家磕碜,配不上咱钰哥儿哩。” 兰姐儿捂着嘴儿偷乐,“娘,我弟弟现在就长得这般好看了,等长大了不定多招姑娘喜欢,二舅他拦得住吗?” 云娘也笑,“钰哥儿的性子可不像你二舅那般冷,孤芳自赏他自己天下第一美,不懂怜香惜玉。” 云娘说完,自知失言,忙转了话头儿,把话带过去了。 周凤英和兰姐儿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没听出什么不对来。 周大郎默默站起身回房,男女之间的事,谁对谁错那能说得清,他不懂,也不关心。 随后,云娘也走了出来。 夜凉如水,云娘抬头望天,她已经是摄政王夫人了,如今大乾朝最尊贵的女人,曾经瞧不起她出身的,如今都被她踩在脚下。 她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那怕是对二郎,也不必像从前那样,一个女人,混到她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难平呢? 周二郎带着儿子进屋,爷儿俩一块儿洗漱的时间,周锦钰说起明天去看大伯蹴鞠的事。 周二郎想了想,道:“爹同你们一块儿去吧。” “爹明日有时间吗?”周锦钰忍不住问。 如今有没有时间,还不是全凭周二郎自己说了算,再说了,他如今操心的是战略层面儿上的事,具体的事务自有下面人去操心处理。 不过,他当然不能这么跟儿子说,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挤一挤时间还是有的,大不了钰哥儿准许爹今天晚上晚睡一会儿,提前把明天的公务处理好。” “准奏了。” 周锦钰歪头一笑,忽然意识到这话不能随便开玩笑,忙又捂住了嘴。 周二郎却并没纠正他。 织造局的人一早就命人送来了各种换季的衣物织品。 父子俩的床上都换了崭新的被褥,被芯选用顶级桑蚕丝填充,而被套则是用上了织造局那里最新研制出来的新料子。 因为新料子制作工艺实属难度大,所以成品极为稀少,只供摄政王府使用。 周锦钰一头埋进羽毛般轻盈松软的被褥里,湖水般细腻柔滑的布料贴在他白嫩的小脸上,那种松弛愉悦的触感,简直就如同抱着小狸睡觉一样舒服。 周二郎有洁癖,他嫌弃周锦钰那猫不干净,又见孩子喜欢抱着,索性就交待织造局,看能否造出一种类似触感的织物来。 没想到织造局那帮人这么快就给造出来了,权力果然是个好东西。 周二郎见儿子那一副陶醉享受的小模样儿,不由好笑,把人从被褥里拎起来,道:“不就是床新被子吗,这般喜欢。” “爹,真的好舒服呀,你也来试试。”周锦钰抱着被子往周二郎脖颈里裹,“是不是很软很舒服?” “好了,不闹了,赶紧起来泡完脚准备睡觉。” “爹,我不想泡了,那股子难闻的草药味儿,真的都快闻吐了。”周锦钰往被窝里出溜,不想起来。 “哪里有你说的夸张,快点起来。”周二郎笑着催促。 “我不想起。”周锦钰嘴里嘟囔着,耍赖。 一开始他担心自己会挂掉,都是认真遵从医嘱,积极配合着萧祐安的治疗,现在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变好,不由就开始抵触起来。 “周——锦——钰。”周二郎面色一沉,开始语带警告。 周锦钰只得磨磨蹭蹭从床上爬起来,下人已经备好了泡脚的木桶,里面漂着各种不知名的草药,热气腾腾的白烟把哪股呛鼻子的怪味儿全都激发出来了。 不要说是周锦钰,就是周二郎第一次闻这个味道,也是差点没被熏晕过去,他为此还特意请教过萧祐安,问能不能把味道太冲的那味草药给去掉,或者是减少。 萧祐安的答复是——不能。这是起作用的主药,去掉效果减半,周二郎只得做罢。 周二郎蹲下身子,先拿手试了一下水温,虽然下人已经提前试过,但他仍不放心,水温太低药效发挥不出来,太高则会把孩子的脚烫伤。 试过没有问题,他才把儿子的脚丫放入木桶中,因为蹲着身子,热气直扑他面门,周二郎就像完全没有闻到呛人的草药味儿一样,低头照顾儿子泡脚。 周锦钰拉他起来,“爹,你快起来吧,味道太难闻了。” 周二郎抬头冲儿子一笑,“只是钰哥儿自己讨厌这个味道而已,这就像爹觉得臭豆腐难闻,你却觉得没什么一样,爹没觉得有多难闻。” 顿了顿,周二郎又道:“钰哥儿须记住永远不要拿自己的感受代表别人。” 周锦钰点点头,但是眼圈儿红了,他知道爹其实比他对味道更敏感。 225 从,还是不从 给周锦钰泡好了脚,…… 给周锦钰泡好了脚, 爷儿俩又说了一会儿小话,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琐碎之事从儿子的小嘴巴里说出来, 就多了几分有意思,周二郎倒也听得有趣。 他并不怎么插话, 只是侧耳听着,不时附和点头或是轻笑。 没多会儿的功夫, 周锦钰就自己把自己说困了,先是迷迷糊糊眼皮子打架,过了会儿,头往二郎肩膀上一靠, 睡着了。 宫灯透过纱罩变得朦胧,温暖的光晕在室内晕染开来,衬得儿子熟睡的小模样不能再乖巧可爱,二郎想起他气鼓鼓绷着小下巴, 又咬着嘴唇同自己犯倔时的样子,不由笑了。 一夜好睡。 翌日,阳光透窗洒了满屋, 周锦钰从一片松软的暖意中睁开眼睛,翻了个身, 看到爹正盘腿坐在临窗的小榻上捧着本书看。 爹是真正的卷王之王, 读书时他卷, 考上状元了他继续卷,如今官居摄政王,他仍然要卷,如今周府最不缺的就是书籍,而且是保罗万象的各种书。 没有一个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哪怕他天赋异禀,亦需要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才可能到达别人到不了的高度。 自己能如此从容悠闲的享受富贵生活,全靠拼爹。 似乎是感觉到儿子的视线,周二郎回过头来,看到孩子醒了,不由目光一软,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过来。 “醒了?” 周锦钰“嗯”了一声,才刚醒,还带着点儿慵懒的小鼻音,就像和父亲撒娇一样。 周二郎两只手伸到他腋下,轻轻一用力,把儿子从床上拎起来,“衣服你自己穿还是让爹给穿?” 周锦钰忍不住用两只小手儿捂住了脸,就问你爹是个宠娃狂魔你该怎么办? 从,还是不从?这是个问题。 诚实点儿吧,不管长到多大,在亲爹面前谁还不想当个无忧无虑的宝宝来着。 在现代的时候他就无数次幻想过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有父母疼爱,接他放学,给他买好吃的,周末还会带他去动物园,他受欺负了,爸爸会安慰他,保护他。 他考上大学了,爸爸会为他高兴,为他骄傲。 他第一次赚到工资,第一个电话就打给爸爸。 如果有女孩儿不嫌弃他,他也会分享给爸爸 ——嘿,老头儿,你儿子有人接手啦! …… 所以,做人要坦诚的,对的吧? 周锦钰把小手从脸上拿开,“爹,我自己穿。” 二郎知道自己儿子这是害羞了,勾了勾嘴角儿,“那好,穿好了就自己去洗漱,爹等你。” 周锦钰搂住周二郎的脖子,用力抱了他一下,欢欢喜喜下了床,自己穿衣洗漱去了。 周二郎不由摸了摸鼻尖儿,儿子好像活泼了许多呢。 吃着早饭的时间,周二郎发现外甥女吃得不多,跟吃猫食儿似的,这不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忍不住关心道:“兰姐儿怎地吃如此之少?” “啊?”兰姐儿微微一愣,不由脸红,支吾道:“二舅,我,我不饿。” 周二郎微微皱眉,但看外甥女这表现应该不像是生病了,既然不肯说,就是不方便说,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凤英却是个藏不住话的,尤其是在自己家里人面前,又无奈又心疼地抱怨,“这安京城的小姐妇人们本来就把瘦当成是好看,最近那虞美人成衣铺又出了一种新式的百褶裙子,稍微胖一点儿的姑娘就穿不上。” “二弟你说说,谁这不是诚心逼着小姑娘们把自个儿饿瘦吗?” “娘~”兰姐儿羞恼。 周锦钰可太了解兰姐儿的心态了,和现代的女孩子们减肥一样,就不知道姐姐能坚持几天。 说起大乾朝的女人们以瘦为美,萧祐安绝对功不可没,身为前朝太子,身份尊贵又郎艳独绝,自然是女人们爱慕的对象,他自己喜欢削肩细腰的窈窕美人,还特意作诗赞美过。 他的审美带动了宫廷的审美,而宫廷女人们的审美又在贵族间流传。 周二郎自己就是男人,他可太了解男人的心态了。 男人的**永无止境,今天你为他节食瘦腰,说不得明日他就嫌弃你胸不够大,喂不饱的。 所以,完全没这个必要,对于兰姐儿来说更没这个必要,敢给外甥女气受,换一个就是,难道周家还缺女婿吗。 周二郎了解自家外甥女的性子,知道她没那个决心和毅力,能坚持十天都算外甥女长本事了,于是对凤英笑道: “大姐也是从姑娘的时候过来的,孩子喜欢,就随她折腾去,过一阵子,那裙子不时兴了,她也就不折腾了。” 嘴上这样说着,二郎心里却是做了决定,外甥女儿不像大姐主意正,也没有云娘的精明,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稳妥,另外这入赘之人须得自己替她把好关。 周锦钰给兰姐儿夹了一筷子青菜,道:“姐姐若是想变瘦,多吃青菜少吃肥肉就行了。” 想了想,他又道:“回头儿我给姐姐写一份减肥食谱,另外姐姐若是饿了,也不用太为难自己,早晚散步半个时辰就会把吃下去的东西消耗掉。” “真的吗?”兰姐儿听弟弟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追问。 “这都是书上说的,应该有用的,姐姐可以试试。” “钰哥儿对姐姐真好。”兰姐儿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 旁边伺候兰姐儿的小丫鬟夏荷,不由向兰姐儿投去羡慕的目光,有这样一个舅舅宠着,还有个好弟弟,真是什么好都挡不住命好。 吃过早饭,爷儿仨一块儿出了门,正好碰上贺明堂为首的贺家几人。 几人一块儿过来给周二郎见礼,二郎客气笑道:“都是自己人,私下里不必如此客气。” 话虽如此说,但他却是稳稳受了对方的礼,这才说客气话,层级关系必须明确,明确才有权威。 蹴鞠场离这里不远,一行人步行过去,贺明堂陪着周二郎说话,贺文、贺武则和大郎凑到一处,贺景胜同钰哥儿两个小孩儿骑着状元车在前边儿跑。 贺景胜是粗中有细的孩子,知道钰哥儿身体不好,扶着状元车滑行地很慢,两人有说有笑。 两家人表面上看着其乐融融,其实矛盾已然隐隐显现,贺家的兵权太大,虽然在两次宫变中都保持了中立,但周二郎将来要做的是通过变革解决土地兼并的大事业,动的是大批官绅土豪的利益,这必然会引起各方反对。 ——那么他就必须拥有不可动摇的话语权 兵权握在他自己的手上才行。 把贺家的兵权削弱是早晚的事儿,只不过是时机问题,还有就是如何一边削弱一边做好安抚补偿工作,于公于私周二郎都不希望同贺家闹翻。 小火轻炖,一点点来吧。 大乾朝有两大运动最受欢迎,一个是捶丸,一个则是蹴鞠,男子女子皆可戏耍,只不过是游戏规则略有不同。 捶丸受文臣们欢迎,蹴鞠则是武将们的最爱,所以周二郎跑来看蹴鞠,还是多少有点儿出人意料。 周二郎今日没有束冠,扎了武将里流行的单簇高马尾,没有发饰,只简单一根银色发带飘下来,身上月白色绣金线圆领袍搭配紧窄黑色箭袖,蹀躞束腰,显得英姿轩昂,与往日温润儒雅大为不同。 在贺明堂的陪同下,他一入蹴鞠场便吸引了众人目光,坐上摄政王之位后,周二郎相当低调,刻意减少在公众面前露面的次数,神秘感和威严感与日俱增。 今日出来,一方面为了陪儿子,一方面稳住贺家,继续与其保持良好的关系,同时也是给外界一个信号,贺家与周家是站在一起的。 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过来见礼问好,至于那些小官小吏则自动让路,他们还没有这个资格上前套近乎。 周二郎与众人言笑晏晏,被簇拥着坐上了观赏角度最佳的高台上,一众人在旁边儿落座,看着是随意坐,实则座次等级分明。 周二郎与贺明堂坐一起,其他人则与之稍稍拉开距离,既不会显得不敬,妨碍二人的交谈,又不会让人觉得疏远。 周锦钰同贺景胜俩小孩儿坐在周二郎的前边儿,两个小脑瓜儿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逗趣事儿。 有人奉了茶水点心上来,周二郎附耳过去,低声吩咐了两句,很快有人拿来两个厚实的软垫给俩孩子垫在座位上。 一声擂鼓,场上比赛开始了。 贺文贺武两兄弟为首的十二人小队,对峙周大郎带领的队伍,双方分立在正中央两米高的风流眼两侧,等待开球。 周大郎身材魁梧,近乎两米的身高,在武人中也是相当扎眼,一身利落的短打扮,几乎可以感觉到肌肉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下滚动,若非眉眼之处有相似,实难想象他与白成一道光的周二郎是亲兄弟。 这位可是年近三十,可还没成亲呢。 以前人家是哑巴,现在可不哑了,有个摄政王弟弟,自己如今亦是兵部侍郎,与之联姻…… 不过话说回来,这等壮汉若是个脾气暴打女人的,属实又叫人担心,真真害怕让闺女羊入了虎口。 “好!” “踢得好!” 一片叫好声乍然响动全场,却是贺文作为球头,率先攻入那风流眼一球。贺文颇为得意得冲周大郎挑挑眉,一脸欠收拾的挑衅味儿。 没把握的才会先发制人,有着强大自信的,都是闲庭信步,后发治人。 周大郎还挺佩服贺文的,不管在自己手底下吃过多少次败仗,永远都能保持自我感觉良好。 都是一块儿上过战场的好兄弟,大郎认为自己有义务让他知道得意不要太早,不过教训归教训,不能让他输的太惨,得给兄弟留条裤衩遮羞不是。 226 二郎发怒 大郎不是张扬之人,这场蹴…… 大郎不是张扬之人, 这场蹴鞠却一反常态,踢得异常高调,几乎全程压着贺家兄弟打, 肩、背、拐、搭、控,那球仿佛粘在了他身上一样,精妙绝伦的技艺引得阵阵喝彩声。 只是在比赛快要结束之时, 大郎似乎是体力有所不支,接连几个失误, 让贺家兄弟夺回几球, 重新占据领先优势, 大郎沉着冷静,奋起直追,最终扳回两球, 以一球的优势险胜贺家兄弟。 一场比赛,跌宕起伏,精彩刺激, 令人大呼过瘾。 贺文盯着周大郎。 他可太清楚周大郎的实力。 就这, 他就体力不支了? 骗鬼呢。 周大郎啊, 周大郎,兄弟被你骗了,你和你那戏精弟弟一样不愧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也是个灯下黑,扮猪吃老虎的货。 贺明堂身为官场老狐狸, 显然要比自家侄子看得更深, 他目光落在被一众武将簇拥着的周大郎身上,不由对二郎意味深长道:“大郎当真文武全才也。” 可不是文武全才吗。 官场亦是人情场,文官以文会友, 那么武将呢,这蹴鞠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拉近彼此关系的工具。 武将的圈子跟文官那一套运行规则有所不同,官职要么是嫡系世袭而来,就像他们贺家,老爷子虽然退下来,可在军中的威望和影响力足够后辈在军中站稳脚跟。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自己在战场上浴血拼杀,靠着积累战功升官加职,这亦会让下属心服口服。 周大郎不过是参加了一次西北平乱,虽说立下奇功,可他在那场战争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自己懂,周二郎也明白,却不是大多数人外行人能理解的。 是以,周大郎直接升任兵部侍郎,不服他的大有人在,只不过人家弟弟是摄政王,你敢多放个屁试试? 只能是口服心不服。 再看看今天大郎的表现。 蹴鞠在大乾朝的影响力不用多说,在武将中的影响力则更甚,大郎用绝对高超的技艺征服全场,自会收获一大批仰慕者。 这人脉圈子不就在武将中打开了。 你再看看他的为人处事,他没踩着贺家的肩膀把自己捧高,而是目的达到就及时收手,不至于让自己那俩侄子输得难看,同时还能让这场比赛更加有悬念,更加精彩。 还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周大郎比周二郎可怕。 如果说周二郎是高端的猎人,那么周大郎就是伪装成猎物的高端猎人…… 不不不,人家不用伪装,人家真就是个老实人,但凡和他相处过,你就不会怀疑他的人品。 怕就怕,老实人他懂三十六计啊。 对于贺明堂的夸奖,周二郎从容笑纳,潜龙在渊,大哥的本事他在西北平乱那次就看出来了。 其实他一直有点儿好奇,大哥跟那西北女王到底有没有一腿,据刘永年的小道消息,那女王似乎对大哥仍旧念念不忘。 周大郎要同贺家兄弟等一众人去喝酒,二郎自是不会去,他若去了,喝酒的性质就变了,下面人也喝不痛快。 二郎与贺明堂一道带着俩孩子往回走,一路上贺明堂好几次欲言又止,二郎明白他想说什么,却是假装没看到一样并不回应。 贺明堂不傻,微微叹了口气。 吃过晌午饭,周二郎陪着儿子午睡了一会儿,他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午睡过了,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傍晚的时候,云娘过来找他,说是晌午夏荷那丫头过来禀报,意思是兰姐儿好像跟胡安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周二郎半晌没缓过劲儿来,好半天,他才重复道:“你是说……胡安同兰姐儿?” 云娘点了点头,“夏荷这丫头不是冒失性子,应该是**不离十,胡安是老爷的人,还是由老爷来问一下比较好。” “好,很好,好得很。” 周二郎怒极反笑,咬着牙,连说三个好字,声音裹了冰碴子一样,又冷又硬。 二郎有极强的家庭观念,所以尽管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仍会给云娘机会,俩人关系破裂之后,若非他暗中敲打警告,云娘在府中的地位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所以,家里人就是周二郎的逆鳞,何况周家人丁稀少,兰姐儿是大姐的心头肉,也是自己唯一的外甥女儿,周二郎怎么能容忍胡安祸害她。 再者,这些年的经历多少也是让他有了些戾气在身上的。 他自幼心高气傲,之前在南州书院被林士杰刁难,后来又出了林氏上门要带走钰哥儿做书童的那档子事儿,来了安京城又被永和帝先提拔,再打压,再提拔,再打压反复敲打。 后又在端王面前忍辱负重,这些事儿多少都对他产生了刺激,所以他极其反感别人对他不敬。 胡安岂止是对他不敬,简直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胡安精准踩中两处雷点儿,周二郎不炸才怪。 好巧不巧,这当口,周锦钰正好从外面跑进来,对上他爹阴沉似水的冷峻面孔,不由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周二郎在儿子面前一向温柔慈爱,即便是几次冲儿子发火,那也是做个样子出来,并未真正动怒。 因此周锦钰从未见过他爹露出这种阴冷中带着狠厉的眼神,让人觉得脊骨发凉,冷气从脚底板往上冒。 身居高位,杀过人,沾过血,做过锦衣卫的头子,周二郎的气场毫不收敛地释放出来,绝非一般人能承受,要不一个文臣怎么能镇住锦衣卫那帮虎狼之辈呢。 最重要,周锦钰是在毫无准备之下乍然看到,这与他印象中温文儒雅的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以至于冲击之下,他有那么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周二郎看见儿子进来,收敛了情绪,冲周锦钰招招手,“钰哥儿,到爹这儿来。” 周锦钰摸不清屋里什么情况,以为周二郎是在同云娘发火,想着有自己掺和着,不至于让两个人矛盾激化。 他心里有点儿打怵,但还是快步小跑过去,蹭到周二郎身上,叫了声“爹。” 他这声“爹”明显叫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带着点儿讨好和试探的意味,小手儿也不自然地绞着。 周二郎当初为了审讯刘永年,做了多少关于审讯犯人的功课呀,对人的微表情和身体语言极为敏感,他再瞧不出儿子这会儿害怕他,他也就别活了。 周二郎的眉眼不由柔和下来,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跑哪儿玩儿去了,瞧这一脑门儿的汗。” 227 惩治 且不说兰姐儿将来的身份,就…… 且不说兰姐儿将来的身份, 就说周家现在的身份地位,即便是招赘,亦不可能是胡安,就算抛开门第身份之见—— 外甥女嫁给自家的车夫? 这叫外界会如何联想周家的女儿, 说他们俩个人没有私情有谁相信?总不可能是他这个做舅舅的故意糟践自己的亲外甥女儿。 周二郎给儿子擦完汗, 又给喂了些水喝, 吩咐周昌把孩子带出去,又命人去叫兰姐儿叫过来。 兰姐儿纳闷儿二舅找自己有何事, 轻轻敲了下书房门儿, “二舅。” “进来吧。” 平静无波的声线莫名让兰姐儿心里升起一点儿忐忑, 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书房门。 周二郎从书桌后抬起头来, 示意兰姐儿坐下。 兰姐儿依言照做, 不知道是二舅的书房里太过安静,还是二舅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觉得有压力,兰姐儿有点儿无所适从,没话找话地问:“二舅,您找我?” 周二郎浅“嗯”了一声,闲聊般开口, “兰姐儿喜欢胡安?” 声音不大, 却犹如惊雷在兰姐儿耳朵边儿炸响, 半张着嘴巴, 眼睛瞪得大大的, 仿佛在说:二舅怎么会知道??? 周二郎一看外甥女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压着火儿继续问,“喜欢胡安什么,二舅听听。” 震惊过后,兰姐儿的脸红成一片, 又害羞又有做坏事被人抓包的窘迫害怕。她自己也知道跟胡安私下里来往不对,这在大户人家是要被重罚的。 显然,潜意识里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说她不认为家里人会拿大家族那套规矩约束她。 “二舅,我,我……胡安对兰姐儿很好。” 周二郎长指遮目,把头扭向一旁,目光在桌角的戒尺上盯了半天,深吸一口气,调整了情绪。 “兰姐儿,二舅问你,女子的名节重不重要?” 兰姐儿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不敢与周二郎对视。 周二郎尽量让自己声音温和,道:“假如我们兰姐儿是男人,胡安是女人,兰姐儿喜欢她,觉得是在心里默默喜欢她好,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喜欢冒着损坏她名节的风险让她知道你的喜欢好?” 兰姐儿无言以对,下意识着急为胡安辩解,“二舅,胡安他没有,他,他……连兰姐儿的手都没碰过。”兰姐儿的声音越说越小。 “但你们不止一次私下见面,还互送定情信物不是么?”周二郎打断外甥女的辩解,“可见他的私欲大过于对我们兰姐儿的喜欢,不是吗?” 兰姐儿显然是对胡安动了真感情,尽管知道二舅说的对,还是忍不住替胡安找理由,小声哀求:“二舅,胡安对兰姐儿是真心的,就算被人发现,他也肯定会对兰姐儿负责的。” 周二郎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快被外甥女的白痴逻辑给蠢哭了,这是负责不负责的事儿吗,他有几个脑袋敢对你不负责? 不过周二郎也没指望几句话就把外甥女变成人间清醒,何况不清醒的也不止是自家孩子,放眼安京城,同兰姐儿这般大的小姑娘还不都一样看不清男人的真面目。 就比如贺家那位姑娘,也不想想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但凡对你有兴趣,还用得着你主动。 小孩子不懂事,劝也没用,那就大人替她做主好了,周二郎直接命人把兰姐儿禁了足。 至于胡安? 锦衣卫的刑房之中,胡安被吊在刑架之上,周二郎把对兰姐儿的恨铁不成钢也一并算到了胡安身上,扯了鞭子亲自上手抽。 锦衣卫的鞭子可不是普通的皮鞭,是用带有倒刺的藤条所制,一鞭子下去带起一片皮肉。 到底是自己的人,周二郎没有用浸泡过盐水的鞭子抽。 随着破空声接连响起,十鞭子下去,胡安身上的鞭痕纵横交错,血迹从鞭痕处渗透出来,身上的衣裳碎得倒不严重。 胡安心里很清楚,这鞭子若由有经验的老手来抽,十鞭子下去,身上的衣裳早都抽飞了,而且那种是真能抽到你的肉里,而非现在的表皮伤。 大人亲自用刑,其实是对他的变相开恩。 胡安是江湖人,皮糙肉厚抗揍,周二郎却是没干过力气活儿,抽了十鞭,自己鼻尖儿上渗出细汗来。 他扔下鞭子,自己坐到后面椅子上休息,后面有人端着茶杯递过来,“天气干燥,大人您润润喉咙。” 绝口不提是因为看到大人出了汗,担心他口渴才过来奉茶。 周二郎接过茶杯,胡安没把责任往兰姐儿身上推,承认都是自己的错儿,让周二郎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 就算这会儿真心喜欢又怎样,过起日子来,这点子喜欢分文不值,兰姐儿缺少父爱不假,胡安这种浪子可不会永远给兰姐儿当爹。 你不是人家闺女,人家宠你不是出自本能,那都得看心情,你先让对方高兴了,他才愿意宠着你。 兰姐儿需要一个过日子的好夫君,这人绝不是胡安这类的,胡安若是安生过日子的,就不会选择做杀手这行。 这种野马,兰姐儿驯服不了。 喝完茶,周二郎站起身,从桌子上摸起一把匕首,正是之前胡安送兰姐儿的定情信物。 胡安就见大人慢条斯理踱步过来,明明端方清雅长得谪仙一样,却是让他这杀人无数的都生寒,他第一次杀猪都没眼前这位杀人冷静。 明晃晃的匕首点在了脖颈处,稍一用力,刀尖儿上就会见血,胡安眼晕。 “胡安,告诉本官,你这条狗命是谁给你的。” 胡安知道周二郎的行事原则:不是我对你好,你才效忠我;而是你效忠我,我才会对你好。 所以他毫不怀疑,大人手里的匕首绝不是吓唬着他玩儿的,他想对你下手,他就真能下得去手。 “胡安的这条狗命是大人给的,若无大人相救,胡安早就死在了狱中。” 匕首被强势下压,立时有血珠子从皮下涌出,然而下沉并没有停止,胡安被迫脖颈用力后仰,他头皮一阵发麻,忙道:“胡安是大人的死士,唯大人命是从,令行禁止,不得违抗!” “你做到了吗?” “胡安认罚。” “来人!继续给我抽他,抽到大人我喊停为止” 周二郎厉声下令,回身又坐到了椅凳上。 身边侍从把鞭子从地上捡起来,递到行刑之人手上,不动声色递了个眼色过去。 对方微微点头,表示心里有数。 都是人精,知道胡安是周二郎的心腹之人,真要想废掉他,何须这般折腾,因此鞭子甩出了花,把胡安的衣服抽成了碎布片,其实都是表皮伤,看着凄惨,比之诏狱里真正受刑之人无法相提并论。 饶是如此,胡安触碰到周二郎的逆鳞,周二郎成心要给他教训,也让胡安受苦不轻。 另外,把胡安拉到锦衣卫当众责罚,也是周二郎在杀鸡儆猴给身边人立规矩。 胡安不可能再出现在周府,被周二郎留在了锦衣卫当职,周二郎又换了新的车夫。 兰姐儿不敢同自己舅舅发脾气,一腔怨气发在贴身丫鬟夏荷身上,夏荷被她罚跪,不敢言,勾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眼前的地板上。 兰姐儿看着她,突然就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爹打,娘护着她与爹厮打,被爹一巴掌甩得踉跄摔倒在地上。 自己当时也是如夏荷这般无助。 兰姐儿扶着夏荷起来,给她擦了擦眼泪,仍旧气汹汹,“看你还敢不敢跑去告状。” 夏荷怔怔地看着她,突然破涕而笑,尽管自己的小主子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她心却是善良的,自己能伺候她,也算是运气很好了。 她道:“奴婢相信老爷是不会害小姐的。” 兰姐儿拉着夏荷坐到榻上,叹口气,“我舅舅自然是疼我,为我好的,可我真的很喜欢胡安。” 夏荷拉着她手,“小姐如今是大姑娘了,老爷疼爱小姐,小姐也应当多为咱们老爷考虑考虑。” “小姐有没有想过,您可是过继到老爷名下的,堂堂摄政王的女儿嫁给了自家的车夫,就算小姐不在乎,老爷却是在朝堂之上,您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人家说咱们府上的女儿家不值钱还算轻的。” 兰姐儿气得脸红,“他们吃饱了撑的,管别人家的事,我嫁给谁又不吃他们家的饭。” “小姐说是这么说,可人言可畏,说不得人家还会认为老爷治家不严,连自己家的事儿都处理不了,还怎么治理天下?” 兰姐儿听得脸色不由变了,“会有如此严重么?” 夏荷点点头:“小姐还记得奴婢是如何被卖到人市里去的吗?就是府上的主人家言语不当惹了祸事出来,伴君如伴虎,老爷官再大,也是要受那皇帝管着的。” 兰姐儿默然,半晌才道:“你与我一道读书,我读了个糊涂,你倒是读明白了点儿东西。” 夏荷笑道:“可没有小姐,奴婢什么都不是,老爷肯让奴婢陪小姐一块儿读书,不就是让奴婢能更好的伺候小姐吗。” “那倒是,你对我好,我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不然就冲你害我失去喜欢的人,我也不会轻饶了你。” 夏荷哄她,“书上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小姐若实在放不下,就把他埋藏在心里好了。” “那都是安慰人的话。” “不是的。” “怎么不是?” “小姐把他埋在心里久了,他也就入土为安了。” “……” 有夏荷劝着,周二郎又让云娘给她置办了一大堆衣服,各种首饰珠宝,市舶司进贡的稀奇玩意儿一并给弄来,还给置了个田庄,让她自己管着帐,有太多事儿缠身,她也就顾不得想胡安了。 兰姐儿的爱情就像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是享受被男人哄着,被男人珍视的感觉,弥补曾经的缺失罢了。 不过,兰姐儿这事儿给周锦钰留下点儿后遗症,乖顺了好长一段时间,一时让周二郎还有些不适应,暗恼自己不应该在家里随便发火儿。 这期间周锦钰同周佐熟悉了不少,他喜欢玩儿角球,同贺景胜两个人没意思,有时候会拉上周佐,没想到周佐却是个老手,玩儿得很过瘾。 冯浩也会经常过来,他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偷瞄周佐,周佐装做没看见一样,除了偶尔同周锦钰说上一两句话,基本不与人交流。 冯浩还听到周佐称呼周锦钰为小主人,冯浩暗自佩服,并视之为对手。 他自问把自己放到徐坤的位置上,如此天上地下的落差,他做不到如此淡定。 昔日的小伙伴,两个已经悄然长大,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一个佛系咸鱼活在当下,还有一个争强好胜的憨憨因为竟然输球给周佐不依不饶要继续比。 周二郎从外面回来,看到花园里玩儿球的几小孩儿,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周锦钰看到他,跑了过来,“爹。” 几个孩子跟着一块儿过来,贺景胜先叫了声“叔叔。”冯浩眼睛眨了眨,想到两家之前的恩怨,没有跟着套近乎,有些拘谨地叫了声“周大人。” 周佐则恭敬地称呼周二郎为“主人。” 周二郎冲他们笑了笑,颇为亲近的摸了摸贺景胜的小脑瓜儿。贺景胜立马感觉到自己在周家的地位与众不同,保护周锦钰的责任感也油然而升,他不能辜负周叔叔对他的信任。 周二郎走后,几个孩子又玩儿了一回儿,各自回家。 晚上,给周锦钰泡着脚,爷儿俩闲聊天儿,周二郎就问儿子,“觉得周佐如何。” 周锦钰想了想,道:“他很聪明,也能屈能伸,读起书来有爹的劲头儿,将来应该会不凡吧。” “缺点呢?”周二郎又问。 “缺点?”周锦钰愣了愣,道:“有时候他可能有一点点自以为是。” “怎么讲?”周二郎往木桶里又兑了些热水。 “嗯,我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周锦钰目光瞥向一边。 周锦钰没有说实话,他直觉若是说了周佐质问他的事儿,爹定然会追究,想想爹上次发脾气的样子,还是别坑周佐了,不地道。 周锦钰跟别人说慌还好,对周二郎说慌,甭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是会觉得心虚,所以每次说慌,他眼睛不自觉就会飘。 周二郎没有揭穿他,继续问,“倘若周佐和周昌只有一个人能活,钰哥儿会把活命的机会留给谁。” 周锦钰拒绝回答,把脚从木桶里抽出来,小手拍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爹,你这都是些什么无聊的问题啊,好困啊。” 周二郎心里冷笑,自己没看走眼,周佐挺果然是出息啊,可惜聪明劲儿没用对地方,竟敢套路钰哥儿了,这才多久,就让钰哥儿对他刮目相看了。 今儿下午几个孩子打角球,他就看出来了,几个人包括自己家傻儿子在内,全都被周佐控制着。 周二郎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仁慈了,胡安把他气不轻,又来个徐坤,倘若那场宫变失败的是自己这方,他可不认为徐庚会放过自己全家。 他培养徐坤一方面是惜才,另外一方面钰哥儿的病到底让他有所顾忌,不想造太多杀孽,更不想让儿子心里有疙瘩,他可不是为了给自己儿子培养出个主子来。 周二郎给儿子擦干脚,放进被窝里,又掖好被角,周锦钰装得挺像,哈欠连连,嘟囔了句,“爹,我睡了。” 一翻身,给了周二郎个后背,装睡。 正躺床上看书的周佐打了个大喷嚏:谁在咒我? 228 钰哥儿服软的姿势(捉虫) 几日后,周…… 几日后, 周二郎从外面带回个同周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来,名唤高敬,也没说那少年是何身份, 却是同周佐一样的待遇, 亦可以跟着读书识字。 不同于周佐的高冷, 高敬十分恭谨守礼,见人三分笑, 很快就同府里众人熟悉起来, 当然也讨了周锦钰的喜欢。 周佐的危机感油然而升。 他不知道高敬是被赌徒父亲卖入宫中的小太监,才入宫不久, 尝尽人间冷暖,偶然的机会被周二郎赏识,带回府中。 对高敬来说, 来周府就是他的第二次投胎, 周锦钰就是他此生的荣辱所在, 周锦钰好, 他就好;周锦钰不好,他亦不可能好的了。 周佐桀骜不驯, 周二郎自然不可能用对待胡安的法子来惩治一个孩子,找个再温顺忠诚不过的人来与他竞争, 一切就都解决了。 而钰哥儿要做的是就学会用人的平衡之道,把这俩人拿捏在手里。 周锦钰哪里能想到, 他还美滋滋做咸鱼呢,老爹把未来领导班子都给他安排上了。 他同周二郎说起周佐和高敬两个人就跟上辈子的冤家似的, 谁看谁都不顺眼,周二郎就笑。 傻儿子,他们俩若是一条心了, 还有你什么事儿。 心里这般想,周二郎却不会这样说,重要的东西让儿子自己慢慢悟去,孩子自己悟出来的东西才是他自己的。 说到底,皇帝要做的事看起来很多,其实本质上就一件事——把正确的人放到正确的位置上。 周二郎相信,只要大权在握,加上制度与管理设置合理,钰哥儿完全可以做一个懒皇帝。 …… 中秋节过后,周锦钰拉着爹和大伯去庄子上挖番薯,他上次去庄子里和爷爷一块儿试着挖了挖,老爷子说肯定没少长呢。 大伯如今虽说做了兵部侍郎,业余爱好仍旧是种地,没事儿就侍弄府里的小菜园儿,看到他养的花好看,又对侍弄花草产生了兴趣。 见过猛男养花不? 一双结实有力的大掌,却灵巧得不得了,穿梭在花枝间,从容温柔的动作中不带一丝急躁粗暴,周锦钰想到一句话: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爹也受影响,开始养花,只不过他只养他自己喜欢的花。浇水、施肥、修枝也只管那一颗,那怕是顺手的活儿,他也绝不多管旁的花一下。 旁的花枯了、死了,关他鸟事?拔掉,扔了。 ——别碍他眼。 坐在马车上,周锦钰左看看大伯,右看看自己爹,觉得安京城的女子们眼神儿都不咋好。 周二郎捏了下儿子的小腮帮,“钰哥儿看什么呢?” 周锦钰搂过他爹脑袋,贴着二郎耳朵边儿,小声的,用大郎能听到的声音说,“爹,我什么时候能有大伯娘啊?” 周二郎就笑,目光揶揄地看向大哥。 大郎没有羞臊躲闪,抿唇笑了笑,目光看向车窗外,无人知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周老爷子一大早就在庄子大门口儿等着呢,看到自家的马车从官道上驶来,脸上笑开了,一刻也等不得似的,快步迎上去。 周二郎从车窗里看到老头儿撅哒撅哒的身影,仿佛回到自己以前读书时,每次回家,爹亦是守候在村口的小石桥上翘首以盼。 爹一看到他,立即就从石墩子上站起身,满脸欢喜地快步上前,把他背上放书的褡裢接过来,心疼道:“二郎走累了吧。” 还有一次,大雨瓢泼,爹竟然冒着大雨,趟着没过脚脖子的水,趟过一路泥泞,走到镇上私塾找他,只因昨日里村里有人办喜事,他给人帮忙,得了一小碗儿猪肉,怕夏天放坏喽,着急地送来,让他吃了长身体。 爹全身都被浇透了,唯有那一小碗肉没有被淋湿。 没有人生来就懂得上进,但生活会为你做选择,不是每个人都有的选。 他是幸运的,他成功了。 “ 爷爷!” 周锦钰率先从车厢里钻出来,脆声叫道。 “爷的乖孙。” 老头儿乐呵呵把小孙子从车上抱下来,掂了掂分量,又攥了攥小孙子的小手腕儿和脚脖子,满意了。 ——娃身上现在能摸着肉了。 “爹,我听说您今年又跟着去地里收庄稼。” 爷儿几个往屋里走着,周二郎问。 儿子问起这个,老头儿就无奈,道:“爹倒是想干点儿活呢,可他们都怕你,怕爹我磕着碰着、摔着累着,人家惹不起你,我要干活儿,他们就下跪,你说咋整?” 老头儿两手一摊,嘴上嗔怪,神情之中却难掩几分对儿子有出息又孝敬的炫耀之意。 说到这儿,老头儿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二郎认真道:“二郎如今是大官了,可再大的官,咱也不能仗势欺人,更不能欺压老百姓,你得做个好官,不能让咱老周家出个大奸臣,被人戳脊梁骨。” 周锦钰顺口接了一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番薯。” 一句话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二郎食指点了点儿子的小脑门儿,“小孩子才二选一呢,爹都要,既要为民做主,又要陪我们钰哥儿种番薯。” “走吧,让爷爷带咱们儿一块儿挖番薯去。爹,我们出门儿急,忘带遮阳的帷帽 ,您给找几个过来。” “爹,我用不着,您给二郎和钰哥儿找就行了。”大郎道。 老头儿看了大儿子一眼,转身取回来三顶帷幔,先给大儿子扣头上了,嘟嘟囔囔道:“黑不溜秋不讨小姑娘喜欢,还不知道趁着冬天快来了,赶紧捂白些。” 周大郎:“……” 周锦钰捂着嘴儿乐,纠正老头儿的说法,“爷爷,我大伯那不叫黑,是健康的小麦色。” “小麦色?那还不是土坷垃色吗,一看就是干力气活儿的,哪像你爹长得白,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富贵面相。” “爷,你不懂,这叫阳刚之美。” 周锦钰耐心解释。 “阳刚之美?” 老头儿不解,向有文化的小孙子虚心请教,“那是啥意思?” 周锦钰:“就是长得像男人的意思。” 老头儿:“???” 这不废话吗。 周锦钰想了想,举了个通俗易懂的例子:“爷爷知道项羽吧,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那个。” 老头儿点点头:“爷听说书的讲过,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西楚霸王呗。” 周锦钰:“我见过西楚霸王的画像,我大伯长得像他。” “真的呀,那可是个大英雄。”孙子这么一解释,老头儿不由上下打量自家老大,还真是的,他也看出来了,自家老大好像是黑得跟那些种地的汉子不太一样。 “钰哥儿回头儿把那画像给爷瞅瞅。” “行,我回头儿就给爷画……,那个,给爷带过来。” 爷孙俩在前边儿边走,边嘀嘀咕。 周二郎拿肩膀碰了碰大郎,“哥,你有阳刚之气,你力拔山兮气盖世,你能干力气活儿,周家开枝散叶的力气活儿就交给你了。” 大郎:“……” 躺着也能挨刀,都是你自己儿子说的,你冲大哥发什么脾气。 被人逼着干活儿叫劳作,自己主动想干活儿,那就是情趣。 周二郎如今下地挖番薯就是情趣。 这时间,田里的庄稼都已经颗粒归仓,就只剩下这半亩番薯,番薯一年可种两季,春种夏收,夏种秋收。 老爷子把番薯藤蔓扒拉到一边儿,大郎观察了一下,小心地沿着番薯根茎四周轻挖,边挖边注意避开露出的红薯,防止铲断。 待到把四周的土挖松,基本可以看到下面埋着的番薯全貌,大郎才果断下铁锹,把番薯给撬出来。 在挖的过程中,大郎就暗暗心惊,等到真把红薯一块块儿撬出来,除了周锦钰,周家三个男人全都满眼地惊喜激动和不可思议—— 七块儿!一颗就长了七块儿大大小小的番薯。 周锦钰内心:哇!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瓜。 第一次种植,就能如此大获成功,系统绝对功不可没,这番薯就是按照系统给出的种植方法来的。 穿来五年,他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发辉金手指的作用,只需借用一下他爹的嘴就行了。 摄政王大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何况一块儿小小的番薯种植之法,没看见爹的书房里有多少藏书么。 周老爷子挖番薯的劲头儿激动地就像周锦钰在现代开盲盒一样: 四块儿,还行。 五块儿,不错不错。 三块儿,差点儿劲儿,不过也还凑和了。 七块儿,哈哈哈,竟然又一颗七块儿的。 一、二、三…… “钰哥儿,快快快,爷爷是不是眼花了,你快来帮爷数数,快数数,这是几块儿。” 周老爷子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大郎、二郎哥儿俩对视一眼,就笑。 大郎边挖边说道:“不怪咱爹这般激动,这番薯保守估计亩产都得一两千斤左右,就算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小麦和稻米的亩产三四百斤也就顶天了。” 二郎点头,“大哥说的不错,最关键这东西可以做主食饱腹不说,还可长期存放,这在饥荒之年,是可以救老百姓性命的好东西。” “岂止,平常年景,老百姓倘若能吃饱饭,就敢生娃,我大乾朝有了人,有了粮,什么蛮夷倭寇,如敢来犯,片甲不留!” 二郎不由抬头看向大郎,重重点头,“大哥说的极是。” 两人都想起了西北平乱时的惨胜。 “爹,爹,大伯,你们快来看,爷爷竟然一下挖出了九块红薯!” 周锦钰兴奋地喊了起来。 …… 大郎和老爷子都是干活儿的好手,尤其是大郎,二郎和钰哥儿说是帮忙,其实就是跟着玩儿。 就这,爷儿俩身上的土比大郎和老爷子都多,尤其钰哥儿,玉白的小脸儿上沾了泥土,滑稽又喜感。 二郎破天荒没说他,难得孩子出来撒个欢儿,可劲儿造呗,晚上洗澡就行了。 老爷子心里不服老,终究是年龄在哪里摆着,最主要来安京城这几年,日子过得安逸,没有出过真力气。 让老头儿过把瘾就得了,别给累着,周二郎吩咐跟来的人上前帮忙。 旁边站着的几人早就眼馋得不行了,这种的啥宝贝,也太能长了。主人家不发话,他们不敢上前惊扰,这会儿得了吩咐,一拥而上…… 尽管有心理预期,挖出的番薯全部过秤以后,二郎大概换算了一下,亩产竟能高达三千斤! 当然,真要大面积普及,不可能人人都像老爷子一样伺候祖宗般施肥浇水侍弄这些番薯,但亩产一千斤还是很有可能的。 挖出这么多番薯,再小心,磕碰挖断亦是在所难免,这些碰伤挖断的自然无法储存起来做来年的种薯。 周锦钰对周二郎说可以蒸着吃,亦可以煮着吃,烤着吃。 周二郎命人按照儿子交代的法子拿去做,等热腾腾的红薯端上来,软糯甘甜的口感立即征服众人。 就连老太太这极少喜欢发表意见的人,都对这番薯赞不绝口,周锦钰拿了一块儿烤番薯递给老太太,“奶奶,你尝尝这个,烤得才更好吃,外焦里嫩,比煮的还要甜呢。” 老太太看着孝顺乖孙,满眼都是喜欢和慈爱。 “咦,这个竟然是黄芯的。” 周锦钰种的番薯有白芯,也有黄芯,相对黄芯的比较稀少。 他让人用刀把自己手里的黄芯烤番薯切成几段,给家里人一人分了点儿,他自己留下个最小的番薯尾巴吃。 老头儿要把自己手里的那一块儿让给小孙子吃,二郎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倘若现在只有一块儿番薯,二郎会毫不犹豫把这块儿番薯让给儿子吃,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孩子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分享给家里人,那就坦然接受孩子的好意,夸他几句,对孩子进行肯定就可以了。 在这一点上,娘显然比爹更明白,一个温柔慈爱的眼神,就会让孩子感受到肯定和爱。 人人都说他溺爱孩子,但二郎自己知道他分得清爱和溺爱。 在他心里,钰哥儿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儿子的命也永远比他的命重要,但他也会让钰哥儿明白父亲的权力,敬他,爱他。 他愿意做钰哥儿的老黄牛那是他自己的事,但钰哥儿把他当成老黄牛,把一切看成理所当然那就绝对不被允许。 一家子高兴,喝了点小酒,如今大郎、二郎都是千杯不醉,一个是天生的,一个练出来了,不过有老太太在呢,所以饮的是果酒,温和清甜,和红酒的度数差不多。 二郎端着酒杯给儿子沾了沾唇。 周锦钰有点儿好奇这个时代的果酒是什么味儿的,就着周二郎的手轻抿了一小口,在嘴巴里咂摸咂摸味儿,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一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小模样儿。 周二郎忍俊不禁,正要收了酒杯,不成想周锦钰抓住他手,一口给干了! 干……了? 二两的酒杯! 周二郎:“……” 周锦钰是故意的,明知道小孩子不能喝酒,爹你逗人玩儿,来而不往非礼也,儿子也逗逗你。 他其实没敢真喝,这具身体可禁不起折腾,都存到系统空间里去了。 周二郎却是吓坏了,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单手扣住儿子的后颈,一只手撬开儿子的嘴巴催吐。 周锦钰“呜呜呜”的,有话说不出口,两只小手用力扒周二郎的大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二郎沉声道:“哥,你来按住他。” 周大郎也担心,铁钳子似的大掌一上手,周锦钰简直欲哭无泪——催吐的滋味太酸爽了。 周锦钰气得想咬周二郎的手指头,又下不去牙,他爹怕伤着他喉咙,手指上还垫了帕子,对他不可谓不细心。 一通折腾,周锦钰连吐好几大口,把刚才吃的番薯都吐出来了,周二郎也不嫌脏,替他擦干净嘴角儿,给漱了口还不放心,非得逼着喝一大碗水,说是吐不干净的,可以被水稀释掉。 周锦钰靠在大伯怀里,气得翕动着鼻腔,拿眼珠子瞪周二郎,大眼睛里瞪出生理性的水光,委屈得不行。 周二郎不为所动,端着水道:“钰哥儿不喝,爹可就要硬灌了。” 周锦钰气道:“你怎么不干脆说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二郎扫了他一眼,“周锦钰,爹数到三。” “一、二……” 周锦钰打断他,“爹你就会拿三个数唬人,你数吧数吧,你数到三千我都不会喝。” 说完,周锦钰回过头儿,抓着大伯的衣服,“大伯,你端的水,我就喝。” 大郎:“???” 小侄子这服软的姿势还真是…… 229 回乡 在周二郎的精心呵护下,周锦钰一…… 在周二郎的精心呵护下, 周锦钰一天天长大,他对父亲□□的大家长作风当然也会偶有不满,不过最多也就是小小的反抗一下, 不会真的忤逆不孝。 要说害怕自己的父亲,他肯定是有那么一点。 大概是权臣的通病吧,爹是个权力感和控制欲都很强的人, 日复一日, 大家长的威严在潜移默化中逐步建立。 家里除了大伯以外,就算是爷爷, 对爹也是下意识听从的。 不过, 相较于小鱼那一世, 爹显然进步多了,至少他绝大多数时间都会以理服人。而小鱼那一世的爹出身名门大族, 身上封建大家长的烙印不要太浓厚,在家里的行事作风一句话就能概括: ——对错重要吗?我说了算才最重要! “啪。” 玉白的指尖夹着一粒黑子,犹豫了片刻,随后果断按下。这一式下得精妙,出其不意偷袭了白棋的右上角。 周二郎抬头看了儿子一眼, 周锦钰面露小得意。 得意不过三秒, 狡黠就凝固在脸上。 爹的白棋竟然……竟然靠在了自己黑棋的右下角, 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计算能力才能够算出这一步棋的精妙, 预判出这手棋对全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如果说自己刚才那一手是妙手偶得之的神来之笔,超常发挥, 那爹就是掌控全局, 步步为赢。 周锦钰一脸挫败地耷拉下眼皮,单手撑住额头,看着像在苦思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实际上就是消极怠工不想下了。 和爹下棋没意思,输赢全不由自己,输了是真输,赢了是爹对他的奖励,觉得该让他赢一盘了。 “下了一手妙棋便洋洋得意;看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妄自菲薄。” 微顿,“爹是这样教你的吗?” 温和而随性的声线里沉淀着说不出的沉静深邃,五年的时间过去,三十岁的周二郎气质愈发沉稳内敛,鲜少有情绪外露之时,即便是对着最疼爱的儿子周锦钰,情感的表达亦变得深沉而含蓄。 他不再摸儿子的小脑瓜,捏儿子肉肉的小腮帮子,也不会刮儿子的小鼻尖。 若不是在一些不经意的细枝末节处感受到爹仍旧如从前一样关心和爱护自己,周锦钰几乎都以为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好转,爹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自己了。 就跟动物一样,幼崽的时候才当个宝,长大了,就开始嫌烦,恨不得你离他远点儿。 周锦钰打起精神继续下了一会儿,就开始装不舒服,“爹,头有点儿晕。” 他蔫头低耳,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食指轻揉着太阳穴。 他这点小把戏,比起周二郎当年为了逃避干活儿故意装晕厥,简直小巫见大巫,二郎自是一眼就能看穿。 看穿不说穿,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周二郎一般情况下都会给儿子面子,装傻配合。 周锦钰舒服地枕在爹身上,太阳穴处的按揉力度轻重适中,让人昏昏欲睡,周锦钰忍不住想:爹真是处处都优秀啊,就连伺候人的活儿他都能干得比别人好。 周锦钰很快就真的睡着。 周二郎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儿,嘴里轻斥着“臭小子”,动作却极其小心轻柔的把儿子放平在车厢里铺了厚厚褥垫的榻板上,又给盖好了厚软的棉被。 如今,周家的车队已经离开安京城月余,两个月前,新皇的生母与侍卫私通被人撞见,由此又牵连出新皇当年早产的事,引发了朝廷上下对新皇身份的质疑。 此事实难界定,早产这事儿亦非个例,若要以此为依据来断定新皇身份,未免草率。可其母如今出了与人私通的丑事,就不由不让人产生各种联想。 再者,这新皇长得与永和帝到底像还是不像,见仁见智,每个人的看法不一。 皇家血统不容混淆,朝廷上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要从永和帝的旁支里选出一人来,另立新君;一派则认为放下血统不论,新皇登基以来,德不配位,理应学习尧舜禅让给能给天下万民带来福祉的摄政王。 这时就该摄政王亲自站出来表态了,周二郎自然不可能厚着脸皮说要让新皇禅位给自己,亦不可能再扶持一个出来。 若只是想要个傀儡,赵正桓就相当合格,他何必如此大费周张搞出如此多的事儿来。 周二郎选择跳出漩涡,回乡祭祖。 说是没有表态,态度其实亮得不能再明白,没有支持另立新帝,就是默认反对呗。 再者,他虽然自己离开了安京城,却留下手握重兵的大哥坐镇京城,而文臣这边,薛良、刘永年、冯明恩、卢文康为首的众人都是他的死忠。 而来自京中的密报亦会每日定时出现在周二郎的案头,京中的一切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车队驶入南州府境内,十年未曾回乡的周二郎亦忍不住心头感慨万千。 周二郎虽说是微服回乡,却早有消息灵通之辈暗中打点好一切,既不会唐突打扰摄政王大人,又能让大人感觉到自己的安排。 周二郎一路上所经之地,入住的客栈都是有人精心安排好的,一应用具和饭菜都花了大心思。 现在是摄政王大人,明天就有可能坐上最高位,各地方官谁不想先混个好印象。 周锦钰都能看出点儿猫腻来,周二郎当然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只不过水至清则无鱼,该装糊涂时就装糊涂罢了。 他不缺会办事儿的人,缺的是关键时候能办正事儿的人。 就比如眼前升任两江总督的原南州府巡抚王重礼。 王重礼亦是消息灵通之辈,一早收到周二郎快到南州府的消息,率人在驿站早早等候。 大人既是微服,就是不想高调张扬,是以王重礼只带了几个重要亲信前来相迎。 周锦钰陪同父亲从车厢里走下来,小小的少年郎站在父亲身边,可能因为年龄还小的原因,脸庞和眼睛俊美得几乎雌雄莫辨,可你却绝不会把他看成是个姑娘。 五年来,二郎把儿子带在身边,一言一行悉心教导和培养。 周锦钰气质里自带一股凛然贵气,如松如玉,年龄小,气场却迫人。 不过,相较于其父的沉稳内敛收放自如,小孩儿显然还不够老练,面对众人的夸奖溢美之词有些招架不住的害羞。 周二郎替他解围,道:“为父多年未曾归乡,要与诸位叔伯畅饮叙旧,钰哥儿同爷爷先回周家庄。” 周锦钰忙不迭点头应允,这帮人也太能拍马屁了,自己都快被他们捧上天去了。 这时王重礼拱手道:“老太爷同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命人准备好了住处,不若先休息两晚,再行启程回周家庄亦不耽误。 周二郎略做推辞,应下。 王重礼是自己人,那就不能跟他表现得太见外,太见外他就该自我怀疑,怀疑你是否有意疏远他,他是不是你的心腹之人。 说是畅饮叙旧,其实是有要事要谈,周二郎这次回乡祭祖是带着目的来的。 两日后,一家人启程回乡。 车轮滚滚向前,车窗外的一切如此的熟悉又格外的陌生。 “爹,你快看,这家包子铺牌匾上的题字跟你的笔迹好像呀。” 周二郎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家门面颇大的包子铺,匾额上书“蒸蒸日上”四个楷体大字,正是自己当日为换取银钱所提。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老板给了他三百文的报酬,让他有路费可以中途多回家一次,顺便还能有钱给钰哥儿买了甜甜的松子糖。 儿子小心翼翼的把松子糖塞进嘴巴里,大大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是在惊叹松子糖的美味,又搂住他的脖颈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奶声奶气道:“爹真好,喜欢爹。” 他还给云娘、大姐和娘买了桃木簪,给兰姐儿买了绢花。 那时候的云娘很容易就满足,一支小小的桃木簪也值当得她特意跑出去显摆一遭,回来对自己说,“夫君买的簪子好看哩,她们都说府城里的东西就是比咱们小地方的强上许多,夫君对云娘真好。” 无法形容那种被需要的感觉,大概就是为人父为人夫的快乐吧。 “老陈,快停一下车。”耳旁响起儿子的吩咐声,打断了周二郎的思绪。 “爹,我想尝尝这家的肉包子。”周锦钰眨着眼问父亲,他的眼睛更多遗传了萧祐安,并不似周二郎的凤眸细长冷感。 你说他是多情的桃花眼吧,他又有着杏眼的圆润无辜,笑起来的时候自带鲜活可爱的氛围感,讨人喜欢。 周锦钰想要吃个包子也要习惯性先请示一下自己爹,对周锦钰来说,这叫策略。 他已经摸透了爹的脾气,小事儿上多请示,大事儿偷摸干,爹没意见的必须要请示,爹有意见的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周二郎亲自下车去帮儿子买包子。 他的气质与十年前清秀腼腆爱脸红的书生相去甚远,包子铺老板未曾认出他,只是觉得眼前的贵人举手投足都透着不一般。 各种馅料的包子每样几个,按客人的要求装进提篮里,恭恭敬敬递过去。 周二郎往他手上放了一锭银子,道:“不用找了。” 在包子铺老板的连声道谢中,周二郎抬头看了一眼“蒸蒸日上”的匾额,转身离去。 白嫩宣软,皮薄馅儿大的肉包子,咬一口,热气腾腾的汤汁在唇齿间溢出,并非味道有多鲜美,周锦钰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他吃的更多是一种回忆。 以往被大姑领着来府城看爹,每次大姑都给买包子吃,因为又省钱又解馋还能管饱。 “爹,你也尝尝。”周锦钰故意把自己咬了一口的包子,递到周二郎眼前。 周二郎满脸嫌弃的推开他手,“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周锦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又忍不住有些感慨和委屈,道:“钰哥儿同爹之间越来越像上下级的关系了,每天要请安,开个玩笑就被爹斥责没大没小不稳重,有时候真怀疑爹是不是只疼爱小时候的钰哥儿,钰哥儿长大了,就招爹厌烦了。” 周二郎揉了揉眉心:臭小子胡说些什么。 事实上并非如儿子所说,他不是不疼爱儿子,不要说才十二岁,就算一百二十岁在他心里也一样是自己孩子。 只不过他发现儿子越大越不好控制,阳奉阴违的事做的不要太多,他几次想要戳穿儿子,但看到孩子瞒过自己那得意的小样儿,他又不忍心。 只要不是什么触犯禁忌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了。 如此情形,他若是再与儿子嬉皮笑脸,小孩儿心里哪还有个“怕”字。 再者,他年岁渐长,哪能还像年轻的时候同孩子没大没小,爹没有当爹的样子,儿子没有当儿子的样子,成何体统! 230 正文完 近乡情更怯。 马车拐到…… 近乡情更怯。 马车拐到进入周家庄的那条小路上, 周二郎忍不住下了车,周锦钰陪着父亲一块儿下来。 眼前这条路,周二郎在求学路上往返过太多次,那时候老爷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攒够钱买头驴, 能够接送在镇上求学的儿子。 十几里路, 小小的孩童, 披着星星走, 又载着月亮归, 无论酷暑严寒, 这一走就是七八年。 后来又跑去县里读书, 跑去府城读书,依然还是在这条路上不屈不挠的跋涉着。 二郎这一带头儿下车, 除了老爷子老太太,身后一众家眷都跟着下了车, 周凤英与郝有财夫妇,兰姐儿俩口子。 周二郎看不上郝有财, 为了让大姐死心,设下圈套考验郝有财, 出乎他意料的,郝有财竟然真就通过了重重考验。 美女、钱财、甚至于性命受到威胁时,他的选择一直都是大姐。 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姐苦了半辈子,有男人愿意真心真意对待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难看点儿就难看点儿吧。 谁叫大姐自己看着顺眼呢,竟还敢说什么郝有财不比他差。 二郎无话可说了, 除了都是男人,有任何可比之处么,大姐说这话也不怕侮辱了自己的亲弟弟。 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可算是从大姐身上领教到了。 至于兰姐儿的夫婿,乃是贺明堂的嫡次子贺岭,贺岭文武双全,品貌家世皆为上上之选。 实话说,兰姐儿占人家便宜了。 贺明堂知道自家的军权威胁到了周二郎,周二郎早晚要腾出手来削弱贺家,干脆提前投城,把小儿子贡献出来,以保住贺家的地位。 贺岭的条件在全安京城都排得上号,光冲对方俊朗的外貌,兰姐儿就没什么不满意。 凤英自然亦是万分满意的,就是有点儿担心强扭的瓜不甜。 周二郎让她无需担心,周家一日不倒,这瓜就永远是甜的,男人远比女人更加现实,甭管真心还是假意,贺岭都不敢给兰姐儿气受。 周二郎没有要求贺岭入赘,那就不是结亲,成结仇了,对兰姐儿亦没有好处。 不过,对外周二郎却是做了一回恶人,非以周家人丁单薄为由逼着贺岭入赘,兰姐儿苦苦哀求,甚至用绝食相要挟,这才逼得二郎不得不松了口,同意不入赘。 消息传到贺岭耳中,他心里感激兰姐儿为自己着想,于是当周二郎要求他永不纳妾时欣然应允。 兰姐儿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也很容易对一个人放手,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放手以后也是真不缅怀。 她很快就喜欢上了一表人才的贺岭,贺岭见识了老爹贺明堂妻妾间门的争斗与虚伪,亦品尝了家族利益面前自己亦不过是件牺牲品的人情冷暖,对朴实天真的兰姐儿反而渐生好感。 大家族的男子成亲前有通房丫头伺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贺岭不想让通房丫头影响夫妻感情,想要打发出去,兰姐儿却拦下了。 她是个懒人,还笨手笨脚,不想自己一个人伺候贺岭,有那丫头同夏荷一块儿帮忙,她自己更省心。 再说了,贺家的男人们都有妾室,只贺岭没有,他心里定然不平衡,给男人几个通房又能怎样,卖身契不都在自己身上。 对贺岭来说,兰姐儿除了馋人家身子,基本无所求,银子她有的是,受了委屈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娘家,又不像别人家一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回周家还一样是从前的大小姐。 所谓无欲则刚,兰姐儿成亲两年还和没成亲前一样洒脱,高兴了就给贺岭绣个荷包,歪歪扭扭的绣工把贺岭逗笑,给贺岭做顿饭,滋味也是一言难尽。 生活在豪门大族里,贺岭不缺一个荷包,亦不缺一顿饭,缺的是生活的真实感,兰姐儿就给了他这种人间门烟火的真实。 两人房事上也相当和谐,贺岭身为武将是个能干体力活儿,且能持久干体力活的。 兰姐儿则是个打直球的,不会玩儿欲拒还迎那一套,贺岭问什么,她就说什么,舒服就是舒服,不爽就是不爽,想要了就是想要。 贺岭教她说“不要,不要……” 兰姐儿却说:“还要,还要……” 把贺岭逗得哈哈大笑,继续锄禾日当午,累极爽极了,亦会说些提劲儿的糙话。 他第一次说的时候还有些忐忑,毕竟这种带有些许发泄和不尊重意味的字眼儿不该对正妻说,那怕只是一种情趣。 但兰姐儿怕什么,她有二舅做靠山呢,来,谁怕谁? 害羞只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立马有样学样全都给还回去,堂堂贺家二公子,哪个女人敢对他说这种话??? 就…… 刺激得贺岭还能再大战三百回。 某些时候,不被允许才是最大的痛快,哪块儿糖不让你动,在你心里这块儿就最甜。 门当户对的婚姻,公婆这一关也是好应付的,女方不让纳妾让贺母多少有些不爽,但看到儿媳妇大度,对岭哥儿之前的通房不错,还把自己的贴身丫鬟给了岭哥儿,这点儿不爽也就散了不少,妻妾多了烦心事儿也多,总归儿子不受委屈就好。 兰姐儿在贺府的日子过得很舒坦。 这会儿接近年关,从暖和的车上刚一下来有些冷,贺岭给兰姐儿拢了拢斗篷,防止灌风,兰姐儿笑嘻嘻地看着他,贺岭整理好兰姐儿领口的同时,轻轻捏了下兰姐儿的脸蛋儿,十分亲昵爱怜。 云娘远远地看着,曾几何时,她亦有过如此甜蜜的时刻,区别在于兰姐儿永远有后路,不怕被辜负,而她害怕失去的东西太多。 害怕失去,终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越是执着就越是沉重,或许人只有在做自己的时候才最自在,最快活吧。 只是冥冥中注定了般,总有一根或许称之为命运的线牵扯着你踏上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路。 一步步踩在回家的路上,二郎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恍惚间门,一切彷佛是昨天,又久远的像是上辈子,三十年的光阴眨眼就过了,快得就好像只是打了个盹而已。 明明灭灭的浮光掠影中,那些年的苦与乐都已经淡化成涟漪,甚至涟漪都算不上,唯有眼前的儿子是他能看到的真实。 周二郎忍不住握了下儿子的小手,周锦钰抬眼看他, 周二郎道:“手凉,去把斗篷披上。” 话音刚落,高敬已经捧着父子俩的斗篷快步过来,周锦钰先给自己爹披上,又帮他系好脖颈间门的系带。 儿子才刚刚到自己的胸口位置,需要很努力垫着脚才能够到自己,二郎的心一片柔软。 摄政王衣锦还乡,整个周家庄都沸腾起来,周家庄出了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自豪的一件事,不要说是小小的周家庄,整个南州府都引以为荣。 族长周长元率领全族的人敲锣打鼓出来迎接,不是同宗同族的都没有迎接的资格,能出来迎接的人俱都兴奋异常,那锣鼓声响彻整个大青山。 周家的老宅如今已经被保护起来,有专人定期打扫,另外五年前大郎回乡祭祖时命人新盖了宅院,以备家里人回乡祭祖时居住,同老宅一样,有专人打扫照料。 再次踏入老宅,轻轻推开门扉,水井依然,老树仍在,葡萄藤也在,甚至大哥多年前砍得柴火都整整齐齐垛在墙角,只是少了鸡鸭,少了毛驴,少了人声…… 王重礼会办事儿,知道周二郎回乡后必定想要宿在自家的老宅,无关条件如何,这是一种人人都有的情怀,毕竟这是周二郎从小长大的地方,意义非同凡响。 在得到周二郎要回乡的消息之后,他就亲自过来监督着工匠对房屋家具进行了修缮打理,即便无人居住,也日日有炭火烧着,防止长期不住人,阴凉潮湿。 另外,东厢房周二郎居住的房屋内,那张一动作就吱扭作响的大床,王重礼想了想没让人修,以前的苦方能衬托出如今的甜,不是么。 一家三口重聚在这间门载满回忆的小屋里,二郎的手抚摸着身下的架子床…… 彼时云娘贤惠娇羞,钰哥儿乖巧可爱,他喜欢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云娘,他是父是夫亦是他们的天,发誓要让妻儿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如今他做到了,只是往日的情谊终归留在了往日。 周锦钰亦是触景生情,美人爹年纪轻轻却守身如玉五年了,真能忍啊,天时地利人和,不如今天就由他做个和事佬,让两人重归于好,周锦钰先拉起了周二郎的手,又拉起云娘的手。 他想把两个人的手放一起,云娘的指尖微颤,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选择了后撤,她太过了解周二郎,破镜重圆,裂痕犹在,二郎容不下这种瑕疵,倒不如似现在这般过得洒脱自在。 这边周二郎的手后撤得毫不犹豫,郎心如铁不给云娘留一丝一毫的奢望和念想,本就凉薄淡漠的人,在复杂残酷的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愈发冷酷无情。 可偏偏这种无情和禁欲气质,让他比十年前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更加吸引人。 云娘找个借口出去了,周二郎斥责周锦钰自作主张瞎操心,周锦钰好心没好报,冲他爹甩出一句: “爹喜欢当和尚就继续当呗,我吃饱了撑的要替您操这个闲心,你们两口子的事儿又关我什么事儿。” 闻言,周二郎不耐烦冲儿子做了个挥手的动作,那意思大概是:有多远滚多远,别跟我眼前作妖。” 滚就滚,有本事你别叫我滚回来。 周锦钰冲周二郎翻了个小白眼儿跑出去了。 一出门儿,跑得太急,却是差点儿撞上一位姑娘,周锦钰忙低头道了谦,正要避开,却听那位姑娘道:“你就是钰哥儿吧?” 周锦钰不由抬头看去,对面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单眼皮,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闪着很有主见的光芒,冲他一爽郎一笑,有种野性又泼辣的美。 “少爷还认得我么?” 周锦钰腼腆的笑了笑,想起当年对方凶巴巴的命令他:“周锦钰,俺叫周——春——笛。你记住了没有!” 他笑道:“离开周家庄的时候年龄还小,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却是想不起来姐姐是谁了。” 二妮儿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怅然若失,又有一些释然,钰哥儿长大了,比他爹长得还要好看,他说话还像从前那样温柔,温暖的像是三月里的春风,他乌黑的长发上系了银色的绸带,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仍旧是自己高攀不起,更加养不起的样子。 二妮儿正想说什么,周二郎从屋里走出来,招呼周锦钰。 周锦钰冲二妮儿点了点头,转身跑去二郎身边,没好气道:“刚才让我滚,现在又让我回来,您叫我干嘛?” “陪爹出去走走。” 爷儿俩往门外走,二妮儿大方上前叫了声:“周叔,我来送东西。” 二郎嘴角儿打开的弧度相当之吝啬,冲二妮儿微微点了点头。 若非对方是周二狗家的闺女,他能直接给人扔出去,钰哥儿才几岁,就来勾搭祸害,欺负我儿子单纯么?! 爷儿俩出了门儿,往小青河边儿走,街上空无一人,族长周长元下了命令,没事儿不准出来瞎转,摄政王不喜欢闹腾,谁要冲撞了贵人,族规处理! 就算没有周长元的吩咐,众人也不敢围观搭讪,开玩笑,那可是堂堂的摄政王,听说皇帝都得让着三分呢,二郎身居高位,周家庄得到的实惠不要太多,供着还来不及,那敢惹人厌烦。 周二郎边走边警告儿子:“男女授受不亲,钰哥儿今年虚岁十三了,当注意避嫌才是,于你而言没什么,对人姑娘家却是影响名节的大事,倘若刚才你二人攀谈的事被人瞅见,指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二妮儿小小年纪,万一想不开,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周锦钰自是知道这个世界对女性的压迫和残酷,听二郎这么一说,不由后背发凉,忙道:“爹,我记住了,以后看见姑娘家,我都躲着走,省得给人家招惹麻烦。” 周二郎道:“钰哥儿明白就好,不喜欢人家就不要招惹,喜欢就更不应毁人名节,钰哥儿将来的亲事,自有爹为你操心把关。” 周锦钰:“……” 那到底是您娶媳妇儿还是我娶媳妇儿??? 如今离成亲的年龄还早着呢,周锦钰也不与爹争执,爷儿俩沿着小青河走,周二郎不由同儿子谈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他面色温柔,眼里有光。 周锦钰仿佛穿越时光隧道,跟随父亲回到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不由靠得父亲更近了些。 夜里,周锦钰睡着以后,周二郎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回到周家庄,难免触景生情,往日种种还是勾起了他内心的一丝柔软,起身披了衣裳,到云娘屋里。 云娘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到访,有些手忙脚乱,要给他沏茶,二郎摆摆手,道:“别忙活了,有几句话要同你说,说完就走。” 周二郎给了云娘两个选择: 第一、和如今一样,只不过王妃的身份升为皇后。 第二、趁这次回乡,明面上宣布云娘病故,实则为云娘改换身份,从此便是自由身,是否另嫁二郎都不会干涉。 周二郎的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强,上次说放云娘走只不过是假大方,云娘要真敢离开周府另嫁,他大抵是不会让云娘得逞的,这次连改换身份都说出来了,想来是真心的。 朱云娘笑问:“天下之丈夫贤于二郎乎?” 周二郎明白她的意思: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这只乌鸦还算是黑乌鸦里有点儿良心的。 周二郎明白了云娘的选择,起身告辞,云娘叫住他,说是想在周氏族人里收养个女儿,二郎点头应允。 大年初一,周氏宗族开祠堂祭祖时,发生了一件震撼全族的奇观,一条威武的火龙腾空而起,出现在周氏宗祠上空。 方圆几百里的人全都看到了,甚至不少人纷纷下跪。 其实什么火龙, 不过是故意放了一把火。 方圆几百里的人全都看见了,亦不过是以讹传讹。 但越是玄幻神秘之事,传播的速度就越快,加上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传言的版本不断升级,最后终于演变成——神龙现,帝王出! 一时间门新皇赵正桓乃是低贱的野种,摄政王大人才是周天子转世真正的天命所归,前来救万民于水火的言论席卷整个大乾朝。 上至朝堂,下至黎民,几乎异口同声拥护摄政王登基称帝!即便是有一些微弱的质疑之声,亦淹没在大势所趋中。 赵正桓虽说早产,但长相上还是很有几分永和帝影子的,否则以永和帝的多疑也不会留着他。 不过,他是不是又有什么重要呢? 解释权又不在他手上。 赵正桓惶惶不可终日,终于盼到周二郎回京,慌忙奉上早就写好的退位诏书,求周二郎放他一条生路。 五年监国,周二郎的势力早已无可动摇,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他号召老百姓开荒垦田,种植高产耐虫害的番薯作物,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老百姓的吃饭问题。 他放宽重农抑商的政策,进一步扩大海上贸易,在商人中亦取得极大的威望。 除此之外,他还发布了一系列的惠民政策,让因为赋税过重,不堪重负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他的登基乃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周二郎兵不血刃的实现了改朝换代。既无宫变,也无兵变,平稳过渡。 周二郎端坐在龙椅之上,头戴十二旒九珠平天冠,身着明黄色缎地织金龙袍,象征着九五至尊的五爪金龙腾跃其上,霸气凛然。 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奏丹陛大乐,周二郎正式登基称帝,改立国号为大周,年号太初,登基第一天即册封周锦钰为太子,大赦天下。 太初元年,历史翻开了属于大周王朝的新篇章。 老爹一路升级打怪,直接干掉终极大BOSS自己登基上位,当真是顶破权臣天花板——只能说太上进了。 这一眨眼,天下就成自个儿家的了,爹操着全天下的心,比往日更加忙碌,可不管他有多忙碌,总也有时间门盯着自己,可真是难为他了。 “太子殿下,陛下在养心殿等您。”小太监躬身拦住了周锦钰的去路。 “我爹心情看起来怎样?”刚从宫外溜回来的周锦钰眨巴眨巴眼问道。 “这……奴婢不敢窥探龙颜。” 周锦钰:“……” 他揉了揉额头,对旁边儿周佐和高敬道:“好像有点儿不太妙,我爹八成是知道我又偷摸出宫了。” 周佐给他出主意,道:“殿下不妨先认错,再说好话,把陛下哄得气消了,您再哭诉自己被圈在宫中的烦闷和痛苦,想必陛下会理解的。” 周锦钰挑眉看他,“你以为我爹是那么好唬弄?记住,没有下一次,我们父子之间门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嘴,我爹就是打死我,也是我乐意,用不着你替我抱不平!” 说完,周锦钰就冷着小脸儿甩袖离去。 所谓皇权之下无父子,无非是以皇子为代表的利益集团同皇帝所在的利益集团发生了冲突,周锦钰绝不会养什么幕僚党羽,更不会允许自己的手下成为什么所谓的太子党,也绝不可能让自己的手下给自己出主意对付自己爹。 看着太子生气远去的背影,高敬冷笑着看向周佐,“左卫率只效忠太子殿下而不效忠陛下呢。” 周佐默了片刻,淡声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提醒你一下,别太自以为是,你懂的,太子都懂;你不懂的,太子亦懂;你有意无意在分立太子与陛下,别以为太子看不出来,殿下只不过装傻而已。” 周佐握住佩剑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高敬又道:“没有看出自你摘下面具之后,殿下对你多有包容么,高某劝你好自为之,倘若继续执迷不悟,我会亲手宰了你。” 十七岁的高敬,阴柔的目光中淬了毒般,泛着与年龄不符寒光,周佐看了他一眼,暗暗佩服周二郎还真是会挑选人才。 高敬别的本事或许比不上周佐,但总能洞察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小细节,搁现代,妥妥的刑侦天才加心理分析师,他看着周佐离去,嘴角儿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太子殿下如何应对陛下,还用得着别人教? 简直笑话! 说什么陛下不理解太子被圈在宫中的苦闷,更是无稽之谈,倘若陛下真不允许太子出宫,就算给太子按上俩翅膀,你看看他能扑棱出宫墙半步不? 陛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太子别太出格,他哪能真的和太子置气。 周锦钰踏入养心殿时,二郎正在批阅奏折,见儿子进来,抬眼瞥了儿子一眼,“钰哥儿在外面玩儿得高兴吗?” 他说话的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完全听不出喜怒来。 周锦钰陪着笑,绕到他身后,先把他爹手上的折子给抽走,又殷勤地给按着肩膀,道:“爹,我体察民情呢,安京城的老百姓都夸爹呢。” 周二郎身子后仰,微微闭了眼,道:“夸我什么?” 周锦钰:“夸爹是有史以来长得最好看的皇帝,谁人不识周天子,皎如玉树临风前。” 周二郎嘴角抽搐,“瞎扯。” 周锦钰一脸沮丧状,“好吧,不是安京城的百姓说的,是钰哥儿自己说的。” 周二郎道:“爹已经三十二岁了,很快就会老去,鹤发鸡皮,惹人嫌弃。” 周锦钰:“爹的灵魂不会老,才华不会老,品味亦不会老,您为天下百姓做出的贡献永垂史册。” “钰哥儿会一直陪伴着您,哪怕爹有一天躺在床上不能自理,也不会嫌弃您,端屎倒尿,就如您照顾钰哥儿一般,您养我小,我陪您老。” 周二郎抓住儿子的手腕儿,感受到儿子的脉搏与温度,眼角渗出一滴泪来,孤家寡人,只有真正坐上这个位子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 好在,眼前的儿子无比真实,是照亮他内心的一缕暖阳,光之所在。 这一世,老天没有负他,钰哥儿的病大有希望。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正文完。 231 番外一 放手比呵护更难。 二郎当政后废除每日上早朝的规定, 除非有大事要事需要召集群臣进行商议,每日开朝会实在没那必要,大臣们谁有事儿谁上折子, 没事该干嘛干嘛。 皇帝有事, 也只需召见相关人等,一切事务化繁为简,总之一句话: 务实为主,效率第一。 另外,关于朝廷官员的任命, 一半来自科举取仕, 另一半则来自对世家大族的直接任命,两股势力互为牵制。 既可以利用世袭官员来打压科举官员,又可以用科举官员牵制世袭贵族, 那个不听话, 就打压那个。 科举出身的官吏与世袭任命的贵族天然对立,互相看不上, 二郎永远不必担心二者联合起来威胁到皇权。 如此一来,皇帝的权威日盛, 皇权亦进一步集中, 这也为周二郎下一步的土地赋税改革扫平阻力。 因为制度和结构设计合理,二郎也不必像永和帝一般对下面的臣子各种不放心事事都亲力亲为,他将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事务放权给内阁以及六部处理。 为了能让儿子将来做一个高枕无忧的懒皇帝, 周二郎可谓挖空心思,且自己先行实践,不断优化。 掌握皇权的人也必将忍受皇权带来的孤独,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帝王变成了孤家寡人。 “尊卑有序,等级森严”在皇家体现的淋漓尽致, 父母、凤英、兰姐儿,云娘,乃至于大郎在二郎面前都很难再像从前那般随意自然的相处。 二郎对儿子越发放不开手,不是周锦钰离不开他的照顾,是他自己受不了儿子对他不再依赖,害怕儿子将来有了自己的小家,会把他这个爹排斥在外。 对一个人付出的越多,在情感上的依赖也就越大,周二郎多少是有那么点儿寡妇养儿的劲头儿的——控制欲太强。 不过他不是无知妇人,相反,他是少有的明白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控制欲不过是私心作祟,那并非是儿子所需要的。 所以,随着周锦钰年龄的增长,二郎大多数时间都很克制,尽量尊重和理解儿子的感受,能让周锦钰做主的事,他自己绝不插手。 对于一个儿控父亲来说,放手推开比护在羽翼下宠爱要难一万倍,二郎必须承受儿子的不理解,承受儿子有可能与他疏远的风险。 但二郎明白,这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正确的事。 这日,兰姐儿抱着刚刚八个月大的小儿子来宫里玩儿,二郎看到软软乎乎的小团子,内心不由触动,想要从兰姐儿手里接过孩子,却惨遭小娃的抗拒,哇哇哭着要找自个儿娘。 “好乖娃,不哭,看看姥爷手里拿的是什么好东西,来,看看?” 二郎手里拿玉如意哄小团子,小团子定睛瞧了一眼,不感兴趣,继续哇哇大哭着要找娘亲。 二郎只好笑着把娃还给外甥女儿,眼中的落寞和尴尬一闪而逝,他想起钰哥儿小时候,自己一抱,儿子就会咧着嘴儿笑,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对他的喜欢和依赖。 在贺家那种人口众多的大宅门里生活几年,兰姐儿早已经不像当年那般单纯,她不是傻,只是之前周家简单和谐的家庭氛围允许她傻。 如今虽有皇帝舅舅撑腰,可日子还得自己过,要想与贺岭真正的和和美美,而非做表面夫妻,多少也是要会做人的。 她看出舅舅的神色变化,想到丈夫贺岭所说前几日太子因为前端王赵修远一事,与陛下起了争执,陛下心情很不好,最近文武大臣被召见时俱都战战兢兢,唯恐惹了圣怒。 舅舅本来就是个记仇的,尤其事关钰哥儿的事就更加记仇,端王在诏狱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折磨了这么些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事情莫名奇妙就传到了钰哥儿耳朵里。 钰哥儿不知道是出于对诏狱的好奇还是出于对外界所传端王之事的好奇,偷偷去了一趟诏狱,回来之后就与舅舅发生激烈争执,据说是钰哥儿口不择言顶撞了舅舅,还拒不认错。 舅舅盛怒之下,惩罚了钰哥儿,钰哥儿不服,父子俩一直在冷战。 兰姐儿从舅舅的神色里看出些端倪,拿着孩子做由头,同二郎说起钰哥儿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来。 周锦钰所在的太子东宫内,周佐与高敬正耐心开解着,周佐已经过了十八岁生辰,剑锋般英气的长眉下是一双沉静明亮的狭长双眸,英俊中带着一点凛然, 高敬比周佐小一岁,今年十七,略显阴柔的黑眸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 与二人相比,十六岁的周锦钰则显得样貌过于出众了,他那种招人喜欢的感觉有些难以形容,像是早晨清洌的露珠子,让人倍感清爽,笑的时候又像暖阳掠过,温暖治愈。 综合了周二郎、萧祐安以及云娘的美貌,太子是大周朝名副其实的第一公子。 他这会儿正被禁足呢,软塌塌半躺在榻上难受,等着他爹先低头。 他顶撞周二郎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诏狱里的所见所闻实在让他三观震碎,无法接受。 另一半则是因为他觉得爹做了皇帝以后,他们父子就变成了君臣,比起父子亲情,爹更在意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这些年他被二郎带在身边悉心照顾教导,几乎事事都亲力亲为,这种事无巨细的父爱让他感动的同时自然也会感觉不自由,不过这点儿自由相比父亲的日渐“疏远”更让他不愿意接受。 为人子女,除非自己做了父母,其实是很难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 周锦钰并不知道他看一眼都要吐的诏狱,他爹当年得把翻涌上来的呕吐物强行咽下去,与端王谈笑风声。 他觉得他爹对端王太过残忍,却不知道但凡行差走错一步,他爹的下场比端王更凄惨,还要带累全家。 他更不知道,他去诏狱是父亲的刻意安排,二郎要让儿子看清楚朝堂争斗的残酷和血淋淋。 他还不知道自己在诏狱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诏狱的冰山一角,他看到的只是他爹考虑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故而特意安排让他看到的。 他也不知道罚跪、禁足乃是他爹刻意演给下面人看的,他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的仁厚,等到太子继位后即可顺理成章的废除诏狱,获得众臣的感恩拥戴。 大周以仁义治天下,天下归心,不需要靠诏狱来控制群臣,这话确实没错,只不过是现在还不行。 周锦钰这会儿侧着头,眼尾微微上扬着,有点儿冷又有点儿被娇惯出的傲娇,不过发红的眸子出卖了他。 五天了,他爹竟然就这么把他扔在东宫,一次都没来过,可真行! 周锦钰心里委屈得不得了。 委屈的同时,他思维还挺能发散,想着他爹会不会大号不待见了,再弄个小的出来? 只不过宫中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皇宫之中太子最大,其次才是陛下。 敢说陛下是暴君,哪个太子敢? 太子的底气打哪儿来,还不是皇帝陛下他自己给的。 也只有太子自己身在此山中,看不分明罢了。 高敬劝道:“父子没有隔夜仇,殿下这次言语太过冲撞陛下,莫说陛下是一国之君,就算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也是要生气的。” 周锦钰不耐,“你不用同我讲这些,那些话不过是我话赶话得说出来,七分都是气话,我爹心里清楚的很,他就是故意冷着我呢,萝卜加大棒多来几次,我就不敢忤逆他了呗。” “我爹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太子而已,他才不在乎我心里什么感受!” 周锦钰这话其实也是发泄不满的气话,只不过他话音未落地,被进殿的二郎听个正着。 刚才兰姐儿“劝着”二郎,说是钰哥儿胆子小,乍一进诏狱那种地方,定是受了惊吓才会口不择言,这会儿又怕又被父亲惩罚,心里必定憋闷,莫要引发了喘症才好。 二郎借坡下驴,带着外甥女儿母子一块儿来了东宫,不成想正好听到儿子的吐槽。 二郎嘴角儿抽了抽,装作没听见。 周锦钰知道他爹肯定是听见了,脸上一阵羞恼难言,从榻上翻身起来,敷衍一礼,厚着脸皮叫了声“爹。” 二郎手指动了动,又收拢。 他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周佐、高敬一众人自发退下。 屋子里没了外人,周锦钰也不理会二郎,故意从他爹身边蹭过去,笑着伸手抱姐姐家的小团子。 相比皇帝身上的威严,太子温和可亲多了,小孩子也知道喜欢温柔漂亮的,乍着小胳膊要小舅舅抱抱。 兰姐儿看到舅舅摸了摸鼻尖儿,一向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帝王,此时竟然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可怜。 舅舅以前最会哄钰哥儿,难道是因为做了皇帝,所以拉不下面子吗? 兰姐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周锦钰笑道:“记得小时候舅舅也最喜欢抱弟弟了,恨不得拴在自己的裤腰上,我记得弟弟都六七岁了,舅舅都还抱着舍不得撒手呢。 周锦钰逗弄着怀里的小团子,听到兰姐儿的话,鼻子突地发酸,眼中控制不住得湿意汹涌,他抬起头,用力张大眼睛,含住迅速聚集成的泪珠子。 二郎站在阴影里,他看到儿子挂着水珠的长睫毛扑扑颤动,脚下的炭火盆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燃烧正旺的火苗上窜升腾,窗外的梅花被风吹落,铺了满地。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232 番外二(捉虫) 谁拿捏谁? 周锦钰就像没有感觉到他爹的目光, 一点儿反应都不带给周二郎的。 他只专心勾着小团子肉乎乎的手指头玩儿,又对着兰姐儿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 那黏糊的亲热劲儿把兰姐儿鸡皮疙瘩都叫出来了。 他以前犯了错,周二郎也不是没罚过, 但罚归罚,不会冷着不搭理他。 现在倒好,把人往东宫里一扔, 让你自个儿好好反省去吧, 一连五天都不闻不问。 他心里不高兴, 脸上的笑用力过了头儿,就有几分滑稽兮兮的,五官太过惊艳, 就算滑稽也显出些与众不同的可爱来。 兰姐儿看着他,忍不住替自己弟弟发愁, 这得给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舅舅满意呀。 有人爱着有人哄着,身边一群人都对你唯命是从恭敬有加, 任谁也会被养出几几分任性来, 周锦钰也一样。 二郎可以允许儿子任性,但要分时间,分场合,私下里怎么胡闹都行,但在外人面前就当守君臣之礼。 他自不会当着人对儿子说教, 哪怕兰姐儿是自己的外甥女。 “你们姐弟许久不见, 多聊会儿,朕还有奏折要批阅。” 说完,二郎一甩袍袖, 抬腿走了。 与儿子擦身而过时,二郎亦目不斜视,装作没看见儿子飘过来的视线。 这就走……走了??? 不是,爹您干嘛来了,难道不是来讲和的吗,哄都没哄我一句呢,拍拍屁股您就走人? 周锦钰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一脸不敢相信的羞恼呆懵。 兰姐儿捂着嘴儿直想笑,舅舅若是连弟弟都拿捏不了,他拿什么镇住朝堂上那些精于算计的大小官员以及形形色色的鬼魅魍魉? 就如丈夫私下里同自己所讲的那样: 执政四年,舅舅把内阁变成了议政处,议政处的官员均为兼职,有事出来议政,无事回去干好自己应负责的那摊子活儿。 最重要的是议政大臣虽然有了更大的权力,但皆品阶不高,所以权利并没有真正在他们手里,没有皇帝在后面撑腰,他们就什么也不是,完全威胁不到舅舅的皇位。 贺岭感慨,“如此一番改变,自我大周朝以后,再难有真正的权臣。” “兰儿,为夫以后要吃软饭了,我们贺家的前途还要靠兰儿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兰姐儿觉得把丈夫的话变成人话就是——舅舅权臣上位,然后让后来人再也当不成权臣,舅舅果然还是舅舅。 她不是大家闺秀又怎么样嘛,命好才是真的好。她不学女红不懂女戒又如何? 这些个小瑕疵如何能与贺家的荣华富贵以及前程相比,其实越是世家大族,才越懂得权衡利益。 另外,这强扭的瓜可太甜了,贺岭知情识趣又体贴,还赏心悦目,至于真心还是假意,追究那么多干嘛,好好享受比什么不划算。 娘没嫁对人就不说了。 舅妈嫁对人了又想得太多,没事儿瞎折腾,可又没本事驾驭舅舅,终究落得夫妻离心。 有空跟男人较真儿还不如跟妯娌们摸两把牌,赢了自个儿开心,输了别人开心,皆大欢喜。 收回心思,兰姐儿怜爱的摸了摸弟弟的头,有了孩子以后,她眉眼间那种母性的温柔显而易见。 同样的,做了人家娘,自然而然就懂得要为小崽子们谋划,皇帝舅舅和太子弟弟必须要巴结好。 舅舅对她是没得说,小崽子们可都差着辈儿呢,感情得培养。 兰姐儿母亲般的怜爱,让周锦钰心里的委屈更重,忍不住说道: “以前我爹不这样的,现在做了皇帝架子越来越大了,说一不二,连我都不能忤逆他了,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又是罚跪又是禁足的,当主子都当到自己儿子头上了。” 兰姐儿笑道:“弟弟说的什么气话,哪个当奴才的敢给主子甩脸子,刚才弟弟故意气舅舅,舅舅没舍得责怪弟弟一句,只是躲开了,弟弟就不想想,舅舅是皇帝,除了弟弟以外,还有谁敢给他难堪?那是要砍头的。” 见周锦钰不说话,兰姐儿又道:“姐姐觉得舅舅或许不是因为你顶撞他,才会动这么大的火气,我猜八成是和那个端王有关。” 话点到为止,兰姐儿不说了。 经兰姐儿这么一提醒,周锦钰眨了眨眼,有点儿琢磨过味儿来了。 他是怎么跟爹吵起来着? 他当时好像是替端王说话,然后爹就沉着脸让他住口。 接下来,话赶话,他就口不择言了,说爹是暴君,好像还说他心狠手辣来着…… 周锦钰忍不住一捂脸,可不是生气嘛,估计爹还伤心得不行呢。 事实上他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觉得爹不应该那样折磨端王,对方是不是端王他都会这样说。 估计爹肯定是想多了,他会觉得自己幸苦养大的儿子是非不分,胳膊肘往外扭,为了个仇人朝亲爹捅刀子。 这会儿细想起来,端王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自己爹再狠心,都是有自己原则和底线的。 而端王祸害自己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是小孩子,若非他那药,自己的病也不至于连萧祐安都觉得无比棘手。 再加上落水失忆,能恢复到今天这个程度,爹和外公付出了太多心血和努力,自己也吃尽了苦头儿。 爹有多心疼自己,大概就有多恨端王,自己说那些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周锦钰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在气头儿上的时候就应该闭嘴! 兰姐儿见弟弟想通,找了个借口抱着孩子要走,周锦钰也没心思再和姐姐闲聊,把自己脖子里的玉佩摘了,给小外甥带上。 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自然是万分珍贵,兰姐儿不要,周锦钰道:“我与姐姐自小一起长大,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周锦钰想得多,姐姐虽贵为公主,可到底与那些从小培养的世家贵女有所同。 自己和爹对姐姐的看重,就是姐姐在夫家的底气,自己脖子里这块玉佩带了好几年,明面上是给小外甥,实际上是给贺岭看,给贺家人看。 兰姐儿眼圈微红,钰哥儿做了太子,可还仍如从前那般把她当成最亲的人。 送走了兰姐儿,周锦钰心里那股委屈劲儿泄了,却又对自己爹愧疚起来。 他才刚刚给他爹甩了脸子,有点儿抹不开现在就跑过去解释,可不解释清楚,他又憋着难受。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到了现代人不好说的话写出来就行了。 没有微信,写信也一样。 周锦钰坐下来,索性开始写道歉信,写完自己默念一遍,诚意满满,字字发自肺腑,呃……好像有点儿煽情。 算了,不管了,周锦钰命人给二郎把信送过去了。 没多会儿,二郎的回信就被送回来了。 这么快吗? 周锦钰迅速从内侍手里拽过信, 满怀期待地打开—— 已阅。 龙飞凤舞两个大字跃然纸上! 周锦钰快气死了,他真心实意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足足用了三张信纸解释来龙去脉,好嘛,他爹就回了两个字儿。 刷!刷!刷! 周锦钰提笔就来,写得比周二郎还龙飞凤舞,内容也相当之精炼,二个大字——呵呵。 信被送出去后,这次他等的时间有点儿长,周锦钰寻思着他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这次肯定是哄他的好话,嘴角儿抿着笑,展开—— 汝心欣悦,予之大悦。 翻译成大白话:你高兴就好。 …… 皇帝的御书房内,二郎把儿子的道歉信看了好几编,小心地折叠好,收了起来。 忽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二郎的嘴角儿抿出一丝笑意——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呀。 其实山不来就我, 嗯……我也是会忍不住去就山的。 父子哪有隔夜仇,何况二郎哪会真的跟年幼的儿子一般见识。外面的脚步声由快变慢,由重放轻,二郎摸了摸下巴:孩子大了,总是要做出点儿矜持傲娇的样子给父亲看的,以证明他长大了。 脚步声在御书房外停住,周二郎低头佯装批奏折,只是那脚步不过停留片刻,就气昂昂地离开了。 “……” 片刻后,二郎再也忍不住笑意,把头深埋进自己的臂膀里,双肩微微抖动,闷笑声从胸腔里传出来。 周锦钰被他爹摆了一道儿,他得找补回来,虚晃一枪,小得意着回了自己的寝宫,等回到自个儿宫里,他又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幼稚,摆出个高冷面孔给宫里人看。 太子就要有太子的样子。 转眼到了盛夏,皇帝带着太子、皇后等一众人等到锦钰山庄避暑一个月。 萧祐安终究没有与云娘相认,比起他这个未曾尽过一天责任的亲生父亲来讲,朱隐更适合做云娘的父亲。 再者,女儿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讲其实是一种痛苦,至少现在对她来讲,从秀才娘子一路升至皇后才是最好的结果。 人到中年,二郎和云娘都有了心境上的变化,对待彼此都更加宽容,倒是相处融洽,云娘领养的小公主今年四岁了,小娃并不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皇家血脉,对云娘和太子哥哥很是亲近,对威严的父皇有点儿惧怕。 这会儿周锦钰正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拽者缰绳带她在马场骑马玩儿,周佐和高敬陪在他左右。 “苒苒累不累?还要哥哥带着跑一圈儿吗。” “不累,要哥哥再跑。”小姑娘仰着头细声细气说道。 周锦钰冲妹妹展颜一笑,双腿微一夹脚蹬,催动身下的龙驹宝马,此马比汗血宝马还要难得百倍,乘之如蹑云,一尘弗惊,以姿容俊秀、行姿优雅著称,不过却极难驯服,需要有经验的养马人从小驯养。 这是上次父子俩闹矛盾以后,二郎低调向儿子示好,送了这匹刚刚五岁的小马驹,正适合儿子骑乘。 周锦钰只要留心就会发现自己吃穿用度的规格全都比肩父皇,甚至很多都超越了皇帝,周二郎给儿子的无不是最好的。 又带着妹妹慢跑了俩圈儿,天气渐热,周锦钰怕热着她,没有再骑,命人把小姑娘送回去,小姑娘依依不舍,还想同哥哥玩儿,周锦钰也想玩儿,但没办法,他一会儿还有课,要跟着太傅学治国之道。 给小姑娘出了个谜语,告诉她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才能再找哥哥玩儿,妹妹绞尽脑筋儿的萌样儿让周锦钰憋笑,挥了挥手,命宫人把小姑娘抱走了。 周佐递过去一方帕子,周锦钰接过来擦了擦鼻尖细绒绒的汗,顺手把帕子放回他手里。 周佐道:“太子要回宫换身衣裳吗?” 周锦钰摆摆手,“算了,时候不早了,太傅最不喜欢人迟到。” 周二郎为周锦钰精心挑选的大儒,本事有,脾气也有,文人的骨气更有,就连二郎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再者,几位先生对自己都是倾囊以授,周锦钰亦是从心底尊敬。 太子要学的课程,周佐和高敬是没有资格听的,俩人把太子送到书房外,就要自动退下,周锦钰忽然叫住周佐,道:“令堂的病好些了吗?” 周佐一拱手,“劳太子记挂,家母已经见好许多。” 周锦钰闻言点点头,“左右我这里也没什么事,老人生了病,总是会想着儿女在身边的,你回去照料几天。”他又转头吩咐高敬去库房里领些品质上好的药材给周佐。 周佐目光里横溢着感激,周锦钰安慰似的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又整了整衣冠,抬脚进了书房。 书房内静悄悄的,书案后坐着的人却不是须发皆白的太傅。 “爹?”周锦钰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太傅呢?” 周二郎看了一眼桌上的沙漏,从书案后缓缓抬起头来,道:“今日朕来为太子授课。” 233 番外三 教子 太傅更多是为周锦钰讲解治国之道, 而周二郎则要让儿子明白帝王的驭人之道。 今日他要为周锦钰讲的是驭人之道中的“立威”。 这东西光靠讲是无法深刻的,尤其自家儿子仁慈有余,狼性不足。 是以,周二郎身体力行, 亲自示范他作为父皇的威严是如何一步步建立。 半年以来, 他对周锦钰甚是严厉, 给立了一大堆规矩, 不准顶嘴、早晚请安、在外人面前必须称父皇等等。 周锦钰不明白他爹这样做背后的良苦用心, 只以为是做了皇帝的爹再也不是从前的爹。 可不管周锦钰如何伤心, 如何不理解,二郎均不解释,有任何不服气,忍着。 周二郎半年来的努力效果显著, 周锦钰行了礼, 规规矩矩坐到二郎对面, 一副正襟危坐的乖巧模样儿。 二郎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他也不想这样对儿子,可大周朝不是儿子口中千年以后的法治社会, 在人治社会就要懂人治社会的规则。 他不下狠心用点手段, 很难扭转儿子的心态。 “怎么,钰哥儿现在是怕爹么?” 周锦钰心说明知故问, 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先君臣而后才能父子。 心里这样想,可他嘴上却是说官方语言:“儿臣不敢。” 这是不服, 但又干不过。 周二郎没说什么,缓声道:“钰哥儿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王者, 立身之本乃是获得天下人的爱戴。” “那么,爹问你,天下人爱戴君王,是因为君王的德行好,还是因为君王给他们带来了切实利益?” 周锦钰道:“自然是后者更重要。” 二郎点点头,“很好,也就是说钰哥儿承认评价一个君王的好坏,不是以他的德行为标准,而是要看他做出了多少切实的政绩。” 周锦钰:“我承认是以君王的政绩为标准,但这并不妨碍君王有好的德行。” “说得好!” 二郎朝儿子投去肯定的眼神,继续道:“既然你承认是以政绩为标准,那么爹问钰哥儿,若想要朝廷上下团结一心,令行禁止,把事做好,爹以德服人就能做到的吗?” 二郎又继续道:“就以钰哥儿自己为例,你告诉爹,是爹的道理让你听话,还是爹的惩罚让你听话。” “爹为什么非要我听你话,难道爹做的就永远都对吗!” 周锦钰忍不住情绪有点儿激动起来,眼尾泛红,黑眼珠子泛起薄薄的水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周二郎质问: “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属下!” 二郎从书案后绕出来,走到周锦钰面前,摸了摸儿子的头,横溢的父爱在他目光里流转。 周锦钰听到头顶上方响起父亲温暖而肯定的轻喃,“傻孩子,你当然是我的儿子,是爹疼爱和喜欢的孩子。” 周锦钰伸出胳膊,用力搂住父亲的腰,哭了,眼泪止也止不住,浸湿了二郎的衣襟。 二郎摸着他头安慰:“好了,是爹的不对,让我儿受委屈了,所以爹允许你哭一会儿——不过我们钰哥儿是大周的太子,不能任性,只准你哭一小会儿,能做到吗?” 周锦钰哽咽着,在周二郎怀里轻轻点头,周二郎轻拍了他的背安抚。 片刻后,周锦钰松开父亲,眼睛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周二郎递给他一方丝帕,“自己把眼泪擦擦。” 周锦钰却没接,一把拽过周二郎的胳膊,就着龙袍袖子,胡乱在脸上一抹,道:“我难受了半年,爹轻飘飘道个谦就算完事了吗。” 二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故意皱眉道:“钰哥儿没把鼻涕口水也抹到爹身上吧?” 周锦钰秀挺的小眉毛一扬,“怎么,你自己儿子的鼻涕口水你还嫌弃?” 二郎轻笑,“那敢,太子的口水应该叫什么来着,龙涎 ?那爹这身衣裳可舍不得洗了。” 周锦钰忍不住破涕为笑,二郎却正色道:“好了,钰哥儿哭完了,委屈也发泄了,那咱们继续刚才的话。” 周锦钰心情好了,单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把身子坐正。” 周二郎纠正他。 周锦钰把腰挺直,就听二郎道:“钰哥儿看到了,这半年以来爹对你严加管教的结果就是:爹的话你基本都能执行。” 语气一转,“可爹刚才稍微对你放纵,钰哥儿就开始以下犯上,钰哥儿如此,朝臣如此,天下人亦是,人性如此。” “所以,做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即要让天下人的爱戴,亦要天下人敬畏,倘若二者发生了冲突,钰哥儿当选后者。” “爹让钰哥儿选后者的依据是什么?” 周锦钰目露不赞同。 周二郎想了想,对儿子道:“治国如治家,治家亦如治国,钰哥儿想想,你姐姐与贺岭过得和睦,是爱起的作用多,还是惧起的作用多?” 周锦钰相信爱情,但是并不觉得爱情单纯,一辈子那么长,谁敢保证自己的爱情不枯萎,但有些东西却是稳固,且双方谁也离不开的,那就是经济基础。 姐姐的经济基础就是公主的身份,贺岭的爱太主观,今日喜欢姐姐这样的,明日或许又会有了别的喜欢,但姐姐有了公主的身份,他就不敢胡来,因为这公主的身份亦关系到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见儿子若有所思,二郎又道,“就比如爹如今推行地丁合一 ,那些被损害到利益的豪强起来闹事,钰哥儿觉得在这样的利益冲突下,若采用怀柔的手段行得通吗?” 周锦钰轻轻摇头。 二郎道:“所以,对君王来讲,考虑的永远是大局,只要有利于大局,有利于天下长治久安,有利于万民苍生,你就可以不择手段,某些不该有的仁慈才是对天下人的不负责。” “爹说的有道理。” “爹的话不一定全都是对的,但皇帝的话必须是对的,钰哥儿明白吗?” “我懂,爹是要立威。” “好孩子。那接下来,爹就给钰哥儿讲你当如何立威。” …… 爷儿俩一直聊到中午的时间,二郎带儿子用完午膳,周锦钰的小心灵又被治愈了,明白自己爹这半年来故意对自己严厉的良苦用心。 心结打开,在二郎面前他又成了“不懂事”的娃,撒泼耍赖,非要周二郎陪他午休。 二郎嘴上强硬不惯着,可还是随儿子去了太子寝殿,小坐了一会儿才走。 二郎走后,周锦钰往榻上一仰,嘟囔道,“真是的,我爹哄人还不哄到位,应该等我睡着了再走嘛。” 高敬一面给他扇着扇子,一面轻笑道:“奴婢倒觉得陛下是用心良苦,处处为殿下考虑,溺子如害子,陛下是担心太过宠爱,让殿下容易产生依赖呢。” 周锦钰有些感慨道:“以前看不明白,现在知道了,我爹是在为我设计一个他所认为的完美的人生,并且不余遗力的培养我,让我有能力驾驭这样的人生。” 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以前我小时候,我爹事无巨细这也管那也管,有时候都会嫌他烦。” “那时候我甚至会想,等我爹老了,管不了我了,我就像他管着我一样,管着他,让他也尝尝处处被人管着的滋味儿。” “可如今长大了,我爹对我一点点放手,自己心里又怀念被他管着的日子,世上不会有人比我爹更疼我了。” 高敬温声安慰,“陛下对殿下您,就像那些教孩子蹒跚学步的父母,看似撒手了,其实一直在他们认为最安全合适的距离守护着呢。” 高敬给周锦钰扇扇子的节奏不快一分不慢一分,力度不轻一分不重一分,周锦钰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要换个人来扇,他就会立即感觉到不习惯。 周锦钰忽然道:“ 你那个爹就算了,长兄如父,你哥哥有些什么本事,我让人给安排个合适的位置。” “殿下的心意,奴婢感激,只是我那大哥为人没什么坏心,却是个好面儿爱吹牛的,若殿下真给了他什么美差,尾巴怕是要翘上天去,用不了多久,我那嫂子就该被他嫌弃休掉了。” 周锦钰扑哧乐了,“你倒是坦白,既是如此,就给些银钱吧,回头你从我的私库里取二百两,不过却不是交给你大哥,要交给你嫂嫂。” 高敬忙磕头谢恩,周锦钰让他起来,“没有外人的时候,你无需多礼。” 高敬口里应着,却是对周锦钰不敢有丝毫不敬或是不周之处,东宫到处都是陛下的眼线,这里飞进来只蚊子都会被汇报到陛下那里去。 也就是太子自己不知道罢了,那些因为太子脾气好,就敢对太子有所怠慢的宫人,这会儿坟头上的草都多高了。 太子因为他爹对他冷落而烦恼,实在是……。 周锦钰眼皮发沉,渐渐入睡,高敬的扇子却不会停下来,依旧如太子醒着时一样扇的认真。 他不似周佐,与太子殿下有着儿时的渊源,那他就做好自己应做的每一件小事,太子总会明白谁才是对他最忠诚的人。 正如高敬所预料地那般,东宫中午才发生的事,晚上就被汇报到皇帝哪里。 二郎听着宫人的汇报,听到儿子抱怨自己没哄到位都不等他睡着就走时,忍不住嘴角含笑。 又听到儿子说要等他老了,也要处处管着他,不禁长指遮眉忍俊不禁。 宫人走后,二郎把今日东宫的趣事整理写下,小心的收起来。 至高无上的权力太容易让人为所欲为,也让人冷酷无情,他要用这些东西时刻提醒自己—— 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权力的奴隶,他是钰哥儿的父亲,也是天下子民的父君。 234 番外四 大伯走了。 登基以后, 爹一直为大伯的婚事发愁,大伯已经三十大几的年纪, 不能再继续拖下去。 用爷爷的话来讲, 大伯再继续拖下去哪里还有他的用武之地? 大伯在对待自己的亲事上似乎格外执拗,世家贵女大伯不想娶,说他自己是个粗人, 与人家贵女不配,强行拴在一块儿也无甚可聊。 爹又派人寻那貌美乖巧贤惠善良的小家碧玉给大伯瞧, 大伯还是不愿意。 爹忽然想起了当年的西北女王, 寻思着大伯是不是不喜欢娇软, 偏爱那种野性难驯的女人, 于是又派人从武将家族里挑选合适人选。 大伯不堪其扰, 冲爹甩出一句:大哥疼了二郎一辈子, 二郎可容哥哥自己做回主?” 爹无言以对, 只得做罢。 爹劝不了大伯, 爷爷亦不行。 爷爷以死相逼, 大伯道:“爹,您能让大郎也如二弟般任性一回吗?” 爷爷也无言以对。 无人知道大伯到底在想什么, 大伯也不肯说。 我曾悄悄问大伯是为什么, 大伯什么也没说, 只是慈爱地摸着我的头。 直到爹登基五年以后,大周朝在爹的治理下, 朝局稳定、政通人和,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大伯进宫来找爹深谈了一次, 哥儿俩不知道谈了些什么,我过去的时候大伯已经出宫了,我只看见爹伏在龙案上哭得不能自已。 爹的哭是那种无声无息的, 我只能看到他的肩膀颤抖,听不到哭声。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上前手忙脚乱地安慰爹,问他发生了何事。 爹似乎是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不回应我。 我只好如他安慰我那般,轻轻的抚摸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耐心地等他的情绪慢慢平复。 我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久到我也跟着沉浸到爹的悲伤里,跟着他一起掉眼泪。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爹慢慢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他,无助的像个孩子。 半年以后。 爹下旨封大伯为圣亲王、镇国大将军;赐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赐八爪龙袍蟒服,只比天子的龙袍少一爪之数。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亲王的服制,等同太子。 不过我这个太子亦与历朝历代以来的太子不同,我的一应用具全部比照天子,龙袍亦是一样,只有大小的区别而已。 ——我身穿的亦是九爪龙袍。 几个月后,爹连下两道圣旨,赐婚大伯迎娶西北女王,准其在西北建立藩地。 大伯与女王的婚礼无比盛大,爹亲自做主婚人,那一日的安京城,大街小巷挂满了了喜庆的红,大伯亦是一身喜庆的红。 天神般坚毅俊美。 成亲后,继续在安京城呆了半个多月,大伯就要带着妻子回自己的藩地上任。 启程那日,正值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温暖而柔软的晨光里,爹带领全家以及百官亲自送出城外五十里。 在大伯上马前又亲自为他正冠理服。 “陛下保重,凤山走了。” 爹用力拥抱了大伯,我就站在爹的身旁,听见他对大伯说:“大哥常回家看看,二郎会想大哥。” 大伯来到我面前,抬起手想摸摸我的头,又收了回去,似乎是意识到这是公众场合,而我是尊贵的太子,我的头除了父皇,不是谁都可以摸。 我像爹一样,主动拥抱了大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悄悄对他说:“大伯,我是钰哥儿亦不是钰哥儿。” 令我惊诧地是,大伯竟然说:“钰哥儿是个好孩子,不管过去还是现在。” 我胸口中汹涌着抑制不住的情感,我不是个喜欢高调的人,更不喜欢人前高调,可我还是忍不住高调了一回。 我很会唱歌,虽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虽然许多年不唱。 我用歌声为大伯送行。 大伯走了。 以前默默守护着周家,如今又要踏上新征程,除了替大周守护住西北的大门,还带着更长远更深刻的历史使命。 我不知道大伯是否有过心爱的姑娘,亦不知道那西北女王是否就是他心爱的姑娘。 但我只知道这都不重要,大伯的爱早已超脱了个人的私欲和狭隘。 …… 周大郎离京后,二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午夜梦醒,怀疑自己把周家带上这条路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他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情绪的波动也就是一时,很快就又投身于朝政之中。 因着周锦钰同他讲过在现代上大学时的一些趣事,他对千年后的学制极为感兴趣,并深受启发,觉得除了科举之外,还应有新的教化方式作为补充,为大周朝输送各种各样的人才。 他初步的考虑是在保留科举制度的基础上,增加行业教育。 就比如成立农学院、商学院、工学院等。 这日,他在养心殿召见了六部的几位大臣共同商议此事,周锦钰坐在他身侧一起参与。 实际上从儿子十六岁起,他就开始有意识的把儿子带在身边学习各种政务。 太子性情温和宽厚,一表人才,深得百官爱戴。 时间久了,众臣都总结出一条规律来,只要太子在的时间,陛下的脾气总是格外好。 于是众人就都喜欢找太子在的时间同陛下汇报工作,尤其是不太好向陛下交差的工作。。 可这太子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不定,谁也拿不准太子哪天在,哪天不在。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还真有朝臣总结出来了些规律。 比如,陛下一般都是上午带着太子的时候比较多,原因么?推测应该是太子有午休的习惯,午休起来时间却不固定,有时睡地时间长,有时睡地时间短。 还有,陛下应该是不想让太子太过老累,基本上太子两次听政的时间间隔不会少于五六天。 周锦钰陪在父亲身边,一般都是认真听着极少表态,二郎示意他开口时才说上两句,话虽不多,却每每叫人惊叹他的奇思妙想。 自己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是以周锦钰表现出的谦虚是真的谦虚而非伪装,众臣都感叹太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做到了宠辱不惊。 上午陪父亲召见完朝臣,下午的时间,周锦钰说是想要吃自己亲手包的饺子,要二郎陪他一起包。 周锦钰倒不是非得馋几个饺子,他是觉的周二郎最近太过劳累,想要他慢下来,多感受生活的美好,而非成为一个工作机器。 二郎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会包什么饺子,不过他最近确实忙于政务,陪儿子的时间比较少,小孩儿兴致勃勃,他亦不忍扫兴。 御厨将食材给备好,考虑到自己爹的厨艺水平,周锦钰将一众人挥退,厨房里就剩下父子俩人,爹把饺子包成什么样儿,都没外人知道。 二郎自然是清楚儿子的良苦用心,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尖儿。 “爹,你先围上这个,防止一会儿弄你一身面粉。” 周锦钰低头把围裙给二郎往腰上系。 二郎低头看着儿子忙活,不知不觉间小孩儿都长到他下巴处了,当真是吾家有儿初长成。 看到儿子的个头儿,他想到了儿子的婚事,孩子今年十七,明年就十八了,太子妃的选取当提上日程了。 真舍不得把自己幸幸苦苦养大的孩子交给另外一个人,可也就只能再留一年,到了明年十八岁不考虑也不行了。 儿子必须要有一个圆满的人生,除了自己,太子妃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自己的儿子这般好,便宜哪家的臭丫头都觉得亏得慌。 太子妃还没影的事儿呢,他就开始对人有意见了。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真正疼姑娘的人家还真不愿意让姑娘给他当儿媳妇,太难了。 周锦钰不知道他爹在想给他娶媳妇儿的事儿呢,他在外面是太子,在自己爹面前赖得装,就是一小孩儿,这会儿调皮地在手指上蘸了面粉,一个偷袭摸在了二郎的俊脸上。 “不准胡闹。” 二郎笑着斥了儿子一句了,却是趁着儿子不注意,又偷袭回去。 周锦钰不干,非要找补回来,二郎躲了几下,让他得逞。 周锦钰眉欢眼笑,大眼睛里全是得逞后的小得意。 二郎故意板着脸训斥,“没大没小,除了你,哪有儿子敢作弄自己老子的。” 周锦钰理直气壮,“有其父必有其子,爹小时候难道少作弄爷爷了吗?” 二郎哈哈大笑。 周锦钰的手极为灵巧,指导着自己爹包饺子的技巧。 二郎学得极为认真,这是儿子第二次教自己包饺子,第一次自己不想干,敷衍了儿子。 现在想来,父子能如眼下般亲密相处的时光能有多少,等到儿子到了自己这般年岁,你叫他同你嬉闹,他亦闹不起来了。 自己现在对儿子小时候那些可爱萌动的瞬间都已经有些记不起来了,还有他软软甜甜的小奶腔也具体不起来,只兰姐儿带着孩子进宫时,能从小团子身上捕捉到一点点影子。 二郎忍不住说道:“若是有一天,爹也能穿越到钰哥儿的世界,第一件事就是赚钱买一部钰哥儿所说的那手机,竟然能够留住时光,还能回放给人看。” 周锦钰笑道:“ 怎么不可以,一切皆有可能,到了我的地盘儿,我带爹混。” 二郎目光顿了顿,在心里想:不知明熙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还会不会怨恨自己这个不合格的父亲,两辈子都对不起他。 忽听得儿子说道:“我和哥哥一起赚钱养爹,爹只管吃喝玩乐就好。” 二郎轻笑“有爹在,哪轮的到你们两个小的出头,就算是到了千年以后,爹也养得起自己儿子。” 235 番外五 放飞。 娘喜欢做皇后, 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喜欢站在人群中被仰望。 她的那些权谋之术在爹眼里都不能称之为手段,但看得出来娘自己却乐在其中,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这绝无嘲讽之意—— 不止她, 包括爹, 包括我,我们所有的人难道不都是在自己的认知水平里完成逻辑自洽? 自己圆满了, 世界就圆满。 所以我身为大周朝皇帝的唯一继承人,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简单的把事情定义成对与错,黑与白。 尽管爹的许多做法我并不能完全认同, 可我明白, 我终将会成为他, 一个合格的帝王。 想起大伯的付出,想起禹北天灾时百姓们易子而食的惨烈, 想起一块小小的番薯给万千百姓带来的福祉, 我知道我有我的使命与责任。 而我,不再逃避这份责任。 太初五年,十七岁的周锦钰越来越适应宫中的生活, 亦更加适应了自己皇太子的身份。 这日清晨, 周锦钰早早起来洗漱, 准备一会儿去养心殿给父亲请安。 古人以孝治天下,按照规定, 太子每日都应向皇帝请安,周锦钰自然也要遵守。 周一郎心疼儿子每日要早起,把早上的问安时间改成了五日一次,晚上请安时间则仍是睡觉前。 高敬上前为周锦钰梳发, 从十一岁开始蓄发,如今周锦钰的头发已经长到腰部,头发散开时黑瀑布一样流泄而下,小头发十分顺滑柔亮。 周锦钰知道自己头发能这么好,全拜自家老爹所赐,尴尬无比的童子头硬生生被逼着留到了十一岁才准他蓄发。 能被周一郎留在太子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能之辈,俱都接受过严格训练,而高敬作为太子身边的贴身内侍,照顾太子起居,接受的训练只会比旁人更严苛。 他在梳头房不知道练习了多久,才能有资格动太子的头发,东宫光用于为太子梳发的梳子就有几十把之多,大大小小,各种形状,各种材质,各种疏密。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俱都价值连城,百犀梳、千年黄杨木梳、象牙梳应有尽有。 享受着最顶级的荣华富贵还要指责自己爹奢侈那就太矫情了,周锦钰没有那么白眼狼,也没那么虚伪,只是觉得自己不做出点儿贡献回报供养,有点儿说不过去。 “殿下的头发养得真好,缎面儿似的溜光水滑。” 周锦钰心想能不好吗? 每次被保养头发简直就是个大工程,抹了洗,洗了抹,抹完又洗,来回折腾,等彻底洗干净了,还要用棉布一点点擦干,擦干还要梳,梳完还要按摩头皮…… 老天,女人都没这么麻烦,爹他自己怕老,愿意这么折腾就折腾,可自己才十七,他才十七呀,年轻就是资本好不好。 用不着这么麻烦,自己的资本也够豁豁,可有一种需要叫你爹觉得你需要。 高敬只简单在周锦钰在头顶挽了个高髻,用羊脂白玉簪固定住,因为还不到束发的年纪,后面的头发自然披散下来。 非正式场合需要,周锦钰不喜欢搞太繁复的发式,他其实更喜欢现代人的利落短发,哪像现在,洗个头发都是个大工程。 梳完头,高敬又服侍他穿戴整齐,周锦钰这才出了东宫。 周一郎在养心殿已经等候儿子多时,看到仪表堂堂的太子缓步走来,一郎嘴角含笑。 他向来是注重仪表之人,自是也会严格要求周锦钰。 在他看来,注重形象亦是修身养性的一种,举止坐卧皆有仪态,在身体上保持一定的自我约束,会有助于内心的自控力养成。 世人皆虚伪,表面上无论如何标榜不能以貌取人,实际上以貌取人亘古不变,如今有谁见到太子不赞一声龙姿凤采。 “儿臣给父皇问安。”周锦钰对着一郎微微一礼。 一郎抬手令他落座,命人传膳,皇帝平日里用膳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站着,侍膳太监摆完饭菜就自发退了下去。 桌上摆放的都是周锦钰爱吃的粥食小菜,之前永和帝一顿早膳的规制是一十道菜,如今被周一郎减少为六道,他亦不是处处奢靡,最起码在对待粮食上不是。 “钰哥儿好像是瘦了些,是最近胃口不大好吗?”周一郎夹了儿子喜欢吃的芦笋鸡丝,放到周锦钰眼前的小碟子里。 三十五岁的周一郎气质愈发光华内敛,即便是一个闲适随意的动作,亦透露出君王掌控一切的从容气场。 周锦钰笑着解释:“爹,我十七岁了,正是蹿个子的时候呢,我不是瘦,我是长高了。” “您没发现我现在都到您下巴颏位置了吗?” “有吗?”周一郎微微挑眉。 “当然有,不信咱爷儿俩比比呗。”没有外人在的场合,周锦钰在父亲面前随便了许多,说着话就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爹身前,要和一郎比个头儿。 周一郎笑着配合儿子站起来,周锦钰的个子果然都要顶到他的下巴颏了,一郎心里欢喜。 儿子幼时体弱,比同龄人瘦小许多,如今这几年身体好转,小孩儿就像是田地里喝足了水份的秧苗般,以惊人的速度节节拔高。 体型上的变化亦对周锦钰的心理产生了正面影响,像所有成长中的少年一样,他对父亲的依赖减少了,而身体里关于自我的部分在觉醒生长。 父子一起用过早膳,周一郎问了儿子一些功课上的事,周锦钰都对答如流,一郎甚为满意。 周锦钰见父亲高兴,趁机说道:“爹,您常对钰哥儿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臣觉得爹说得极是,所以儿臣想要出去游学。” “游学?” 周一郎微微蹙眉。 “是的爹,我可以一面学习治国之道,一面体察民情,了解我大周的山川地理和风土人情,亦可以体验人间百态。” 顿了顿,他又道:“爹,您知道我身上有系统在,我还可以在游历的过程中利用系统的能力了解我大周各地的土壤和作物特点……” 民以食为天,周锦钰想要协助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大周朝老百姓的吃饭问题。 具体到如何施政、布政周锦钰不敢胡乱出主意,还得父亲亲自把握,但对于如何提高大周的农业水平,他在现代的很多知识还是可以帮得上忙的。 不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后世的经验再先进也不是拿来就能用,一切还需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儿子目光朗朗,侃侃而谈而又有理有据,条理分明,关键是他能意识到治国理论要联系实际情况,而非处处通用,这就极为难得。 一郎看着眼前优秀的儿子,内心的自豪和满足感难以言表。 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把周锦钰放在视线范围之内才能安心,又如何舍得和放心让儿子出去游历? 太子,且是大周唯一的继续人,儿子出门的风险比普通人要高得多,倘若真发生什么事,纵然自己身为帝王,亦是鞭长莫及。 可这毕竟是孩子人生中第一次拿这么大主意,周一郎了解儿子的性格,知道孩子这定是深思熟虑后向自己提出来的,而非简单的头脑一热。 所以,他不能贸然否定。 不能贸然否定,可他也没有马上答应儿子,沉吟了一下,道:“钰哥儿的想法很好,不过此事还需慎重,爹需要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好吗?” 当然不好。 周锦钰可太了解自己爹什么尿性了,爹若是真想考虑,必会问自己更细节的问题,比如去哪里游历,需要多长时间等等。 如今什么都不问,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所谓的考虑考虑不过是借口,爹其实就是想拖,拖到最后不了了之完事儿。 周锦钰不上当,眨了眨眼道:“好啊,爹要考虑多久,三天还是五天?” 周一郎:“……” 儿子越来越不好糊弄了怎么办? 几天几夜辗转反侧,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一郎决定支持儿子,只要把保护工作做好,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周一郎把重心放在太子出行的安保工作上,首先太子出宫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其次随行保镖,医官、护卫等需要精挑细选,另外锦衣卫的死士要暗中随行保护。 还有太子所到之地的地方官要做好万全的安排,倘若太子在所辖范围出了事,诛十族! 做了如此多的准备,周一郎仍旧放不下心,又给周锦钰找了个全能型保镖——萧祐安。 武艺高强,医术了得又最了解钰哥儿的病情,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关键是儿子倘若遇到什么危险,萧祐安比锦衣卫的死士挡刀都积极。 选好了出宫的黄道吉日,这日清晨,天气晴好,周锦钰向父亲辞行。 一郎把自己腕上一直戴着的金刚菩提佛珠摘下来,套到儿子手上,他们父子这种诡异的身世来历,实在是说不清楚,还是信着点儿好。 萧祐安在旁边儿看得嘴角直抽,周一郎和他爹周老头儿还真是一脉相承不愧是父子——信佛信道两不耽误。 还带着父亲体温的佛珠戴在自己手上,周锦钰眼圈儿红了,有些哽咽道:“儿臣不在的时候,父皇要保重身体,每日都按时休息,多运动,外公教的太极也要坚持练,不能偷懒。” “啰嗦。”周一郎嘴上训斥,声音却是难掩低哑,目光中的担心和不舍是个人都能看得出。 “父皇保重,儿臣拜别。” 当着众人,周一郎怕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当众失态,只是朝儿子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周一郎站在原地,直等到儿子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这才回了寝殿,屏退左右,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就再也收敛不住情绪,眼泪哗哗流。 他又是骄傲又是心酸。 骄傲儿子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心酸儿子似乎一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以后会越来越不需要自己这个当爹的。 更让他伤心的是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很快儿子就会有自己的小家,到时候满心都是他的贤妻麟儿,想的都是他们那一家子的事儿,哪还有自己多少位置可言。 …… 周锦钰一行人出了宫,萧祐安同外孙同乘一辆马车方便保护外孙的安全。 马车表面上看起来极为低调,也就是普通的官家车辆,内里却是周一郎命人特意定制,软榻椅凳一应俱全,确保儿子乘坐时安全舒适。 之所以伪装成品级不大不小的官家车辆亦是周一郎深思熟虑的结果,商贾地位低下容易被山贼流寇等打劫,虽说造不出成威胁,但却影响儿子出行的心情。 官家车辆就不同了,自古民不与官斗,正常人都不会想惹上官家落个吃不了兜着走。 比起周一郎对儿子的担忧,周锦钰却像是被放飞的小鸟儿,跃跃欲试,内心雀跃得不行,至于跟自己爹分离时的那点儿子不舍很快就被抛在了脑后。 哪怕手腕上戴着爹给的佛珠,明晃晃的显眼,他大抵也是没有什么心思和时间去想周一郎的。 他这会儿正兴致勃勃同萧祐安讨论着自己在大周风物志上看到过的各地美食。 “外公,你有没有吃过香熏麻辣兔头?” “怎么,之前你爹逼着你杀只兔子,哭得稀里哗啦,死活不肯下手,现在又敢吃兔头了?” 周锦钰脸一红,“我自己养大的兔子有感情了,自然不想杀,别人家养的我跟它又不熟,再说它认识我的时候都已经熟了,不吃对不起厨子的辛苦。” 236 番外六 我愿意 这次出来游历, 虽说目的是为了体察民情调研大周朝的农业现状,可我心里还是存了些游山玩水顺便还能品尝各地美食的美妙想法。 穿越到这里以后,我的生活轨迹大概就是在周家庄那一两年, 后来是周府与翰墨书院的两点一线。 再后来, 十二岁那年父亲登基称帝,之后,我便扎根在皇宫里。 我与外界的接触实际上极少, 所能接触到的也都是能有资格与我站到一起的人,非富即贵。 虽不至于说是“何不食肉糜。”可我其实与这个世界是脱节的, 我不是融入了这个时代,我只是融入了我的生活圈子。 如今真真切切走入这人间烟火, ——我才明白什么是最真实的人世间。 繁华的南江代表不了大周朝, 依山傍水得天独厚的周家庄亦代表不了。 “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来自千年以后的我,带着系统的我,从今以后再也无法以围观者的心态做一条混日子的咸鱼。 我想, 我愿意。 …… 周锦钰原本的打算是想用至少一年的时间,把南北方几个重要的产粮区都考察一遍。 只是儿子头一次出远门儿, 周二郎怎么可能放心让他出来半年之久。 给周锦钰半年的时间都已经是二郎能放手的极限。 所以, 周锦钰这次考察的重点是离安京城比较近的北方中原地带。 周二郎在周锦钰的影响下, 认识到贸易的重要性,因此积极扩建通商口岸,鼓励海上贸易。 海上贸易这几年的迅速发展又带动了船舶业的发展, 而船舶业的发达, 让大周朝的商队能够到达的地方也越来越远。 终于在今年初,大周的商队按照周锦钰绘制的图例,从外邦带回来了第一批玉米种子。 而大周朝的北方地区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易于排水,且光照时间适中,比起南方湿润多雨的气候条件更加适合玉米种植,生长。 另外,北方地区昼夜温差较大的特点也有利于玉米中淀粉和各种维生素的合成,产出的玉米营养价值会更高。 说起来,中原地带的良田沃土几百年来之所以得不到发展,一是因为自古中原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二是北方的外族经常入侵,连年战乱的背景下,使得这里的百姓长期得不到休养生息,人口大量流失外迁,大片土地闲置荒废。 所以,无论是父亲派刘永年在禹北大搞向阳花种植重修丝绸之路,还是大伯与女王联姻,以便为大周守好西北大门的同时促进民族间逐步融合,其目的都是让长期处于战乱的北方地区能够稳定下来,真正实现长治久安,从而南北联动,开创真正的大周盛世。 周锦钰初步想要协助父亲做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提高这个时代的整体农业水平。 第二、想办法解决北方不能成为大周粮仓的另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黄河长年水患泛滥的问题。 “外公,咱们就在这家吃点东西吧。” 周锦钰指着路边一处窝棚搭成的简陋小吃摊道。 他们一行人四月份从安京城出发,如今已经是六月份,走走停停两个多月,现在是来到了中原腹部地带,也是黄河之滨,黄河水患多发之地。 萧祐安本以为外孙所谓的游学其实就是不想在宫里被圈着,想出来玩儿找的借口,哪成想周锦钰竟然来真的。 这两个多月以来外孙真就走村串乡的坚持了下来。 为了清楚的了解到大周朝老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被他爹养得如此娇贵的外孙甚至亲自跑到田间地头,了解百姓们都种植什么,用什么工具耕种,如何施肥,如何灌溉,风调雨顺的年景收成如何,遇上灾荒之之年收成又如何。 他会把所听到,所见到的都一一整理甚至是绘制下来,无比认真。 萧祐安想不出历史上有那位太子能如外孙这般实实在在为底层的百姓做事情。 他想,周二郎能做上皇帝,或许是因为钰哥儿才是天选之人。 站在眼前的小孩儿黑了,也瘦了,甚至都用不着多么乔装打扮,站在周二郎面前,他爹怕是都不敢上前相认。 如今的钰哥儿脖颈欣长,身姿挺秀,就像一株正在茁壮成长的小白杨,从内到外都透着青春年少的鲜活的气息。 少年的身体虽然还未曾发育成青壮年的身型,可是他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肩膀已经让人觉得他可以扛起一些重量了。 这完全出乎萧祐安的意料。 一路上奔波劳累,小外孙的身体竟还比在宫中小心翼翼地精心调养着都要强百倍。 外孙如此辛苦,与在家里相比亦吃不好睡不好的,可外孙的头疾和喘症竟然一次都没有发作过。 这让萧祐安一路上提心吊胆同时,忍不住反复向周锦钰确认: 好孩子,你同外公说实话,身体真的没有感觉到有任何不舒服吗? 若是有的话,你一定要告诉外公,钰哥儿也知道你那不讲理的爹是个什么脾气。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爹定会大开杀戒。 外公和你手下这帮人的命都在乖孙一念之间啊。 周锦钰哭笑不得,回他,“外公,我大概是太忙了,所以顾不上生病呢。” “……” 玩笑般的一句话却让萧祐安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 亏自己还是修道之人,在别人的事上看得分明,可到了自己的亲人这里却依旧不能免俗。 人的精神力量可以对身体产生巨大的影响,当初周大郎哑了那么多年,自己心里其实根本没底,十句话有九句话是在诓骗他,实打实做了一次神棍。 可周大郎他信了,信则灵。 钰哥儿的情况恰恰相反,各种精心调养,各种小心翼翼一旦过了头儿,就成了束缚在孩子身上的道道枷锁——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孩子,你是有病的,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有了这层认知,萧祐安不再拘着周锦钰,而高敬虽然得了周二郎的暗中叮嘱,但他亲眼看到太子殿下的身体确实比在宫里养的好。 在太子和愚忠之间,他选择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 高敬心里有预感,回去以后,就算陛下表面上惩罚自己,可陛下心里定然不会真的怪罪他,因为陛下与以前的皇帝不同。 陛下永远都把父亲的职责摆在第一位,而后才是帝王。 穷乡僻壤的街边小摊铺,东西自然不能与宫里的御膳房比,先不说食材上的天差地别,就说宫里哪个厨子没有独门绝技? 没有两把硬刷子怎么可能有资格给皇帝做膳食。 不过周锦钰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受罪,宫廷里用膳,太子同皇帝都是独自享用,再美味的珍馐佳肴一旦没有人一起分享,亦会感到食之无味儿。 哪比得上这里,棚中坐满了男女老少,嬉笑喧闹中伴着烟气升腾,香味儿弥漫,热闹、野趣、更接地气。 一行几人乔装打扮过,只是衣着再普通,通身的气派与眼前这些乡野小民比,仍旧引人注目,一进来,便惹来众人偷偷摸摸的好奇打量。 高敬快走两步,找到空位,衣袖看似随意轻轻一带,不动声色间擦拭干净椅凳,引着周锦钰落座。 “几位爷要吃些什么?”生意上门,一个四十来岁,腰间扎着围裙的圆脸妇人紧走几步上前,脸上挂了笑,殷勤询问。 “那就劳烦老板娘,给我们几人每样都看着来些吧。”周锦钰道。 “得嘞,您几位稍候片刻,这就给您准备。” 不多会儿的功夫,老板娘将冒着热气的胡辣汤,身子白胖松软,底部却又焦黄酥脆的水煎包,以及热油饼端了上来。 小仙镇胡辣汤,祖传的手艺,在周边儿一片很是有些名气,周边十里八庄的乡民来镇上赶集,身上有几个余钱的,都喜欢来这里喝上一碗。 周锦钰对面儿不远处坐着正喝汤的爷孙俩,爷爷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如品珍馐般小心翼翼又满脸餍足,小孙子却是狼吞虎咽喝得那叫一个欢实,看得周锦钰食欲都起来了。 那小孩儿喝得太快,眼看一碗胡辣汤就要到底儿,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咂摸出味儿呢。 他忙又停下来,像他爷爷那般小口小口的喝起来,每次端起碗只敢用舌头舔一舔,咂摸半天,似乎是在细细感受舌尖上的美味,直到小舌头彻底品不出味了,才敢再轻抿一口。 老头儿看着自家小孙子,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好笑又心疼的怜爱来,忙把自己的胡辣汤让给小孙子喝。 “大柱喝饱了。”小孙子毫不犹豫地把爷爷的碗又给推回去。 周佐见周锦钰目光放在对面儿小孩儿身上,不等他吩咐,把老板娘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 很快老板娘就把两大碗胡辣汤,以及热气腾腾才刚出炉的水煎包,油饼小菜等一并端到爷孙俩面前。 老头儿忙道:“错嘞,错嘞,不是俺们,俺们没要。” 老板娘笑盈盈指了指周锦钰道,“老哥有福气了,贵人请你们爷俩吃哩。” 老头儿早就看到周锦钰一行人了,得了贵人的恩惠,忙拽起小孙子过来道谢。 庄稼汉子不太会说话,手里作着揖,语无伦次的,大概意思就是使不得,使不得,不敢让贵人破费。 周锦钰笑着招呼小孩儿过来,四五岁个小孩儿虎头儿虎脑的,抬头看了眼他爷爷,又偷瞄周锦钰。 他心里迟疑害怕,又跃跃欲试想要上前,两只小脚丫左脚尖踩完右脚尖,右脚尖又去踩左脚尖,憋得小脸儿通红,还是不敢动。 小孩儿唯恐自己会做错什么,惹了贵人不喜。 周锦钰也不强求他,笑着夸赞道:“ 再好吃的东西也不占为己有,知道让爷爷喝,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抿了抿唇,他又道:“好孩子理应受到奖励,刚才那些是哥哥送你的,也是你用自己的孝心换来的。” “不,不,不是……” 小孩儿忽然怯怯地小声开了口。 “不是什么?” 周锦钰温言细语道。 “不是,不是爷爷……是,是爹。” “这……” 周锦钰整个一呆住,这爹长得也太着急了点吧。 想想自己同爹站在一起的时候妥妥哥俩好,莫非人家是老来得子? 周锦钰正跟这儿瞎猜,就听小孩儿又说话了,第一句话说出口以后,后面的话好像也没那么难了,小孩儿不问自答开始自我介绍起来,“哥哥,俺叫大柱。” 说着话,他还两只小脚悄悄往前挪了挪,他想离眼前的哥哥近一些。 这个哥哥跟他以往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萧祐安眸光微动,周佐和高敬却是几乎同时瞳孔紧缩,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 这时,小孩儿主动停下脚步来,因为他闻到了哥哥身上淡淡的香味儿,害怕自己身上的汗味儿把漂亮哥哥给熏臭了。 周锦钰看着眼前的大柱,忍不住咂舌,这孩子竟然还是家里的老大,老头儿真挺厉害的。 他温声笑道:“原来你叫大柱,哥哥记住了,是个好名字,以后长大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对面小孩儿黑葡萄一样单纯明亮的眸子里正扑闪着感动、骄傲、欢喜和激动,就听他那老实巴交的爹开口了: “贵人弄错嘞,俺家娃子不叫大柱,叫打住。” “不叫大柱叫大柱???” “是嘞,叫打住。” 老头儿又解释道:“俺家婆娘一口气给俺生了十个娃,俺怕她收不住还要生,养不起,老十就给起了个名字叫打住。” 十、十个娃!!! 周锦钰简直震惊到无以复加。 我的乖乖呀,一个足球队都生出来了,这守门员再守不好球门,足球队都挡不住了,是得要“打住” 这老头儿岂止是真厉害,那得是真厉害的平方呀。 一时之间周锦钰都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趣事儿写信给自己爹分享了。 老头儿刚才的话方一落地,旁边众人俱都哄笑起来。 就在旁边一众人的哄笑声中,一道稚嫩的童声压过了所有人—— “俺不叫打住,俺叫大柱!” 眼前的小孩儿脖子直梗梗挺着,一脸受伤地看着自己爹,眼泪儿倔强的含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让它掉下来。 他用力大声重复道:“你们都给俺听好了,俺叫大柱,不叫打住,谁敢再笑,俺就,俺就,俺就咬你们!” 小孩儿凶巴巴冲众人一呲牙,露出尖利的小牙来。 众人笑得更是前仰后合。 周锦钰没有笑,他站起身,走到小孩儿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道: “你排行老十,哥哥在家中排行老九 呢,我爹虽然没有给哥哥起名叫打住,可他心里也和你爹爹一样的想法,不想再来一个呢。” “ 我爹很疼我,看得出你爹也很疼你,对吗?” 周锦钰问。 小孩儿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那滴倔强的眼泪终于没有控制住,顺着眼角儿流下来,在小黑脸儿上冲出一道水泥印儿。 他拍了拍小胸脯,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大声道:“俺长大了不光要做俺家里的顶梁柱,俺还要做咱大周朝的顶梁柱。” 周锦钰动容,一边掏出洁白柔软的天丝云锦棉帕给小孩儿擦眼泪儿,一边儿夸赞他: “好孩子,有志气!不过大柱这个名字还是太普通了点儿,不如哥哥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天赐如何?你才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你是上天赐给你爹的宝贝。” 闻听此言,小孩儿眼泪流得更欢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像哥哥这样跟他讲话。 哥哥的话太让他喜欢了,对方要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 小孩儿虽然喜欢大哥哥,可他还是极为坚定的摇了摇头。 “哥哥,俺不想叫天赐,老天爷才不稀罕俺,俺也不想稀罕他。” “老天爷把俺二哥饿死了,三哥饿死了,四姐饿死了,五姐也饿死了,六哥也饿死了,全都死了,娘也死了。” 小孩儿就像在说着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伤心,只剩下麻木。 他说得很平静,亦让周锦钰产生了仿佛在听故事一般的不真实感,太凄惨了,凄惨到让人无动于衷,周锦钰想起自己当初在读历史课本时关于朱重八的那段话,明明知道很凄惨,可奇怪的是心里一片麻木,因为这种痛已经超出了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就听小孩继续道:“就俺的命好,俺有番薯吃,饿不死嘞。” “哥哥,俺的命是种出番薯的太子给的,不是老天爷,所以俺不想叫天赐。” 、 237 太子威武(修) 终章 周锦钰当然知道番薯会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大周老百姓的温饱问题。 但那只是一种抽象的认知, 真正具体到了眼前大柱这个小小的个体身上,才让周锦钰更直观的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多么有意义。 他相信,等到玉米以及马铃薯等高产作物在大周的土地上普及, 百姓们会迎来真正的好日子。 接下来的时间,周锦钰把时间和精力大都用在了视察黄河水道上 只是他前世学得并非是什么水利工程专业, 哪里懂什么治水治河。 没关系,他其实只要把这里水道的情况认认真真如实记录下来就可以。我。 毕竟太子的态度就代表了朝廷的态度, 朝廷的态度就是皇帝的态度, 皇帝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亲自前来视察河道,太子又将考察工作做的如此细致,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廷治河的决心,谁要能干成事儿, 那必然会入了太子的眼,入了皇帝的眼,升职加薪前途不可限量,甚至于有可能载入史册。 这就是周二郎教给周锦钰的为君之道, 不必事事躬亲, 但要懂用人之道。 七八月份的天气, 安京城酷暑难耐,二郎搬至京郊锦钰山庄内避暑。 如今大哥去了西北, 爹娘过不惯皇宫里的生活,非要回周家庄养老。 老头儿说他老了以后不想住皇陵,想要埋在周家庄,守着他的田,守着他的驴,守着他的鸡和鸭,也守着从小陪伴他的小青河大青山, 舒服自在。 一家人,还陪在自己身边的也就只有儿子,大姐和外甥女儿,而大姐虽然与自己仍旧亲近,却是回不到从前那般了。 大姐不敢对自己随意,而自己似乎也不适应大姐对自己不敬,姐弟俩能说的话除了客气寒暄,似乎剩下的便再无可说之言。 兰姐儿那孩子倒是很孝敬,时常来宫里转转,可自己一个当舅舅的总不可能与她一个小姑娘谈心。 至于好友薛良,就更不敢把自己还当做是以前的朋友了,那是大不敬之罪。 以往有钰哥儿在身边陪着,批阅奏折之余,同儿子一起说说话,吃个饭,下下棋,偶尔一块儿骑骑马,钓个鱼什么的,倒也没觉出有多孤单。 现下儿子半年不在身边,这种孤家寡人的感觉格外明显了。 皇帝身边永远都不缺察言观色之人,就如二郎当初揣摩永和帝的心思,如今他也在被手下人揣摩着。 大概是他眼中的落寞太过明显,被手下大臣觉察到了,上了一封折子,一番铺垫陈词之后,就开始劝他广纳后宫。 与云娘分房后,其实二郎很是难受了一阵子,毕竟还年轻,哪里会没有正常的需求,只是后面忙着造反,就把这茬给忘了。 登基之后他又忙着巩固皇权,忙着收拾永和帝留下来的烂摊子,更是没功夫想这些。 如今有人提起这茬,二郎就呵呵了。 不过是巩固皇权的手段而已,皇帝和众嫔妃之间互为工具人,自己已经有儿子了,一个顶一万个,吃饱了撑的纳什么后宫。 有人劝皇帝广纳后宫的消息,通过朝中某些命妇之口传到云娘耳朵里,云娘不慌不忙,只云淡风轻的一笑,等闲视之。 呵呵,还广纳三宫六院? 你看他肯让一个爬上龙床占他的便宜不。 锦钰山庄的四周群山环绕,隔绝了外界酷热,又有紫玉河穿过,使得空气愈发清新宜人。 周二郎临水而立,感受到舒爽清凉的风抚过面颊,想到奏报上说儿子冒着酷热考察黄河各处河道,又是心疼又是气儿子倔强。 儿子的回信说,他并没有很辛苦,都是一早出去,天还没热就回到住处,等到傍晚再出去。并且有人给撑着伞,亦有人给带着水,其实和玩儿也差不多。 比起真正种地人的辛苦,完全不值一提。 “陛下,赵修远昨儿个夜里去了。”总管太监魏伦走过来轻声禀报。 沉默了一会儿,周二郎淡淡开口,“说吧,他有什么临终遗言咒我。” 魏伦:”……“ “都是一些胡言乱语的泄愤之言,陛下何故因他而污了耳朵,影响心情。” 闻言周二郎淡淡一笑,道:“果然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他输给我,并不冤。” 魏伦道:“是的,陛下。” 话音一转,周二郎又道:“魏公今年五十有二了吧?” 魏伦知道周二郎太多事情,见过周二郎最真实的一面。其实胡安也知道周二郎很多事情,见过周二郎阴狠无情的一面,但他却非常安全。 因为胡安很幸运,看到的都是周二郎强大的一面。 魏伦则不然,他看到过周二郎被罚跪几个时辰,然后膝行到永和帝面前哭着喊冤,求永和帝给他改错的机会;他也看到过周二郎被永和帝泼了一脸茶水还要陪着笑请罪;他还看到过周二郎同永和帝说话时不为人所觉察的谄媚。 在外人面前谪仙一般清冷孤傲的人,冷笑着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其实膝盖是弯的。 这才是周二郎对魏伦动杀心的真正原因。 之所以一直没有下手,是因为他并非毫无道德底线之人,他能如此快速的登上帝位,魏伦的配合功不可没。 让人省心的臣子不会让皇帝为难,魏伦已经听出了周二郎的话外音,亦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一天,并不惊讶,也无丝毫畏惧。 谈不上谁欠谁,他与周二郎只不过是互相利用,如今双方的目的都达到了,并无遗憾。 魏伦轻笑道:“陛下记得没错,老奴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他在“知天命”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意思是:陛下您的意思,臣明白了。 周二郎不语,片刻后,他道:“陪朕喝杯酒吧。” “魏伦的荣幸。”从以前的奴婢,到刚才的臣,现在魏伦做回了自己。 君臣二人行至一处凉亭内,周二郎命人准备了上好的酒菜。 周二郎亲自为魏伦斟上一杯,道:“此酒名为忘忧,魏公觉得这名字如何?” 魏伦笑道:“无忧无虑,超脱尘世之苦,忘忧即是忘我,忘我则无我,无我则无忧,好名字。” 周二郎举起酒杯送到魏伦面前,笑道:“魏公大才,请!” 魏伦毫不犹豫接过来,仰头一饮而下,动作洒脱,慷慨赴死。 周二郎看他饮下,却没有动自己眼前的酒杯。 “果然好酒,魏伦多谢陛下美意。” 不想死在周二郎面前,魏伦站起身来,朝周二郎拱了拱手,道:“请陛下允许魏伦回去换件衣裳,干干净净与这个世界告别。” 周二郎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 辞别周二郎,魏伦独自回到住处,从里到外换了身干静的衣物,合衣躺在床榻上,静静等待着忘忧的发作,只是这一等就是一宿过去了。 东方亮起鱼肚白,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等到皇帝用膳的时间一过,魏伦便急匆匆朝皇帝寝宫奔来,虽不惧死,可蝼蚁尚且偷生,若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 魏伦得了宫人通传,整理了一下衣冠,一进到养心殿,便给周二郎跪下了,头深伏在地,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抬起头来时眼含热泪。 那还有半点儿昨天的不畏生死。 周二郎哈哈大笑,道:“魏伦,原来你同朕一样怕死。” 魏伦道:“是的,陛下,魏伦亦怕死,否则早就与永和帝同归于尽了,何至于一直熬到陛下出现。” 顿了顿,魏伦老脸一红道:“昨日臣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左右是个死,不若死的有尊严些。” 叹了口气,周二郎道:“魏伦,今天你还能站在朕的面前,你不用感激我,你要感谢太子。” “太子同朕说,真勇士敢于直面人生,有光在的地方就会阴影,总有一天,朕的光辉要普照大周的每一寸土地。” 周二郎缓缓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逆光里君王挺拔的身影威严肃穆,他道:“魏伦,你可愿与朕一同见证?” 魏伦心潮澎湃,声音里难掩激动和敬仰,他道:“陛下,老臣愿意,老臣亦相信,这盛世必定如陛下所愿。” 这一刻,魏伦彻底臣服,誓死效忠周二郎,愿为之肝脑涂地。 从刘永年到冯明恩,再到魏伦,这就是周二郎的魅力所在。 这也是周二郎逼着周锦钰杀兔子的原因,你可以不杀兔子,但你必须有杀它的勇气和力量来震慑它,否则它就敢骑到你头上去,欺软怕硬,乃人之天性也。 尤其是身为帝王,杀伐果断以及手腕必须要有。 一转眼,到了十月分,周二郎催促儿子回京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给周锦钰下了最后通牒,再继续抗旨不遵,就亲自来绑了他回去。 其实周二郎最生气的不是儿子拖着不回京,出来半年他都允了,晚回些天又能如何,他是气周锦钰出来这么久竟然一点儿都不想家,也不想他。 每次给他写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儿子一路所见所闻的或悲或喜或茫然或激愤,彷佛是个人就能牵动儿子的情绪,唯有自己这个爹被彻底忘到了脑袋后。 周锦钰完全意会不到他爹的痛点。 他从小被二郎带在身边,出来了这么久,他怎么可能不想家,不想周二郎,只不过他都十七八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能在信里说,爹,我很想你吧。 这怎么说得出口嘛。 周锦钰就写信给周二郎说好话,请求过完秋收马上回京。 周二郎知道儿子有系统,明白孩子要求秋收回来,一定有他的道理,只得应允。 二郎看着霸道,可一旦父子之间的需求发生冲突,二郎不管自己有多不爽,总归还是优先考虑这件事对儿子是有利还是有弊端。 倘若有弊端,孩子的情绪重要还是这件事情本身重要。 十月初,小麦播种上以后,周锦钰终于回信告诉周二郎,他已经启程回京,周二郎激动不已。 在周锦钰到达安京城这日,二郎亲自率领文武百官以及宫廷仪仗队出城十里迎接太子回京。 理由是半年来太子微服出行体察民情,没有仪仗,沿途不建行宫,不惊动地方官府,更不惊扰当地百姓,靠一双脚丈量了中原的每一寸土地。 圣旨上的溢美之词,看得文武百官尴尬不已,知道太子很好很优秀,亦知道陛下爱子如命,可陛下您不觉得有点儿夸张太过了吗。 谁不知道太子体弱,又是如何被您小心翼翼娇养着长大,出去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大伙儿都心知独明,默契不说陪着你唱戏就得了呗,您这简直是□□民意嘛。 还靠着一双脚丈量了中原的每一寸土地? 不愧是六元及第出身的爹,真会贴金呀。 算了,陛下自己都不尴尬,咱们有什么可尴尬的,走起! 周锦钰忙着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周二郎,但念头一闪就过,如今踏上了征程,当真是归心似箭,他想家了。 一行人一路上快马加鞭,在官道上疾驰而来。 萧祐安不无担心道:“钰哥儿,马车跑太快会不会颠得你不舒服。” 周锦钰笑着摇摇头,“外公,我感觉自己现在非常好,并没有难受。” “好孩子,来,喝口水。”萧祐安递了水囊过去,此一行,萧祐安当真对小外孙刮目相看,无论是学识谈吐,还是为人的品行,他不得不承认周二郎把孩子教得很好。 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外孙本来就是一块儿难得的璞玉。 周锦钰正喝着水,忽听驾车的侍卫禀报道:“太子殿下,前面陛下好像正率文武百官迎接您。” “什么?!” 周锦钰一口水差点儿没喷出来。 啊啊啊啊啊…… 爹,您都不提前说一声征得我同意。 没您这么坑儿子的。 周锦钰一捂脸,他不想现在见人啊,又黑又瘦狼狈死了。 “外公,外公,你不是最擅长易容吗,你快帮我整精神点儿呗。” 周锦钰其实以前不怎么在意外貌,如今成功被周二郎带歪,开始在意自己形象了。 萧祐安却笑道:“世上没有比我外孙更好看的人了,无需折腾。” “可是外公,我好像有点儿晒过头儿了,不会恢复不过来了吧。” “太子现在知道担心自己捂不回来了,当初怎么不听外公劝。” “呜呜呜,外公,我还有救吗?” 周锦钰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儿哀哀地看着萧祐安。 萧祐安哈哈大笑。 周锦钰也哈哈大笑,一攥拳头,展示着自己微微有了些硬气线条的胳膊道:“外公,我这叫健康的小麦色,和我大伯一样。” 周锦钰身上还穿着便服呢,萧祐安取出随身携带的太子礼服,让周锦钰换好,又帮他系好了太子头冠。 周锦钰虽说黑了瘦了,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野性灵动,叫人见之忘俗。 皇帝率众出迎,周锦钰需得提前下马车,一行人下了车,远远地,周锦钰看到父亲一身盛装,骑着高头大马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哇!玄衣白马,大帅哥今天酷啊。 若是有手机,一定要拍下来发个朋友圈,爹这颜值真没谁了,周锦钰忍不住在心里给大帅哥点了个大大的赞。 “驾!” 周二郎看到儿子下车,双腿一夹战马,催动马儿直接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去他的老什子规矩,老子的规矩才是规矩! 周二郎扬鞭策马飞奔而来。 “???” 周锦钰挠挠头,忙带领众人跪于道路旁,萧祐安没下车,下车他也不会给周二郎下跪,他是前朝的太子。 哒,哒,哒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周二郎纵身下马,周锦钰眼前飘过父亲玄色的衣角,眼角湿润了。 周二郎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微微颤抖,弯腰扶起儿子,待到周锦钰一抬头,爷儿俩四目相对…… 周二郎头一次在人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儿子哭得一蹋糊涂。 周佐和高敬还是头一次看到猛兽落泪,就,总感觉有点儿冷。 周锦钰见到周二郎本来也挺激动的,可一看他爹这个激动劲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有点儿想笑。 他凑近周二郎脑袋,低声打趣道:“爹,您的臣子们都看着你呢,要不咱们把眼泪儿憋一憋,回去没外人的时候咱再哭。” 周二郎气得想揍熊孩子,知不知道你出去这么多天,你爹的心就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不过他也自知失态,擦掉眼泪,收敛了情绪。 皇帝都迎出去了,百官们也不敢怠慢,呼啦啦一大片快步而有序的迎上来,跟在皇帝身边的仪仗队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走在前面鼓乐奏起来。 周锦钰感到一阵压迫感迎面扑来,莫名就想到那句小品台词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老有排面儿。 众臣一起跪倒在地,高呼“臣等恭迎皇太子回宫。” 周锦钰从容应对,声音朗朗,不疾不徐道:“诸位爱卿快快平身。” 见到周锦钰,文武百官的表情同周二郎一样难以置信又羞愧得无以复加。 陛下,陛下他说的竟然是真的,金尊玉贵明珠宝玉般被陛下捧在手掌心的太子殿下竟然是真的去体察民情了,少年瘦削的身体和晒黑的俊秀面孔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前后肤色对比之巨大,让在场的每一位都为之动容不已。 然而太子真正打脸百官的事情还在后面。 太初五年十月,太子给皇帝陛下上了第一道奏折,奏折内容如下:规定各省、府、州、县都要编修地方志。 地方志涵盖到各地方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文化等几个重要方面。 你像是这次调查黄河的各河道状况,倘若有县志做了记录,自己就不必如此辛苦,假如一个地方官离职或者是调任,新上任的官员亦能以最快的速度了解本地概况。 太初五年十二月,太子殿下写了一份《大周朝农业发展战略与规划报告》 报告将大周朝的农业发展战略分为几个方面。 第一,根据各地实际情况不同,二十年内全面推进田税的改革,使耕者有其田,还耕于农。 第二,引起良种,促进更多的良种育苗,大力推广番薯,玉米,马铃薯等高产作物的种植。 第三,兴修水力,解决水患以及干旱对农业的影响,加大对传统农具的创新,鼓励开荒垦田,谁垦荒,谁耕种 第四,发展棉花等经济作物对主要粮食的补充,从而带动纺织业发展,促进手工业发展,促进出口创收,减少农民对土地的过分依赖,实现以农促商,以商促农。 第五,朝廷设立农社部,主导以上四个方面的发展。 这份规划报告一出,再次颠覆众臣对自家太子才华的认知,我们陛下与太子殿下都是天选之人,天佑大周呀。 只不过周锦钰的规划报告里提到了太多众人不能理解的新名词儿,有些词儿甚至连周二郎都迷糊,周锦钰不得不又在宫中办起了“扫盲班”给相关人员授课。 尤其是新成立的农社部诸位官员。 …… “据史书记载,周凤青、周锦钰父子联手开创出令世人瞩目的大周盛世,大周朝人口众多,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其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外交等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 千年以后的历史博物馆里,讲解员正在动情讲解着这段历史。 语气稍顿,讲解员又道:“值得一提的是,大周的史记中多次提到一个重要人物——周凤青之兄周凤山。” “据书中描述,周凤山身高九尺,魁梧奇伟,坐镇大周西北边境,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其率领的西北军更是威名震震。” “我们之前提到过大周朝重视对外经济文化交流,除了发展海上贸易,也重视丝绸之路的重建,而在丝绸之路上,这位镇国大将军的威名就是最好的通关文牒。” “除此之外,周凤山本人作为皇族,却打破传统娶了苏密女王,且一夫一妻,在他的影响下,边境的大周子民与外族之间亦开始通婚交流……” “周家还有一个神秘人物,千百年来一直都是个未解之迷,所有的正史都记载□□周凤青只有周锦钰一子,但是流传下来的一份□□手稿却证明太祖还有一子。” “大家来看,就是这份手稿,保存极为完整。” 讲解员指着玻璃展览柜中一张浸透岁月痕迹的泛黄纸张道。 “这份手稿经专家和高科技仪器鉴定却系□□本人笔迹,令人奇怪的是一封写给儿子的家书却加盖了皇帝御章。” “这封书信的内容是一封道歉信,写得极为动情,明熙吾儿,见字如面……” 周明熙站在人群中,目光浸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