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热恋》 1. 01 [] 杏川大学开学日。 生活区和校园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趁着政府支持修路围了一段,各学院迎新的帐篷就设在这里。 人满为患的路口,私家车不能久停。后座开了门,江玿和陆一帜下车,江天华迅速从后备箱搬了行李下来。他拍拍陆一帜的肩膀,叮嘱了几句家长挂在嘴边的关心。又敲了敲江玿的脑袋,警告她不许在学校闯祸。 邵玉摇下车窗,手掌放在额头上遮阳,对着江玿和陆一帜,把刚才来时在车上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要和同学搞好关系。大家和和气气的,有矛盾的话就把话讲开,不要有争吵,更不要斗殴,小玿这个一点就着的性格收敛一下,实在忍不住的话,能动口就不要动手了,可以吗?” 看似好声好气的商量,实则眼神锐利到藏着暗箭。好像江玿说一个“不”字,邵玉就燃起愤怒的火焰要她好看。 江玿扁着嘴巴,说得委屈:“我哪有一点就着。” 江天华帮亲,跟着搭腔:“就是。小玿没有。” “还没有?”亲妈反问一句,随即冷笑,从回忆录里翻找她脾气火爆的证据,“高中的时候,你同学不小心把滴了墨在你的画纸上,你是不是掀了画板还给了人家一拳?” “那是我刚画好的大作,还没晾干!” “初中的时候,有男生笑你舞姿差劲,你是不是又给人家来了一脚?” “那是他说话难听!” “哦,那小时候呢。”邵玉憋着大招一样,拿下遮阳的手,“一帜不小心压到你的辫子,你骑在他身上揍人,把他的脸都打肿了。一哭就是两个小时,谁都没办法。” 猝不及防提到黑历史,陆一帜把头一偏,盯着热闹的校门口,掩饰尴尬的表情。 太阳光刺目,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大剌剌站在底下。邵玉从车里找了把伞,塞给两个不知道保养的小孩。“快把伞撑起来。” 自动伞在男生手里按开,罩住头顶。江玿自觉地迈入阴影内,两个人离得很近,站在车边听她妈把还没结束的叮嘱讲完。 校园保安在催促挪车走人,再多的其他话也说不了了,邵玉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女,总结道:“总之,在学校千万别惹事。大事听一帜的,小事才听江玿自己的。” 这一回,墙头草江天华又帮理,笑呵呵地附和:“就是。大事听一帜的。” “凭什么啊?” 江玿试图反抗,但看见在转生活费的家长停下动作,丢来一个眼刀。 头可断血可流,生活费确实不能丢。 想到生活费,于是就噤了声,她乖乖巧巧地点头,“好好好。听他的,都听他的。” 要紧事交代完了,家长们准备离开。 临上车,江天华又拍了拍陆一帜的肩膀,用男人之间的语言,带着笑说:“我们小玿就交给你咯。” 中年男子眼角笑出皱纹,副驾驶座上遮光的中年女子也换下叮嘱时的严厉。 这个瞬间,莫名让人幻视纯白圣洁的婚礼。新娘拖着婚纱裙摆,由父亲将手交接到新郎手中,拍了拍,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小玿就交给你了。” 陆一帜像睡眠不足,大脑缓冲不太迅速,听到这样一句,走了神又发了愣。 幸而江玿一点都不浪漫的语气打破他不平常的幻视。“怎么把我说的像残疾人一样?陆一帜又不是我的护工。” 他真的谢谢她脑洞大开的比喻。 轻咳了一声,回过神来,陆一帜举着遮阳伞,抬高一些,露出足以让家长信服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交给我吧。” - 一把伞下的两个人拖着各自的行李箱转身往迎新帐篷走。 车子堵在难于交通管制的路口,越过挡风玻璃,家长看着两个身影逐渐混入人流,还是担心地叹了句:“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听进去没有。” 江天华伏在方向盘上,费力找角度去看在找学院帐篷的江玿和陆一帜,笑着说:“放心吧。” 邵玉拿起手机,在他们看不见的身后,打开相机,记录了一张两个人开学第一天的背影照。 碎花阳伞,红蓝帐篷,蓝天绿树,青春无敌。 - 新学年开学日是每年校人流量最多的日子。 江玿和陆一帜在各自学院的迎新处签完到,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始终走在同一片伞下阴影里。 生活区开放,周围新生多有家长陪伴。帮拿行李的,帮买东西,还有勾着肩膀挽着手臂在浓荫大道下溜达的。 江玿和陆一帜只有一把遮阳伞,伞面小,他们也因此靠得近。 走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很多新晋大学生。对于俊男靓女匹配出现的组合,大家心照不宣地投去眼神。 江玿和陆一帜倒是不在意,因为他们根本没往别的地方思考,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江玿转过头说:“我脸上有东西?” 他看过去,在未消的三伏天里,女生的脸被晒烫晒红,即便素面朝天,也多了几分蓬勃的气色。她的脸上有汗,有笑容,还有对开学日的兴奋。 陆一帜说:“有。” “有什么啊?”她伸手摸了摸,没摸到异物。 “天真和愚蠢。” “喂!”她立马捏起拳头去捶他手臂。 男生错身躲避,移开撑伞的手。曝在太阳光底下的江玿不得已拽住他的手臂,劝诫道:“做个人吧!” 拉拉扯扯的男生女生,落在路人眼里,亲密不言而喻。完全没意料到开学日当天随意出没的野生摄影师对着这个角落按下快门。 咔嚓—— 定格住这个十八岁里重要的节点。 到宿舍楼,在大厅领了校园卡和钥匙,和亲切的学长学姐还有宿管阿姨打完招呼,江玿一回头,示意等在门口的陆一帜可以行动。 他被指使,搬行李箱上三楼,虽然是小菜一碟的举手之劳,但宿舍大楼里弥漫炎炎热气,离开大厅里嘎吱响又毫无用处的风扇,爬了几步楼梯,汗流不止。 “你这行李箱里装了什么?”陆一帜问她。 30寸行李箱塞满,两侧还隐隐凸出,很难不怀疑江玿把半个家装过来了。 江玿走在楼梯上,听见这话一回头,很认真地回想昨晚理东西时都往里面放了些什么。“哑铃,20斤的羽绒被,十本厚度超过八厘米的课外读物,还有几件衣服。” “怎么了?”她微笑露出表情,眨眨眼睛,“不行了吗?” “……” 陆一帜面无表情,放下拉杆,抓起侧面的提手,三步并作脸步迈阶梯上楼。 他路过江玿。江玿随即嘿嘿一笑,跟在后面说:“骗你的啦,就带了一点日常用品。”紧接着感叹:“是男人果然不能说不行。” 陆一帜停在楼梯中段,嘴角抿得直,回过头来和她吐出两个字:“闭嘴。” 空了一个暑假的寝室有股怪味道,空调打开,阳台门也打开,空气流通很快,热意在18度的人造冷气中舒缓下来。等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江玿手叉腰,一副大宅子管家的模样:“好了,来开工吧!” 而事实是,她的确是管家。伸展手臂指挥空间里的另一个活人,她对陆一帜说:“我带了床垫,再铺一层。” 枕头是她精选的乳胶枕,爬上床颇有仪式感地摆好,旁边还放了一个陪睡的娃娃。 套被套时,管家总算做点了指挥之外的事。 两个人抓起被子的四角抖动。 天气很好,所以光线也不差。棉絮和灰尘在空气中浮动。升起落下的被子让两个人的脸在对方眼里近似卡帧,陆一帜仍然没什么表情,任劳任怨地做完这些。 江玿背光,看阳台外照进来大好光线映出陆一帜整张脸。 少年轮廓流畅,头发留得不长,眼睛里没有不耐烦,专注在手里的被子上。单拎出他的五官,也许不敌那些长相极具记忆力的男生,但组合在一张脸上,确确实实是一眼帅哥。 她得了使唤陆一帜这样一个大便宜,还不忘卖乖:“你还挺帅的。” 他那双平静的眼睛抬起来,霎时由各种光彩点亮。笑起来的时候,像林间拨开小片浓雾,显了山露了水。 江玿说:“笑起来更帅了。” “谢谢,”他礼尚往来地夸她,“你还挺有眼光的。” 被子套好,江玿铺在床上,然后又是手叉腰的模样,盯着眼前的陆一帜,清爽一笑,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也像刚刚训练完爱宠的青少年。 “做得好!”江玿夸他。如果不是身高受限,他觉得她能干出摸摸他的头顶的动作。 陆一帜在她寝室里拉开椅子坐下,“累死了。” 她不知道哪里变出一个小保温杯,递给他,笑眯眯地问:“来点?” 保 2. 02 [] 杏川大学提供双人寝。 江玿的室友是夏术,她的高中同学兼臭味相投的好姐妹。 开学日当天晚上,夏术没来。江玿躺在床上骑空中自行车,手机举在脸前,翻看刚关注的学校公众号和学院公众号。 公众号推文发了好几篇,分了迎新第一弹,第二弹和第三弹。 随手点进一篇,到处都是穿红马甲的志愿者的照片,要么就是不幸被逮住的新生的采访照。推文拉到底,在那些精心编辑的励志文字下方,赫然出现一张风格与众不同的照片。 浓荫大道之外,艳阳晒过沥青路。照片主角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他抬高手臂举伞,侧目视线下垂,下巴却微抬,女生笑容饱满,单边梨涡平添几分俏皮,脑袋晒着太阳,沐浴金光,正拽着男生抬起的手臂。 对视是不经意,饱满的笑容其实是虚假。如此氛围良好的一张照片,实际上高温快把人热晕了。 照片配文“愿你在杏川大学愉快度过青春”。 别人愉不愉快是未知,但身为照片的女主角江玿是不愉快了。手机滑落砸到脸上,她吃痛地叫起来,与此同时,好姐妹夏术发来消息,凭借一个侧脸认出江玿这一点来邀功。 话却点不对题:「你被拉去拍宣传海报了?今年海报质量这么高吗?公众号开打赏了吗?你问问给不给你分成,我砸钱给你送上热门!」 手机砸到鼻梁很痛,江玿皱着一张脸揉了揉,没空回夏术消息。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来了:「这男的谁啊?学长?新生?同班同学?不会吧!今年男生质量也这么高?!」 夏术还发来惊恐托腮的emoji,江玿做眼保健操第二节,揉着鼻梁,拖拉着音调发语音:“这个是陆一帜啊。” 两秒后,记起陆一帜是哪位的夏术敲了个“哦”,然后是一个微信自带的阴险表情。 江玿和夏术提过陆一帜,用言简意赅的话形容他就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这是事实,同年出生,在同一个地方长大,幼儿园和小学都是同班,甚至同桌。加之父母是朋友,且有生意往来,系紧关系绳索的同时,也牵住了两个同龄的小孩。 如果陆一帜初中没有被计划去别的城市拓展生意的父母带走的话,他们大概率还会坐六年的同桌,当六年的同学,然后回到家看老顽童一样的两对爹妈拉开彩带筒说“恭喜毕业”。 不过,现实的情况也没差。 两个人收到杏川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家长们差遣他们出去买东西。买完东西回来,四只手提着满满的零食站在门口,看黑乎乎的客厅蓦地亮起灯,然后是家长们跳出来拉彩带说:“恭喜两位大学生。” 江玿抱拳,将“恭喜发财”的手势演绎出精髓,笑着说:“同喜啊各位爹各位妈。” 陆一帜则无语地扯掉飘到他头顶的彩带条,淡淡评价:“确实惊喜。” 夏术暑假的时候是见过陆一帜的。 他考了驾照,所以理所当然成为江玿的司机。江玿玩到很晚叫他来接,陆一帜明明话里都是不情不愿,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出发了。 他见到夏术只是点点头,没有所谓的招呼和照面。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都是从江玿嘴巴里知道的。尽管他有在努力维持体面,问夏术需不需要送,但他那点不情愿,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 夏术说不用啦,指指身后在夜里仍然锃亮的黑车轿车和戴白手套的司机,友好一笑说:“谢谢你哦。” 然后各自上了车,江玿收到夏术的消息:「服了,这人眼睛里只写了两个字!」 江玿问:「哪两个字?」 夏术说:「你的名字!」 她用敏锐的眼光得出结论,那就是陆一帜只对江玿好。 原因不明。 “说笑吧。”鼻梁疼痛缓解后,江玿对着视频画面照起了镜子。 “阅尽天下玛丽苏小言,我的感觉是不会出错的。” “你的感觉?”江玿皱了一下鼻子,一切正常,“你对陆一帜什么感觉?” 夏术在视频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低低“嘶”了一声,看着照片分析道:“长得倒是不错,蓝颜祸水认证。不过这个眉间微蹙,看起来有点不耐烦,眼神里面杂质很多,是不是经常心事重重的?” “眼神你都看得出来?”江玿重新观察照片,“像素没高到这个地步吧!不过他这个样子,我们一般说是中二病,很常见的。” “那他平时近女色吗?” “近啊,”江玿大声说,“我就是女色!” “那就是没有。”夏术自顾摇头,像医生一样诊断出结果,看视频里的江玿又躺下,“啧”了两声然后说,“像个男菩萨。” - 另一边的男菩萨对这张照片显得尤为平静。 推文的末尾除了照片就是常规的在看和分享按钮,平时不开评论区的公众号今天破天荒开了评论,通过了很多留言,加精了一些感叹号很长的评论。 陆一帜盯着热度很高的几条评论,看网络语言加上感叹号然后收获了很多大拇指点赞。 第一条是“kswl!!!!!!” 室友梁衡突然探过头来,跟他解释:“就是’磕死我了’的意思,或者你把字母反一下,理解成’靠,我死了’也行。” 他移开上半身,用无语的眼神看着梁衡,“我看得懂。” “哦!”梁衡一惊一乍,“原来你看得懂!” 话里讽刺意味十足。他顽劣的一笑,用很经典的男性语言另起话题,拉来凳子坐在陆一帜旁边,“那我来考考你。” “走开。” 梁衡戳着他手机屏幕,划到下面,随机挑了一条,内容是:爸爸妈妈!!!! 梁衡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男生不服输的好胜心总是很容易被挑起,像江玿白天故意问他“你不行了吗”一样。陆一帜从试图脱身远离梁衡,到重新钻回屏幕前只用了三秒。他看着评论里仅有的两个称呼,结合这篇推文的标题——说说迎新那些事第三弹,以及正文里的采访视频有人激动地说哭了。他理性地得出结论。 “表达了他的思乡之情。” 一时间,双人寝内陷入沉默。 “怎么?”他主动问。 梁衡起了身,把椅子放回原位,“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了。” 卫生间的门打开合上,陆一帜忽然清楚地听见了梁衡的笑声。 “……” 他们两个开学前就认识。 陆一帜走竞赛进的杏川大学,和梁衡是在实践比赛里认识的。 他不是热络的人,但分到和梁衡一组,很被动地变成了积极上进的人,解说作品的时候,上场演示的时候,结束和评委交谈的时候…… 各种时候,有梁衡在,他的嘴不会停,陆一帜的脑细胞也不会停止工作。 赛程结束,陆一帜听指导老师夸他整个人抖擞了不少,他追问具体事例,老师说他埋头苦干久了,很多天都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了,或许随机分配的队友梁衡功不可没。 事后一想,这太可怕了,所以散场时趁着梁衡不注意,他赶紧溜回去了。以至于功不可没的梁衡没要到陆一帜的联系方式,但暑假结束一开学,这段姑且能称之为“虐缘”的缘分直接让他们成为了室友。 陆 3. 03 [] 杏川大学军训延后,考虑到上一届因事延迟,所以连同这一届一起安排到学期末的冬季。 新生开学没了军训任务后,课业就提了上来。 开学第一周为了照顾荒废了一个暑假的脑子,老师们有意水水课,和大家聊聊天,重在拉近师生距离。 这一周过得也相对轻松。 轻松之外,也有点离奇。 江玿每天起床雷打不动收到陆一帜的三餐问候。经常是他冷不丁发来一句“吃什么”,她往上翻聊天记录,没看到跟他的约饭了啊! 很突兀,很蹊跷,也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回问号,他又问在哪吃。 杏川大学三个食堂,想偶遇就只有三分之一的概率,相对冒险。 她有时候理他,有时候无视他。 想起头一天陆一帜说监督江玿是他的任务,江玿在心里纳闷:不是吧,吃饭也要管? 陆一帜给她回“马上到”。江玿不明所以地放下手机,和夏术吐槽:“这人多多少少越界了吧!” “越界你还给他发在哪,”夏术不怀好意地审视江玿,“存的什么心啊小江。” “强迫症,”江玿说,“不把话说完就难受!” “哦,是吗。” 夏术意味深长的表情堆起来,正要高谈阔论分析别种缘由,忽然就有人放下食堂餐盘,在江玿身边坐下。 她要说的话卡在嘴边,匪夷所思地望着几分钟前说“马上到”的陆一帜。 这未免太快了吧? 夏术忍不住说:“你这么快?” 话没有歧义,但或许男大学生听者有心。他无厘头地纠正:“三分之一的概率,正好押中了而已。从门口走到这里也用不了多久。” “哦。” “你干嘛吃饭啊?” 神经错乱,江玿想问他为什么纠缠她一起吃饭,却嘴瓢说成了别的。 拿筷子的手一顿,陆一帜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她说:“人是铁——” “好了,行了。”江玿打断他确实如菩萨似的发言,“你吃,你赶紧吃,我们先走了。” 起身时,端起餐盘准备去回收处。刚站直,手臂忽然被轻轻拉住。 夏天里,烘热的食堂开了空调通风散气也依然显得闷沉,高温附着人体,当皮肤接触皮肤,滚烫的热度传递。 更别提是一个男生去拉女生的手。 他轻轻拉住,她动作停住,已经迈开一步的夏术眼看着这幅画面,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在江玿开口前,男生的手一用力,女生顺势坐了回去。 餐盘重新落回桌面。 “等我。”他这么说。 很有眼力见的夏术已经看清此刻局势,没给自己找任何体面立场的台阶,也戳穿这对男女无聊的play。“不走的话我走了啊。” “诶——” “等——” 起身,落座。重复两遍。 江玿扭头说:“你什么毛病啊?” 正常人骂骂也许就改了,不改的话也见好就收。但陆一帜不正常,他上午没课也会摸到江玿的上课教室来,等下课铃一响,惊喜出现,然后问她:“今天吃什么?” 搞得两个女生都很无语。 有时候他自己来,有时候他的室友梁衡也闻着味道来。 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次数多了,纳闷的程度更甚。复盘饭桌上的谈话,不是梁衡说今天多倒霉昨天多走运,就是夏术说该换美甲了,学校宿舍简直不是人住的。江玿负责点头,陆一帜埋头吃饭。 怪异的组合,却常常出现在食堂角落。 江玿认为这或许是小团体的橄榄枝。夏术高深莫测地抱起手臂,摇摇头说:“不止,不止。” “一起吃饭是建立某种关系的前兆。”夏术眯起眼睛,俨然破案的神探,“你有什么思路吗?” “思路的话……”江玿望着空白天花板,想起一了些碎片式的对话。 暑假,她邀约很多,几乎和高中时代的朋友三天一小聚,七天一大聚。几个人伤感地抱头在一起抒发不舍和难过,把情谊说得很重,又学中年男人吹牛皮说着“等我如何如何”之类的大话。 夜晚坐进陆一帜开来接她的车,男生闻到她身上的一点点酒气,很不解风情地说:“又不是见不到了。” 江玿突然激动,“你怎么会懂!” 安抚她最好的办法是顺从她。在开车的陆一帜谨慎小心,而且敷衍。“我不懂我不懂。” “你为什么不懂?”她的逻辑开始偏离对话,“你没朋友吗?怎么会不懂?” 他还是顺着她,抓住她问句里的关键词,语气没所谓地开口:“对,没朋友没朋友。” 闪回的片段像对付压轴大题落下的“解”字和冒号。 江玿醍醐灌顶。 又想到开学前,两对顽童家长摆弄时下重新吹回复古风的DV机,镜头对准陆一帜的时候,他爸陆城提问:“上了大学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瞥了眼江玿,似乎是为了尽快交差,仍然操着敷衍的语气说:“交点朋友。” “好!”他爸一字评价,中肯又准确。 再到江玿在家里反复提问陆一帜,大学生活的真谛是什么?是“多交朋友”! 经过合理的推断,江玿得出结论。 “我知道了!”江玿拍桌站起来。 “我也知道了!”夏术有了自己的主意。 江玿跑出去,夏术用手机联系梁衡。 天际露出灿烂晚霞,女生们的心思燃烧为买定离手的试探。 夏术找梁衡帮忙约陆一帜,就约在食堂后面的围墙。有计划的时候,那点雀跃是藏不住的。申请加入未知计划的梁衡快好奇死了,夏术笑得像练成禁术的黑魔仙,要梁衡凑耳朵过来。“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爱就是要在一起吃很多顿饭。” 理解能力不算差的梁衡却听不太懂,“啥意思?” “你以为陆一帜为什么跟江玿吃饭?”夏术反问。 “饭搭子?聊事情?故意的,或是闲的?” 夏术吐出三个字:“是爱啊。” 听得一头雾水的梁衡被手机铃声拉回神思,电话那头问他过不过去玩,他在心里衡量是留在这里等待他不理解的事发生还是先去玩一会儿,最后因为夏术盯着地面开始没来由的发笑,所以他果断答应下那边。“来,马上来。” 梁衡走了,陆一帜还没到,夏术不禁怀疑这人办事靠不靠谱。 而围墙的另一边,棘手的江玿开动脑筋,绞尽脑汁,原地转着圈圈想解决方案。低头冥思苦想,踩着破碎的夕阳,黄昏将要过度到傍晚,视线里忽然闯入一双干净的板鞋,拉长的影子覆在她身上。 抬起头,是始料未及的陆一帜。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也在这?” 看见对方,他们同时开口。 陆一帜说:“梁衡说你们找我。” “我们?” “你和夏术。” 江玿反问:“夏术?” 他背光而站,霞光在他头顶发出祥瑞和吉兆的寓意。在这一刻,江玿脑子里莫名浮现夏术对他的评价。 那个“男菩萨”的标签,就这样啪唧一下贴在了陆一帜的脑门上。 另一边—— “夏术!” 这道兴奋又肯定的声音来自不远处,但绝不源于此刻相觑的江玿和陆一帜。四处扭头去看,在透光的围墙里,看到了那一头站在路灯下的夏术。 江玿不可思议地扭头,盯着陆一帜问:“夏术?” 他点头,“你没看错。” 夏术很无语,她已经在心里把“梁衡”这个名字和“不靠谱”画上了等号。要谈判的陆一帜没来,半路冲出来一个眼生的程咬金。她好像认识面前这个男生,又好像不记得他。 男生虎牙露出,笑容灿烂,大方地开始寒暄:“好巧啊,在这碰到你。” 夏术笑了一下。 “你在等人?” 她活动起手臂,要面子地说没有,“随便转转。” 男生摸摸脖子,忽然腼腆地低下头,“那个,既然这么巧碰到了,我和你坦白一件事吧。” 围墙那头有动静。杂草折断发出夸张又大声的的音效。江玿眼疾手快捂住陆一帜的嘴巴下蹲,另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 身高差距太大,她揽不住他,于是干脆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膀上按。 夏风一吹,那些折断的杂草冒出新鲜气味,混合湿润的泥土,清香扑过一阵,很偶然带起没来由的心跳加速。 江玿的肩膀很薄,骨头硌着太阳穴。他靠得不舒服,脑袋一动,她“嘘”了一声 4. 04 [] 陆一帜说:“我有点认生。” 江玿收起难以置信的下巴,问他:“你知道我们现在在说什么吗?” “知道。” “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她不信,于是重新组织语言,“你最近老是纠缠我一起吃饭的目的是什么?” 他原模原样地重复:“我有点认生。” 沉默着,话题暂停,江玿大概消化了一分钟,还是搞不懂地说:“你以前不这样的啊!” 他很冠冕堂皇地说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这种话。 “你也知道我不在杏川很久了。”陆一帜提出有力的论据。 “胡说八道什么呢,”江玿拆台,“你哪个寒暑假不回来?哪个假期不是磨到最后一天才走的?” “认生就是这样。我很难适应新环境,所以宁愿在家多待一会儿。” 她咳嗽一声,捕捉关键信息,纠正他:“我家。” 陆一帜被家长带走的那六年里,每个寒暑假都回杏川,空置的房子放青少年一人居住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家长只好麻烦友人照顾。每一个假期,陆一帜都是在江玿家过的。他有自己的专属房间,还有吃饭时列入家庭成员的固定座位,甚至跟随这一家三口每年更新全家福,把自己的身影留在后排小辈的位置上。 他离开杏川没有多久,和江玿也会在固定的假期见面。有变化,但也算不上多大。男生个子拔高,声音转而沉磁。别人说他性格收敛不少,江玿在饭桌下踢了一脚来验证,他从饭桌上抬起头,踢了回来,立马破掉了大人的夸奖,或者说,“幻想”。 一起长大的缘故,所以对于彼此身上变化的捕捉格外敏锐。 江玿得承认,五官长开,他是好看了那么一点,气质形成,相较于其他上蹿下跳的男同学,他是比较讨人喜欢一点。 但是,认生这回事,又从何而来啊? “你家。”他就着江玿的纠正继续往下说,“而且你也知道,我没什么朋友。” 尾音淡淡的,眼睫也跟着下垂。灯光下的陆一帜,似乎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可是提起有没有朋友,别人问他是一回事,自己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江玿怎么觉得……茶茶的。 “你到底想干嘛?”她警觉地问。 “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啊?” 他迅速改口:“呆在一起。” 场面一度沉默下去,幸而烧烤摊的土味嗨歌很大声,才不至于让怪异感充斥的小角落更加离奇。 对视了半晌,片刻后,江玿先移开目光。她像那张比奇堡居民出圈的表情包,一边走一边用嫌弃的眼神打量陆一帜,然后说:“神经病。” - 江玿破案了,夏术却有点彷徨。 她拜托江玿:“能不能稍微开开窍。” 江玿也不迟钝,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于是手臂环在胸口,义正言辞地说:“你难道想撮合我和陆一帜谈恋爱?” “嗯!” 看着夏术冒星星的的双眼,江玿眼不见为净,“你吃点好的吧!” 而她并不当回事的后果就是在别人意有所指的提起她和陆一帜之后,总是了然于心地仰头说一句“他啊”。 落在有心人眼里,好不得意。 迎新推文之后,那张偶然被捕捉的照片发酵得很慢。一开始只是被大家注意到良好的氛围和两张脱颖而出的脸。到后来慢慢有人好奇,窥探,发贴寻人。 最先被找到的是陆一帜。毕竟好看的男生处处稀缺,顶着这样一张难得的脸行动,是个人都会多留心一眼。 然后被找到的是江玿。 女生这边自然是好疏通,带着目的去亲近,再好奇地问出她旁边那个男生是谁啊,一切都水到渠成。 而江玿,对于自己被主动好奇这事得意了好久,也因为能交到新朋友在寝室狂喜了一阵,所以毫无芥蒂,也神经粗到能够脱口而出:“哦,陆一帜。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话里不带骄傲,不褒不贬,很客观地告诉每一个好奇的人,她和陆一帜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等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要扇自己嘴巴说“我这张臭嘴”的时候,她已经被夏术取笑过好多回了。 拿着同班同学交给她的纸条。江玿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新朋友之间互换联系方式的仪式感,兴致勃勃拆开纸条,在添加好友的框里输入号码,刚打到一半,就被纸条的主人焦急提醒:“别拆呀!” 她一脸不解。 “是给你那个一起长大的朋友的。”女生笑嘻嘻地说,“谢谢哦。” 屈辱,忍耐,丢脸。三种情绪交织,夏术见她脸色一变,自动退开了一步,还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这能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啪”的一下,纸条被丢在地上。“忍不了!” 夏术说:“就是啊!” 但想起开学那天邵玉强调了很多遍的叮嘱:“不要起冲突。能动口就不要动手。”以及家长反复交代的“不要闯祸”。 而且说实话,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声音很好听,笑起来更是让人心情愉悦。女孩子拥有一颗见色起意的心是没错,错就错在长了张罪魁祸首的脸的陆一帜。 他是她和美女交朋友的绊脚石,而她竟然是他和美女取得联络的通讯录。 江玿决定迁怒陆一帜。 她给他发消息:「滚出来。」 他没问缘由,安安静静地滚了出来。 艺术学院出门,走几分钟是某学院自营的自习咖啡馆。他们约在这里。江玿到的时候,陆一帜在点单。 手指戳着亚克力的菜单来回滑动,和兼职服务员的女生说:“这个,这个,和这个。谢谢。” 女生手上没有动作,眼神牢牢粘在面前的男生身上。落日的光闯进玻璃内,像面棱镜,折出不同色块里不同滤镜的陆一帜。 主色调为粉红,看得人几乎眩晕。 “你好。” 见女生没反应,陆一帜出声。 “哦哦哦!”她快速回神,低下头去操作收音机,重复他刚才的点单,“这个这个和这个是吧。” 末了,又抬头问:“这个是哪个啊?” 门被推开,风铃一响。他们顺势看过去,江玿径自抱手落座。 陆一帜对兼职的女生说:“麻烦先上芭菲吧,谢谢。” 窗边的空位,隔着玻璃,外面是野蛮生长的绿植和校园梧桐。落日之下,一切都显得很有生命力,骑单车的男生女生来来回回绕过花坛,踱步的情侣手拉着手打卡向日葵花海。 把眼神放到江玿身上,陆一帜落座,问她:“又怎么了?” 重音在“又”字上。 别向窗外的脸转过来,纸条推过桌面。江玿靠回去,交代任务一般说:“喏。” 他不为所动,倒是先问她:“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 正方形的便签纸,四角点缀着可爱简笔画,打开来,中间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笔墨在周围洇开,跑出一小片黑影。 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有点着急。 他看了一眼,拿出手机,“你换号码了?” 可笔迹看着不像江玿的。 “我同学的。” 在通讯录里输入数字的手一顿,陆一帜直接摁了锁屏,手机盖在桌面,叠回那张纸条,又沿着收到的路线推了回去。看到表面一角明显的鞋底灰尘轮廓,他问江玿:“这是什么?你同学的水印吗?” 纸条被翻了个面,在桌上绕道又被推去陆一帜的手边。“你别管,也别问我。收下它,算我谢谢你。” 他不解说:“你同学号码给我干嘛。” “我哪知道。” 得不出结论的问句,破罐子破摔也许是可行的方法之一。 谁知道陆一帜拿起那张纸条说:“那扔了吧。” 江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想着“不关我事”,但他夹住纸条的手轻飘飘松开时,她才叫停:“诶!” “人家都给你了,能不能有点礼貌和教养,好歹加个好友问一句’有事吗’也行啊。” 5. 05 [] 平心而论,陆一帜和江玿在开学后总是无法对线。 他说他的,她理解她的。 眼下这句“回我们的家”并没有歧义,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江玿的家于他而言也的确是另一种意义的家。可江玿脑子里的恋爱频道还没完全转台,对这一敏感又暧昧的说法,决定采取纠正并且大发雷霆的方式。 赶在江玿开口前,陆一帜像意识到了这番微妙的口误,趁着江玿还没给他冠上什么罪名,施施然改口:“哦,说错了。” 她眼神一抬。 “是你家。” 他这么说,泾渭分明地分好你家和我家,反倒让江玿觉得自己刚才想开口说的话显得小气。 她吸了吸鼻子,不自在地“哎呀”了一声,“什么你家我家的。” 心里有咔哒的动静,抛出的钓鱼竿弯曲,忽然有上钩的迹象。陆一帜微微勾起唇角,似乎是为刚才的口误扬了个抱歉的笑容。 然后听见江玿说:“明明我家就是你家嘛。” 他坐在位置上,和站立的女生对视。得逞后,接受了江玿的慷慨。“嗯。那周末回我们家吗?” 看着这样的陆一帜,江玿脑子里忽然冒出“关爱留守儿童”的标语。好像他就是个等待大人回家的小孩,热切期盼着能有人领他回家。 鬼使神差的,恻隐之心作祟,江玿点点头,竟然答应下来:“回……回吧。” 回家的理由很牵强。陆一帜说他有东西忘记带了,非要回家拿。江玿从答应下来到出发回家问了八百遍,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现买不行吗?让江天华和邵玉送过来不行吗?或者等放长假的回去再拿不行吗? 他的回答很坚决,就是不行。 迈进家门的时候,事业型家长还在外面奋斗,发了个红包打发掉周末回家的小孩。与此同时,手机里的语音很大声传出:“冰箱里买的菜要坏掉了,反正你们呆在家里,要不然——” 江玿适时退出软件,中断了这条语音。 能动口的事绝不能动手。这是她妈在开学日告诫她的,所以动手做饭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 只知道吃的江玿脱鞋、换鞋、扑进沙发一气呵成,声音从抱枕传出来,“饿死了,吃什么?” 负责收尾的陆一帜关门,跟在后面把鞋子摆进鞋柜,再把江玿踩歪的地毯扶正,手里拎着两瓶牛奶走到餐桌,“你妈不是说冰箱里还有菜吗。” “菜是菜,餐是餐。”江玿坐起来,煞有介事地说,“这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你不要混淆。” 言下之意是你不要妄图动手尝试,我更不会打下手帮忙。 “什么区别?”陆一帜很好学地问。 “菜是生的,餐是熟的,只需要我们动嘴就好。” “哦。”他毫无感情地一声应下,将手里的牛奶瓶递给江玿。 外面天热,气温升高,杯壁的水珠滑落。 江玿不客气地接下来,咕噜咕噜喝了两口,解了渴,消了热才去问陆一帜:“这哪来的?” “我在信箱里看到的。” “我们家信箱?” 陆一帜点头。 她忽然间抓狂,伸手递出瓶子说:“来历不明的东西你给我乱喝!” “放心吧,”他站起来,沙发塌陷的一角慢慢回归平整,把另外一瓶牛奶打开喝了一口,和江玿说,“大不了同归于尽。” 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泄气的同时倒回沙发,江玿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问:“那我们同归于尽前的最后一餐吃什么?” “我来做饭吧。” 一锤定音似的决定,陆一帜趿拉着脚步走远。 江玿鲤鱼打挺直起身,“陆一帜,你疯啦!” 他没回答。 菜要洗,要切,变成餐前需要经过很多步骤和流程。 江玿是个挑剔的人,是十八年来爹妈手心里的宝,既没吃过苦,也没吃过难吃的菜。当然,学校食堂需要另说。 所以她站在开放式厨房的界限之外,抱着手臂,俨然指挥的教练。 “等一下,刚才那片菜叶子没洗干净。” “诶这葱都干成这样了你还要用?” “肉不是你这样切的!” “番茄要烫一下才好剥皮啊!” 她挑了一大堆的刺,得了空档喘口气的时候,就见洗碗池前的陆一帜扭过头看着她,“要不你来?” “休想骗到我这个廉价劳动力!” 话是这么说,但是目睹过笨手笨脚的男生企图在厨艺完全生疏的情况下徒手打鸡蛋,江玿受不了了。“你给我走开!” 他们两个人做了四个菜。抱着冰箱里的菜不是坏掉就是被他们做烂掉的想法,干脆把能想到的组合都做了一遍。 江玿的颠勺和行云流水的切菜手法都让陆一帜为之震惊。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她舞弄菜刀喊他快点把盘子拿过来。 料理台前手忙脚乱,不是水烧开了险些溢出锅的边缘,就是烫到手摸着耳朵然后嘴巴里不停“嘶哈嘶哈”。 陆一帜赶忙捏住她的手指放到凉水下冲洗。热度降下后,嘴巴里的“嘶哈”也跟着停了。 外面是准备收尾的夏天,高温依然停留。 流过指腹的自来水温热,折出交叠的手指。陆一帜问她:“你知道什么动物受热会吐舌头’嘶哈’吗?” 江玿不耐地说:“闭嘴啊,狗。” 这顿餐的制作过程有点崎岖。做完摆上饭桌已经失了大半胃口。 网络上“做饭两小时,吃饭十分钟”的说法不假,挑着湿哒哒的米粒吃了两口,江玿说她吃饱了。 这顿将就的饭光是看着就胃口尽失。 自给自足适合减肥人士,江玿在心里叹着,果然不适合她,她是要享福的人。 陆一帜给她夹菜,自动过滤掉那句“吃饱了”,用洗脑的语气说:“你很饿。” “我吃饱了,别给我夹菜!” “不,你很饿。” “我不饿。” “你很饿。” “我不饿!” 他继而搬出那句语重心长的警句:“人是铁饭是钢——” “好好好,”江玿妥协,“我很饿,我吃我吃。” 饭后洗碗毫无争议地落在陆一帜头上。 晌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困意频发,思绪沉坠。碳水让身体充满力量,却让脑袋不那么清明。洗碗的水声有点大,仿佛就在耳边。 新鲜初体验的男生用了十来分钟才把他们吃饭的碗全部洗干净。 关上水龙头,仰头倒在沙发上的江玿险些睡着,硬撑着眼皮,吩咐那边的陆一帜:“切点西瓜,我们去院子里。” 江家是栋小洋楼,外面围了个小院子,供事业型的爹妈闲来无事时能在家看看花草,陶冶情操。 背阴处做了推门和榻榻米,外面是接地气的一口大缸,正模仿动漫里洗手钵,氛围感十足。 离开人造冷气,他们开了电风扇摇头。 一下一下吹过发梢和衣领,拂过闷热中的倦意,切盘的西瓜放在小桌桌面上,沁入鼻腔的凉爽催生午后的困意。 榻榻米空间很大,江玿躺下来,陆一帜也躺下来。隔着一臂的距离,江玿摸索旁边做装饰的报纸,分出一张来拍到陆一帜身上。 他欣然接受,展开,像模像样地盖住自己的肚子。 江玿看着他的动作,非常满意地竖起大拇指,“不错。” 她还引用网上很火的梗来点评:“不愧是刻在骨子里的盖肚基因。” 见她磨磨蹭蹭,陆一帜干脆坐起身,抓起她手里的那张报纸,帮她摊开展平,将“盖肚基因”发挥到极致,盖住了江玿今天穿露脐装露出的一小截腰。 “睡。”他说。 午后太放松,她懒得计较或是追究,懒洋洋地模样动画片,说:“好的船长。” 推门移开一小片,让自然风吹进来。 从小到大,他们有很多个时刻在这张榻榻米上度过。 12岁升初中的暑假,15岁升高中的夏天,还有18岁的现在。手脚放松,眼睛很困,脑袋却出奇得清醒。 江玿侧过身,双手叠放枕在太阳穴下,她的视野里是陆一帜的侧脸。 她像任何一次睡不着时问他:“你 6. 06 [] 这一觉午睡醒来,天边已经挂起夕阳桥。 从院子里望出去,小鸟飞过,停留电线,啼叫婉转悠长,这天将要收歇。 脑袋昏重,好像有一千种想法和一万种思绪,到最后都变成密密麻麻的胀痛。 黄昏时刻,伤感情绪最容易起源的节点,看夕阳西下的风景,会有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幸而身边有人,伸手就能够到。 是陆一帜先坐起来的。找手机看时间,对屏幕上显示18:18的数字并不显得大惊小怪,也不像江玿那样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他平静地看着这个对称的时刻,缓缓说:“都这个点了。” 江玿用强大的意志力支撑自己坐好,报纸被子滑下去,摇头电风扇吹得混沌的脑袋更要裂开。 手机上有很多消息和推送,江玿一心二用,检查消息的同时还能自若地接下去。“睡到这个点,晚上可以开派对。” 室内亮度昏暗,屏幕光照在她脸上,空间里只有这一处在发亮。 她查看消息,他起身去醒神。 睡太久了,作息严重混乱,也许今晚会是个不眠夜。 江玿滑过那些冒出红点的对话框,挑出先后顺序再点进去。 邵玉在家庭小群里说牛奶是暑假订的。谁知道当时写错了月份,后来一直没放在心上,到他们两个开学了才发现每天都能收到鲜奶。 江玿不走心地按下语音键说:“幸好幸好,我还以为是来路不明的毒药。” 再是夏术的消息,她说城西有商场开业,请了乐队演出。那是支叫得上名字的乐队,光是livehouse门票价格就突破188了,江玿看到这,眼睛都直了。 她和夏术说:「我要去!」 夏术秒回:「去!」 江玿问她哪里集合,夏术却可怜巴巴发来一张铁窗泪的照片,希望江玿能帮她多看两眼,多晃几下脑袋。 陪同的最佳人选脱离名单,落空的摇滚梦也跟着暗了灯。 手机屏幕亮起来,夏术又发来消息说:「你回家了?那你和陆一帜一起去啊!」 江玿第一想法是馊主意。后面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行。 外面有动静,草坪踩踏,拖鞋趿拉。她从手机上移开视线看出去,门外是欲坠的红日,画出彩虹跑道一样的天空,洗手钵前站着前一刻还躺在自己身边的男生。 他在高密度的黄昏下,身形影影绰绰,像张噪点明显的老照片。手掌合拢接起一捧水,以青春期男生善用的清醒方式往脸上一泼。 捏成团的旧报纸扔出去的时候,正好砸中了他的后背。 回过头,湿漉漉的脸颊还在往下淌水。 鬓边头发湿了,水珠顺着下巴,在白色短袖的领口洇开一片。 他的眼睛像余晖下的星星,借用引力,视线抓住坐着的江玿。 “干嘛?”陆一帜问。 她还是不清醒,脑袋还是胀痛。目光落在某处作为支点,违反定律一样翘不动任何别的物体。她看着陆一帜,问他:“去不去看演出。” “好啊。”他说。 - 车库里停着江天华的几辆爱车。 中年男人出差,挑了最稳重和低调的一款同行,其余车子都当宝贝一样养在车库。 江玿进爹妈房间轻车熟路地拿了车钥匙,拿到哪把就开哪辆。当然,司机并不是她。 偷偷开车这件事他们从暑假就开始干了。刚开始还有点惊险刺激的感觉,生怕被家长捉到教育,后来成为老油条之后,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评价每辆车的性能不同,体验感如何如何。 洗漱完毕,稍加打扮,清清爽爽的大学生趁着黄昏时刻结束前,开车出了这一片。 江玿坐在副驾驶座,手机连接车载蓝牙,放出那个乐队的知名曲目,算作提前温习。 她在给陆一帜科普,那个乐队上过什么节目,取得了什么成就,单曲拿下了什么奖项。 陆一帜听得兴致缺缺,方向盘一打,随口应着:“嗯。哇。哦。” 毫不走心,也毫无感情。 趁红灯的空档,她立马给了他一拳。“有点活力行不行?” 车辆重新起步,男生背靠着座椅,忽然头一歪,按照江玿说的,他有活力地重新捧场:“哇,好厉害。” 像海獭拍手,悠哉悠哉。 却叫女大学生反胃,眼不见为净似的转头向窗外。 星期五的晚上,红色车尾灯堵成长龙,主干道水泄不通。新开商场离家不远,开20分钟的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再走一公里的路。 江玿怨气冲天地问他为什么不停在新开商场的楼下,特地停在这里还要走过去,多此一举。 男生利索地熄火解安全带,眼神转过来,说得理所当然:“这里停车费便宜。” “你可真是——” 他兀自接话:“勤俭持家?” “哈哈。”江玿皮笑肉不笑,“多此一举。” 夜风凉下来,季节变换总算有迹可循。 他们并肩走在小路上,和排长队的各种车辆错身。电动车在过道里按喇叭,江玿停住脚步回头望向他。 车过了,靠边的脚步往中间移动。 陆一帜被她看着,想到开学日那番“脸上有天真和愚蠢”的发言,忍不住问她:“我脸上有帅气还是聪明?” 很无聊的玩笑话,也根本不符合他的人设。 而蝉鸣配合这句玩笑话,让此起彼伏的节奏都变成了无语的画外音。 江玿垂落的手臂抬起。 共享单车打着车龄提醒避让,手臂落在他的手肘间,带着男生往旁边站。 额头上压下重量,粗鲁地被用作梳子的手指顺了几下。 风再一吹,难以言明的心情一并被吹走了。 “头发乱了。”江玿说。 然后轻轻捏住陆一帜的脸,继续道:“脸皮也不见了。要不我帮你一起找找吧?” 话落,她松开手,跑跳着往前蹦哒了好几步。 反应过来的陆一帜大踏步追上去,脸侧有明显的指腹红痕,他扬起手说:“江玿,你给我回来。” 江玿回头挑衅,“你来追我啊。” - 到商场已经晚了。乐队演出的消息放出去,是粉丝的和不是粉丝的都来凑这个热闹,里三层外三层连带着楼层之上的三层都被乌泱的人群站满。 陆一帜说:“走吧。” 江玿不是能吃苦的人,也受不了半点人挤人的委屈。他坚信她这个退堂鼓一级表演艺术家在看到这幅场面后需要个快速合理的台阶,于是陆一帜贴心地放下,“人太多了。” 她瘪起一张脸,哭脸表情向下,委屈极了。点了点头准备要走,嘴里还念叨“就应该早点来”。刚一转身,步子还没迈出去,迎面涌进来一大批举着手幅的粉丝。 霎时间,人流量几乎超过开学日当天的校园。 逆行的江玿被堵住去路,稀里糊涂地被一大群粉丝推进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池里。 她第一反应是伸出手。 立马有另一只手接应。隔着两三个粉丝,手臂伸长拉开距离,阻力也越发沉重,拥挤迫使他们赶紧断开联系。 有吵嚷的粉丝在不爽:“干什么啊?谈恋爱能不能出去,拉个手臂横在别人面前秀给谁看啊!” “喂!你!” 江玿果然一点就着。 “抱歉。”陆一帜大声对不爽的粉丝说,“换个位置。” 长得好看是张万能的通行证。眼下这位粉丝在拥挤忙乱中被陆一帜盯住,辨不清他语气里的冷意,只将现场的火热当成所有人的心情,支吾着答应:“那……那你往这边走一点。” 江玿气的翻个白眼,手背却有道力一紧。 换了位置的陆一帜到了她身后,手臂绕过肩膀虚虚环住。 面对女生冲动的怒气,陆一帜说:“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 那点不爽的心情 7. 07 [] 乐队演出氛围火热,但实在扰民。 高级商场靠近高级居民楼,再好的建筑都挡不住魔音贯耳,吹拉弹唱和嘶吼穿过夜空以及墙壁进入家的空间,让人不堪其扰。 派出所小规模的出警遣散聚众的这一处。 商场开业头一天,热闹尽了,热度也有了。 被一批批放出大门的时候,新鲜空气灌入鼻腔,江玿深吸了口气。 刚才黑暗中猝不及防和陆一帜贴面,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等到理清了情况,她的脑袋里连同被断电的商场一样,重新点亮。 江玿猛然推开他。 陆一帜差点没站稳,幸而身后的人群足以用来支撑。他听见江玿问:“你干嘛啊?” 他平常又冷静地澄清,刚才断电了,他看不清。 事后想起来,江玿耳廓一热。 陆一帜跟在身后,正在和警察同志交涉。 或许是看他们学生样太明显,警察同志用大人的口吻数落了两句:“周末也要看清楚情况再出来凑热闹。这里人这么多,万一发生踩踏,你们这些好不容易考上杏川大学的祖国花朵怎么办?” 他说得在理,陆一帜也老老实实应下来。 警察同志大手一挥放行,他就回到了江玿身边。 想起刚才黑暗中的事,江玿眼神不自然地闪躲,还刻意清了清嗓子。 她突然有点尴尬。 反观陆一帜,他仍然那副轻松又心事重重的态度。 “走了,回家。” 更别提他还喜欢说这么暧昧的话。 “你能不能——” 脚步跟着话一起迈出,停住的瞬间,话也止住。 陆一帜在前面转过头来,手臂后伸,不由分说地揽过江玿的肩膀。安心可靠的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同时越过那点复杂的不自然情绪。 她一下子忘了要谴责的后话。 陆一帜却非要强调那个没问题的答案:“不能。” 闻言,江玿狠狠揍了他一拳。 - 周末过得很快,按照暑假的程序,起床吃饭,浇花浇草,放空冥想。 一天三餐不落下,分别是十点多的早午餐,三点的下午茶,以及十点的夜宵。 因为头一天的午睡,他们果不其然又颠倒了作息。 没事干的时候,江玿随手抓来画纸画两笔。 蜡笔和彩铅平铺在茶几上,越过客厅里的障碍,江玿昂着脑袋去看背阴院子里的陆一帜。 用眼神锁定野生的模特,然后在画纸上随意的涂涂画画。 简笔画用不了多久,江玿上了颜色,还有模有样地在画纸右下角落款名字和时间。 跳下沙发,穿过客厅,一直跑到榻榻米上。 她像个藏不住惊喜的小孩,两只手抓着画纸的边缘,亮给陆一帜看。“看!” 水压很强,稍不留心,外接的水管就不受控制,扭动蛇形的管体,水花喷湿了衣角。 水喷枪朝上时,小型喷泉似的自来水冒出,在阳光下显出粼粼波光。 视线穿越这些发光的、闪亮的水分子,陆一帜看见了江玿手里的大作,还有她得意洋洋的脸。 画里戴遮阳帽的男生被鲜花围绕,手上拿着水管在浇水。留白很多,没有绿树蓝天,更没有其他另外的主角。 但作画人好整以暇地把署名签在右下角,让人莫名觉得这幅画很有价值。 水关了。 陆一帜拍了拍身上的水渍,问她:“给我的?” “你先评价。” 他走到屋檐的阴影里,“帅。” “不要脸,”她顿然失了兴趣,画纸轻飘飘地一抛,说得随意,“送你了。” 摘了遮阳帽的陆一帜笑了笑,绕过半圈院子,从正门回到房子里。 收了画笔和画纸,江玿抱着一堆东西站在客厅,催促说:“收拾一下,我们可以出门了。” 时间不早也不晚,距离夕阳西下还有两个钟头,为了避免人流高峰,他们特地错开了饭点出门。 院子里废弃已久的小仓库被决定改造,目的是为了方便江玿在家创作。 鉴于他们一家三口,江天华和邵玉各自都有阅读室和处理工作的房间,就连陆一帜都能偶尔进江天华的书房查找资料并自习,江玿越看越不对劲,越想越不自在。 她在这个家还有没有地位了? “公平”这个词还能不能实现了? 从高考结束一直到大学开学,吵嚷了两个多月。一开始江天华以“再忍忍,你在学校肯定有画室”为由拒绝了,后来又被江玿以“未来的知名画家登报竟然没有自己的画室可以展示”给说服。 家长左思右想,松了口,决定把院子里那间废弃的杂物间利用起来。 江玿和陆一帜要出去看点小家具。 陆一帜浇花时,她咧着嘴巴画了大概的改造想法,两个人一边上楼一边听江玿说:“我觉得可以买张小沙发,不用太大,我一个人躺就够了。万一哪天我半夜来了灵感激情创作,可能就要在沙发上过夜了。” “哦还有,电视也需要。我可以投屏我喜欢的纪录片,这样有助于我在全艺术氛围里沉浸式创作。” “这个!小冰箱,放这里也很好!再配张桌子,我还得买几块桌布,看心情用它们。” 陆一帜听得好笑,垂头去看她拿在手里的改造计划。 平面空间里,标好了哪里该放什么,用矩形代替物体,还要用箭头引出去,解释说明一大段。 他赞同地点点头,江玿余光瞥见,得意问他:“对吧,我的计划很周全很不错吧?” “嗯,”刚好迈上最后一级台阶,陆一帜站在房间门口对她说,“我觉得你还缺辆拖车。” “拖车?”江玿天真地把头一歪,“为什么?” “方便你哪天想不开了离家出走。” 她反应过来,画纸卷起要去揍人,陆一帜已经眼疾手快进门关上。 江玿在外面喊:“陆一帜,你别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占山为王!” 隔着一扇门,陆一帜却反客为主地催她:“快去换衣服。” 对面的房门紧跟着关上,江玿回了房间。 女生梳妆需要时间,所以收拾完的江玿一下楼,就看见陆一帜已经等在玄关。 男生背对着她,低头在玩手机。 少年的成长迹象格外明显。渐丰的羽翼化作肩胛骨的突起,肩膀变宽,连背后脖颈都感受到蓬勃的生长气。 再往上,是清爽的碎发和脑袋。 在一起久了,很多细节不会注意。 但此刻站在高处一看,一起长大的朋友似乎已经从男孩变成合格的男大学生。 骨骼、气质、连同拍拍他的肩膀再闪躲到一边时,他做出的反应都不同了。 以前他不甘心上当,现在他会抽出那么几秒陪江玿玩无聊幼稚的游戏。 原因不明。 江玿轻手轻脚走到身后,拍了拍他的左边肩膀,陆一帜顺势回头,扑了个空。 “这边啊,傻子。” 转过来,是女生笑嘻嘻的脸还有不规整的领口。 她没穿那些她自诩为艺术象征的奇装异服,挑了件普通的短袖套在身上,下面是条五分裤。 只是定情一看,江玿身上那件白色短袖过于眼熟。 陆一帜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图案商标,愣了两秒,两个人忽然反应过来。 撞衫了! 江玿抱起手臂说:“你去换。” 陆一帜提出疑问:“为什么不是你去换?” “你好意思让我去换?”她强词夺理,“我可是女生诶,换衣服想搭配超——麻烦。” 听到她把“超”字的发音拉长,陆一帜不由得审视她这一身随手抓来的穿搭,眼神狐疑,但也没有抨击她的辩解,只是用时间为自己证明:“我先下来的。” 就和“先到先得”一个道理。 江玿不管不顾地去穿鞋,“反正我不换。” 陆一帜也态度坚决,“我也不换。” 谁都不换,犟着犟着就这样出门了。 大型家居商城离得不算远,比起开车,地铁直达更方便。 他们坐了几站地铁,站在人还并算多的车厢内,频频被人回头注视。 江玿凶巴巴看回去,拿出手机照镜子,也没看到脸上有什么东西。 她像开学日那天一样问陆一帜:“我脸上有东西?” 又想起他很贱的说辞,事先警告:“除了天真和愚蠢。” 陆一帜拉开距离,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得出结论:“有得意。” “得意什么?”她问,“我心态平和,完全没有得意。” “得意你穿了情侣装。” 他一语点破。 江玿无言,默默拉开距离,挡住自己身前的商标图案,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去换衣服。谁知道陆一帜看见她的动作又说:“现在脸上又有不爽,像两口子刚吵完架。” “你这么会比喻,干脆辅修个中文系吧。”江玿横了他一眼,让他不要再说话。 到商城,推着推车,一路跟着引导牌看了桌子和沙发。电视还和家长有待商榷,所以确定完必要的东西,江玿爽快地填了送货单,刷卡付钱。 工 8. 08 [] 陆一帜见过这个男生。 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暑假跟着江玿回她的高中帮她搬东西。艺术生的东西很多,江玿恋旧情结严重,每一张废稿,挤到空管的颜料,以后很有可能用不到的画图工具,这些她都要带走。 陆一帜考了驾照,所以被她抓去当苦力。搬着江玿数不清的零碎物品,穿过走廊,走进烈日炎炎,再放进后备车厢。 在搬最后一趟的时候,艺术楼大厅的转角,忽然有人叫住江玿。 那个男生跑出来,在炎炎夏日里还挂着和煦的微笑。 江玿不太认识他,诚实地说了声抱歉,男生才自我介绍说他们曾经是高一同学,还是借过江玿一只笔的交情。 三言两语唤起回忆片段,过去的老同学自然而然交换了联系方式。得知大学也在同一处,无形之中好像多了份情谊。 他们说了些话,离开时交换了联系方式,被晾在一边的陆一帜冷起脸,催了声“快点”。 回去的路上,江玿翻看这个男生的朋友圈,她一边翻一边说:“他好会记录生活啊。” 陆一帜下意识转头,瞥见她的手机屏幕上划过大段的文字抒发,还有碎片式的生活记录。 看上去是个话痨,也像个到处打卡的旅行青蛙。 绿灯跳转,车辆起步。 陆一帜没接应江玿的感叹,只在心里给那个男生贴上标签:爱听网易云的诗人。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食堂。 男生端着餐盘偶然碰见他们,嘴上说着“好巧啊竟然能在这里碰到”,手上已经放下餐盘,准备落座江玿旁边的位置。 夏术用不得了的眼神看着江玿让她快介绍一下,梁衡接下“好巧啊”这句话说“相逢就是缘”。 陆一帜冷着脸见江玿热情好客的招呼人坐下一起,心里已经把这个诗人从头到脚审判了一遍。 最后得出结论,他是没有自己帅的。 第三次见面就是现在。 灯罩下蚊虫飞舞,影子光圈里的黑点飞速移动,像那个男生小跑到他们旁边站定。 江玿原本的倾身动作站好,看见男生说:“哦,是你。” 她显然是忘了男生叫什么名字。 男生不在意的笑了一下,爽朗地自我介绍:“我啊,赵逾。” “刚买完东西回来?”他自说自话,还要做好人好事伸出手,“看起来很重,我帮你拿。” 而全程被忽视和冷落的陆一帜始终一言不发,看这个男生的独角热清戏能演到什么时候。 三次见面,从头到尾,他从来没关心过江玿和陆一帜的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猜测,也许他不在乎。 从道高一尺的维度上推敲,也许是他自觉胜算更大。 赵逾提过江玿腿边的购物袋,笑容饱满地问:“你家在哪?我帮你拿回去。” 热情、阳光、还乐于助人的男大学生,反观陆一帜,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突如其来的反差让江玿难以适应,她急忙去抢那个购物袋,力证自己可以。 赵逾也不松手,一来一回当跷跷板一样推拉。 陆一帜是真的很无语,走到几步外的垃圾桶,把江玿没吃完的冰淇淋先扔掉,又折返回来,用沾了融化膏体的手指加入购物袋的争夺之中。 他看着赵逾说:“不麻烦你了。” 江玿也跟着说:“对对,不麻烦你了,他可以。” 他们两个穿着一样的衣服,挨得很近,总是在一起。 这是赵逾对陆一帜的印象。 赵逾也认得陆一帜,眼下有了说话的机会,仍然用马力十足的笑容问好:“哦,是你。” 他在学江玿说话,不知道名字只用人称是最伤人的。他不愧是诗人,懂得活学活用。 陆一帜攥紧购物袋,懒得跟他废话,一转身说:“再见。” 临了,还要叮嘱江玿跟上来。“江玿,快点。” 慢半拍的江玿说了声“来了”,和赵逾挥挥手,用最普通的方式作别:“学校见啦。” 跑到陆一帜身边,看他面色不佳地提着两大袋东西,江玿很体恤地问他:“是不是太重了吃不消?” 他不做声地往前走,也懒得理江玿。她这样脑热又没警惕性的人,迟早要吃苦头。 这么想着,陆一帜低低“嗯”了一声。 台阶一放,江玿抱起另一个购物袋,傻傻护在身前。 “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赵逾啊?” 陆一帜眉头微蹙,“我喜欢他干嘛?” “没让你喜欢他,”江玿说,“相逢就是缘,你也可以和相处相处的嘛。” “敬谢不敏。” 快到家了,最后一个路灯,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光圈,陆一帜停了脚步,转过身。 他平时没那么多话,很多事情也无所谓,但今晚好像有气要出。黑暗中,月光盈盈,照亮面对面的男女,陆一帜说:“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也没那么想和我相处相处。” 江玿疑惑的“嗯?”了一声,然后感慨:“怎么会!” 她看不出来。 赵逾的笑容是满分,行动力也是满分,面对陆一帜同样客客气气地认出他来,除了没机会互通姓名,他已经算非常的礼貌得体了。 陆一帜的话有歧义,江玿有点分辨不清。 她说:“我觉得他很热情,虽然你是顺带的,但是每次碰到,他都会好好的和你打招呼。” 反而是陆一帜,没礼貌的转身说“再见”,还急忙把她拉走。 “是吗。” 他无所谓地反问一句,得到江玿的肯定答案,继续追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为什么? 陆一帜也不太明白。是因为他和江玿总是在一起,还是他和江玿穿了一样的衣服,所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她筛选带着目的接近的人?或者是江玿面对那种精明的眼神总是表露出的天真和愚蠢让他分外抓狂? 原因同样不明。 陆一帜轻叹了口气,只能用一句话堵住江玿的好奇,“再问就不买新衣服了。” 她立马换了表情,亲亲切切用怀抱着一袋子杂物,用手臂去撞他,“我不问了。陆一帜最好,新衣服万岁!” - 家长在星期天凌晨到家,本来打算轻轻进门照顾年轻人的作息,没想到凌晨的家里还是灯火通明。 江玿和陆一帜坐在餐桌前吃泡面,平板放在桌上,屏幕上放的是恐怖电影。 情节到达高潮时,身后大门解锁的“咔哒”声配合恐怖氛围。 江玿大叫起来。 刚进门的邵玉也大叫起来。 慢了两步跟在身后的江天华抄起院子里的扫把跑进来喊“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只有陆一帜是平静的。 看清来人是自家爹妈的江玿仍然用大嗓门吐槽旁边不为所动的陆一帜:“你是机器人吧!八风不动,坐如钟!” 他看了眼暂停的屏幕,故弄玄虚的恐怖画面都模糊了,看不出真真假假。陆一帜说:“这个不吓人啊。” 邵玉进门把昼夜颠倒的人赶回房间。 “几点了!还在楼下吓人!”没适应两个人已经上了大学的家长脱口,“作业写完了没?有没有要家长签字的,江玿,背首《陌上桑》听一下!” 江玿落荒而逃,留陆一帜收拾泡面残局。 邵玉拍拍心口,江天华把扫把放回院子里进来,看这两碗泡面惨剧,“嘶”了一声,问陆一帜:“还有吗?” “……” 邵玉和江天华各有各的事业。 一个是专心经营珠宝品牌的主理人,另一个是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打进杏川市场的企业家。 深夜回来,赶走年轻人,还要了他们两包时髦的泡面,挥挥手让陆一帜也快回去睡觉。 临上楼前,家长还记得要维系亲子关系,经历了一趟为期半个月的出差,仍坚持不懈要在隔天送他们回学校。邵玉说:“明天我们送你们回去,早点起床,一家人坐下吃顿好的。” 陆一帜应了好,踩着拖鞋上楼去了。 凌晨了,他没什么困意,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门缝边漏出一点点楼下的光源,老房子隔音没那么好,但是外面的人动静很小。 睡不着的时候容易想很多事情,宇宙奥秘,未解之谜,身边的鸡毛蒜皮,大事小事全都列入神思的范畴里。 陆一帜忽然想到了家的概念。 他好像有两个家,一个是自己的家,还有一个是江玿的家。 童年的很多时光是在江玿家度过的,邵玉和江天华习惯了这种模式,经常是把“一家四口”挂在嘴边。 这个形为一家四口的家庭,拥有两个繁忙的青春期学生,还有两位各有事业的大忙人,能够凑到一起吃饭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得了空邵玉就要安排一次 9. 09 [] 大一课程的安排会把专业课集中到上午,通识课放到下午。 江玿的班级经历了上一周望穿教室、坐等思修老师的情况,班长一去交涉才发现,学校排了这节课,但没同步到老师的课表。 现在是老师没空,他们也没人管。 重排课表,这个班的思修课被塞到了其他学院的大课里。 上课铃一响,江玿看到陆一帜也不觉得奇怪。 上次拜托她送纸条的女生坐过来,说等了一个周末都没等到好友邀请,问江玿纸条送到了吗? 江玿翻开书说,“送是送到了。” “然后呢?” 她安慰女生:“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这种性质的事情发生的多了,大家自然而然把陆一帜视为铜墙铁壁,即拿不下,又靠不近。基于此,很多人就想着算了。 并且在发表放弃宣言时都会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江玿。 江玿手臂交叉护住身前,莫名其妙地问:“干什么?” “你小心点吧。” “我小心什么?” “陆一帜这种,一般来说不是gay就是走深情路线的,而且是已经锁定目标的那种。” 江玿压下眉毛说:“那关我什么事?” 末了,反应过来,她手上比划着着急解释,旁边的夏术已经拉着同学的手在进行“英雄所见略同”的相握了。 江玿的解释无人在意,想起陆一帜那句有道理的“越描越黑”,干脆也就算了。 上思修课的时候,梁衡会跑过来先占位置,陆一帜慢悠悠走进来。以江玿为中心,夏术连同两个男生会挨着她坐下。 她有时候会捂住脑袋发问:“你们没别的地方坐了吗?” 陆一帜翻开书,眼皮也不掀起来地说:“认生。” 梁衡则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说:“我也是!” 吃饭他们也会坐在一起,固定的四个位置,四个人,陆一帜坐在江玿旁边,夏术坐在江玿对面,梁衡在对角线。 没有人在意身为中心位的江玿的忍耐,大家各说各的,汇报选修课多无聊,课余生活多丰富,以及生活区偏僻小门出去有条很热闹的小吃街。 江玿忍无可忍,放下筷子站起来,制造出不小的音量。 “够了!”她说。 大家的嘴巴停下来,目光往上,看着一脸愤慨的江玿。 然后又听见她说:“带我去!立刻马上!” 垃圾食品无罪,能提供能量和情绪价值就值得表彰。 那条小吃街上多是拉着餐车出来的摊贩,闻着比食堂饭菜香,看着也比食堂饭菜香。在家里一直被灌输健康饮食想法的江玿,此刻抛开“路边摊等于不健康”的公式,快活地奔向各个摊位。 支摊的商家摆放了小桌板和椅子,几个人围坐,江玿点单。 葛朗台难得阔气,大手一挥请大家吃顿路边摊的烧烤。 夏术一边发出“喔”的声音,一边拿纸巾擦桌面,“买彩票中奖了?上个星期还说要攒钱买这买那的。” “哦,那些啊,”江玿说的爽快,“陆一帜帮我出了大头。” 就是那天是家具商城买的零碎小东西,陆一帜结的账,所以她省了好多生活费。 一起长大的好处之一也许就是不太分你我,她和陆一帜之间也不太计较这些。 更何况,他那天答应给江玿买新衣服,江玿毫无负担地收下之后还借口说他每天找她吃饭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困扰,在那之后的好几天,她的伙食费都一并被包揽。 “靠!”梁衡一拍桌,纸巾弹跳腾空,然后落回桌面。 夏术被他吓到,问他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梁衡瞥了两个女生一眼,凑近陆一帜耳语:“所以我叫你去上网你说没钱,全都花在江玿身上了是吧!” 陆一帜一根手指推开他,“上网有什么意思。” “上网没意思,”梁衡盯着他,忽然轻声一叹,峰回路转地感叹:“青梅竹马有意思。” 青梅竹马。 这个形容过稍微有点偏离,差强人意。 江玿说:“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梁衡问:“有区别吗?” “说’青梅竹马’很暧昧啊。” 夏术吐槽:“说’一起长大的朋友’就不暧昧了?” “我都把朋友两个字点出来了,怎么会暧昧?”江玿睁大眼睛,“况且这是我跟陆一帜达成一致的形容。” “什么时候?”夏术问,“总不能是彼此见面的第一眼先确定关系,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然后再安心一起玩吧。” “就,”江玿没理会吐槽,想了想,“开学前。” “哦!我知道了。”梁衡突然顿悟了一样。 “那我也知道了。”夏术紧接着说。 根据她阅尽天下小言且书龄超过十年的经验,这种同居、青梅竹马、开学的戏码通常会出现一个很重要的桥段。 而夏术作为江玿的言情小说启蒙者,当然明白她会按照程序走到哪一步。 梁衡显然也是圈中人,“嘶”了一声,算命先生一样开口问:“你是不是让他在学校别说认识你?” 江玿惊了,“你怎么知道?” 夏术继续接上:“你是不是还说别人不问就不提,有困难发微信联系?” 江玿错愕,“你怎么也知道?” 梁衡:“只可惜一张推文照片让你们的计划泡了汤,不得不面对这段避不开的青梅竹马关系。” 夏术:“还得帮人送电话号码,安慰别的女人被拒绝是正常的,身为青梅竹马却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众矢之的。” “……” 江玿出声喝止:“我说你们两个够了啊。当事人还坐在这呢,造谣起码也等当事人走了先。” 梁衡戳穿此刻挂着笑的陆一帜,“你看这位当事人是介意的样子吗?” 陆一帜说得和气,“感觉像在动物园。” 无厘头的描述,却让众人在三秒后反应过来,“说我们像猴子是吧!” 夏术撸袖子,江玿拦人,梁衡一边用手臂模仿舞步动作一边说:“你们不要再打啦!” - 饱餐了一顿路边摊,回生活区时,食堂门口正在布置百团大战的摊位。 四个人下午都没课,就沿着热闹的摊位逛了一路。当然,主要还是江玿和梁衡兴致冲冲,夏术和陆一帜跟在他们身后。 话剧社的社长是江玿和夏术的学长。当年校考时还点拨过她们俩,现在大老远看见两张熟悉的脸,唱山歌一样吆喝:“玿啊,术啊,哥在这啊!” 能回应这般热情的不是普通人。至少夏术是这么认为。 面对面的摊位过道人很多,江玿踮起脚来挥手也不算显眼,拉着拖油瓶一样的其他三个人,一路拖到了话剧社的摊位前。 “学长!” “江玿!” “好久不见!” “要来我们社团吗?” “好啊!” 一来一回不足以构成三段的对话里,加入话剧社的决定就这么草率做下了。 江玿手臂张开,介绍身后的三个人:“这是我的朋友们。” 学长开心地点头,一并问:“都一起来吗?” “不——” “我——” “别——” 这些几乎只算的上音节的话通通没机会开口,因为江玿□□地一锤定音:“没问题啊!” 与此同时,身后又传来惊喜且熟悉的声音。 他叫的是江玿的名字,陆一帜却无声地撇撇嘴,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赵逾抱着几本书走过来,退后一步看帐篷顶头的KT板上写着“话剧社”,笑起来说:“你要进这个社团?” 几个人之前在食堂打过照面,梁衡对他有印象,“相逢就是缘”的想法又冒出去,上前去想亲切地认个兄弟,脚下却被陆一帜一绊。 他回过头,始作俑者毫无诚心地道歉:“不好意思。” “哦,”了然地抬起下巴,露出理解的笑容,梁衡拍着陆一帜的肩膀,哪都不去了,“明白,明白。” 江玿元气地“嗯”了一句,但没擅自把赵逾拉进社团名单。 学长见赵逾人模人样,这会儿正摸着下巴思考犹豫。他觉得有戏,招人的kpi或许能突破往年,报名表都递出去,忽的被坐下来的梁衡截住。 “社长,”同样是笑容灿烂的男生,梁衡看起来却更憨一点。他指着陆一帜对学长说,“他来,他不能来。” 社长满脸 10. 10 [] 手心里有水汽,额头顿然开始冒汗,这是紧张的信号。 他们没有对视,陆一帜在看外面。 心跳跟着压门声起伏,仲夏夜里,分不清是热到肾上腺素急剧上涨,还是多巴胺悄然分泌。 总之心跳很快,江玿也有点慌张。 门外的人没叫出口那声“江玿”,探头看了两眼,没看到任何人影,无果后折身而返。 陆一帜放开了她。 江玿像扑腾回水里的鱼,大口呼吸,也大声骂人:“神经病,陆一帜,做贼啊?” 说着,江玿还给了他一脚,一连串发问:“躲谁啊?仰慕你的学姐?还是倾心你的同学?” 陆一帜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澄清说:“第一,我们专业男女比例严重不均。没有仰慕我的学姐。” 他压下一根手指,“第二,也没有倾心我的同学。” 煞有介事的解释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反常的疯子。 “第三呢?”江玿狐疑地看着他,等待接下来的答案。 他说:“第三,你刚才踢得那脚还挺痛的。” “那你知道刚才你把我按在门上有多痛吗?” “很痛?” 她点头,“超痛!” 陆一帜去掰她的肩膀,企图将她转身去看她后背,江玿还在夸大其词刚才那声“咚”的疼痛程度。 剧院一个暑假无人光顾,积了不少灰尘,大门上还有冒出头的木屑,江玿转过来,轻轻的“呲啦”一声。 她喋喋不休的音量盖住了布料划破的声音,但陆一帜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异样。 摁亮手机屏幕,好在她常被人认定为“奇装异服”的装扮有很多出奇的设计,比如现在这件在背后设计了双层面料。 呲啦划出悬挂的布条,还有片赫然的污渍。 很显然是从久经打扫的大门上蹭的。 陆一帜沉默了。 一时间,再多狡辩都敌不过俱在的物证。 陆一帜清了清嗓,“看起来挺好的。” 江玿却不信,压低声音,难得很平静地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 他甚至上手拍了拍。 “陆一帜。” “嗯。” 江玿转过来,张牙舞抓地正要发作,信他破绽百出的这句“没什么”还不如随意发泄一下。 倏地,剧院大灯骤然亮起。 像片美丽辉煌的新世界,但着实让人下了一大跳。 和咳嗽的声音一并出现的,是舞台上拿着三把扫把的社长。 “咦。”越过观众席之上,目光停在大门口准备掐架的两个人,社长说,“你们在那干嘛?快下来啊!” 衣服的事暂时被放了放。 江玿苦叫一声,认命地走下阶梯,陆一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看划破的布条晃荡、起伏,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 很不幸,迎新小会的内容是入社第一次活动。而每届迎新小会不变的主题就是——清理。 美其名曰清理浮躁的内心和跃跃欲试的盲目自信,实则是分发工具打扫一遍剧院。 再说得好听些,先和剧院建立深度联系。 陆一帜的脸很臭,江玿的表情也没好到哪去。不过社长夸了他们几句守时、讲诚信,江玿就和领到大红花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支着扫把立正站好,就差敬礼说“yessir”。 期间看见江玿转身,社长还摸不着头脑地问她:“你这是新潮流?”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穿搭,笑得灿烂,“对呀,我很喜欢今天这套。” 闻言,陆一帜脸色更差了。 不情不愿归不情不愿,规矩归规矩。 江玿下指令,这个带进社团的拖油瓶陆一帜竟然意外的好使。 她指观众席,他任劳任怨迈了台阶上去。 她说舞台有好多灰尘,他就带着扫把和畚箕去清扫干净。 江玿百思不得其解,心事重重又不受控制的男菩萨像吃错药一样任人摆布,却也不敢多用,生怕这是个新型的消费陷阱。 而被江玿使唤的陆一帜歇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她背后那块布条,心虚地吸了吸鼻子,问江玿:“还有哪里要扫吗?” 江玿俨然头顶写满问号的Max表情包,跟他说:“你吃错药了?” “锻炼身体。”他无厘头地回答。 “我怕了你了。” 女生抱拳,实在不敢踏入消费陷阱里,看着差不多的剧院,潦草地认定完工。 完完全全当了甩手掌柜的社长已经离开,在“话剧强强强”的微信群里犒劳辛苦的江玿和陆一帜,一人打赏了一百块的微信表情包,被众人无语地回了一串句号。 潦草的完工,用社长留下的钥匙认认真真锁了进后台的门。 学校的路灯像珍贵的萤火虫,永远隔层纱一样朦胧,简称中看不中用。 假借系鞋带落后一步的陆一帜再去观察江玿衣服后悬挂的布条和污渍,仍然大面积又牢固地沾在衣服上。 轻飘飘的,走在夏日傍晚仿佛应景的垂头枝柳。 好像也没那么难看? 陆一帜擦了擦鼻子,似乎被传染了江玿的天真,以为盯久了这片污渍就会自动消失。 反应过来才发现,江玿今天穿的衣服面料轻薄,所以弄脏程度透过布料一眼可见。他也记得,这件衣服是暑假的时候江玿加了两百块从别的买家手里抢到的。 他还记得,刚才江玿说很喜欢今天这一套。 教学区到生活区隔了一条斑马线。 等行人红灯的时候,马路的昏黄路灯照下来。看得清的,看不清的,全都在这一刻曝露在光下。 这个点没下课,来来往往的人还不是很多。 但只要有人站在身后就能看到那片与众不同、别出心栽的“设计”。 绿灯跳转,他们在生活区分开,准备走向各自的宿舍楼。 陆一帜犹豫半天,叫住了转身的江玿。 “你记得我们有个暑假一起看的电影吗?”陆一帜说,“里面有句台词是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 “《小时代》啊,”江玿一下子反应过来,“说这个干嘛?”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 她做出常做的无语表情,眉毛一拧,看他越发奇怪。 “回去吧。” 转身回宿舍,刷卡进宿舍楼,哼着歌走楼梯,一直到进了寝室门,敷着面膜的夏术看见了她背后独树一帜的设计,调侃问:“你换风格了?” 另一边的陆一帜接到江玿电话,那边怒吼着宣布:“你死了!” - 赔罪的方式有很多种,可陆一帜只会用最原始的那一种。 砸钱买东西哄人高兴。效果却适得其反。 撇开被路人看了一路不说,那件衣服江玿多花了两百,也就意味着并不是批量生产的市面货。 相当于报废的 11. 11 [] 一起长大的人难免竞争。 从西瓜的第一口争到试卷上的最终得分。他们输赢掺半,在相互陪伴的童年里,视彼此为最大的对手,偶尔也觉得是天敌和克星。 基于此,在大小事上低头都很难。自尊不允许,争抢好胜的劲头只会越挫越勇。 道歉是稀罕事,主动求和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江玿在心里暗爽,表情也忍不住得意起来。 赵逾走到她身边。装看不见的本领在这一刻无法奏效,所以陆一帜叠在江玿手上的手指被过来的男生轻轻移走。 毫无分寸的,又令人恼火的。 赵逾说:“怎么动手动脚的?你都已经犯了死罪了。” 死罪当然是开个玩笑,他的语气也轻松到像在开玩笑。 眼睛看过来,暗藏刀锋的心思完全掩不住。 陆一帜的手指粘腻,趁着被拉开,于是往旁边甩了甩。 江玿探测氛围的雷达一向不太准,只当赵逾过于死板,例行公事一样将“死罪”的说法下了定论。 她说:“什么呀,都是说说的。” 况且她刚才已经打算原谅陆一帜了。 “什么死罪不死罪的,呸呸呸,天天把’死’挂在嘴边不好。” 笑眯眯的眸子没敛去,赵逾转过头说:“那我们去吃饭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去了个认生的陆一帜,来了个热情到无边界的赵逾,熟稔得贯彻好上一任陆一帜的角色,把“一起长大”的这份情谊和关系落实到底。 他真觉得取代了陆一帜,也真的觉得坐稳了江玿身边的位置。 拖着女生的手肘要出门,江玿别扭地回头去看。 陆一帜站在那,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等等!”江玿拖住脚步,对这种逾矩的拉扯有些抗拒,语气为难,“我好像……不是很饿。” “那怎么行?!”赵逾像个劝说吃饭的大使,颇有点刚开学不由分说带着江玿去吃饭的陆一帜的味道,尤其他还说出了陆一帜总说的警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到点了,多少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提画笔呀!” 他说得有理有据,江玿半推半就的笑容被利落的忽视。 冰淇淋没吃完,拿到手上化作一团。 指尖空了,那支可惜的冰淇淋还是被陆一帜拿走扔掉。 指腹黏糊糊的触感让人难受,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习惯了在家饭来张口的样子,江玿把手一伸。 陆一帜拉住了她。 不同于手腕和手肘,拉住手掌,掌心交握时,会有股奇异的力量涌入。 他们是成年人了,很少像小时候那样不顾时间和场合地牵手。男生女生需要避嫌,而手是第一道关卡。 这一刻,主动的人自愿摘掉一颗闯关成功的星星,折身而返,像屠龙城里的骑士回头去找公主。 赵逾拉不动江玿,嘴上还是侃侃人就该吃饭,还得按时吃饭,碳水对人体的好处以及身体健康的重要性。 上升到这个程度,旁边的人仍不为所动,他转眼去看,江玿猛然被一道力气带走。 一个踉跄,差点以罗曼蒂克的方式跌进陆一帜怀里,她警惕着刹车,却忘记了还牵在一起的手。 陆一帜把她拉了回来,明知故问:“你去哪?” 江玿也说得理所当然,“我没去哪。” 明显不被当回事的赵逾皱起眉头,“你们搞什么?” 牵在一起的手被抬起。 他们各自沾到了冰淇淋融化的膏体,在交叠的皮肤上涂抹成粘合剂,粘住江玿和陆一帜,也粘住他们一开始没有拿出来用的标签。 陆一帜学江玿的语气,也说得理所当然:“搞青梅竹马。” 便利店的电子播报音响。 衣袖带起清爽的空气,门开了,夏末的热意涌入。风穿梭,脚步轮换,留赵逾一个人站在便利店内扒着玻璃窗户。 他的眼神不解且愤怒,嘴唇翕动,像一只卡住的玩具鹦鹉。 江玿回头看,但手上被用力地拉住。 抬头看是陆一帜的侧脸,背景是绿树蓝天。 距离开学日过去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再打同一把伞,也出不了很多汗。夏天即将过去,大学生活发生改变。有意想不到的角落正在酝酿惊喜,所有一切都变得新鲜、变得有意思、甚至变得脱离轨道,像陆一帜说的这句“别回头”一样。 她佯装没听清,“你说什么?” “跟着我就好,不用回头。” - “跟着我就好,不用回头?”坐在他们来过的那家咖啡厅里,江玿上半身压住桌面,靠近翻看菜单的陆一帜,“你看言情小说补课了?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玛丽苏的话来?” 他调转菜单方向,推到江玿面前,“你吃什么。” 江玿没理菜单,“是不是私底下练过好多遍了?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他自己说自己的:“松饼和奶昔吧,我直接帮你点了。” “过瘾吗?有没有小说男主的高光落到你头顶的感觉?” “少冰吧,好像去冰也做不了。” 江玿不满拍桌,“喂!陆一帜。” 声音太大了,其他桌的同学纷纷看过来。 兼职生以为呼叫点单,拿了小笔记本和笔跑过来。 陆一帜报了几个菜名,兼职生收回菜单又跑走。 他像江玿一样把手叠放在桌面,慢了好多拍才回应她刚才叫的名字:“听到了。” “你真没意思。”她撇撇嘴。 他却一本正经地开始细数自己的功劳:“我解救了你。” “你只是把我带出来了,”江玿争论,“路见不平的初级阶段而已,用’解救’太过了。” 末了,江玿闲闲地补充:“而且真男人的做法不是你这样的。” “那是怎么样?” “真男人会动拳头。” 法治社会,人人都在提倡能动口就不收手。江玿还是我行我素的作风,也始终推崇直接行动会在她这里占上风。 陆一帜说:“你希望我打他?” “我不希望!”她赶紧澄清,“我的心愿是生活在没有暴力的社会。” 陆一帜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拆了桌面的湿巾擦擦手,把已经洗掉的冰淇淋的手指又擦了一遍,点点头,认可地说:“好的,下次我会这样做。” “……”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饭点,这家咖啡厅上餐速度并不快。江玿撑着脸侧,挤出了一小堆肉,用叉子顶部轻轻敲打桌面说“好饿”。 陆一帜反问:“你刚才还说不是很饿。” “刚才是我不想和他一起吃饭。”她放下叉子,捧着自己的脸,问陆一帜,“你有没有在我脸上看到为难?是个人都在我脸上看到为难了吧!” 他忽的别开眼,“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人情难做啊!我们是高中同学,还是借过一支笔的交情,人家对我这么热情,摆明了要和我混熟,我直接泼盆冷水多不好。万一他是个记仇的,下次整我怎么办!但是和他吃 12. 12 [] 高中的时候,江玿和夏术在画室说话,提着桶路过的同学不小心滴了滴墨在江玿的画纸上。那是个男生,看起来斯文,但话里嚣张。 他没有和江玿道歉,反而用没洗干净的画笔在她的纸上涂抹两下,无所谓地说:“画龙点睛听说过没有?我来给你露一手。” 说实话,他们算不上相熟,所以性格向来风风火火的江玿先是起身去掀了他的画板。这的确是不成熟的表现。男生斯文的外表在这时开始显露原形,他用食指指着江玿,粗鲁地说:“你有病啊!” 接下来,江玿在众目睽睽下给了他一拳。 年少时不太懂事,把鲁莽当作真性情。开学日那天邵玉一提起来,其实她自己都在脚趾扣地。 事后由家长赔罪摆平,夏术摇着头啧啧两声,让江玿不要这么尖锐,小风波而已,看到人起码牵牵嘴角笑一下,表面上要过得去。 她笑起来很甜,和挥拳头打人时完全反差。也因此被打的男生总觉得她还揣着什么不好的意思,自觉又惶恐的远离她。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江玿终于悟到笑容有多大的魅力,就有多大的魄力。 她用笑容获取了很多信任,就像海域上唱起歌的塞壬,没办法不让人信服。 但是眼下,她真心实意地道谢,甚至大发慈悲地将旧恨一笔勾销,却换来陆一帜一句:“你别笑了。” 笑容垮掉,江玿把擦嘴的纸巾一丢。“狗咬吕洞宾。” - 邵玉和江天华出差回来后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江玿之前订的沙发和桌椅到了,这对中年夫妻决定自己动手。 清理掉杂物间里没有用处的东西,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之后,江天华还买来油漆刷了墙。 挑的是保险的白色,来给灰扑扑的房间打底。刷过之后,整个房间的亮度提高好几倍。 再把到的沙发、桌椅和画板搬进初具雏形的画室里,其他部分都没动,留给一直兴致冲冲又跃跃欲试的江玿回来动手。 她是在上课的时候收到消息的,破旧的小小杂物间爆改为干净明亮的画室,江天华还手作了一块门牌,挂在门把手上,写着“江厉害专属”。 “江厉害”是江玿自己给自己取的别名,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一定会出现这个名字。 例如他们四口之家的群聊名称就叫做“江厉害占山为王”。 手机震动几下,陆一帜拿起来看。 置顶的“江厉害占山为王”的微信群出现消息红点,他点进去,看见家长拍照发上来的爆改杂物间。 江天华说其他部分等他们回来自由发挥,除了半夜唱摇滚之外,其他的事他都不会插手,年轻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江玿在群里一边倒地欢呼“爸爸最好,爸爸最棒,爸爸全天下第一”。 邵玉适时插进话来,说客户送了新开餐厅的招待券,家里的大学生可有口福了,还醋意横飞地内涵:“嗯嗯,世上只有爸爸好。” 话里话外都是中年人幼稚地博眼球招数,江玿立马转换了态度,抱住她妈的大腿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接着,就是类似于吉祥三宝一样的来回拉扯对话。 陆一帜看着刷屏的彩虹屁消息和表情包,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自己给自己修改了群备注为“家主”的江天华在群里艾特他:「大学生有口福咯。」 江玿损他:「不要装酷了,出来大快朵颐吧!」 邵玉发敲打的表情,江玿回一个捂嘴表情。 台上老师在讲抽象的情感和机械的联系,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注意力放在热闹的手机屏幕上。 梁衡见他不专心,凑过来问他在看什么。 他说没什么,却也没按灭屏幕。 工科专业的内容繁杂,他们习惯了线性思维。做某事前要预设好结果,也要有完备的planB,可是现在,一束阳光照进教室窗口,热闹非凡隔着屏幕将他融于一处。 他忽然觉得在幸福里。 毫无根据、莫名其妙的。 - 学校为了分流吃午饭,特地划分了各学院的错峰下课时间。 江玿早了十分钟下课,摸索到陆一帜的教室门口。 十分钟过去,出来的人见到江玿,无不“喔”起声来起哄。 陆一帜的同学她没怎么见过,但从梁衡嘴里听过都是一群爱插科打诨的愚蠢男大。 听见“喔”的起哄声,江玿从手机上移开眼神看过去,轻飘飘地说“哦,你们啊”,然后扬起灿烂的笑容打了个招呼。 感谢迎新推文,现在两位主人公身边的人没有不知道他们关系的。愚蠢的男大们只当江玿是陆一帜的好朋友,或许也有人在心里觉得他们在年龄上是正儿八经的兄妹。爱屋及乌的同时,看江玿也慈爱了起来。 更别提江玿笑起来很甜,礼貌周到,简直暖到人心里去了。 大家乐于给她投喂,也乐于把插科打诨的劲用在她身上。 一来二去就混熟了,男生们勾肩搭背去吃饭,江玿换下表情,惊恐地在心里感叹:都谁啊? 陆一帜磨磨蹭蹭落在最后出来,梁衡扒拉着陆一帜的肩膀在劝说他去尝试校门外新开的那家店。 江玿站在门外,抱着手臂跺着脚,像个不合格的二流子。眼睛下三白露出来,看见姗姗出门的两个男生还在聊吃,重重躲了一下脚,先用“喂喂喂”吸引注意,再开口说:“两位少爷,我等你们半天了。” “你等我们干嘛?”梁衡眼睛亮起,喜出望外地凑上来,还用对称的代称叫她,“江玿千金。” “有事。” 陆一帜收了手机,把两本厚度大约超过一元硬币的课本一同交到了梁衡的手上。他学着江玿的话,对梁衡说:“有事。” 单单“有事”两个字,比直白的“不告诉你”更具诱惑力。他们神神秘秘的单独行动,藏着掖着,让人想入非非。 “说!”他一只手臂搭一片肩膀,哥俩好地把自己架在江玿和陆一帜中间,“去干嘛?家事公事还是私事?夏术去不去?是不是故意丢下我?” 他们四个人吃饭的小分队在陆一帜第一次被判“死刑”的时候暂时解散,后来加入了个没来头的赵逾,梁衡怎么吃怎么不是滋味,干脆自动脱了队。现在这对“青梅竹马”又重归于好,四个人理应回到没头脑们和不高兴们的状态,一起出动,一起觅食。 这是梁衡心里的理想状态。 陆一帜撇开梁衡的胳膊,把江玿也拉了出来,很冷酷地丢下一句:“你猜。” 他们拔腿跑了。 走廊像没有尽头,一直蔓延到远处的绿色山坡和绵绵云朵。天晴,风好,江玿没有回头去看梁衡的表情,只把幸灾乐祸留给拂过脸颊的空气。 她洋洋得意地说:“他们知道的话要后悔死了吧!” 陆一帜回过头,煞风景地说了句风凉话:“万一是我们后悔呢。” 江玿拉下脸说:“你盼点好的吧!” 校车停在校门口,穿了红色马甲的志愿者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杏川大剧院”。 江玿和陆一帜一前一后上了车,带队老师从车上下来一吆喝:“还有要走的吗?没有就开车了!” 无人回应。 校车门关上,慢悠悠调转方向驶离校园。 前一天晚上,话剧社社长神秘兮兮地把江玿约出去。他背着手站在图书馆大厅里踱步,神态和身形都像极了苦大仇深的高中教导主任。 江玿收敛大摇大摆地姿态,真觉得自己仿佛犯了什么大错。 她小跑到社长旁边,客气又礼貌地说:“社长,你找我干啥?” 社长手一抬,示意她等等。“还有个人。” 社团开小灶?社员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前辈摆架子压榨大一新生? 这些想法从江玿脑内飘过,以为会等来时髦靓丽的话剧社前辈,或者长相洋气又受人喜欢的社团老师。 没想到来的是陆一帜。 他们两个站在社长面前,画面莫名有点像受到早恋处分的少年少女。 社长像模像样清清嗓。江玿倒吸了口气,只觉得教导主任训人的即视感更强了。 社长从身后亮出两张票,一人一张交到了江玿和陆一帜手里。他背着的手交叉放在身前,态度殷切,还带着温温柔柔的微笑,和刚才苦大仇深俨然两幅面孔。 这就是话剧社社长的超能力吗? 江玿在心里吐槽。 陆一帜问:“这什么?” “奖励。” 江玿正反看了看话剧票,摸不着头脑,“奖励什么?我们连社团活动都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开展过。” 社长娓娓道来:“话剧社入社第一课’清理’的规矩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是没几个人真的能坚 13. 13 [] 陆一帜要给她什么,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总之,江玿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校车停在杏川大剧院门口,大家三三两两结伴往剧院里走,带队老师看票清点人数,和工作人员寒暄几句,赶在开幕前也找到位置坐下。 高雅艺术进校园,旨在培养学生的审美情趣和艺术鉴赏能力,也丰富了校园生活。 社长给他们买的这出话剧是根据当地知名企业家亲身经历改编的创业故事。江玿在车上查了评分,看了简介,刚落座时还兴冲冲地和旁边的陆一帜说“一会儿别打扰我”,看了不到一半,昏昏欲睡在座位上,用手臂拱拱旁边的人,“在演什么?” 陆一帜目光聚焦舞台,很无直白地说:“看不懂。” “那你看这么认真?”江玿打了个哈欠。 “我在走神。” “你觉得这个有意思吗?”她在问他对话剧内容的评价,话外之音却有另外一层意味。 陆一帜听出来了她想走,“我们走吧。” 毕竟她刚才在车上查评分的时候,看到有人打了一星,还写评语说“第一次看戏被烂到中途离场”。她觉得高雅艺术再烂也烂不到哪里去,没想到人家说的是实话。 也没想到陆一帜上车前那句“万一是我们后悔呢”一语成谶。 江玿抖擞起来,“走!” 猫着腰离座,顶着众人好奇的眼神,愧对卖力的演员,这两个人在观众席上悄悄开溜。 剧院里只有舞台上的光亮,映照在观众眼里,人人都是瞳孔发光的猫咪,像片混沌又诡异的星河。 迈着台阶,一步两步,江玿做贼一样把腰弯的很低,陆一帜却大大方方又松松散散地手插口袋走出去。 数不清大概走了多少级台阶,登顶要到大门,江玿回头确认陆一帜的距离。 站在门边的工作人员小声问:“要出去吗?” 江玿点点头,也小声说是的。 却不料将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手腕被人握住了。 江玿先是挣了两下,嘴上说:“陆一帜,你干嘛,反悔了吗?” 然后缓缓转过头,顺着擒住手腕的那只手看过去,才发现不是陆一帜。 赵逾面带笑容,坐在最后一排的过道边。他没有装作意外地说“嗨”或者“好巧啊”,反而吃惊地问:“你要走了?” 他还说:“刚演到这个老总创业未半呢!” 江玿尴尬笑了两声,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转了转手腕对赵逾说:“这么巧啊……你也在这。” 人在尴尬时是会下意识跑进舒适区域里的。江玿扭过头,将身后的陆一帜视为她的舒适区域,干巴巴笑着,还像下楼热身遇见邻居一样,以平常的口吻问他:“你说巧不巧,哈哈哈!” 陆一帜却站在她身后的两级台阶下。背着舞台光源,手伸进口袋,一身休闲,又仿若寒光四射镀成他这尊冷冰冰的身躯和那张臭到不行的脸。 巧合太多,很难不让人疑心来者到底有什么目的。 说到底,还是课太少课余时间太多。不然赵逾也不会三天两头往江玿眼前钻,更不会无孔不入地像只勤劳俘获的小蜜蜂。 陆一帜看他很烦。 赵逾站起来,爽朗又活力四射,自顾自说:“那我们走吧。” 落后后面的陆一帜走上来,为这场看似“不期而遇”的意外开路。 工作人员拉开门,修罗场见到天光,看好戏的人似乎也豁然开朗。 走出剧院,外面阳光炙热。 在江玿单方面的尴尬交流和赵逾单方面殷勤的沟通里,始终扮演旁观者的陆一帜站在一边。 江玿向他靠近一步,赵逾就向江玿迈进一步。 陆一帜就像个风筝线盘自动收线,收到江玿退无可退,没了后路。她的手臂挨着陆一帜,然后挥起手掌放在自己面前,在自己和赵逾之间格出一点社交的空间,她喊着:“停停停停,你别过来了!” 一张嘴停不下来的赵逾顿住,也跟着闭了嘴。 陆一帜事不关己的模样松动,低头瞥去一眼。 江玿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话剧。” “高雅艺术进校园?” 赵逾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之前没看出来你也有这种高雅艺术啊。”江玿干笑两声。 “我是看你——” 意识到不妥后,赵逾主动噤声。 沉默蔓延的室外,热气被冷氛围浇湿,烦躁滋生。 江玿说:“那不然我们先走了。” “等等!”赵逾犹犹豫豫,然后指了指旁边和江玿说,“借一步说话。” 江玿先是去看陆一帜,赵逾也跟着她去看陆一帜。三人的会面,陆一帜仿佛是个大家长,得到点头批准,江玿才能跟赵逾借一步说话。 陆一帜眯眯眼,往屋檐下的阴影里迈开一步,发话:“不能走太远,也不能动手动脚,就三分钟,说完回学校。” 他们拉开20米的距离,陆一帜就抱着手站在屋檐下盯着那处。 赵逾借了一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摸摸后脑勺。 “怎么要走了?你不喜欢这出话剧吗?” 江玿回头看看剧院大门,“就……不太感兴趣。” “哦。”男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啊?”江玿下意识反应。 赵逾说:“我就问问。” 她没说话,手掌摊开放在额头上遮阳,一双眼睛盯着赵逾,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对话中断了,尴尬持续蔓延,赵逾抿抿嘴巴,“江玿,你该不会……很烦我吧?” 典型的绿茶发言,但是今非昔比,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一点就着、爱动手、又毫无同理心的江玿了。 听到赵逾这句,脑子里的下意识反应是:“怎么会!” 末了,真想给自己的嘴巴来一掌。 接着,赵逾又是一番公式化的发言:“我就是想和你交朋友。我看你们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我还挺……” 他停顿了一下,瞟了江玿一眼,缓缓接上:“挺羡慕的。” “羡慕什么?”江玿不觉得他们每天都热热闹闹的,也没解读出他这句话里的“你们”还包括夏术和梁衡,只当赵逾在说自己和陆一帜,“我那是没办法,陆一帜认生,我得照顾他。” 她说得同样非常直白。话音刚落,脑袋里冒出“可恶”的音效。她跟陆一帜学坏了,直白到给人一记重击。现在竟然当着赵逾的面在炫耀他们的友情,而这位说着想交朋友的男大学生脸色忽的变差,但仍然维持着体面说:“哦,这样。” 江玿点头,“对的。” “那我们……?” “我们也可以交朋友啊。朋友也有不同的类型和相处模式,不过我想问你。”她盯着赵逾。 “你问。” “你是在跟着我吗?这次,还有上次。” 这次是在剧院,上次是在便利店。 赵逾埋下头,日光打在他的后背,勉强蒸发出少年人独有的踌躇。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脚下踢着不存在的石子,支吾道:“我以后——” “以后不要跟着我了。”江玿直接说,“我觉得很冒犯,也很反感。” “对不起。” 因为觉得冒犯和反感,面对这声道歉,江玿还没有心大到能当即反应过说“没关系”。 她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对话该怎么进行,晃悠着视线看到了等在阴影里的陆一帜。他食指和中指并拢,搭在自己的手腕上点了点,是提醒她时间到了。 那是她的舒适区域。 江玿长舒出一口气,开口时把责任全都推给了陆一帜。“时间到咯,我要走了,陆一帜一直在催我。” 张开手臂,模拟滑翔翼,她在阳光下飞奔到另一处阴影中,最后一步,跳到了陆一帜面前。 “走吧!”心下松了一口气,连语气都雀跃了几分。 “他呢?” 他难得好心地顾到其他人。 江玿说:“他想静静。” 陆一帜转身,嘴角不可捉摸地扬起弧度,被江玿偶然捕捉。 走在阳光下,不发烫的温度让这一天的糟心事都变成虚无。江玿背着手一蹦一跳,问陆一帜:“你笑什么?” 他睁眼说瞎话:“我笑了?” “不,你哭了,”她说,“哭得特别高兴。” - 他们从剧院出来没回学校,拦了辆车去了当地的建材市场。 生活气十足的市井小巷,各店铺门头从以前的一家一个样到如今统一了样式,街道干净不少,秩序也紧跟着进步。 陆一帜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 江玿伸了个懒腰说:“带你找找小时候的记忆。” 当然,这是胡扯。 她主要还是把他当作免费的劳动力、拎包工、以及可靠的伙伴。 14. 14 [] 家里没有人,信箱里放着两瓶被晒得温热的牛奶。 陆一帜说不能喝了,江玿拧开瓶盖说很香啊。她把瓶口递过去,他顺势闻了一下,一股酸掉的奶味。当即就要反胃。 倒掉牛奶,他们洗了瓶子,抽出新买来的一枝花插进瓶口。 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上报家庭群。 江玿找了个背景佳光影好的角度拍照,发到群里,像摇头晃脑的兴奋小狗一样求夸。还煞有介事地艾特了全体成员。 家主江天华回了一串大拇指,邵玉发手捧脸颊要流口水的表情包。 末了,又提醒江玿:“这个杯子要洗干净放信箱里还给人家的。” “……” 鲜花重新移到矿泉水瓶里,摆在榻榻米最显眼的地方,江玿换了身粉刷匠的装扮,帽子反戴,下楼时“yoyoyo”的一股饶舌歌手范。 她下楼,他恰好收起手机准备上楼,擦肩时还不忘问她:“今晚回学校还是明天早上?我拿点东西。” 眼神错开,逃避的意味明显。 江玿没给出答案,见他行色匆匆地三步并作两步,她停在原地,伸手抓住了陆一帜的衣服后领。“跑什么?” “没跑啊。”稍一用力,拿回自己衣服后领的主导权。 江玿狐疑地看着他。天开始暗了,各种纷呈的异象在准备惊喜,天光变得璀璨又梦幻,照进窗户玻璃里,看得清的看不清的全都罩上朦胧的纱布。 颗粒度很高的画面中,陆一帜猜想背光的江玿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她眯眼是因为她怀疑自己信口开河。就这样持续了几秒,她打量完毕,犹如憋着终极大招的超级马里奥。事实是,她的装扮也的确像超级马里奥。 陆一帜没来由紧张,“有事?” “走啊,刷墙去!”她忽然爽朗一笑。 但陆一帜见不得那样的笑,他只觉得这是和那个无孔不入的诗人学坏的臭毛病。于是转过身,指着她身后涌入光源的客厅窗户,发出“啊”的小小惊讶。江玿转头,他抬脚跑走。 声东击西之后,那个清爽无负担的笑容紧接着消失。 逃避可耻但有用,用处不超过三分钟,江玿还是闯进他的房间,把愕然又抗拒的陆一帜拉出去刷墙了。 陆一帜的童年过得马马虎虎,有色彩的记忆几乎都是和江玿在一起。因为后者喜欢冒险,像她的父母一样喜欢亲力亲为,自己动手丰衣食足。 她喜欢行动力强的游戏,比如消耗体力的球类运动和户外类的登山活动,也会因为广告语宣称女生也有力量保护自己而去报名散打课程。所以她在高中时给人一拳的行为并不是无迹可寻。 行动力太强的直接表现是她很容易获得快乐,也很容易发现快乐。最主要的是,她喜欢拉着身边的人一起快乐。 陆一帜被拖到杂物间,江玿嘴里哼着歌,不管不顾身后的人怎么挣扎,怎么试图开口。 给他带上同款不同色的帽子,再强硬地要求他穿上土气的围裙。陆一帜脸色难看得厉害,江玿却如鱼得水地和稀泥一样损他:“拉个脸给谁看啦。在家里不要这么装。男子汉大屁股,流汗不流泪!再说了,这里没有仰慕你的学姐,也没有倾心你的同学!把端着的架子放放啦。” 旧事重提,尽管他解释过了,但她明显没放在心上。 陆一帜再次强调:“没有仰慕我的学姐,也没有倾心我的同学。” “哦!”快乐的粉刷匠在研究手机里的刷墙技巧小视频,头也不抬地继续,“那这里也没有你冷着脸要吓跑的赵逾,赶紧把正常的表情换上!” 提到赵逾,陆一帜无声地砸了砸嘴,澄清:“我没有要吓跑他。” “哦!”快乐的粉刷匠抬起头来,忽然惊恐,“那你是要弄死他?” 陆一帜很纳闷,纳闷江玿作为艺术生的理解能力,也开始质疑她的敏感度和想象力。 她为什么总觉得这些行为的出发点是赵逾? 为什么不再多设想几种可能? 她是迟钝还是笨,或者是位高一阶的段位玩家? “我为什么要弄死他?”陆一帜问。 “我觉得你们两个像山里的老虎,但是一山容不了二虎。你看他不爽,他看你也烦。” 陆一帜开始刷墙。油漆颜色是江玿挑的,毕竟是她的画室。饱和度很低的蓝色,在滚筒刷上均匀上色,然后转移到雪白的墙壁。对于自己的负面评价,他没那么在乎,反而引导话题走向,突然问江玿:“因为谁?” “啊?” 她摘掉了超级马里奥的帽子,宝贝地挂回了置物架,拿旧报纸做了个结实的小船帽,先盖在了陆一帜的头上。 头上换了帽子,陆一帜无心顾及,他重复问题:“一山容不了二虎,你觉得因为谁?” 之前的话题在反复刷墙的动作早就过掉了一茬。陆一帜重新提起来,江玿不得不重新连接脑电波,可她对不相干事情的记忆表现出鱼的属性。忘了起因和经过,面对这句引导性的问题,她上半身后移,眉头一紧,头上的报纸小船帽险些要掉。 她把小船帽扶正,看着陆一帜,不确定地大声反问:“总不可能是因为我吧?” - 陆一帜学人工智能,是一个融合了工科和理科的交叉专业。他们专业男生居多,女生数量少至个位数。 他走竞赛入学,趁着别人准备高考的时间提前自学了部分专业课程。作为佼佼者,他在刚开学时受到老师提问脱颖而出。 也因着好看的脸蛋和身边自来熟的梁衡,受到班级同学的欢迎。 理解力和感悟能力有一部分是天生的,他的确优秀,也不需要用实质性的言语和证据来证明。女同学问他借笔记,他说没有。旁敲侧击约他去实验室观摩学长学姐,他冷漠地说不必。 男同学把手搭在他肩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他不着痕迹地脱开男同学的手臂,只记得和江玿约在了二食堂。 还有人求他帮忙上大课点个到,平时都是哥们儿,这点小忙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陆一帜想起江玿说多占两个位置,她和夏术会迟到几分钟,点名的事让他务必解决。 他回绝那个哥们儿,说“不好意思”。 讲先来后到也好,说他自恃过人也可以,有时候眼睛长在头顶,不乐于低头,也不乐意顺水推舟。 没过多久,人气跌了,风评也变得平平。 不过他没什么所谓,反倒是梁衡在寝室里抱着手臂,围住陆一帜绕了一圈。 “干嘛?”他态度有点差。 “你要不要这样啊!”梁衡数落他,“区别对待太明显了!他们说的果然没错,你只对江玿一个人好!” 这句话里带有泄愤的成分。 陆一帜停了敲键盘的动作,转过脸。 眼中平静,无风起,无浪涛。理所当然地看着梁衡,他把心里那句奇怪的反问说了出来:“不对江玿好对谁好?” 一时间,堵得梁衡说不出话来。他用手捂住脑袋,受不了地嚎叫:“无语!你这到底是拳拳父女情,护她周全不肯放手,还是阴暗的仰慕之心啊?” 梁衡吐槽:“看不出来你这么情深意切啊。该不会真的喜欢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