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祝枝》 1. 祝枝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一月初,春寒料峭。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两日,水洼映着的灯影昏黄如星,下一秒就被马蹄无情地踏碎。 拉着缰绳的马夫耷拉着脑袋,只觉得眼皮分外沉重。 在滴答的雨声中,他的眼帘渐渐黏糊在一起。 “嘶——” 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嘶鸣,惊得马夫身形一歪,险些跌下马去,他忙不迭地拉住缰绳,吓出了一身汗。 马夫恼怒地啐了一口:“大胆刁民,居然敢惊了王爷车驾!” 适时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拨开车帘,露出江予怀清冷隽秀的面容。 他捡起腰间的香囊轻嗅,冷冽的清香散去了脑里的混沌。 而后他有些倦怠地抬眼,只见朦胧的雨幕中,细密的雨丝连缀而下,那人一身白衣站在路中,一顶帷帽遮住了面容。 忽地,那人缓缓转身。 一阵风撩起了纱巾,他看见几颗剔透的水珠划过那玲珑鼻尖,洇在月白色的衣襟上。 女子的朱唇微启。 “王爷,别来无恙。” * 汝霖王府。 座中青年面色冷静,指尖碾转之间,黑子白棋变幻无常。 慕容鸢来时,他左手执黑子步步为牢,右手执白子游走四方,正杀得难舍难分。 “王爷。”她轻声提醒道。 江予怀轻瞥,天气寒冷多雨,他方才让她去洗漱更衣,换了一身少年装扮:“你是慕容鸢?” 慕容鸢点点头,这名字是阿姊给她取的。 鸢者,鹰也。 阿姊常对她说,慕容家的女儿绝不屑做高门士族豢养的金丝雀,而是苍穹之中肆意翱翔的鹰隼。 只是她幼时体弱,太医令说保过十四方能无碍,只好在闺阁里细心照顾,未曾在众人面前露面。 但江予怀与慕容昭昭算是好友,他拜访慕容府时也曾见过几回。 江予怀衣袍一挥,满盘棋子叮当扫净。 “听说北燕突发百年雪崩,关押慕容一族的伺寇塔早已淹没,周遭城池罹难者十数万之多,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听到雪崩一事,慕容鸢脸色微变,她之所以能逃过雪灾进京,是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梦能预知未来。 北燕常年冰雪封存,雪灾频繁。而她梦见的前两次小雪崩,时间地点一一实现,最后梦见将有一场百年雪崩,中心正是关押慕容一族的伺寇塔。 于是她提前通知族人,趁官兵都去支援罹受第三次小雪崩的附近城池时逃了出来。 但她并没有多嘴,只是低垂着头:“许是上天也觉得慕容氏命不该绝。” 江予怀并未辩驳,只是凌眉一皱,目光停顿在那细弱的脖颈上:“一介罪女私自入京,还敢拦截本王车驾,不怕本王把你送去大理寺?” “王爷不会这么做。” 慕容鸢声色清浅,仍是十分谦卑地低垂着眉目,“王爷不是背信弃义之徒,既然有诺于阿姊,定当会好好待我。” 说到最后,她犹疑了一下又改口道:“最起码,能护我周全。” 江予怀并未作声。 五年前,慕容昭昭与他做了个盟约,只要他能护慕容鸢一世平安,她定竭尽所能帮他查清当年的真相。只可惜三年前她再伐北煞,和七万慕容军命丧天狼山。 而副帅叶权送回京中的不只有捷报,还有一份慕容昭昭勾结北煞王子乌尔曼,弃守幽州城的军报,引得圣上震怒。 那时他尚在泽岳无法赶回,只能千里加急送信进京,劝说乾清帝念及慕容氏的功勋,免除慕容一族的死罪。 最后慕容氏被褫夺爵位,全族流放北燕,终身不得入京。 北燕苦寒,冻土千里。若不是他暗中命人多加照顾,恐怕他们早就横尸于野。 江予怀指尖轻扣着桌面,若是有人敢细细观察,定能发现那些盘旋于指腹之间的细小蓝纹:“不错,我确不食言,只是你擅回京都,若不是为了慕容氏灭族之事而来,有谁会信呢?” “我与你阿姊立约在先不假,但斯人已逝,谁知当年随口一诺是否作数?你假扮难民私自入京,按当朝律例当枭首曝尸,何能站在我面前量长论短?” 他常年征战沙场,剑下亡魂无数,此时不过厉声一二,却让人感到横刀在脖,不寒而栗。 慕容鸢攥紧的手不自觉地开始发汗,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面上却仍是微微笑着:“旧约不复,新约当立。细细推算一番,王爷只剩两年时间解蛊。” “我相信阿姊绝不会叛国,我要弄明白天狼山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王爷若能助我,我定帮你查明下毒之人。” 江予怀,战功赫赫,多智近妖,八年前突然中了噬心蛊,天下名医断言其最多拖延十年必定蛊发身亡,当初被买通下蛊的小兵当场毒发自尽,此蛊又极其少见,到现在还没有揪出幕后之人。 噬心蛊之所以阴狠,就在于那些细小的蛊虫会从四肢的血脉开始啃噬,直到心脉尽损后七窍流血而亡。 她刚才略微观察过,纵使常年服用药物压制,江予怀的十指也已经覆满了细小的蓝纹,说明蛊毒已经侵入四肢。 “好一个新约当立。”江予怀冷淡一笑,一掌将茶盏击个粉碎,莹莹微尘飞拨过他淡漠的眸,却未曾激起一分波澜。 “泽岳已经降服,这段时间边境宁和无虞,可京中却未得一日安宁。我有心整顿,却担心无力回天。” 他又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此刀名为‘月隐’,削铁如泥,如今赠你作防身之用。” 慕容鸢按捺心头的喜悦接来匕首,刀光一闪,一缕青丝被捻于指尖。 “昔日阿姊与王爷歃血为盟,今日我慕容鸢断发为誓,如若违约,不惜此头!” 江予怀终于正色看了她一眼,她与慕容昭昭不同,慕容昭昭外向烈性,就如芍药般绚丽夺目,她却如腊月里的白梅,寒蝉若素,坚忍不屈。 “慕容鸢这个名字过于招摇,不妥。”江予怀容色淡淡,“我既然要在京中静养,身边到底缺了一个贴心的侍从……你觉得祝枝这个名字如何?” 慕容鸢了然:“从此再无慕容鸢,只有祝枝。” “最近大量难民入京,我需将其好生安置,以免冲突到京中百姓。” 江予怀起身稍微整理整理衣摆,“林叔会带你熟悉一下王府的路。” * 浓夜如墨,慕容鸢提着灯跟在林叔身后,一边认路,一边打听着当今局势。 忽而,她有些好奇道:“林叔,王府里为何一个婢子都没有?” 虽说王府没有女眷,但是总得有些浣婢厨娘和洒扫庭除的侍女吧,可是她分明已经走了大半圈,府中的家仆全是男子。 “祝枝,这话你可不敢在王爷面前提。” 林叔 2. 烛影斧声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清晨的寒风夹杂着沉重的湿气袭来,慕容鸢眯着眼看去,远处的晨曦拢着一层云纱,饶是微风吹拂也浓聚不散,天光欲破而不得破。 今早江予怀说要带她一同出城,她早早的备好车马,已在这站了两刻钟了,脑海里反复涌现肃杀之梦的每一个细节。 破局之点,到底在何处。 江予怀出来时,正看见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来回碾着手上的缰绳,肩上的披风载满了颗颗分明的晨露,在流尘回转间莹莹发光,可见她已良久未动。 他绕过她半身,一手搭在马车前木上,回头看见后者还是一动不动,有些不悦。 “祝枝。” 他出声提醒道。 “王爷。”慕容鸢自知失神,“王爷有何吩咐?” 江予怀微微一侧,高大的身躯勉强让了大半入口:“风寒露重,许你与本王同乘。” 慕容鸢微微一愣,连忙拂去衣上水汽,可惜横木略高,她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撞在车轼上。 待登稳后,她回首歉笑道:“王爷见笑。” “无碍”。 江予怀薄唇微动,停留半空的手略微不自然地垂于衣侧,漫不经心地拂去了一片看不见的微尘。长腿一跨,便上了马车。 * 行出城外,郊泥沉冗,但好在车内铺了软垫,行进起来如平地平稳。 “在王府可觉得习惯?” 慕容鸢放下车帘,转头看向正闭目养神的江予怀,应声道:“林叔安排得很妥当。” 她又喃喃道:“不过昨日……” 江予怀轻启眼帘,眼中铺陈的万里寒冰未消:“昨日如何?” “昨日我翻看了一些书籍,觉得上面有些故事着实有趣,想着说与王爷听听。” “哦?” “史书上记载,宋太祖临终前与太宗有金匮之盟,” 慕容鸢细细斟酌着说辞,“但我昨日看了些民间小传,都说太宗最后一次受诏觐见太祖,众人只听见太祖咒骂之声,并以斧柄抢地,是为……” “烛影斧声。” 突然被打断,慕容鸢有些讶异,却见对面的江予怀正紧紧盯着自己,恍惚间那眼里的冰霜又厚结了一层。 “祝枝,金匮之盟乃是正史所记,民间小传再怎么如真传神也只是野史,怎能放在明面上侃侃而谈。” 她连忙低下头去,头上却依然响着他清冷的声音。 “今日是太子代陛下去万国寺清醮之日,你身为我的近侍,有些话私下说便罢了,在外需谨言慎行。” 他不问她话中何意,但慕容鸢分明听出了几分警告的意味,连忙噤声坐好。 可昨日的肃杀之梦, 何尝不是,烛影斧声。 * 万国寺建在祁灵山上,是当年先祖征服周邦后祭神之地,此时虽然已是一月,但山顶冰雪未消,林梢仍裹着一层银裘。 自北燕那场大雪崩发生以来,民间纷纷传闻是上天降怒。 此次清醮,乃是官家起坛焚香,祭祀神佛,表面上看是为了平息上天的怒火,实则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彰显皇恩。不仅由太子亲自主持,还有许多大臣参加,所以派遣了重重禁军把守。 慕容鸢随着江予怀到时,一众法师正在诵读表文,一个身着靛蓝长衫的青年在阶前唉声叹气。 一见到江予怀,那人眼睛忽地一亮:“牧之!” 牧之是江予怀弱冠之年沈瑜为他起的字。 还没等慕容鸢猜出眼前人的身份,他又一撩衣袂,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牧之,你总算来了,我在这撰表半天眼睛都酸了,好不容易法师说够了,殿下还要我去誊写青词,你说他过不过分?” “慕白,你初入仕途,正好磨磨性子,别坏了你们魏氏的家风。” 似是习惯了少年的耍皮,江予怀薄唇一抿,神情无波。 慕容鸢轻垂眼帘,眼下铺陈一片灵动的扇影。 天下有四大世家,为江东沈氏、京陵魏氏、西郡王氏、庐阳肖氏,在大梁刚开国时,全朝百官四家子弟就占了逾七成。 后来经过百年磋磨,甚至乾清帝废了世家可保举子弟为官的恩荫,四家的实力大大折损,但威望不曾衰减。 门阀的没落,取而代之的是皇权的顶峰。 王肖二氏早已无意仕途,魏氏还有魏淳风这个翰林学士,而沈氏最惨,自沈瑜变法失格被皇帝免为庶人之后,几乎销声匿迹。 眼前的这个青年,正是魏淳风的儿子魏凌,前几日刚进入国子监当学正。这官职轻微,要不是太子邀请,还参加不了清醮会。 慕容鸢目光一闪,却停顿在他无意间露出的虎牙上。 “你知道的,我年纪轻,那些国子监的老博士才不放心让我教‘明经’‘进士’二科,我也就管管早课。” 魏凌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不顾江予怀想不想听:“那些诘屈聱牙的文章读来没什么意思,但唯有一篇文章,我是要叫那些监生们每日都念的。” 江予怀适时地应了一句:“什么文章。” “当然是张子的横渠四句!” 魏凌激动拊掌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官者为何为官,不就是为了这四句吗,你说是不是啊?” 他兴奋地摩拳擦掌,脸上是说不出的意气飞扬。 “是。” 有人搭声了,却不是江予怀和慕容鸢,魏凌愣了一下,后续的话梗在喉头。 只见一位髯发浓密的中年人身着紫色官袍,由近侍搀扶着缓缓来到跟前。 他身形瘦削,骨架较旁人大了一圈,上面紧紧附着一身筋皮,两颊却高耸着,捧着两颗鸽子蛋大的眼睛。 魏凌行了一揖:“陆大人。” “不必多礼。” 陆有光摆了摆手,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江予怀,“王爷回京已有月余,可还习惯?” “一切如常,”江予怀眸光淡淡,“马上开春了,陆大人的腿疾可有好些?” “入冬时疼些,今儿已经不疼了。” 陆有光伸了伸有些跛的左脚,“刚刚听见法师已经在诵读表文,老夫 3. 突生异变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厢房里烛灯灿灿,一旁的销金次第金弥兽正缓缓吐着檀香。二人到时,江天成和魏凌的棋局正逢收尾。 “又输了,”魏凌懊恼地锤了一下脑袋,“明明刚开始我总是能吞你好多子,为什么最后一下子就被你吃尽了。” 江天成微微一笑,此时他一身常服,随意地用簪子盘着发,倒与寻常人家的兄长差不多。 “我谋的是势,而不是谋子。你若被我放出的棋子蒙蔽,待我形成了收网之势,那就只能被一网打尽了。” “太难了。” 魏凌嘟囔一声,忽地站了起来,抱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慕容鸢。 “我才发觉王爷身旁的这个小侍从好面生,是王府最近收的新人吗?” 江予怀睨了一眼:“他是林叔的表侄,叫祝枝。” “祝枝?好名字。” 魏凌摸着鼻子憨憨一笑,正好瞥见他们身后小心翼翼抬眼观望的陈澄,当下毫不客气地抓过了他的左袖。 “陈公公,我突然想起来我那还有五十份表文没有写完,反正殿下这会儿也不要你伺候,不如你去我房里帮忙撰表吧。” “哟,魏大人,这可使不得啊!” 陈澄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出搞得有点懵,求助地看向江天成,可是后者只是看着棋局一言不发。 “哎呀,如何使不得?” 魏凌又将他的袖子往外拽:“陈公公就别客气了,这可是在为陛下和百姓祈福,我相信就算是陛下身边的陈总管也愿意做的。” 乾清帝崇尚道教,就连身边的内侍陈树也写得一手好青词,那陈树正好是陈澄的干爹。 陈澄在心里抹了把汗,谁知道这魏家的小公子居然拿陛下和干爹压他,这下不想去也得去了。 “使得……使得。” 他刚吐出这几个字,魏凌就笑呵呵地连请带拖地把人撂走了。 慕容鸢听着陈澄懵懵懂懂被拉走时咿呀叫唤的那几声,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弧度。 “牧之。” 江天成收了棋子,又斟了两杯茶,神色温柔,不复白日里的凌厉:“想不到你我如今想要好好说上一段话,竟是这般的难。” 江予怀扣盏的手指一顿。 守旧派大多是皇室宗亲,只顾保全自己利益,乾清帝曾处处掣肘,后来一手提拔了锐意变法的沈瑜,借着削藩剥荫总算堵住了那些宗亲的嘴。 可当朝堂市井都在称颂沈瑜,而变法甚至指向他修建道宇过多,增加了不必要的财政支出,每年还多征三十万人为此服徭役,那就变味了。 乾清帝如果继续任由他这般大刀阔斧的变法,便是在打自己的脸。 正好宗亲不满沈瑜已久,为了平息宗亲的怒火,也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曾如火如荼的光熙变法,竟以沈瑜“妄传圣意”而被罢黜画上了轻飘飘的句号。 他永远忘不了,曾经雄心勃勃的老师,变成在病榻以泪洗面的枯瘦老人的样子。 也就是在那时,他告诫他们永远不要揣测帝王心术,皇帝要的从来都是制衡和独尊。 于是,江予怀和江天成划清界限,一个归于守旧党,一个归于革新党。 事实也证明沈瑜的话是对的,就在他潦倒几月抱恨而终时,皇帝提拔了主张改革的钱东旭为吏部侍郎,弹压借此翘头的守旧党。 只是沈瑜的变法,是为民生,钱东旭变的法,是为君王。 慕容鸢的心中也有了思量。 他们关系如此之好,看来昨天她梦见的并不是二人反目的画面。 江予怀按下心中云云,轻呷一口茶水,良久才道:“所以你我才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喝茶。” 不然,君父早就起疑了。 江天成知道他的话外之意,皇帝宁愿他们终日在朝堂各自为难,也不希望他们拧成一股绳对抗自己。 所以,才会让江天成监国,又允许江予怀摄政。 甚至让陈澄来服侍他,也监视他,所以才让魏凌刻意引开。 江天成睨了慕容鸢一眼,流露出上位者的威压:“但是,牧之,他到底是谁?” 江予怀轻声道:“一位信得过的故人。” “好,你既然这样说,我也就不多问。” 江天成抿了抿唇:“只是赈粮不够,肯定有人从中谋利,你在战场呆惯了,不知道朝堂之上看不见的刀枪才最难挡。” “我知道,但岂是赈粮有短缺,国库不是也日益吃紧吗?” 一听到救命之粮都胆敢被贪图,江予怀的眼中凉意更甚,“若是真的任由那些蠹虫肆意妄为,只怕这大厦终会倾塌。那时你我再如何挽救,也无济于事了。” 国库账目上的亏空已不是一日两日,其中一部分用来供养皇帝和宗亲私欲,一部分中饱无数人的私囊,大梁徒有金玉之表,但早已败絮其中了。 “我知你意已决,但我还要多嘴,就算你查到了什么首尾,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是不能打草惊蛇。” 江天成幽幽叹了一口气,“毕竟《光熙大诰》已经施行了数月,想要审讯官员已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听到《光熙大诰》,慕容鸢的眼皮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轻眨几下。 此典由钱东旭主撰,她昨天夜里也看过。 初意是遏制官员滥权的势头,可惜那些限制官员擅断的程序法因为“效率迟滞”而能任意省略,但要审讯逮捕官员的程序却日益严苛,以下告上、庶人告官还要处之鞭刑。 “我知道,粮账还在刘仓司那,等清醮结束我亲自比对……” 江予怀话说一半,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道人声。 “殿下,渡安法师叫我来送明日的青词,请殿下过目。” 还在思考的慕容鸢猛地被人一拽,却见拎着她的正是江予怀。 他长臂一揽,正好把周遭的帷幕都扯了过来,层叠成帐,挡在二人身前。 周身都罩着男人身上清淡的皂角水的味道,她的胳膊有些不适,不免往后轻轻挣了挣,身后的大手却用了几分力,让她动弹不得。 “别动。” 慕容鸢冷静下来,倒是不再挣扎了,眼见着身后的人松开了对她的禁锢。 她适时回头望去,却看见向来冷静的江予怀眼神有些闪躲,耳根子飞上两缕怪异的潮红。 不好! 慕容鸢连忙扯下他腰间的香囊,可劲往他鼻尖上凑,直到他一把按下她的手,目光恢复了寻常冷静的模样。 她松了口气,之前险些忘记他是靠着香囊的香气与她维持着平衡,可能是方才离得太近,打破了这层微妙的平衡,又激起了他恐女的症结。 江天成见他们藏好,才扬声道:“进来。” 一个身着灰蓝色僧袍的沙弥低着头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匣子,上头盛着金纸。 二人隔着帷幕看去,烛影跳动,只见江天成展开青词正览阅时,沙弥面色一变,忽地从袖中掏出一把亮堂堂的刀来。 不等慕容鸢反应过来,江予怀一扬帷幕,漫天飞纱。 只见他纵身一跃,和小沙弥搏斗起来,不过几招,他已经将其刀刃反转,将那人挟住。 江天成大步走上前去,扯着沙弥的领子逼问道:“是谁指使你来的?” “娘娘,小的不能再效忠你了……” 沙弥说完,横下心挺着脖颈往刀上一撞,飞起的鲜血溅到帷幕上。 江予怀一时失神松手,他便踉踉跄跄地晃到帷幕前,跌下去时恰好刀破纱幔。 浓烈的血腥气在房间里炸开,红刃离慕容鸢不过两寸,甚至她的耳畔仿佛还回响着裂帛的声音。 她三步并作两部地绕开帷幕,扶着柱子不住地干呕。 江予怀正想着她第一次见这种场景难免害怕时,却见她淡淡地用袖子擦去嘴角的酸水,缓缓站起身来,小脸虽然还是白着,却不见一点惧色。 “他不是沙弥。”慕容鸢忍着恶心,指着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沙弥道,“他的头上有巾痕。” 出家需要剃度,只有凡子才要束发。 当然,扮作沙弥也是混入清醮会的一个不错的障眼法。 江予怀边用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边道:“他虽然一时钻了空子,但是武功并不好,而且皇兄也会些功夫。 4. 粮账之疑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几人一起赶到时,江天成正站在刘荣华的尸首旁边。自从行刺之事发生以后,他一直都没有休息好,眼底下一片浅青。 “殿下,王爷,卑职已经派人去接京中的仵作,再有一刻就到。” 刘荣华的脸上盖了白布,肤色已经青紫。一旁冷汗涔涔的周丞伏在地上,将凶手骂了十遍八遍。 他带着禁军日夜守着殿下生怕有什么闪失,却偏偏又死了个刘大人,这点官粮还真是难吃又没命吃! 慕容鸢慢慢蹲下,混合着朽木味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她上上下下仔细翻看一阵,手却在刘荣华的腰侧停了下来。 她的唇齿一颤:“他的手里有东西。” 江予怀上前,只见刘荣华腰侧垂下的手紧握成拳,指骨捏得铁青,似乎死前正紧紧地抓着什么。饶是他武功高强,也花了一番力气才抠开那僵硬的指节。 霎时众人的瞳孔一缩——他的手里仅仅捏着几粒米。 慕容鸢似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米,粮也……” 江天成瞬间就看向江予怀,后者阴沉着脸色,捡起一粒米在指尖揉搓,不多时就碎成莹尘。 “我本与刘大人已经说好,待清醮一过,就去查粮账。”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现在想来是看不见了。” 各地上交粮税以后,由官府统一仓储入账,另外也记着丰年官府大批平价籴米,逢贱年平价粜米的账目。 钱粮官钱粮官,粮也就是钱。 刘仓司死了,如果粮账一没,那籴米几何而粜米几何通通查不清了。 魏凌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也不懂官场云云,见众人脸色都不太好,只是粗浅地问了一句:“会不会是之前刺杀殿下的幕后主使故意调虎离山?” “我倒觉得不是。” 慕容鸢将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在而后,随意的动作却干净利落,以至于众人都忘记了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侍从。 “刺杀殿下的人显然没有想伤害殿下的意思,至于刺客死前所言,多半是想把祸水引到宫中那位。” “如果他只是想取刘大人性命,大可以直接派人杀了他便是,刘大人甚至一点功夫都不会,何需这般大费周章。” 慕容鸢环顾四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虽然她不知道以现在这个身份说这些话是否合适,但还是大胆倾诉心中所想。 “刺杀刘大人的人,或许是想让王爷眼下处理的难民暴动事件变得更加棘手,”她顿了一下,话锋陡然变得尖锐,“也或许是因为这账上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他之欲掩饰,掌管账目的刘大人便不能留。” 她的话如一颗石子骤落水面,激得波澜四起。 江氏二人各有思量,唯有魏凌有些琢磨不透,梗着脖子问:“刘大人既然掌管粮账多年并未声张账目有异,那多半是和凶手关系匪浅,为何凶手要置他于死地?” 慕容鸢微微一笑,清亮的凤眸让人有些不敢直视:“小魏大人,官场不是对弈,只能白吃黑或黑吃白,谁说不能以黑吃黑、以恶制恶呢?” 刘荣华虽然死了,但并不能把他清白地摘出去。 只是下手的人心狠,拔了他的舌头,要他在阎王殿前也吐不出半个字。 魏凌一时哑口无言。 江天成叹口气,扶起还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周丞,拍了拍他的肩膀。周丞有些颤栗,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既然如此,周大人还去查查粮账是否遗落在寺中吧。” “是!” 虽然听不太懂慕容鸢刚刚说的一席话,但眼前有了戴罪立功的机会,周丞大喜过望,连忙召集两队禁军去搜寻厢房。 良久,他又带着人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江天成眉心微蹙:“没有吗?” “有,但是……” 周丞唯唯诺诺地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账本,封面上烙着几个烫金大字,边页还盖着官印,如今大半本已经残佚。 账目已毁,众人的神情变了又变,惟江予怀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悲喜:“祝枝,收下。” “是。” 慕容鸢接过粮账,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包好,看着他冷着脸跨过横在地上的尸首往外走。 周丞不知哪来的胆子喊住了他:“王爷,您不等仵作来看看吗?” “看?” 江予怀回过头来,逆着光斜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含着万千冰凌,让人觉得仿佛被当众抽筋扒皮。 “看什么?看他那没有舌头的嘴吗?” 他嘴角一勾,却笑得很冷。 * 三日的清醮寥寥收场,周丞带着禁军里里外外搜了数十次,也无所获。 但刘仓司的死,像悬在某些与之有过往来的官员头上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就会猛然落下。 而江天成遇刺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特别是刺客的死前遗言,更成为不少茶楼的饭后谈资。 * 王府。 < 5. 进宫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初晴来得很突然,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地让人惊喜。街上的走卒小贩来来往往,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初的宁静。 慕容鸢轻轻倚窗,早上突然传来一道圣谕,宣江予怀进宫面圣。 不过清醮本就重要,还发生两次变故,陛下迟早都会过问,是福是祸终躲不过。 江予怀指尖摩挲着香囊上的绣纹,俊容犹如一块被细细雕琢的冷玉。 “昨夜你可有做什么梦?” 慕容鸢闻言侧目,恰好撞上他疏离淡漠的眉眼,像云雾覆盖的山林。 她心里有些恻动,面上却是不显道:“回王爷,一夜无梦。” 毕竟……昨夜的梦也与他无甚关系。 她本是泰然自若,却觉得对面的眼神太过犀利,仿佛一寸寸剥开她的骨血,顺着她的经络,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恍惚间,她甚至产生了一个疑问——江予怀怕不是会读心术吧? 片刻后,却只听到对面吐了几个字。 “那就算了。” 慕容鸢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算了,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宫内的甬道都很狭长,两边的重色朱墙却仿佛高耸入云,像一道封印强行将人禁锢在这方寸之间。 慕容鸢低着头走了一路,彼时兜兜转转到了正和殿前,领路的陈树步子一停,稀松淡眉下的老眼轻轻一瞥,她就自觉地停了脚步。 “奴才在外头等着。” 陈树鼻间一哼,意有所指道:“你这年轻人倒是乖觉。” * 殿里熏着浓重的龙涎香,又烧着热气腾腾的地龙,但纵使沉闷,乾清帝仍是穿着保暖的黑狐领云锦夹袍,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江予怀进来时,他才睁开有些混沌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 “臣江予怀参见陛下。” “哦?” 乾清帝冷哼一声,“你还是不愿意叫朕父皇?” 江予怀右膝跪着,沉声道:“先君臣,后父子,此为纲常,不敢违背。” 这番说词倒让乾清帝捏不出什么错来,他呷了口热茶,暖流活络全身,眉目刹那间就舒展开来。 “听说成儿遇刺了,我方才问过他,多亏有你出手,并没有什么大碍。” “殿下心系难民,所以问责心切而召见臣,臣所以正好撞见了刺客。”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倒是撇清了和江天成的关系。 乾清帝点了点头,复而问道:“依你之见,此次行刺如何?” 江予怀知道他的脾性,不卑不亢道:“那人武艺不精,就算臣不在场也伤不了殿下的性命,所以他死前的诳语不可相信。” “不错,成儿的回答和你差不多,”乾清帝忽然笑了,满脸皱纹形成纵横的沟壑,“淑妃性格娇弱良善,璋儿也是温恭守礼,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的笑意又忽而收敛,上扬的眼角耷拉下来,宛如一匹狠戾的老狼。 “那你觉得,是谁想栽赃他们呢?” 江予怀其实早就猜到了,要想激起皇帝对他们兄弟二人决裂的怀疑,又要泼脏水到淑妃身上,甚至巧合之下众人还认为刘仓司也是淑妃谋害的,一举多得的好事,只有一个人干得出来。 承先帝父系支脉的华泰王江德康。 他做这些事的缘由,不过是当年沈瑜大大削减了宗亲的用度,还强令宗亲担任官职管事,不能顶着爵位头衔坐享其成。 他要让乾清帝对他起疑,要完全覆灭革新派,让守旧派独霸天下,届时拿捏一个区区的江天成,不过易如反掌。 淑妃,只是一个替罪羔羊。 江予怀心中云云,却不能随意倾吐,身为小辈状告长辈,无疑是越俎代庖。 他不动声色:“陛下心里早有答案,臣与君父一心,所以那也是臣的答案。” “好好好,好极了!”乾清帝终是开怀地笑了,大手随意地指了指殿门,“你可以走了。” 江予怀并不意外,这些年来他早已摸透了乾清帝的心性,单膝行礼道:“臣告退。” 乾清帝沉默地看着他转身离去,迈的步子仍如来时般沉稳,不因惧怕盘问而虚浮,不因答案完美而雀跃。 他扯了嗓子,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阿怀,你长得跟你母妃越来越像了。” 正要踏出殿门的人闻言转过身来,逆着光,面容看不真切,只余地上一道颀长瘦影。 一阵清冷如谪仙般的声音传来。 “陛下,斯人已逝,不必再念了。” 不必再念了。 乾清帝有些恍惚,看着那道身影终是渐行渐远。 * 椒房殿内飘散着甜丝丝的梅花香,金丝笼里的雀儿“咿呀”地叫唤着,着实意趣盎然。 如果……慕容鸢不是一直半跪着的话。 一直屈着的腿开始微微颤栗,双膝像是埋入了万千松针般酥麻刺痛,几滴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间滚落,砸在脚下雕花的地砖上,氤氲了一块小小水痕。 她仍保持着刚来时那般谦卑的脸色,不去看贵妃榻上慵懒的美人,也无心欣赏座下宫人歌喉婉转的评弹。 满座言笑晏晏,她只觉得琵琶声烦。 “啪——” 一声浊音宕开。 不知是不是她的腹诽起了作用,正唱到动人之处的宫人突然弹断了一根弦。 “奴婢不是故意的,娘娘恕罪!” 抱着琵琶的宫人连忙跪下求饶,战战兢兢。 “真是扰人兴致,赶紧退下。”座上的美人呷了一口酥油茶,眼波略微流转,葱指在半空中轻轻一点,“你,起来吧。” “是。” 慕容鸢稳住心神,克制着身体向前倾倒的惯性,停滞在双膝间的血液一下子冲过脚底,饶是酥软也不敢揉捏。 她终于看见了榻上的女子——宠冠六宫多年的淑妃李婉蓉,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面容饱满如圆月,一点朱唇似花蕊。 纵使满鬓珠翠金钗,也不敢和明珠争辉。 李婉蓉轻敲着腿,护甲上的波斯红宝石格外惹眼,却不及她身上那件粉红宫裙上的芙蓉花诱人——那是极富盛名的蜀绣,端的是一个绚丽华贵,衬得人双颊红润娇美。 可是慕容鸢心里却莫名想起昨日看的那些账本。 蜀地发了大水 6. 又见故人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几柱香的时间悄然而过,殿内的金丝雀儿也倦了鸣叫,初阳透过雕窗,遗落一地碎金。 李婉蓉放下话本,好整以暇地看着慕容鸢的手指如白蝶纷飞,动作精细轻快,但也难免添了不少细小的伤痕。 不知不觉间,她手上只余最后一枝玫瑰,寥寥几根余刺随之铲除。 慕容鸢尽量用手背撑着那捧花,花叶划过手心便是钻心的疼,她借着巧劲稳好了,才出声提醒道:“娘娘,奴才做完了。” 李婉蓉不甚上心地瞥了一眼,红唇微勾:“好孩子,回去吧。” “谢娘娘。” 她松了一口气,将花枝如数放回筐中,又放下挽起的袖口,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面上有了倦意的李婉蓉半倚半靠,唤了一声“荔枝”。 粉裙丫头靠上前来,轻声道:“娘娘怎么了?” 她那戴着精致护甲的玉指挑剔地捻了捻鲜红的花瓣,目光下移至沾了点点血迹的绿茎时闪过一丝嫌恶。 “随便找个地,把这些花都拿去丢了吧,茎都沾上血了,影响品相。” “诺。” 荔枝愣了一下,却不敢犹疑,只能在心里叹着可惜。 * 身边的宫人各忙其活,来去匆匆,只有慕容鸢刻意放慢了步调。 她时不时望着朱墙上的一抹天空,就像红色的玉帛被天公毫不留情地撕裂,透出蓝莹莹明晃晃的晴日,心下如幼时被束之高阁那般滋生几分怅惘。 待走到前殿与内宫交接的甬道上时,她垂眸颔首,一身灰蓝袍子在衣着鲜艳的宫人旁边看起来很不起眼,她却在心里偷偷数着数。 一,二…… 直到一阵孩童的泣声传来,她心上铃声一动。 来了! 面前迎来的男孩粉面秋瞳,穿着一身缂丝束身长袍,头顶灰蓝绒小帽,腰间还佩着一枚质地极其莹润的玉坠,贵气可爱,宛如仙童。 他撇着嘴道:“柳大人,这是你最后一次陪我放纸鸢了,我求了母妃许久,她才允许我今日休息,怎么就偏偏坏了呢?” “小殿下莫哭,臣带你去找人修好它,好不好?” 一旁的二八公子青衫落拓,面容隽秀如画,举手投足之间都恰合礼数,极为克己。 看着二人的衣着举止,慕容鸢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眼前这个小孩就是小皇子江承璋,在宫中极尽宠爱。 只见江承璋咽着眼泪,肉乎乎的小手任由一旁高他半身的男子牵着,摇摇晃晃地在宫道上迈着步子。 她踱着小步追上前,轻声道:“小殿下,奴才能修。” 小团子停了下来,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些犹豫。 “你是哪个宫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奴才不是宫人,是汝霖王府的侍从,名唤祝枝。” 她蹲下身子,不自觉地放软语气,眉眼弯弯:“奴才幼时身子弱,长辈不让随意出门,所以奴才的阿姊常常会做纸鸢寻奴才开心,日子久了,自然也学会了。” 他听到“汝霖王府”几个字时脖子一缩,喃喃自语道:“冰山似的皇兄府里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 他又小心翼翼地摸着脱了纸膜的纸鸢,几番犹豫过后才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眼一闭心一横地把纸鸢作宝奉上。 “既然你会修,就让你来修吧。” 慕容鸢微微一笑,目光掠过旁边的男子:“那就请小殿下和这位大人随我来。” * 江承璋跟着慕容鸢来到偏殿,她托几个宫女找来米浆和蜡烛,将脱出的竹篾用烛火慢慢熏烤着。 他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竹篾的颜色越变越深,慕容鸢轻轻一拗一翻,烤得发韧的竹篾就如一道新月般嵌进纸鸢里。 “哇,好厉害呀!” 慕容鸢笑了笑,一手捏紧竹骨,一手往连接处涂抹米浆,纸鸢漂亮的骨形初现。 这种心灵手巧的手工最能抓住小孩子的心思,江承璋两手撑着桌子,圆溜溜的眼珠子随着她的一动一放间转动,不觉间竟入了迷。 “你的手真巧,人也好。” 他的小脸上露出几分新羡:你的阿姊肯定也很好。” 听到阿姊两个字,慕容鸢的面容一怔,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一点苦味在心尖漾开。 十五岁不顾全族反对毅然随军出征,十七岁亲手斩下北煞副将摩罗柯而展露锋芒,十九岁将黄马褂套在她身上只为寻她开心的阿姊,嘴上永远挂着“我们家阿鸢是全京城最漂亮的小女娘”的阿姊,怎么不算好呢? “是的,她很好,”她勉强稳着嘴角的笑容,“我的阿姊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姊。” “这样啊。” 小小的江承璋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歪着头正对着她笑。 “那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叫你的阿姊进宫来陪我做纸鸢好不好?” “她来不了了,”她的语气很轻,就连尾音都揉碎在了空气里,“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那里我此生目不能视,足不能及。” 听到她的回答,那原本充满期待的鹿眼一瞬间暗淡下去,江承璋重新把目光放回纸鸢上,只见它又拥有了饱满的胸脯和展翅欲飞的双翼,十分漂亮。 但他的目光却是被纸鸢的嘴抓住——那里的朱砂红本已半褪色,如今却是刺目的红。 他的目光一颤,立马就看到了祝枝的手——那洁白莹润的指间缀了点点小孔,有的上面血迹已经凝固如蜡泪,有点却还在丝丝往外渗着血。 “你的手受伤了!” 孩童的稚声里带着哭腔。 慕容鸢用帕子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滴,缓声道:“小殿下莫哭,是奴才说了不好听的话,这才领了淑妃娘娘的罚。” 江承璋更不解了,往日就算他逃了学,温柔的母妃顶多罚他三天不许吃点心,他都觉得万分痛苦,而她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要弄得满手是伤,这是什么道理? 于是他愤愤地吸了吸鼻子,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袖子道:“走,我去替你向母妃讨回公道!” 她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小殿下看在奴才给你修好了纸鸢的份上,千万不要跟娘娘说你见过我。” “这世上,不是谁说的话旁的人都爱听的,尤其是真话。别人不爱听,就要说这话是错的。” “但有的真话,纵使是流尽了骨血,也会有人奋不顾身地去说……” 她半侧着头,对着他,也对着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娓娓道来。 “因为总要有人说真话的,一个充斥着谎言的世界,跟地狱有什么区别?” 轻飘飘的话语霎时挑开心弦,男子袖子下的手渐握成拳,不自觉地打量起眼前身量瘦小的侍从。 烛火旁她侧着脸,半笼着光华的面容好似那佛龛上奉着的玉观音,坚定、柔美、圣洁。 江承璋抱着纸鸢,茫然地眨着眼:“什么真的错的,我听不太懂。” 慕容鸢看着他莞尔一笑,不作解释。 因为这些话,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小殿下,王爷这会应该已经到殿外了,你赶紧去放风筝吧,奴才先告退了。” 她掩了手,从男子的身侧擦肩而过,余光瞥见后者仍然陷入沉思之中。 一抹几乎微不可见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嘴角——她赌赢了,虽是小胜也赢了。 昨夜她已经梦见自己如果进宫免不了会被淑妃刁难,但她还是来了,不是有什么偏偏喜欢受苦的癖好,而是梦境的最后,恰好是青年拉着江承璋一起走路的场景。 那青年名唤柳银川,从前是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在吏部谋事,前年因为愤恨官商卖官鬻爵,硬是不在那些授官文书上盖上官印。 十几道指责他懒散怠事的奏疏呈上御前,而他五更伏案,愤笔指明那些蛇鼠如何蝇营狗苟的奏折却不知折在哪位大人手里——可能随手被丢 7. 布庄事变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天公续了那日的初晴,连着几天都是晴天,但乍暖还寒。 江予怀静默地坐在窗前,指尖不住地摩挲纸页。他日夜侍读,这账目上的每一笔数字都熟记于心,但原账前不久被宫里派来的人收走,他手里的是自己誊写的抄本。 有了官家有理有据的断案,坊间的流言逐渐平息,清醮的两起刺杀案就像春日里的冰雪一样消融。 但他还要查,甚至还找布政司要来了其他的税本进行比对。直到今日,只剩下一本布税没看完。 静下心来翻着书页,细密的账目像一条条蝼蚁在移动,他却看得极认真。 直到指尖掠过一些纪年账目,他霎时变了神情。 不对! 江予怀手中的朱砂笔一顿,重重落在一行数字上,晕开一层鲜红。 适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他抬眼,看见慕容鸢正边跑边系着衣领上的最后一个扭花扣,就连挽起的发髻也不甚整洁,她向来是极知礼数的,从来没有这般匆忙过。 “王爷,”她憋红了眼泪,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快去,快去!要来不及了……” * 闹市人来人往,一袭紫袍鬼鬼祟祟地在人海里穿梭,身后几个褐衣壮年状若无意地四处游荡,却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直到看见那抹紫色逃无可逃,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几个壮年得意地互换眼色,便蜂拥涌入巷中。 突然一堆杂物向几人掷来,他们拿手一挡,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弃开了。 几人脸上生发出掩不住的笑意,纷纷拔出亮堂堂的匕首,摩拳擦掌地逼近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男人。 为首的壮年手中的刀尖快要触碰到男子身上时,那人突然转身,眼里是迸发的狠厉决绝,惊得他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刀。 一晃神间,一股强而有劲的掌风袭来,竟将他的脸硬生生地扇到墙上,摩擦出一大片血淋淋的痕迹。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其中胆子大的一人啐了一口沫子,恶狠狠地拧着刀把:“怕什么,他就一个没有底子的商人,管三那小子就是大意了才会被伤了,再说了,那位官人可是许了咱们不少黄条嘞!” 他的话又让其他人振奋起来,像雀跃的鱼群一样纷纷涌了上去。 一个,两个……几乎是一柱香的功夫,刀剑琳琅散了一地,还躺了一地不住“哎哟”叫唤的鱼虾。 男子嫌恶地拍了拍手上沾染上的血沫,一把扯掉紫色的鎏金外袍,露出里头青黑的彪补服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群喽啰,剑眉一挑,半是不屑道:“不自量力。” 巷口又跑来了一小队青衣人,将地上的人都挟住了,为首的一人才道:“大人要如何处置这些逆徒?” 男子不耐地摆摆手:“带走问话,动静小点,别给王爷惹事。” * 常年人满为患的鸿乾布庄今日突然停了业,雕着金蟾铜钱式样的梨花木门早早便落了锁。 方砖上洒落了一地的上等绫罗,下人们早已躲去了后院,大厅一片死寂——如果忽视掉在地上不断蠕动的人的话。 因为一直努力挣扎,李进财满脸横肉的脸憋得通红,却无奈全身上下都被腕粗的麻绳捆着,他费力地想将嘴里的破布吐出去,却只喷出点点唾沫。 厅中座中一人,正在慢条斯理地摇着茶盏撇去浮沫,旁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侍从,时不时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曾施舍一眼给他。 薄薄的中衣难以抵挡地砖的寒意,他发出几声闷哼表示抗议,却似乎并没有打扰到二人的闲情逸致。 突然庭中传来一声轻响,李进财连忙摆动肥胖的身躯,充满希冀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却只看见纷飞的青色袍角,上头还洇湿了一块血迹。 他瞳孔一缩,拼命地把身体往后挪,像热锅上的鱼虾一样恐惧。 男子对他的懦弱表现嗤之以鼻,跨过他的身子行礼道:“卑职唐祐见过王爷。” 江予怀抬抬手示意他起来:“从前你我在帐内一起饮酒,私下里就不必遵从那些繁文缛节。”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唐祐——黑黝黝的脸庞比从前更瘦了些,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桀骜不驯还是没有收敛几分。 他曾是他麾下的右前锋,骁勇善战锐不可当,但因弟弟不幸战死,家中剩一孤母和老病的祖母无人照料,他便强硬地将他赶回了京城,后来入了禁军营得了统领的赏识,慢慢升到了副指挥使的位置。 “王爷真是料事如神!”唐祐激动得一拍大腿,“我才穿了那厮的衣服出去,后脚就有人跟了过来,个个都是练家子,只可惜偏偏碰上我 8. 世道维艰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李进财支支吾吾,额角磕破的血水流到眼睛里,酸胀难忍。 但朦胧之间,他突然想起那位大人曾对他说过的话,梦魇般地在耳畔盘旋。 有的话,你不说,别人拿不了你的错;有的话,你说了,只会变成一具腐尸…… 李进财,你跟了我,才享了这么多年福,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仿佛福至心灵般,他猛然瞪大双眼,向前匍匐两步:“小的不知怎么说王爷才会相信,但小的没有撒谎!” “没有撒谎?” 江予怀往前几步站到他跟前,居高临下,一身寒气。 “没有撒谎,为何你布庄上的出入之账都与粮账不谋而合?” “没有撒谎,你抱着这些扣下的银票,想要藏到哪里去,城北的玉林观吗?” 他早就发现粮账上除了贱丰年的差异,京城附近的几座道观都耗粮巨大,所记田产更是超额甚多,而玉林观在中为首。 粮布之需,百姓常求,其中之利不可估量。要不是乾清帝为求长生沉迷方术,对道士待遇极好,其中就有禁止官兵私自逮捕僧侣的敕令,他早就带人去端了那些名义上为国民祈福,而私下净干一些鸡鸣狗盗的龌龊之事的地方。 几颗豆大的汗珠连缀在李进财额间,浸得伤口一片火辣辣,但他顾不上疼,仍是一口咬定道:“王爷,由各行皇商先行清算税费是陛下定的规矩,如今虽是太子监国,但这规矩并没有被废止,怎么能都怪在小的头上呢?” “藏?小的何曾藏过钱?”他横了心,反退为进,“按照当朝律例,僧侣每至时令更替时都要为其制备新衣,那些银票都是其他布庄交来的制衣钱,小的既没有藏,更没有贪啊!” 一旁双手抱胸的唐祐闻言,剑眉一挑:“你刚才不是说那包袱里的东西都是药吗,怎么现在又改口说是制衣钱了?” 李进财“哎呦”一声,满脸委屈:“王爷才回京不久,更不了解商界的规矩,小的这不是怕王爷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反倒惹得下面那些没见识的小商小贾们的怨怼么。” 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他尽显商人的活络脑筋。 反正那位大人交代过了,若是王爷硬要来查,只要他咬死不承认,刘荣华已经死无对证,那些出入有差的税也都师出有名,盖了官印的,人人都贪了这口油水,谁会主动跳出来要送自己的命呢? 三人成虎,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好,”江予怀不愠不恼,一双瑞凤眼似笑非笑,“李老板坐拥京城最大的布庄,定是福泽深厚之人,至于这福气能享到几时,本王静观以待。” 他气势凌人,逼得李进财瑟缩地咽了声。 * 从鸿乾布庄的侧门出来,唐祐留了一些人手暗中盯着李进财,便与二人别过。 马车内氛围沉寂,慕容鸢顺口提了一句:“听说柳大人回京了,不知在朝中谋了什么职事?” “听钱大人说吏部已经给他的任命文书上盖了官印,许是大理寺少卿。” 江予怀最近思虑颇多,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只是似乎最近不甚太平,听说程大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遗落民间多年的儿子,回京途中却不慎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连带着他也告假几日。” 工部侍郎程汝成从小养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女儿,听说幼子之前被赶出府的家奴偷偷抱走发卖了,派人寻找多年近日才有消息,却偏偏落水,受惊也得了风寒。 慕容鸢倒是不甚在意,嘴角微扬:“大理寺少卿?倒是适合他。” 二人正说着,却突然听见一阵女子哀恸的哭声。慕容鸢掀起帘子往外瞧去,只见路旁跪着一个一身缟素的少女,泪眼涟涟,身上挂了一块木牌,上头用浓墨提着“卖身葬姐”几个大字。 她内心有些触动,叫停了马车,江予怀却突然伸手拦住她,将一个绣着竹样的墨绿色荷包塞到她手上。 “去吧。” 在她的惊愕中,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 姜十一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路的人来来往往,却不甚在意她口中断断续续喊着的“卖身葬姐”。 正午的日头高悬,已有一日未进食的她脑子有些混沌,眼前的景象都成了重影。昏昏沉沉之间,身前笼了一个人的影子。 眼前突然出现一方素帕,她抬头一看,看见跟前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侍从正对着她笑,既温暖又温柔。 “擦擦吧。”慕容鸢轻声道。 十一娘像是大梦初醒,接过帕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而后焦急地扬着手上的牌子。 “公子,你气宇不凡,定是在大户人家里做事的,能不能替我去问问你主子,我能绣花浣衣,厨艺也好,只要他能出五两银子,让我葬了那苦命的阿姊……” 说着说着,她的泪珠又如断线般倾泄而下,泣不成声。 “银子我可以给你,只是我家主子有隐疾,你不便在旁伺候。” 慕容鸢将荷包递给她,十一娘觉得太多不肯收,几番推拒之下荷包不小心滚落在地,吐出几颗碎银子。 “公子对不住,都是我心急,我给您捡起来。” 她着急忙慌地捡着地上的碎银,慕容鸢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十指指节间——那里布满了交横错落的淤紫。 “等等,”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犯了何事,为什么会受拶刑?” 十一娘愣了一下,泪水终是不可遏止地如瀑落下,近乎失声。 “我没有做错什么,是这颠倒黑白的世道要索我和阿姊的命!” 她因情绪过激而不可控制地咳了起来,慕容鸢轻轻帮她抚着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若是信我,就告诉我来龙去脉,或许我能帮你。” 十一娘瞪大双眼,亮澄澄的眼里燃起一丝希冀。 “我的阿姊在族中女娘里排第十,叫姜十娘,今年十六,”她抽噎几声,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更加清晰,“下月本是她出嫁的日子,三日前她去玉林观祈福,却被那所谓的慧觉大师所害……” “那日我在山下等了大半天,直到天快黑了她还没来,我带着族人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她,人已经去了,”她的瞳孔骤然一缩,呼吸竟更加急促起来,“她 9. 少卿决狱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柳银川翻动着书页,朱砂笔在纸上轻轻圈画。 “这是最近刑部审的案子?” 刘仪凑过去一看,鲜红的笔色牢牢框住了一个名字——姜十一娘。 他忙应道:“是,这案子已经结了。” 柳银川又反问一句:“诬告?” 这卷宗前不久刘仪也看过,他迟疑地点点头:“是诬告。” “不对啊,”柳银川长眉一皱,“若是诬告,为何卷宗上只记着此女受了拶刑而退,并没有录下她的口供?” 他看着案由,却没说后半句话——有谁会冒着受刑的风险,居然诬告一个向来颇负盛名的道僧辱杀罪呢? 旁人一眼就会觉得太过荒诞,可他却偏偏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刘仪有些拘束:“这我倒是不知了,只是听说十一娘受刑之后就被逐出了族,行踪不定,一时半会你也找不到她,就算想查也难了。” 柳银川轻叹一声,心中闪过一丝惋惜,抬手用朱砂笔轻轻划去了十一娘的名字。 “放开我,我要见少卿大人!” 堂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二人抬头一瞧,隐约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正在奋力挣脱守卫的阻拦,作势一心要往堂内闯的样子。 刘仪摇摇头:“真是世风日下,到哪都有刁民,居然还敢闹到大理寺来。” 柳银川本也并未上心,怎料外头那个女子跟疯了似的,不知哪来的力气抵得左右的拉扯,一声喊得比一声高。 “姜十一娘求见少卿大人!” 姜十一娘? 柳银川立刻搁了笔,甚至连官服上的褶皱都来不及整理就跑了出去。 门前一身缟素的女子已被守卫挟住,双肘却仍倔强地撑着身子,十指在地上磨出血迹,指节也伤痕累累。 因着去过大牢巡视几次,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受了拶刑留下的伤痕,对着手下摆摆手道:“放开她。” 左右守卫对视一眼,只好双双松了手,十一娘几乎是匍匐着一步一步地爬上台阶,血迹斑斑的手死死攥着柳银川的衣袂。 她的体力去了大半,那因干渴而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少卿大人,民女姜十一娘,求您为我的阿姊做主。” “姜十一娘,”柳银川的心头一动,“你可是前不久曾在刑部受过审?” “对!”十一娘咽着眼泪拼命点头,“我本是为了阿姊伸冤,但他们却给我扣上了诬告的污名,要我招认我不从,就施了拶刑将我丢出官衙。” 受害者反倒更被迫害,柳银川突然觉得眼前的日光太过刺眼——这官场竟比他离京时还要不堪。 他一言不发,俯身将她扶了起来,又让守卫将她搀到堂内去。 刘仪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好意叮嘱道:“柳大人,那些小案子你要查便查要翻便翻,左不过王大人骂过两句就算了。这小娘子告的慧觉大师可是玉林观的住持,曾经在皇上跟前都说过话的,你又何苦蹚这一趟浑水呢?” “刘老这是何意?” 他背过身来,面容半晦半明,面上的谦和已然褪去,如黑夜明火,锐意不可直视。 “难不成刘老觉得柳某人也是那种沽名逐利之徒,就为了谋点名声才查案?” 他复而冷冷甩袖,道:“若十一娘所诉之状都是真的,你要我与那般衣冠禽兽沆瀣一气,那我头顶这个乌纱帽也无甚稀罕,谁要都尽管来拿,左不过我再被赶出京一次,去效仿陶公当年隐隐于世!” 说完,他不再去看刘仪的脸色纷纭,径直走入了内堂。 柳银川先让十一娘用了些酥饼填填肚子,又命人给她拿来软蒲团,让她跪着的时候好受一点。 待到她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他才开口道:“十一娘,有何冤屈都可以说,我洗耳恭听。” 十一娘微微一怔,她似乎从他的谦和中品出一点与别官的耀武扬威的不同之处。她重新捋了捋思绪,才娓娓道来。 “三日前,我陪阿姊去城北郊外的玉林观祈福,她说心诚则灵,便一个人去问签求解,我就在山下等她,等了天都快黑了她还没下来,我就跑到观里找,可左右见不得她的影子。” “我便急了去找慧觉,可就偏偏在见过我阿姊后,那些弟子说他去闭关几日,概不见客,我走投无路,就叫了族人一同去山上寻找,最后却只见到阿姊的尸身,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她只觉得心口很疼很疼,脸色也变得煞白:“大人,阿姊还未下葬,尸身还留在城东的义庄里,您若不信小女所言,可以请仵作验验。” 柳银川点点头,侧目瞥了一眼刘仪:“你先去请仵作看看。” 而后他铺开宣纸镇好,墨笔速速写好一张满满当当的状词。 “十一娘,你看是否都合你所诉之状?” 十一娘有些羞赧道:“大人,小女不识字。” “无碍,是我思虑不周,”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不耐,反而温声解释道,“今有城北姜氏女十一娘,诉清其姊姜十娘罹于迫害,疑者慧觉。故伏乞寺司施行,谨状。” “不错。”十一娘点点头,在状词上摁了手印。 “听说你孤身一人无所归,后廨有几间空厢房,我让人给你铺些褥子,”柳银川长眉微蹙,“只是慧觉毕竟有些名头,你要告他肯定会吃不少绊子,可会害怕?” “大人能受理此案,小女感恩戴德,”十一娘复而咬牙切齿,“若能让罪人伏法,我就是死了也觉得痛快!” “我从阿姊手里找到一物,或许可以作为物证。” 她张开手,一颗油泽莹润的檀木珠子静静躺在伤痕斑驳的掌心,上面还细细雕琢着云纹。 柳银川找来一个木匣子装好,翻开了方才那本卷宗,指尖停留在十一娘的名字上。 那里划去的笔迹已经干涸,艳红的朱砂泪刺目而又鲜活。 * 玉林观里香火如云,烟雾缭绕,道僧们正在堂前齐声诵读。 躲在厢房里的慧觉听到外面的朗朗诵经声, 10. 雨幕高歌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第二日很快来临,慕容鸢闻了风声赶来时,公堂外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她努力地踮起脚尖往里看去,却被攒动的人头挡的一干二净。 “祝枝,快来这儿!” 听见自己的名字,慕容鸢在人群匆匆找寻声音的来源,而后目光锁定在前头正向她努力招手的少年身上。 她费劲力气往人海里挤去,那端的人也使劲扯着她的袖子,不一会就挤到了最前排的位置,公堂的景象一览无遗。 她轻吐一口气,道:“多谢小魏大人。” “小事一桩,”魏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你听说了姜十一娘的事了吗?听说慧觉今日受审,不知最后结果怎样。” 慕容鸢抬眼望了望天空,今日的晴光格外的好,透过满天的枝桠斜斜地泄下,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浅淡的微笑:“小魏大人觉得谁会胜呢?” “我吗?”魏凌思考片刻,目光匆匆扫过在堂内跪着的那抹单薄的白色身影,面上有些犹疑。 “说实话,我希望姜十一娘赢,又不希望她赢。” 他在心里如是想着:她若不赢,便是诬告反坐,要受刑三年,但也证实慧觉无辜,百姓们没信奉错人。 她若赢了,一个杀人凶手堂而皇之地接受百姓的虔诚膜拜,那是他怎么也不敢想象的事。 慕容鸢笑了笑,未执一词。 只是……她又回望了人群几眼,并没有看到什么眼熟的面孔,才回头压下心里的困惑。 真是奇怪,为何她感觉暗中总有一道视线在悄悄注视着她呢。 一声惊堂木响,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一身青袍乌冠的柳银川坐在堂上,满面威严不可直视。 他厉喝一声:“将慧觉带上公堂。” 衙吏们从侧门带上一抹橘黄色的身影——更确切地说是请,因为那被拥在其中的慧觉不仅没有人敢挟拿,反而一面春风得意。 他从细成一条缝的眼里瞥了一下柳银川,心里滋生几般不屑。 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不过只会嘴上争利,怎会知道在这世道要怎么样才能过得风生水起,快意潇洒? 柳银川见他信步漫漫,压抑着满腔怒火,将手中的惊堂木敲了又敲:“慧觉,上了公堂还不跪下!” “大人呐,莫要心急。” 慧觉居高临下地睨着一旁形如枯槁的十一娘,语气带着几分张扬。 “大人莫不是忘了,我乃皇上亲封皇家道观住持,地位等同末官,她十一娘不过一介庶民,庶人告官,不得先受鞭刑才能受理么?”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鞭刑残酷,不少男子都没能坚持下来,更何况一个女子呢? 人声沸沸,慕容鸢却只觉得五感尽失,面前的场景都化作模糊的光点在脑海里盘旋。魏凌推了推她,她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口鼻,就像一个即将溺毙之人,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是她错了,她不该叫十一娘去找柳银川。 此案闹得沸沸扬扬,若要坚持受审,十一娘不一定能撑得住鞭刑,若是此时弃审,那柳银川的仕途恐怕也要到此为止。 十一娘侧起半边身子看着慧觉,一阵凉风袭来,吹得她宽大的素袍猎猎作响。在偌大的公堂上,她单薄的身影如同一道浮萍,摇摇欲坠。 她回过神,仰起头看着那高坐公堂的人,明媚的春光在那细削的下巴尖上聚成一道莹白的光点。 “大人,十一娘愿受鞭刑。” 一道微弱而有力的声音在众人耳畔炸响。 慕容鸢身形一晃,仿佛浑身的力气都从脚底抽走,幸好魏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下。 柳银川顾不得太多,快步径直走下高堂,半俯着身子低声道:“按律例女子应收十道鞭,你的身子怎能吃的消?” 十一娘笑着摇摇头,面色坚毅决绝:“这是我能为阿姊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不能看着她平白没了性命,也不能让大人为难。” 笑着笑着,她的眼眶慢慢涌上一层雾气:“柳大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是少有的好官,您愿意为阿姊做主,十一娘真的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罢了,罢了,”柳银川隐忍着汹涌的情绪,阴着脸道,“来人啊,上鞭刑!” 说完,他背过身去,不忍看她受刑。 衙吏们很快搬来一把长凳,上头著着浓郁的一层红色,已然分不清是上了朱漆还是被血沁透了木质。 十一娘被两个壮士压在长凳上,身后的人亮出一道腕粗的长鞭,上面挂满了小小的尖刺。围观的百姓都吓得噤了声。 一旁的刘仪踌躇了许久,才扯了嗓子开口。 “一道鞭——” 长鞭扬起一抹残影,倏忽破开凛冽风声,径直落在十一娘的背上,一抹长条状的血花惨烈地绽开在素色的衣裙之上,翻出里头鲜红的肉色来。 只听周遭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彷徨间,慕容鸢觉得脸上有点凉意,抬手一碰,一滴泪珠就惶惶掉了下来。 她看着那个在凳上努挣的人儿,袖子里的手攥得发紧。 鞭子落下来的那一刻,十一娘先是一声闷哼,接着便忍不住惨叫出来,那瘦弱的身躯贴着冰冷冷的木凳,止不住的颤栗。 “继续!” 她品着嘴里的血腥味,死死盯着堂上站着的那一角袈裟,眼中是止不住的恨意汹涌。 刘仪叹了口气,接连喊了几声,漫天的鞭影落了下来,一道又一道地砸在十一娘身上,她的惨叫一声更比一声低弱。 大片的血迹染红了衣裙,顺着长凳嘀嗒地聚成一捧血池。 浓烈的血腥味钻进鼻息,众人都变了看戏的脸色,看着那长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她早就咬破了嘴唇,指尖也几乎深深嵌在木头里。 慕容鸢急忙脱了薄披风,不顾魏凌的阻拦,冲上前去笼在十一娘的身上,替她挡住破碎的衣料。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来的。”她向来沉稳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哀恸。 “公子不必难受……”十一娘微弱地喘息着,死死盯着慧觉,“能为阿姊讨回公道,我很高兴。” 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的慧觉开始慌了,他无意间瞥见那凌乱头发 11. 当年之战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魏凌和慕容鸢一起回府时,雨正好停了,府中飘散着一阵清甜的味道。他眼前一亮,正好觉得有点饿了,急不可耐地拉着她的手就往后厨走前。 木门“吱呀”一声突然被打开,一阵湿漉漉的空气袭来,混合的粉尘让林叔觉得嗓子有些发痒,正抬头看时,却见到二人走了进来。 他愣了一下,连忙拿木篦罩子罩住案板上的东西,却被魏凌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林叔,你偷偷摸摸的,是在做什么好吃的?” 他挑眉,飞扬的眉眼在看见案板上的东西时瞬间凝固——只见偌大的案板上躺着几颗不方不圆的团子,有的甚至还开膛破肚着,流出带着淡淡桂花蜜的甜味的馅儿。 魏凌连忙找补道:“没事,这馅儿挺香的,我平常教那些监子生写文章的时候,也强调不要看重辞藻,要注重实用性嘛。” “小魏大人真会说笑,”被人揭穿的林叔有些羞赧,憨憨一笑道,“这不是快小年了吗,王爷好不容易才能在京城过个年节,我想做点小食给大伙尝尝。” 见二人的两三挑趣,慕容鸢浅浅一笑:“王爷今日在做什么?” “王爷在书房看书呢,”林叔说完,突然眉头一皱道,“你们可别去跟他说啊,我这厨艺实在是有些惭愧。” 慕容鸢点点头,心里的阴霾散去不少。 只见她端来水盆净了手,又用干净的帕子擦干了,双手抹了点糯米粉就开始补救林叔的“团子”。 “林叔,这揉面呀,要一边揉一边撒粉才不会粘板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灵巧地将团子揉好,又拿来花模子拓了,小心翼翼地用树莓水点上红点,一颗颗饱满软糯的印花饼子就做好了。 “祝枝,你的手艺真好,”魏凌一脸赞叹,又着急忙慌地催促道,“林叔,我快馋死了,劳烦你一会先蒸几个,我带回府尝尝。” 林叔笑眯眯地应了,慕容鸢却阻拦道:“不急,府中还有别的食材吗?先做一点点心也送给小魏大人尝尝吧。” 林叔思考片刻,道:“倒是还有一些上好的吐蕃枣子。” 她高兴地点点头:“那好,我们做甜枣糕。” 雨后的天空澄澈通透,一道绚丽缤纷的彩虹高悬天幕,往日冷清的王府添了不少烟火气。 小小的后厨一隅,慕容鸢正在案板上搅拌着糖粉和糯米浆,从未进过后厨的魏凌也在一旁认真地剃核、剁枣泥。 灶台上热气蒸腾,柴火添了又添。 林叔裹着棉套子掀起蒸锅一看,绛红色的枣泥已经蒸得流蜜,一股甜中带酸的枣香味蔓延开来。他用竹箸抹了点枣泥尝尝,香醇绵软的美滋味就直直暖到心里。 他一脸舒心惬意道:“味道真是好极了。” 慕容鸢笑了笑,拍去手上的残粉将枣泥端了出来,倒入米浆里越搅拌越黏糊,最后用模具按成一个个扁平的糕状,放在屉子里拿去蒸。 一刻钟后,她端出屉子,一个个松软的枣糕任指尖怎么点按都能回弹。她分几个食盒子装了,对着魏凌细细嘱托。 “小魏大人,这盒是你的,另外两盒麻烦你送去大理寺,是送给柳大人和十一娘的。” 魏凌应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边走边在嘴里念着她刚刚嘱托的话,生怕半路给忘记了。 慕容鸢无奈地摇摇头,递给林叔一个食盒,就端着最后一旁枣糕走了。 * 书房里一片寂静,江予怀放下手中的兵书,眼里有些倦怠,抬头便看见案边慕容鸢之前装点的几枝梅花,盛在青花釉的小胆瓶里清丽风雅。 他正出神着,门外突然传来两三声叩响声,一抹瘦小的影子映在雕花窗上攒动。 “进来。”他清了清嗓子。 慕容鸢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将案子上的笔墨纸砚先移去一旁,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甜枣糕和一碟桂花圆子。 “马上小年了,今儿个林叔和我做了点糕点,您尝尝?” 她心里有一点紧张,又带着几分企盼。毕竟江予怀从前过的都是马上金戈的日子,吃炙肉饮烈酒,这京城的小甜点心指不定能不能喜欢呢。 江予怀用骨相凌厉的指尖捏起一块甜枣糕送入口中,一股甜味就瞬间沁延开来。 他细细一品,那种甜不单是糖粉的甜,更带着一种唇齿留香的醇厚枣味,只消舌尖轻轻一抿就化开了。 上一次吃甜食是什么时候呢? 眼前依稀是一身蓝粉的身影在晃动,那人生的极美笑得也温柔,端着一盘糕点招他过去,小小的他却一下跑开了。 这份记忆太过久远,他也有些记不得了,只觉得这股甜味平白地让人感到欣喜雀跃,糕点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送,不一会儿就剩了个空盘子。 慕容鸢盯着他的脸色,看他的动作分明挺喜欢的,可是他的面容始终没有什么波澜,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王爷觉得味道如何?” 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失神,淡淡应了:“尚可。” 慕容鸢有些失望,一双明亮的凤眸暗淡下来:“既然王爷不喜欢,那下次还是少做些吧。” “不可!”江予怀躲避着她充满揶揄的眼色,将碟子收好放入食盒中。 末了,他轻咳几声,状若无意道:“揉面辛苦,林叔年纪大了,下次可以叫我帮你。” 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江予怀却立马转移了话题。 “今日去看过十一娘的案审了?” “看了,”她的神色添上几分伤神,“她真的是一个很勇敢的姑娘。” 其实你也很勇敢。 江予怀敛着眼,看着茶盏里半卷半舒的茶叶在黄澄澄的茶水中微旋,却没有说出口。 他轻轻一句话,却平地起波澜:“你可知道,李进财中风了?” 中风?慕容鸢惊讶地看着他。 “今早唐祐遣人来说的消息,他症状比较严重,身子已经瘫了,连话都说不了,从他那里想知道些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江予怀接着不徐不慢地说道:“玉林观除了藏着琳琅的财宝,也没有其他东西,我估计慧觉也说不出什么来。” < 12. 小年家常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小年已至,街头巷尾早已张灯结彩,炮仗声不绝于耳,程府却一片冷冷清清。 书房内,小侍端上了热茶,对正伏案阅卷的程汝成恭声道:“大人,公子在门外候着呢。” 程汝成似乎没听见般地不予理睬,兀自翻着书卷,直到小侍斗胆又提醒了一回,才不急不慢地开腔。 “那就让他进来。” 他面上隐隐带着几分不悦,原本乌黑的两鬓因为思虑过重,不过几日已经褪得灰白,老态尽显。 很快,一个清瘦公子便走进书房。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依稀可见皮下青紫的血脉。见着案边的老者,他微粉的眼皮微抬,半掩着一双阴郁的眸子。 “父亲。”他躬身道。 程汝成不甚顺气地摆摆手,眼角满是沟壑的眼睛冷漠地瞟了他一眼:“你的风寒可好得差不多了?” 男子低声道:“劳父亲费心,已经好多了。” “嗯,那就好,”程汝成并没有放在心上,“本想让你去争一争仓司的位子,没想到钱大人居然看中了区区一个新人,好在有我的官职作保,才给你谋了一个起居舍人的官位,你略微做点准备,后日就进宫去吧。” “儿子谨听父亲教诲。” 男子语调平静,面上没有多大起伏,仍是谦卑地低着头。 程汝成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口没来由地蹿上一丝火苗。他粗眉一皱,从鼻间哼出一声粗气。 “瞧你这副不成气候的样子,若真是我的冀儿,又怎会被旁人比下去。” 他的心里气郁不平,当年携妻进京赶考,怎料夜里被贼人盗去了幼子,他本想着等仕途稳定了再开枝散叶,怎奈去年郎中委婉地提醒他不易再有子嗣,他便花了大量钱财差人去找冀儿。 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找到冀儿,却偏偏在返京途中溺水而亡,一同捞上来的年轻施救者也溺水昏迷。他左思右想,反正二者年纪身形相仿,京中又没有人见过冀儿,索性来一出李代桃僵。 毕竟两党愈争愈烈,都往朝中争先恐后地塞人。他作为守旧派的中坚力量,费了许多力气才得到陆有光的赏识,若是革新派就此宣扬自己绝了门户,不仅面上无光,他也不能给守旧派延续新人。 “起居舍人虽然品级不高,但毕竟能够贴身侍奉陛下,指不定能得君恩荣而节节拔升,”他浑浊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而且你阿姊,不对,是昭仪娘娘也在宫中,你们互相有个照应准不会错。” 任由他恩威并施,男子只是诺诺地应着。 虽说他当初正是看中了他的听话顺从,但终日对着这副靡靡的样子终会烦躁。程汝成只觉得越看越胸闷,连连摆手道:“算了,你走吧。常言道''朽木不可雕也'',我也不指望你能突然开窍,只是记得顺着我给你铺的路走。” 男子离开了书房,院中的婢子小厮们满脸喜色,个个拿着刚领的喜钱给在府外等候的家人们送去作补贴之用。 他站在人群之中,逆着人流显得格格不入,声声“少爷好”的虚声擦耳而过,他不过恍惚地应了几声。 日光正好,他缓缓挽起袖口,小臂上赫然一个月牙形的烫伤疤痕,这是前几日在程汝成的监督下他亲手拿了热铁烫的,因为程冀幼时曾不小心被香炉子烫伤过,留下了这样的疤痕,而这也正是能被找到的依据。 程冀,程家的希冀,这名字多好听,他自嘲一笑。 谁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慕容哀。 又有谁知道,那位真正的程家少爷,被他亲手溺死于水中,而他却能夺了他的气运,享受着这名利浮华的一切。 两厢比较之下,他脸上显出几分狠厉之色——其实这两个名字他都不喜欢,一个本来就是他强行夺来的东西,另一个则是他一生洗不去的耻辱。 慕容复镇守南夷,十年前战死沙场,而后北煞来犯,其女慕容昭昭毅然随叔父慕容清带兵讨伐。 慕容清常年征战在外,终日与兵戈相伴,所以一直没有娶妻。彼时一个侍女趁他喝得半醉时偷偷潜入帐中,一夜承恩竟也怀上子嗣,慕容清只好给了个妾的名分。 他自幼被遣送回京郊,慕容族并不待见他,自然也不会带他去结交什么贵人,他不过是一个肆意生长的野草,无人在意也无人过问,甚至连慕容清在北煞病入膏肓时都没接他们看上一眼,他们二十年的等待只换来一张薄薄的讣告。 哀,悯也,痛也。慕容清到底悯的是他还是自己,又痛的是什么,早已不得而知。 他唯一一次去慕容府,是因为慕容昭昭斩摩罗柯被封为将军而宴请全族。觥筹交错间,他头一次看到了他英姿飒爽的族姐,以及那个病如西子的族妹慕容鸢。众星捧月,他亦是其中一颗渺小的星子。 也就是那时,慕容昭昭要替他改名,叫慕容莫哀,希望他能摒弃过往种种,来日向阳生长。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忘掉过去,就被赶到苦寒之地劳役三年,得慕容鸢所救才能重回京城。 慕容哀止了泛滥的情绪,抬头看着碧蓝无云的天空。 记得几天前的法场上,也是这样一个晴日,他看见了一个与族妹慕容鸢长得分毫不差的人,一个瘦小的侍从! 他的内心种下了一个疑问:世界上,真的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而真正的鸢儿逃离北煞之后又去了哪里? * 王府。 当缕缕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在正在榻上酣眠的慕容鸢脸上时,她才怔怔地醒来。 慕容鸢撑起身子,酌了一口冷茶醒醒神。因为今日是小年,她一早就起来做点心,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送了一小份,算是沾沾大家的喜气。她刚刚不过想在榻上休息一会,竟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她的眉眼间又续了一点淡淡的愁意——梦中那个咄咄逼人的异族女子是谁呢? 正想着,门外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似乎仍在犹豫,在原地徘徊不定,却一直没有敲门。 慕容鸢有些疑惑,径直走过去打开了门,却见江予怀正站在风口处,因着她的突如其来的举动抖了抖眼皮。 “王爷为何不进来?” “我想着你可能在 13. 程惜筠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年关的前两日,皇宫为了置办君宴,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起来。 来去的宫人正搬着花草妆点大殿,其中一人不慎手滑,盆盂碎片迸了一地,绿牡丹的根茎也已残损。 “大胆贱婢,此次君宴如此重要,你居然这般毛手毛脚,胆敢误事!” 尚仪局的掌事厉喝一声,抬起手来正欲掌嘴,那个宫女就跌跪了下来,不停磕头求饶。 “昭仪娘娘饶命,奴婢一时失手才打碎了花盆,要打要罚都认,但是全家人都靠着奴婢的月钱过活,求您能留一条小命。” 宫女的额间渗出点点血丝,她泪眼滂沱,眼里是止不住的惶恐。 坐在院中的美人抬起了头,一对细眉弯长如柳叶,含烟目里常盛一汪柔情似水,眉间一颗粉红小痣更添几分娇怜。 她莲瓣似的粉唇轻启,温柔的声线婉转:“不过一株洛阳异季牡丹罢了,御花园里多的是,你再去抱一盆来便好。” “多谢昭仪娘娘!” 宫女如闻天籁,直道昭仪娘娘佛面善心,又接连磕了几个头,在掌事恶狠狠的注视下连忙赶去抱花。 女子的手支着头,正欣赏着满殿铺陈着的奇株,却见不远处一袭月白色的身影走来,对她恭敬地行了个礼。 “昭仪娘娘安。” 美人粉面含笑道:“我说哪来的人会想起我,原是冀儿来了。” 慕容哀抬起头,快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名义上的“阿姊”,她的眉眼总是含笑,看起来一副很好相与的模样,但他谨小慎微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总感觉那笑意只是浮于表面而从未达到眼底。 “听说父亲大人前几日告病在家,如今可好些了?” “郎中已来瞧过,父亲前几日不过是思忧过重,心神难济,眼下已经调节好了。” “那我便放心了,”程惜筠似乎并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程冀,维持着一向温柔的模样,语气热络,“你才进宫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尽管说,虽说你自幼离家,又偏偏落了水落下一身寒凉病根,但好事多磨,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娘娘说的极是,”慕容哀环顾四周,众人皆忙碌非常,洒扫亦有之,布罗装点者亦有之,“君宴安排如此繁忙,又要接见南夷使臣,怎的淑妃娘娘全都交给你来盯着?” “她不过是见我终日待在暖春轩里无聊,便叫我出来帮着打理一下,教我掌掌眼,顺便也见见世面,”听了他的话,她不急也不恼,从一旁的婢女绫罗手上端过一杯热茶递给他,“何况小殿下年幼,也离不得人照顾,我福薄命弱,进宫几年都未有子嗣,也当为后宫尽尽力,你不必担心。” “娘娘尽心尽力,只可惜最后这些功劳都只属于淑妃娘娘一人独占,您又能得了什么。” 慕容哀似是替她感到不平,将茶盏又放回到绫罗手上,复而轻声道:“方才陛下正在午歇我才得空来看看娘娘,现在也耽搁了些时刻,是时候该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望娘娘。” 程惜筠柔柔地点着头,站起身目送他离开,瘦弱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更加单薄,好似一株弱柳不堪折枝。 待他走后,她的脸色就冷了下来,夺过绫罗手上的茶一饮而尽。 “父亲大人真是越来越糊涂了,救回一只豺狼还眼巴巴地养在身边。” 程惜筠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才不管这个突然冒出的“弟弟”是真的假的,总之都不过是程家的棋子。 只可惜自己派人将程冀撞下湖,父亲遣的人偏偏还把救人者给捞了上来,那人命还挺硬,居然能活过来。 只是,他似乎知道那日是她特意动的手,她派出的人也告诉她程冀落水时尚有力气挣扎,只不过施救者去救他时越游越吃力,二人都因体力不支而溺水。 既然各有各的把柄,只希望这个新弟弟能依然保持着这份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眼波流转,露出一分与清丽的外表不相融洽的阴鸷。 “他虽然聪明,但太过小心,我再怎么傻也不可能在宫里对他下手,也不会因为他几句挑拨就心生怨怼,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程惜筠冷冷将茶盏推到绫罗手上,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的水渍:“他身上的气度不像是一个难民那么简单,这样的人做程家的棋子可惜了,既然咱们也动不了他,倒不如让他成为我的人。” “娘娘聪慧,”绫罗似是想起什么,又道,“方才陈公公来过,说是陛下今夜想歇在娘娘宫里,奴婢暂且拿话掩过去了,只怕他一会还会来一趟,您要怎么回?” 程惜筠甩了甩帕子,面色上露出一分嫌恶:“就说我来了葵水,不宜侍奉。” 要她去侍奉一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她每次光想着就反胃,更何况为了打消淑妃的疑虑,她在事后都会偷偷服用避子汤,导致每次来葵水的时候小腹都疼痛难忍,还不如找点借口掩过去。 “诺。” 绫罗轻声应着,贴心地为她捏着肩膀。 * 王府今日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江予怀和慕容鸢得了消息赶到时,正看见许久不见的怀若谷斜靠在榻上,一手提溜着鲜果往嘴里丢,一手捏着热乎的糕点,时不时地咬上一口,满脸的惬意享受。 见到慕容鸢,他眼前一亮,忙用袖子擦去嘴角的渣滓:“你就是林叔说的那个心灵手巧的小厮?” 慕容鸢点点头,后者却厚脸皮地指了指糕点。 “你的手艺真好,这盘点心快没了,你那还有吗?”怀若谷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沉思片刻:“小厨房里倒还有剩一些新做的甜枣糕……” “不准!” 见二人看过来,江予怀意识到有些不对,轻咳一声掩饰道:“你小子几个月不见得来我府中一回,一来就尽使唤我的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来还不是为了给你送药,都没向你讨药钱,吃你一点点心怎么了?”怀若谷不满地咂咂嘴,“祝枝,你看他这人这么不好相处,不如跟我走吧。” “跟你走?”江予怀不屑地冷哼一声,“你终日里在山野里奔走,要她同你一起做匹野马么?” “你! 14. 双色牡丹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时间转眼即逝,恍惚间便到了大年三十。 酉时,偏殿中。 暮色霭霭之中,面前的中年男子絮絮叨叨了大半刻钟,丝毫没有住嘴的意思,柳银川眉头微微一皱,心头的燥意忍了又忍,才没有打断他。 “所以说十一娘的案子你还是太冲动了,”王绪明废了半天口舌,都觉得嗓子干得发痒,又呷了一口碧螺春道,“君宴戌时才开始,陛下却宣你我酉时入宫,定是为了十一娘的案子来问责的。你才会京城不久,一会可得放机灵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他从桌上拿起一块羊乳酪子吃了,又好心递给柳银川一块,后者却偏偏错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下官明白,不必大人多费口舌。” 被他拿话堵了,王绪明也不觉得尴尬,兀自将糕点送入自己得口中,一脸惬意地眯起眼睛:“都说天下最好的厨工都在宫里,难怪这宫中的点心就是美味,还有这上等的碧螺春,泡出来的茶水又香又纯,柳少卿觉得如何?” 柳银川本就无心吃茶,更不想和他待在一起,此刻便是面无表情地回道:“下官福薄,不似大人闲情逸致,吃不来这些上好的东西,只喜欢喝点芥野尖泡的水罢了。” 芥野尖,顾名思义,是生长在山林间的一种野草,只有嫩芽的尖端可以食用,味道清苦绵涩。但贫寒人家买不起茶叶,每每要招待客人时,就会上山去采点芥野尖回来泡水喝,好歹能比白水多点滋味。 他被放逐出京,去下州做官时,时常视察民生,那些百姓便拿这些芥野尖来招待他,京人所不齿的山间野草,到了土地贫瘠的边陲之地,竟也算珍贵之物。 “芥野尖?那可是好东西,我年轻的时候也喝了不少呢,”王绪明似乎听不出来他话中的讽刺之意,反而面容溢上了怀旧之色,“不过京中的茶水点心吃得多了,一时之间竟也想不起来它的味道如何,真是可惜。” 柳银川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喝过还是只是信口胡诌,总之他有些坐立不安——要他与这样一个愚钝馋嘴的痴人独处一室,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他正想着,门外传来一声轻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二人一起抬眼,正看见满脸高傲的陈树揣着手迎来,扯着嗓子喊道。 “圣驾到——” “参见陛下。” 二人连忙跪下,余光看着那一抹黄色身影擦肩而过,径直坐到了上座。 “两位爱卿请起。” “谢陛下。” 二人又各自回了原座,一时寂静无声。 乾清帝脸上挟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在那下垂的皮肉上扯起来的嘴角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王卿,你素日里能说会道的,怎么今日见了朕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还是说是到了殿前也不愿开你的金口?” “臣哪有那个胆子,”王绪明憨憨一笑,抬起手来,给自己的左右脸轻扇了两个巴掌,权当调笑道,“陛下您也知道,微臣一向嘴馋,刚才用了宫中的一盘羊乳酪子,那滋味真叫一个绝,这会臣还在嘴里细细品着呢。” “哪用得着这么憋屈,一会叫他们给你都装在食盒里,回府慢慢吃去,”乾清帝朗笑几声,似是不经意般又提了一嘴,“王卿胃口这么好,还想从朕这里讨点什么东西回去啊?” 王绪明圆溜溜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献宝似的拍了拍身上的青灰软缎夹棉袍。 “新年将至,微臣这一身衣袍也旧了,不如陛下赏臣一件新的吧。” “赏,当然要赏!”乾清帝伸出指头直指他的鼻尖,一字一顿,话夹锋芒,“十一娘的案子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百姓都说汝霖王是清正公明,柳少卿是包拯在世,你是堂堂的大理寺卿,朕若是不赏,还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他虽是笑着,但眼里却覆着一层坚冰。 若如他们所说,搜查玉林观的江予怀是清正公明,处死慧觉的柳银川是包拯在世,那亲口下旨修建玉林观,又亲口擢封慧觉为主持的他算什么呢?昏君吗? 听出皇帝话里的有意针对,柳银川脸色一变,正欲起身解释时,却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给按住了。 他不解地侧过头,却见王绪明还是满面春风,轻松就接过话头:“陛下此言差矣,微臣时常混迹在在市井之中,朝夕听到的都是百姓们赞颂皇恩浩荡,都说是那慧觉该死,居然辜负圣意。” 他话锋一转,又是百般奉承:“再说了,如果没有您下旨编纂的《光熙大诰》,十一娘怎会有机会伸冤?倘若要论功劳,也是您同意柳少卿回京的,您之英明神武,生民谁人不知,谁人不颂啊!” 他的话虽然有点谄媚讨好之嫌,但柳银川听出他话里话外都在为自己开脱,不由地一怔——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王绪明吗? “瞧瞧,朕真该封你的嘴为大梁第一名嘴!” 乾清帝这回是真笑了,只觉得心中郁气舒缓不少,就连眼角纵横的沟壑都舒展开来,“今儿是大年三十,本就是个喜气的日子,赏上加赏也是好事,等一会君宴散了,你们想要什么,尽管跟陈树提去,朕统统答应。” 王旭明喜不自胜,忙拉着柳银川起身道:“臣等谢陛下恩赏。” 乾清帝也懒得跟他继续扯皮,面带倦色地摆摆手道:“好了,朕也乏了,君宴还没开始,你们先去御花园散散心吧,洛阳新进了一批双色牡丹,你们去替朕看看品色如何。” “臣等告退。” 柳王二人对视一眼,双双退下。 * 晴空万里,碧穹无垠。御花园里奇花异草琳琅满目,芳香馥郁,但柳银川却觉得万色皆暗,无心欣赏。 他抬头一看,王绪明正滑稽地撅着身子徜徉在花海中,一会俯身嗅嗅这株,一会抬眼瞧瞧那朵,倒是十分享受。 心绪交迭,柳银川的眼中晦暗不明,他才发现王绪明身上的衣饰是京中前几年才时兴的料子,现在早已过时,而他从未注意过。 他 15. 君宴风波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丝竹袅袅间,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空灵的铃声作响,人群一时安静下来。 只见为首的少女穿着一身色彩艳丽的胡装,腰间别了一条朱红小鞭,腕间红绳系着的银铃一步一响,小麦色的皮肤上嵌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嘴角还带着两颗小小的梨涡,散发着中原女子所不曾有过的朝气。 见到众人的眼光都看了过来,少女身旁的壮硕青年冷哼一声,他生的伟岸,身高逾九尺,扎了满头小辫,袒露的双臂青筋虬结,教人看着胆战心惊。 见慕容鸢好奇,江予怀低声道:“那是南夷的大王子乌雅图鲁和小公主乌雅索娅。” 慕容鸢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乌雅图鲁捣鼓半天,面带不屑地掀开银壶的盖子,往琉璃盏里呼啦啦地倒着清酒。 乌鲁索娅拿着银签叉着果盘里的水果,眨着小鹿般的眼睛打量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舞袖蹁跹的歌姬正好踮着碎步子舞到她面前。 看着歌姬身姿轻盈如燕,甚至只需脚尖踮着一块小小的地方就能撑起整个身体的舞动,她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中原的女子腰肢果真有这般软么,竟有种比她养的那只波斯小猫还要柔韧的感觉。 她略微偏头,正好看见乌雅图鲁想要直接端起银壶喝酒,粗鲁行径与周围谈笑品酒的儒官们格格不入,只得将手中的银签一拍,皱着眉叫了他一声。 “哥哥,别这样。” 在她的面前,乌雅图鲁纵使长得人高马大,那浑身的嚣张气焰也都一下子散去了,他诺诺地把酒壶放下,嘴里喃喃自语。 “这中原的酒还是比不得咱们部落里的好喝,清涕涕的跟白水一样,在嘴里都尝不出什么滋味,还搁在这么小的一个壶里,倒两口就没了。” “那也得守人家的规矩,”乌雅索娅有些无奈,“别忘了,我们是来议和的,可不是来喝酒取乐的,你若想喝,回去了我陪你喝上个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大梁和南夷连年征战,一方面大梁虽然国力渐衰,但毕竟尚有大国气力,守着边境的也都是一些经验丰厚的老将,另一方面南夷纵使多的是骁勇善战的好男儿,但地力维艰,粮食缺乏,若真要硬着头皮接连打下去,只怕周邦部落会趁虚而入,到时候首尾两端都不得两全。 今年的大雪不仅摧毁了大梁的北燕城,也让南夷的储粮近绝。于是乎,一方有心休战养民,一方有心求和解燃眉之急,两国边境使节交涉半月,便初定了订立盟约的心思。南夷答应十年内不再侵袭大梁边城,大梁也答应送去粮食三万石。 听着妹妹的数落,他也不恼,倒是呵呵一笑,拍拍胸脯道:“好好好,一切听我家小公主的。” “圣驾到——” 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离席跪下,就连南夷的一众使臣都起身单膝行礼。 乾清帝信手阔步,皇袍上一条黄龙自小腹而上盘旋过身,须目如怒,威严无边。江天成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面上是一向的温良恭谨之色。 等到乾清帝走近上座,一旁的李婉蓉捏着帕子就迎了上来,她今日特地挑了一身偏红色的蜀锦长裙,缎面上绣着大朵大朵鲜艳绚烂的芍药,配着鬓边血色欲滴的玛瑙芍药花步摇更显得人比花娇,举手投足之间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 “这些日子辛苦爱妃替朕操劳,让朕仔细瞧瞧瘦了没有。” 任由他捏着盈盈一握的腰肢,美人嫣然含笑:“能为陛下分担,臣妾从来不觉得辛苦。” 乾清帝微微一笑,转手就把她揽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左席,独享一分尊荣。 他余光一瞥,却见席边的程惜筠眉眼低垂,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烟罗裙,像一朵遗世独立的水莲花静静待在角落,让人不禁心生怜意。 他唤了一声“惜筠”,她忽地抬起头来,满眼的诚惶诚恐。 乾清帝不禁放柔了声音,向她招手道:“过来,坐朕右边。” 程惜筠在心里暗骂一声晦气,面上还是带着柔顺甜美的笑意,忽略李婉蓉阴沉的脸色,提着裙摆款款坐到上座。 两位美人拥簇,乾清帝倒是乐在其中,大手一招道。 “君宴既已开始,各位就不必拘束,也欢迎远道而来的南夷使者,尽情品尝我们大梁的好酒美食。” 顺着他的话,乌雅图鲁和乌雅索娅都朝他端起酒杯表示敬意,接着一饮而尽。 歌舞又起,觥筹交错。江予怀正一人枯坐时,却见魏凌提了酒壶而来,兀自挨着他坐下,抬手为他斟满了酒杯。 江予怀一饮而尽,复而低声道:“近日可还安好?” 自从那日魏凌听见他们的谈话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王府,教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自然很好。” 魏凌虽是笑着说的,眼底下却泛着一片浅青,眉目间也带着点点倦意。 “牧之,托你的福,这几日我终于想清楚了很多事。” 他又给杯子满上了酒,再次敬了江予怀一回。 “只可惜以后见面的机会无多,今日便趁着君宴,我们定要不醉不归。” 江予怀凌眉一皱:“慕白,你不会……” “牧之,”他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和殿下商量好了,你不必再劝我。我想只会做一个念经书的官没什么意思,不如做点真正对民有利的事,不是吗?” 江予怀看着昔日活泼烂漫的少年,今日已然换上一脸认真的肃容,眼中坚毅之色不改,自知是听不进去他的劝告了。 他轻叹一声:“魏大人可会答应?” “自然是会少不了一顿责骂,”魏凌故作轻松地扯出一抹笑容,“但父亲深明大义,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只等过了年节后我便与他说去。” 江予怀静默地点点头,二人都不作声,只是很有默契地你一杯我一杯地饮着酒。 座上喝了几杯酒的程惜筠似乎不胜酒力,用纤纤玉手揉按着太阳穴。 乾清帝好意关怀道:“爱妃可是身体不适?” “臣妾无碍,只是有点醉了。” 她错手挡着脸,给绫罗使了一个眼色:“绫罗,你去端一碗醒 16. 君宴风波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半刻钟的功夫,绫罗端着醒酒汤来到程惜筠身边,后者借她放下碗的功夫低声问了一句。 “可都安排好了?” “娘娘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绫罗轻声回着,目光却追随着江予怀身边的清秀少年,不禁在心里面感慨一声。 不愧是在战神身边伺候的,瞧那周身的气度,都不似他们这些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下人。 适时歌姬们都掩袖退下,李婉蓉突然发出一声娇笑,倒将众人的目光给吸引过去。 只见她抚了抚鬓边的步摇穗子,檀口轻启:“听说昭仪妹妹从前弹的一手好琵琶,今日不仅是大年三十,也是南夷与大梁建立邦交的日子,不如就请妹妹弹首曲子当作庆典如何?” 程惜筠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敢说话,乾清帝倒是觉得她讲的在理,笑着应道:“说来朕也有许久没有听过惜筠弹曲了,那也趁此机会让南夷的使臣们看看,我大梁的女子德才如何。” 众人拊掌叫好,程惜筠怯怯地应了一声,转身接过宫人抱上来的凤颈琵琶,款款走到台子中央。 众人凝眸,看着台中央的女子水蓝色的裙摆层纱跌宕,灯火映照着那如玉面庞,竟给人生发一种她随时都会登云而去的错觉。 她素手一弹,琴声倾斜而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歌喉婉转如莺,唱的正是当年初进宫的那首曲子,也正是因为这首曲子,博得了乾清帝的青眼,让她第一次侍寝完就给封了个贵人。但也因如此,她一下子就成为了众矢之的,这些年来只得伏低作小,收敛锋芒。 而她所付出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给父亲的仕途铺路,她从小就被嫌弃是女儿身,教她如何心甘情愿地当作牺牲。 一曲终了,如闻仙乐,余音袅袅不绝。 慕容鸢与李婉蓉的视线相撞,几乎同时汇聚在那凤颈琵琶上的根根丝弦上,一人了然,一人错愕。 李婉蓉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她不是叫人给那琵琶弦做了手脚吗,怎么会…… 慕容鸢却垂了眼帘,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早已梦见绫罗会被乌雅索娅责罚而失去替换丝弦的机会,而后程惜筠弹奏时便断了弦,不仅被乾清帝一通责骂,更是害得大梁在南夷的一众使臣前丢了面子。 她出手,只不过是想给大梁挽尊,顺道救了无辜的绫罗罢了,却偏偏撞到了李婉蓉的痛处——她不仅没能嘲讽到程惜筠,反而白白地给她送上了一个出风头的机会。 在目光焦灼点中,程惜筠娇怯地福了福身子,在李婉蓉的目光凌迟下回了原位。 “弹得真好,叫我一个女子听了都如痴如醉!” 乌雅索娅拍着手站了起来,对着乾清帝行了一个胡礼。 “陛下,既然快到了中原的年节,我也想代表部落献上表演,若是您觉得还能入眼,就允了我讨的赏赐吧。” “哦?”乾清帝被她的话勾起兴趣,“你想要什么赏赐?” “一会您自然就会知道。”乌雅索娅面上浮上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圆亮亮的鹿眼里满是桀骜不驯。 只见南夷使臣纷纷拿来胡笳吹响,她一把取下腰间的软鞭,轻轻一跃便站到了台中央。 胡笳声声悠扬,透着一股草原才有的苍劲,舞动的软鞭在满殿灯火的照耀下似一条灵动的红蛇,她身形几番舒展跃动,鞭随人动,人随鞭舞。 银铃声声清脆,众人一时竟看得痴了,看着台中的女子散发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张扬明媚。 乌雅索娅舞到尾声,只消鞭尾一卷便撷了殿中装点的一朵红粉芙蓉,她轻轻一送,芙蓉花便轻飘飘地落在了李婉蓉的桌上。 她的眉尾轻轻一挑:“我不会吟诗,但借花送美人,希望淑妃娘娘青春永驻,娇容不改。” 待乌雅索娅落座,乾清帝极为高兴,舒声问道:“乌雅公主如此身手不凡,不知什么赏赐能入得了你的眼啊?” “我想像您讨一个人。” 她嘴角一勾,眼里的侵略性毫不掩饰,指尖朝着一众席位的方向扫过去,最终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 “我要他。” 慕容鸢看着对着自己的指尖,心头一愣,脑子一片茫然。 她下意识侧头去看江予怀,他虽仍是一言未发,但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升腾的冷意。 似乎也知道这个侍从对儿子来说非同一般,乾清帝一时陷入犹豫,也没有说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乌雅索娅似乎也不肯退让,倒是江天成率先打破了僵局。 “公主有所不知,我这个皇弟脾气怪得很,没几个人能在他身边伺候,现在好不容易有个顺眼的,你若要了祝枝去,那不是横刀夺爱吗?” “为什么叫横刀夺爱,这件事不得问她自己吗。” 乌雅索娅才不管中原人那么多繁文缛节,在她看来,想要一个东西,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哪有因为别人也喜欢就放手的道理。 于是她起身走到慕容鸢面前,带着几分颐指气使道:“听我的,你若是跟我走,我便送你数不清的牛羊,整个草原都没有人敢欺负你,你觉得如何?” 她灿烂的笑意还挂在嘴边,原以为慕容鸢肯定会叩首谢恩,怎料她却淡淡地吐出一句冰冷的话。 “奴才不愿。” 慕容鸢抬头,眼里并没有她想要看见的欣喜若狂,仍是一片静默。 她深知,这位张扬的异域公主或许只是一时觉得她有趣,便想像索要一个物品般把她要走,不说她身上还附着阿姊的冤屈未雪,就是换作是原来的她也是不愿意的。 “但既然公主已经开口,那便按中原的规矩,奴才斗胆与您诸位手下比试一番,赢者论奖,输者认罚,如何?” 被区区一个奴才当众驳了面子,乌雅索娅怒极反笑:“那好,你说比什么,总不能要我们跟你比诗词歌赋,你要跟我们比弯弓射箭吧?” “公主好主意,我们就比射箭。” 感觉到江予怀投 17. 君宴风波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烛火不堪夜风吹拂发出的呜咽之声,就连陈树一时也愣在原地忘了出声。 只见木筒里空空如也,而青色的地砖上却一前一后地躺着两支羽箭。 成格尔的脸色青白交错,他方才过于紧张,羽箭不小心脱了手,半道便落下了,可到慕容鸢时,她明明应该觉得胜券在握才是,却偏偏也投出筒外。 他的脸颊火辣辣的,随便一个老手都能看出那个小少年在刻意退让,这比教他输了还要难受。 “使臣大人好功底,奴才纵使使出了浑身气力,也只能打个平手。” 慕容鸢兀自捡起羽箭,面上带着一点惭愧之状:“既然无输无赢,便也无奖无罚,只是奴才庆幸能随王爷入宫,才能有幸赏到昭仪娘娘的仙乐和乌雅公主的鞭舞,中原有一句古话叫作‘礼尚往来’,想必两国邦交之乐也当如此。” 听了她的话,众人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若是慕容鸢赢了,一个奴才却拂了一国使臣的面子,这到底不合适;若是她输了,那便要随着乌雅索娅回南夷去,她也不情愿。 如今打成平手,无输无赢,乌雅索娅也讨不了她为奖例。更何况她刚刚把乌雅索娅的鞭舞说成是对程惜筠的曲子的回礼,两国邦交如是,教人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慕容哀站在帷幕之后,注视着眼前这个处乱不惊的侍从,任由众人喧哗纷纷,她嘴角微勾,十分坦然自若。 看着她的洞若观火,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自他心中油然而生。 眼前仿佛又回到慕容昭昭封将庆典那日,他难得得到了帖子,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赴宴,却被一群从未见过的族兄弟们包围着要给昭昭敬酒。 众人争先恐后,希望能搏得慕容昭昭的赏识,他却被人群推搡到一边,不仅摔散了发髻,还失手将酒杯打落至水池中。 在一片哄笑声中,他那原本就十分难堪的旧衣沾上了灰尘,更显得他灰头土脸。他含着眼泪抬头,看见慕容昭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羞愤得想落荒而逃。 下一刻,却从人群中站出来一个面容娴静的少女,眉眼弯弯,轻柔地扶起他说道:“古人云‘曲水流觞’,可避邪祟,族兄为阿姊祈福祛晦,是一片好心,诸位兄弟又在笑什么呢?” 那时的他不禁错愕,看着那一身洁白纱裙被无辜地沾染上一道泥痕,她却没有半点嫌弃。 对于她的解围,众人更是不吝夸赞。可慕容鸢的伶俐聪慧,不计身份,更让他自惭形秽。 乌雅索娅一言不发,乾清帝内心却非常满意自得,慕容鸢毕竟是他们大梁王爷的近侍,岂能因他国公主轻轻一句话就要了去?她的做法不仅合理而且合礼,更显出大梁的气度。 于是他故作活络地说道:“既然双方平手,到时候朕再命人准备点别的东西送给公主便是。聚首不易,良宵难得,各位都回座吧,再歌,再舞!” 丝竹又响,众人纷纷落座,慕容哀的视线也渐渐随之收拢。看着那站在江予怀身边的瘦小身影,他的眼底带了点狠戾。 慕容鸢逃离北燕城之前曾经说过,她将回京去查明当年真相,可他到京城后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如今突然出现这么一个音容相似性格相同的人,很难不引起他的怀疑。虽然传闻江予怀有恐女之症,但保不齐是他刻意伪装或者有什么克制之法,反而能将她给藏住。 慕容昭昭刚愎自用,白白葬送一族荣耀,慕容鸢又孤掷一注,去赌一个结局已定的真相。若是暴露出慕容余脉都逃出了北燕,那他现在的仕途都将灰飞烟灭。 更何况,若他还是当初那个慕容哀就算了,如今他可是程府公子,一个不被慕容族承认的孽子,怎能比得上程府独子的地位? 思绪明灭间,他咬紧牙关——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祝枝,不能留!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一回头,看见鬓毛稀松的陈树冷哼一声,睨着眼瞧他:“小程大人,此次君宴非比寻常,你在这不好好笔墨记录就罢了,怎的还发起呆来?到时候要是陛下问罪,别怪洒家没提醒你。” 他连连称是,连忙又拿起搁在一边的笔在册子上涂涂写写,看着陈树半扭着身子趾高气昂地回到乾清帝身边,指尖紧攥,险些捏碎了笔杆。 任何人都瞧不起他,慕容族是,程府亦是,现在就连区区一个阉人都敢对他颐指气使。 等着瞧吧,他会一步一步往上爬,甚至高过当初慕容府的荣耀。终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边,向他摇尾乞怜! 殿中觥筹交错,陆有光由侍从扶着,端着杯盏缓缓走到魏淳风的身旁,后者一见是他,忙就要起身来扶,却被制止了。 陆有光自个儿找了个合适的角度艰难坐下,半是寒暄半是调笑道:“魏大人今日看起来满面红光,莫不是因为最近喜事连连?” 魏淳风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陆大人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翰林院事务繁多,我日夜埋头案牍之中,窗外之事都置若罔闻,何来的喜事啊?” “哎呀,那可就不对了,”陆有光面色掠过一丝疑惑之色,“方才我和钱侍郎交谈,他跟我说令公子不日就要调到济州粮道署去,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魏淳风环顾四周,看着 18. 魏凌辩心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夜色深沉,星光漫天。 魏凌一手挽着帘子,看着街道上烛火通明,耳畔时不时传来家家户户里的欢声笑语,不禁心生感慨。 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着父亲的脸色,不知为何,魏淳风今夜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害得他从宫门出来以后一路上诚惶诚恐,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惹得他不快。 几度期盼着,看着自家府邸安静地矗立在不远处,魏凌喜不自胜。 他一下子雀跃地跳下马车,见魏淳风也掀了帘子,便像往常一般伸手来扶,后者却冷哼一声,不顾情面地将他的手拍开了,兀自扶着车轼下来。 魏凌莫名其妙地收回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父亲大人今日是怎么了,吃了枪药不成,性子这么大。 魏淳风走了几步,见他愣愣地一动不动,不禁更来火了。 “跟上来!” “好好好。” 魏凌憨憨一笑,倒是乖乖地跟上前去。 走着走着,二人路过了书房,也绕过了厢房。魏凌按捺着内心的疑惑,不知他大半夜的在府中瞎逛是要做什么事。 但很快,他的心头渐渐漫上一丝不祥——魏淳风走的,分明是魏氏祠堂的方向。 只见魏淳风停下脚步,沉着脸推开了祠堂大门。一处光影径直照进满室黑暗之中,满堂密密麻麻的牌位沐浴着月华的照耀,上头烙印的烫金小字都隐隐流光,透着一股沉默的威严。 四周安静的有些可怕,春虫在夜色掩映的花丛里微弱地叫着,倒像是一种另类的哀鸣。 魏凌的胳膊突然被人猛的一拽,他抬头一看,手臂那端正是魏淳风的手。 他因为害怕伤了父亲并没有挣扎,却被他按到了那些牌位跟前,他一抬头,又被案桌上残余的香灰给迷了眼睛。 跪在冰冷冷的青石上,锦衣上的纹饰硌得双膝处的皮肤有点疼,让他不由得感到身心俱疲,声音中不禁带了点哀怨。 “不知儿子做错了什么事,父亲竟然要在除夕之夜罚我跪祠堂?” “你还有脸说!” 魏淳风愤愤地扬起右手,看着儿子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手的落势在半道上改了方向,只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背。 “你为何放着京官不做,偏要去京州粮道署做一个小小的漕运主事?你若是嫌官职低微,我再请示陛下给你换一个便是,你倒好,居然瞒着我私自去找太子殿下!” 魏凌愣愣地眨着眼睛,千瞒万瞒,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见他一言不发,他被激得怒意更甚,语气更带了一丝威胁:“别以为你得了殿下的首肯,这件事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等过了年节你就随我进宫面圣,我就算豁出这张老脸去讨圣谕,也比被同僚门生在背后嘲笑我好!” “他们为何要嘲笑父亲?” 魏凌幽幽开口,满眼的清澈如湖水之碧。 魏淳风以为他是不知斜封官的由头,厉声道:“你知不知道,没有吏部的任官文书,就算是殿下同意,你也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斜封官!” 他都快气急攻心了。斜封官是什么,是那些花钱买官的人自知得不到吏部的认可,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到的官职,不仅敕文上没有他们的名字,更是永远都不会得到正式认可。 这样的官,拿来抵什么用? “我自然知道斜封官不好,但我真的不想每日都抱着那些死沉沉的经书诵读。” 魏凌的背脊挺得笔直,对着满堂的牌位,不见一丝惧色和愧意。 “父亲既然在朝为官,蜀地发了大水的那年情况如何,您应该比儿子清楚。” “那年颗粒无收,房屋尽毁,三十万生民以天地为寝。夫啖妻肉,父食子肤,盗贼作乱杀掠,数万尸首盈途,任由蚁膳鼠腐。” “而那时,我们仍是抱着几册经书恳读,终日囔着‘欲为圣明除弊事’的美梦,却置众生哀嚎为罔闻,嘴里叹着可惜,笔下写着超度,却抵不上一点用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也在黑衣里散发着层层冷意。 晚风拂过,纱幔飘摇,满堂牌位仿佛动了起来,将他们两个环环包围。 “彼时您的那些同僚,又在做什么呢?我记得那年送到府中的帖子不减反多,虽然你忙于政事不曾赴宴,但京城中的靡靡之音何时停过。哪怕这次难民暴动,也并没有影响他们弹琴论曲,附庸风雅,他们为何能嘲笑父亲,如何能嘲笑父亲!” 风声唳唳之中,他终于抬起目光,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昔日是矣,今日是矣,若是漕运不改,明日更是矣。我不甘被蒙蔽着当一个清闲的官职,我也想为这个世道涤清一点污秽,哪怕无人识我一片冰心,哪怕他们终日指着我的鼻子唾骂,我也愿以残生去换一个大道清明,百姓安乐!” 听着他的重重质问,魏淳风脚下一跨,险些倒了下来。 看着他鬓边的几缕白发,魏凌长叹一声,心志却十分坚定。 “自古难有两全之法,儿子知道你不舍得我受苦,但您若是不同意,我便是跪死在这,也不会有丝毫悔意。” 迎着月色,他的眼眸明亮如星,俊朗的眉眼少年稚气初褪,像一颗始被雕琢的璞玉,才显露出一分风华来。 “逆子!我看你就是自幼被我保护得太好,总觉得世上的苦都那么容易就能捱过,你愿意跪,那就跪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起来!” 魏淳风被他的话狠狠击中心房,一时又犹豫不决,几番气恼忧思过后,竟是狠狠甩袖走了。 * 翌日清晨。 魏淳风几乎是一夜未眠,案桌上摆着魏凌昔日整理有序的经卷,如今都已乱作一团。 他往窗外看去,天光熹微拂云,照破山河万朵,不禁长叹一声:天终于亮了么? 门忽地被人打开,他伸手挡住有些明亮的光线,疲惫地抬起眼皮,看着夫人贺眉端着两碗热腾腾的莲子羹走了进来。 贺眉放下托板,笑盈盈地递给他一碗羹道:“怎么不回房歇会?” “想了一夜的愁,又怎么能休息得了,”魏淳风正要喝时,突然又问了一句,“另一碗……是凌儿的吗?” “我已经去过祠堂了,他说在你同意他去济州之前,不会进一口水米。” 提起儿子,贺眉的笑意淡了,昨夜里他们的动静闹得也不小,她也没怎么睡好。本是正月的好日子,家家户户团圆欢乐,看着丈夫儿子僵持不下,她怎么不心疼呢。 魏淳风冷哼一声,道:“他还真是一头倔驴。” 听了他 19. 剑煞桃花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空中,一朵嫩红的桃花轻轻飞扬,随着一阵看不见的清风飘摇盘旋,余下一抹光华。 倏地,那娇妍的花瓣被一道明亮的剑光裂成两半,残躯在空中倒了两个卷儿,便惨兮兮地倒在一片水洼中。 一片诡异的红附上残败的花瓣,忽然出现一名神秘男子,他似一团黑雾般看不真切,一脚无情地踩烂了一地桃花。 他手里的残剑映着地面,反射出那一片血红的水洼——那原不是什么潦水,竟由一滩血水聚成。 雾霭深处,男子朦胧的身影渐渐隐去,桃花纷飞之中,血水蔓延成溪。 慕容鸢猛地惊醒。 她看向镜中,美人的面容惨白一片,眼神中隐隐透着一丝恐惧。她缓了口气,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十分压抑。 她从未做过如此诡异的梦,似阴阳交界,神鬼莫辨。便也连忙推开窗,直到一股清新的空气涌入鼻间,才将她心尖的那分邪祟驱除一二。 沐浴在日光之中,慕容鸢才静下心来细细回想,那一片桃花到底在何处,那些血又是谁流的,梦中的人又为何是一团黑雾呢? 她正想着,突然有人叩了叩窗棂,在空寂的屋内显得格外唐突,惊得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她戒备的神色,拿着几帖草药的怀若谷笑容凝固在脸上,讪讪地摸着鼻子道:“祝枝,你怎么突然这么怕我?” 慕容鸢回过神来,面上也带了一丝羞恼:“不知神医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哪门子的神医大人,叫我若谷就好,”怀若谷嘿嘿一笑,“今日已是初五,我在京中待着很不舒服,估摸着不些时日就走了,走前来跟你道个别,算是答谢你这些天辛苦给我做的那些糕点。” 他又提起手中的草药晃了晃,嬉颜与周身气质格格不入:“对了,这些都是我特地找来的温补的药,你记得煎来吃。” “有多特地?” 慕容鸢挑了挑眉,这些天她已经将他的性子摸得左右不离。 “这个,这个……” 怀若谷有些窘迫——这些草药都是他特地从药房买来的,也算特地吧? 慕容鸢嘴角微勾,又道:“你既然要走了,怎么不见得和王爷再多聊聊?” “他?” 怀若谷撇撇嘴,状似不经意道:“听说宫里出事了,陛下和殿下一大早就把他叫进宫里去了。” 慕容鸢眉心微蹙,一股某名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了点颤意:“发生何事了?” 怀若谷眼神有些闪烁,明明江予怀早上离开时特意交代过,此事一定不要告诉她,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的嘛,更何况现在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能瞒得住她也难。 于是他略带踌躇地开口:“昨日里在景阳宫附近发现了十多具宫女的尸首,俱是蛊虫入身,爆体而亡。” 他注视着慕容鸢的脸色,话中又带了一点小心翼翼:“听说宫女们中的是噬心蛊,而且……景阳宫曾是阿怀母妃的寝宫。” 噬心蛊? 慕容鸢的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她尽量平息着急促的呼吸,好让自己的脑子保持着清醒:“怎么会,噬心蛊不是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吗?” “不错,我原以为八年前阿怀中了噬心蛊之后,世上就不会再出现如此毒的蛊虫。” 怀若谷轻轻叹了口气:“但是那些人体内的蛊虫明显比阿怀体内的多得多,以至于顷刻间就被啃噬而亡。我虽不通蛊术,但也看得出来阿怀身上缓慢生长的蓝纹是蛊毒所致,听说那些宫女的瞳孔之中亦是布满蓝纹,恐怖异常。” 慕容鸢苦笑一声,噬心蛊的突然出现,不一定对江予怀是什么好事,还偏偏扯到了他过世已久的母妃,指不定就惹祸上身。 但她只能预知未来不能回到过去,所以方才梦见的那一场剑煞桃花,也许不是江予怀所牵涉的事。 如是想着,她的心境很快就冷静下来,眼下事情迭起,只能先着手一件慢慢解决才是。 怀若谷见慕容鸢一直沉默不语,以为她是担心江予怀的处境,正欲开口安慰时,后者却突然抬起头看着他,一双凤眸明亮不可直视。 “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再回溯梦境之中发生的事情?”慕容鸢说道。 “溯梦?”怀若谷沉思片刻,恍然一声道,“祝由术或许可以做到。” “祝由术?” “此术承自巫医一脉,我路过南昭时曾有幸见过。巫医以燃离魂草为引,让病者在梦中自行找寻曾被忽略的病因,在当地颇有疗效。” 怀若谷面上浮上一丝疑惑:“只是现在还青天白日,你要做梦干什么?” “你还是别问了,”慕容鸢低垂眼帘,墨睫洒下一片阴影,“你若是信我,便帮我这个忙吧,兴许还能救人。” “好,你是阿怀的心腹,他信你,我自然也信你,”他复而说道,“我曾经从南昭带回了不少晒干的离魂草,都搁在我的药箱里,你等我片刻,我这就去取来。” 怀若谷慌慌张张地出去,不多时便抱着药箱回来。只见他将门窗全部关死,又用黑布贴了窗棂,直到四周一片死寂漆黑。 他用磨钵将离魂草碾成细细的粉末,并倒入了博山炉中,又打开了火折子,幽幽光线勉强照亮屋子。 昏暗之中,他一脸肃容:“祝由术很耗费患者心力,在一柱香燃尽之前我会喊你的名字,听见了就要马上脱身出来,记住了么?” 慕容鸢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低声道:“若是我不能及时回来呢?” “那多半会损伤心智,甚至可能患上离魂症,”他一字一顿,语气极为警诫,“那样你会变成一个疯子。” “我知道了。” 她幽幽应道,面色冷静如常。 于是慕容鸢借着火折子的光上了榻,轻轻闭上了双眼,怀若谷轻手轻脚地点了线香和香炉,一口气把火折子熄了。 在一片漆黑之中,慕容鸢的五感更加敏锐,随着一股清冽的冷香钻入鼻间,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眼前又是一片浓重如云的黑雾,透着幽幽光线,几枝娇艳的桃花枝却摇 20. 剑煞桃花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慕容鸢在人群中穿梭奔忙,街上行人步履缓缓,只有她面色匆匆。 进京一个多月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可她心下却第一次有这般无力的感觉——预知有何用,找不到人也是惘然。 无数人脸在她眼前茫然闪过,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道旁的树枝都尚且刚抽出嫩芽,更对梦境中的那棵桃树产生一股浓烈的不安感。 惶惶间,有人却在背后叫住了她,她一回头,正看见唐祐穿着一身青绿色的彪扑服走来,面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 慕容鸢的指尖微微嵌入掌心,手心传来的一点尖锐的刺痛终于唤醒了她的神智,她对着唐祐微微含笑道:“唐大人近日可好?” “也还算过得去吧,”他浓重的剑眉皱成一团,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只是听说了宫内发生了那档子的异事,还不知王爷接下来要如何自处。” 自从景阳宫发生数人中蛊暴毙一事以来,民间纷纷传闻是江予怀命格太毒,更有甚者说是他克死了母妃余贵妃,害得她死后不得超生,化成厉鬼来为祸人间。 唐祐初闻这个消息时只觉得荒谬又心疼,当初余贵妃因病离世,江予怀又中了噬心蛊,这些年蛊毒渐渐侵蚀了他的身体,他每每强硬地用重药加以压制,仍然坚持出兵平乱。 眼下突然发生这般变故,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除了柳少卿,居然无一人敢出言相帮,就连太子殿下都说此事过于棘手,若是他贸然出手,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引得陛下的怀疑越来越深。 “此事我也尚不明了,还得等王爷从宫中回来才能知道内情,”慕容鸢轻叹一声,环顾一圈后又道,“只是唐大人这个时辰不应该在城门处巡逻才是,怎么能在街上能遇见你?” 听到她的询问,唐祐的愁意更深,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 “我刚收到消息,南夷使团中有一位叫科洛索的左持节,方才在城南酒肆里遇刺身亡。城南已经派了禁军层层把守,城门也已经封死无令不得进出,统领大人要我在街上排查是否有可疑人士混入百姓之中。” 他的面色不大好看,那酒肆不大不小,却也能容纳二三十人,居然在青天白日之下皆被屠杀,科洛索也未能幸免于难,连他刚过去时也被一地血水给吓了一跳。 慕容鸢如闻天谴,脸色倏地变得煞白,她稳着嗓音问道:“那个酒肆附近……有没有一棵桃树?” 唐祐回道:“是啊,那个酒肆在深巷之中却颇有名气,不仅因为他家的桃花酿是出了名的醇香,门前的桃花树更是四季不败,曾经还有不少书生慕名去那处题词呢。” 原是如此,她终是来迟了。 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开,慕容鸢的双眼像是突然被摄走了心魂般暗淡无光,她在恍惚之中别了唐祐,脚步虚浮地往王府的方向走着。 不多时,她终是支撑不住,突然卸了力气的身体一软,脚下一个踉跄,便直直往后跌去。 “小心。” 来人结实有力的臂弯稳稳将她揽住,她回头,一张熟悉的脸映入双眸,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泛滥开来。 透过眼里不断上涌的雾气,连日光都眩亮得令她头晕,她努力张了张嘴皮子,却只堪堪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江予怀,我梦见了,我本可以的……” “我知道。” 男子眼中的淡漠如春日冬雪融化了一片,他低着头,日光为那锐利挺拔的眉眼镀上一层暖晕。 “尽力就好,我们回家。” 慕容鸢艰难地点点头,却没注意到回府和回家二字的区别。 * 待二人回到府后,怀若谷早就在府中像块望夫石般眼巴巴地盼着,见到慕容鸢回来了就连忙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过来。 他热络地喊道:“祝枝,快,趁热喝了。” “你这煮的什么东西?” 江予怀往那药碗中黑乎乎的一片汤汤水水看了一眼,身子不自觉地挡在了慕容鸢的前面。 “当然是药啊!” 怀若谷有些跳脚,这还是他行医以来第一次被人质疑:“这药你别看卖相不好,但是对于驱除离魂之症可是大有成效。” “离魂之症?” 江予怀听出一点不对劲来,淡淡瞥了一眼身后的人,她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于是他冷笑一声,一手搭在怀若谷的肩上,只消指尖稍稍用力,后者就咿呀地叫着疼。 怀若谷原本温善的笑脸变得扭曲起来,只觉得肩膀都要被他掐碎了,忙不迭地喊道:“莽夫,快撒手,爷的肩膀块要断了。” “你也知道我是个莽夫,要再不说,断的可就不止是肩膀了,”江予怀冷冷说道,“说,为什么她会有离魂之症?” “倒也不算离魂之症,”怀若谷讪讪一笑,“只是她毕竟差点受到祝由术的反噬,多少喝点药吧,保个平安。” 祝由术? 江予怀抿了抿唇,面色不大好看地松了手,将药接了过去。 慕容鸢在两人的注视下匆匆喝了药,正欲争辩几句,碗却被他丢回了怀若谷怀里。大手一牵,直直抓着她的手走了。 * 直到他们进了书房内,江予怀才放开了手。在一片寂静中,他面色铁青,双眼低垂着一言不发。 慕容鸢愕然,乖觉地一动也不敢动,好像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动气。 良久,江予怀薄唇轻启,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之意:“你明明已经能预知未来了,为什么还要用祝由术?” “这次实属情况紧急。” 她踌躇了片刻,面上浮上一分悲戚之色:“若我说预知梦的能力已经大不如前,甚至不知何时就会消散,王爷还会容许我留在京城么?” 他沉默着没有接话,慕容鸢叹了口气,便将白天的梦境和溯梦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其实在施展祝由术前,她就一直在怀疑自己看不清梦境的情况,到底是不是因为预知梦的能力快要维持不住了, 21. 剑煞桃花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亥时,使馆内。 炉子里的炭火又添了几回,乌雅图鲁左顾右盼,心如火煎。 窗外倏地袭来一阵冷冽的风声,引得屋内烛火疯狂跳动,正是昏明交接之时,一名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人身形瘦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面容。 见到来人,乌雅图鲁如溺水之人巧然间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眼前一亮,语气有些急不可耐:“现在城内守备森严,大人可说有什么法子应对?” 黑衣人嗓音低沉:“人都已经死透了,酒肆里连一条狗都没剩,王子还在担心什么?” “毕竟这次要对汝霖王下手,”他的目光闪烁,“我实在担心,万一他……” “他?他能如何,”黑衣人一声冷笑,口中振振有词,“江予怀有意破坏两国邦交,谋杀南夷使臣,此罪非同小可,不是他像从前那般耍耍小聪明就能做到的,王子何必在这杞人忧天,自乱阵脚呢?” 他的话锋有些犀利,但乌雅图鲁却不敢反驳,毕竟他身后的那位大人可不一般,能与之结盟已是不易。 他虽然是大王子,但继后生的小王子乌雅伽煦智勇双全,颇得父汗得偏爱,继后又独享荣宠,王庭之中越来越多的臣子都归顺他们那一派,自己的势力却逐渐削弱。 今年南夷近乎绝粮,牛羊还没养到出栏的时候就被拿来宰杀果腹了,他本主张一举攻下大梁边陲的凌云城,以解决粮食短缺的忧患,伽煦却以南夷连年征战太耗费国力为由,拿汉人休养生息那一套来堵住他的嘴,父汗却对此赞不绝口。 那日君宴上,那位大人不过是提点了他一二,他便茅塞顿开。 左持节科洛索是伽煦的忠实拥护者,此次代表伽煦来与大梁结邦。他不想让伽煦立功自己却白白跋山涉水来这一遭,那位大人也想挫挫江予怀的锐气,于是便达成盟约,共谋大计。 一番思索过后,乌雅图鲁呼出一口浊气:“但是现在禁军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身有六指的人,就连官员都不放过,太子殿下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你要怎么瞒过去?” “我也想不通,见到我的人没有一个人留了气的,他们哪来通天的本领,居然能知道我是六指。” 黑衣人如是说着,却丝毫不惧。 “但王子不必担心,我今夜既然会来冒险见你,就是要当面给你一个交代,好让你放心。” 如是说着,他一把掀起袖口,右手按在桌上,露出奇异的六指。他左手却拿起一把匕首,寒光一掠,断指骨碌滚了一圈。 他强忍着剧痛,撕下一道布条勉强裹住了鲜血淋漓的右手,捡起断指丢进了火炉里,只听一声“滋滋”,便无影无踪。 他的狠劲惊得乌雅图鲁都怔了一下,又听他阴恻恻地笑道:“这下王子可以相信我们的诚意了吧。” 乌雅图鲁咂舌道:“当、当然。” 又一阵冷风席卷而过,待乌雅图鲁再定眼一看时,屋内已经空无一人,唯有案边的小炉似乎火又更旺了些。 * 翌日,卯时。 乾清帝幽幽睁眼,看了一眼身侧尚未醒来的李婉蓉,起身披上了外袍。 “陛下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他一回头,榻上得美人用手半枕着头,如墨青丝散了满床,薄纱下的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她微微笑着,面上带着几分慵懒,像只高贵的猫儿般精致。 “朕想去散散心,你先睡吧。” 乾清帝任由陈树伺候着洗漱,一夜的思虑令他的面色不大好看。 宫道上安静得出奇,往来的宫人面上除了一贯的小心谨慎之外,如今又多了几分忧惧。 虽说江予怀昨日已经让人把那些尸首焚烧殆尽,连身前的一切物品都化成了灰,还在宫内各处都撒上石灰驱虫,但也不能让他们能真正的安心。 慕容哀陪着乾清帝缓缓走在道上,他自从听说了景阳宫怪事和科洛索之死以后,心下竟生了几分轻快。 如果江予怀势衰,那他身边那个叫作祝枝的侍从,从此便再也不会顶着一张与族妹一模一样的脸来乱了他的心境。 他正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却听见一旁沉默的乾清帝突然开口问道:“程卿,你对景阳宫的事情怎么看?” 慕容哀有些小心地瞥了一眼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想着他素日便不喜欢江予怀,加上自己的私心,当下便低声应道。 “微臣觉得,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这也不是王爷回京以后发生的第一件怪事,想着他已经连着处决了不少守旧派官员,难免有一家独大之嫌,何况臣听说南夷左持节科洛索在死前不久曾和他私自会面,很难不让人猜想他是否与科索洛的死有什么首尾。陛下不可不妨。” 听了他的话,乾清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问道:“但他不是蛊毒已深,时日无多么,要只手遮天又有何用?” 慕容哀以为他默许了自己的言论,当下便又趁热打铁道:“听说王爷与杏林圣手怀若谷交情匪浅,或许他早已有了破解之法,只是一直瞒着我们罢了。” “程卿说的话确实在理。” 乾清帝盯着面前的青年露出一抹怪笑,他总是一副十分谦卑的模样,却每每让人感觉到一丝算计,而自己从不喜欢有野心的人。 “只是你不知道噬心蛊必定无解,此蛊又极为罕见,不可能在宫中大量爆发……” 他老戾的双眼微微眯起,笑意越发的冷:“有心上进是好,但你心太急了,朕最厌烦心急的人。” “陛下恕罪!” 慕容哀心里一惊,忙不迭地直直跪下:“臣愚钝,只是想替陛下分忧,不曾想却说错了话,但臣绝无二心啊!” 乾清帝冷冷质问道:“他是革新派的支柱,所以你想看见他潦倒失势,好为你那侍郎父亲扫去一个障碍,真不枉他费尽心思从民间把你找回来。” 慕容哀脸色一白,他紧紧咬着淡粉的下唇,低下眼帘隐去眼里的戾气。 “臣……实属无意。” 他其实才不理会守旧派怎样费尽心思地夺权,却不曾想到触到了皇帝的逆鳞,居然让 22. 离雨纷纷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一连几日,景阳宫宫人暴毙之事和科洛索之死都毫无线索,就连传闻中那嗜血杀人魔身有六指的事也成为一桩怪谈。京城似乎如往常一般平静祥和,但也隐隐掩饰不住暗潮汹涌。 窗外细雨纷飞,青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在那微光斜织之处,男子歪着头瘫坐在地上,头倚着榻沿,三千发丝凌乱。 因着几日都不进水米,他的眼尾殷红,唇色却淡得发白,看起来郁郁寡欢。直到廊上响起了隐隐人声,他的眼珠子才在干枯的眼眶里微微转动了一下。 廊庑之下,几个小丫头正窃窃私语着,他依稀听见其中一个年龄稍稚嫩的丫鬟正猜测着昭仪娘娘是否会出手帮他去向陛下求情,另一个又横插一句嘴说侍郎会先行求取陛下宽宥,余下的又叽叽喳喳地争个不停,甚至还下起注来,赌到底谁会救了小公子。 在无人的角落,慕容哀的嘴角勾起一抹讽笑。 程惜筠虽然对他温柔,但仅限于他未出事前,如今正是怕他祸水东引的时候。至于程汝成更不必说,除了前两天怒不可遏地冲过来骂得他狗血淋头,接下来几日都不曾看见他的身影,只怕是正在为了避免陛下迁怒于他而绞尽脑汁。 人人都想看他笑话,都想教他难堪,他偏偏不需要谁来救,他自己就可以做到。 看着案上那本他连夜誊写的册子,他的手紧攥成拳,直到指节都捏得泛白,苍白的脸色才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笑意。 他又站起身来,拍去一身灰尘,为自己梳好发髻,容色忽然大好,仿佛这几日的潦倒都成了一场涅槃。 慕容哀推开门,那些正争得面红耳赤的丫鬟霎时都熄了火,看着他略微有些畏惧。 他却仿佛看不见她们似的擦肩而过,渐渐走入了雨幕之中。 * 街上人声杳杳,青石板的路面被雨洗得如镜面般光滑清亮。 在镶着金框的“忠勇嘉懿”的匾额之下,两座石狮子含着玉石做的珠子并排而立,说不出的万般气派。 守门的侍从见着一人默不作声地走来,他并未撑伞,雨点在枣褐色的衣袍上留下点点瘢痕,看起来十分不堪。 侍从本不想多管,那人却偏偏径直着往府邸走来,他连喝几声,那人都像五感尽失般不理不睬,直到他提起一旁的长枪,直直指着这个不肖之徒的咽喉时,那人才堪堪停下。 那人面不改色,用一双忧郁的眼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要见陆大人。” “哪里来的野小子,大人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侍从嗤之以鼻,几乎每天都有人捧着大把的金银来陆府求见陆有光,多半是想替自己或者亲友谋点官职,但他却从未收过他们的一分钱财,更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 眼下就这么一个落魄小郎君,也妄想攀上大人一飞冲天,真是痴人说梦。 慕容哀却往前又迈了一步,长枪的尖端堪堪划破了他颈间的皮肤,渗出缕缕血丝,侍从都被他的动作惊得倒退了一步,险些握不稳手中的长枪。 只见他从怀里拿出册子,面上浮现了一个半是扭曲半是高兴的笑容,教那张俊容都变得有些可憎:“你将这本册子交给他,就说我有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他自然会见我。” 侍从咽了咽口水,身子稍稍前倾着,像是徒手摸油锅般一下子将册子从他手里掠走,而后有戒备地开了一条门缝,待进去后就立马把门栓稍上,好像动作慢一秒都会惹出什么大祸似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侍从才带着一副古怪的脸色出来,语气却带了几分尊敬。 “公子,我家老爷请你去书房一叙,请随我来吧。” 他偷偷打量着眼前的青年,面容生得阴郁不说,身形又过分瘦削,偏偏拿来的东西能教自家老爷面色大变,估摸着还是有些来头的,自己刚才还伤了他,怕不是身家性命难保。 于是面上带了一点讨好的笑容:“先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郎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嗯。” 慕容哀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一个小小的侍从,他始终没有把他在眼里。 他撩着衣袍一角,任由雨珠潸潸滚下,而昂首阔步进了陆府。 * 因为天气阴寒,书房内烧着热气腾腾的的地龙,陆有光正半躺在壁炉旁的藤椅上,怀里抱着一只懒洋洋的狸奴。 门突然被人打开,一股湿漉漉的水汽就钻了进来,他皱了皱鼻子,面上露出一丝不悦。 侍从轻手轻脚地靠近他道:“老爷,就是这位公子要见你。”陆有光淡淡应了一声,将狸奴交与他道:“你先出去吧。” “是。” 直到屋内空无一人,陆有光的目光才停顿在慕容哀的脖颈间,那上面凝固的血迹已经变得燕紫。 虽然纵横的血迹有些压抑,但他还是温声道:“这是在哪里伤到了,我这有些伤药,一会你拿走些吧。” 慕容哀低垂着眼,并不接受他的好意:“我并无大碍,就不浪费陆大人的伤药了。” 陆有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良久,才道:“我记得在君宴上看见过你,你是程侍郎的儿子,为何这般急迫地要见我?” “陆大人必定知道我在殿前失言被免了官职,如今正是深陷窘境之时,只求您能出手相助。” 明明是站着,慕容哀却刻意将腰弯的很低,好教他看起来十分谦卑温顺。 “那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是从谁那里拿的?”陆有光直视着他的眼睛,犀明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破他的表里不一,“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居然敢揣在身上,明晃晃地招摇过市。” “小的到没有那么大胆,”慕容哀轻笑一声,仿佛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威胁,“这不过是个复本,没了也就没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昭仪娘娘不管你?”陆有光又问。 慕容哀似是十分不屑地 23. 绝处逢生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万寿僵直地跪在雕花的地砖上,额间已经冷汗涔涔,不敢抬眼去看座上面容阴沉的帝王。 自从景阳宫宫人暴毙一事发生以来,陛下和太子殿下就日日问责太医院,罚了不少太医的俸禄,甚至还免了太医令大人的官职,如今都追究到他头上来了。 他壮着胆子偷偷瞧着左座的江天成,听说太子殿下素日对人宽待有加,应该不至于取了他的一条小命吧,他自幼辛苦钻研医术三十年,好不容易才进的太医院,可千万不能丢了官职。 江天成却幽幽地注视过来,视线不慎交接,惊得万寿立马低下头,脑中警铃大作。 “万太医。” 他淡淡一笑,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只是语气里却带上一丝微不可查的压迫:“都说你是太医院新进太医中见识最广的,甚至曾经游学南昭时研究过蛊学,想必你也已经听过景阳宫一事,原先尸身上的蛊虫我也遣人装在琉璃瓶里,送过去给你们看了,你可有什么见解呢?” “见解?” 万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看皇帝阴晴不定的脸色,当下又犯了难。 都说陛下素日厌绝了汝霖王,而他进宫前也问过那些被责罚的太医们,他们甚至自己都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陛下就突然发怒。而他虽然有对蛊有过那么一点点了解,但也不敢明晃晃地往枪口上撞,整日讳莫若深。 “万太医,按你的真实想法说就好,”在偌大的殿堂之中,江天成声音幽幽,“记住,按你的真实想法,一一说与我和父皇听。” 按真实想法吗? 万寿踌躇片刻,见皇帝已经不耐地皱起眉头,索性心下一横。 算了,要罚就罚吧,就当他命里就该有这个劫!没了官职,他就去当个清闲郎中好了,省得天天在太医院受人白眼。 于是他有些颤抖地开口道:“臣年少时确实研究过蛊学,只是蛊学毕竟是不入流的岐黄之术,臣不敢自夸造诣多深,也曾因此受到不少人的冷眼。” “但是,宫中突然出现的这种蛊虫,臣确实认识。” 万寿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辞。座上二人的目光似一把炬火,烧得他浑身滚烫。 “此蛊叫作魔蛊,在南昭非常常见,它的毒性不大,但性子野烈且食了多少东西都不会魇足,最初寄生在腐尸上,不出一日宿主的尸首就能化成白骨。” 那日他斗胆向同僚们要了一只宫人尸身上的蛊虫来,更是胆大包天地偷偷开了瓶子好观察得更仔细些,那只魔蛊却突然张开满是啮齿的嘴,竟差点咬下他的一节指头,好在他早已准备了大把的石灰粉,一把粉就将魔蛊杀得萎靡。 他接着道:“我也给王爷号过脉,他的脉象外强中干,是蛊毒太深遍布了周身经络所致。噬心蛊不喜血肉,但毒性之深令那些南昭的蛊婆都不敢豢养,从前人人见之就杀之,所以十分罕见。” 他叹了口浊气:“魔蛊与噬心蛊的症状极为相似,但症状出现得又急又猛烈,所以依臣薄见,景阳宫宫人所中的蛊与王爷身上的蛊并非同类。” 话音已落,满座无言。 万寿低着头,他这番话不是明摆着给汝霖王开脱吗?奈何事实如此,饶是他再怎么小心说话,也不敢去迎接君王的雷霆之怒。 只是这短暂的静默属实难捱,就像死是一回事,被凌迟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他此时的心境就好像后者那般惶惶不可言喻。 “爱卿说的甚好,赏。” 殿中突然一声响,万寿愕然地仰起头,看着乾清帝嘴边扬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又听他轻咳一声,懒懒道:“太医令应该为一众太医的表率,你既诚实忠君,那这个位子就让你来坐吧,好教那些只会医术的死脑筋也跟你学学,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太医。” “臣谢陛下厚爱,定当以身作则,时时自省。” 万寿有些不敢相信,他才进太医院两三年,又因学过蛊学备受蔑视,好不容易才从侍医转为御医,平常也就给那些不受宠的妃子们把把脉,谁曾想居然能一朝之间坐上太医令的位子。 真是老天垂怜,可怜他心惊胆战两三天,又殿前唯唯诺诺不敢多言,于是从天而降了这般大的惊喜! 乾清帝淡淡地点了点头:“罢了,朕身子乏了,剩下的事就让太子来处理吧。” “陛下放心,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处,弓腰送着乾清帝走出殿门,末了还折回堂中,恭顺尊敬地给江天成倒了一杯茶。 “殿下请用茶,方才多谢您的指点。”他如是笑着。 “万太医怕不是被喜事冲昏了头,你能升衔全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我何时提点过你了?” 江天成容色淡淡地将茶水泼在地上,青砖上留下一抹难堪的水泽。 “看来你虽然通过了刚才的训问,但还不清楚为官之道啊,还需多加历练才是,别忘了你的位子是怎么来的。” 江天成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直教他一股凉意从头灌到脚。 在这一刻,万寿终于感到醍醐灌顶。 他的位子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上一任的太医令说错了话,许是顺口将暴毙之事安在了王爷身上,惹了陛下不快。 这不快不是因为陛下内心有多么偏爱江予怀,而是总有人自以为是地揣测圣意,接着抱着讨好圣上的心思,甚至不去关注事情的真相就武断地下结论,前任的太医令是,被罢了官的程舍人也是,都教眼前的浮华迷了眼睛。 伴君如伴虎,原来伴的是君心莫测,朝戴翟衣玉冠,夕披褐衣草鞋之人比比皆是。殿下身居高位,更是深谙这个道理,才教陛下再怎么宠爱小皇子也动摇不了他的位子。 由是,万寿感慨地看了看殿外的景象,岌岌朱墙之上裸/露一寸灰蒙蒙的天空,狂风怒号,风云暗涌。 原来……已经变天了啊。 * 王府内。 慕容鸢左手提着一小桶露水,右手握着几枝新鲜的柳枝,用来沾着露水洒点廊庑。 江予怀搁下笔,将费尽心力写了一下午的奏疏放到一边,看着 24. 旧事重提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宫中原本平安无事地渡过了好几天,可不知为何,今早乾清帝却突然发了怒。 偏殿内撒了一地的书册,江天成来时,一个青白瓷的茶盏差点砸到他的脚上,迸裂一地碎片。 看着衣袍边沾上的茶渍,他皱了皱眉头。 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后,江天成跨过一地碎片,对着榻上正气得发喘的帝王行礼:“儿臣问父皇安。” “安?” 乾清帝鼻间冷哼一声,垂着褶皱的眼皮睨了他一眼,冷冷道:“汝霖王递上来的折子,你有没有看过?” “那封奏疏是直接送到您面前的,儿臣还不曾看过。” 江天成轻声说着,心里却开始惴惴不安。江予怀遣人送折子来时,执意不要经过他的手,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眼下的情况似乎不甚妙。 果然,乾清帝一把将那封折子丢到他面前,江天成紧抿着唇,弯下身来捡起折子。 他轻轻抹去纸上的茶渍,上头的字迹遒劲凌厉,笔划之间乍起乍收,带着执笔者一贯的凌霜傲雪。 当那一字一句映入眼帘时,江天成的眼睫颤了颤。江予怀字里行间分明写的都是当下局势之僵,全由他一人引起,他愿自遣北煞戍边,也不愿在京中备受猜疑,徒惹陛下和殿下二人不快。 眼下虽然回春,但他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不知江予怀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偏激。 “父皇,牧……汝霖王他此信虽然言辞有些不妥,但还是想为你我分忧,毕竟最近京中闹得风风雨雨,这两件案子一直拖下去始终不是个办法。” “他这是关心则乱还是自作聪明,你我都心知肚明!” 乾清帝怒喝一声,却接连猛咳起来,江天成见状连忙端上一杯热茶,却被他阴沉着脸色一把撇开。 “朕本想说他远征泽岳几年,身体又不甚好,想让他在京中好好修养,可他总是这样,从不把朕的关怀放在眼里!” 江天成的眼眸暗了又暗,笑话,他那关怀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恩赐,要他们整日在脚边乞怜才好。若不是为了大计,若不是为了老师的遗志,他怎会甘心整日像只雀儿般在他的身边晃来晃去。 他斟酌着开口:“他毕竟日日处在风口浪尖上,一时失常也是情有可原,父皇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朕看他巴不得天天盼着朕死了才好,早知他是养不熟的豺狼,当初就该……” 乾清帝唾骂着,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喉间一哽,倒是不再说了。 江天成倒是没有疑心他未说完的话,只是心头笼上一片忧愁。北煞苦寒之地,江予怀离大限之期只剩两年,此次一别,或许真的难以再见。甚至往糟糕了说,可能京城都容不下他的一片冢。 原来他不让他看那封奏疏,就是为了将他摘开来,免得被皇帝怪罪。 江天成心间磨过一道疤,无声苦笑——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坐的真是窝囊。 乾清帝清了清嗓子,面色渐渐有所缓和:“好了,朕知道你与他一向不和,你今日都愿意为他说情,足以见他这个人多么冷漠,一点都不似他的母妃。” 江天成连连称是,记忆里江予怀的母妃苏氏确实极美,连如今宠冠六宫的淑妃都不及十分之一二。 但苏妃,真的有那么白璧无瑕么…… * 王府。 陈树带着一群人捧着圣旨到时,慕容鸢正精心修建着院中的小树,那是前不久江予怀从京中的花坊买来亲手栽下的,如今抽了几枝嫩芽,正是蓬勃生长的时候。 她放下剪子,正看见陈树走来,趾高气昂地冲她莫名笑了一下,直教人不寒而栗。 “圣旨到——” 慕容鸢连忙跪下,江予怀从堂中走了出来,面色冷静地跪在她身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陈树特意将话尾拖得很长,慕容鸢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讥讽。 “汝霖王江予怀,居功自傲,蔑视君威,自回京以来频惹是非,兹遣往北煞,即日启程,无功不得归。” 北煞? 慕容鸢惊了神,一时愕然地偏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江予怀的脊背挺得笔直,似乎这个消息来得正是意料之中,只是容色淡淡地说了一句“接旨”,甚至都没把陈树的嘲讽之意放在眼中。 直到陈树焉了傲气,带着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时,慕容鸢才默默走到了江予怀的身旁。 “为什么?”她轻声问道。 “不为什么。” 他摸了摸小树的叶子,它小小的身影才齐他的胸口,在风中喜气地摇着满树枝桠。 “不亲自去一趟北煞,怎么知道阿昭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不过你也不必多心,我想既然有人能利用魔蛊来陷害我,说不定对于噬心蛊十分了解,何况之前的刘、慧、李三人都来自北煞,我想未必都是巧合。” 江予怀幽幽说道:“或许,我们不妨大胆地猜想一下,如果京中发生的所有怪事都是一个小局,那它背后所掩饰的大局,又是什么呢?去北煞,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慕容鸢无奈一笑,自知拗不过他,只好附和着点点头。 江予怀却一把拉过她,直到走到马厩旁,指着里头娇小的一匹枣红色的马问道。 “喜欢吗?” 慕容鸢正想应答,目光却被一旁的一匹白色骏马所吸引,它浑身雪白,就连长长的眼睫都是白色,澄澈灵气的眸子充满好奇地瞧着她。 她隐约记起阿姊的那匹白马追星,也是这般的好看高骏。她曾数次偷偷溜去马厩里喂它,一来二去,追星便也跟她熟络起来,甚至还会用头轻轻蹭着她的手背。 有一次被阿姊发现了,她战战兢兢本以为会挨一通骂,阿姊却拿起她的手轻轻顺着马背,白毛像绸缎一样光滑。 “想骑马吗?” 那时候,阿姊笑眼盈盈,将一把小小的马鞭塞到她的手里:“只等我的阿鸢过了十五岁,阿姊就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小小的慕容鸢高兴地应了,只觉得小阁楼里的日子过的也不是那么难。 只可惜,时至今日,她也没能骑上马,追星也早已随着阿姊,躺在天狼山的冻土上。 晃神间,一只大手盈盈在她眼前。 “想骑马吗?” 慕容鸢抬起头,日光有些晃眼,却照得那匹白马周身璀璨发亮。 马上的男子一身玄衣如墨,随意束起的发丝飞扬,正向她伸着手来,白皙修长的指节盘旋着一道道浅青色的蓝纹,平添几分妖冶。 “知道你不喜欢那匹小马,不必勉强,我带你出去转转。” 他如是笑着,笑容很淡很淡,却好似冷玉突然生了暖香,在清冷之中带着一丝蛊惑。 鬼使神差般地,她点了点头,将手覆在那只大手上,第一次觉得他手心的温度是如此的滚烫。 江予怀只消用筋骨分明的小臂轻轻一带,慕容鸢便觉得脚下如凌空飞行,轻飘飘地就坐到了马背上。 他握着缰绳,长臂松松地将她圈在怀里,十分克制地和她保持着两拳的距离,倒教她的紧张缓和了几分。 “坐稳了?” 那道一如既往带着低磁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慕容鸢也 25. 往事浮屠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在离京的前一天,慕容鸢孤身一人来到京中新开的一家小绣坊。 她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如意绣坊”几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进门,绣坊虽然不大,但胜在干净整洁,角落里还摆了几盆花,多添几分温馨。墙角的猫儿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又囫囵翻身睡着了。 院中几个年轻的女娘正缫丝纺布,几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中一位穿着鹅黄襦裙的女娘眼尖,看见她站在门口张望,便止了笑迎了上来:“公子可要买布?” 慕容鸢摇摇头,环顾了一周,没看见想见的那个人,于是轻声问道:“你家大娘子在哪里?” “你是哪家的公子,要找大娘子作甚?” 女子的脸上有些犹疑,其余几个女娘也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探究的目光。 “我与你家大娘子是旧识,眼下快要离京了特来看看她,”慕容鸢笑了笑,“我不是哪家的公子,我不过是王爷身边的媵人,叫祝枝。” 几名女娘都变了脸色,方才为首的黄裙女子“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原来你就是娘子口中说的那位恩公,听说你在鞭刑之后以身相护,我原以为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没想到竟是一位清秀郎君。” 她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太妥当,用指尖轻轻拍了几下嘴,嬉笑道:“我们不知是恩公来了,刚才多有失礼,您稍等会,我这就去告诉大娘子。” 慕容鸢有些茫然,被一旁的几个女娘拥着走进内堂落了座,又是奉茶又是端了几个果盘上来,她只觉得周身充斥着好奇的眼神,可那些羞怯的女娘们又不敢与她搭话,只半掩着帕子偷偷瞧她。 不多时,从侧堂里有人拉开了帘子,来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水莲纱裙,一步一顿间轻纱迭起,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容颜清丽似仙。 慕容鸢放下茶盏,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好久不见,十一娘。” 十一娘霎时红了眼眶,快步走来对她盈盈一礼:“多谢恩公关怀,我身上的伤早就好了,要不是这些日子你总偷偷托人送些钱财来,我哪里能开得了这个绣坊,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娘呢?” 自那日法场之上收了鞭刑以后,她卧床休息了大半个月,而后慕容鸢不仅派人送来些点心吃食,顺带着还会偷偷在食盒里放些银钱,加上柳大人给的和王爷从玉林观里搜出来分发的一部分钱财,倒也够她在京中勉强开个小绣坊。 绣坊不大,但是这些女娘都是纺布刺绣的好手,加上十一娘之前状告慧觉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来支持绣坊的生意,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了。 知道她的日子过得不错,慕容鸢欣慰一笑,虚扶着她坐下道:“女子要在京中立足并非易事,你们可曾遇到什么困难?” “左不过隔三岔五的会有些不坏好意的小人总是想借机闹事,只可惜我这满院的绣娘们可都不是什么怯懦怕事之辈,骂也得打也得,总之不能教旁人占了便宜去。” 十一娘拌捂着嘴说笑,她的气色红润,确实看着比之前好了许多。 一旁的黄裙丫头也眉飞色舞地抢着搭话:“前些日子还有奸商拿了劣等料子想强卖给我们,教我拿捣衣锤给打了出去呢!” “在恩公面前怎好说这个,”十一娘点了点她的脑袋,半是怜爱半是调笑道,“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慕容鸢却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我们不惹是生非,但也不是畏缩怯懦之辈,受到欺负了就得反抗,下次他们再来,你们就打得再重些才好。” 几人吃过几回茶后,十一娘才觉得几分不对味来,京中关于王府的传言端的是叫一个风风雨雨,这十几天王府的人都甚少出门,怎么偏偏这一天慕容鸢就来绣坊了呢。 于是她放下茶杯,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慕容鸢的脸色,话里带了几分不安:“恩公,王爷那边的事可都有法子解决?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提,我十一娘必当鼎力相助。” “事态如此,已成僵局,若要寻找破解之法,总有一个人要率先打破僵局,”慕容鸢低垂着眼帘,眼睫似蝶翼轻颤,掩不住万千思绪,“陛下不愿先动手而落人口实,只能王爷先行抉择了。” 十一娘的眉心微蹙:“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案子几乎同时发生,显然是冲着王府来的,但是陛下没有证据,也不能擅自就定了王爷的罪。” 慕容鸢了然一笑,她现在早已琢磨到了汝霖王的用意,他绝对不是什么意气用事或者执意要从皇帝那争一点面子。 “现在没有证据,王爷事先请罪,由头却是不愿陛下为难,自甘为百姓驻守边疆,此计既是为了打消陛下的疑虑,也解了太子殿下的燃眉之急,同时也是伺机而动。” “伺机?”十一娘却是越发听不懂了,面上一片茫然之色。 慕容鸢却含着笑摇摇头,北煞一事尚未明朗,这几桩案子的勾连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十一娘,你先前受了那么多苦难,现在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便好,不用介怀我们的事情,”她轻叹一声,“这样也好让我们在北煞也能放心。” 十一娘诺诺地点头,轻叹一声:“那恩公什么时候走,我和姊妹们好去送送。” “明日就启程,”慕容鸢面色淡然,“你们就不必送了,太惹人注目反而对大家都不好。”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有些情分不必言语,我只希望你们都能保重,便是最好的践行。” “此去北煞,山高路远,恩公和王爷多加保重才是,待来日你们回京,还望赏脸来我这里吃茶,”十一娘咬了咬嫣红的唇,眼里泪光涟涟,“十一娘一定不会教恩公失望的,这女子绣坊我会耗尽一生心血来经营,好让更多姊妹有所归处。” 她这坊中的女娘,被夫家休弃着有之,众亲皆丧无处可依者有之,还有些家里贫苦无所生计的,以及从伢婆手里买下来的,都能在这里落了脚。 “ 26. 永夜客栈 《昭昭祝枝》全本免费阅读 [] 转眼到了第二日,慕容鸢拜托林叔照看好小树,只收拾了一点必需品和银钱就上了马车。 车内贴心地铺上了一层松软的蒲草团,角落里的香炉里正燃着安神香,教她燥热的心绪也渐渐平息下来。她向窗外看去,市井依旧热闹,虽来京华只有一个多月,但她的心境早已不复如昨。 她静静地倚着窗,偶尔跟江予怀搭几句话,看着日中再到日落,直到最后夜幕降临。 奔波一天,棠州驿近在眼前,二人才下马车,正坐在门口打盹的驿卒立马激灵起来,将他们拦在门口。 “官人留步!” 驿卒面上流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棠州地段阴湿多蛇,今天傍晚不知怎么回事,楼上的厢房都闹了蛇患,眼下驿中正在喷洒蛇药驱赶,实在不宜入住,不如二位官人赶些脚程,到下一个官驿再歇脚吧。” 慕容鸢有些狐疑道:“眼下才开春不久,蛇群理应才休完冬眠,怎会突然起了蛇患?” 她话音刚落,只听驿卒“哎呀”一声,一脚踩中从她脚边倏忽游过的一条小青蛇的七寸,便教它一命呜呼。 驿卒讪讪地收回脚道:“官人你看,非是我驿有意为难您,棠州多蛇人人皆知,要是伤了你们的贵体,小的上哪儿交代去。” 慕容鸢还未来得及应答,江予怀倒是先发声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待到二人又上了马车,慕容鸢催了车夫加快脚程,江予怀就掏出腰侧的匕首把玩了起来。 她也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月隐,内心也添上一分警觉,只听他低声说道:“刚刚那个驿卒非同一般,他的虎口和掌心都覆着一层老茧,不太像只干接待人马活计的人,倒像是用惯了刀剑的武夫。” 慕容鸢应道:“说起来,那小蛇灵动敏捷,他正与我对话时都能注意到它,而且出手速度快而利落,下手又狠又准,确实不像寻常驿卒,总之接下来我们得小心点。” 马车在夜色中疾行,约莫又行了一个时辰,星月高悬,远处突然响起了阵阵狼嚎,在寂寂山林之间显得分外可怖。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西北方向有点点光晕,隐隐如流萤。 慕容鸢有些担忧地开口道:“那儿有光,估计有间客栈,不如我们在先在那对付一晚,再往前走就都是密林,野兽频出,感觉不太安全。” 江予怀应了声,车夫将马头一转,便朝着那抹光晕去了。 半刻钟后,一座玲珑的客栈便映入眼帘,上头用朱漆题了“永夜客栈”几个大字。车夫赶着马儿去马厩里吃草,江予怀和慕容鸢先进了门。 客栈只有两层楼,一楼招待饮食,二楼才是供人休憩的厢房。角落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半袒着上身的精壮男子,正困觉地打着盹。 听见人声,正在前柜算账的小二头也不抬道:“二位可是要住店?” 江予怀拿出几枚铜钱放在柜面上:“先来两碗素面。” 小二嗤笑一声,将算盘珠子拨弄得当啷响:“相公这点钱只够买几根面条,还不值我烧柴火的辛苦费呢。” 听他话里的讽刺之意,慕容鸢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道:“那要多少钱?” 小二仍是头也不抬,半哼着气道:“一吊钱。” “一吊钱?” 一吊钱在京中都够一户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天的了,加上他不善的态度,慕容鸢的心头也涌上一丝火气:“你这开的分明是黑店。” “谁说我永夜客栈是黑店的?” 只听一声女子轻笑,众人纷纷抬头,二楼楼梯上出现一抹倩影。她一身红衣胜火,正好整以暇地倚着阑干,染着嫣红蔻丹的玉指缠绕着发梢,竟是艳光照人。 她朱唇轻启道:“二位相公要是讲话这么不客气,那我可就不太爱听了,我朱窈娘是商人,又不是什么黑心贩子。” 朱窈娘漫不经心地摸了摸鬓边的芙蓉金钗,妩媚中带着点狡黠:“这里是棠州与永州的交界之地,二州郡守向来都不愿管,平常多的是些强盗飞贼之流在这一带逃窜,更别说那野树林里的那些吃人的猛兽了。” “你随便瞧瞧,我这里的手下哪一个不是能抗能打,你们若是不想花钱保平安,我也不留客,你们再赶上二十里路去永州驿便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楼梯上款款走下,大红裙摆拖过地面,倒像流淌的鲜血般别样的艳丽。 她随即讥笑一声,眼里带了几分不屑:“只是二位郎君千万小心,莫叫半路上窜出的什么野豹豺狼给叼走了去。” 不知何时角落里的那些汉子都醒了过来,听见她说的话一时哄堂大笑。 江予怀冷着脸将慕容鸢护在身后,丢出一吊钱在柜台上,找了个干净的桌子坐下。 刚才的小二便换了副脸色,嬉皮笑脸地指使着其他人烧火打水,又亲自泡了一壶茶端到他们面前,点头哈腰道:“二位请慢用。” 不多时,两碗素面也端了上来,面汤里没有什么油水,只孤零零地飘着几根葱花。但赶了一天路的二人也顾不上挑剔,只消有口热食能暖暖身子就好。 他们正吃着,客栈的门却突然又被人踹开,进来四五个满身筋肉纠结的彪形大汉,个个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 店内的其他人瞬间放下手中的活计,恶狠狠地盯着几人看。 为首的汉字面上纹着一条虬龙,自脖颈盘旋而上:“看什么看,爷几个不是来砸场子的,最近做了笔大单子,在你这小住几晚。” 见到有利可图,小二又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各位爷想吃什么?” 汉子竖起手指比了比手势:“来十坛好酒,五斤白肉,多少钱?” 小二飞快地拨了几下珠子:“酒两吊钱一坛,白肉半吊钱一斤……” 汉子却懒得让他絮絮叨叨地算下去,从包袱里丢出一颗碎银:“做快些,我们爷几个忙活一天了,胃里缩得慌。” “好嘞!” 小二使了个眼色,一个壮汉就提着亮堂堂的大砍刀往后厨走去。 不一会儿,一股浓郁的肉香从后厨里飘出来,慕容鸢却莫名地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