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1. 弟弟 [] 得知窦平宴归家时,窦姀还在窗边绣花①。 窦姀今年十五,是窦家最不受重视的庶女。府里真心待她的人,一边手都数得过来:一个是她的亲娘马姨娘,一个是弟弟窦平宴,一个是...... 如果仔细想想,好像找不出第三人了。 九岁那年,窦姀曾被一个道士算过命,说是“天命不详”,与老太太命格相克。从那时开始,便遭人唾弃。老太太厌恶她,连带着府里上下的丫鬟婆子也轻看她。 于是,她就被送去乡下庄子住了两年,十一岁时才重回窦家。 没想到刚回窦家没两年,老太太就病死了。 窦府许多人都觉得是她克死的。兄弟姐妹们冷落她,避她如蛇蝎,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窦平宴了。 窦平宴是她的弟弟,正房大娘子嫡出。说是弟弟,其实也没小几岁,与窦姀是同年所生。 窦平宴可是整个窦家的眼珠子,最最风光霁月的存在。 他自小聪慧识学,上进好读,年纪轻轻便过了乡试。三个月前跟着叔伯外出游学,终于也要回家了。 入了秋后,一天比一天要冷。窦姀的绣工很好,寻思给弟弟绣个寒冬用的暖帽。 只是她一个时辰前去管事那儿领些做帽的好毛皮,却被人赶了出来。 管事的婆子看都没看一眼,一口便回绝:“这些毛皮主君、大娘子都紧着用,哪有多余的份额给姑娘您呢?” 窦姀人微言轻,没有办法,只能离开。 黑夜,梨香院的屋里透出暖光。 窗前的案上燃了盏滕花烛台。窦姀坐在案边,针线都还在手,却对桌面的琥珀、松绿玉犯了难......这些玉石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原本准备绣好,嵌在暖帽上的。现在没有绣帽子的毛皮,该怎么办呢? 正寻思之际,院子门前忽然有人喊道:“二郎君来了!” 她抬头之间,便见一人步履生风进屋,轻轻唤了声,阿姐。 … 窦平宴这趟从苏州回到江陵,一路车行,风尘仆仆。傍晚刚赶到家时,天又下起毛毛雨,沾得他衣袍微湿。 窦姀即便早知道他要归家,真正见到人时,不由神识一怔。 好久没见了。 从盛夏到深秋,三个月过去,他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好像又有偏差了——他长高了不少,现在将将高出自己半个头,容貌眉眼越发的清俊。只是眼下有淡淡青痕,可见并没有睡好。 窦姀性情懒散,旁人不喜欢她,她也不爱多说话。可对于弟弟却是不同,听到他快到家,已经盼望了好几天。 她假装不认识,探头来来回回瞧了半晌:“这是谁家小哥啊,好生脸生,怎么从前没见过?” 说完起身,转头便要招呼人来沏茶待客。 窦平宴连忙拉住手臂,目光却停来,轻轻一笑:“我回来了,阿姐欢喜吗?” “不欢喜。” 窦姀半开玩笑地把针线往桌上一丟,也不看他,“这么久没回来,怕是寻见什么漂亮妹妹了罢?” 窦姀一说,他也连带着笑。 窦平宴捡起她的刺绣,上面绣的是一双鸳鸯。他认真瞧了瞧,淡然笑道:“早知道阿姐也不欢喜我回来,我犯什么傻,见过母亲之后,偏要赶着来见你,真真是真心付错人。” 姐弟两个感情很好。 窦平宴待她,比其他几个姐妹要亲厚些。 其实更小的时候,窦平宴远不比现在这样能说会道。儿时的他沉默少言,不爱理人,却乐意和她这个姐姐多说几句……窦姀想,或许因为自己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庶女,他看旁人怠慢轻贱,便多了这些怜悯之心。 窦平宴这趟从苏州游学,带回来许多只箱笼。 他说有好东西要给她看,话音落下,便见两个小厮抬着一口大箱笼进来,足有半人高。打开,有各种丝线,绫罗绸缎。贵价的金丝银丝倒还另说,更甚者是不常见的珍珠丝。箱笼里还有难寻的芙蓉绸、青?面。 窦姀只一眼,一时愕然住:“这些......得费上多少钱财?” 他却微笑,“苏绣的名声冠天下,听闻绣巷卖出的染线有百种之多,阿姐又擅女红,我便寻了这些。但收下无妨,两个姐姐要议亲了,我也给她们带了不少,母亲不会说什么。” 窦姀是窦家的第四女,上头还有三个姐姐。 大娘子没有生女儿,三个姐姐和窦姀一样,也都是不同姨娘生的。 大姐在前年出嫁了,嫁的是江陵世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年方十七,都比窦姀大,正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今早有媒人上门相看时,窦姀的亲娘,也就是马姨娘,特特催她去给大娘子请安奉茶。 窦姀哪能不懂马姨娘的心思? 之前马姨娘便老耳提面命地说:女儿家这辈子的落脚无非找个好郎君、好归宿,像你大姐姐那样。正是因为你爹和主母不重视你,自个儿才要更加卖力地往上爬!姨娘的话,你知晓了没? 可惜窦姀偏偏是个不上道的人。 无论马姨娘怎么唠叨,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今早马姨娘为了让她在媒人跟前露露脸,非逼着她赶在前头给大娘子请安。 主屋里有她两个议亲的姐姐,大娘子和媒人在里头谈笑。窦姀不想落了刻意,索性便躲在屋檐下,拿一根树杈挖蚁洞。 等到日近中午,媒人走了,大娘子的丫鬟瓶翠看见她,问:四姑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窦姀这才抬头,慢悠悠说:姨娘让我来给大娘子请安。 瓶翠愣了一下,看看这大日头......请安?瓶翠想了想刚离开的媒人,顿时明白了点东西。 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嗤笑这四姑娘真是个傻不愣登的,马姨娘想让她来露脸,偏偏她胆小如鼠,人走了才冒头。 瓶翠回头,就把这事跟大娘子说。大娘子一边吃着茶,琢磨了会儿,也觉得傻得可笑。 这厢窦平宴回来,窦姀很高兴,拿出上个月攒下的好茶招待他。 她出屋,先唤了两声春莺。 春莺九岁时候被买入窦家,是梨香院的丫头,跟着窦姀有五年了。 今晚很奇怪,窦姀找不到春莺,又没在梨香院看见马姨娘和婆子们的身影。 她们都去哪儿了......? 窦姀怕弟弟等久了,索性自个儿先行。 夜风靡靡,她把灯笼放在一旁,烧起陶鼎。正扇着炉火,身边忽然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儿。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阿姐,别忙活了,我来。” 窦姀揺了揺头,表示不用。窦平宴却偏拉着她的胳膊起来,取过手里的竹扇, 2. 逃亡 [] 横陈地上的婆子尸体......和马姨娘惶恐急切的神色,窦姀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害怕不已。 姨娘是不是杀人了! 马姨娘把她的手抓得很紧,并没有多解释的意图,拽上窦姀就往外走。 他们梨香院坐落在窦府最西边,出去没几步路就是角门。 往日的角门都有六个小厮守着,今晚这时候却没人。 窦姀被马姨娘拉得踉踉跄跄,心头害怕,话都来不及问,马姨娘从袖里掏出钥匙,利索开了锁,一把拽着女儿出了门。 天色很黑,屋檐下的灯笼高高照。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有个驭马人坐在前板等候。窦姀刚辨认出此人是张伍,是主君常用的马夫,就被马姨娘推着上了车。 马姨娘也进来,随后探头轻轻一喝:“快走!”张伍得了信,立刻扬起马鞭,驶车飞奔。 马车驶得极快,窦姀起先没坐稳,脑袋栽倒马姨娘怀里。马姨娘紧紧抱住她,“姀姐儿,姀姐儿,我们母女俩能不能活就看这回了!” 窦姀现在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发懵地从姨娘怀里挣出来,甚是惊惧地看她:“你......你是不是犯事了?苗婆子为何倒在地上?姨娘,你别吓我,你是不是杀了她......” 马姨娘脸色发沉,点点头,又摇摇头。 眼见窦姀急了,马姨娘立马撇清道:“不,我没杀她,苗巧凤只是被我药昏了。姀姐儿,我是杀了别人!” 马车飞得不稳,马姨娘的声也跟着颤:“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老太太尤为信鬼神。你九岁那年,家里来了个算命瞎子,说你不祥,险些就把你带走了!后来是我找了个新的算命道士,偷偷顶替了他,这才保下你的,只是送去庄子住了两年!” 庄子的那两年浑浑噩噩,有多苦,怎么熬过来的,窦姀如今已是不堪回想。 可她仍旧一头雾水,问:“跟这有何相关?” 马姨娘恨恨咬牙:“后来那新道士在我身上发现了点东西,一回回向我索钱,先是五十两,再是一百两、两百两......这回竟是想要五百两!若我不给,他便要把我偷汉的事抖落出去,让整个窦家都知晓!我、我只能杀了他!他死了两个月了,现在官府快要查到我头上,只怕掩不了多久!” 窦姀听到最后一句,神魂一震,仿佛被雷打了般。 车舆一晃一晃,木窗被帷幔遮得严实,丁点气都不透。里头没有灯笼,昏暗寂寂,只有两人彼此交错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头胀,好像活着梦里一样,一时回不过神,气也忘记喘了。 马姨娘瞧这愣愣的神情,知道话突然,生怕女儿吓傻在半路,急忙拍她脸颊。窦姀好半晌才回味过来,呆呆地问:“姨娘,你跟谁私通了?” 马姨娘不说话,唇抿成一线。 马车还在飞快地跑,窦姀脑袋嗡嗡,不敢置信地靠在木枕上。 她还有个哥哥,窦平彰,大她六岁,已经迁出梨香院住了。马姨娘也把他当眼珠子疼,今晚跑路却没带哥哥,只带了她...... 窦姀倏地意识到一骇人的事—— 哥哥是家里亲生的,而她不是窦家的女儿! 她不是,她不是.....原本以为,别人嫌自己天命不祥,已经是很糟的事了。没想到这样糟的事永远没有下限,她竟不是窦家的女儿。 窦姀不敢信,想求证姨娘是不是,可是到口的话却像瘪了气的球,问不出来。哪能料不到结果呢?都是不尽人意的。 “姨娘,”最后只有这么怔然地一问,“那我是谁的?” 就在此时,车舆剧烈晃动,张伍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后头有人追来了!绫玉,咱们得换道走!” 绫玉是马姨娘的名,窦姀都没见过爹爹这么喊过她。然而这个马夫却能唤得如此自然……当中苟且简直明了。 马姨娘沉着脸掀开帷幔,往车窗外望,后头追来的人马卷起尘土,声势浩大。 那些追兵看不出是窦家的,还是官府的……但无论落到谁手上,都是死路一条。马姨娘想了想,当机立断道:“换第二条道,往长平街的方向去!” 江陵不同于别的州县,就是江河多。窦姀知道,长平街的尽头有个乘船的古渡口,自前朝开始就有了,来往漕运,热闹非常,迎四方货物。 而马姨娘想要长平街去……无疑是想去码头,乘船离开。 天上又下起毛毛小雨,打湿了整个江陵。 现在窦姀还僵坐着,意识到即将要和姨娘离开江陵,有些措手不及。马车驶得太快,摇摇晃晃,突然“砰”的一声,一枚玉珏从她袖中掉了出来。 窦姀弯腰,却被马姨娘先一步捡起,塞进她手里。 马姨娘瞥了一眼玉珏,“这是宴哥儿的吧?” 窦姀点点头,收入怀里。 “难得他待你有这份心,我记得这玉珏还是他出生那年,主君特地跑去观音山求的。府里的主子下人都势利,他倒是少见。” 马姨娘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窦姀便想起屋檐下,窦平宴一边认真烧水,一边说,“这个家里,阿姐与我相依为命……我们姐弟要在家中相伴一辈子……” 窦姀很清楚,若是今日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江陵了。整个中原多少州县,车马倥偬,所行又是山高水远,不管要去哪,他们姐弟俩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吧? 张伍驭马的手艺很好,在街巷中七弯八绕的,就甩开了追兵。马姨娘再往窗外探,已经看不见后头黑影了。 马车在江前的码头停下。 杆上黄灯高挂,浩荡的江面飘起濛濛薄雾。寂静夜色下,江面停泊船只有很多,有商贩漕运用的楼船、平船,也有许多叶竹筏小舟,只是没怎么看见船家。 马姨娘很是急切地拉女儿下马,但是一下来,人却愣住了。 张伍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抬眼眺望,奇怪道:“那赶船的徐老三呢?怎没瞧见人在哪?” 天上还在下着毛毛小雨,窦姀眼睫被水珠沾湿,沉得张不开。 她现在仓皇无措,不停用手揉着眼眸,时不时望望烟雨的江面。 马姨娘久看不见人,索性急道:“没准是停哪儿了!时辰不多了,我往东走找找,你往西走找找,找着了咱们会头!” 说罢,马姨娘似是又想到什么,把窦姀往张伍跟前带了带,一咬牙道:“姀姐儿交给你!你是她爹爹,又懂些皮毛功夫,比我能护得住她!” 窦姀不安,急忙想牵姨娘的衣袖,可是马姨娘已经提步往东赶了。 “姨娘...”窦姀的眼泪蓄起。 容不得她急,张伍只很快看来一眼,没有说话,拽住她往西走。 张伍是个习武的粗人,面庞黑黝,身长八尺①,形容孔武有力。他腿长,步子也大,拉着窦姀的胳膊,走得又快又莽,窦姀迈得吃力,勉强能跟上。 渐渐地,雨势变大。 原来的毛毛雨凝成水珠,噼里啪啦打落下来,他们的衣裳都湿浸头了。窦姀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发髻也湿,发丝一缕缕的沾在鬓边。 她走得踉踉跄跄,忽然,一个不稳当,玉珏又从袖中出来,落进泥土里。 她想要去捡,可是张伍却丝毫不停,又往前跑了好几步。窦姀急急道:“等等......等等......我有东西掉了!” 3. 迷茫 [] 他从袖里抽出方帕,擦拭她湿漉漉的脸。擦完脸,又拾起发丝捻干。 窦姀片刻后缓过神来,挣扎着起身,刚想说话,便有家丁骑马从江的另一岸过来,气喘吁吁地禀报:“二郎君!马姨娘乘船走了,眼下找不到能用的船只,我等根本追不上!” 窦姀闻声怔了怔,明明该为姨娘的逃命而庆幸,自个儿却显然有些落寞。 她的脑袋充杂了太多事,现在沉沉的。 窦平宴看了她一眼,对家丁说:“追不到就算了。昌叔带的人还在长福街追捕,你过去跟他知会一声,让他不用再找了,先行回府。至于四姑娘,我会带回去。” 昌叔是窦府管事的,今晚窦洪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本只派了他来追人。窦平宴当时就在一旁,是自请跟来的。 家丁点点头,策马离开。 窦平宴望向平阔的江岸,马姨娘和张伍的小舟已经没影儿了。不知想了什么,须臾后回神看窦姀,抬手拂去沾在她衣袖的沙土。 “阿姐,我们回家罢。” 窦平宴拍拍手站起,顺道掺了她一把。 窦姀的脸色有些迷惘,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不知不觉中,她被弟弟推着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她好像才意识过来,突然抓住窦平宴:“不......我不要回去!” 衣袖被她紧紧地抓住。 窦平宴看了眼,出声安抚道:“阿姐,我已经知晓了。但马姨娘私通之事与你无关,你也是不知情,所有人都怪不到你头上。” “不...不是...” 她忽然耷拉下眼皮,松开手,整个人像只泄气的球儿,“我不是父亲的女儿,姨娘说我是...”窦姀卡了下,话好像刺在喉咙,说不出。突然有些哽咽,想起姨娘,泪珠子更是悄悄冒出,啪啪的掉在手背。伤心之际,肩膀忽然被人一揽,落进一个暖实的怀中。 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哽咽平息了些才道:“姨娘说我是别人的。二弟弟,我绝不能回去。我娘让主君蒙羞,窦家容不下我的。主君一定会发卖了我,要么就是给条白绫了结......” 窦姀有些失意,泪水不知不觉,已经将他胸口沾湿了一大片。 车舆内昏暗,窗外濛濛的细雨都浸没在车轱辘声里。窦平宴仍就揽着人儿,仿佛若有所思。静了静心,才轻声笑道:“胡说八道,阿姐什么都不知,怎就编排起自个儿的身世?有我在,阿姐勿怕...” 事情来得太突然,马姨娘又离开了,窦姀压根听不进他的话,嘴上只喃喃着绝不能回去。 她太清楚这样的身世,回到家中会面临什么了。 当年家里就是因为一句鬼神之言,将她一个人孤零零送去庄子住,身边只有一个婆子陪着。那两年,早已将她的心性磨得如一块平石,谨慎少言,懒散避世。可如今得知这样突然的事,她的心神竟又剧烈晃动起来。 窦平宴见她此时心绪不稳,若不顺着,大有跳车而跑的举动。他实在无法,只能先打消回家的念头,让马车改了方向,先找一家客栈入住。 ...... 话说这头马姨娘乘着徐老三的木筏,成功甩开岸上的追兵。 木筏的竹竿上绑了一盏油纸灯,徐老三被马姨娘催着,卖力划着船。漂到江的正中时,忽然看见一只小舟朝他们的方向来。 小舟上站着一个人,正拼命朝这儿挥手。虽然隔得远,马姨娘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张伍! 马姨娘本还焦虑他们没上徐老三的船,能不能躲过追兵。现在看见人,简直大喜过望,立马塞了两块碎银子给徐老三:“快,往江中心划!过会儿把我男人和女儿都接来!” 徐老三得了银子,高兴,胳膊捣腾得更加快。他眼睛好,隔着江远远一望,却奇道:“欸,那船上只有一个划桨老叟,一个男人,没瞧见你女儿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男人都在了,女儿能不在嘛!” 马姨娘拔高嗓子,见怪地反驳。可是嘴上这么一说后,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她急得搅手帕,等到两只船彻底会面,张伍从另一船跳过来。马姨娘焦急地往他身后张望,“怎么就你回来了,姀姐儿呢?” 张伍有些丧气:“她……她被窦家的人带走了……” 张伍见马姨娘有些激动,连忙握住她肩头,自个儿都十分愧疚:“绫玉,是我没用,没能护得住她!那时窦家的人追来,我情急之下带她跳了江!可是我们游不过他们,他们拦住了我的去路,说,只要我松开姀姐儿,二郎君就放我走。是我没用……” 马姨娘知道自个儿怪不到张伍身上,他若不放人,就会一起被押回窦家。可她颇为惊讶的,张伍竟被窦平宴放了条生路。他本是会被人生擒了的…… 马姨娘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宴哥儿那孩子心地善良,平日看着虽沉默寡言,却是个重情义的。姀姐儿落到他手上,倒也不算太糟……可是我却担心,窦家会卖掉她的!” 张伍的脸色亦是沉重。 小舟轻轻摇摇地漂在江上,若按原先马姨娘的计划,原本和徐老三约好了,这只乌篷船会送他们抵达扬州。他们隐姓埋名,重新过日子。 可是今夜事故突发,反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窦姀也被带回去了,马姨娘开始忧心。 她和张伍两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马姨娘很清楚,自己肯定不会再冒险回窦家。 可是她的女儿……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然我捎个口信,偷偷托人去求一下宴哥儿吧!求他帮我把姀姐儿带出来!”马姨娘心急道:“宴哥儿既然私下放过了你,可见他并不想对我们赶尽杀绝!他和姀姐儿亲厚,或许也愿帮她离开……” 张伍也觉在理。如今马绫玉失手杀了人,他帮忙遮掩。官府追捕下来,他二人定然不能在江陵再待。最好的出路便是去下个州县先待着,再托人暗中捎口信。 ...... 深夜,此时已到亥时三刻。 窦平宴从掌柜那儿要了两间厢房后,便有跑堂的小二引他们上楼。 “阿姐先在这睡一宿,余下的我们明日再议。” 窦平宴点燃两盏火烛,屋里顿时亮了 4. 巷子 雨夜 窄巷 [] “阿姐,你告诉我。为何哭了,因为姨娘么?” 窦姀不肯说,他也不再问了,索性陪她坐着。 夜里很冷,姨娘又抛下她走了,窦姀忽然觉得秋风簌起,身凉心更凉。她突然开始恨那个男人,他凭什么拐跑姨娘,姨娘为何要认识他!他们都走了,就这么留下她。 她眼睛早就哭肿,干涩了,已经很难流出泪。过了片刻,忽然说道:“弟弟,你借我点银子吧,十两就好了。” 窦平宴倏地看过来,并没有答应,而是警惕地先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避一阵。等风头过去,我就投奔外祖家。” 她这并不是一时兴起想到的法子,而是苦思良久的。姨娘通奸的事已经被父亲察觉了,自己一个野种要是回去,只怕会被窦洪气得活活打死,发卖都算轻了!她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去! “躲你外祖家去?” 窦平宴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抓起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你姨娘是被她爹娘以二十石米粮卖到家里的!只怕她还没跟你说起过罢?你要回去,那家人敢窝藏你吗?就算他们是藏了,也是为了日后卖掉你,又步上姨娘的后尘!” 窦平宴一通气说完,忽然意识到刚刚声大了。 窦姀垂着头,咬着唇皮。硬扯着把手腕从他掌心扯了出来,“你抓疼我了......” 他有点不是滋味,也没敢看她,别开眼,声小了几分,像是在喃喃:“我们一个屋檐下过活十几年,我舍不得阿姐。你勿担心,父亲那头有我应付,赶明儿一早我就回去。” 窦姀这一觉睡到翌日晌午。 一醒来,便瞧见枕边窦平宴留下的字条,大约让她先在客栈安心住着。 这座客栈一共二楼,做借宿,也做酒家生意,来来往往的人很杂,窦平宴信上说把小厮小年留给她。 窦姀开门看了一圈,厢房外廊上并没有小年的身影。正寻思人去哪了,忽然就被窗外的动静震慑住。 “打死他!都别怕,咱主君指明说了,要往死里打!” 那是一条狭小的巷子,五六个壮硕的大汉整对着一人拳打脚踢。被围殴的人缩成一条,紧紧抱住头,竟是一声也不吭。 “不清不白的,也不知他娘跟哪个野鸡生的,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领头的人狠狠呸了声,哈哈大笑。 人被抡着砸着,血已经流了满地。 窦姀本在窗边,听到这最后一句,忽然身子微微颤抖,如溃散乱爬的蝼蚁,已不敢再看,想走。 临走又有些不忍,便去厢房里端来净脸的水,一言不顾地哗哗往窗外倒—— “他娘的,谁啊!找死……” 咒骂声在“砰”的一阵关窗中戛然而止。 窦姀迅速跑进房里,关紧门,倒了两口茶给自己定心。 镇静之后开始有点懊悔,方才怎就那么大胆了?那伙人瞧过去五大三粗的,万一急眼了上来找她麻烦呢…… 算了,管它呢。这几间厢房邻着,他们怎知是谁倒的水,她打死不认就成了。 窦姀在屋里等了半晌,忽然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力道不大,节奏平缓。 她踱着步子到门边,谨慎问了句是谁。听见小年的声音,可算放心给开了门。 小年是窦家从人牙子手上买的,八岁就跟着窦平宴,窦平宴走哪他去哪,所以与窦姀也很熟悉。 她迅速把人拉进厢房,又关上门,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问道:“你方才去哪了呀,我都没瞧见你人。” 小年长得很干瘦,嘿嘿一笑,脸颊凹出酒窝来。 他拎起手里的纸袋,说:“小的给姑娘买吃的去了。二爷嘱咐过,让姑娘轻易不要出去,外面人杂的很。这些烧饼和小菜,能够今日吃上两顿!” 听他这么说,窦姀心里却有些发酸。她见小年来回跑得气喘吁吁,便倒了一盏茶递来,让他坐下歇两口。 等他歇好了,窦姀也坐下,便说:“以后你们不用再叫我姑娘了,我也回不去窦家。现在家里人人都知晓,姨娘是偷汉子才生的我,又杀了人,还瞒父亲这么多年。” “这……这……” 小年腾得站起,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话:“主君是知晓了,但也只是大发雷霆,并没发话要赶走姑娘走啊!” 发没发话是早晚问题。 人言可畏,府里其他姨娘又不喜欢她,少不了撺掇几句难听话。只怕自己回去,下场比赶走还不如。 窦姀默默想着,走到床头,从枕头下摸出一件物什。 “小年,咱俩认识少说都有……”窦姀掰着手指头数,“八年了吧?现在,我有一事想求你……” 她把攒丝珠花的银簪递出去,“你去长平街的码头,四处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叫徐老三的人。要是能找到,你就跟他说,我在福顺客栈里。这银簪你拿去当铺卖掉,一半是谢你跑腿的,一半你拿给徐老三。” 窦姀又说:“此事算是求你了,我再找不到能帮忙的人了!” 也不敢让小年多带话,怕他知道就是徐老三送马姨娘和张伍离开的。小年即便同她再好,却也是弟弟的人。 若是姨娘还愿意回来找她,必先会找上这个划船的徐老三。只要徐老三知道她在哪,那姨娘也会知晓她在哪的! “这徐老三是?” 窦姀心虚地扯谎说:“是我小舅,日后我要是被赶出窦府,只能在外祖家过活了,提前知会他们一声也好。” 小年噢了一声,没多想就应下:“姀姑娘吩咐的事,我一定做到!反正长平街离这儿也不远,小的去去就回。” 窦姀没想到竟如此容易说动了小年,这口信一出去,她心也跟着踏实不少。 好不容易逃出江陵,回来这么危险,姨娘真的会想接自己吗? *** 小年离开后,窦姀躺床上空想许久。可这客栈门不能出,她又显得无事可干。索性便趴在窗边,眺望街上的车水马龙。 傍晚时分,天忽然变了,乌云密布。眼看着下起雨来,狂风大作,卷着雨打进窗里,她匆匆合上窗,又躺回床上。 这一躺便是睡了一觉。 等到窦姀两眼睁开时,屋里已经黑黢黢的,不知是什么时辰,小年竟然还未归来。 她摸黑下床,摸到圆 5. 人命 [] 窦姀老实地摇头。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之所以相帮他,是因为清早听到他们辱他的话,说他身世不清白,畜牲所生。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呀。” 那人狼吞虎咽啃咬馕饼,听到这句话,忽然瞥她一眼。 他打量着她,碧玉模样的小娘子,也不知道及笄了没。身穿秋香色的双蝶绣罗裙,钗环簪发,胸前是璎珞项圈,穿戴倒比寻常人家讲究许多。而自己一身的破烂,衣带沾血,被打的没块好肉,怎么瞧都不是一样的人。 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 他当她纯属施善心了,转眼眉毛一弯,凑上前乞求地笑道:“菩萨小娘子,您救我只要存一口气。您看我这腿都快断了,能不能行行好,借我点银子?三两就好,我这好了后必向各路神仙供奉吃食,求他们保佑小娘子您一辈子顺遂呢。” 他这话说的讨巧又好听,偏还这么个俯首作揖样,窦姀心痒痒,想着确实该借点银子给他。 可她摸了摸,才想起自己全身上下,银子是一点没有。对呢,她自己还想管旁人借...... 窦姀思量了下,便拨下头上两支玉簪,“我没有银子,但这应该值个三四两,你拿去当铺换钱吧。” 那人盯住她的掌心,面露难色。 窦姀忽然顿悟,扰扰头笑了:“噢,我突然想起你腿断了,爬不过去……” 他纠正道:“小娘子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笃定,只是‘快断’而已。小爷我福大命大,能好的。” 窦姀发窘道了声失礼,转转眼珠,又提议:“不如等我伙计回来,他力大,我让他掺着你去找郎中如何?” 那人双手合十,勉强笑了笑:“善哉。” 于是,窦姀便和他一块等小年回来。 这条窄巷邻着福顺客栈,小年若是回来,经过巷口她也能看见。只是深秋的雨夜清冷寂寥,实在不知要等多久。 他的血混进雨水里,地上一滩滩褐红,也难辨是水还是血。好像血流光了,力也散尽,不知道她的伙计和阎王究竟哪位先来。 他阖上眼,人早已精疲力竭:“更深露重,你这身板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不怕有命来没命回吗?” “我命不好,指不定哪日就被收走了。” 窦姀时不时张望,随口说道。 他忽然睁开眼看来:“你信天命?” 她犹疑了会儿,点点头。 其实也不知自己信的是不是叫天命。姨娘从小也说她命不好,即便都是庶出,却连几个姐姐都比不得。她们掉几滴泪能让老太太和爹爹疼惜,只有她不能,旁人笑她还不及。 那人瞧了瞧她的脸,似乎看出什么来,随之摇头,置之一笑:“天命是庸人自扰的托词,什么命不好,怎样能算命不好?小娘子觉得天命不佑,便自弃如敝履,可这世间远有比咱更苦更难之人。有蝼蚁一样的人尚且挣扎着,譬如我,被人打的只剩一口气在。小娘子不挣一挣,怎知日子不会好起来?” 雨越下越大,窦姀凝思之际,风一吹,倒是卷着伞飞了。 她惊呼一声,追伞到巷口时,忽然看到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街边。 那是一辆华篷流苏的香楠马车,珠帘布缎,车舆前挂着两盏赤红灯球,翠玉镶边,一看便知出之大户。 一人踩着杌子,在雨中撑伞而下。哪知眼一瞥,正巧看到了她,倏尔加快步伐,衣袖带雨地走来。 窦姀碰上人有些高兴,指着巷子里当即开口:“来的正好,那儿有个人......”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小年呢?”窦平宴抓住她的手腕,蹙眉说,“雨这么大,快跟我回去。” 窦姀点点头,手指向那小巷子:“但是那……”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真有个人倒在墙角。一头暗恼她怎么不知对方是谁,就一股脑地下来。一头又想着回去要紧,便抬手唤了个马夫来,“你瞧瞧怎么回事,送人去看郎中。” 眼见着马夫应下跑开,窦平宴复拉上她的手:“阿姐,可行了?” 弟弟这么做再妥当不过,于是窦姀乖乖跟他回了客栈。 刚走进厢房,窦平宴转头问小年怎么不在。窦姀有些心虚,先倒水喝一口,就着自个儿编的谎说:“我让他给外祖家送信去了。” 他大概会恨铁不成钢吧?都那么千咛万嘱了,还是想去外祖家。不过再恨铁,也总比徐老三的事被弟弟、被窦家知晓强。姨娘的跑,不能白跑。 窦姀说完,已经做好受指责的准备了。 哪知窦平宴倒是想了会儿,并没继续说什么。看她杯盏见底,又垂着眸添手续水,递上来。 窦姀接过,有些见怪。正看向他,忽然听他说,“阿姐,庄婆子死了,死在梨香院的井里。” 窦姀一愣,手中的杯盏倏忽掉了,胸口喷薄出一股滞涩之气。 “你说什么?” 她不敢置信。 马姨娘身边这么多年,只有两个伺候的婆子,一个庄氏,一个苗氏。 庄婆子是个好人。 六年前窦姀被送去乡下庄子时,是庄氏陪她去的。那一年寒冬,她夜里突发高热,浑身烧得滚烫,是庄婆子背着她,一步一步,在雪地走了大半宿找郎中。 “庄氏是投井溺毙的,今早才被小丫头发现。庄氏是马姨娘的人,此事惊动全家上下,母亲便找来仵作化验。仵作说,庄氏身上并无与人拳脚相斗的痕迹,因此才断定,她是自尽。” 说罢,他握住她的肩:“阿姐,你节哀。” “自尽...…”窦姀低喃,仍在恍惚里。自尽,这很难说服,明明走之前庄婆子还好好的,被姨娘药倒的是苗婆子,也不是她啊。是有人在井边推她吗?还是有人逼她自尽? 可是庄婆子为人良善,胆小,只差不能跟窝囊挂钩。与人素来无怨。谁又那么想着她死? 窦姀忽然想到一个人——一个她怎么都不敢想、不能想的人。 窦平 6. 瓶翠 [] 第二日的晚上,一辆马车从福顺客栈驶出,送窦姀回府。 舆内昏暗,马蹄踢踏,珠帘轻响。窦姀头靠着木枕,眼前缓缓闪过昨夜小年回来时,告诉她的话。 小年说,他找到徐老三了。也告诉徐老三她人在福顺客栈,可这徐老三却说什么“你不用再等她,你娘也不来接你了,要你日后好生照顾自个儿”。 她当场听完便灰败无比。即便清楚姨娘亦有苦心,回来无异于自投罗网,可...窦姀想着,生出一股世事无力之感。 后来她便选择吃下那药,跟着弟弟回去。 此药的药效很快,她吃下没过一刻,脸颊便泛出可疑的红色。就连话从口说出,都虚弱不少。这些都是外在的假象,只有窦姀自己清楚,身上并没有任何不适。 当然,这些还不够,她得再装一装。 *** 夜市华灯初上,接窦姀回家的马车经过南街。 南街这块铺子繁多,有烤肉摊、煎饼摊,并些卖鸡鸭鹅鱼肉的贩子,还有素糕,瓜果素菜等物。再往下,有卖头面的、古玩的、各式百货小摊。人流如潮,车马阗拥。窦姀打起帘儿探头看,怎么看怎么新奇。 这么新奇的景儿,她以前没在晚上出来过,都不知夜市这么热闹。 眼睛再一望,便看见窦平宴在前头骑马的背影。他肩背宽阔,也挺得笔直。晚风一拂,衣袂波澜猎猎。窦姀有些恍惚,没想到日子过得如此快,他看上去似乎不再像记忆里受了委屈,由她安慰的那个人。 他已经长大了。 好久之后,马车终于来到垂柳巷,再往里走就是窦府。 垂柳巷虽远离闹市,却是旁人眼中的富贵街,在这儿住的人家极少,皆是非富即贵。窦洪今任江陵知府,从四品的地方官。窦氏是这一带响当当的大户。 窦姀乘着马车,从角门进了窦府。 甫一下车,便有昌叔等人候在此处。昌叔看见窦平宴下来,抬手招来个小子牵走他的马,说道:“二爷,主君找您过去。” 窦平宴回头看窦姀,“好,我去去就回。” 等到窦平宴一走,窦姀便用帕子掩住口鼻,重重咳嗽两声。昌叔闻声,注意到她这弱柳扶风的身子,惊呼:“姑娘怎病得如此重了?您再等等,老奴早让人去喊春莺了,也不知这小丫头怎还不来。” 未料说曹操,曹操到。 昌叔话音一落,立马有个人拿着斗篷,扑到她的脚前抱住,哭得那叫一个可怜:“我的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眼见春莺还要再哭,不等窦妹发话,昌叔便把她一下提起,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这么多小子盯着看呢,哭哭啼啼像什么样,没的给你家姑娘扫脸子!” 昌叔颇得窦洪和云氏器重,虽是一奴才,在府里却颇有威望。这么一吼,春莺倒是不敢哭了,把斗篷给窦姀披上后,便瘪了声站在一旁。 窦姀悄悄拍了春莺的背,心里却感觉很奇怪。为何主君只叫了弟弟过去,却没叫她?姨娘跑了,她又回来了,他的怒火怎么也会发在她身上才是。 昌叔是最常在窦洪跟前走动的人,心意他也能体察一二。 窦姀刚想询问昌叔主君那儿是什么情形,忽然便见,打东边有个人提灯走来。月色昏暗,穿什么衣裳并不能辨清。只是瞧那纤细身影,扎双髻,疑似是个丫鬟。 那丫鬟走路极标致,娉娉婷婷,一点都不急,像是早料到这里有什么。 这种斯文又不输闺阁小姐的步子,窦姀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便是大娘子身边的丫鬟,瓶翠。 瓶翠是大娘子的脸面,一等一的大丫鬟,就算昌叔见了也要敬上三分。 他嘶了口气,便堆起笑脸迎上前:“瓶翠姑娘,这么晚怎劳你大老远过来?哎呀有什么需的,打发小丫头就是了!” “大娘子交代的紧要事哪能让小丫头来,没准毛躁传错了话,我可担不起呢。” 瓶翠哼笑,却不多说话,直走绕开了昌叔。走到窦姀跟前,灯笼光一打,怪声怪气地讶然:“这是从前的四姑娘么?我都要不认得了,这么细细一看,好像还真不像咱府里那几位姑娘呢。” 说罢,又摆摆手,“快更衣去吧,大娘子叫您来主屋,有话问话呢。” 瓶翠盯来的目光让窦姀感到不自在。 从前窦姀在府里活得如隐形人时,瓶翠眼里没有她。如今是在意了,却像看怪物一样,看个稀罕。 但这又如何呢? 窦姀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现在又是这么个尴尬身份,家里哪还有她说话的份。但瓶翠素来不喜欢她,哪知大娘子有没有真叫、是不是设套,这样的话只能信三分。 窦姀飞快想过后,掩嘴又咳嗽,虚弱道:“只怕我现在得等主君的发落下来,才能去见大娘子......” 瓶翠噗嗤一笑,甚为不屑:“等什么主君发落?主君早做打算了!您呀去见大娘子,自然会知晓自个儿什么下场。我奉劝姑娘您别磨叽,小心让大娘子等不耐了!” 瓶翠说完,也不理睬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昌叔见故,狠狠呸了口:“还真把自己看作金枝,脸子比姑娘都大。” “我无妨。”窦姀看着瓶翠远去的背影,静静道:“她到底是大娘子从云家带来的,总跟旁人不同些。” “不同些?” 昌叔哼了声,左右看看,倏地凑近窦姀低声说:“瓶翠才多大?左右也就大姑娘您三岁,那是云家的远房表亲,大娘子把她当女儿养呢!您是不知道,大娘子还想留着她给二爷做妾!” “做妾?”窦姀暗吃一惊,看向昌叔,他并不像在说笑。但回想起以前瓶翠与窦平宴说话的模样,倒也像是情意绵绵? 窦姀看夜色愈深,云如珍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她,她再去得慢了,还不知要如何苛责。便拍了拍春莺的肩,要回梨香院更衣。 不知春莺走神在想什么,竟被窦姀冷不丁吓到,长长“啊”了声才回神,跟着离开。 窦姀更衣过后,一刻也没落,匆匆往主屋而去。 哪知才至庭前,便听见屋里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大娘子,拔高了声儿在问:“真这么说的?我叫她也不肯来?” 接着便是瓶翠的声音,“奴婢怎敢撒谎呢?四姑娘那是讲得明明白白,摆明没将您放在眼里......” 窦姀一听,一口气卡在胸口。春莺更是小声怒骂:“一头想攀上二爷,一头还能不分青红皂白造起谣,二爷能看上她才有鬼!” 窦姀回头看了眼春 7. 偷窃 [] 窦姀作势再要跪下,却被云氏一拦:“好了好了,地上冷,你就别跪了。你该谢的是宴哥儿,他想着你回来可出了不少力,在他爹跟前跪了好久,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话是如此说,窦姀却听见云如珍一声轻哼,微乎其微。再是看见站在一旁瓶翠的脸色——也似是不屑与傲慢。 其中明理,她恍然参透——这是在敲打。 窦姀连忙起身,也不顾旁的,伸手便是向前一揖。抬头看云如珍时,已是情深切腑:“弟弟的好,我不敢忘。可大娘子也费心费力为我说情,姀岂能不知呢?若日后还能跟着大娘子,用心伺候,那便是老天怜悯,是姀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个回答,云如珍听了倒还算满意。瞥了眼瓶翠,瓶翠不情不愿地把人扶起。 “你呀你,真是个可怜孩子......只可惜碰上这些造孽事。”云如珍轻叹,心情却好了几许。她握起杯盏吃茶,才一边将最后的重头戏道出:“你有这份心就好。但也别怕,若你父亲真厌极了你,我便是想留你在身边做个伺候的丫鬟,也不会被允的。” 窦姀惊愕地抬眸。 云氏继续不紧不慢道:“接你回来前他就说了,对外只声称窦四姑娘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这号人物。你呀,便以襄州老家的表姑娘身份,寄养在咱府上。今后起你的身世,谁都不准说错、说漏嘴,你自个儿也清楚了?” 窦姀不知晓自己是如何震惊又彷徨地度过去,等她回味过来时,已经拜别了大娘子,和春莺从主屋里出来。 回到梨香院后,窦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本是起个夜解手,走着走着却到了庄婆子自杀的井边。 这井原来是院里烧水、浣洗、盥漱用的。自庄婆子投井后,大娘子嫌死人晦气,便找人将井填埋封死了。 窦平宴今晚来的时候跟她说,庄氏的死或许和马姨娘脱不了干系。换作从前,窦姀如何都不肯信,姨娘怎么可能手染鲜血?姨娘连杀鸡都不会。 可是姨娘却告诉她,她也杀过一人,是当年的算命瞎子。 窦姀在井边坐着。 这么黑的夜,只有一盏灯笼在陪她,她也并未感到害怕。或许比起死人,人心才是最恐怖的。她从前觉得,杀人的都是坏人,十恶不赦......但倘若这人是姨娘呢?姨娘又是为她才杀了人。 窦姀迷茫地轻轻摇头。 夜里冰凉,已经丑时了,她也有些冻。正收拾了要起身,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窦姀觉得奇怪,寻着哭声过去,走到西北角的抄手游廊处。 她藏在柱身后探头一望,游廊外有个人蹲在地上,不知在烧什么,一边烧一边低泣。窦姀梗着脖子,清清脆脆问了声是谁,那烧东西的人倏地惊起,慌乱之中不慎用脚踢翻了火盆,蹿一溜烟,已没了影儿。 翌日清早,窦姀睡醒后想起半夜撞见的那事,在梦与现实中迷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又走回原地去看。只见火盆已经被取走了,地面上只留下一些烧过的灰烬。 “真是见鬼了,那人谁啊?” 春莺早上也听窦姀说起此事。这西北角抄手游廊外的不远,就是成排的后罩房,可疑的人很多。但窦姀似乎也不想在乎,只是说起后就放下了:“咱们以后夜里留心些,别混来有心之人就是了,想想还挺可怕。” “好,回头我跟苗婆子也说一声。” 春莺才说着话,忽然有个人影闪了进来。窦姀正在喝粥,圆桌啪的一声,已落下一只娇嫩纤白的手背。她抬头,看见来者是窦云筝——她的三姐,姨娘曹氏所出。 窦姀和云筝交情不好。本以为她来是嘲弄取笑自己的,便也不欲理会,低头仍吃自己的粥。哪知云筝盯看了半晌,一句辱笑的都没有,却是问:“你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窦姀放下碗,还真想了想,并没想到。 云筝朝她伸出手:“你把你那玉珏借我呗,就是宴哥儿送你的那块,有如意纹的。” 眼见着窦姀摇头拒绝,窦云筝急了:“看你也不记得了,罢了那便告诉你——午后魏通判州事府上的会上门拜访,就是母亲相中,有意与我定亲的那家。你那如意纹的玉珏与我要穿的袄子很相配,你就借我用一用。” 窦姀并不太相信云筝的话。 其实借别的东西她倒无所谓,只是这玉珏是弟弟送她的,她珍重得紧,日日都带在身边。而窦云筝究竟要拿它做什么,窦姀并不太确定。因此,她再次拒绝了。 哪知这一拒绝,却惹起窦云筝的火来。 本来她也不是非要那玉珏不可,可见窦姀想都不想便拒了,不禁想起“那人”提点自己的话——她又不是窦家血脉,你怕她做甚?她不借,那是想挑衅你。既然想要在窦家继续待下去,她当然得找个人立立威了。而你,是她最好下手的。 窦云筝一想,还全被“那人”说中了。忽然就恼怒起来,拍桌瞪道:“你一个野种,父亲没把你赶出去已经手下留情了!你厚颜无耻地继续待在这,还跟我摆谱?谁给你这么大的胆?!” 窦姀被她忽如其来的声量吓一跳,却也不怕,挺直腰杆正色道:“留我下来的是主君与大娘子,你若不满,大可到他们跟前闹儿去,何必在我这儿动怒?” 窦云筝嗤笑一声,“你以为主君留你下来,就会站你这头吗?那是我爹爹,又不是你爹爹!还有宴哥儿,我才是他亲姐姐,你一个野种,没半点血脉,他的东西你有什么脸争?拿来!” 说起窦洪时,她还没什么反应。可提到窦平宴,忽然有根针飞来,往心底一刺。窦姀倏地腾起身,脸急得泛起闷红,却难过地坚定道:“我就是他姐姐!” 对,是他姐姐。他说从前不会变,以后不会变,不管她是不是窦家的女儿,她都是他姐姐。 窦姀想着,泪珠子不经意地掉在手背上,被她一下抹掉。 她不想跟窦云筝说话了,转身就走。 走到院子时,春莺追上来,颇为她抱不平道:“三姑娘如此欺负您,我现在就把这事跟二爷说去!” 窦姀一听,急忙拉住她:“ 8. 关人 [] 九月的午后,天还不算太凉,日光暖洋洋地落在地上。 窦姀绕过几处游廊,前头便是藕香亭了。为招待魏府的人,云如珍在庭前设了赏菊宴。几张绘漆描彩的荷花长桌上摆着各式茶点,数不清的名贵□□,丫鬟仆婢均候在一旁。 窦姀来的时候,大娘子已经走了,只留下窦云筝与客人。 她遥遥望去,只见方桌右边的藤椅上坐着一妇人,应是魏家的主母。 那妇人面相圆润饱满,细眉吊眼,靥钿一点。绛紫褙子、真珠翠领,单是往藤椅上一坐,便有种令人望而止步的雍容之气。 而云筝低头站在她的身前。 此时魏大娘子正拉住云筝的手,不知在讲什么,边说边笑,说的云筝脸红透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魏大娘子起身,似是欲要解手,云筝便招来一个小丫鬟引她去。 等到魏家的人走开,窦姀见时机已至,递了个眼神,春莺便跑去叫窦云筝。 “你找我贵干?” 窦云筝本来不想过来,可谁知春莺这丫头这么难缠,打都打发不走。她见再磨蹭,魏大娘子便真要回来了,无奈下只能走来,脸拉得难看,没好气道:“眼睛瞎了么,没看见我正忙着?” 窦姀懒得跟她扯皮,立马开门见山,伸手向窦云筝讨要丢失的玉珏。 没想到她却不认,下巴一抬:“谁拿你东西了!指认也得讲凭证,你无凭无证的,凭什么能栽赃我?况且你能有什么好东西稀罕我去偷?” 窦姀蹙眉盯了一圈,窦云筝并没有把玉珏戴在身上。可没戴着,又被她放哪儿去了?她气恼地蹙眉道:“要证据是罢,午后可是三姐姐让灵锁来我这儿的?” “是又怎样!你不是在午睡吗?灵锁等不到你就走了,又没偷你的!” “就走了?”窦姀冷冷道,“我午睡时春莺就在屋外,这期间只见灵锁一人来过。可我醒来,这玉珏便丢了。它跟了我好几年,前儿不丢,昨儿不丢,偏偏在三姐姐今早儿问过我之后才丢的,还能什么都不算吗......我只一句,若你现在还我,我立马就走,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绝不纠缠。可你若不还我......” 她幽幽地往云筝身后张望,“魏大娘子也快回来了,三姐姐应该不愿将丑事闹到她跟前罢?” “你!”窦云筝登时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 窦云筝气得险些要跳起身打人,忽然,身边的灵锁急忙拽住她。窦云筝朝灵锁低吼道:“你拦我做甚?她有胆子跟我耍威风,我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灵锁虽是窦云筝的丫鬟,却比窦云筝大三岁。大了三岁,自然心性也就熟些。她比了比魏大娘子离开的方向,这么一指,倒是让云筝清醒了不少,不再闹腾了。 于是灵锁又朝窦姀一礼道:“姀姑娘勿要声张,有话好说便是!那玉珏确实是奴婢所拿,只是现儿也不在我家姑娘身上。请姀姑娘跟奴婢回清圆院取吧。” 窦云筝听罢,不知怎么的,忽然怒视灵锁。正要开口骂呢,灵锁急忙噤声,朝她摇了摇头。 “真在你那儿?” 窦姀有些犹疑。 会不会玉珏就在云筝身上?窦姀一细思,也不太可能。窦云筝向她讨玉珏,不就是为了要配袄子吗?若云筝真带出来,为何也不戴上? 可她着急地找回玉珏,见不得它半点受损,暂且先跟灵锁回去拿。为了万全之策,她便让春莺先留在这,以防事变。 清圆院比梨香院大些,在窦府的西北角,住着姨娘曹氏、窦云筝和小儿子窦平琦。 这曹姨娘也算有些来头,是老太太的本家表亲。听说原也是大户出身,后来有人入狱,家道中落。途径江陵时,听闻窦家便在江陵做官,于是投靠来了。 当初便是老太太站出说话,让自己儿子纳了她做妾室。曹氏的相貌没有窦洪别的姨娘出众,也不受宠爱,但因着跟老太太沾亲带故,这些年在窦府过得还挺舒坦。 窦家男丁不多,后来曹氏又生下了小儿子窦平琦,在府上更是站稳脚跟,连带云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 云筝人如其名,一直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从前窦姀能避则避,她不喜麻烦上身,从不会主动与她起冲突。若非这次窦云筝强行拿走弟弟给她的玉珏,她绝不会一步步追到门上的。 弟弟送的,她丢不得。 从藕香亭去清圆院的路上,还经过了一片竹林路。主君当年觉得近竹愉悦,好修身养性,静心读书,便在这建了座南北通穿的园子,并取名“静心斋”。后面事忙了虽很少再来,却定下规矩,每日都留丫鬟打理清扫。 然而就在经过静心斋前的小道时,灵锁突然一个转身。窦姀猝不及防,回过头胳膊已被人紧紧拽住。 她不懂灵锁要做什么,先是一声惊呼,不断地、使劲地挣脱。谁知灵锁一不做、二不休,竟直接上身抱死了她,朝屋门口那俩丫鬟喊道:“你们快过来,帮我制住她!” 俩丫鬟正在静心斋中扫地,看的傻眼了,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出去。 灵锁又急声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三姑娘的命令也敢不听?!” 府里的丫鬟仆婢都知晓,这灵锁是窦云筝的近身丫头。她传的话,那必然是窦云筝的命令。 此话说完,那俩人终于小跑过来,一人抓住窦姀一边手臂。 现在灵锁终于得到空隙可以松开,盯紧人,气喘吁吁道:“姀姑娘,得罪了,谁让你偏要对我们姑娘胡搅蛮缠呢?我们姑娘见魏大娘子要紧,那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亲事,容不得半点差错,只能委屈您先关在这儿了!” 关在这儿? 窦姀面色一变,紧接着就看见灵锁找来一根绳。她拼命挣扎,可那俩丫鬟偏听灵锁的话,将她压得死死的。窦姀急得咬牙切齿:“你们竟敢......” 可这话没说完,她便明白了。 换作从前,旁人就算打心底里看不起她,也绝不敢这 9. 魏郎 [] 这话刚说完,云筝后脚便赶到。 她埋怨瞪了眼灵锁。追过来连忙问那人:“魏郎君怎么走到这来了?” 他说什么来着,魏家的长子?倘若她没有记错,大娘子要给云筝议亲的就是他。 窦姀见云筝那着急样,方才的委屈倒化成一点痛快。她太了解云筝了,眼前这人相貌俊俏,仪表堂堂,论身形也是无可挑剔,云筝自然是中意的。窦云筝的脸很红,但不管是急红还是羞红的,都足以可见在乎这个人。 “噢,令尊同我谈起他修养身心时建了一座静心斋,外修有竹林,幽然宁静,我颇感兴趣,正好过来一看。”说罢,他瞥向云筝,示意屋里关着的人:“这是?” “妹妹,你怎被关到这儿来了!” 云筝仿佛不知情般惊呼,急忙走来拉窦姀的手,四处看看她的伤势。见没有大碍后,才终于松一口气。灵锁也跟过来,忙打配合地说:“午后咱们的清圆院闹贼呢,不知哪个小丫头竟偷了曹姨娘的镯子,捉都捉不到,听说人又躲到清心斋来。是奴婢眼拙该死,竟是抓错了人!” 漏洞百出的谎话,窦姀听着都想翻白眼。 “好在人也无甚大碍,未酿成大错嘛。”云筝忙笑,手底戳了戳窦姀:“是这样吧,妹妹?” 魏攸的目光也同时望来。 要陪云筝演出什么样的戏,窦姀根本不在乎。她现在只想拿回她的玉珏,索性便贴近云筝的耳朵笑了笑,小声道:“东西还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包你满意。否则休怪我也不义......” 她本以为有客人在就能压制云筝,自然就会乖乖把玉珏还回来。哪知云筝一听,当场便暴跳如雷:“你胡说什么!那玉珏又不在我身上,分明你监守自盗,还非得拿来威胁我!” 话音落下,她便重重一推,愤然离去。 窦姀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没站稳,猛然撞在椅背上,疼得倒吸一口气。 灵锁也被吓到了,看一眼魏攸,急忙去扶人,又无措地跟魏攸说道:“魏郎君见谅!我们姑娘平日不这样的,今儿实在是...实在是气过头了......” 他仿佛若有所思的,说了句我知晓后,便走近前来,低头问窦姀:“你可还好?要不我先遣人,知会你们大娘子一声,她正与我母亲在一块。” 窦姀只听过他嗓子嘶哑时说过的话,没想到养好了后,他的声线平畅又温和。这确实是个相貌不差的人,眉眼峰峻,唇意弯弯,只是往近了看,她依稀还能看见他嘴边、额角边未消完全的青肿。 他的善意,自然是为答谢她那日救命的恩情。 只要应下,她和云筝的事必然会摆到大娘子跟前。她被指使关在清心斋,自然也是云筝有错在先,没准就能借着大娘子发话,拿回她自己的玉珏。可是...... 窦姀却想起,窦云筝刚才发火,甚至顾不上要议亲的人在这,都拿不出玉珏,气得丢下所有人走了。可见这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难道玉珏真不是窦云筝拿的? 且她能感觉到,那俩小丫头是不敢抗了云筝,却又不想真的关她,所以在嘴巴贴封纸时并没多使力,轻轻一吹便掉了。 她想了想,跟他道谢后又拒绝笑道:“不必找大娘子,没什么事,是我误会三姑娘了。”一旁的灵锁原本见事情快捅到大娘子跟前,还甚是担心。现在一听,简直舒了口气。 窦姀要如此说,魏攸也无法。他看外头天色不早,便提议道:“既没什么事,我等在府上又不识路,劳烦小娘子带路回藕香亭可行?” 窦姀答善,与魏攸一同出来。 天色已黑,魏攸打着灯笼,她没有灯,只能落后两步在他身侧。 他的影子长长的,正好斜落在她的脚下。窦姀垂眸望着,万没想到这世间事竟有如此缘分。她救过人后,本以为萍水相逢不过他乡之客,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未料今日他却成了府上宾,在清心斋又重逢了。 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却能愈合的如此快,又崭新地重现了。 走了有一会儿,魏攸忽然转头,看向她一问:“小娘子名讳何为?” “窦,单名一个姀。” “可有小字?”他又问。 “还未取。” 那人默了默,展颜笑道:“我也还没有。” 二人走出清心斋,却都心觉奇妙。 刚走上竹间小道,北面忽有一人提灯过来,是从清圆院的方向。窦姀眯眼一看,来人正是曹姨娘,窦云筝的亲娘。 这曹姨娘,午后侍奉在大娘子身旁,与魏攸见过一面,因此他也认得。 见她是云筝的亲娘,魏攸停下脚步,朝她微微一笑:“姨娘可也要往藕香亭去?” 因着魏家人今日上门的缘故,曹姨娘特地仔细收拾过,穿得比平日都要好。比起云大娘子,她这个亲娘才是最在意云筝亲事的人。 伺候大娘子,忙活了一下午。见大事告落,魏家的人也很满意云筝,她终于可以回清圆院坐着了。谁知屁股没坐热,就见云筝气恼地跑回来。曹姨娘急了,好一通询问下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女儿被个野种冤枉,她自然气不过,收拾收拾就出来了。正要去大娘子跟前哭冤,没想到路上竟碰上这两人。 曹姨娘看见窦姀,怒气一下就上来了,这个连门户都没有的野种,竟敢毁她家筝姐儿的亲事!可是她再生气,却不敢当场发作。不仅是因为魏家的人在,还因为她只是个姨娘。是姨娘,就是这家里的半个奴才。 曹姨娘先是压着怒,笑道:“是,奴是要往藕香亭去,与姑娘和魏郎君一同去吧。” 于是,这条路又成了四个人在走,兼魏攸的小厮。 走着走着,魏攸忽然想起一事。不管是上一回,还是这一回,他见窦姀身上所穿皆是讲究,也不像府里的下人,那为何会被人关在清心斋里? 或许她是这家里不受待见的庶女吧。魏攸想到,即便曹姨娘在这,却也不多顾忌地转头,又问窦姀:“小娘子排行第几呢?” 排行第几? 这话问的棘手,她早已被家中除了名,正寻思该如何回答,便听得曹姨娘在身后笑笑说:“她呀,是寄养在我们府上的表姑娘,窦氏襄州老家的远房表亲。如今族中无人,排行倒是说不上。” 说完,窦姀便见曹姨娘抚了抚鬓发,朝自己勾唇一笑。 而魏攸却若有所思地颔首。 她没说话,仍旧看路走着。 走到前廊的分叉口时,窦姀觉得很怪,也不想走了,便告退道:“我还有事在身,既然曹姨娘能带路去藕香亭,我就不去了,魏郎君请便。” 窦姀说完,便与他们分了道。 窦姀回到梨香院,看见庖房灯还亮着。进去一瞧,苗婆子正坐灶前烧热水。 她问苗婆子:“春莺还没回来吗?” 苗婆子擦了擦汗,一边往灶洞里塞木柴,一边道:“没有呐,自从姑娘带她走后,老奴一下午都没见着她人影儿!” 窦姀低头寻思着: 莫不是还在藕香亭吧?这傻丫头,让她在那儿随机应变,她倒儿真守着一下午了!这么晚,看我取玉珏还没回来,这丫头就不奇怪吗? 窦姀叹了口气,说我去找找。刚出了庖房门,便看见窦平宴领了个小丫头来。 “大老远就听见了你在问春莺,我便知这丫头鲁莽,常惹你挂心的。”他笑着,拉出身后跟着的小丫头:“阿姐看她如何,机灵么?若阿姐喜欢,便让她日后跟着你吧。” 窦姀谢他好意,说不用,“我这儿事少,有春莺和苗婆子就够了,不用这么多人的。再说了...”她又笑道:“春莺也就偶尔做事不妥,但常常还是留心的,是个机灵人。” “你当真不要她么?” 窦平宴笑笑,却伸头看了眼那小丫头:“你知道她是何人吗?她是庄婆子的女儿,府上的家生子。她原先在二姐房里伺候了半月,后来就被赶出来了。” 窦姀原是真不想要,听到庄婆子时,身子一颤,终于着眼仔细打量这个小丫头:只见是个胆小怕羞的,自从见到了她,头就没抬过,两只小手紧张攥着衣角。瞧上去和自己的年岁相仿,十五、六的模样。头上两只双螺就用粗红绳绑着,再没有别的首饰,比起其他丫鬟仆婢实在素净不少。脸颊白嫩,眉眼虽清淡,却粉唇皓齿,是个有底子的俏人儿。 “要,我当然要她!” 窦姀上前两步,拉起小丫头的手。可这小丫头仿佛受到惊吓般,猛地把手缩到背后。 窦姀看了眼弟弟,窦平宴从始至终只有坐观淡然,并不清楚是怎么个情形。窦姀也不强求,只是问那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儿?” 那小丫头弱弱怯怯地答道:“奴没有名儿,爹娘都管奴叫二丫......” “这名儿实在 10. 病了 [] 窦姀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 梦中,她像一根羽毛似的漂在仙湖之上。有一襕衫潋滟的仙人俯身,变幻之间,将口中的仙气缓缓渡给她。 仙人的唇是什么样的?软软嫩嫩,像她吃过的牛乳滑糕一样软。那仙人渡气之际,她闻到了白芷的香味,很清很淡。本不是难闻的味儿,却不免让她眉头蹙起,恍惚忆起弟弟就有一个这样的香囊... 真是古怪又荒唐。 窦姀捂住胸腔剧烈地咳嗽,等到水咳尽,抹了把眼,发觉自己已被救到岸上。一旁站着窦平宴,他也浑身湿漉,正背对着她拧干衣襟。 落水之后她觉得好凉好冷,轻轻喊了他一声。见他没动静,似乎是没听见,窦姀便爬着起来站到他跟前。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跳下去。因着担忧,忍不住责怪说:“你连自己安危也不知了吗?为何不去找人,水又这么深,怎就如此莽头下来?” 她仰着头,颇是生气,却被他清清幽幽抬眼一望。那眼神有委屈,有难受,看得她也不舒服了。窦姀喉咙哽住,倒是一时不知所云。 他靠近,忽然一下抱住了她。不知是被水冻的,还是隐忍的,牙齿咬在一块咯咯响:“你没事才好!我为何要顾那么多!” 他一吼,好像要将胸中的委屈吐尽,头重重落在她的肩上。窦姀立马便懊悔方才朝他生气了,鼻尖一酸,颤着手靠近他后背,缓缓轻拍。 这个怀抱实在太紧,带着鱼池的冷气飕飕漫浸两人身体。她有点不适的扭了扭,偏他还没什么感觉,既不松手,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后窦姀才说了冷,让他松开。 两人分开了。窦平宴摊开两臂站着时,神色显然有几分怔忡。 这么待着也不是事儿,窦姀拉了拉他湿透的衣袖,轻声说:“回去吧,咱们换身衣裳。” 月还是那个银银月,悄声挂枝头。夜空无星,两人只有一盏赤火灯笼。窦姀一边走,一边问他:“你何时会凫水的?我怎么从前都不知。” 她一问,他才偏头看了看她,很简短一句: “三个月前,跟叔伯去扬州学会的。” 语气很平平,窦姀便知他还在恼自己。她有意破冰和缓,索性便笑了笑,伸手拉住弟弟的衣袖:“会了好呀,以后你还要赴京应考,万事难料,有个保命之策我也可稍稍放心了。你知晓的,这个家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她眨眨眼瞧他,窦平宴还真被她说动了,立马伸手拉她的手腕:“乡试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赴京很久以后?”窦姀听着奇怪,反应过来时突然一惊:“明年三月不是春闱杏榜吗?你这些时日一直用功读书,为何不去?” 他忽然不说话了,不再前行,驻足沉默。 月影倾泄,廊前的秋风吹过,草木沙沙。夜晚本就幽静,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湿气重的缘故,窦姀觉得越来越冷了。他的眼皮悄然垂下,似乎不敢看她,只有唇在一翕一动:“我学识也不精,这么赶着去未必能够得上,免不了白跑一趟,在家多待两年增进一下也好...” 窦姀没有多想,只说太冷了,催促着他又赶紧走。 边走边说:“连夫子都赞你聪敏好学,明年春闱有望,弟弟未免也太妄自菲薄了些。况且怎么能是白跑一趟,都说上京繁华,结识些友人书生,见见眼界多好呢!” 一路上只有窦姀劝慰的说,他一句话都无,与往日很不一样。往日他却是爱说笑,时不时打趣儿那么一两句。 窦姀也不知哪出了差错,以为他只是气馁罢了,也没多想。走着走着,两人已经回到梨香院。 院里没人,倒是春莺打头出来遇见他们,眼往窦平宴身上看去,先是一惊。窦姀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她便连忙道:“这是怎的了,怎么湿成这样?奴去取衣裳来!姑娘先前绣的,正好有几套二爷能穿的!” 见春莺急急忙忙跑开,窦姀臂一抱,似是笑着埋怨:“这丫头,跟你比跟我熟。你一来,她就只顾着二爷冷不冷、暖不暖呀,我一大活人还摆在这儿呢。” 窦平宴闻言看她,却笑是:“真是越会吃酸了。什么叫跟我熟,越亲近才越容易略过,定是不用说便下意识记着了,不信你且看。” 不过须臾,春莺已经出来了。手头确实找了两套衣裳来,一套她的,一套窦平宴的。 窦姀接了衣裳,便打趣儿道:“早知你心挂二爷处,我就该把你送去他那儿!反正如今我也有芝兰了,佳人在侧,你爱去哪便去哪吧!” 春莺一听,脸显而易见地红了。急忙摇头置否。窦姀也不逗她了,拾了衣裳便去更衣。 入秋了真是好冷。 窦姀换上新衣,把湿答答的衣裙堆在一旁。她太冷了,见壶中有水,便给自己倒一盏热茶喝。 热汤下腹,好像浑身的毛孔都被烫开。茶香氤氲中,脑海里竟忽然闪过窦云筝怒斥她的话——“分明是你监守自盗,还非得拿来威胁我!” 窦姀后想,脸色深深凝起。窦云筝宁可出丑态也不肯将玉珏还给她,难道真不是她让丫鬟偷的,真的冤枉人家了?而灵锁当时承认玉佩在自己那,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怕她妨碍到云筝见魏家主母,才寻了个由头引她离开,把她关进清心斋? 窦姀越想越奇怪。 不是云筝,那她玉珏是怎么不见的? 窦姀决定,再问问春莺。 她换好衣裳从屋里出来,看见春莺正在院里与窦平宴说话。二人不知在说什么,春莺眉色飞舞,窦平宴则颔首应是。 窦姀暂没想把这事告诉他,便绕去了后院。看见一人枯坐在井边,竟吓了一跳。 那人也慌张地站起,提起灯笼。窦姀瞧她身影眼熟,走近一瞧,讶然:“芝兰?” 芝兰小小嗯了声,还是不敢抬头。窦姀不经意间一瞥,看见她虎口边褐红一块,似是被烧伤的。想再去拉芝兰的手,芝兰却局促不安地将手往身后一藏,小声嗫嚅道:“姑、姑娘......” “你手怎么了?怎么烧伤了?” 窦姀一疑,忽然想到,“那夜在游廊外烧火盆的人是你?” 芝兰猝然抬起头,眸色害怕。 “你不说我也知道。”窦姀想想说,“那晚我撞见人,他离开时不慎踢倒火盆。你这手应该是被火烧伤的吧?庄婆子死在这口井里,你又独自坐这,上回夜里也是,烧东西是为了告祭亡灵吧?” 芝兰终是无可否认,只能点头。 窦姀呼出一口气,抬眼望这空旷的院子。 姨娘离开,庄婆子走了,以前梨香院虽也没几个人,但她从未觉得冷清过,这回倒是生了清冷之感。她复捉起芝兰的小手,轻轻摸了摸虎口上的伤疤:“你既是庄婆子的女儿,又来了我这,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你便跟春莺住一屋,可好?苗婆子晚上回家去,你俩待一块也好搭个伴儿。” 她欣然答应,窦姀也舒心,领人回屋里。 刚进屋,春莺也回来了,面上喜色难掩。窦姀新奇说什么能这么高兴,却也没问,往窗外望了望,“他走了吗?” 春莺连忙应道:“走了!方才大娘子的人找来 11. 又遇 [] 一下就跟着难过起来,这样的话他小时候也说过。 那时窦平宴才不过五岁大。 有一回两人闹了别扭,她赌气之下自己跑开了,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假山的山洞里。黑暗里他一直喊着阿姐、阿姐,哀求她不要丢下他。可她偏当做没听见似得继续跑。 那时的大娘子云氏不知为何,还不怎么喜欢他、不爱管他,也不让丫头婆子们搭理他。窦姀是半夜惊醒时才想起弟弟还在山洞,于是急忙挣起,拖着姨娘一起去找。 找到的时候,他正一个人抱膝坐在黑暗处哭。那时窦姀才知,原来弟弟怕黑,她竟把他抛下了那么久。 窦姀想起往事,很是难受,立马抓住他被褥上微烫的手:“我不会不要你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进去了,仿佛呓语地嗯了声。 窦姀在他床边守着,准备等他醒来便喂药吃,哪知忽然听见了开门声。她转头,却看见瓶翠提着食盒进来。 对视之中,只见瓶翠脸色一变,放下食盒后立马出门。 没过一会儿,屋外传来了训斥小丫头的声音......“我不是说了吗!闲杂人等不准进来,你俩小崽子净当耳旁风了?” 窦姀默默听着,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瓶翠骂的那么大声,故意让她听见,不就是为了赶她走么?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才不想走。 她索性揉了揉耳朵,假装没听见,继续守在床边。 又过了会儿,瓶翠还是进来了,端着盛水的木盆。 瓶翠把帕子浸湿后拧干,一边搭在窦平宴的额头,一边转头跟她假意笑道:“待这么久姀姑娘也该累了。若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窦姀仍坐着不动,也勾了勾唇:“不累。” “那又是想跟大娘子讨什么好处?” 瓶翠哼着便小声嘀咕道:“姀姑娘平日表面装作不争不抢,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似的,内里却不声不响让自己丫头跟二姑娘讨东西,也就仗着二姑娘心太好,要什么给什么,才一味儿的榨取人家......” 泼头而来的污水,窦姀听得莫名其妙,登时看向瓶翠:“我何时找二姑娘讨东西了?” “姀姑娘还要赖掉不成?”瓶翠冷笑,“前两日傍晚,我可亲眼看着春莺从扶风院出来,手里还拿了二姑娘一小匣子的首饰!” 前两日?窦姀一想,不就是魏家人来的那天吗?傍晚时分,春莺明明是在藕香亭守着呢...... 她心觉奇怪,一时愣住,又见瓶翠说得如此肯定,自个儿倒是一句话也吐不了。 瓶翠见她不动声,更是想冷嘲借讽两句。可不管她怎么说,窦姀便像个木头人一言不发地坐在凳上。瓶翠那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了趣儿也不得劲,不过一会儿就走了。 窦姀一直待在弟弟身边,守到傍晚时才隐约听到弟弟的一点动静。 他念叨着渴,窦姀急忙去倒水。黄昏的日光本就渐散,四边窗子又用绸布遮去,屋子里更是暗的见不到一点光。 她摸黑地走来,坐在床沿,喂他喝水。昏黑里听到咕噜的水流过咽喉,紧接着,持盏的手忽然被他握住了。他轻轻地问:“是你么?阿姐...” 这么黑的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窦姀一讶:“怎么认出我的?” 那人刚想说话却咳了两声,勉强笑之:“迷迷糊糊中我梦着阿姐了,梦着你在守着我......” 纱幔黯淡,窦姀瞧着他并不太能看见的脸,打趣儿道:“你这醒的可真凑时,再晚些就见不到我了。天快黑了,我也要回去啦。” 说着帮他掖好被褥,窦姀已经站起身。 窦平宴一顿,忽然道:“那阿姐明日还会再来么?” “会。只要我在,我就会来。”窦姀无比确切地跟他说完,最后再看了眼弟弟,悄步从房中离开了。 ...... 窦姀心头有件事想问春莺,格外急着回去。 院子里只有两个人,苗婆子在带芝兰捡槐花干。窦姀快步过去,问她们有没有看到春莺。 苗巧凤想起来,率先放下手里的簸箕说道:“我前一会儿瞧见她揣了好多首饰出去,什么簪子钗子镯子都有,急着求小荣哥带她出府,好像说什么妹妹要被爹娘卖到妓院去儿。我瞧她那模样,急得要哭了!应该是拿钱赶回去救人...” 窦姀听了一愣,这事春莺倒是从没告诉她。她又问:“那小荣哥带她出去了吗?” “出了!”苗婆子笑道:“那么多钱,我瞧这回怎么着也能把人赎回了!姑娘真是太好心,竟给了她那么多。” 那不是她给的。窦姀在心里轻轻地摇头。 等到第二日清早,窦姀还没看见春莺的影子,便打发芝兰去小荣哥那儿问了问。 这小荣哥是昌叔手底下一得力干将。虽是个小厮,却是头脑机灵。 窦姀偶尔听春莺讲起过,他因着常年跟昌叔外出采买的缘故,自个儿也偷偷做点府内府外的营生。譬如有哪个小丫鬟想买胭脂水粉,或是想卖点什么东西到当铺,都得托他的手。自然,他也须从中敛点钱财。 没过一会儿芝兰回来了。 她说小荣哥告诉自己,春莺已经把妹妹赎回家了,现儿就是得再安排安排,起码后日才能回来。要是姑娘急着要人,他就再去催催,亲自把人提回。 窦姀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去叫。咱这院里也没什么事,不急的。” “姑娘,还有一消息。” 芝兰接着说道,“奴回来路上还碰见大娘子跟前一红人姐姐。她打发奴跟姑娘说,要姑娘拾掇拾掇,午后便到正门去候马车,一家人要出门。好像是昨儿魏家来人送定帖,他们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今儿午后在东园设宴,要两家人到齐见一面......” 昨儿的事却现在才通知她,窦姀很清楚,其实大娘子也很纠结要不要带自己去。 毕竟这回设宴一见后,亲事也该落定,而后便是下定礼、聘礼、择吉、迎亲,所以这趟要带全一家人去。 而她如今却是以表姑娘的身份寄养在窦家,属实会让云如珍纠结,该不该算在这“一家”中。 而云氏最后竟决定带上自己,也让窦姀实属意外。 ...... 窦姀本以为是弟弟说服大娘子,大娘子才会把自己带来。直到她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窦平宴并没有来,还在家中养病,也根本不知晓此事。 这回与窦姀同乘一辆马车的是窦云湘,此事是云湘告诉她的。 窦云湘是府里的二姑娘,也是窦姀从前的二姐。 云湘是兰姨娘所生,而兰姨娘却是最得主君宠爱的姨娘。若说主君待大娘子是敬重、是夫妻之宜,那待兰姨娘却是男女之爱,放在心尖尖宠的。因此,云湘也十分得主君喜爱。 窦云湘随了兰氏,生得极美,水灵可人。 她其实与云筝一般年纪,今年都十七。云湘生得美,上门求亲的人家自然不在少数,却大多都被主君一一拒了去,原因是瞧不上。几个女儿中他最偏宠云湘,总觉得该再看看,再挑挑,不该稀里糊涂就把云湘的终身大事给定了。 因此连云筝都已相看好人家时,云湘却没有。 现在正主就坐在跟前,窦姀忍不住拿眼睛多瞧两眼。 瞧过了瘾,窦姀才想起有一事,正巧便拿来问道:“二姐姐,近日春莺多得了些首饰,我瞧着实在精致,可是你送的?” “是呀,是我送的。” 窦云湘捋了下鬓发,便笑道:“有一回我出门,撞见你那丫鬟在哭,哭得真真是可怜。于是我便问了她,知道她那妹妹的事后,就给了能赎身的财物。妹妹你竟不知这事么?” 窦姀摇了摇头,只替春莺谢道,“二姐姐真是菩萨心肠。” 窦云湘,是全家上下,无论是仆婢婆子,还是小厮,甚至是连面都没见过的粗使丫头,也都夸她的心肠好。而她自己好听这一口,因此对窦姀夸赞的话十分受用。 窦家的马车在东园前停下。 东园是魏通判自己家私有的园子,修建在一处景色秀美的僻静地带。此处临着湖,草木繁茂。若是春日来,还能见到湖堤边白沙绿树,杨柳扶腰,可惜如今深秋已至。 虽是深秋,景儿倒也不赖。窦姀一从杌子下来,脚便踩上满地的金黄叶。秋风一吹,又有不少叶子盘旋而落,给整个东园渡了层金。 “欸,这湖上还有画舫呢!” 随着云筝一声笑,大家的目光纷纷往湖心看去,果然看见一艘船舫正徐徐朝岸边划来。再近了...再近了...逐渐能瞧见船上在招手的人,正是魏大娘子等人。 船靠了岸,魏大娘子由着仆婢们掺和下来,笑着与云如珍寒暄起来。 跟在魏大娘子身后的,还有两位青衫男子,看着既年轻,举止打扮也不俗,应是魏氏的几位郎君。 那些人便聚在前头说着话,热热闹闹的。 窦云湘本来是陪在窦姀身边,两人刚还说要进园子里逛逛呢。也不知云湘往前头瞧见了什么,忽然兴致来潮的抛下了伴儿,对窦姀笑道:“那头人多热闹,我也瞧瞧去——” 说完已经走了。 云湘一走,窦姀站在原地就有些踌躇不前。 她 12. 求娶 [] “谁能知晓你竟是窦家的人呢?” 魏攸抬眼看了看这漫天的云,若有所思的:“你当日为何会独自住在客栈中?若是外出,身边也不该连个丫头仆妇都没带......” 这话问到了要命处,窦姀一绷,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他看上去倒也没强求她说,因为窦姀沉默没多久,他便轻轻笑了笑,放低了声量自说自话起来: “上回在窦府见到你,他们说你是寄养在家的表姑娘,回去后我便对初遇你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找人打听了下,才知道前不久窦家闹出过人命案子,好像是府上的姨娘杀了人,官府都查到头上了。因令尊是知州大人,此事还是衙门的县太爷陈康借着拜访的缘由亲自上门......” 话到此处倏然一停,“你知晓那姨娘背负的是哪条人命么?” 窦姀汗毛竖起,强忍着镇定摇头。 “是县太爷的宝贝外甥。” “后来,听说那姨娘逃了,还挟着女儿逃命。可惜她女儿便是逃命时掉江里淹死的。”魏攸忽然开始打量起她,半猜半问:“小娘子是否就是他们口中...掉江溺亡的窦四姑娘?我们初见那日,正巧是事发的隔日......” 窦姀脸色微凝,堪堪往后退了两步,立即否认道:“我不是,你以为的错了。” 她不欲跟魏攸再说这些。 这些本不足为外人道也,若暴露也不知会不会惹祸上身。 窦姀刚转身要走,忽然衣袖被人一拉。她转头瞪去,那人立马愧疚松了手,轻道一声“冒犯了”。他似乎不想她走,又迅速说道:“小娘子!你手里既已有我的身世,也便知拿捏了我的软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往外说的!我求你、信我。” 窦姀说“好”,仍旧往回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你不信我么?” 她脚步顿住,缓缓转身,终于看向他:“我信。” 其实他还有些知晓的事并没有说出来,譬如那姨娘是因何缘由杀了人,以及明明有一双儿女,逃命为何只带走了女儿。 这些他都知晓,也是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先前她那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近的身世,相近地被人抛弃。 只见魏攸松口气,跟了上来,维持着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没有再说别的,而是问道:“这些时日你在家中过得好么?” 窦姀说还好,“以前怎么过的,如今依旧怎么过。” 魏攸却不信,下人仆婢都是看上头那位的脸色,怎么可能还回到从前呢。像他这种身世不为外人知情的,旁人只知道他爹把他赶出去,却不知为的什么,至少他还是魏氏一族的儿郎。而她却大大不同...... 风,从桃心湖拂过,拂起了圈圈涟漪,拂起了岸堤白沙...林木窸窣,犹见夏末最后一点蝉鸣。二人话到尽头,皆是一时无言,就这么静默而立,听着秋风凉爽的飒气。 窦姀垂下了眼眸,指尖圈着衣角,还在想如何告辞既不突兀,又能显得和平友善。忽然他先开了口:“你要不要,嫁给我?” 窦姀被这话给吓着了,下意识地后退。胸口骇浪下只觉得荒唐不已,蹙眉看去。 他们才认识多久?加上今日,拢共也才见过三回。他为何会这样说......? “我知这话突然,吓着小娘子了。”魏攸致歉地笑笑,“其实我有这般念头,也不是此时突然冒出的。在上一回我到贵府做客,见过窦三姑娘后,便知她与我不是脾性相投之人。若来日结为夫妇,恐也龃龉不少。想必小娘子远比我更清楚,她性情......”他稍顿了下,“略为急躁。” “这话魏郎还是勿要再说了。即便不是云筝,我也不合适。” 窦姀眉头仍是凝着,匆匆别开了眼,转过身不再看他。 心潮难平,她能听见自己轰轰的心声。其实也不是讨厌魏攸,他高大英俊,举止有礼,与她又是如此相似的身世,自有一股天涯沦落的熟悉感。她只是觉得太奇怪了,家中的亲事怎能是他想定就定,想退便退的呢? 魏攸似乎知晓她在忧虑什么,摸了摸耳朵,连忙道:“我也不是要你现在想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大小定还未过,这门亲事算不得议好......我爹想与你们家定亲,你只需知晓,比起三姑娘,我想那人是你会好些。我硬骨,若坚定不肯娶窦三,我爹也强来不了,况且,他现在也怕了我。至于这其中迂回如何,你便不用操心了——” 窦姀听他一口气地说完,还没来得及细想,手心忽然多了只玉佩,是他塞来的。他只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 宴散后,窦姀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不断想过魏攸最后的那句话——“你若对我也有意,下回再相见时告诉我就是...” 下回。 还能下回再见到么? 她此刻仍觉得东园中那一切如梦似幻,好不真切。一个救过却认识不久的人忽然说,想娶自己。而上一刻,他还是要跟云筝议亲之人。 后来整个游宴中,魏攸就再没出现过。魏氏的人为了寻他,就差把东园翻了遍。也不知他不出现,这亲事是定下没定? 马车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约莫至少也是亥正了。 窦姀随着众人进府,迈过垂花门之时,听到大娘子正打发一个小丫头,去看看宴哥儿的身子如何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昨儿明明答应过弟弟,今日还会来看他的。 不知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窦姀没有立马回梨香院,而是绕了道,跟在那小丫头身后进了玉京园。 她在屋外等了会儿,等到小丫头从弟弟屋里一离开,立马闪身进去。 比起昨儿,今日屋里的药味已经淡了许多,屋里也点了烛火。窦姀进来时,窦平宴早已醒来,正坐着翻看书卷,认真而专注。听到有人进屋时,眼皮轻轻一抬,见着是她,方才笑了笑:“阿姐怎么现在才来。” 话音里有轻怨,却不重,被他温缓如流水的声音盖住了,“阿姐今日是去魏家的摆宴了吗?” 窦姀说是,顺势在他榻边的木凳坐下,绝口不提自己忘记的事。但这小心眼似乎被他摸透一般,只见窦平宴轻声笑了笑,“忘了便忘了罢,我又不会怪阿姐的。” “真不怪我么?”窦姀倒是起了戏弄之心,偏头,手指忽然轻轻戳向他的胸口,一字一句笑道:“那我坦言了,我是真给忘了。” 她笑着笑着,却见他似乎气息一滞,怔怔地看向自己。嘴张了张,好像欲言又止。 那目 13. 玉珏 [] “阿姐什么时候,又新认识了人?” 他的语气虽说是淡,却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若说询问,可目光却盯得她莫名紧张;若说质问,可她到底也没做错什么事,不应该。 这件事窦姀原本想暂时不说。 眼见是藏不住了,她倒也没想刻意瞒着弟弟。弟弟知晓了,或许还能为她分析利弊。窦姀略微思索了下,便告诉了他来由经过。 怎么救下的魏攸,又是怎么在窦府碰见,以及今日魏攸说的话...她全都简略概括一通,唯一隐去的,便是魏攸的身世和云筝与自己的冲突。 他听着,似乎稍稍讶了下魏攸竟是巷子那人。而后眉头却愈凝愈深,末了,窦平宴忽又抬起眼,警惕地问:“那阿姐对他有意么?想嫁给他么?” 窦姀摇头:“怎么会。我和他还不是很熟,怎可如此轻易就定下终身大事...况且,我的亲事,也不是我能定的。” 这事便是用脚趾想也知道,有多么奇怪,有多不可能。 窦平宴听她说完,显然松了口气。他笑笑把人拉到床上,又将玉佩塞进了她怀里:“那阿姐下回再见到,便将这东西还给他。咱收着总不妥,如此一来,也好断了他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窦姀说好,接着便听他哼了声:“魏氏若还想继续娶三姐,便该拿出点诚心,哪能由他这么胡闹?况且我们家倒也不缺这门亲事。” 二人坐得很近,他还拉着她的手腕没放,说话的热气就在耳边。 窦姀听这话颇含了点怒意,心中却划过一丝不明显的忧思。这话好像是在为云筝打抱不平,是呀,她是他的姐姐,云筝自然也是他的姐姐。以前他和她更亲近些,可是现在他已经知晓她算不得他亲姐姐,两人之间也没了血脉相连,那么往后会不会逐渐地偏向云筝呢? 窦姀知道自己这么想十分自私。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样想,两人总角同檐了十余载,除了姨娘,弟弟就是她最在乎的人了。 她不露声色地点头,收好玉佩。二人正说话之间,小年进来了,手里托着一匣子,很高兴地跟窦平宴说:“二爷要的东西寻来了!” 小年递过来,边是气喘吁吁地说:“等了一年可算好了!刚在庙里焚香供奉完,伙计就马不停蹄地带回来。二爷瞧瞧,这刻得可是一模一样?” 窦姀本来没去留心,见窦平宴端着匣子细细打量,突然也好奇地凑上前一瞧。 不瞧不知,一瞧倒是吓一跳,只见那是一块如意纹的玉珏,莹润的色泽随着光影流淌进他的掌心。 这不正是当初他给她的那块? 窦姀瞧着一时恍惚,竟是问道:“它怎么在你这儿?” “什么在我这儿?”窦平宴把玉珏放回匣内,笑着瞥向她:“这我托人跑去观音山,照你那样式又刻的一块罢了。珏始终缺个口子,左王右玉,这本就是该合在一起的两块玉。我听人说此玉通灵,若是合在一块,那福分也是成双的。少一块终究少了点寓意,所以我又去求了一块,与阿姐的做配。” 说罢却问她:“难道阿姐觉得福分多些不好么?” 窦姀接过匣里的玉珏一看,发现还是有点不同的。虽然一模一样,可细细观察下便能知道,这块玉珏很新,而她那块常年带在身边,少不了有些斑驳的痕纹。 窦姀听这说法很是新奇,又问弟弟:“若是分开呢?分开会怎样?” 他笑了笑:“一块赐福,一块挡灾。阿姐那块是父亲当年求福要的。” “呸呸呸!什么福什么灾!”窦姀一听,急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你又谁家妖道,竟敢在这儿妖言惑众?” 他只笑,眼眸明亮而闪烁。好一会儿后才拿开她的手,认真说道:“所以阿姐可不要丢了,否则我都不知要为谁卖命去。” 窦姀莫名的心虚,因为...她好像真的弄丢了。 她没将这事告诉窦平宴。回去之后,又打着灯笼仔仔细细地找,就在她翻床底时,屋外忽然响起春莺的声音:“姑娘,奴婢回来了。” 窦姀去开门,也不知是不是晚上光线不好的缘故,春莺的脸色很是黯淡,人瞧着也疲惫,似是着急赶着回来。 她让春莺先进屋,吃了热茶和几块清早留下的糕点,等到春莺填饱了肚,窦姀才问道:“你家中的事都好了吗?你妹妹可赎回来了?” 春莺点点头。 屋里点的烛灯并不多,昏昏的光影落到春莺乌黑的双髻。她始终耷拉又局促地站着,没有抬过头,这和往日胆大话多的人很不一样。 窦姀也不清楚春莺是什么个情形,默了会儿说:“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你不在......” 这话说完,春莺的身子似乎在颤,头垂得更低了。 窦姀想了想,问道:“魏氏来的那日,有人曾撞见你从扶风院出来,还拿了二姑娘一匣子的首饰,可你为何告诉我,你在藕香亭待了一下午?” “奴婢不是有心欺瞒姑娘的。”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那时奴的手头很紧,又没有大把的钱能赎妹妹...二姑娘说,她有几支不想要的簪子,正巧能赏给奴......” 春莺说完,已经扑通跪到了地上,泪眼潸潸,似是交出了命听凭惩处。 “你九岁时被买来,我们相识这么些年,遇上难事为何不找我说?若是钱财,我也能助你的。” 窦姀不再说话了,也没作惩处,摆了摆手只让她回去休息。春莺终于抬起脸,扑上前抱住她的腿,呜呜咽咽哭道:“姑娘,这是最后一回,奴日后一定只听姑娘的话,唯姑娘马首是瞻......” 春莺跟姨娘其实是一样出身的人,都是被卖到窦家的。 只不过姨娘美艳貌美,被窦洪看上才纳了做妾。窦姀知道她家里的事,也知晓春莺如今不过十四,比自己还小,身上要钱没钱,要蛮力也没蛮力,只靠着在窦府为奴做婢存些体己钱。她不欲为难,只是让春莺回去睡了。 后来又过了好些日,寒潮突然来袭,一夜之间竟下了雪。快至立冬,天越来越冷。 有一日清早,窦姀梳妆时随手一摸,竟在匣子中摸到自己丢失数日的玉珏。 它完好无损,像个乖孩子躺在匣子里。看见的那一刻,窦姀险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其实这玉珏到底是谁拿的,她心里也隐隐有底。 窦姀归家已经半月有余,除了偶尔会见到大娘子外,却很少能见到主君。 那位她如今不知该唤“爹爹”,还是唤“主君”的男人,也从来没说过要见她。苗巧凤就这样跟她说:主君肯让姑娘回来已是格外开恩了,试问姨娘背着偷人,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姑娘这一回来,主君两三年不见都是极有可能的。 窦姀起初也真的以为,两三年内他都不想看见自己。 没想到清早昌叔来敲门,竟让小厮搬了两箩筐橘子来。 昌叔乐呵地说道,这是友人从潭州带来赠予主君的,主君吩咐说,给每个姑娘那儿都送两筐去。姑娘摆火盆上烤烤,吃着也香甜暖和。 窦姀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我这儿...也算吗?” 昌叔哈哈一笑: 14. 动心 [] 等到了围炉家宴这日,清早陆陆续续便有人开始登门造访。 往常的围炉家宴,除了窦洪与云如珍会在正院待客外,子辈们也须打扮的齐整标致去见客。但今年...即便主君和大娘子没提,窦姀也有自知之明,没再往正院去了。 她本来打算在小院子里从早待到晚,搬个小火炉,与苗婆子、春莺、芝兰在一块吃点热茶和点心,节便这样过了。谁知晌午时分,窦平宴忽然来了。 他来的时候,院里正飘着橘子的香甜味儿,春莺与苗氏三人围坐火炉前,一边烧茶,一边有说有笑。她们在火炉上搭了个铁架,圆胖的橘儿像方阵似的摆放齐整,被火苗烤得熏黑。 先是春莺注意到了人。 她立马站起,甜腻腻地笑道“二爷来了”,苗婆子和芝兰随后慌乱起身。 相比起春莺,她们跟二爷都没有那么熟。尤其芝兰,她是新来的,见春莺竟能如此轻快地与二爷说话,魂都要吓飞了。 “二爷有些天没来,大家伙儿心里都念得紧呢。”春莺攥了手指,笑着说:“您前不久才病,都担心这身子又是被病耽搁了去......” 窦平宴这趟刚从正院会客回来,身上还是清早云氏收拾出来的那身藏青色弹花圆袍,青龙玉为簪,外披白绒斗篷。 他站在日头下,一改数日的病态,勾起唇微微笑道:“什么又被病耽搁去?你这莫要咒我呢。我前不久是病了,但后面几日,却是去白鹿书院转了转,才未归家。” 春莺拍拍心口子:“还好还好,二爷不回来,奴们也不知情,真真是惊煞了。” “哦?是么?”窦平宴听着反倒有些高兴,微微朝后头院子示意了下,“我这几日没回来,阿姐也这样担心吗?” 春莺说:“是呢,姑娘还因此去问了大娘子和昌叔,生怕您出什么事儿。” 窦平宴立马便笑道:“你们先吃着罢,我去后院寻她。” ... 冬日晴光尚好,窦姀正在躺椅上暖洋洋地晒日头。阳光温暖和煦,晒着晒着,不知何时已然小睡过去。 满目扫去,残雪的屋檐,晴阳高照,一切显得静谧又安然。 窦平宴从里屋搬了条凳子出来,陪坐于她的身侧。 他本来有许多话想说,见人睡得正香,腹中的事倒是随着阳光消散殆尽。窦平宴垂眸看着她白净的小脸,从怀中抽出一块纱绢,轻轻覆上。 道是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也不知是多久过去,春莺忽然来到后院。 彼时窦姀还在躺椅上睡着,他倒是悠闲坐于一旁,似乎无所事事。 春莺本是来通传事的,眼珠一动,忽然瞥见二人拉在一块的手......心下大惊,有一瞬竟觉得奇怪不已。可他二人亲厚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春莺一摸脑袋,只好惊叹二爷待姑娘真真是有心。又想着此处如此安静,就这么冒然过去,万一扰到二爷... 最后她琢磨了下,便打算去前院找芝兰,打发别人传话。 芝兰和苗巧凤还在火架边烤橘子。 苗巧凤在主家做活儿久,辈分大,老说吃过的面线比小丫头走的路还长。 芝兰在一边乖乖听教,苗巧凤便咧着大嘴,胡天胡地说起旧事奇闻。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别说我认识多少人,见过多少世面儿,便是当年你爹如何娶的你娘,我都知晓哩!” 苗巧凤刚笑完,忽然心眼一糟,说坏了话!她真想给自己掴两嘴巴子,这小丫头的娘才刚死,真是脑子进水了竟提起这些!非得往人痛处踩去,没得惹人伤心! 苗巧凤不自觉的闭了声,小心翼翼地看向芝兰。却发觉芝兰的神色倒是平静,甚至还努力地摇头,反过来宽慰她:“没事的大娘,娘的死我早就释怀了。您跟我说说,我阿爹是怎么娶的阿娘,我想听......” “这嘛......”瞧着芝兰乞求的样子,苗巧凤努努嘴,刚想说话,春莺就来了。 “我一不在,你俩倒是讲起什么趣事儿?”春莺笑笑,打断了二人,又拍芝兰的肩嘱咐道:“主君的人寻来了,二爷与姑娘正在后院呢,你去知会一声。” 芝兰还没站起,先奇怪道:“姐姐方才不是已经去过后院了吗?” 春莺打笑地推了把芝兰的肩:“快起来,给你懒得!叫你去你就去,小小丫头哪来那么多话儿呢!” 芝兰早已见怪不怪了,只能无奈地站起。 本来以为春莺就够怪了,不料走到后院,竟还瞧见二人拉着的手......芝兰吓了一跳,她刚来窦家做事时便有听闻二爷与姀姑娘姐弟情深。原先觉得无非那样,她在扶风院伺候过,见过二爷对湘二姑娘也很好。 可如今一瞧,好像又不同了。回想起一些事,二爷对姀姑娘算得上十分依赖。 “难怪春莺要叫我来...”芝兰心中不满地腹诽,却只能无奈走到二人跟前。 芝兰过来时,那手还是拉在一块的,窦平宴即便知道有人,也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听人说完了话,起身时才终于松了手,往前院去。 ...... 许是昨夜失眠,一夜未睡的缘故,窦姀这一觉睡得很安详,直到太阳落山才醒来。 她醒来时,发觉脸上竟覆着一块纱绢。窦姀细细嗅了下,有白芷的香味,才知道原来弟弟来过。 她收好纱绢,伸了伸酸痛的腰背,正嘟囔这躺椅真不是适合小憩的地儿,春莺便揣着两颗橘子跑来,笑道:“姑娘正好醒来,奴瞧这日头也没了,正想来叫您呢。苗婆子烤东西有一手,把这橘子烘得香脆,姑娘可要尝尝?” 窦姀说好,接过剥皮吃了,果然香甜。春莺又说道:“方才小年上门,要奴知会姑娘一声,过会儿魏家的人就要来了,要姑娘把该还的东西还掉。” 说罢,春莺又心奇地问道:“姑娘拿了魏家什么东西该还呀?奴怎么不记得,是不是小年传错话了?” 她看了眼春莺,若有所思的,随后只是淡笑道:“噢,你那时不在,我衣裳不慎被茶水打湿,便找魏大娘子借了身。” 春莺笑道:“原来如此。那姑娘把衣裳放哪儿去了?奴婢去寻来,一会儿陪姑娘送去!” “就在......” 窦姀还真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一根指头正要比划方向,又立马收回来:“噢不行,我想起一事,还是让芝兰陪我去吧。过会儿你得去药房拿药回来,药房的婆子欺软怕硬,要是芝兰那丫头去,铁定拿不全,你去我才放心呢。” 窦姀这么说,春莺倒还更高兴了,吐了句“芝兰是太胆小”后,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春莺一走,窦姀便也收拾了下。瞧着过会儿就要天黑了,于是叫上芝兰,多带了一盏灯笼走。 ...... 窦姀不想直接进正院,于是躲在游廊边往里瞧了瞧。见院子里只有主君和大娘子几个人,便打算寻个隐蔽处先躲躲。 她刚带芝兰走出长廊,忽然胳膊被人拉住。 窦姀转头,夜色中借着灯笼光一照,此人是窦平彰,她一母所出的亲哥哥。 窦平彰今年十九,纳过一房小妾,早已迁出梨香院住了。 同在一府,窦姀自从回来就没再见过他。虽是亲兄妹,他俩却并不亲近,没想到今日在这儿碰上了。 窦平彰嘘了声,悄悄拉着她走出游廊,拐进一处石屏后,芝兰也随在其后。 等到这附近没什么下人了,窦平彰才松开她的手臂,看了眼她,又看了眼芝兰,低声问道:“你怎么出现在这儿?不知道在自个儿院子里待着么。” 窦平彰是什么样的人,窦姀再清楚不过。 以前 15. 生恼 [] 这种感觉是什么?窦姀觉得很难说清。 魏攸走了后,她本是该回梨香院的,却在半路折了回来。芝兰提着灯笼一头雾水,窦姀忽而笑问她:“你想看出热闹的戏吗?” ... 两个人重新绕回去,躲在正院游廊外的柱身后。窦姀告诉芝兰不要出声,今日的事回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芝兰乖乖点头了。 窦姀手一比划,指向正院庭中。 只见正中摆放着火炉与宴饮茶器,茶烟缭缭。窦洪与云氏坐上首,魏父坐围炉的右侧,魏攸则站在他父亲身后。仆婢们都被屏退了去,只留下少数几人。 魏攸被其父瞥了眼后,便走到云筝跟前。 云筝在一旁闷闷不乐地剥橘子,知道他过来,也不留神一眼。魏攸朝她躬身,拱手而礼道:“上回议亲都是我不好,是我思虑不周,草率鲁莽,耽搁了大家的功夫。今日特来,是诚心携礼向筝妹妹赔罪!筝妹妹便是骂我、打我都好,可万万要出了这口气!” 窦云筝看也不看,冷哼一声:“谁是你筝妹妹?” 魏攸见事不妙,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父亲。 那魏父则恶狠狠瞪了眼他,随后便起身,朝窦洪笑眯眯拱礼道:“此事实乃我家这个混账的过错,不愿议亲也不知早两日说,还赶在大小定前,这不让我们这些长辈瞎忙活吗?我和内人都知晓,这筝三姑娘是真真的好,相貌出众、蕙质兰心,可惜这混账......!” 他猛地指向魏攸,尤为气恼地叹息:“我们夫妇俩真是恨啊,虽投眼缘,可竟与三姑娘没这缘分!” 三言两语的话,魏父便将错处从自家身上摘去不少。 是呀,只是议亲不成,又不是退婚,况且连定礼、聘礼都没下,也就两方相看了一眼,这算哪门子的定亲?但又说得极其诚恳衷心,好像就在告诉他们,亲事虽不成,但两家仁义仍在,日后认个妹妹也还是好的。 窦洪不置一词,而是先看向云筝:“筝姐儿,你是如何想的?” 云筝茫然地望着父亲:“爹爹......” 窦洪叹下一口气:“这事说到底,还是与你干系最大,你若能想开就再好不过。你若不能,爹爹再另作打算。” 放下,便意味着要接受魏家的赔礼,此事就这样算了。 窦云筝望向魏攸——这样俊俏识礼的郎君,确实是自己心慕之人。可人家不愿,她一厢情愿也嫁不了。 云筝很想就这样摆摆手,说算了,也显得自己大度,不落下风。 可是她想起出门前,姨娘还特特嘱咐过:本来被魏家拒了亲事就够丢人的,你可知扶风院那笑你多久了?哼,主君心里只有兰氏那贱人的两个女儿,本就没你,你这以后亲事如何,他哪会在乎的了那么多,什么苦最后不都还得你自个儿吃?你大度,那是为他博名声!若你真要这么轻拿轻放,那咱们可是吃尽了亏! 窦云筝想起这话,一扭头,对魏攸哼了声:“魏郎君真是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本就是自己的过错,云筝会如何气恼,他早就预想好了。 魏攸依旧诚恳地低下头:“一切皆因由我,某愿听凭妹妹处置。” 他一切都认,倒是让云筝开始心软。 云筝很纠结,不知该这么办时只好抬头,看向云如珍身后的姨娘。她见姨娘眉头紧锁,眼睛紧紧瞪住自己,显然是表明不要轻轻放下。 窦云筝沉思过后,就问魏攸:“你不想要这门亲事,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窥听到这儿时,窦姀气息一滞,好像踩浮板一样没底。她以为魏攸就算有也不会说的,毕竟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招麻烦。 可是他却点头承认了。 窦云筝蓦地一下站起,眼睛泛红,望向他:“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家的!” 不待魏攸有何反应,窦洪已经出声喝斥:“筝儿!休要多问!” ...... 窦姀躲在廊下看这一切,明明不干自个儿的事,却五感纷纭。她的指尖在攥弄帕子,不知思索什么,连有人悄悄走近都没察觉。 那人抽掉了她的手绢,窦姀才讶然抬起脸,撞上窦平宴笑意盈盈的眼。她左顾右盼,芝兰已经没了踪影,四边也没什么人。他探头望了望正院庭中,很小声地问:“阿姐在这儿做什么呢?” 窦姀刚要开口,他已经悄然拉上她的手,往外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出了正院的游廊,二人的方向似乎是回去的路。 她心里不知怎么,总有种事没做完,意犹未尽的感觉,走路也老是盯着足尖。脑袋空空不知所想,身边的人却在说道:“阿姐真是让我好找,你可知我还去了趟你院里,没瞧见你人吗?” 窦姀抬头看他,突然想起他午后也来过,还有块纱绢在自己这儿。于是便从袖中取出,递给弟弟。他接手后反而认真看了两眼,摸了又摸,也不知在瞧什么,满意地收入怀里。 又问她:“玉佩还回去了吗?” 她的心眼突然跳了下,头皮一紧,竟是下意识道:“还了...” 说完这句话,窦姀便有些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这样跟弟弟说是不是对的?其实原先她是真的想还,可是魏攸不肯要。若说还在自己这儿,他万一又叫她去还呢?她现在已经不知要如何面对魏攸了。 是了,她是有点自己的私心,总觉得收下不是什么大错。又觉得收下它,不应该被旁人知晓。不管以后两人还有没有缘分,即便留个念想也好。 窦姀说了谎,心虚地没敢抬头,却听到弟弟称心的一笑:“那就好。” 两人走着夜路,只有他提着一盏灯。 黑暗下他的手悄悄靠过来,忽然相牵,指间并拢,一如小时候无数个日夜。但不同的是,他人长高了,手掌也变得宽大颀长。牵了手时,仍在微微发烫。 窦平宴泰然自若,目光只在前面的路上,却轻轻问她:“阿姐不要这么早动心思好不好?与我在家中再相伴两年罢...我们从前就相依为命,你陪着我,我陪着你, 16. 诡谲 [] 也不知窦平宴生什么大气,竟真能生这么久。 窦姀再去堂屋找他时,他也不搭理。凉凉地瞥她一眼,继而冷哼一声,晾着人。 她大抵知晓他是为什么生气的。 本来也就两句玩笑,窦姀没放心上。心里一笑,便端起桌上的茶,装模做样地轻嗅,偏偏还赞道:“好香的茶呀,这是白毫银针罢?春莺可真舍得,我去年给的,她自个儿不喝,倒是拿出来孝敬二爷您。” 窦平宴还是没吭声,甚至看都没看来一眼。 此路不通。 她悄悄打量两眼,只好放下茶盏。眼珠一动,又想到一计,便过去捏他下巴,嘻嘻笑道:“你哪儿那么大气劲呢,如今我哄也不成了?” 闻言,他终于横来一眼,眉眼清冷:“你哄了么?” “现在就哄呢...” 窦姀垂眸拉起他的手。就在明显听到气息紊乱时,一盏热茶落到他的手心。她弯下腰看着他,吟吟问:“好弟弟,吃了茶便消消气可好?” 窦平宴冷冷放下茶盏,对这哄法似乎不是很如意。他仍旧坐炕上,不置一声。 就在窦姀寻思这还不成时,手腕忽然被人一拽。没来得及惊呼,人早已重心不在,稳稳当当栽进他胸口里。 那是一处微烫的胸膛,混着白芷香。一瞬间,她满鼻满脑充盈的都是这种味儿。窦姀恍惚了,竟是想起春梦中仙人俯身的吻,便是混着这种香味,密密麻麻如雨点落在唇边。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垂落,在她犯迷糊的脸上。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桌上烛火摇曳,窗外树影婆娑,静得一点声都没,也没人吭声说话。 这样僵止不动,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窦姀终于神游九天回来时,竟看见他缓缓低下的头,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吓了一跳,立马从他怀里挣出。 窦平宴被推了一把,肩头后倾。整个人都僵直着,瞧着像恍惚、但又不是,眼神似有茫然之状,只盯着她的脸看。 窦姀缓过一口气,惊疑不定,方才那是自己的错觉吗? 她拉平微皱的衣裳,突然又看向窦平宴。只见他眼皮半耷拉,倒像是垂头丧气的。 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颇是不确定问道:“弟弟......你方才是不是困了?” 困得才要低下头呢? 窦平宴突然抬起眼看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好一会儿,才低声又认真问说:“吓到阿姐了吗?” 窦姀点点头。 他忽然看向别处,只好笑道:“或许吧。或许我真的困了。” 如今的天,一日比一日要冷。窦姀不知自己是冻的,还是被吓的,身子竟然有些微颤,心也跳得飞快。她把那盏白毫银针给自己喝了,现在倒是压下不少惊。 可又瞧见窦平宴这怔忪的脸色,心想莫不是方才推太狠了,给弟弟吓到了?她咬咬唇,一番盘算后,便重新坐回他旁边。 两人离得不远不近,好似那中间隔着什么,窦姀望向他,担忧劝道:“困了便回去睡吧,你这昏头转向的,多险呀......” 窦平宴不吭声,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总觉得心头缺了一块。又看看窦姀,好似怔了有一会儿,才轻轻嗯了声。 后来有好几天,窦姀都没看见弟弟。 以前他总是上门找她,现在也不怎么找了。窦姀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他是还在生气吗?还是病了呢?抑或是有事,才忙得来不了? 她无从得知,可又觉得这回不能像以前一样,再登门问大娘子。至于为什么,她也道不出,总之就是很奇怪。 有一日窦姀碰见昌叔,正好向他问起窦平宴的事。 昌叔便乐呵呵地告诉她:“二爷这几日是把自己关屋里读书呢,不是不到姑娘这儿走动,便是出门也不常。您可知他这几日为何突然这样?” 昌叔问完,一副神秘兮兮,任凭君猜的模样。 窦姀摸摸脑袋,总觉得心虚。总不能告诉旁人,是弟弟跟她闹别扭的缘故吧? 于是她便纳罕笑笑,“我也不知呢。” 只见昌叔大叹一声:“从前二爷虽也勤学,可没见过这样二门不迈的,都是明年春闱把人逼的呀!这几日二爷胃口也不好,庖房送去什么他都兴致缺缺,没吃几口。主君和大娘子为此可是忧心......” 窦姀听后觉得更奇怪了。 明明上一回,窦平宴还信誓旦旦告诉自己,不愿去明年的春闱,想在家多待两年增进学业......现在竟又改了主意,闷头苦读。 窦姀心想,弟弟还真是个多变的人。 不过肯上进都是好的!原本他说不愿去时,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是不解和不赞同。那时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主君和大娘子知晓,会发多大的火。 窦姀寻思了下,人因着焦虑心急,本就容易食欲不振。而庖房做的又大多山珍海味,咸口多,也难怪他吃不下。今日清早,自己倒是熬了些莲心粥,清淡很多,没准能吃呢。 于是便去小庖房拿了食盒盛粥,托昌叔带给弟弟。 这一趟粥送过去,没想到第二天昌叔又找上门。 他兴高采烈地告诉窦姀:“您做的粥二爷都吃了,老奴瞧着清白干巴,本还想给二爷备些爽口小菜。结果他说不用,竟是一个人也吃得挺香。莫非姀姑娘这莲心粥的做法跟寻常不同?要不......老奴让庖房的婆子来跟姀姑娘学学?” “不用的...”窦姀琢磨说,“我这也就寻常莲心熬的米粥而已,应是二爷这几日就想吃口清淡的,所以才吃得下。” 昌叔便笑了:“也罢,只要二爷能吃,什么都好。对了,大娘子知晓此事后很高兴,特特赏了许多好东西,让老奴送来给姑娘呢。” 只见他一声令下,便有两个小厮抬着一箱笼过来。 一打开,绫罗布匹堆得满满,全是鲜妍崭新的。昌叔指着箱笼笑说:“这些都是大娘子从苏州买来,说是给姑娘留着做衣裳。” 窦姀的绣工很好,从前闲着没事时,便会给自己绣两身。就连姨娘的许多衣裳,都是出自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