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1. 001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雨是方及酉时落下来的。 一夕轻雷落了万丝,雨珠如银线般淅沥沥地往下坠着。初冬的风一吹,雨水便溶了金粉色的霞光,淌过国公府的朱甍碧瓦,落在那满堂的喜色上。 郦酥衣一身火红的嫁衣,在新房里坐得端正。 “这屋里坐着的,就是能给咱们老夫人延命的新娘子?” 院墙另一头传来丫鬟的议论。 “是啊。那是郦家的千金,先前算过了八字的,恰逢二爷归京,这门婚事正巧能给咱们老夫人冲冲喜。这不,婚贴刚一落下,老夫人的病立马就见转了好。……不过郦家也真是的,明明算的是他们家大女儿的生辰八字,对方竟还想着将二女儿送进咱们国公府,还好及时发现了去,真是丢人现眼啊丢人现眼……” 一提起那件事,郦酥衣脸上就挂不住光。 半个月前,沈家向郦家下了封婚贴,以重金求聘郦家长女郦酥衣,嫁与沈家二公子沈顷为妻。 那沈顷,何许人也? 镇国公府二公子,皇上亲封的定元将军,沈世子沈兰蘅。 并非沈家嫡长子,却靠着赫赫战功独得圣上青睐,他是武将出身,偏偏又生了一副斯文极了的儒士相。 郦酥衣并未见过沈顷,却在京都时常听见有关乎他的传闻。说他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实乃大凛不可多得的清雅之士。 父亲喜极,登时便收了沈家的聘礼,姨娘孙氏却不乐意了。 郦酥衣明明是郦家嫡女,母亲明明是父亲的正妻。可这么多年以来,父亲宠爱极了孙氏这一房小妾。郦府吃穿用度,一贯是先讨了庶妹的好、再将剩余的分些给她。 白捡了这样一位好女婿,又能攀上镇国公府这样一棵大树,孙氏自然不甘心让郦酥衣嫁过去。 她巧言哄骗郦老爷,沈家只说要娶郦家嫡女,可又未曾见过郦家的大女儿,不若偷梁换柱…… 父亲极疼孙氏与庶妹。 孙氏这么一闹,庶妹这么一哭,花轿上的新妇陡然便换了一人。而沈家似乎早有所防备,当着众人的面戳穿这桩“狸猫换太子”的丑事,一时之间,整个郦府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但郦酥衣却不在乎这些。 她心里头只想,自己到底是有些福分的,嫁进了镇国公府,母亲在郦家总归也能好受些。 这些年,母亲为了她在郦家忍气吞声,过得太苦。 自从外祖父离世后,父亲便赶忙抬了孙氏过门。与之一同迈进郦家的,还有那位原本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她的庶妹,郦知绫。 那时候郦酥衣还年幼,并不知晓屋里头多添两双筷子的含义。她只知那孙氏和庶妹搬进来后,父亲的目光就再没有落在她与母亲身上。 她们被赶到侧院,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如墙头草般变了脸。 母亲日日哭,夜夜哭。 后来母亲终于不哭了,可身子与眼睛都不大好了。 郦酥衣正思量着,雨势忽然落大了些。 她仿佛能听见,嘈乱的雨声里混杂的宾客们的恭贺声。 今日明明是镇国公府大婚。 可来往宾客恭贺最多的,却不是沈郦两家的婚事,而是老夫人病情初愈,是沈世子班师回京。 他们好像都忘了她。 郦酥衣垂下浓黑的睫,心想,沈顷应当也不大喜欢她。 对方也是在半个月前,才得知要迎娶她过门。 他是个孝顺的,父母之命,八字之合,让沈顷并未做出任何反对。对方与她一样,穿上那件大红色的喜服、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场婚事。今夜洞房花烛一过,或许二人剩下的交集,便是少之又少。 沈顷应该是讨厌她的。 譬如父亲那样不喜欢母亲。 既非门当户对,又非两情相悦。看似天作之合,实则一场孽缘。 如此想着,少女头上的步摇晃了一晃,雨珠子扑簌簌的,就要落入到她的眼眶。就在此时,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本乱哄哄的周遭忽然间安静下来。 雨声,脚步声,玉坠轻叩声。 “吱呀”一声响,喜房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 郦酥衣蒙着大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形走到自己身前。他身姿颀长,步履却是温缓,随风飘来一阵极淡的香气,细细一闻,似有清雅的兰花香。 她不敢出声,只低着头,一张脸笼在通红的盖头中。 来沈府之前,嬷嬷曾教过酥衣,如何讨得夫君欢心。 “世子爷成日举枪上战场,是个蛮力大的,姑娘身子娇弱,到时候怕是要多担待些。不过姑娘也莫要惊惧,沈世子也并非生有三头六臂,只疼那头一下便好了……” 不等郦酥衣反应,面前已然落了一道身形。沈顷只一挑,揭了她的盖头。 对方的动作很轻。 迎面一道清淡的风,落在郦酥衣眼角的晶莹上,她下意识抬眸,撞入眼帘的是一袭大红色的喜服。男人乌发高束着,戴着尊贵华丽的金冠,金冠之下,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他的面色清平似水,一双鸦睫浓密而纤长。唯有那对凤眸轻挑着,露出些探寻之意。 见了她眼角的泪痕,沈顷稍稍一怔。 这是…… 哭了? 他攥住了盖头一角,有几分忐忑地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在下生得叫姑娘不欢喜?” 郦酥衣赶忙摇头。 她也原以为,沈顷常年征战,会生得五大三粗。如今凝望而去,只见他面容白皙,剑眉星目,不像是个将军,反倒像是位斯文矜贵的文官。 见她并未面露恶色,沈顷放下心来。 他知晓,郦姑娘与他一般,都是奉着父母之命成婚的。二人先前并未打过照面,也难免会生怯。于是他的动作愈发轻缓,结发、合卺……往后的每一项他都做得十分体贴而细致。 郦酥衣止住了哭,循着月色望去。 从前便听闻,这镇国公府是京中无数贵女就算挤破了头、也想嫁进去的地方。如今见着沈世子如此温柔小心,她的怯意不免消散了八九分。 郦酥衣在心中暗想,她的这位夫君,应当是个会善待她的好人。 饮完合卺酒,接下来便是洞房花烛。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沈顷的面上有些泛红,褪下最外层那一件嫁衣时,郦酥衣的整张脸更是红得不能自已。窗外大雨仍是淅沥,她的衣裳亦是窸窣窣地寸寸褪下,就在只剩最后那件里衣时,沈顷发觉了她身形的颤抖。 她在害怕。 2. 002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然,这疑惑只维持了须臾。 下一刻,有风自庭院间穿过。 夜风冰冷冷地扑在面上,郦酥衣艰难地张开口,那梗在自己颈间的力道却并未消减,甚至让她无法去换气。 虎口依旧恶狠狠地,钳制住她的细颈,不过顷刻,少女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多了一道鲜明的印痕。 沈……世子…… 她开不了口。 她根本开不了口。 窒息感铺天盖地,将她瘦小的身形禁锢住,就这么一个瞬间,郦酥衣心底里猛地涌上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沈顷怕是要杀了她!! 他为何要杀她,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自己可是他的新婚妻子! 郦酥衣来不及多想,她的视线中尽是蒙蒙的水雾,终于在一片晕眩中,看清楚身前男人的那张脸。 那张本该是儒雅随和的脸。 如今却挂着几分阴鸷与狐疑。 看着这满堂的喜色,沈兰蘅彻底反应过来。 今日竟是他大婚。 男人面露嫌恶,冷笑了声。 晚雾渐浓,将月亮笼罩得雾蒙蒙的。沈兰蘅低垂下浓睫,浑不顾郦酥衣涨得发紫的脸颊,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新娘子。 是沈顷的新娘子,也是他沈兰蘅的新娘子。 少女发丝迤逦,散了满床。 她就这般瘫倒在这一方狭小的春色中,檀口微张,艰难地送出温热的吐息。她正挣扎着,像是被提溜住后颈的小鸡仔,奋力扑打着没有多少羽翼的翅膀。她的发尾被汗溽湿,颈下的褥子也多了道湿淋淋的水印。 惊惶,弱小,微不足道。 这是沈兰蘅被困在这具身体里,见到的第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 他如同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低下头审视着郦酥衣眼中的每一份求生欲。 她美丽柔软的乌眸浮上血丝,那双眼睛似乎在央求他: 沈世子,救救我……不要杀我,求您…… 沈兰蘅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抚了抚少女汗珠流淌的脸廓。 他的手指很凉,那是昭示着死亡的温度。 郦酥衣瞪圆了眼眸,惊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他的目光与手指一寸寸落下,如打量一样从未见过的物件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对方每触摸她一寸,她的身子便颤一分。 郦酥衣不敢出声,她根本不敢出声。 就在郦酥衣将要昏死的前一瞬,那只手终于自她的脖颈,辗转到她的下颌。 沈顷声音微微泛冷,落在她耳边:“新进门的夫人?” 劫后余生,她眼前发晕。 然而不等她去应答,只闻耳畔又传来一道冷嗤,沈兰蘅轻轻“啧”了声: “他倒是好艳福。” 他? 沈顷说的是谁? 她无力去思索,只知道自己如今身形瘫软,根本无力反抗。少女的青丝如瀑般散落在身形周遭,身上的被褥子微低,根本遮挡不住她圆润的玉肩。 夜风涔涔,送来温软的幽香。 沈兰蘅目光往下,喉舌竟不禁一阵热烫。 郦酥衣还未缓过气,又被男人抓了过去。 这一回,对方攥的不是她的脖子,而是她的腰身。 她心中惊惧,下意识地一缩,出手便要推他。 沈兰蘅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笑: “怎么我就碰不得,难不成,我不是你夫君么?” “……是。” 他漆黑的眸中笑意更甚。 “既如此,大婚之夜,洞房花烛,夫人这是想要推开我么?” 郦酥衣眸中蓄着水光,忙不迭摇头,“妾不敢。” 沈顷似乎这才满意。 他的手掌极宽大,死死掐稳了少女的腰际,毫不客气地倾身吻下来。月色与雨影交织着,落于他俊美的眉眼处。男人微眯着眸,“唰”地一声掀开被褥。 男人的声息与身形一道落下来。 对方兴致勃勃地捏着她的下巴,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郦、郦酥衣。” 雨水淅淅沥沥。 少女的气息与哭腔不绝,如缠缠绵绵的水雾。 萦绕在他的耳畔,浇得他心头那些蛮横的野草丛生。 …… 婚房之外,立着守夜的下人。 夜色已深,那些女使本还犯着困,忽然听见自房内传来的哭声。那哭腔断断续续的,弥散在这清冷寂寥的深夜里,不过一瞬间,便听得人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有几个丫鬟站不住了,通红着一张脸,偷偷望向身旁年纪稍长的姑姑。 “芸姑姑……” 只见眼前这一袭雨帘扑簌,房内少女的声音溶于雨水,又化作一摊雨水。 风雨摇摆着,直将这无边的黑夜填满。 除了芸姑姑,这些个丫头都是未经人事的,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新夫人像是在哭,那声音却又不像是哭声。 只闻那娇泣声阵阵,伴着一句句求饶似的“世子爷”,传出暖帐。 闻声,芸姑姑便笑。 自家世子常年征战在外,从未流连这春闺之事,更从未听说过他身边出现过哪个女人。 她原以为世子爷一心只顾国事、是个清心寡欲的,老夫人甚至还为此操碎了心。 却不想…… “行了行了,都摸偷听墙角了。你们几个且先退下,这里有我一个守着便好。” 妇人转过身,对左右婢子悄声道。几个丫头赶忙福身,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句“是”。 雨还在下着。 狂风乱作,大雨倾盆。 芸姑姑一边听着房里的动静,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世子爷还是年轻气盛了些,他心中的燥火急,压抑不住。 莫管二爷明面上如何持重守节,可他总归还是个男人。新夫人生得如此美艳动人,他又不是神仙与和尚,如何能继续把持得住? 芸姑姑喜不自胜,拢了拢衣领子。 既如此,她与老夫人也不用再为此事多操一份心了。 …… 郦酥衣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与其说她是自然睡醒的,倒不如说她是被吓醒的。乍一睁眼,她便惊惶地朝身侧望去,床榻的另一侧是空的,昨夜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 回想起昨天晚上,郦酥衣仍心有余悸。 她自幼养在闺阁,从未与外男亲近,更是从未与这般凶猛的男人亲近过。对方就像是一头身形庞大的猛兽,恶狠狠地蚕食着她的身形与神志,便如此,郦酥衣堪堪撑过了这大半个夜晚。 后半夜,沈顷终于叫水,这才放得她去休息。 可郦酥衣却不敢睡。 身侧躺了那样一头猛兽,一头随时便可将她撕成碎片的猛兽,叫她如何才能安眠? 少女蜷缩着身子,在被褥下瑟瑟发抖。 四肢百骸、身上无一处,不是酸胀的疼。 婢子们鱼贯而入时,郦酥衣正坐在榻上发呆。见状,丫头玉霜忙不迭唤她: “二夫人,莫睡了。时辰不早了,您该去前堂为老夫人敬茶了。” 今日是她过门的第一天,循着规矩,她要前去为公婆敬茶。 沈顷的父亲在前些年已过世,而沈顷的母亲,也就是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正是被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长襄夫人。 老国公病逝后,长襄夫人忧思成疾,病体缠绵,今年入秋时更是病得愈发厉害。沈家寻遍了名医也无济于事,直到请来的神婆提议,要二公子觅一位良人、为老夫人冲冲喜。 这才有了她与沈顷的这一桩婚事。 梳洗途中,玉霜简单地同她讲了一番国公府中的情况。 她的夫君,也就是那沈顷,表字兰蘅,如今正值弱冠之年。二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实则是一名武官,因战功赫赫被圣上亲封为定元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了不世之功。 沈顷上头还有一位庶兄,名为沈冀。沈冀有一妻一妾,也随着他一同住在镇国公府里。 对方说得仔细,郦酥衣心中藏事,囫囵听了个大概。眼前一面澄澈的黄铜镜,清楚地照出少女眼睑下疲惫的乌黑色,就在婢子小指无意划开她的衣领时,蓦地一下,镜中那片宛若凝脂的雪肤上赫然多了好几道鲜红。 指印、吻.痕,还有……那些说不上来形状、到不清楚缘由的绯红的印渍。 玉霜心下微惊,赶忙从一侧取出桃花粉,“奴婢为夫人遮盖一下。”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有丫鬟伺候着,加之昨夜郦酥衣也没怎么睡好,她便闭上眼睛,趁此空隙休憩起来。就在一片朦朦胧胧间,有人于她耳畔唤了声“夫人”,少女下意识地睁眼。 恰在此时。 窗外仿若有电光雷鸣,照得铜镜一白,镜面上竟闪过那一双阴鸷的眼! 那一双虽是美艳,却阴气森森、甚至布满腾腾杀意的眼! 郦酥衣忙往后坐了坐,“啪嗒”一声,带得手边的骨梳坠落在地。 “ 3. 003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那是一方水青色的手帕。 帕子在地上摊开,恰恰露出其上那一棵素雅的兰草。待郦酥衣回过神,眼前已凭空多了一只手,那人手指匀称,将她的帕子捡起。 庭风幽幽,送来男人身上淡雅的香气。 与之对视的那一瞬,郦酥衣双肩下意识颤了颤,她也顾不得沈顷面上的神色,近乎抢夺般飞快将帕子接了去。 沈顷微愣。 这般急躁……像是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的接触。 男人的手指蜷了蜷,清澈的眸底闪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疑惑,好在长襄夫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异样,她边笑边招呼着手: “老二回来啦,这不巧了,我与你新媳妇正说起你呢。” 沈顷不再看她,垂下衣摆同座上恭顺道:“母亲。” “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可有进宫面圣?” “回母亲。圣上体恤,知晓儿子昨夜新婚,便允准了这一日的假。着我明日再进宫、觐见圣上。” 他的声音清越,声线干净温柔,就这样落入郦酥衣耳中。 她忍不住望向对方。 虽是冬季,可院内晨光正好,暖醺醺的日影倾洒下来,落于沈顷衣肩之上。他像是方下朝,那件湛蓝色的官袍尚未褪下,清冽的风一吹,衣袍簌簌间便传来一道兰花香。 兰花。 她最喜欢的花。 自郦酥衣记事起,母亲便同她讲,日后寻觅夫君时不必渴求大富大贵之辈,她日后要嫁,定要嫁一位如兰花般抱芳守节的君子。 沈顷在京中素有美名,她成婚那日,母亲难得地走出那一方窄小的庭院,头一回朝着一身嫁衣的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郦酥衣暗暗叹惋。 只可惜母亲与京中那些人一样,都被沈顷面上的假象骗了。 什么君子如兰,分明是表里不一、两面三刀、斯文败类、阴险小人! 看着男人面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郦酥衣在心底里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一想起昨夜……她心中又是一阵惧怕,即便郦酥衣再如何腹诽,可实际上她却分毫不敢冲上前,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撕碎沈顷那一层伪善的皮囊。 正思量间,左右的目光忽然都朝她望了过来。 适才她一直出神,没有听见旁的话,见状,玉霜便在她耳边压下声音,提醒道:“老夫人唤您去为二公子敬茶。” 为二公子敬茶。 为沈、沈顷敬茶。 下一刻,丝毫不容她拒绝地,那盏茶已然奉在了郦酥衣手中。 而那个人一袭官袍加身,就坐在她正对面。 郦酥衣下意识想逃,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是无路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只见少女衣裙清丽,一张小脸儿更是生得美艳可人。她两手紧捧着茶杯,低垂着脸走至沈顷身前。 男人乃是一介武将,本就生得身量高大,如今这暖日高悬,对方硕大的影子更是如同一张大手,将她瘦小的身形恶狠狠地攥住。 她的呼吸也被一同扼住,大气不敢出。 微风徐徐,不知从何人身上送来兰花香气,清雅、舒适、宜人。 郦酥衣不敢看此刻沈顷面上的表情,更不敢看对方那双幽深莫测的眼。 “妾身……为夫君敬茶,望夫君身体康健,官途通达,万事顺遂——” 就在此时,指尖忽尔擦过一道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感觉不禁令郦酥衣回想起昨夜,电闪雷鸣之中,暗潮汹涌之下……那一只扼住她脖颈的大手。 郦酥衣的手一松。 手中的杯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就这样倾落而下,撒在面前男子湛蓝色的衣袍上! “二公子——” 左右下人微惊。 长襄夫人亦是大惊,站起身。 “兰蘅!快去看看你们二爷,有没有烫着身子。” 这么烫的水,这么热的茶。冬日里一头淋下来,“刺啦”一声,在地上冒出缕缕滚白的烟。 所幸有那厚实的衣裳护着,沈顷并无大碍。 见状,女人又望向呆愣在一侧的郦酥衣,言语间明显有责备之意:“这是怎么搞的,连端个茶水都断不稳,这般笨手笨脚的,以后还怎么伺候老二!” 郦酥衣惊魂未定。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只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沈顷迈步,侧身挡在她身前,同长襄夫人道: “母亲,是儿子适才一时大意,自己没有接稳,怪不得她。” 对方本还欲追究,一听这话,只好作罢。沈顷转过身形,边唤下人将此处清扫干净,边关怀地问她: “方才可有伤到手?” 没有。 郦酥衣怔怔地摇头。 沈顷松了一口气。 只见眼前少女神色怯怯,那一双软眸中盈满了水雾,让人单单看上一眼,便凭空生了许多保护之欲。 沈顷很清楚,刚刚是自己突然出手吓到了她。自己的妻子似乎很是胆小怕事,甚至还有些惧怕他…… 郦酥衣即便没有被烫伤,可身上也被热茶浇出些水渍。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会轻.薄到她,沈顷从一侧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少女咬着唇,低低道了声谢。 男人的目光与素帕一同垂下,忽然,神色一顿。 不因旁的,只因他看见——少女白皙清丽的面庞上,那一对红肿的唇。 显然是他昨日的功绩。 反应过来后,沈顷不自然地别开脸,咳嗽了几声。 郦酥衣擦拭完衣摆,一抬头,便看见男人烫红的耳根。 日光撒下,他白皙的面颊上残存着可疑的红晕。 敬完了茶,长襄夫人又随意叮嘱了几句,便唤他们二人离开了。郦酥衣乖顺地跟在沈顷身后,低着头,踩着男人的影子往前走。 忽然,对方顿住脚步,她“邦”地一头撞了上去。 “当心。” 沈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郦酥衣也动作迅猛,蹭地收回了手。 就好似……他乃洪水猛兽。 这一回周围没有多少人,左右只余下婢女玉霜这一位闲人。 郦酥衣心惊胆战地想,他该原形毕露了罢。 自己在前堂用热水洒了他那样一遭,背地里,他又该如何惩罚自己? 是责罚她,是打骂他,还是像昨天那般将她死死按在床角? 郦酥衣的面色白了一白。 庭院的风吹得沈顷衣衫微动。 “夫人的帕子掉了。” 这是今日掉的第二次了。 郦酥衣匆匆弯身拾帕,而后又朝着沈顷所在的方向福了福身。她不愿与对方私下待着,步子迈得很快,逃也似的自男人身侧擦身而过。 “夫人。” 沈顷在身后唤住她。 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沈顷昨夜……可有冒犯到夫人?” 郦酥衣背对着他,脊背生寒。 林径两侧是干突突的树,日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于男人周遭镀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他步履平缓,伴着一缕兰花香气走至她的面前。不过顷刻,郦酥衣眼前便闯入一袭湛蓝色的衣。抬头间,只见对方正立在自己身侧,他垂下双目,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思量,朝着她望过来。 他的睫极长,极密。 恰恰遮住了眸底翕动的神色。 微风穿庭而过,廊檐下的积水倒映出二人身影。 衣香花香,相得益彰。 沈顷眉眼温润,看不出半分轻浮。 竟叫郦酥衣一时恍惚。 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沈二公子,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今早在长襄夫人那边,沈顷一直在护着她。 即便自己将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对方的情绪依旧稳定,面上不见半点愠色。 是错觉吗? 是她的错觉吗? 他如今这般清润有礼,与昨日夜里出现的那名男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隔着衣领子,郦酥衣摸了摸脖子。脖颈处隐隐有痛感,分明是在警戒着她自己: ——昨天夜里,沈顷就是想杀了她!! 他想亲手,将她扼死在床上!! 后面她虽然侥幸活命,却也是换了另一种“死”法,时至如今,郦酥衣仍觉得双腿发软,特别是再度看见沈顷那双眼,她依旧然不住遍体生寒。 她又怎么敢说“冒犯”。 郦酥衣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白着脸朝他摇了摇头,继而匆匆朝院外走去。 昨夜那一场大雨,将整个国公府冲刷得愈发清寒冷寂。 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离去的身影,沈顷轻拢起眉心。他不知晓自己的妻子为何这般害怕自己,关于昨天晚上的事,他确实记不太清了。 许是那喜酒太过烈、太过浓,将他昨夜的记忆尽数冲淡。< 4. 004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兰香院。 太阳未落,这场雨就率先落了下来。 沈顷来到兰香院时,郦酥衣正在沐浴。 从前在郦家,因是父亲宠妾灭妻,她与母亲在郦府里分外不受人待见,自然也没有多少婢子伺候。久而久之,郦酥衣便不习惯自己沐浴时有人在身旁守着,她屏退了玉霜和秋芷,于房中兀自沐浴起来。 故而沈顷走进来时,先看到守在门口的两名婢女。 见二人守在那里,他还以为郦姑娘歇息下了,便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打扰。 玉霜作罢礼,解释道:“世子爷误会了,夫人还未曾歇息。” 沐浴时细微的水声与簌簌雨声交织在一起,叫人听得不甚真切。 沈顷掀帘而入。 沈府豪奢,整个兰香院更是被装点得十分雅致美观。房门前一袭玲珑珠帘,二十四串晶莹剔透的玉珠泠泠碰撞着,拂过雕花剔透的屏风,融于这溶溶雨水声中。 紧接着,便嗅到一阵清香。 那不是雨后空气与土壤交混的香气,而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清香。黄昏的风一吹拂,那幽幽香气便穿过屏风,落在男子干净素白的衣袍上。 待沈顷欲撤回身时,俨然为时已晚! 只见屏风之后,赫然摆着一个浴桶。少女湿发披肩,正背对着他沐浴。暮色笼罩而下,金粉色的光芒倾洒在她雪白圆润的肩头处,听见响动声,她下意识地朝屏风这边望了过来。 沈顷眼前撞入一双干净的眸子,还有那大片大片的雪白色。 她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浴桶中、眸光中,皆激荡起一圈涟漪。 “世、世子爷……” 沈顷怎么来了?! 虽说白日里对方的行为让她终于有了些好感,可如今郦酥衣心中,对男人的惧怕仍未消散。见到沈兰蘅,少女湿润的圆肩颤了一颤,一颗饱满的水珠就这般“啪嗒”一下,坠在她白皙的锁骨之处。 香气盈盈,薄雾缭绕。 少女的乌发、雪肩,还有那一双怯怯的软眸上,都挂满了湿润的水珠。 沈顷何曾见过此番场景。 即便昨夜妻子同过房,但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方挑开她那一袭衣衫之时。那时候夜色深深,他没有细看,也生怕自己的目光会冒犯到她,故而阖上双目,任由自己灼烫的气息去感受着她柔软的温度。 而今日,此时此刻。 愕然过后,他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可以的红晕。 郦酥衣亦大惊失色。 “见过世子爷。” 她又羞又臊,一张脸也红透了,断然不敢起身向对方行礼。 水面上铺满着花瓣,将少女姣好的身形遮挡住。沈顷喉舌干涩,轻咳了两下,僵硬地转过身。 “抱歉,不知你在沐浴。如此冒昧,还望夫人见谅。” 郦酥衣也咳嗽了两声:“无妨。” 雨水敲打着窗牖,怦怦的心跳声混杂着窸窣衣料摩擦声。少时,她换好了衣裳,小声唤:“郎君转过身来罢。” 男人抿了抿唇,片刻,应着她的话转身。 只见对方身上多裹了件白纱。 少女的头发还未干。 水珠子自发尾,颗颗滴下来,于衣衫上洇出些水渍,染就一朵妩媚多姿的花。 沈顷又低低同她说了句:“抱歉。” 不知是为今日的唐突,还是为昨天夜里的冒犯。 郦酥衣方欲开口出声,却见对方视线微低,正盯着自己肩头上一点。 她不免生了几分好奇。 “夫君怎么了?” 沈顷顿了顿,犹豫少时,还是指着她的衣领道: “可以再看一眼吗?” 郦酥衣瞪圆了眼睛。 看哪里,看什么? 怎么有人把这么色.情的一句话,还问得如此正经啊! 对方这种语气,就好像在她:可以再多吃一碗饭吗?可以再多给我两文钱吗?今日午休,我可以再多睡上三刻钟吗? 可以吗可以吗? 郦酥衣咬了咬牙,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可以。 她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罢了,沈顷想看便看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都已经嫁给他了,再让他多看一眼又不会掉一块儿肉。 只要沈顷再别把她掐死就好。 见她并“没有”多少抗拒,对方放下心,走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一下便挑开她的衣领。 迎面扑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淡淡的兰花香。 即便有所准备,郦酥衣还是打了个寒颤。然,她闭眼等了许久,却仍旧等不到沈兰蘅接下来的动作,待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微微凝住,正看着她的脖颈与肩头。 适才,他掀了帘子,贸然闯入。 当郦姑娘转过头来时,他除了瞧见对方面上的惊惶,沈顷还看见少女光洁如玉的圆肩之上,那一点鲜明的红痕。 掀开衣领。 不光是肩头、锁骨上,还有那纤细的玉颈处,也都是那斑斑红印。 看上去分外暧昧,也分外可怖。 沈顷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跳,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她: “这些……都是我昨日弄的么?” 这些手印,这些吻.痕。 灼烈的酒气将他脑海中那些记忆冲淡,可落在眼中的一幕幕,分明昭示着昨夜那一场腥风血雨的鏖战。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情爱,原以为自己无欲无求、清冷自持。他甚至还以为自己真如同张太傅所说的那般——君子如兰,端庄守礼,不贪淫.欲。 从前在军营中,曾有人向他献上几名姿容出众的军妓。 军中阳气甚重,难得地出现几名女子,还是这般漂亮的女子。左右副将都看直了眼。 只见军妓衣衫暴露,身肢纤细窈窕,那双媚眼如丝、赤.裸.裸地盯着他,分明有引诱意。 沈顷没有像周围人那般兴奋。 寒冬腊月,看着女子身上所剩无几的衣衫、听着那些娇滴滴的谈笑声,他只觉得低俗。 记忆迎风而来,又顺着昏黄的霞光,自眼前一点点褪去。 而如今—— 他掀开妻子的衣领,望向她衣衫下的肌肤。 沈顷呼吸声轻微,拂在郦酥衣耳畔,将她的耳根子染得潮红。 他不敢再往下看。 不敢再往下去探究,妻子浑身究竟有多少红痕,究竟有多少他昨日走火入魔时、留下那令人不齿的印记。 若单单是吻.痕也就罢了。 可除去吻.痕之外,他甚至还看见妻子脖颈处的红手印。 他昨日当真是醉了吗?他当真是掐着妻子的脖子、如此欺负她了吗? 只见少女一袭素衫,领口微低着。黄昏的风簌簌然吹进屋,珠帘叮叮当当地,激荡起一层白纱似的水雾。 看着妻子那双怯生生的眼,只一瞬间,沈顷的心底里翻涌上万千情绪。 羞愧,愤恨。 还有…… 对妻子的歉意与自责。 他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去安抚自己的妻子,去弥补昨夜的罪过。 “对不起。” 这是今天夜里的第三句了。 郦酥衣靠在他的肩头,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沈顷解下身上的氅衣,温柔地披在她肩上,继而又朝外唤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侍从叩响了这扇门。 他朝外道:“放在门外,不必进来。” 片刻后,男人拿着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重新回到床边。 “这药膏是从宫中拿的,先前我已经试过了,此物活血化瘀最快,镇痛的效用也不错。” 正说着,他将瓶子塞进郦酥衣的小手里,背过身去,“夫人涂完告诉我。” 郦酥衣攥着瓶子,轻轻应了句:“好。” 膏体是乳白色的,涂抹在身上冰冰凉凉,还带了一道极淡的花香。 “可否要我帮你?” 似乎见她困难,男人背对着她,温声问道。 沈顷用右手食指剜了块盒中的膏体,而后低垂下浓密的眼睫,轻轻掀开她的领口。 他低下头仔细地涂抹少女身上的伤处,郦酥衣也低下眼,小心翼翼地看他。 今日的沈顷,与昨天晚上简直是两个人。 他温和稳重,手指只涂抹着她的伤处,没有半分僭越。 日头彻底西沉,只在天际露出一个小小的圆边,金粉色的霞光躲入云 5. 005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秋芷断没有想到沈顷会去而复返,看着男人腰际泛冷的玉坠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了地: “世、世子爷,您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 沈顷垂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瑟瑟发抖的奴婢。 心想,还好他回来了,竟看到了这样荒唐的一幕。 夕阳西沉,郦酥衣匆匆披上衫子,踩着霞光走过来。见了沈顷,她也是惊讶地唤了一声:“郎君?”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婢子玉霜也急急忙忙地赶到。见秋芷无端跪着,这小丫头一愣,也“扑通”跟着对方一齐跪了下来。 “世子爷?” 沈顷没有应她。 男人的目光落在秋芷身上,低下头问她:“你的主子是谁?” 他的声音平静,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自幼在国公府长大的玉霜知道,世子这是生气了。 秋芷下意识:“二姑娘……阿不,是夫人。奴婢的主子是夫、夫人。” 是啊,她既已随着郦大姑娘嫁入国公府,那她如今的主子不是郦知绫,而是郦酥衣才对。 “玉霜。” “奴婢在。” 金粉色的霞光倾洒而下,笼罩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上。玉面郎君一袭鹤氅,长身立于高树之下,清风拂来,他的气质虽是温润,却也不失威严。 “按我沈家家规,以下犯上、顶撞欺辱主子,该当何罪?” 玉霜早已将家规背得烂熟于心。 “回世子爷,风言风语、私议主子者,掌嘴二十;以下犯上、顶撞主子着,再掌二十。行径恶劣或是屡教不改者,除去掌嘴以外,再发卖出府。” 沈顷冷声:“共四十,自己去领罢。” 他性子温和,又不喜宅院争斗,本不想插手后院之事,可谁想竟有奴婢欺负到自己妻子的脸上。他乃一国重臣,素日里提刀弄枪、保家卫国,可若是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去谈护卫家国? 往日里,他没少听说大嫂与戴氏那些明争暗斗之事。 两个女人推推嚷嚷,难免会惹出一些祸端。对于此,大哥沈冀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是戴氏得罪了大嫂,还是大嫂委屈了戴氏——总之,大哥向来都是那句话: “女人嘛,闲在宅院里面无聊。让她们斗斗、找些事情做,反正有母亲在,她们也不会闹出什么大麻烦。” “再说了,那些都是小委屈,忍一忍便过去了,有什么非要搬上台面的?没必要为了那一点小事争论个是非对错。兰蘅,你说是不是?” 不辨是非,颠倒黑白。 兄长根性如此,沈顷虽是无奈,却也知晓反驳无用。 秋芷凄切的哭喊声,陡然唤回沈顷的思绪。这小丫头终于知晓过错,见求沈世子无用,又满脸泪痕地朝郦酥衣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边哭边喊: “大姑娘,世子夫人。秋芷知道错了,求求您替奴婢说说好话,让世子爷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不想被掌嘴,更不想被发卖出去……” 庭院寒风萧瑟,郦酥衣裹了裹衣衫,与沈顷对视。 她虽然很不想救下秋芷,但也只能如实道: “她的卖身契并不在我这里。” 秋芷本是郦知绫的人,当初对方根本没将这丫头的卖身契给郦酥衣。 这也让秋芷愈发目中无人、变本加厉。 沈顷想了想,道:“那便将她送去浣衣间,明日我去同母亲说,再给你调一个听话懂事的丫头过来,可以吗?” 浣衣间,虽名为浣衣,可做的却是全府最苦最累的活儿。 听了沈世子的话,秋芷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冷风吹鼓男子宽大的衣摆,他腰际的玉坠子轻轻晃着,缓步走了过来。 似乎怕她还在委屈,对方竟再度问出声,这一回,明显有征求她的意思: “夫人,我这样处置她,可以吗?” 掌嘴四十,送去浣衣间。这样的处罚对一个奴婢来说,已经不轻了。 郦酥衣不愿同情秋芷。 她嗅着那道令人心安的兰香,点点头。 秋芷被人拖走了。 无论她是真晕还是装晕,那不敬主子的四十巴掌是迟早都要挨的。似乎怕责罚之声吵到了她,沈顷特意让玉霜将秋芷带远些。一时之间,偌大的兰香院就剩下他与郦酥衣两个人。 “你怎么回来了?” 沈顷将先前那一盒药膏塞在郦酥衣手里,温声:“忘记将这个给你留下了。” 少女攥着药膏,“噢”了一声。 对方凝视了她片刻,还是不忍:“你是尊,她是卑。怎可以让她这般欺负你。” 闻言,郦酥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想。 从前在郦家,她就是这么受欺负的。 明明她是主子,明明她是嫡女。 明明母亲才是父亲的正妻。 见妻子目光哀婉地低下头,半晌不吭声,沈顷的心头也软了软。他伸出手,将少女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温声细语地哄她: “抱歉,我不知你先前在郦家过得如何。但你已经嫁入沈家,便不必如此委屈自己。遇见了什么事、什么麻烦,你都可以同我说。夫人,我是你的郎君。” 郦酥衣怔怔地抬头。 只见光影昏黑,他立在一片暗与明的交界处,方才冷白的面庞此刻被晕染得分外柔和。 她身前的人,是镇国公府的世子,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军,是为大凛立下不世之功的朝廷重臣。 他坚信,自己能护好他娇弱的妻子。 迎上他温柔的眸光,郦酥衣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须臾,她点点头,小声说回了句:“嗯。” 将药膏塞到她手里,又温声安抚了她几句,沈顷道:“我房中还有事,今夜就先不留在兰香院了” “好。” 沈顷离开时,玉霜正巧走进来。她先是朝着沈顷福了福身,而后走到郦酥衣的身边。 “夫人,世子爷待您可真好。” 这还是她在沈府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见着世子生气。 原来二公子也是有脾气的。 听着丫头的话,郦酥衣不禁朝沈顷的背影望去。 回想起白日里与他的接触,还有今日入夜前所发生的一切,郦酥衣垂下眼睫。 她好像……有些误会沈顷。 - 自从那一晚过后,沈顷对她愈发的好。 金银首饰、衣裳胭脂……那一件件、一箱箱,不要钱似的被下人抬入了兰香院,看得院中一行人瞠目结舌。 望月阁,书房。 心腹魏恪向正坐在桌案前的男人呈上一本卷宗。 沈顷一袭狐白的氅衣,端正坐于桌案之前。雪氅的袖摆上绣了一棵兰草,清风袭来,微微扬起男人雪色的衣袍,周遭如有兰香拂面,清雅温和。 男人手指修长,捧着卷宗,听魏恪汇报公事。 他方归京,朝中公事繁忙,而沈顷处事严谨,喜欢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这一件件一桩桩,罔论大小事宜,都得先经了他的手。 魏恪言罢。 男人心中了然,右手轻轻掩了书卷,忽然问:“她那边如何了?” 对方一怔,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世子所问的是他刚娶进门的那位郦家小姐。 “回世子,奉了您 6. 006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天色将晚未晚,霞光一寸寸漫至桌沿上。彼时郦酥衣正改着那幅鸳鸯并蒂图,见了沈顷,也跟着周围婢女一同站起身。 “世子爷。” 沈顷温和抬手,屏退左右之人。 “在做什么?” 见他饶有兴致地望了过来,郦酥衣便将鸳鸯并蒂图解释了一番。沈顷从未碰过针线,可一听妻子这么说,他想也不想地从少女手中接过短针,欲要动手。 这双手所执的向来都是军书与银枪,何曾做过这般精细的活儿?见状,郦酥衣慌忙道: “不必世子您亲自动手,妾一个人也可以绣完。” 沈顷止住她。 “既说了是夫妻两人一同完成,岂有将这全都推给你一个人的道理?更何况,我也觉得与你一起刺绣甚有意思,夫人可否愿意让我试一试?” 微风穿过玄关处的珠帘,拂起一阵琳琅之声。 他的声音清润,亦是拂向耳廓。 郦酥衣的颊上烫了烫,嗅着对方身上温和的兰花香,点头。 沈顷勾唇,缓缓笑开。 他虽是武将出身,可那双手却不似寻常武夫那般粗糙。男人攥着那一根细针,他的手指莹白修长,想玉一样。 唯有郦酥衣知道,每当沈顷的手掌拂过自己的肌肤之时,她总能感受到对方掌心处,那一层不薄不厚的老茧。 那是常年执枪拿剑所留下的痕迹。 似乎担心将她先前所绣之物弄毁,沈顷落下的每一个针脚,都分外谨慎小心。 为了指导他,郦酥衣也不免凑近了些。 越凑近,他身上的香气便越发明显。 空谷幽兰,清清淡淡。一寸寸拂至郦酥衣的鼻息处,又萦绕在她的衣肩与发梢。 很是好闻。 郦酥衣的心忽然跳得飞快,目光也从他的手指,辗转至沈顷俊美无俦的侧颜。对方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正在她的引导之下,极有耐心地穿针引线。 这明明是女子擅长做的活儿,他却做得分外认真,一丝不苟。 点点霞光落在男人指尖,时间一点点流逝,昏黄色的霞影慢慢变成一片冷白的月光。 郦酥衣正看得出神,身侧之人忽然转头,就这般望了过来。 她唇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好。 二人视线相撞。 娇香拂面,沈顷眼前撞入一片艳丽的笑靥,竟让他的手一抖,血珠子就这般汩汩冒了下来。 郦酥衣微惊。 “郎君?” 男人面上闪过一道可疑的红晕,下一刻已然抽开了手。他的呼吸微热,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向窗外。 “小伤,无事的。”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下来。 秋冬之际,天本就黑得早,如今瞧这天色,俨然已入了夜。不知不觉,二人竟折腾到了这般晚。 兴许是怕打搅他们二人“雅致”,玉霜并未主动进来给他们送晚饭。 原先的那盏灯暗了,灯火摇晃着,将月色送于二人面上。 月色莹莹,落地生痕。 这一盏孤灯,将周遭的气氛衬得愈发旖旎而暧昧,也让少女的耳根子烫了一烫。郦酥衣心中暗想,与对方这么多日的相处下来,沈顷这个人似乎还不错,他心思细致,考虑得周到,对她也温和大方,应当是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而新婚那夜…… 郦酥衣抿了抿唇。 兴许是那夜他被人灌醉了酒,一时间酒意上头,控制不住自己的所作所为罢。 从前郦家设宴,她也看见过父亲与其好友醉酒后的模样。那些人两颊醺醺,醉得像是一滩烂泥,即便是所隔甚远,也能闻见他们身上浓烈的酒气。 他们会做一些平日里不会做的事,也会说平日里不会说的话。 那天晚上的他,不是平日里的他。 郦酥衣如此安慰自己。 不可否认的是,自从那晚过后,沈顷待她,是分外的好。 这份温柔将她心底里的惧意一点点驱散,看着他温和俊朗的眉眼,郦酥衣心思一动,忍不住朝袖中探去。 那是她得了空,为对方缝制的一个小香囊。 沈顷身上总有兰香,应当是分外喜欢兰花的。 说也巧了,前些日子沈顷往她屋中送丝帛衣裳,她一眼便瞧上的一件,其上正绣着一株淡雅的兰花。如今这件衣服正被她穿在身上,二人的衣袖轻轻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攥紧了手里头的香囊。 就在此时,沈顷的眉心忽然蹙了一蹙,于郦酥衣看不见的阴影处,男子的眸光遽然一变。 身前的场景涌入眼帘,沈兰蘅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打量着周遭。 这间屋子,他未曾来过一次。 往日每每醒来,他的身体或是在军营里,或是在望月阁。就连前几日大婚,新房也是在沈顷那边布置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一个女人的房间。 柳绿花红的屏风,晶莹剔透的珠帘,还有那一方看上去分外柔软香.艳的床榻……沈兰蘅微微垂眼,只见他前日里欺负过的那个女人如今正满脸红晕地站在身前,低着头,略带羞涩地递上来一只香囊。 “世子爷,这是妾这几日忙中偷闲、为您绣的香囊,还望您莫要嫌酥衣手笨……” 这是郦酥衣第一次送男人东西。 不过短短一句话,被她紧张地说了好半晌。言罢,她更是低下头,心中止不住地想沈顷接下来的反应。 他会不会收下她的香囊?他会怎么说?他…… 应当会喜欢吧。 郦酥衣低垂着眉眼,静静候了些时候,却始终不等对方将她手里头的东西接过去。 她方一抬眼,正巧迎上男人那一双精致的凤眸。 本该是温和的眸光,现下不知为何,竟泛着清冷的寒光。 只一瞬间,立马让郦酥衣想起大婚那晚——电闪雷鸣之后,男人略带着探究与考量的眼。 她的肩头没来由缩了缩,正攥着香囊的指尖也泛起一道青白之色。 青蓝色的香囊,其上正绣着一棵清雅的兰花。香囊之下,是一串串精致的流苏穗子。无论香囊或是流苏都格外精致,让人只瞧上一眼,便能看出缝制之人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只可惜,他不是沈顷。 不会被这种东西所打动。 沈兰蘅瞧着那香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送我的?” “嗯。” 香囊终于被人接了过去。 郦酥衣险险松了一口气,却看着沈顷用食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其上上的系绳,让香囊在手指上转了转。 他好像…… 很不在乎她亲手绣制的香囊。 她心中有失落,还有委屈。 他不在乎那个香囊,甚至不喜欢那个香囊,心血来潮地玩了两下便随意将其扔至一边儿,在她面前竟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灯盏更暗了。 满屋子的昏黑,让郦酥衣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只觉得月色孤寂,落在沈顷身上,让他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又难以接近。 沈顷没有看出她的情绪,不咸不淡地同她道: “再去点一盏灯。” 这一声,虽不是命令,却莫名让人听出了几分压迫之意。郦酥衣不敢反抗,乖顺地走至门前将另一盏灯点燃。 屋里头才终于敞亮了些。 待她转过身、看清楚正站在桌案边的男人时,忽然怔了一怔。 夜风萧瑟,沈顷一袭狐白的雪氅,月色衬得他气质愈发矜贵,也愈发清寒。他不知何时从一侧拿过那一把本该剪针线的剪刀,有意无意地在手里头把玩着。 冷白的手指,锋利的剪刀。 在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泠泠寒光。 男人的目光中露出几分贪婪,在她的身上打转。 她被那目光有些吓到,脚步不禁顿了一顿。 他为何突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郦酥衣心底里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沈兰蘅勾了勾唇,用眼神示意她走过来。 她还未完全走至对方面前,忽而见男人大手一伸,竟直直揽过她纤细的腰身! 郦酥衣不备,一下子扑倒在沈顷怀中,惊慌失措地扬起一张脸。 “世子爷?” 她下意识想要躲。 可那只大手却极有力道,也是极不客气。对方紧紧地攥住她的腰身,根本不容她躲,亦不容她逃。 “躲什么,我不能碰得?” 他身上的兰香扑鼻,却无端激荡起少女眸间明烈的颤意。沈兰蘅低下头,看着她秾丽的脸庞。 “那天晚上未看清楚你的样貌,倒是生得白净漂亮,也算是他有福气了。” 只不过这福气,他要先沈顷一步享受了。 那天夜里,一对红烛昏暗不明,又有床帐的遮掩,他并未看太清这新娘子的容颜。香暖的芙蓉帐中,他紧紧掐着少女的腰身,只觉得她,肌肤赛雪,婀娜诱人。 新娘子的身体娇滴滴的。< 7. 007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啪嗒”一声。 有血珠子渗出皮肤,坠于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 郦酥衣后知后觉到疼。 这疼痛,显然比上次在新房时来得尖锐,却又不似那般剧烈。她微微屏息着,惊惧地迎上身前那一双眼。那双眼本该属于沈顷,此时此刻似乎却游动着另一个人的情绪。 他轻.佻,傲慢,不可一世。 如同一只凶猛至极的饿狼。 她想要开口,想要呼救,想要躲避。 她想要逃。 可脖颈间的尖锐却分明在告诫着她——只要自己稍稍触怒他一分,对方立马如恶狼对待羔羊般,将她撕碎。 刀光泛冷,映在她下颌之上。 她的手脚更是冰冷得不成样子。 就在此时。 婢女玉霜在外头叩了叩房门:“世子,夫人。该用晚膳了。” 冷不丁的一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也让郦酥衣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她知道,如今天色已晚,可二人都还未曾用过膳。门口的玉霜也是犹豫良久,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来“打搅”他们。 郦酥衣正欲开口。 那剪刀忽然拍了拍她的下颈,她一抬头,正瞧见对方满是警告的眼神。 她咽了咽口水,努力止住声音的颤抖,朝门外道: “我、我与世子都不饿,你且退下罢。” 短暂的空隙过后,玉霜在房门那头应了句“是”,对方并没有察觉异样,端着饭菜离开了。 一时之间,周遭只剩下正对峙着的她与沈顷,还有窗外幽冷清寒的月光。 脚步声走远了。 沈兰蘅转过头,重新望向身前的少女。 她正站在窗纱下,那一层雾蒙蒙的月色落下来,将她原本秾丽的面庞衬得愈发娇柔动人。 因着惊惧,她乌黑的软眸中盛着盈盈水雾,冰冷的晚风乍一吹拂,她眼中的雾气便好似要流溢出来,真是看得人好生可怜。 这样的人。 这样貌美可怜、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若真让他杀了…… 沈兰蘅眸光闪了闪,正攥着剪刀的手竟稍稍一松。 下一刻,他重新挥起剪刀—— 郦酥衣心中绝望,闭上眼。 然,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更没有尖刀刺破血肉的钝感。只听“撕拉”一道衣料扯破声,呆愣片刻,少女睁开眼。 他竟挥手剪了、剪了……她的衣袖! 昏黄的月色下,沈兰蘅微皱着眉,将她袖子上的那棵兰花草一下剪掉。 不过顷刻,她的衣摆上便多了一个破洞,夜风穿过破洞的缝隙,徒留下一片空洞的黑。 而那棵兰草已化为布匹,被他扔在地上。 沈兰蘅收起剪刀,声音冰冷: “果真是那个人的东西,跟他都是一样的货色,惹人生厌。” 沈顷很喜欢兰花。 君子如兰,他的表字里面带了个“兰”字,就连平日的衣袖上,也经常绣着一株清雅的兰花。 可沈兰蘅却偏偏厌恶极了他这一副伪善的模样。 ——那人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之状,背地里却将自己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一想到这儿,他便觉得十分反胃,男人瞳眸微冷,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郦酥衣被那阵寒光吓到。 她攥着衣袖,缩至于墙角边,借着月光与灯光,凝望向身前的男子。 对于方才的那一幕,她显然不明所以。 她不明白—— 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衣裳,可是他赏赐给自己的,为何如今突然发了疯,竟要将她衣袖上的兰花剪掉? 瞧着对方面上的嫌恶之意,她不敢吭声,更不敢去询问。郦酥衣不知沈顷嫌恶的究竟是那袖子上的兰花,还是她。 下一个被他手里头那把剪刀狠狠戳烂的,究竟是衣裳,还是她本人。 郦酥衣想往后退,可身后就那么一大点儿空地,她被对方的目光逼到墙角,已然退无可退。 看着少女瑟缩的双肩,沈兰蘅勾了勾手。 过来。 她顿了顿,还是不敢反抗对方,紧咬着下唇,迎了上去。 “世……世子爷。” 沈兰蘅终于放下剪刀。 扑面而来的是少女身上的馨香,宛若初春的风,拂得人心头不禁软了软。可沈兰蘅却不是常人,他的心中没有半分怜惜之意。 相反的,沈兰蘅偏偏受用极了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郦酥衣眼底的晶莹,他有一种取沈顷而代之的快.感。 是啊,沈顷白日里将他囚.禁,那入夜的这些时间,就该是补偿他的。 包括,身前的这一个女人。 如此想着,他极心安理得地揽过身前少女的腰身。根本不容她拒绝的,如此倾身吻了下去。 她不备,如小猫般呜咽了声,细弱的嗓音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一吻作罢,郦酥衣从沈兰蘅的怀里逃开,扶着墙壁,微微喘气。 相比于她的局促,对方却是分外游刃有余。 他迎上前,用手捏住她光洁的下巴,迫使她再度望了过来。 不过是轻轻一个吻,她额上便已冒出一层冷汗。沈兰蘅不禁咂舌,真是没用。 杀意在心中翻腾,片刻之后,终于落了下风。 晦暗不明的月色里,男人的目光随着月光一同落下。 只见少女虽生得美丽,可那装束、那妆容,却打扮得格外清淡素雅。无论是先前袖子上的那一朵兰花,还是如今她面上这等淡妆,都分外素净清丽。 像那个人。 他的半张脸笼在这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低垂下眼。 目光淡淡,落在她双唇之上。 忽尔,沈兰蘅微微蹙眉。 不够艳丽。 她太干净了,同那个人一样干净。 干净得令人生厌。 脖颈上一道冰凉的触感,伴着隐隐的刺痛,令郦酥衣肩头不由得一缩。她眼睁睁看着,下一刻,沈兰蘅的指腹竟沾了她先前被剪刀划伤的血液,殷红的血点染在他葱白的指尖,如一朵艳丽又诡异的花! 即便她万分不愿,即便她抗拒地摆着头,那只手仍然伸上前,轻轻擦过她的双唇。 她眼中泪光打转,晶莹剔透的水珠,下一刻就要冒出来。 沈兰蘅比她高大上许多。 他倾弯下身,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将她紧咬的下唇掰开,迎着她惊惧的目光,右手慢条斯理地在她的唇瓣上摩挲。 郦酥衣呼吸颤抖,轻轻扑打在他的手背。 她被迫仰着头,却因不敢与之直视、轻轻垂下目光。余光中,她能看见对方那一张清冷的面庞。男人一袭鹤氅,正饶有兴致地低下头,神色认真,如同在制作着一样精美的瓷瓶。 一寸一寸,将她的唇磨得分外。 终于,就在郦酥衣几欲含住他手指的那一瞬间,对方满意地撤了手,“刺啦”一下,涂抹着鲜血的手在她的唇角边拉出一道鲜明的红痕。 沈兰蘅微眯着眼,开始端详起她。 她像是被吓傻了,整个人几乎要瘫坐在墙角,一双细弱的肩微微发着抖,眼底脆弱的眸光晃荡。 这样才好。 沈兰蘅勾起唇角。 女人身上终于没有了沈顷的痕迹,取而代之的,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男人心满意足地伸出手,怜爱般地抚了抚她的侧脸,如同抚摸着一只乖顺听话的猫儿。 郦酥衣没有吭声,任由他如此轻抚着自己。最终,那只手又停在她的腰间。 对方的力道很大。 一下子,将她的身形从地上带到自己的怀抱中。 她整个人扑过去,兰香入怀,下一刻,已然听到沈顷落在自己耳边的话语。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考量。 “他有没有碰过你?” “什么?” “这些天,沈顷白日里有没有动过你?” 这一回,他的右手微紧,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压迫。 郦酥衣欲哭无泪,不敢胡说其他的,只能如实道: “白日里……世子爷未曾碰过妾。” 这是实话。 白日里,她很少与沈顷单独相处,即便二人碰上了,她对沈顷也是敬而远之。对方就更不用说了,在众人面前,他永远保持着那副温和儒雅的模样,就连碰一下她的手指都不敢碰,更罔论去做那些越界的事。 但二人已是夫妻,做那些事,属实不是越界。 闻言,他的唇角满意地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如奖励般轻吻了她鬓角一下。 “以后白日,不要让我碰你,好么?” 他的唇自郦酥衣的鬓角辗转而下,落在她的耳廓处,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 这一声,如同某种引.诱与蛊.惑。 短暂的愣神过后,郦酥衣终于大着胆子开口: “世 8. 008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晨光熹微一层,落在少女如透白的肌肤上。她的眸光纯澈干净,看上去分外……单纯。 那一句话,她的语气也甚是无辜。 可她越是单纯无辜,芸姑姑便越发觉得,这句话问得别有深意。 但她确实无法回答。 芸姑姑虽在国公府待了这么久,也是亲眼看着世子爷长大的。然而这么多年来,世子身侧从未出现过任何女子,至于那方面的问题……她也无从探知。 她的眼神凛了凛,清清嗓子。 “夫人您在说什么?奴婢着实不大懂。我们世子爷不满十四便跟着国公老爷南征北战,身子自然是硬朗得很,哪里能有什么毛病?还望夫人您谨言慎行,以后这种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说这话时,她望向郦酥衣。妇人的言语认真,分毫没有玩笑之意,望向郦酥衣的那道目光中,甚至还多了道不易察觉的告诫。此言语甚小,可事关二公子的名声,无论是哪一种“身子上的问题”,传出去都不甚好听。 言罢,对方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严肃了些,片刻后,又柔下声:“夫人最近可是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恕老奴多嘴,这天底下的夫妻,哪有不闹矛盾不吵架的。世子平日里是稍微忙了些,公务缠身,身子骨难免觉着疲倦。 “但夫人也莫要担心,我们二爷是这天底下打着灯笼找不着儿的大好人。您既嫁过来了、成了他的妻,以二爷的心性,定会好好待您。” 她信誓旦旦。 “只要有二爷在,他就不会让夫人您吃一分的苦,受一分的委屈。” 郦酥衣低垂下眼,轻轻应了声:“芸姑姑,我知晓了。” 看来就连在国公府中待了二十余年的芸姑姑,也并不完全知晓沈顷的脾性。 在世人眼里,沈顷一直都是那个温润端庄的翩翩佳公子,没有黑暗的一面,在他的身上更没有分毫的问题。 有问题的是她。 郦酥衣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从大腿面传来真实的痛感,以及她被衣领遮挡住的、脖颈上的伤痕,这一桩桩事分明在告诉着她——这并不是她的幻想。 不是幻想,不是梦。 现下不是梦,新婚当夜不是梦,昨天晚上更不是梦。 要么,沈顷身上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要么,他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伪君子! 不行,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如此想着,她急匆匆地朝兰香院那边走去,谁想就在转角之处,忽然撞上两人。 拂面一道熟悉的兰香,郦酥衣的右眼皮下意识跳了一跳,一抬头,便望见沈顷那一张极为平静的脸。 他一袭雪衫,站在暖煦煦的日光下,温和的阳光倾洒进来,在他眸底投落淡淡的光晕。于他身侧,正跟着一位身着紫衣的公子,后者高束着发,看见郦酥衣时,面上的神色十分耐人寻味。 “这是家妻,”沈顷温声,依次介绍,“这一位是苏墨寅苏世子。”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平稳,目光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他像是完全忘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一双眼平和地望向她。反倒是郦酥衣,一直心有戚戚。 她低着头,向那紫衣公子一福,“见过苏世子。” 见到沈顷,她下意识地想走。 苏墨寅却瞧着她,乐呵呵地同沈顷道:“早就听闻嫂子生得好看,今日有幸见了,果真是国色天香。兰蘅兄,你真是有福气啊。” 苏墨寅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张嘴也是没个把门儿的。闻言,沈顷微微蹙眉,止住他:“不要胡言。” “好好好,我不胡言。沈兄你呀,还是同以前一样,一根筋,死板得很。” 苏墨寅与沈顷乃是发小。 二人一同长大,可行为处事,却是两个极端。 一个克己守礼,行为做事从不逾矩; 一个花天酒地,恨不得将整个苏府掀到天上去。 似乎怕苏墨寅的话冒犯了她,沈顷有些担忧地朝她望过来,温声解释道: “墨寅生性向来如此,他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郦酥衣点点头,在心里头嘀咕。 她才不会将苏墨寅的话放在心里去呢,毕竟你昨天夜里说的话,可比这惊世骇俗多了。 见她这般,沈顷放下心来。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衣裙上。 “夫人今日,好似与以往不大一样。” 不止是衣衫,包括她今日的妆容,同样都是分外艳丽。 若说往日她是一支清丽的芙蕖,那么今日,郦酥衣便是那一朵富贵的牡丹花,让人直道明艳动人。 沈顷的眸光动了动,伸出手。 郦酥衣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歪头躲闪掉。 沈顷的手一下顿在原地。 一时之间,周遭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 只见男人的面色顿了顿,继而伸出手指,解释道:“你的头上……有一片枯叶。”他想帮她拂去枯树叶。 郦酥衣无端觉得脸热,低低“噢”了声。 她微低着头,匆匆将头上的叶子拂去了。 苏墨寅常年混迹风月场,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能瞧出来这位新夫人下意识的躲闪。他的面色微变,旋即,立马笑哈哈地道: “哟,是我的不对,打扰到二位了。沈兄,不必赶我,我这就走,这就走哈。” 沈顷没有应声,目光中带了些疑惑,落在郦酥衣身上。微愣半晌后,他修长的手指蜷了蜷,整只手不着痕迹地垂了下去。 “不必了,”郦酥衣摇摇头,“妾身忽然想起还在小厨房中炖了汤。郎君,苏世子,酥衣先行告退了。” 沈顷轻轻“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庭院里忽而吹刮起萧瑟的寒风,吹得少女衣袖轻扬。他就这般立在一面院墙之下,看着对方步履匆匆,逃也似的走远了。 “沈兄,沈兄——沈兰蘅?” 苏墨寅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出什么神呢,跟丢了魂儿似的。” 下个月便是长襄夫人生辰,二人正在商议,如何为老夫人办好这次的生辰宴。老夫人平日里并没有多少爱好,唯独喜欢听折子戏。适才他们正在商讨呢,就迎面撞上郦酥衣。 “外头风大,回屋去说。” 沈顷带着苏墨寅来到书房。 一进门,后者便不满地“啧”了声:“你说你好歹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这书房怎么装点得还是这般寒酸?” 这么多字儿啊画儿的,统共加起来,还没他屋里头随便一样宝贝值钱。 沈顷没理他,走到书桌前。 桌案上堆满了书本与卷宗,见状,苏墨寅也毫不客气地将其都推至一边儿,寻了个空,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一手翻看着沈顷素日里写的诗文,嘴巴也没闲着,絮絮叨叨地道: “你说你都多少时日没回京都了,怎么,在边塞的日子过得可好?既然回京了,要不要随贤弟我出去享福享福?” 沈顷太了解苏墨寅的性子。 对方口中的“享福”,自然是去风月楼喝花酒。 他目光清冷,想也不想地拒绝:“没兴趣。” 苏墨寅又“啧”了声。 “兰蘅,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先前在那边塞,成日里都碰不见半个女人的影儿,当心憋闷坏了。” 沈顷从一沓卷宗中抬起头。 “我已成家,不劳你费心。” “你这人,怎还油盐不进呢!” “都说这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既然是衣服,那自然不能只挑一件了穿。你以后啊,定然是要纳上几房妾室的,倒不若从现在就开始张罗……” “我答应过她。” “什么?” “答应过她,会对她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顷想起大婚当日。 满室的喜色里,他的新娘子抬起那怯生生的一双眼。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沈顷答应了她,会以真心待她。 她是他的正妻,是他沈兰蘅的妻子。 即便不答应她那句话,他也理应对她好的。 正思量着,窗外忽然传来几声猫叫。他侧首望去,正见郦酥衣提着裙角,在院子里头不 9. 009 《春满酥衣》全本免费阅读 [] 郦酥衣抱着小猫回到兰香院。 这些天京城总是在下雨,也不知这小猫是从何时受的伤,伤口溃烂得有些严重。郦酥衣将它放在桌子上,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它腿上的伤口。见状,一侧的玉霜不禁惊讶道:“夫人原来还会医术呢?” 郦酥衣点点头:“会一些。” 从前,她与母亲被关在那一处窄窄的院子里。 庶妹娇纵,庶母狠毒。如若她不学一点儿保命的本领,怕是早与母亲病死在无人问津的别院之中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酸涩,微垂下眼。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即便身上蹭满了院中的淤泥,但郦酥衣仍直觉——它生得非常漂亮。 像沈顷一样。 可小猫的脾气,却是比沈顷温顺多了。 不,她在心底里否认道,这么说也不尽然。 白日里的沈顷,却是如同眼前这只小猫一般温顺,可在夜幕降临之时…… 回想起那一双精细的、却满是寒意的眸子,郦酥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怕,简直太可怕了。 正发着呆,玉霜突然好奇地问出声:“夫人,您方才找芸姑姑做什么去了?” 郦酥衣收回神思,瞧着面前一脸天真浪漫的小丫头,将身子侧过去,坐正。 她不答反问:“玉霜,你在府里待了多久了?” “约莫着……有五六年了罢。夫人,怎么了?” “那你先前可曾侍奉过沈顷?” “没有,”对方摇了摇头,如实答,“世子爷不喜人伺候,常年身侧只有魏恪大人这一名心腹。至于旁的下人,用世子的话说,则是该简则简,他的身边也没有什么近身的女使。” 闻言,她轻抚着小猫的后背,兀自思量。 不喜人伺候,没有女使? 既如此,芸姑姑不了解沈顷的脾性,那也算正常。 若她真想弄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询问沈顷身边的魏恪。 可她如何接近魏恪,又如何去开口…… 就在此时,有婢子叩了叩门,走了进来。 “夫人,院门口有一位自称与您相识的宋小姐,说是来找您。” 闻言,郦酥衣不禁有些惊喜,脑海中也立马浮现出那一道熟悉的靓影。 宋识音。 她的闺中密友。 不过少时,她便听到一阵珠帘碰撞的琳琅之声。 郦酥衣不禁朝房门口望去,只见少女一袭紫衫,在婢子的引领下缓缓走进屋中。她一边走,目光止不住地朝四周打量而去,瞧着兰香院中的一切,宋识音面上是止不住的新奇与惊羡。 “识音!” 如今她在沈家,也算得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此时此刻,见到曾经无话不说的密友,郦酥衣自然是倍感亲切。她忙不迭迎上前,拉住了识音的手,继而又朝左右示意,让周围下人全都退下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房中只剩下她与宋识音二人。 “酥衣,你这些天在沈家过得可好?那沈世子呢,他待你如何,可曾有欺负过你?还有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可有见风使舵的,我跟你讲,你可不能再向从前那般任人欺负了。从前你父亲偏心你妹妹,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如今可不一样了,你可是这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咱们可得要硬气点儿……” 对方回握住她的手,滔滔不绝。 宋识音的话珠子极密,郦酥衣半晌都插不进去嘴,只好耐心地候在一侧等她把话都说完。 宋识音乃是一名商贾之女,性子活泼热情,郦酥衣也喜欢听她讲话。 对方就如此唠叨着,忽然想起今日的正事儿: “酥衣,最近新出了一出折子戏,名叫《双生折》,你可曾看过?” 宋识音今日前来,其一是找她寒暄叙旧,其二,便是邀请她一同去看这场《双生折》。 郦酥衣犹豫:“我如今在沈家,恐多有不便……” 闻言,紫衫子少女立马打断她: “你只是嫁进了沈府,又不是被卖进了沈府,他们沈家难不成真能捆了你的腿,让你一辈子都出不了府邸不成?” 郦酥衣想了想,觉着也是。 便派了玉霜前去望月阁,同沈顷知会一声。 不出半刻,玉霜敲门走进来。 “世子爷说,您日后若是想出府,不必特意告知他。还问可否要为您备一辆马车。” 如此妥帖细致……宋识音闻言,不禁朝郦酥衣投出赞赏的目光。 后者抿了抿唇,点头道:“替我回谢世子爷。” 自从嫁入沈府,她总是疑神疑鬼的,整个人的精神也如同一根紧绷着的弦,只要人稍微用力一弹,那根弦便会“嘣”地一声断掉。 郦酥衣心想,眼下出门走走,去沈府外面散散心,也好。 …… 马车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宋识音最喜欢的玉京楼。 二人面带帷帽,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宋识音点了些茶水点心,而后转过头,有几分担忧地望向身侧的好友: “酥衣,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方才一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语,郁郁寡欢。 完全不像平日里的她。 小二上了一盏茶,郦酥衣伸手,先是为识音倒满,而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茶水温热,正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郦酥衣垂下眼,看着茶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同音音说。 虽说二人向来都是无话不谈,可这件事关乎的却是沈顷的名声,她不敢如此轻易地同好友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 正兀自出神,只听见一道敲锣之声,宋识音兴高采烈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哎,莫要难过了,看呀,戏子登台了!” 随着铜锣声,一名身穿白色戏服的戏子走上台。 小二又上了些瓜子点心,郦酥衣心中有事,无心看那折子戏,低下头,兀自嗑着瓜子吃。 周遭人声喧闹,甚至快要压过了台上那伶人的声音,就在她站起身,欲再倒一杯茶的时候, “我道你为何,白日黑夜两副性格,虚实交错,原是那一体两魄——” 戏腔忽然穿过鼎沸的人声,如此清晰地落入耳中,郦酥衣一愣神,正倒着茶水的手猛地顿住。 “酥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