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灼》 1. 第 1 章 [] 《隐灼》by池芒/晋江文学城 北城五月的天,一早失了春色。昨夜一场雨,倒似应了刚过的节气,日头明晃晃地悬着,有些燥人。 郑姨手里拎着一小袋子姜,匆匆踏进朱漆广亮门,来不及细看青石影壁上那只鸱吻是不是被鸟啄了眼,用不太符合她年纪的速度,左旋身,右旋身,拾阶而上,利索越过垂花门。 朝内院望了眼,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赶紧沿着东厢抄手游廊往后罩楼去。 只是跨过门槛,不仅脚步,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东侧里降香黄檀案上,伏着个睡熟的小姑娘。 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苍葭色苎麻倒大袖旗袍,本是放量有余的宽松款式,此刻倒因她偏头伏案的姿势,勾勒出玲珑曲线。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婉顺斜铺在她脂玉似的侧颊上。明暗交叠处,唇角延出隐约笑弧。 郑姨吁吁的薄汗都似褪了去,没来由地不忍叫醒她。 宋朝欢迷蒙间听见人声,同梦里声音重叠了一瞬,又迅速割裂。 长睫翕动,她听见郑姨压着声音说:“没有去哪儿,手机没电了。” “睡着了,很着急吗?” “……等一等,太太好像醒了。”声音大了些。 宋朝欢半睁开眼,撑着桌案缓缓直起身。 郑姨“好好”两声,挂了电话,要紧走近同她说:“太太,先生让您准备一下。晚上在西园胡同有个小型慈善晚宴,公司有些忙,他没空去,傍晚会让老陈来接您。” 像是还停留在梦里零星又捕捉不到的温暖碎片里,宋朝欢对郑姨嘴里的词汇感到陌生,茫然地点了点头。 郑姨见她乖顺的模样,有些疼惜,只是看见她手边精致细巧的双色金鱼盘扣,绣绷子上活灵活现的芙蓉鸟,还是不得不提醒她:“先生说……让您挑件他给您买的,不要穿自己做的。” 许是还有些恍惚,宋朝欢下意识抬睫,顺着郑姨的话头问:“是先生打回来的?” 小姑娘声线柔软,眼里是清凌凌的水色。 她双眼皮褶皱窄而深,是典型的凤眸,下眼尾却微微向下垂着,古典又温婉。 脑后及腰长发松散绑了个鱼骨辫,此刻微歪在一边,倒比平日安静柔顺的模样多了两分娇俏。 更像是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跳脱期盼。 郑姨望着她这般神态,张了张嘴。 宋朝欢一顿,随即弯唇笑了笑,同郑姨说:“您炉灶上是不是还炖着荸荠汤,我都闻到甜味了。” 她中午吃完饭清咳了两声,郑姨便慌得张罗起来。 郑姨一拍脑门:“我得赶紧去看看,新来的那几个帮厨也不晓得利不利索。” “好,”宋朝欢温柔点头,“您快去。” 临出门前,郑姨又忍不住瞥了眼似是还没睡醒的小姑娘。 她手肘边的梅子青观音瓶里,斜插着一株今早被风打落的栀子。 花苞半拢,还未绽放,却已清丽又馥郁。 穿过东耳房的回廊,郑姨终于叹了口气。 那栀子折了根,就算放在花瓶里精养着,也不过几日的光景。 养花人动辄十天半月地不出现,倒是不怕错过了花期。 这回更甚,已有月余。 她伺候过的主家也有两三任,像这样家里摆一个,外面置一堆的,仿佛是这些世家豪门里心照不宣的默契。 郑姨早就见怪不怪了,又不免有些可惜。 过了仲夏生日才24的小姑娘,怎能这般地善解人意。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吃过苦头堆出来的好脾气。 郑姨想完,又轻啐了声。仿佛要把方才的念头吐掉。 只觉这善解人意,并不是什么好词…… 郑姨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宋朝欢还坐在原位没动。 像还没真正地清醒,又像怔愣着回忆。 居然记不得了,但总归是个好梦。 外婆同她说话了。 - 老陈来接宋朝欢的时候,日头已经渐西,正是北城每日里最拥堵的时段。 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短短一段路,开了半小时。 车子往前滑了两寸,又停住,老陈忍不住感慨:“真堵啊。” 远处长龙,像玩具车浸泡在橘子汽水里,宋朝欢挪开视线,温声应道:“是啊。” 也不知是否福至心灵,老陈望着眼前下一回滑行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的车队,突然道:“先生不常回来住,也是因为这段路早晚太堵了些,去公司不方便。” 黄昏仿佛只有一刹那,刚还金丝交错的天际,此刻已混茫一片。 宋朝欢笑了笑,轻声应他:“嗯。” 老陈说完,又觉得这话极其此地无银,誓要找补:“下午先生听说诸特助打不通您的电话,差点叫我上门来寻。” “这样啊。”宋朝欢唇边仍弯着弧度。 看见后视镜里那抹无声的笑意,老陈愣了愣。无端觉得自己像个替同性扯谎的倒霉男人,倒是后悔起自己的多此一举。 车厢里纯音乐声量高了些,重新安静了下去。 车子行至一处旧时使馆改建的私人会所边停下,建筑外立面还遗留着浓重的西洋风格。 宋朝欢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这不是正门。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老陈连忙贴心安抚:“太太,您别多心。先生只是知道您不喜欢应付那些呱噪的太太小姐,才特意吩咐我带您从侧门进的。”又补充,“门口那些记者也不会打扰到您。” 宋朝欢随意扫了一眼。 正门草坪上衣香鬓影,红毯尽头菲林闪烁。 她身边一早等候引路的侍应,身着复古制服,恭敬又安静地站在一侧。 倒真有些像两个时空的世界。 “好。”宋朝欢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陈叔。” 随侍应入场。 会所内里已是中西合璧的格局,侧门延伸开的这段走廊上,波斯地毯花纹繁复,快尽头处摆着一台古董留声机。钢针划过唱片,咿咿呀呀唱出略带杂音的旋律。 宋朝欢轻怔,竟是《四季歌》。 外婆无事时,最爱哼的小调。 仿佛在证明下午的梦境,真实存在过。 像玲珑剔透的欢乐事只想自己知道,女孩子微敛颌,长睫垂开阴影,无声弯起唇角。 笑意轻淡又柔软。 侍应余光瞥见那抹弧度,恍了恍神。 在这个地方工作,没少见过各色女星名媛。可像今晚这位,乌发下天鹅颈漂亮纤细,礼服华贵昳丽,气质却独特得和这浮华声色截然不同的,倒是少有。 好似从民国画报里走出来的姑娘,带着旧时温润又坚定的暖意,让他在初见的惊艳里,又多了些莫名的怅然。 侍应引她进专属电梯,宋朝欢这才在茶色的玻璃上隐约看清自己的样子。 有些陌生。 下午郑姨同她说完没多久,那位见过两回的造型师便带着两位助理一道上了门。 礼服、发型、妆容,都是那位老师帮忙挑的。 帮她化妆时,助理在一旁接打电话,帮那位老师同别人预约时间。宋朝欢听见两位当红女星的名字。 她想,从性子到长相,晏峋大抵是喜欢艳丽些的。 不似她这样,寡淡又古板。 拍卖会还未开始,侍应引她经过餐前酒会场,直接入了宴会厅一早安排好的座次落座。 宋朝欢的短暂出场,引得众人纷纷猜测,这又是哪家被长辈护得周全,到如今才初入名利场的千金小姐。 只有知内情的几位,好似狗熊闻见蜂蜜,嗡嗡地聚到一起。 “你们看见宋朝欢身上那件没?” “当然,我又不瞎。” “几百万的春夏高定,就穿来这样的晚宴?” “难得能露一次脸,可不得紧着最好的穿?”几人听罢,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仿佛如此定义,连艳羡都占了上风。 “嗳,”像是发现了玄机,有人问,“她怎么没从正门进?” “那宋家不是一贯如此?当年突然冒出来的宋家二小姐,说是小时候身体不好,寄养在南方乡下,谁知道到底是谁生的。” “笑死,也就宋家那样的破落户才做得出来这种事。” 有人叹了口气:“哎,也就是如今世道好,摆个太太在家里要名正言顺。要换了从前,顶多和今天一样,一顶小轿子抬进旁门,摆在家里镇宅就是了。” “你这嘴啊。”似是嗔怪的语气,笑意倒是赞同的。 “不过话说回来,就宋朝欢那副长相,不是那些男人最喜欢的么,怎么……” “滞租商铺里陈列的假人模特,”同伴打断她,慢条斯理笑着道,“再好看,也不过是落落灰的摆设。” ………… 几个女人身后,不知道何时经过的旗袍太太,擎着红酒杯,白眼翻到天上去。 一声不屑的“嘁”淹进小提琴弦声里。 - 内场落座七八分时,不知是哪位姗姗来迟的大人物,引得宴会厅门口一阵骚动,连快门声都密集了起来。更有已然落座的宾客,拧过身一探究竟。 宋朝欢下意识顺着声音抬眼望过去。 等看清人群中簇拥的中心时,连脊背都有些僵硬。 那两位,像是被记者和人群攒进来的。 “今天这晚宴的主家是谁?连这位大少爷都请得动?” “今天这晚宴不就是为了李家那片湖心别墅开盘办的,晏少爷为发小兄弟撑撑场子,倒也说得过去。” 话题最中心的那位,薄唇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像是恰巧越过人群,懒散随意地同她对上。 男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粹着碎光,眼尾掀开微挑的弧度。冷白皮在宴会厅暖黄色灯光映衬下,仿佛覆了层时光的滤镜。 像旧时十里洋场走出来的大少爷,矜贵倨骄。又像港娱最繁盛的年代,杂志封面上的男星,风流不羁。 宋朝欢从来都知道,他是聚光灯下最夺目的存在。 或许耀眼的星星,本该和明亮的珍珠放在一块儿。 譬如此刻,手腕勾在晏峋西服臂弯处,站在她身侧的女伴。 “晏少爷身边的那位是……李思?” 2. 第 2 章 [] 回来的车程,只片刻。 车子停到这座路面开阔的三进四合院门口时,晏峋并未下车。 他在路上接到个电话。 宋朝欢只听见他说:“知道了,待会儿过来。”说完,漫不经意扫了她一眼。 她安静地坐好,什么也没问。 车子是靠右停的,陈叔下车替她拉开车门。 宋朝欢绕到副驾准备进门的时候,看见后排的车窗一早落下。晏峋侧过脸,头微低,薄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正看着她。 像在耐心地等着什么。 脚步顿住,宋朝欢想,或许是在等她同他道别。 像是窥见她的犹疑,体谅她的怔愣,亦或是心情有些好,晏峋低声笑了下,干脆侧过身,手肘搭住车窗,慢条斯理地问她:“不同我说再见吗?” 胡同里安静,晏峋的声音像在青石砖墙上滚了一圈,带着低荡又清朗的回音。 晕黄路灯下,他薄唇扬笑,墨发乌眉,五官深邃却精致,那双望谁都深情的桃花眼,正一瞬不错地盯着她。 莫名给人一种错觉——原来玩世不恭的大少爷,在送心爱的人回家时,亦会依依难舍。 这画面浓郁又深刻,像镌进窟壁上的画,千锤百凿,又用上好的石黄着了色。美得叫人心惊。 即便不可能拥有,仰脸多望一会儿,也是好的。 宋朝欢嚅了嚅唇,答非所问:“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吗?” 好似比先前清减了些。 晏峋几不可见地微顿了一瞬,也不作答,只恢复了他一惯的疏懒腔调,像个轻世肆志的纨绔少爷,戏谑调笑般慢声问她:“这么关心我,怎么不来看看我。” 他脸上仍挂着笑意,宋朝欢却把眼别开了。 其实她是去过的。 只是在很久以前。 新婚数月的时候,晏峋也才刚回国,初入晏氏核心,工作繁杂又阻挠众多。来这座四合院的次数,却比如今频繁许多。 有一天晚上吃饭,他明显是心情不错。 宋朝欢好奇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他“嗯”了声,放下筷子靠进椅背,似要同她好好说,顿了一瞬,却只问:“想要什么?” 宋朝欢愣了下,只当他生意上顺利,有了大的进项,便要送她礼物。 本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却改了注意。 到底是还做着梦的年纪,她抿了下筷子尖尖,颇有些期待俏皮的意味,轻声说:“请我吃饭?” 这下倒像是让晏峋愣了片刻。 宋朝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垂了长睫,手指抵在桌沿边那只青釉茶盏上,像抚弄她下颌般描摹。 他手指颀长漂亮,整只茶盏,都似被他控在了掌心里。 片刻后,晏峋有些兴味地轻笑了声,懒声道:“行啊。” 他们约了明晚。 翌日下午,宋朝欢去大学时便有合作的一家成衣定制店交旗袍。 回程时突发奇想,生出了像普通情侣一样,等晏峋一道下班的念头。 宋朝欢后来想,或许是她没有恋爱便结了婚,才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妄念。 那是她第一回去晏氏集团的大楼。 踏进大厅的那一刻,宋朝欢才想起,自己贸贸然地过来,可能见不到晏峋。她让到一边,拿出手机拨了晏峋电话。 无人接听。 那时候,她还没有诸洋——如今联系她,比晏峋还频繁的那位诸特助的电话。 挂掉没人接听的电话,宋朝欢走到前台。她想,还是再试一试。 她和晏峋结婚的时候,只在晏家主宅办了场小型婚礼,寥寥几人,更没有对外公布过婚讯,前台小姐自然不会认得她。 于是宋朝欢温声询问:“你好,能麻烦拨一下内线,找一下晏……”她不知道晏峋是什么职位,“晏峋吗?”又补充,“麻烦告诉他我姓宋便好。谢谢。” 只是没料到她后半句说完,前台小姐的脸色就微妙起来。 下一秒,没待她疑惑蔓延,就有人给了她答案。 高跟鞋气势汹汹的嗒嗒声靠近,一阵香风朝前台一靠。 宋朝欢寻着气味望过去,隐约记得这是位最近挺火的小花,叫宋恬恬。 是晏氏娱乐力捧的新人。 一个不受控的念头,像被人点燃引线,嘶嘶作响。 “宋小姐,您这就要走了吗?”那位妆容一丝不苟又职业的前台小姐,热情地同宋恬恬打了招呼。 语气熟稔。 宋恬恬瞥了宋朝欢一眼,或许是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威胁,收回视线,有些不满地抬手扇了扇侧颊空气。 中指上一枚硕大的钻石火彩刺目。 “走了。就会送点东西哄人开心。前天晚上在我那儿明明说好了今天一起吃晚饭的,我等到现在,居然放我鸽子!” 前台小姐安抚似的对宋恬恬笑着点头。 然后侧头,“抱歉,这位宋小姐,”她礼貌同宋朝欢微笑,那宋字却咬得有些重,“没有预约,是见不了我们晏总的。” 原来,不是所有的宋小姐,都不能上去找他的。 宋朝欢有些忘了,她那天是用什么样的状态走到大厅外面空地上的。 只是突然觉得,胃里有些难受,像反胃一般,有些干呕的冲动。 她想起答应嫁进晏家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劝过她。 可她始终觉得,她记忆中的少年,从来不是他们口中的模样。 却忘了他们有交集缺失的四年,横亘在俩人之间。也忘了四年前晏峋出国的那个晚上,一切并不愉快。 宋朝欢站在太阳底下,皮肤涔出一层冷汗。 她微弯腰,摁住绞痛难忍的胃,突然觉得:男人昨晚的停顿和兴味,原来如此合理。 ………… 宋朝欢是被晏峋勾着后脖颈弯下腰才回的神。 他不知什么时候从车窗里探出了小半个身子,长睫半阖,微错着脸,气息骤然迫近。 唇瓣贴上一抹柔软,却有些凉。 宋朝欢来不及反应,有些无措地僵硬住。 像是挺满意她的慌乱失措,男人唇略退开,低谑道:“又傻了啊。” 却也没有同她继续调.情下去的时间与兴致。他车座上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晏峋并未看,只放开她重新坐回车里。 “去吧,”他伸手捏了捏她有些凉的胳膊,声音轻到有些温柔的意味,“别着凉。” “好。”宋朝欢轻声应下,转身。 拿着外套来门口迎她,不知道看见了多少的郑姨,正一脸笑意地在朝退到一侧等候的陈叔憋眉眼官司。 肩上被搭好外套,身后陈叔笑意盈盈:“太太慢些。” 宋朝欢却莫名地有些发冷。冷到心脏都骤缩了一瞬。 这情景如此熟悉。 仿佛古时帝王的轿辇在哪处冷宫前多停了片刻,那些嚒嚒总管便要觑觑地对视一笑。好似这片刻停留便已是隆宠。 宋朝欢抬脚踏上台阶,觉得自己宛如一只木偶,晏峋则是位出色的控线人。 他轻易地操控着她的情绪,她七上八下地任人摆布。等抬头看时,才惊觉悬着的丝线只剩了一根,再生出些向前一步的执着妄念,便要万劫不复。 门口台阶旁那一对兽面衔环上马石,踏步上微凹的旋涡中还蓄着昨夜那场雨水。映出乌凌凌的夜色。 西式的晚礼服有些长,曳地的裙摆在石阶上拖行。 宋朝欢突然想,这世上或许就是有那样一种人,深情又薄幸,多意又寡情。 同此刻的她一般矛盾。 - “太太,您昨晚没睡好吗?” “嗯, 3. 第 3 章 [] 晨光在碧色的栀子叶间追逐,叶缘的绿像梅子的青,一晃眼又成了松石的绿。 琐碎光点跳上她裙摆,像给她杏仁色的麻绸料子泼了幅逆光的水墨像。 宋朝欢想,外婆家的那株栀子树,不晓得多高了。 也或者,早已经不在了。 细风抚了下长睫,宋朝欢垂开眼。 不知道是昨晚缺眠的缘故,还是最近总会想起许多从前的事,让她胸腔里不时滞闷。 宋朝欢胳膊支在身侧,撑住藤椅,轻浅又绵长地,呼吸了一下。 她想,最近还是得寻个时间去趟医院。或许,她需要的不是身体检查,而是心理医生。 想到这里,宋朝欢起身踏进后罩楼。 临靠后院窗台开阔的降香黄檀长案上,整齐堆叠着她的画样手稿和刺绣草图。东侧里靠墙的一边,两架同花色的攒接井字棂四层书格,依年代码放着收集来的古籍纹样和制衣册子。 西侧里是她囤攒的各色面料、制衣工具。 墙根贴脚处老红木楼梯延至二楼,大体布局同一楼无差,只西侧摆放数排通体光素的博古架,搁置文玩小典。 除了外婆最宝贝的那只滴翠镯子,宋朝欢小时候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却不时能从外婆口中听到不少。那细细描绘的场景,好似身临其境。 因此也明白,除开这四合院本身,这屋里小到一尊指节大的纸镇,都有市无价。 人人都说,晏峋待她不薄。宋朝欢也觉得是。 是对待女人一视同仁的好。 譬如这后罩楼的所有陈列摆设,都是婚后晏峋差人置办的。 替那朵观音瓶里的栀子残枝拧了后院的清水换上,宋朝欢找到昨天半夜留在后罩楼的手机,点开微.信划了一会儿,才在后排找到昵称是“SZ”的那格。 【宋昭哥,你下个月还在海城吧?】 宋昭是在她五岁时搬去南亭镇的,住她们家楼上。因为和她同姓,名又和她的“朝”同音,小时候的她没少闹笑话。 她来北城之前,宋昭是除了外婆之外,另一种家人的存在。 但她一直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外婆便同她说过:宋昭毕竟不是你亲哥,等你们长大了,各自有了喜欢的人,各自有了工作,不管是避嫌也好,还是没有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再分给对方也好,关系疏淡了,是再正常不过的。 更或者,只是因为分隔两地,连见一面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这话在后来自然而然地一一应验。 宋朝欢有时常会想,是不是因为外婆一早在她人生的小锦囊里塞好了各色签语,所以她早早做好了准备,等那些事真正在生活里发生,她便好似都能平静地接受了。 尽管长大后,她和宋昭早已不同儿时那般亲近,但新年和生日,还是会互寄一份礼物。 毕竟,那是她和南亭镇的唯一一点联系了。 习惯了不会立刻得到回应,宋朝欢退出和他的聊天界面。 工作原因,宋昭的手机经常不在身边。 只是目光落到这些年一直待在第一格的那个称呼时,宋朝欢还是本能地滞了滞。 不用点进去,就能看见她最后发的那条消息。 暗灰色的文字,淡得好像快消失,时间是三年前。 她说:外婆,我今天要结婚了哦。 宋朝欢发呆似的定了会儿,只觉得鼻腔里有些不受控的直冲眼底的异样。 她唇微翕动,垂手撇开眼。 正准备放下手机,把那家成衣店的订单收尾,电话就震动起来。 等看清屏幕上的来电人,宋朝欢微顿了瞬,又立马划开接听。 “沛容阿姨。”她温声道。 “没有多睡会儿吗?”沈沛容问她。 宋朝欢抿了抿嘴,没作声。 两边同时沉默了两秒,沈沛容好似知道她在嫌弃什么,有些好笑她的孩子气,轻笑了声。 宋朝欢微垂脸,很浅地弯了弯唇。 “晚上有空吗?”沈沛容问。 宋朝欢明白,宋运盛是搬她来做救兵了。 但沈沛容只说:“回来吃饭吧。”又说,“一个人回来也没关系。” 宋朝欢颤了下眼睫,片刻后,轻声道:“好。” 挂了电话,宋朝欢盯着被窗棂切割开,斜贴在案几上的日光。 厚重的色泽,仿佛不用做旧,就将她轻而易举地拉进了老时光。 她是初三暑假里来的北城。 离开生活了14年的南亭镇。 宋家派来接她的人说,当年她母亲年轻不知事,有了身孕还同她父亲置气,任性离开,杳无音讯。 他们也是找了十几年,才终于找到了她。 她不想走。 可那天,从小到大都没同她说过一句重话的外婆,让她不走便不要同她说话。往后都不要同她说话。 她那时候还不明白为什么,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听知了叫得比往年都大声些。 一整个下午,不晓得是汗湿了整个脸颊,还是别的什么。 她最终还是乖乖听了话。 因为,那是外婆啊。 她记得刚到宋家的那天,偌大的客厅里,站着一个年纪同她相仿的女孩儿。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沛容阿姨的女儿。比她大一岁,叫宋清佳。 那时候的宋清佳,怨愤地瞪着她,又突地冲过来,用力搡了她一把,指着茫然无措跌坐到地上的她,哭着朝宋家长辈喊道:“你们让她滚出去!滚出去!凭什么小三生的孩子,要来我们家?!” 那一瞬,宋朝欢整个人都僵麻在原地。 她不明白,她好好地生活在南亭镇,这些人为什么要出现。 又为什么要骗她。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灼烧又冰凉,那滚烫的热意充斥进眼眶,她咬着牙,抬头看向本应是她长辈的那些人。 没有任何人替她说话。 只有沛容阿姨拉开了宋清佳。 “卿卿,”她平静地叫着宋清佳的小名,同宋清佳说,“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的母亲,也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体面些。” ………… 沛容阿姨,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宽和的女人。 可她们因为一个男人,又好似天生地站到了对立面。虽不会恶语相向,却本能地不可能亲近如真的家人。 和晏峋结婚后,宋朝欢有某一刻不可抑制地想过,如果她站在沛容阿姨的位置,她会是什么样。 她想,她做不到这么体面。 - 傍晚,宋朝欢才踏进宋家别墅的大门,便被佣人领着去了二楼宋运盛的书房。 一进门,宋运盛便笑盈盈地站起来,从书桌后灵巧地一绕,撇着脖子朝她后面望。 可等佣人替他们把房门关上,眼前还是只有宋朝欢一个人,他脸上笑容便跳闸似的,消失得猝不及防。 “你一个人还回来做什么?”宋运盛皱眉不满道。 宋朝欢沉默地看着他。 这平静模样,一下让宋运盛会错了意。 笑容像被人推上电闸,突兀地一续,语气都缓和下来,“是不是晏峋晚上才过来?” 宋朝欢淡道:“他不来。” 线路又负载过重,梆得一下,“你说说看你到底有什么用?你和晏峋刚结婚那会儿,他还陪你回来过两次,现在怕是你自己要见他一面都难吧?” 宋朝欢无甚表情,温温吞吞地“嗯”了声。 心里却猜测这般变化的速度,若是只老式的钨丝灯,再猛不丁地被人点亮一回,怕是要连芯带灯一块儿炸了去。 大概她这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彻底激怒了宋运盛,她听见男人声音大起来,咒恼似的,“钱大师还说把你接回来宋家就能高枕无忧,我看他一世英名都要毁在你手里!” 骤然又听到这话,宋朝欢闭了闭眼睛,甚至有些想笑。 那年她到了宋家数月,才从佣人的壁脚碎语里知道,她被接回宋家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宋家那位老太爷笃信的所谓大师断言:只有她能保宋家百年基业。 连她这样平淡的性子,当初都被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可再听下去似乎又明白了。 那“大师”在宋家,原来早就战功赫赫。让宋运盛削尖了脑袋也要娶到沛容阿姨,便是那钱大师的手笔。 后来在北城见得人多了,宋朝欢才笃定,都是豪门里养出来的子孙,纨绔公子同不学无术,还是有云壤之别的。 可偏偏有人凭着谎言与欺骗,竟也能活得如此潇洒。 宋朝欢不晓得那大师还在不在世。或是肢体可还康健。 毕竟泄了天机,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 “当初晏峋看上你,我还真当他是神仙转世,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女儿?你知不知道晏氏董事会变更协议一出,晏家的一切就都握在了晏峋手里?你连现在都只能空顶个晏太太的头衔,到时候我看你还抓得住什么!” 宋朝欢回神的时候,宋运盛还在骂。 她低头摸了摸手里的袋子。不知道油纸袋里的枣花酥还有没有余温。 “欢欢啊,”像老式的用电池的收录机,一开始唱得太响亮,后半截歌便无力为继地荒腔怪调起来。宋运盛竟有些伤怀似的,放缓了语速,“你妈妈会让你姓宋,肯定是还念着我的。你就当帮帮爸爸,好不好?” 宋朝欢手一顿,抬头,十分平静地告诉他:“我姓宋,跟的是外婆的姓。而不是因为你。” 某些不知何来的自信却让宋运盛坚信:“那是你妈妈骗骗别人的说词,你怎么也信呢?” 宋朝欢知道他又要换上电池,人都渐渐烦躁起来。 她所有的恶毒的情绪,在幼时那些围着圈笑骂她是野种的模糊面孔上都生不出来,偏能在宋运盛身上滋生得毫无节制。 “她会生下你,会让你姓宋,还不是忘不掉我?好有一天能让你们母女回到我身边?” 宋朝欢捏着牛皮纸袋子的指节缩紧,唇微翕,开始盘算如果告诉他,晏峋不仅不会来,她空顶的晏太太名头大概也撑不了几日,杀伤力到底有几何,却被两记敷衍的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没等宋运盛说“进”,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你做事怎么总是这么温温吞吞磨磨叽叽的?”宋清佳一身休闲装扮,抄着手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只问她,“周婶说看见你买了我妈爱吃的枣花酥,叫我上来拿,东西呢?” 也不等宋朝欢回答,她漂亮凤眼微吊,又蹙眉,“怎么这么一大袋?你自己拿下去吧,我可拎不动。” “佳佳啊,见了爸爸怎么也不叫人?”他难得回来一趟,但到底还是自己第一个孩子,宋运盛在宋清佳面前,似乎还有两分慈父轻嗔似宠的嘴脸。 宋清佳却好似没听见。 见宋朝欢有些呆愣,不耐烦道:“还站着干什么?真当你是大小姐啊?还要人三请四邀的。” “哦,”宋朝欢眨了眨眼,轻声乖乖应道,“好。” 人说着也朝她走去。 宋清佳握住门把手一让,嗙地一声把门关上。 宋运盛似乎还在里面说着什么,声音被夹扁在门缝里。 下楼时,宋朝欢见牛皮纸袋子上有些透出来的油迹,怕碰到宋清佳,干脆抱进了怀里,然后轻声道:“谢谢你啊,清佳。” 她知道宋清佳不喜欢别人叫她佳佳,可是她也不好开口叫她卿卿。 宋清佳头只微侧,露了半张最近轮廓更清晰了些的侧脸,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答非所问:“我妈就是被你这副温温柔柔的样子骗了。” 宋朝欢抿了抿唇,朝宋清佳柔软一笑。 宋清佳嫌弃似的嗤了声,往下一步。站在比她矮了一级的台阶上,都同她一般高。 “慢死了,等你拿下去枣花酥都能出土参展了。”一把拿过她怀里的袋子,利落短发在她头顶上蓬蓬地跳,“我先下去。” 看着宋清佳颇为不耐的背影,宋朝欢很小心地,无声笑了下。 又突然想,她和晏峋能有交集 4. 第 4 章 [] 晏峋不来,宋运盛本来是想走的。 可一想到如今这个家里,宋朝欢也就愿意听两句沈沛容的话,还是勉强自己留下来吃了顿饭,应付一下这两个女人。 等坐上餐桌一望,满桌子菜,没一个是他爱吃的。 宋运盛也不在意,反正是留下来做戏。 “沛容啊,”他替沈沛容夹了一筷子,递进她碗里,像个体贴的丈夫,“多吃些,你最近都瘦了。”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滞。 沈沛容端碗的手顿在半空。 宋朝欢停了进食的动作,抿唇。 宋清佳蹙了蹙眉,无语道:“爸,您不知道我妈不吃虾吗?那是宋朝欢爱吃的。” “周婶,替我换一碗。”沈沛容垂手,连碗带筷搁到一边,拿起餐巾掖了掖嘴角,淡淡道,“沾了腥气。” 周婶立刻上来,瞥了宋运盛一眼,“好的小姐。” 新的碗筷摆好,宋运盛却不见尴尬,反倒好似抓住了什么,转头看向宋朝欢。 “你看你沛容阿姨多疼你,知道你要回来,专门叫人做了这么多你爱吃的菜。”他语重心长,“欢欢啊,就算不想帮爸爸,也要替你沛容阿姨考虑考虑。” 沈沛容一僵。 她是家中独女,既被保护着娇养着长大,又从未被养出跋扈的性子。 那时家中长辈的教养,总还是谦和老派一些。 她平顺地念书,长大。父亲却极少教她生意上的事情。 他总说,舍不得女孩子吃太多苦。 可是不知道,那些没有吃到的苦头,总会在其它地方找补回来。 年轻时的宋运盛,是她平顺人生的例外。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炽烈的爱意。 父母虽有些不满宋家以往的风评,但也算门当户对。 况且是女儿钟意的。 可她不知道,男人的野心配不上能力时,他们便能成为这世上最好的演员。 宋运盛是何时懒得做戏的,大约是她生下卿卿之后。 如果父母同意她和宋家联姻,尚且能弥补。 那选择扶持宋运盛,便是最大的错误。 他们赌待他如亲子,人总会有些良心。 殊不知,良心才是这世上最有市无价的东西。 沈沛容后来常想,如今这世面上看似拙劣,外人一眼便能识破的骗局,是不是也同她这场婚姻一样。 被打了最高剂量的麻.醉.药,一步步抽骨剥皮,等回过神,枝干早被人盘根错节地扎入,充当起寄生植物的养料。 后来的那些年,不是没有女人跳到她面前来挑衅。 如果宋朝欢的母亲,也是那样的女人,就算宋家老太爷再施压,她都不会同意如此荒谬的决定。 可她看见的,是一个同她一样的女人。 被欺骗,被背叛,被羞辱。 戏剧收场,演员恢复本性的那一刻,那个小姑娘,比此刻卿卿和朝朝还小的年纪,比朝朝更温婉柔顺的性子,却果断地逃离,销声匿迹。 沈沛容躲在暗处,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目睹了她的整个故事。 每一步,都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对她沈沛容伤害最小的选择。 明明她们都没有错,可为什么,这么痛苦。 ………… 宋朝欢捏紧筷子。为男人赤裸裸的要挟作呕。 这世间多少女子被教予宽容、怜悯、体面。可这些美好的特质,却成了那些卑劣者反刺向她们的利剑。 宋清佳眯了眯眼睛,筷子几乎是扔的搁到筷架上,声音也冷下来,“您什么意思?” 那点遥远的父女情终不及父权被挑战的尊严,宋运盛拍桌道:“看看女儿都被你教成了什么样子?!一个没大没小居然敢跟我大呼小叫!” 宋运盛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年轻时生得一副好皮囊,教训起人来,还有两分公子哥的气势。 此刻人到中年,配上他极不自律日渐发福的身材,和小人得志般扭曲的面相,再发起火来,便显得面目尤其可憎。 宋朝欢盯住他。 宋清佳噌地一下站起来,椅子都差点带翻,“我妈怎……” 宋运盛却已经抬手指住了宋朝欢,声音一下盖过了她,“一个自以为攀上了晏家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晏峋连顿饭都不愿意陪你回娘家吃,你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只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当没了宋家做靠山,你这个晏太太的位置还能做多久?!以晏峋现在的位置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摆出这副清高面孔给谁看?!怪不得晏峋在外面……” “够了!” “姑爷来了——!” 沈沛容的低喝,同花园里周婶的一声长呼叠合在一起。 偌大客厅蓦地一谧。 本面无表情听宋运盛陈述自己“罪状”的宋朝欢,却没来由地不知道是错愕还是别的情绪,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意识先于身体弹开,朝门口看去。 进门的正是晏峋。 这场闹剧的中心。 他今日黑发朝后梳开,额前发梢蓊郁随性垂于颞骨,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 门厅处明亮的灯光落上他镜脚,冰凉金属碎光流转,矜贵又疏离。 宋朝欢猜,他大概是刚从公司过来,或是车上仍在处理公事——他平日极少用眼镜,宋朝欢只见他在书房戴过。 晏峋目光透过镜片,似和她对了一瞬,没看真切,宋朝欢便见他已经侧转身,微敛颌,单手摘了眼镜,又慢条斯理脱了西装外套,微笑颔首,交于周婶。 那身黑色暗纹的高定西装,被他穿得熨帖又随便。 总能叫人忘了去看那上乘的料作,得体的裁剪,只注意到他本身。 不同于面对宋运盛的表情,周婶笑意满面,接过他西装,又叫新来的佣人引晏峋落座。 宋朝欢看见晏峋朝他们走来时,唇角仍是一惯疏淡的轻弧。 当是他的教养也好,当是上位者的不屑轻嘲也罢,全凭见者的心境。 男人本就生得高,此刻仰视的角度,更让她莫名生出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宋朝欢突然觉得,他就像个高高在上的悲悯者,从不会被世人拉下神坛。 “晏……女婿,你终于来了!快快快,快坐。我刚还和欢欢说要不要去门口迎一下你。”宋运盛又展现了他仿佛失忆般的演技,也把宋朝欢从自己的情绪中拉回现实。 晏峋朝他笑了笑,看不出情绪。 转头道:“沛容阿姨。” 沈沛容牵了牵嘴角,声音淡,“来了。” 晏峋点头,落座。 还站在餐桌边的宋清佳看着这急转直下的剧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宋朝欢结婚后,她也没见过晏峋两回。但对晏峋这个人,还是有些耳闻的。毕竟高一那会儿,她也在北城一中待过两个月。 反正站在她的角度,对晏峋没什么好印象。 况且,宋朝欢能喜欢上晏峋,还有她当年阴差阳错的推波助澜。 这情况就很尴尬。 而且她总有一种错觉,晏峋对她有敌意。 绝对不是她见晏峋怵啊! 宋清佳想找个理由开溜,正巧放在桌上的手机震起来,宋清佳干脆不坐下去了,也不管是谁,直接贴到耳边震得耳朵发麻,跟沈沛容说:“妈我同学叫我出去哈,她家狗坐月子没人陪,我今晚不回来了啊!” “……”沈沛容张了张嘴,有些无奈地看着宋清佳逃窜的背影。 宋朝欢却没忍住。 像是这个晚上,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放松的一瞬间,她看向沈沛容,唇角翘开,弯出笑意浓重时左颊边才有的小梨涡。 沈沛容笑着摇了摇头。 本低头慢条斯理解开袖扣,挽起衬衣袖口整理的晏峋,动作几不可见地滞顿了瞬。 他没听见她笑开的声音,却看见她笑得肩膀轻轻颤了两下。 “公司有事,才来晚了。” 宋朝欢一顿,那点短暂的快乐,像被吸进了他淡漠的声音里。 她有些滞顿地偏过脸,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速度和表情收回的笑容,只诧异他为何要同她解释。 她甚至完全不明白晏峋为什么会来。 至于晏峋知道她的行踪,宋朝欢却不惊讶。 毕竟陈叔郑姨说到底,领的都是晏峋的薪水。 “没事没事,”宋运盛殷勤道,“我们也才吃。”又赶紧招呼周婶给晏峋盛饭。 却想:到底是还鲜嫩的面孔,就算性子无趣,男人偶尔换换清淡口味,倒也有些别样的情.趣。 晏峋好似没听见宋运盛说什么,只盯着她。 甚至在宋朝欢不解的目光里,侧头看着她,微弯下腰。 “不想吃饭。”他头低得像是要埋进臂弯里,目光却始终衔着她,轻声同她说。 宋朝欢一怔。 男人自然到近乎亲昵的孩子气,让她没来由地心慌。 晏峋那模样,仿佛真如初次上门,想给岳父母留个好印象,却因为吃不惯,同恋人讨饶求援的准女婿。 这回,不光是宋运盛。连沈沛容都有些惊异。 毕竟,晏峋无需同任何人演戏。 宋运盛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昨晚喝醉了在岚亭会看见的到底是不是晏峋。 像是怕让人窥见她一层层结好的血痂内里,还有没长好的新鲜皮肉。 宋朝欢有些狼狈地站起来,她撇开同晏峋对视的目光,低声却难得急切,“我去煮些面。” 男人盯着她似落荒而逃的背影,慢腾腾直起身,翘了翘唇角,说:“好。” 宋朝欢不知道晏峋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还是人天生就会对某一类食物不感兴趣。晏峋的确不太爱吃米饭。 倒是挺喜欢她下的清汤面。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外婆最常替她煮的夜宵。 炉灶上,锅中煎焦香的荷包蛋加水,入面。白瓷汤碗底,铺上切碎 5. 第 5 章 [] 当初晏峋年纪轻轻便结婚,说到底,并非他本人的意愿。 晏家几代基业,在晏峋之前,牢牢掌权的,是晏家那位老太太,晏峋的奶奶。 晏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已逝的大儿子,便是晏峋的父亲。 不知道是为了弥补对大儿子的疏忽,还是为了在临走前能看见尘埃落定,晏老太太在晏峋刚回国时,便作主让他成家。 晏家来求亲的消息,是宋运盛带回来的。 那是她大四即将毕业的一个普通周末,在这座宋家,沛容阿姨的房子里。那晚宋运盛欢天喜地的模样,仿佛年过半百中了举人。 宋朝欢起初听到消息,还有些做梦似的恍惚。 要知道,晏峋出国后,他们已失联将近四年。 不是没有双方的联系方式。 晏峋离开后,她不止一次地给他发过消息,打过电话。 因为宋朝欢知道,那个夏夜,晏峋同她一样,经历了最不愿经历的事情。 骄傲如他,不知道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问她,要不要和他走。 可她……还是拒绝了。 她没有被拉黑,但所有的文字和无人接听的盲音,都像是被扔进了看不见的黑洞,毫无回应。 那时候的她,就像个被人用粉笔画了个圈,怎么都找不到缺口走出来的蚂蚁。 可十六岁的宋朝欢,到底勇敢。或是无知无畏。 她找到俩人共同的朋友,问他们,有没有晏峋新的联系方式。 共同的朋友好心,替她把那圆圈擦去一抹灰,好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走出去。 他们说:晏峋原先的号码,可以联系到他。 最后一回给他消息,是晏峋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 她已经大一,在宋运盛的阻挠下,没能进设计学院,而是去了美术系。 用宋运盛的话说——宋家的女儿去给人做裁缝?什么下三滥的东西。你要实在喜欢这些,就去画画吧,回头像某某家的千金一样办个画展,又让某某家的少爷一见钟情,倒也算时兴的体面。 宋朝欢沉默地接受了自己一半的前路。 那年北城飘落第一场雪,似是又给了她新的勇气。 宋朝欢想,她一定要再试试。 【晏峋,你现在能收到包裹的地址,可以给我一个吗?】 【之前答应你的生日礼物,我一早准备好了。】 【图片】 回信像一夜过去,未曾在枝桠上留下任何痕迹的初雪。 路上车马如龙交错而过,熙来攘往各奔前程…… 直到她在宋运盛说完后的那个夜里,收到了晏峋时隔四年发给她的第一条消息。 他问她:【结婚吗?】 心跳像看似已经燃灭的乌炭,只消风一吹,便能轻而易举复烧出腾腾的殷红,迸发开无法躲藏的劈啪作响的爆燃声。 那一刻,她表面依旧平静而镇定,却连呼吸都像是新学的。 指腹有些没节奏地将对话框往上划,她看见晏峋离开那晚发给她的消息。 他那时问她:【在哪里?】 那四年缺失的时间在这两句话面前,仿佛她做盘扣时,将本不可能相交的绸绳两端,用丝线穿过,抽紧,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她深深地吸进许多空气进肺腔,却没有多少犹疑,只回他:【好。】 那声“好”,她是用文字回的。 她终究不是八面玲珑讨人喜欢的性子,即便晏峋愿意,她也实在不知道,如果现在打去电话,或是同他见面,该说些什么,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 得知她答应嫁进晏家的那一刻,好友劝过她:朝朝,这场婚姻对你来说意味着暗恋成真,但对晏峋来说是什么,你清楚吗? 可她却说:我想试试。 只是在她答应后,晏峋又同那四年一样,再没回应过她只言片语。 她不可抑制地不安起来。这才明白,她四年来看似安稳淡然的状态,只是因为留在了那个粉笔圈里,未曾试图离开。 宋朝欢是在婚礼那天见到的晏峋。 婚礼在晏家老宅举办。 寥廓的漂亮的草坪,晏峋站得好远,远到她看不清他表情。 她忐忑地想,是否真如旁人所说,他娶她并非自愿。 洁白迤逦的婚纱,是晏家差人送来的。 有些过分地长了,长到她终于快走近他,近到能看清他表情时,不小心踩到了裙摆,差点跌一跤。 浅浅的懊恼间,她听见他叫她:“朝朝。” 是他曾经年少恣肆的中学时代,从未叫过的她的小名。 那声“朝朝”,弥散进耳边顿挫抑扬的小提琴曲间。宋朝欢终于听清,那位音乐家演奏的,是《仲夏夜之梦》序曲。 清新跳脱的旋律,如夏至夜徘徊于森林,会将人带入奇妙幻境的精灵。 似是见她怔愣,晏峋唇角浅翘,又同她说:“慢些,不着急。” 戏谑似的掺笑的慢语,淹没在那日为数不多的笑声里。 那一刻,即便前路未知又迷蒙,婚前所有的不安和焦虑却悉数隐去。 宋朝欢弯唇,柔软地朝他笑开,轻轻同他说:“好。” ………… 树影顿歇,宋朝欢垂眼,听见那房子里灯串又关了一盏。 她看不见晏峋脸上的表情,只弯了弯唇角,轻声说:“好。” - 后院栀子花的骨朵,又换了一批新鲜颜色。那只梅子青观音瓶,也一早空置。 北城的天,又热了些许。 郑姨从门口回来,抱了一堆杂志。 晏峋出生时,郑姨便在晏家做工。虽然后来离开了晏家,但到底有多年的情分在。郑姨看晏峋,既有对主家的忌惮,又多少带着点长辈与有荣焉似的骄傲。 所以晏氏传媒旗下的几本纸媒杂志,她都有订阅。 却不爱看。 倒是里面有两本时尚杂志,宋朝欢会拿去翻翻。郑姨也不太分得清时尚杂志和娱乐杂志的区别,在她看来都是漂亮的男男女女穿着漂亮的衣服,接受些一早写好脚本与答案的采访,没什么大意思。 还不如每天现看热搜上的八卦来得有劲。 所以一股脑儿地将手里那堆放到后罩楼宋朝欢的案几上,郑姨便说炉灶上还炖着给她补身子的虫草老母鸡汤,要赶紧去看看。 “郑姨,您慢些走,走路就不要看手机啦。”宋朝欢从窗户里望出去,有些好笑地同她叮嘱。 郑姨在后院里回过头笑:“这手机捏手里,就忍不住看两眼。” 宋朝欢唇角的笑意没落下,低头整理先前接单的那件旗袍要配的盘扣。 西侧里,挂在人形模特架子上的那件缠枝纹琵琶襟开叉袖旗袍,今晚赶一赶,明天便能拿去店里交货。 浅郁金的宋锦料子,像碧油油的茶色里煎出来的。 宋朝欢捏了颗黄润润的玉石珠子,站定到它跟前,往衣襟上比了比。 不晓得这旗袍主人性子如何。若是温婉低调的,该是钟意这沉稳些的颜色。若是张扬洒脱的,这同色系的,怕是不合心意。 宋朝欢退开些,盯着旗袍腰臀与下摆归拔出来的曲线,又有些不甚满意。 她想,若是明天去交货,还是要和新来的负责人再谈一谈这量体的问题——她不是店里赁工的师傅,为了避免客人和她直接接触,都是店家提供尺寸和部分面料,她负责设计裁剪和缝制。 刚抬手,想把那玉石珠子再比对一番,就听见郑姨咚咚咚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宋朝欢下意识偏头望过去。 郑姨气喘吁吁迈过门槛,见那叠杂志还堆在案几上未曾挪移,顿时松了口气。 她还没走到厨房,就看见热搜上自家那位大少爷,和李家的小姐,以一种隐晦又直白的简称——寻思是真的,遥遥领先挂在首位。 郑姨起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啥玩意儿寻思是真的?到底谁寻思是真的?她倒要寻思寻思什么是真的。于是点了进去。 待看清内容和照片,这才倒吸一口凉气。 这聚光灯下脚本似的漂亮男女合照,这场地,怎么那么像月初小太太去的西园胡同那儿的会所呢? 待她点开了照片放大细看,这才确定就是! 远远的角落里,还有个小太太看不清晰的细小侧影。那衣服她认得,就是小太太当晚穿的。 那热搜还提到了李思接受的一家纸媒采访,提到和晏峋青梅竹马的情谊。提到要是喜欢李思的粉丝,或者好奇晏公子幼时模样的网友,都可以去看一看那本杂志。 郑姨猛地站定,一拍脑袋,那不就是今天刚拿回来的杂志吗! 她虽然也没少在热搜上见过自家大少爷的绯闻,可那些到底只是公司里明面上的女明星。按老式的说法儿,大户人家捧角儿,出钱出力,给喜欢的角儿登报出书那都是有的,不足为奇。 更何况如今这些“角儿”,说到底还是在给他们家大少爷生钱卖力。 但李思不同。不论是家世,还是从小和晏峋他们几个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都不是“绯闻”两个字可以糊弄过去的。 幸好他们家这位小太太,比她这个老年人还像个小古董,人人都捧着手机的年代,只要没人找,她可以半天都不带看一眼的。 “郑姨您……”宋朝欢看着郑姨摆摆手来不及同她说话,就直奔那堆她好不容易搬来的杂志,懵懵地眨了眨眼。 终于将那堆杂志抱进怀里,郑姨微弓着腰,边往外疾步走边讪笑道:“家里新来的那几个也想看看,我给他们长长眼。” 郑姨教人打扫这后罩房二楼博古架上的瓷器古玩,都没有那么大的口气,几本杂志而已,怎么会如此说。 虽有些疑惑,宋朝欢还是笑着点点头:“好,那您慢些。” 郑姨“嗳嗳”应着。宋朝欢却眼看她抬脚的幅度就要被门槛绊到,赶紧上去扶她。 “哎哟——!”还是晚了半步。人是被扶住了,那怀里的书却是一本不剩。 “您小心些……”宋朝欢搀着她胳膊,无奈道。 可郑姨今天却活泼得很像个顽童,这边后半只脚面绊在门槛上还没踩实,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弯腰去捉那翻出去的书。 嘴里还纳闷儿似的“嗳,嗳?”着。 哗啦啦的一阵,仿佛大风吹乱散了一地。 “郑姨您别动。”宋朝欢这回没再由着她。近古稀的人了,真跌一跤,怕是不好说的。于是边温声劝住她,边豪不松手稳住她身形。 侧身一只脚跨出门槛,宋朝欢弯腰垂手,“我来……” “不用不用太太!我来收拾就行!” 刚刚着急来凑手,那颗黄润润的玉石珠子不小心从指缝间松脱。混乱间,宋朝欢还听见了它滚落时同青石地砖相撞的脆响,一转眼,却已经寻不见。 枝头鸟鸣朗朗。 宋朝欢看着那本郑姨着急捉住,却还是翻开了的杂志,无声笑了笑。 真是清风不识字。 那页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晏峋。 那个十六岁少年之前的晏峋。 宋朝欢有些没想到,杂志翻印的老照片上,七八岁模样的小晏峋,是这副漠然冷淡的模样。明明应该是还不知世的年纪呀,怎么倒比长大了还老成些。 眉眼倒一眼便能认出是他。 瞳孔是幽深的黑,吸引人的漂亮。 宋朝欢想起,在她近乎执拗地想拥有家人,又认为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孩子更合适的那一小段时光,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她想要个女儿。 如果是个女孩儿,大抵会和晏峋一样好看。 她会有双漂亮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墨黑的。不像她,总会被人摇头说:这双眼好看是好看,但总瞧着叫人心疼。 似乎是福薄的模样。 小晏峋身边坐着的,是小时候的李思,蜷曲的洋娃娃一般的长发,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她似是有些生气,鼓着嘴,在不知道谁家的沙发上斜撑着身子。视觉上的叠影,让两个人靠在了一起。 宋朝欢盯着杂志上的相片,突然有些庆幸。 庆幸晏峋没让她有个女儿…… “太太,您别多想,”见她弯腰怔愣,郑姨赶紧说,“先生同那些女明星,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宋朝欢指节下意识地往里蜷了蜷,长睫垂敛,笑了笑说:“嗯,我明白的。” 顺势弯下腰来,替郑姨盖上不想让人瞧见的那页纸。 像是也觉得自己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这是李思。 “您将来再生个小少爷,这晏太太的位置,一定还是您的。”郑姨手上也忙开,只是又叹了口气,以一种过来人 6. 第 6 章 [] 宋朝欢第二天便把旗袍拿去了成衣店。没让陈叔送。 晏峋在这一点上,倒并不像宋运盛那样干涉她。大概站得足够高,这些花腔的“体面”,反倒不在意了。 也或者是她做什么,晏峋都不在意。 出租车在成衣店附近停下,今年常接待她的一个小姑娘,叫苟乐心,已经等在路口。 “朝欢姐!”苟乐心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纸袋。 宋朝欢弯唇道谢,下车。 这家成衣店开在胡同里,苟乐心却不往前走,欲言又止道:“那个,朝欢姐,我们新来的主管让我带你……” 脚步一顿,宋朝欢猜道:“今天是需要,从后门进去吗?” 苟乐心抓耳挠腮的,“抱歉啊朝欢姐,今天前厅有个大户在,我们主管怕她……怕你……” 宋朝欢笑了笑,温声道:“没事的,走吧。” 从前的负责人也会避免让宋朝欢和客人接触,但是只会关照苟乐心引宋朝欢直接穿过前厅去她办公室。等忙完接待工作,再来同宋朝欢交接成衣和安排下一单的合作。 “嗳好的朝欢姐。”苟乐心又道歉了好几遍,反惹得宋朝欢不好意思起来。 本来就只是在这儿工作的小姑娘,又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听见宋朝欢温温柔柔地安慰了她好几句,苟乐心又偷偷瞄了她好几眼,脸莫名热热的。 身边的女孩子,美院名校毕业,一手古法旗袍做得比他们店里十几年的老师傅还要地道。 关键是客人喜欢,好几个女客都说她的旗袍和别人的瞧着就是不同,有灵气。 其实宋朝欢和她一样大,只是她觉得宋朝欢这么厉害,直接叫名字不太尊重,宋小姐有些生疏,宋师傅又老气横秋的,这才叫她朝欢姐。 都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宋朝欢优秀,漂亮——甚至让她觉得不是漂亮,是美,美丽又美好,性子也温温柔柔地叫人心软。 而且很神奇的,明明很年轻,身上却总让她觉得有种悲悯和宽容的神女感。 苟乐心心里这么想,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小声嘀咕了出来:“真羡慕朝欢姐以后的男朋友。” 有这么招人疼的女朋友,哪个男的还舍得让她自己出来送旗袍啊,不得颠颠儿地保驾护航着。 宋朝欢闻言,微嚅了下唇。 本想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朝她笑笑,当作是道谢。 苟乐心带宋朝欢去了新店长的办公室,替她沏了杯茶就忙去了。宋朝欢等了很久,才等来一位中年男性。 她站起来,微笑同他打招呼。 那负责人愣了愣,起初的惊艳,立马转为审视。 仿佛一个女人在长相上过于出色,她的能力便叫人怀疑起来。 检视成衣的过程倒还算顺畅,负责人只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要用这个颜色的玉石做盘扣,别的倒也没细究,便签了单。 签完单,他便拿着那件旗袍要离开。 宋朝欢礼貌叫住他问:“孙经理,旗袍的量体很重要,您最近给我的那些数据是不够的,要是店里的师傅忙不过来,能不能让乐心学一下,我来教她。” “宋小姐,”孙经理还算客气,就是有些着急出去的样子,语速很快,“我们店里的员工都是分工明确的,再说苟乐心就是个二本毕业实习生,我们后续都不一定会用她,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宋朝欢有些怔然,只好先问:“那,我刚刚跟您说的,根据客人的性格喜好,脸型身形……” 孙经理打开办公室门,“苟乐心,来送一下宋小姐!”又转头对她说,“好的宋小姐,谢谢了,我会考虑的。” 宋朝欢张了张嘴,没再阻止他走。 从后门出来慢慢踱到胡同口,宋朝欢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明白,新来的负责人,是不会把她的提议实践下去的。 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侧身坐上去的时候,看见胡同口停着的一辆黑色齐柏林被人拉开车门,一位身着旗袍的太太正欲坐上去。 宋朝欢记得她。 刚结婚时,晏峋唯一一次,带她一起参加的一场家庭晚宴,她是那家的女主人。 出租车汇进主路,宋朝欢收回视线,微垂眼,无声翘起唇角。 有些庆幸后来没用那黄润玉做盘扣。 宋朝欢想,她应该是喜欢的。 因为她看见那位太太手腕上,系着她昨晚用盘扣做的手环。 - 送完衣服,宋朝欢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去了趟医院。 说来有些可笑,她以为这段时间不时的憋闷气短是心理原因,理所当然地去了精神科。 结果,倒真是器质性的问题。 先天性房间隔缺损。 她还记得刚刚精神科大夫陪她做了一沓心理问卷后无奈的笑意。 “别人都是觉得不舒服,疑神疑鬼查了半天,什么问题都没有,还是不愿意来我这儿。你倒好,把我这儿当考场了?” 大夫最后建议:“你要不还是,去做个心超?” 二甲医院,下午人不算多,宋朝欢拿好出结果的心超报告,坐在等候区,等着给临时挂号的医生再看一下。 因为宋昭的关系,她了解过一点这方面的信息,倒是不算担心。 有许多人跟她一样,毫无症状地生活了几十年,偶然的身体检查才发现自己有这样的问题。算是先心病里较轻微的一种。 广播里机械的叫号声,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儿,让她不免想起那位,在生命终点前短暂陪伴过的老人——晏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是在他们结婚后第二年,正式从晏氏最高位退下来的。 倒不是舍得放权了,而是一身的老年病,不得不退。 那小半年的时间,老人几乎都在私人疗养院里度过。 某个春日的午后,宋朝欢陪她在花园里晒太阳。 人被暮气笼罩时,似乎晒着正午的日光,意识都有些难归拢到躯壳里。 老太太眼神有些虚焦地看着辽远的围墙,声音疲累沙哑,却像是断言:“阿峋那孩子,其实是喜欢你的。不然按他那个性子,就算是我明天就要断气,拉着他的手求他赶紧结婚,他都不会答应。” 宋朝欢定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想,若是刚结婚时的她听了,或许还会有两分信以为真的欢喜。 但如今,她已经不再做梦。 自从这场高嫁该遵守的“规则”被挑开后,晏峋的“逢场作戏”便毫不避讳地高调起来。 晏氏太子爷和旗下女星的绯闻,不知养活了多少营销号。 那张宴会上,宋恬恬帮他点烟的相片,甚至被当做了俩人CP超话的背景图。 相片里,他微侧头,视线落在火舌上,唇角笑弧若有似无。矜贵倨骄的模样,和在她面前,也没什么两样。 花园里沉长的呼吸,淹没进草木娑娑间。老太太也仿佛从没说过刚刚那句话,并未因为宋朝欢长久的沉默而再出声证明什么。 宋朝欢坐在长椅上,很轻地笑了笑。 她想起俩人新婚时,她其实也是不安的。 因为晏峋又同结婚前那段日子一样,在她看不见他的时候,很少回复她的消息,也不常接她电话。 有时隔了许久回一条,也从不会解释刚刚在忙些什么。 而当俩人在一起时,那点不安又会在晏峋真实又浓烈的占有下消失。 那点温存和确切的体温,总让她觉得——晏峋是需要她的。 可当他们分开时,那些不安又会从各处缝隙间挤出、攀爬,将她裹紧。 那时的宋朝欢总安慰自己,晏峋一定是太忙了。 也更期待可以真真切切看见他的时刻。 直到后来的某一刻才恍然,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是在自欺欺人。 当一段感情需要想方设法替对方找理由寻借口,才能给自己一点捉摸不定的安全感时,不用怀疑,它的确是已经出了问题。 那段时间她日夜地待在疗养院,晏峋大概觉得,她担心自己“晏太太”的位置坐不稳,选择另辟蹊径。 某天深夜寻来,没有酒意,异常清醒。来接她回家。 疗养院独栋小别墅的门口, 7. 第 7 章 [] 宋朝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问出那样一句话。 或许是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她也反思过,当年答应嫁给晏峋,仅仅只是因为喜欢吗? 还是更想有个“家人”。 她并不想依靠任何人。 她只是想有个家人。 或许这两年有些可笑的坚持,只是为了像今天这样,在看病的时候,还能有个……可以填在家属栏的名字吧。 至于她想自己签字,不想让晏峋知道,可能只是怕看见,他依旧云淡风轻的随意。 人人都说,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虽然她这个毛病,无关生死,甚至即便手术,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操作。 却让她从长久以来,执着到近乎执拗的念头中,猛地抽离开一瞬。 仿佛一个沉在深不见底玻璃鱼缸中的人,以为周遭明亮可见,便不是禁锢。可就在刚刚那一刹那,她才猛然惊觉,若是再不探出水面汲取空气,她往后再多挣扎可能都将是徒劳。 明明已经到路边门口,身后医院的冷气却好似仍在源源不断地朝她吹来。宋朝欢冷得微弓住肩,抬手攥紧自己一侧的胳膊。 “漂亮姐姐,要气球吗?” 一只鹅黄与白色的双层气球,载着奶声奶气的一句甜甜问话,飘到她眼前。 宋朝欢回神,下意识低头看去。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幼儿园的年纪,同卡通片里一样团乎乎的脸颊,睁着圆圆杏眼,肉肉的小手紧紧扯着手里的丝带,正仰脸好奇地打量着她。 那鹅黄白色的气球飘飘摆摆,同她一样可爱。 宋朝欢蹲下,嘴角下意识地翘起,温柔道:“要叫阿姨哦。” 小姑娘抿了抿唇,歪着脑袋把她看得更仔细了些,决定仍坚持自己的想法:“姐姐,要气球吗?” 宋朝欢笑,看见她身后不远处,也捏着两只同款气球的女人,应该是小朋友的母亲。 想到现在许多家长,会让小朋友“体验生活”,于是真心实意地柔声夸道:“你好厉害呀。那气球,怎么卖呢?” 小姑娘却不回答,又踮着脚尖朝她身后望了望,然后问她:“姐姐,你一个人来看病吗?” 宋朝欢笑了笑:“是呀。” “那就不要钱哦。”小姑娘软糯糯地说,又极其果断地一伸手,“送给你呀!” 宋朝欢微愣。 “小姑娘,你就拿着吧。”小女孩儿的母亲走过来,笑着同宋朝欢解释,“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幼儿园作业,给一个人来看病的勇敢小朋友送气球。结果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多了,好不容易才遇到你一个。” 这话一出口,小女孩儿妈妈就觉得不太合适,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 宋朝欢抬头,柔软地朝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小女孩儿的妈妈微愣,奇异地安心下来。 “那谢谢你呀。”宋朝欢接过气球,看着小姑娘温声道,“姐姐好喜欢。” 小朋友盯着宋朝欢的脸,突然不知怎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得脸粉扑扑地,一把抱住自己母亲的腿,脸半埋在妈妈身上,小声问宋朝欢:“姐姐,你妈妈呢?没有陪你来看病吗?” 宋朝欢愣了愣,无声弯唇,声音都不自觉地轻下来:“姐姐的妈妈,也需要人陪呀。” 若是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那妈妈或许,也还是个小姑娘。 小女孩儿却以为,姐姐的妈妈也病了,需要人陪,所以不能陪她。 小朋友用自己本能的体悟和表达,突然松开自己母亲,朝宋朝欢扑过去,给了她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然后奶声奶气又中气十足地告诉她:“姐姐,你也好厉害的!” 宋朝欢有些没反应过来,眼微睁圆,只本能地一手攥紧气球,一手托住小朋友后背,以免她蹲着没站稳,往后倒的时候摔到小朋友。 “嗳?嗳?你干嘛呢宝宝?”小女孩儿妈妈也愣住,都来不及拉住她。 小女孩儿抱了会儿,有些留恋地松开宋朝欢,重新跑回母亲身边,把脸埋进自己妈妈腰间。 姐姐不仅长得好看,身上还香香的。 “实在抱歉啊妹妹,”怕这个陌生又漂亮的小姑娘觉得女儿太没有边界感,小女孩儿妈妈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哭笑不得地同她道歉,“太自来熟了。” “不会,”宋朝欢看了眼害羞的小女孩儿,又看向这位母亲,柔声笑道,“很可爱,您教得真好。” 没有哪个妈妈会不喜欢旁人对自己女儿真心实意的赞美,女孩儿妈妈笑着同她道谢,俩人又同宋朝欢道别,朝着和宋朝欢不同的方向走远。 身后交谈,伴着小皮鞋踏在人行砖上的稚拙,小声却愉悦。 “妈妈,我觉得姐姐,好像很羡慕我哦。” 母亲好笑,“你才多大,就懂什么是羡慕了?” “嗯——嗯——那——”小女孩儿自我怀疑起来。 母亲故意逗她,“你有什么好羡慕的呀?姐姐那么漂亮。” “羡慕我有这么漂亮的妈妈!”小女孩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笑声渐大又渐远,绣进路两旁梧桐沙沙的叶隙间。 宋朝欢垂眼,柔软地弯起唇角。春末夏初的阳光对她来说,温度适宜到正好。 真好啊。她想。 - 就算下午的医院不算拥挤,宋朝欢离开的时候也几近傍晚。 怕堵车,她走去了最近的地铁站。过安检的时候才知道,气球不能带上地铁。 宋朝欢懵懵地眨了眨 8. 第 8 章 [] 诸洋助理说,会在大厅等她,陈叔将她送至晏氏大楼,便去停车场候着。 宋朝欢不带情绪地,第二次踏进这个地方,却一进门,就看见了大厅里的热闹。 “我要见晏总!你们凭什么拦着我?!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一个约摸五六旬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偌大门厅里高声叫嚣。宋朝欢看见他的高奢西装,因为挣扎的动作,被扯开了第一颗扣子。衬衣下摆外翻。有些后移的头发,因为汗湿更显窘迫。 “李董,您已经不在晏氏任职了您忘了吗?”两名身着制服的安保无奈地边控制住他,边同他说话。 “不不不……不可能,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们让我上去,上去和晏总谈谈。”李正志疑神疑鬼般嘀咕了一会儿,又突然大声喊道,“我可是功臣,是功臣!” 安保人员头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李董的卸职公告书,可是连试用期的保洁阿姨都收到了啊。 宋朝欢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微愣了一瞬,便平静地绕过人群走开。 周遭人窃窃私语,却也没多少人敢明目张胆地停下来看这场热闹。 倒是因为宋朝欢的出现,把目光和注意力分给了她不少。 缀着瓦松绿盘扣与绲边的荔肉白素绉缎及踝旗袍,衩尾落一小团手绣青绿木绣球,同她人一样,清微淡远,又不乏柔软生机。 明明像画布上走下来的清冷仙子,偏手里小心翼翼攥着只鹅黄白的气球,平添茫茫然的烟火气。 不得不说,晏氏这位太子爷——哦,如今得叫新皇了,眼光确实卓然。 这又是什么时候签的新艺人?这样的气质和样貌放进娱乐圈里,也是独一份的。 宋朝欢四下里扫了眼,没看见诸洋,也不着急,干脆走到角落的休息椅上坐下。 有人想看八卦不敢看,也有人不仅敢看,还敢拍。 宋朝欢看见两个年纪同那位李董相仿的男人,光明正大地站在热闹旁边。 “张董,您这是准备抢年轻人的饭碗,改行做自媒体博主了?” 那被唤作张董的男人手机仍举着,抬头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般嗤笑了声:“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可是咱们如今这位晏总最擅长的。祁董,我劝你还是未雨绸缪,别活得太安逸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谁知道这是王莽篡汉,还是真的改朝换代了呢?毕竟晏家,可不是只剩了他晏峋一个。 祁连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说话。 不管是曾经的晏家老太太,还是老太太一手教出来的晏礼——晏峋的小叔,祁连穹更欣赏的,却是晏峋这位后辈。 晏家老太太是真把这商场当朝局搅弄了大半辈子,自己是坐稳董事长的宝座了,可晏氏内部的积弊沉疴,却跟她那一套封建王朝似的主事方式一样,越累越多。 倒是晏峋回来的这短短三年,祁连穹看着他一步步斩旁枝辟新天,于人不觉间蚕食错节,快刀乱麻又不乏掌控人心的本事。 譬如如今,人人都以为晏峋实控晏氏后,第一要做的便是昭告天下替自己加冕,结果先公布的,却是一份各部门人事任命调动书。 这一步,不仅敲山震虎,让还有异心的各路人马收敛安分,也是在佐证,即便他晏峋还未正式继天立极,依旧可以操控晏氏高层的罢黜擢用。 凡此种种无一不在昭示:晏氏如今的话事者到底是谁。 至于此刻赖在地上的李正志,祁连穹却是半点不同情的。 那李正志本来就是“皇叔派”,晏峋放出的鱼饵近乎是直钩,就叫他紧紧咬住不放。 如今大局已定,李正志这样的人,本就用不得。 毕竟鸡鸣狗盗的伎俩,生死夜奔时用,那是上位者的知人善任,开疆拓土时再用,那就是负土成坟了。 况且,除了失掉手里的实权,晏峋也不算薄待“功臣”,只要别太贪心,也弄不到如今的局面。 只是人啊,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就算依旧有利可图,也像是男人断了春.药,无以自遣。 ………… 宋朝欢坐在休息区,远远从几名安保的腿缝中,看着跌坐在大理石地面上,撒泼打滚的男人。 嘈杂的声音,在缝隙中晃动得有些混沌。 宋朝欢想,若说年少时的晏峋,还有些路见不平的少年意气。 如今的晏峋,倒是早已披得一身掌权者该有的杀伐果决…… “抱歉抱歉宋小姐,我来晚了。” 宋朝欢回神,来人正是诸洋。 诸洋头一回见宋朝欢的时候,还是没从国内top2商科毕业的研究生,不知是口误还是紧张,开口便叫她“宋小姐”。刚叫完,便觉得有些不妥。 一边的晏峋却没有纠正,仿佛理应如此地轻笑了声,淡然牵住宋朝欢手,拉着她上了车。 这称呼就一直没变。 “临时接了个重要电话,又回顶楼传了份文件。实在太抱歉了,”诸洋看了眼已经移动到大厅门口的混乱,有些小心地问宋朝欢,“没伤到您吧?” 宋朝欢已经站起来,无声笑了笑:“没有。” 跟着诸洋往另一侧,应该是专用电梯的方向去。 经过前台时,她看见那位熟悉的前台小姐。比两年前,稍成熟了一些。 其实她和晏峋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的照片,也不是没有被曝光过。 只不过晏峋都叫人清理了。 她的存在,仿佛始终应该隐形不见光。 所以宋朝欢在此刻的前台小姐眼里,看到了一种“原来灰姑娘不择手段终能上位”的油然敬佩。 宋朝欢移开眼,自嘲般,无声弯了弯唇。 - 诸洋将她引进晏峋的办公室便退了出去。 晏峋似是要走,已经在整理桌上文件。挽至手肘的白衬衣,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腕。 听见声音,他目光从落地玻璃天幕前抬起,隔着镜片,朝她看过来。 宋朝欢站着没动,仿佛打开任意门,突然穿梭到她意料之外的场景,有些恍惚。 她看见晏峋身后的天,像画了金碧霞色的宣纸,被人竖着边,浸进浓墨里。 仿佛无数个他们在教室里一同看过的,埋首在书案间的落日傍晚。 见她发呆,晏峋笑了声,单手摘了眼镜搁到桌上,边起身边边和她说:“今天回家吃吧,我下午问过郑姨,她已经叫人做了。” 宋朝欢闻言,本能地回神,又微愣住。 她不太明白晏峋说这话的意思。仿佛叫人接她来,只是为了要她陪他一道下班,回家,再一同吃顿晚饭。 晏峋已经朝她走过来,取了衣架上的西装,扫了眼她手里的气球,微挑眉,随口问道:“哪儿来的?” 想到刚刚那一幕,软软小小的一只抱在怀里的感觉,她不自觉地弯唇,笑意柔软清浅,对晏峋说:“是个小朋友。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儿送的。” 晏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的表情,翘了翘唇角,意味不明道:“这么喜欢小孩儿?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儿呢。” 是他惯常的慵懒随性的语气。 宋朝欢攥着气球丝带的指节紧了紧,微垂睫,唇角弧度落了点,没说话。 “最近睡不好?”晏峋问她。 “嗯。”宋朝欢跟着他朝外走的脚步,转身,“有点。” “忙完这一段,多陪陪你。”晏峋说。 宋朝欢笑了笑,像执行程序般乖顺:“好。” 晏峋西装搭在臂弯里,没往门外走,低头看着她,也跟着弯了弯唇。 他下意识抬手,像是要揉她脑袋的动作。 阴影盖过来,宋朝欢一愣。 晏峋也微怔住。 像是终于想起,如今的 9. 第 9 章 [] 晏峋那晚并没有回来。 一周后,和晏峋电话一起来的,还有热搜上晏氏集团的董事会变更决议。 晏峋正式任董事长兼总裁。 此后,他便是晏氏明面与实际真真正正的话事人。 “我知道你不待见沈确,所以之前和他们碰面,都没叫你。”手机那端,晏峋似是在同她解释。 乍然又听到这个名字,宋朝欢有些木然地不是滋味。 听见沈确,势必想到这位的前妻,孟沅——她来了北城后,唯一的好友。也是长这么大,唯一的好友。 在南亭镇的时候,不仅是因为有宋昭陪伴,她的身边没机会有新的朋友。 更是因为对小地方的人来说,“热情友善”,是有条件的。只有把你归为他们的同类,才能享受那样的待遇。而她和宋昭,一个属于“野种”,一个属于“没妈要的孩子”,自然不在被善待的范围。 而偌大的北城,大多人来去匆匆自顾不暇,“忽视”反成了另一种保护的屏障。 宋朝欢有时觉得,很难说这两者孰优孰劣。但对于十几岁的宋朝欢来说,有外婆在的地方,才算家。 她当年并不是一开始便同孟沅有交集的。 而是在她被那几个要“教她做人”的女生欺负了之后,沛容阿姨不知道同宋清佳说了什么,宋清佳自己提出要转学,孟沅才主动接近的她。 正是因为和孟沅成了好友,她接触晏峋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那之后,宋朝欢见证了孟沅和沈确从青梅竹马成为恋人,又从恋人步入婚姻。 又在半年前,以不太平和的离婚收场。 从前孟沅还在国内的时候,他们几个男的聚会,只要沈确在,都会叫上孟沅。 那时的沈确,还俨然一副“我们家家风就是这么严”的理所当然态度。 而只要孟沅去,便会叫上她。 后来孟沅和沈确离婚,没多久又出国。之后那样的场合,她便再没有出现。 ………… “但今天不一样。”晏峋说。 宋朝欢明白。 今天的晏峋,需要最好的朋友见证。 而她,就好比那些只属于男人的庆功宴,总要些美人点缀的添头——如果她还勉强能算的话。 “打扮一下。”他说。 “好。”她柔顺应下,又问,“是依旧……不要穿我自己做的衣服吗?”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晏峋突然轻笑了声,慢声道:“朝朝,你要知道,” 晏峋一同她这样说话,宋朝欢便像条件反射一样,绷直了脊背,却听他又说,“我是最喜欢看你穿旗袍的。” 宋朝欢微顿。 “可又不想叫旁人看见。”他声音轻磁掺笑,隔着微弱电流,像上好丝绸上的刺绣,指腹掠过,软软荡荡,又不容忽视。 长睫微遮,宋朝欢低声道:“好。” 她想,如是再小些年岁,她是不是会有一些欢喜。一些隐秘的,即便知道并不值得欢欣推崇,依旧窃窃的欢喜。 而如今…… 挂了电话,宋朝欢走进西耳房——被晏峋改造成她衣帽间,堆叠那些奢丽礼服与首饰的地方。 打开衣橱,挑了件看上去最暖和的连衣裙。 - 临出门前,宋朝欢对着孟沅的课表算了下时差,给她去了个电话。 “晚上要去动物园儿了?”孟沅接得很快,没给他打招呼的机会,就来了这么一句。 宋朝欢反应了两秒,才明白她的意思——一屋子狐朋狗友,就她一个正常人。 有些好笑,宋朝欢“嗯”了声,猜她大概也看见了那则新闻。 “你今天不打电话来我都要打给你。”孟沅似乎在烧东西,像用耳朵夹着手机,不远处还有油煎着食物发出的滋滋声。 “怎么了?”宋朝欢有些担心起来,人都站直了些。 孟沅去了德国后,和国内有六七个小时的时差,再加上她念的法学,授课用的还是当初不是第一外语的德语,课业重得比她们高三那年还紧张。所以这小半年她们联系得也不多。但只要在微.信上聊起来,就算对话断得莫名其妙,也能在下一次丝滑开启别的话题。 譬如孟沅上回抱怨沈确那个狗东西竟然让她去德国念法学硕士。 宋朝欢便安慰她,幸好不是去德国念哲学。 那次的对话就戛然而止地非常彻底。 孟沅三天后才给她的两段可爱猫猫小视频发了“呵呵”两个字的点评。 “我给你寄了生日礼物,待会儿把单号发你。”孟沅说。 宋朝欢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准备了,笑眯眯地应道:“好呀。谢谢沅沅。” 孟沅没好气地嗤了声。 宋朝欢明白,这是在嫌弃她“太客气”。心虚地眨眨眼,没反驳,问孟沅:“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煎土豆饼和鸡腿。”孟沅说。 宋朝欢愣了下。从前的孟沅,可是连半根薯条都要严格计算卡路里的小姑娘。 像是猜到了宋朝欢的念头,孟沅不甚在意地说:“一是这里这些东西便宜。二是我待会儿要去打工,吃这些扛饿。” 宋朝欢鼻子有些发酸,慢吞吞地问她:“不能不去吗?” “不打工你养我啊?”孟沅打了个哈欠,混着似乎因为哈欠微哑的嗓音,懒洋洋问她。 “好呀。”她这些年做旗袍攒下的钱,也有不少。况且,她还没有需要在北城买房的压力。 宋朝欢毫不迟疑地说,仿佛一早考虑过这个问题。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我这人太难养了。我自己也知道。”孟沅又恢复了她一惯的,好似看什么都有些嫌弃的调调,“不过有你这句话呢,还是让我多了不少底气。实在不行我就回国,勉为其难跟你过苦日子呗。” 她后半句话似乎还是那副语气,却莫名让宋朝欢觉得有些发涩。 “哦对了,跨国快递实在太贵了,我寄的海运,便宜好多。下个月记得接陌生电话。”从前只知道阳春白雪的大小姐,如今连这点钱都要斤斤算计。 孟沅叹了口气, 10. 第 10 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晚上,陈叔送她去了岚亭会。 不同于一般的私人会所,岚亭会并不公开招引会员,而是邀请制。 宋运盛会触到这里的橄榄枝,也是在她和晏峋结婚后。这样的地方,背后老板总有些手眼,倒也不算奇怪。 宋朝欢不是第一回来,由侍应生引路,穿过气派的撇山影壁,踏进朱漆广亮门。 岚亭会是座四进四合院改造的建筑。按它在这四九城里的位置与制式格局,从前也该是哪位一品大员的宅邸。 横穿过月亮门与垂花门,一路沿着东厢抄手游廊往中院去。 这里的庭院改造最多,没了北方花园的规整与端庄,倒多了些轻巧与秀雅。像乾隆帝南巡数趟,便把江南园林的精华搬进了颐和园。倒是和晏峋置的那座院子有些相似。 包间在中院正房,空间与私密性俱佳。 侍应生轻推门,邀她入内。 宋朝欢微抬眼,瞥见梁柱间荔枝红与竹叶绿相间的蔓草回纹雀替。 蔓草回纹,有绵延往复,地远天长之意。 宋朝欢垂眼,踏过门槛。 不晓得修葺这宅邸的主人,知道如今这屋子仍在供后人消遣,算不算全了这年深岁久的心愿。 绕过《层叠冰绡图》缂丝屏风,内里层高开阔,分区用各式小物间隔,功能明确又不失雅意。 宋朝欢望了眼,那张大理石红木小圆餐桌上还未坐人,猜晏峋他们大概在内间。 下一秒,淡竹造景墙后,果然传来了人声。 “朝朝妹妹,你可算来了!”扑克牌随手扔上桌的声音,“来来来,你陪他们玩儿。就我这心眼子,再多十个都不够他们仨填的!” 声音由远及近,绕出来的人正是李想——晏峋的发小好友,李思的亲哥哥。也是孟沅和她的高中同班同学与朋友。 他穿着一惯随意的T恤休闲裤,套着冲锋衣,头发有些凌乱。个字不算特别高,人生得清秀,皮肤偏白——对于一个沉迷钓鱼的人来说,这么白的肤色,已经有些逆天。 宋朝欢朝他笑笑,问:“在玩儿桥牌?” 从前孟沅在的时候,这项活动通常是晏峋他们三个男的,外加孟沅和她俩人当作一人,两两分组对局。李想则坐在一边,认真看他的海钓视频,研究最新的红外线探鱼遥控小船,下单买他需要的浮标和各式鱼竿。 李想叹气,边点头边摇头:“你知道跟他们仨玩儿有多痛苦吗?上学那会儿一个个的成绩吊打我就算了,现在玩儿个桥牌都他妈一副看傻子似的表情盯着我,我欠他们的?一群活爹!” 宋朝欢好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李想却朝淡竹后看了眼,再转头看她时,神色都严肃了起来,压低了些声量,同她说:“对不起啊朝朝。” 宋朝欢微愣。 “上个月初西园胡同的那场晚宴,本来应该是我去主场的。但我妹刚回来,说她想去露露脸。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生意,不讲究传男不传女。她就算明天说想继承家业,我爹妈也乐得帮衬着。”李想说。 宋朝欢微弯唇,点点头。 “再加上世钓户外巡回赛的时间和那活动也冲突,那我就让她出面了呗。都是临时改的主意,真没让他俩一块儿出场。”李想一脸歉意,“你看我这也是刚回来,一刷手机才知道……” 宋朝欢倒是理解。 并且觉得最重要的,是他说的后面那个原因。 毕竟李想的人生唯有三个目标: 钓鱼。 钓大鱼。 钓更大的鱼。 晏峋他们几个,没少取笑过李想的人生爱好,比别人少走了几十年弯路。 可又有些分不清,李想说的到底是事实,还是他一厢情愿的理解。或是晏峋对李想来说,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挚友,就算同她关系不错,远近亲疏,总还是分的。 宋朝欢想不太明白,微垂下眼。 “这事儿也怪我,忙着比赛,忘了跟你也通声气。”李想说。 宋朝欢一顿,又了然地微扬了下眼尾。所以,李思会去,晏峋还是知道的。 “朝朝,你放心,”李想见她怔愣,又郑重道,“就算李思那丫头真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我和我爹妈也是绝对不可能放任不管的。” 宋朝欢抬头,朝他弯了弯唇,平静温和道:“我明白。” 李想又叹了口气:“小时候她身体不好,我们一家人就对她宠了点儿。没想到宠出了这么个脾气。” 他本还想说,朝朝妹妹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一点,可转念又一想,这是你家的妹子,又不是人家的妹子,凭什么要人家多担待? 再说了,人家宋朝欢,还比你妹妹都小几个月呢,人家自己都还是要人担待的小姑娘,凭什么让着你家的。 心思一转,心道幸好没有嘴快。 于是一本正经后退一步,冲锋衣袖子哗哗作响,朝她作揖道:“朝朝妹妹,以后有用得到我李想的地方,尽管开口。如果我办不到,就让晏峋那狗东西给你匹马当先万死不辞!” 他后半句话,说得格外认真又文绉绉的,宋朝欢有些好笑。 久等人不进来的晏峋绕开淡竹隔断,出来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 极简的白色长袖及踝软缎礼裙,纤秾合度地勾出小姑娘一手可握的细腰与玲珑曲线。只肩颈剪裁大度,露出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与锁骨。 女孩儿唇角弧度同轻笑声一道,像被意识扯了扯,很淡地飘开来。 晏峋却突然有一刹那近乎错觉的,难以言明的不安。 仿佛瞧见了一座荒弃的古宅落里,恣意绽出一朵白色的风铃草。 明明是再娇弱不过的,却偏偏无需任何人的呵护照料,也能生得柔软坚韧,又旖旎美好。 微眯了瞬眼,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垂落在身侧的手被人捉进掌心,又稍用力地捏握住。伽南与冷杉糅杂,温情又疏离的浅淡男香靠近。 宋朝欢听见晏峋站到她身边,漫不经意问道:“在聊什么呢?” 李想见他这副不爱叫的恶犬最护食似的嘴脸,没眼看地“啧”了声,故意道:“聊你个没良心的资本家,苛刻我们朝朝妹妹呢。瞧把她饿得瘦得。” “嗯?”晏峋微挑眼尾,握着她的手没松开,人却弯下腰来,斜偏过头,凑近她鼻尖去看她。 宋朝欢顿住。 他气息贴得太近了,她甚至能看清他弧度优越的鼻峰上,同少年时那般细小柔软的茸毛。只稍一靠近,便能触上他唇。 男人明目张胆调.情般的小动作,让宋朝欢本能地有些脸热。站得笔直。 晏峋长睫动了下,喉间掺着笑意“嗯”了声,慢腾腾地直起身,赞同似的对李想说:“是我的错。” 李想皱着一侧眼睛抽了抽嘴角,没眼看。 跟在晏峋后面走出来的男人,穿着宽松简单的白衬衣牛仔裤,懒散得没骨头一般,连淡竹都要靠一靠。 他面色淡淡地看着牵手而立的俩人的背影,声线慵散:“还玩儿吗?” 宋朝欢被晏峋牵着转过身。却听声音便知道,这是晏峋的另一位发小,江随。 坠在最后出来的男人,便是沈确。 黑色暗纹衬衣扣至喉结下,衣袖随意挽起,露出一截精瘦腕骨。他一言未发,神情凉肃地瞥了俩人一眼。 宋朝欢嘴角很淡地提了提,稍点头,同他们打过招呼。 “不玩儿了。”晏峋微偏头,垂睫看了她一眼,笑意轻佻得像个纨绔公子,慢声道,“这个点儿,我们家朝朝该饿了。” - 这场除了她之外,只属于“自己人”的庆功宴,并没有维持多久。 这一晚,除了晏峋和在世界巡回野钓锦标赛上拿了冠军的李想,沈确和江随一个沉默,一个心不在焉。 吃完饭,几人进茶室泡了一开清茶。 沈确终于开口,同晏峋聊了两句颐园二期几个小股东的出资占比问题。 不知道是对俩人的话题不感兴趣,还是今天这顿晚饭碳水吃得有些多,宋朝欢不受控地掩唇打了个小哈欠。 打完,放下手坐好,眼底蓄起水汽,耳边谈话声像消失了一样,人都有些茫然的懵。 身边晏峋突然随意道:“早点儿回吧,困了。” “什么玩意儿你这个点就……”瘫沙发里刷着手机挑线组的李想抬眼看他,刚想损两句,余光一扫跟他上数学课走神似的宋朝欢,立马改口,“该早点睡!”说着收好手机站起来,“回了回了,我明早还约了王大爷晨钓呢。” 宋朝欢回神,乖顺地被晏峋牵起来,跟着几人往外走。 几人走得突然,尽管会所侍应见他们出来,一早预叫了泊车人员将他们的车开来门口,或是通知了他们各自的司机,晏峋和李想还是稍等了会儿。 各自道别,沈确上了他的连号幻影后座,江随开走了他低调到不行的黑色揽胜,陈叔也将车停到了岚亭会门前。 只有李想还抄着冲锋衣兜站着。 “你车呢?”晏峋问他。 “我没开车啊。”李想理所当然。 晏峋:“?” “坐地铁来的。”李想说,“我明早真要去晨钓,今晚住锣鼓街,明天跟王大爷一块儿,直接坐8号线上林萃桥。” 晏峋看着他,无情道:“那你怎么还不走?” “送送我朝朝妹妹不行啊?”李想理直气壮。 晏峋微挑了瞬一侧眼梢,半点没有要送他的意思,牵着宋朝欢往车边去。 几句话的功夫,朱漆大门里又出来个男人。 一身烟灰色定制西装,五官轮廓深刻清瘦,鼻梁上架着银丝边方框眼镜。底色便是精英模样。 宋朝欢记得这个男人。 在她和晏峋签婚前协议的时候,在晏家老太太遗嘱公示的时候,都是他出的面。 “魏律?”倒是李想先出了声,“巧了今天这是,你也在啊?” 问完,又瞬间了然。算算时间,该是听侍应打了招呼,特意出来找晏峋的。 几人简单寒暄,魏律便说明了来意。的确找晏峋有些事情。 晏峋侧低下头,捏了捏宋朝欢手指,低声同她说:“先送你回去。” 宋朝欢轻声道:“不用。” 魏律倒是没打断他们,只抬手看了眼表,又看向晏峋。 宋朝欢于是再次说:“让陈叔送我就好。” 晏峋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 宋朝欢上了车,看着李想陪晏峋一道,三个男人重新进了那 11. 第 11 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回了四合院,宋朝欢洗完澡,换了件小圆领软绫及膝旗袍。 皦玉白的料子,同色宽绲边,只在襟边蜿蜒至领口与下摆一侧,斜斜缀绣了几株凤仙花。 其实不同于许多影视作品中极其贴合曲线的港工旗袍,苏派海派京派旗袍,从剪裁用料到款式花色都各有千秋。 尤其旗袍最初的出现,是作为时装被推崇的。是女性对舒适与自由的追求。 自汉代后,汉族女子的着装,逐渐成了只有上衣下裳的“两截衣”款式,“袍服”成为男子的专利。民国初期,女性为寻求独立与解放,纷纷效仿男子着长袍。旗袍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融合古今中西演变改良而来。[注] 宋朝欢做了好几件宽松舒适的平裁旗袍,做居家的衣物。 出了正房,绕进后院,跨过后罩楼的门槛,宋朝欢往西侧里的楼梯走去。 橘红色的凤仙花似要从竹绿色的枝蔓上落下来,不时扫过暗红色的木质楼梯。 刚刚在岚亭会的园子里,倒是没来得及让她作出什么反应。 那面生的侍应,大概是回来瞧不见她人,急得报了当值的领班一道过来寻她。反倒解了她一时的窘态。 只是见那侍应闯祸了似的神色,宋朝欢说,是她来了几回,都没逛过岚亭会的园子,才同那新来的侍应说好,要在园子里看看再出去的。 并说,今晚不早了,下回要是再来,让他领着一道,再看仔细些。 那领班迅速望了晏峋面色一眼,随即恭敬同宋朝欢礼貌笑道:“好的宋小姐。下回一定还让他接待您。” ………… 踏上二楼平地,宋朝欢没去看右手边博古架上又多了什么稀奇玩意儿,直直走到北面临街的窗边,倾身探过狭长的案几,伸手推开镂刻的木雕窗花。 这是这座院子,唯一能望得到外面的地方。 但二楼的窗外,早被丈高的栾树填满。 葳蕤碧绿的顶端,簇缀着明亮而稠密的金黄碎花。 宋朝欢还记得它们去年秋天的模样。在花落净后,渐次生出三瓣叶子合靠似的果。像个小灯笼。 它们由绿转黄,再成绯。即便是一株上,仍有新的细小黄花不停长出,拥在一串串荷粉色淡绛红的小灯笼边。是挤挤挨挨的热闹模样。 此刻,外面的叠碧簇金流动摇曳,倒显得她的窗棂,像个画框。宋朝欢定定地盯着,莫名生出些怅惘的意味来。 仿佛今年秋天,她不一定能再看见那样的美景。 为自己这样的念头顿了瞬,她听见街对岸的红墙下,有音乐声传来。 宋朝欢怔忡,好熟悉的旋律。 音乐声里夹杂着带笑的人声,她听见有女孩子说:“你站到那个角度去拍啊,要把红墙全部露出来。” “可这明明是双人舞啊。”男孩子的声音。带着笑意不满埋怨。 女孩儿笑得恣肆,耍赖般:“我不管,我要独美。” 手机里有些失真的音乐声未停,宋朝欢撑着案几探身出去,弓下腰,努力想去看看那舞步。 却只隐约看见一抹跳跃的秧色,在叶隙间看不真切地晃过。 捉了片刻,确定真的不能看见,宋朝欢慢吞吞地缩回窗框里,却也没离开。 干脆坐了下来,支着一条没收回来的胳膊抻在案几上,将头靠过去。 她轻轻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晃起一条墨绿色的长裙下摆,在20岁的伊丽莎白踮起的脚尖边旋转,旋转。 蹦擦擦,蹦擦擦……旋转,在舞会泱泱的人群里,遇见命定的达西…… “嗳,那边拍视频的,要闭园了啊,晚上这边不能待。”工作人员的声音。 “啊,”舞步骤停,女孩子诧异,“你拍好了吗?” “拍了拍了,保你满意!”男生赶紧说。 “我怎么这么不相信你的技术呢。” “不满意我明天再陪你来呗。” “明天还要去别的地方呢。” “那就明年再来,下回再来。我陪你。” 画面像小时候在客厅里看的电视机,因为没通知的突然停电,猛地连屋顶上的灯光一道消失不见。 眼睫毛动了动,宋朝欢含混地轻笑了声。 她仍没睁开眼睛。 安静地听着耳边最后一点热闹,缓慢地,又仿佛刹那间消失在沙沙叶缝里…… 她不知道何时下的楼,又为什么会走在这条红墙里闭了园就不能通行的街道上。 四周安静得有些失真,不是她喜欢的光景。宋朝欢茫茫然地往前踏出一步。 这才看见栾树下还站着个人。他侧身而立,头微低,指间夹着香烟。 是晏峋。 她本能地有些欢喜。 这街上不再只有她一个人。 她弯起唇角,想再朝他走近些,腿脚却像被什么束缚住一样。 宋朝欢疑惑地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穿的不是旗袍,而是一条橘红色的过膝连身裙。那颜色,仿佛小时候外婆替她用凤仙花染的指甲。 连身裙泡泡的短袖,方领掐腰,鲜艳又复古。 宋朝欢总觉得有些眼熟,却来不及细想。衣料摩挲的声音,晏峋已经侧头望过来。 她抬头将视线对上去。 看见晏峋唇边烟尾橘色火光忽明忽暗。像晃了朵凤仙花。 宋朝欢细细地盯了会儿,才惊觉它不是凤仙,而是一朵颓靡的罂粟。 本能惶然地后退了一步,又见那橘红的一片在他翘唇笑出眼苔时,一瞬间枯萎下去。 她失重般跟着那枯萎的黑色一块儿陷落。 再睁眼,已经斜斜跪坐在明亮的舞室里。 半人高的透明的玻璃窗,连同虚掩的门缝里,透进银雾似的光。 却又是安静到令人心慌。 掌心下撑着的,是枫木色的地板。宋朝欢想站起来。 舞室的门却发出吱呀呀的一阵轻响。 宋朝欢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又留堂了?” 年少时的晏峋,白衬衣同门缝里透进来的银雾融为一体。唇角一惯闲适不经意的弧度,居高临下看过来。 宋朝欢怔怔地望着他。 她终于想起,这是高一快结束时的那个初夏。学校的百年校庆,他们班决定表演的节目——是双人华尔兹集体舞。 宋朝欢没有学过跳舞。 或者说,曾经浅浅地尝试过——小时候跟着电视机里的漂亮姐姐扭过两下,随即很有自知之明地果断放弃。明明腰肢软得像柔韧的蔓草,偏偏就是没有这个天赋。 可集体的活动,她必须参加,也想参加。 并且不愿意拖大家后腿。 于是第二次排练过后,她便决定每天留下来多练习两个小时。 这是她单独排练的第二天。但好像一个人练习,效果并不好。 见她怔愣,少年懒散抄兜,头微斜,靠在门框上,意有所指道:“还没好?” 宋朝欢回神,明白他指的是:自从后脑勺在墙上撞了一下后,似乎傻病一直没好。 因为孟沅的关系,她那时与晏峋已有些交集,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正如晏峋说的那样,直愣愣地看 12. 第 12 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宋朝欢是被唇角若有似无的轻啄扯出那个舞室的。 像被什么小动物的鼻子嗅了一口。 她眼皮动了动,那温热微凉的柔软触感,也跟着更加清晰起来。 宋朝欢一惊,像睡熟的猫被人戳了下尾椎。 晏峋却干脆将一只手扣住她脑后,更明目张胆地吻起了她。 宋朝欢不知道是因为尚未醒得彻底,还是梦里避无可避的心动延续进了此刻的现实,她未作抗拒地,任由他撬开唇齿。 这点近乎邀请的乖顺,让男人更放肆起来。 宋朝欢只觉得她脸被捧住,整个人被横在腰上的手提起来,一瞬间,后腰就抵上凉硬的案几。 他唇始终没离开,宋朝欢也没睁开眼,只是不知道他喝了什么,烟味淡到几乎尝不到,只剩下一点清凉的,又带着淡淡气泡酒似的薄荷味。 混沌间,她严丝合缝地被晏峋抵在案几上,整个人往后仰。宋朝欢觉得自己,都快跌到画框外面去了。 男人却渐渐有些不满足起来。 她旗袍下摆往上滑,软凉同微粝的触感混杂在一道,像蔓草,从膝窝一路攀缠上去。 宋朝欢微僵。 男人动作停住,却仍抱着她。 唇上温软若即若离地退开,宋朝欢额头被抵住,听见他低磁黯哑的声音,同呼吸一道,掺杂进窗外沁进来的夜风里,更显炽.热。 “朝朝。”他低声唤她。 睫毛轻颤,从刚才到现在,宋朝欢终于尝试着睁开眼。 她上楼时便没有开灯,此刻屋子里,仅靠从栾树叶隙间渗进来的一点月光,或是那一排稀疏高擎的路灯,照出来一点微弱的光亮。 与梦里的明亮截然不同的光景,宋朝欢突然很想看看他。 可抬睫时,却听晏峋说:“我想要你。” 宋朝欢猛地一顿。 她看见他眼里,似乎覆了层薄雾似的水汽。 像柔软的期待。又像同七年前那个夜晚的某一瞬间,有片刻的重叠。 突如其来的,宋朝欢又自暴自弃般心脏酸软起来。 她其实并未想好要如何决定,但只这一刹那的犹疑心软,便敏锐地被晏峋捕捉了去。 他唇角轻勾,错脸啄了下她唇,随即扶抱着她,低下头去。 像树林里的兽遇见小溪,低下头,隔着浮萍,慢条斯理啜饮。 宋朝欢脊背一下绷直。 黑暗里,所有感官被无限放大,意志却似被蚕食,无限削弱。 宋朝欢抿紧唇。 “别怕,”男人却好似能看清她一样,揩她下颌,气息是压抑的烫,话音却轻佻同调.情般,“外面没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人被扳转过去。 膝边开衩,似又有蔓草攀缠进去。燎着火的蔓草,一路隐隐地灼烧上来…… 宋朝欢觉得自己,如同一抹荒山寺庙前香客点燃的烛火,不停被风吹得向前折。 时而跌出画框外,似要触到那叠碧簇金的美景。 不知是主动的,还是不受控的,她仰起脖颈,看见窗外夜空成了深海的蓝,跃出海面的栾树似海妖挥拍着翅膀,唱出蛊惑人心的节律,诱她沉沦。 “朝朝。”耳尖连同柔软的耳骨,有些吃痛地掉进温润齿间,又被释开。 脆弱咽喉被指掌掐扶,微粝指腹在她青色血管上摩.挲。灼.热气息吹拂起凉意,喉管里漾开间或轻微的窒息感,她听见最温柔的黯哑,同她说,“叫出来,我想听。” 那翅膀不知疲倦地在同她招手。 宋朝欢像困极似的,挣扎着,长睫缓慢开阖。终究闭上眼,堕进最原始的欲.念…… 烛火倏然被吹灭的那刻,她仿佛听见晏峋同她说: 朝朝,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 宋朝欢是在卧室床上醒过来的。 布帘子上透出窗棂勾勒的月色。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夜倒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腰身被男人从后往前揽住,均匀的呼吸窝在她颈项里。 她身上早已不是那件旗袍。真丝吊带睡裙,柔软地服帖在男人怀里。 除了许久未曾放纵后的那点异样和困倦,浑身干净清爽。她甚至模糊记得,洗完澡之后,晏峋将她盘起的长发散开,仔细吹干。那烘热的温度,连同他指腹一道,贴进她发隙。 不可否认,若不太贪心,晏峋的确是位出色的情人。 不知道是晚上那一点点酒精的作用,还是这段时间为了晏氏更迭,男人确实忙碌疲累,一向浅眠的晏峋,在她拎着他手腕,掀开他扣住自己腰身的指节时,他只是极轻微地,无声动了动。 宋朝欢定身般等了片刻,确定又听见他绵长的呼吸,才小心翼翼起身下床。 进西耳房换了件衣服,四下看了看,晚上那件旗袍不见踪迹。 宋朝欢有些可惜。 那旗袍上的凤仙花,是她特意绣的,费了不少功夫和时日。 呼吸般叹了声,宋朝欢轻手轻脚,掩上门,出了西耳房。 正院里,弦月东悬。 今年节气有些晚,宋朝欢还记得七年前这个时候,已经过了端午,再过七八日,月亮就该慢慢圆了。 她低头往正门去,想起昨天夜里的荒唐,有些惘然。 在李想他们面前,晏峋对她总是不掩亲狎的。仿佛给足了她面子。 只有她清楚,那回在书房,她当面得到晏峋的“规诫”后,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地亲密过了。 起初是她无声的抗拒。 到后来,是晏峋不再尝试。 宋朝欢明白,尽管在这种事上,他的欲.望同他的野心一样蓬勃,但到底是不愿意勉强人的矜贵性子。 她不愿意,他便不提,也不问。只回这座院子的次数日渐零落。偶尔同床,也只是从身后揽着略显僵硬的她,一道安安静静地睡觉。 至多在睡前,轻轻啄吻她的头发。 她既平静地放下心来,又没来由地忐忑不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混乱的。 其实她喜欢,很喜欢和晏峋在一起的感觉。甚至是有些贪恋地,想长久沉沦进那骨血相融般的纠缠里。 可又总觉得,人还是得有一点点活得不糊涂的地方吧。 于是她茫然地抗拒,又迷惘地清醒着。 可似乎,人的确是不清醒些更快乐。 除了昨夜最后那一刻,有些后悔——她没想到晏峋会什么措施都不做。 毕竟从前,在他们还没有等同于分居的,新婚的那半年,晏峋从来都是自己做防范的。万无一失的防范。 从开始到结束,滴水不漏到让她渐渐明白:他不想要孩子。 宋朝欢不知道,他是不想在那时候要孩子,还是不想要和她一起的孩子。 后来,便干脆不用去想了。 掩上身后的朱漆大门,宋朝欢极长地,吁出一口气。 如今看来,晏峋大概是不愿意在那样的时候,有后顾之虑吧。 可现在,倒是换她有旁顾了。 - 胡同口24小时营业的药店里,晏峋的电话,同热心又怒其不争的阿姨声音一道响起。 宋朝欢顿了瞬,又下意识地很快接开。 “去哪儿了?”电话那头,晏峋声音有些不同于往日的随意与闲适,伴着走动的杂音,低声问。 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细想与回答,阿姨便重新替她挑了一盒,大声道:“小姑娘,这个牌子的好,副作用小一点。但紧急避.孕.药都对身体伤害很大的,可不能当常规避.孕手段用啊!” 听筒那端脚步声一顿。 宋朝欢稍掩了掩手机话筒,柔声同阿姨道谢。再将手机贴回耳边时,对面仿佛连呼吸声都暂停不见。 13第13章 晏峋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 宋朝欢坐在临院的案几前, 捧着水杯,看见出现在后罩楼门外的晏峋,有些恍神。 像是了解她的困惑, 晏峋单手落袋, 有些怠懒地斜靠在半敞的楠木隔扇门边,随意扫了眼她手边纸盒,唇角弧度若有似无, 淡道:“你不是还有片药没吃?” “我查过了,”他说得散漫,好比查了下伤风药该怎么吃才有效, “这药不是得隔了12小时再吃一回才有用?” 宋朝欢安静地望着他。 晏峋身上已经不是昨夜出门的那套衣服。虽脱去了西装与领带, 白衬衣领口也微敞着, 下摆却束得一丝不苟。面料上精致的暗纹,一路蜿蜒至锁骨。头发也是打理过的模样。应该是特意从公司过来。 不过他眼下暗青, 隔着玻璃镜片都有些抵挡不住。 宋朝欢想, 他昨夜一定是没有休息好吧。 “怎么不吃?”男人并没有不耐烦, 只平常般问她。 “有些烫,”宋朝欢低道, “等水凉一些。” “嗯,”他仍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像是随时准备要走, 却抬手抱臂, 头侧靠到门框上, 翘了翘唇角,“那我等你。” 宋朝欢很慢地眨了下眼,隔了数秒,轻声说:“好。” 晏峋半阖睫, 低眼看着她,突地笑起来。 笑意在他胸腔里低低震动,涤荡进一墙之外隐隐的嘈杂热闹里。 宋朝欢茫然。 “朝朝,”他松开手臂,闲适迈步过门槛,朝她走过来,“你觉不觉得……” 宋朝欢微抿唇,小心捧着玻璃水杯的指节也不自然地缩紧。她不知道,晏峋又要说什么。 男人走到她身边,颀长暗影将她包裹。他微低头,托着她下颌无声轻抚。像在把玩一个物件,亦或是一个宠物。 等吊起了那物件胃口,方才不紧不慢地告诉她:“一个女人镇定地过了,四平八稳地从不发慌,” 话音微顿,男人很轻地笑了声,慢腾腾继续道,“反倒失了些可爱。” 热水渗过杯壁,灼烫着掌心。 宋朝欢仰起脖颈,定定地看着他。 原以为溃烂的伤口早已结出厚硬的痂,却没想到, 还是能让锋刃找到柔软的地方。 晏峋临走的时候说:“朝朝,你下个月生日,想要什么礼物?你先前一直想见一见实物的,那柄海棠双鸟团扇可以吗?” 宋朝欢记得,那是她年初偶然间感慨过的一件苏绣古董。是晚明一位民间苏绣艺术家的真品。 因为当时更流行的,是露香园的顾绣,那位的技艺便被低估了去。反倒是身后,渐渐受人追捧。可惜,传世的作品寥寥。 据说那柄团扇,在一位英国私人收藏家手里。 是他曾祖父在上个世纪30年代带回去的。 宋朝欢知道,晏峋会这么问,那柄团扇,该是一早就叫人收了回来。 若是没有刚刚那一幕,她恐怕又要误会,这男人就像热恋中的慷慨情人。 得了心爱之人的心爱之物,藏不到真要送礼的那天,便急着献宝。 矛盾的割裂的回忆与现实,同她纠缠在一起。 她不明白,晏峋为何总要这样。一次次地撩拨起她的希冀,又一次次让她认清现实。 或许真如晏峋清醒时所说,人要得不那么多,才会快乐。 她想,那句“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终究只是男人情浓时随口而出的敷衍罢了。 亦或只是她错听的幻觉。 胃里有些翻搅般的轻微恶心,大概是这药的副作用。药店的阿姨同她关照过。 但她得忍着,不能吐。吐了便不起作用了。 宋朝欢一只胳膊弯曲地搁到案几上,安静而缓慢地弯下腰,趴下去。脸枕在臂弯里,以一种斜而平的角度,望向窗外。 晏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游廊里。 她却无端记得他牵着她,头一回踏进这园子的场景。 那天,简单又美好的婚礼仪式上午便结束。 宋朝欢褪下婚纱,换了条自己做的旗袍。橘红色的,零星散缀姿态各异的手绣樱桃。 她同孟沅他们道别,跟着晏峋一道,上了未做装饰的婚车——是早晨来宋家接她的车,她想,那便是婚车吧。 车行至路上,俩人像不熟般一言不发。 晏峋却侧头来看她。 宋朝欢忍不住地紧张。明明没有偏头,却明白他在看她。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衣服的颜色叫他有些不喜欢。 她很少穿这样鲜暖的颜色,可这样的橘红,同那条方领掐腰的连衣裙很像。 晏峋却倏地笑起来。 低淡笑意,散逸在车厢后排。 宋朝欢微抿唇,近乎有些屏息地去看他。 晏峋右手肘抵着窗框,唇角弧度轻淡,慢声道:“你穿这样的颜色,从来都很好看。” 又意味不明地低声说,“别怕。”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终于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起来,心跳得都怕叫他听见。 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来,微点头,轻声软应他:“好。” 车停时,宋朝欢是被他牵着手走下去的。 午后明亮的日光下,指尖温度一路蔓延至胸腔,耳尖染上鲜暖橙红。 那段他教她、陪她练舞的日子后,他们再也没有牵过手——如果那舞室里一遍遍的节律与旋转,也能算作牵手的话。 任由晏峋牵着她踏上这座四合院的石阶时,宋朝欢有些困惑地想:是新婚第一天,便要寻一座古董园子游览,培养些感情么? 身边晏峋却勾着唇慢声道:“回家。” 宋朝欢一愣,既为他这句话,又为他似乎总能看透她未言明的念头。 她都要以为,晏峋有什么读心的本领。 宋朝欢耳尖蓦地更红了些。 那她这么明晃晃的喜欢,在他眼里岂不是如同透明。 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耳朵尖,握在晏峋手里的指节,却被他轻轻捏了捏。 仿佛在谐谑她:想得不错。 宋朝欢黑色的圆头复古小皮鞋,都快踏得同手同脚起来。 混沌沌地跟着晏峋一路往里走,刚到正院,便闻见了一园子的栀子香。 那一截碧绿,已探过正屋琉璃瓦上的屋脊兽。 宋朝欢偏侧头,惘惘地低问:“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吗?” “嗯?”晏峋低眼,眼尾弯出蛊人笑钩,理所当然般反问她,“你不是喜欢,住带院子的房子吗?” 心脏瞬时被暖胀热意漫盖。 原来她曾经不经意的一句闲聊,他都会放在心上。 只因为上学时李想总迟到,有一回吃饭便同孟沅和她抱怨,说家里新开的别墅院子做得实在太大了,还不能通车,这才耽误了他艰辛的求学路。 在孟沅赤.裸.裸的无声牵唇鄙视下,李想转而向她寻求认同,问她是不是觉得大平层比别墅更科学。 当时的她眨了眨眼,老实小声道:“我喜欢住带院子的房子。” 当下,宋朝欢有些哭笑不得。 她说的院子,是像外婆家那样,矮层的一楼,带个小小的可以临街的院子那样的房子。 这回晏峋却像是不会读心了,只突然问她:“户口簿在吗?” 宋朝欢回神,下意识问他:“怎么了?” 他先前叫人来宋家通知她,收拾些常用的东西,提前拿去备在新房里。那只有她一人姓名的户口簿,倒的确是拿来了。 晏峋像是有些好笑,牵着她的手没松开,只侧身站到她面前。 他低头,额头轻抵住她额头,唇角仍翘着,气息低而炙.热,慢腾腾地问她:“不同我领证吗?” ………… 宋朝欢承认,那一刻她是欢愉的,是心动的。 即便如今,那心动也只是被铺天盖地的无边酸涩包裹,依旧无法忽略。 只是此刻,她枕在硬凉的降香黄檀案几上,直愣愣地看着院子里抄手游廊上美人靠的阑干,被日光照出暮灰色的倒影。 那倒影像一座座轰然倒塌的墓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一周后,宋朝欢回南亭镇祭拜外婆。 凌晨的飞机,落地再转火车——许多年过去,南亭镇依旧只有很小的一个站台,每天只有早晨这一班慢车经过。 有时她回来,那慢车在前些运段晚了点,还要停在铁轨上给快车让道。 今天倒还好,此时还不到九点。 长江流域的南方小镇,当年是以一家迁址到此地的国营工厂聚集起来的人气。如今工厂仍在,冷却塔里白雾袅袅,却远不及外面世界那般轰烈。 这里也从没开发过自然景色,反倒显得清幽起来。 尤其是每年的今天,越发得格外安静。 镇上也有中学,今天便是高考的日子。他们当年高考的日期,同现在略有差异,却也总在每年六月的这几天。 南亭镇唯一的一片小公墓,建在一座小丘上,便是如今外婆栖身的地方。 远郊的空气,积攒了一夜的露,湿漉微凉。 宋朝欢却远远便看见外婆墓碑前的一抹浅黄。 像春日里摇曳的碎光。 宋朝欢一手小心捧着一路从北城带来的黄刺玫,一手轻提旗袍下摆,踏上不规整石阶的动作都快了些。 石碑前的单瓣黄刺玫不知道是何时在这儿的,亦很新鲜。 花瓣上还缀着露珠。 明知不可能,宋朝欢还是四下望了望无人的墓园。 正如她所想,这捧黄刺玫,并不是今天的。 宋朝欢弯唇,动作也跟着慢下来。 她温吞吞地蹲下,小心将那束葱黄,同原先的并排,放在外婆墓前。 然后抱着膝盖,什么也没说。 就同小时候一样,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陪在外婆身边。看着她手里各色的面料,变成一件件款式各异的新衣裳。 但她知道,外婆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是旗袍。 无声笑了笑,宋朝欢伸手,轻柔又缓慢地,小心翼翼,摩挲过墓碑上的篆刻。 外婆姓宋,单名一个玦字。 玦,上有一缺的环玉,多为男子佩戴。 外婆告诉过她,太外公替她取这个名字的期许。 只希望她即便是个女孩子,也能同她几个哥哥一样,读书行路,看天地广阔。 遇满则缺,凡事决断。 外婆说,她小时候念书极好,是能把几个哥哥风头都抢去的程度。 可是后来啊,外婆还是选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 太外公太外婆便笑话她:嫌家里拿笔杆子的太多,显不出她的别具一格来,便一门心思拿起了针线剪子,誓要与他们一家划清界限。 ………… 她的确跟的是外婆的姓。 并且后来从外婆和邻居口中零星的话语里拼凑出:妈妈怀着她回来,连宋运盛这三个字,都从未提及。 妈妈并不姓宋,宋朝欢想,大概跟的是外公的姓。可她也从没见过外公,甚至没有从外婆口中听过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 外婆不提,她便也从来不问。外婆和宋昭老说,她小时候就像个小学究,没有半点儿旺盛的好奇心。 可她不好奇,总有无关的人饶有兴致。 宋朝欢还记得外婆在临街小院开裁缝铺的那些日子,总有好事的人来她面前闲言碎语。 譬如问外婆:“你们家小外孙女,怎么姓宋啊?” 咔啦咔啦。脚下动作一停。 “招女婿,”揿住缝纫机上的布料,外婆答得理所当然,却务必要让人听清,“女婿死了呀。” 来人笑,又说:“招女婿不跟你们家枝枝姓,反倒跟你姓啊?” 外婆闲闲地觑他一眼,舍了修线头的弹簧剪子,操起裁布的大剪刀,张到最大,冲着那线布链接处咔擦一声,伴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冲他说:“你管我!” 明明是吵起架来都没有火气的方言,却吓得那男人哎哟跳脚,直说惹不起惹不起。 真是个泼辣又傲娇的漂亮小老太…… 想到这儿,宋朝欢不自觉地笑起来。 明明眼睑还红着,却像个从小被娇养着,泡在爱里长大的小姑娘。 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在外婆身边,宋朝欢突然记起来,宋昭还没有回她消息。 她上个月给他发的消息,他竟然还没有回。 她低头,从放在一边的手袋里翻出手机,找到同宋昭的界面。 笑着摁下两个不成型的字母,指节微顿,还是退回了原位。 无声弯了弯唇,宋朝欢摁灭手机。 - 祭拜完外婆,宋朝欢还是去了从前的家。却没敢靠近。 只远远地望着那一片泥灰色的,像是不用做旧,也渐渐染上回忆苍黄的老屋。 其实,她后来攒了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鼓起勇气回来,问问那家从外婆手中买了她们家的新主人,能不能……再转卖给她。 可偏不巧,她停留的那几天,都没有遇见。 楼上原先的邻居阿姨见她连着几天都在,便同她说,这家屋主只住了一段时间,就不常来这边了。估计其它地方也有房子,南亭镇只是老家,买这儿就是留个念想。 要是遇上,帮她问问对方卖不卖。 她道谢离开,却在几天后接到邻居阿姨的电话。 对方说:这房子不会卖。加价也不会卖。 自此,她只好认命地歇了念头。 如今每每回南亭镇,也只敢离得很远瞧上一眼。 她怕走近了,会发现那里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但今年围墙的上边,似乎探出一抹绿。 她小心翼翼,近乎拘谨地仔细看了眼。 是栀子叶的绿。 宋朝欢有些惊喜地想,那户人家,大概是也喜欢栀子的吧。 这样便已经很好。 往后能远远瞧一眼那抹栀绿,那个院子,那个房子,就还是她心里同外婆一道的家。 - 宋朝欢回北城后,考虑再三,决定换家医院再去查一查。 城南的一家私人医院,设备顶级,医资也不错,宋朝欢陪伴晏家老太太的那半年,陪她去过一回。 宋朝欢想,去那里,或许可以让她自己决定由谁签字。 提前做了预约,经胸超声心动图结果和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同先前那家医院的差别不大。 只在见她犹疑后,医生又建议,如果想尝试恢复最快的封堵术,必须先去做个经食管心脏超声。 就是有些难受。 宋朝欢想了想,便麻烦医生替她开了单子。 交了费,宋朝欢拿好收据,准备往楼上去。 离开门诊时,医生同她关照过经食道超声诊室在几楼,宋朝欢上楼前,还是在大厅导向图前又确认了一遍。 超声科在同一楼层。 箱式电梯刚走,宋朝欢并不着急,干脆走到扶手电梯边,一层一层,慢慢坐上去。 可到了四楼,看着不算很明了的指示牌,又有些茫然。 并未多想,大不了整个转一圈试错,总能找到的。 像井字型穿插的诊室,的确有些难找。 肝胆脾,甲状腺,孕早期……宋朝欢一个个默数过去,又蓦地顿住。 熟悉到,仅一个被椅背半遮的背影,就能认出的身形。 无数念头像敲上一层透明的鼓膜,避无可避地咚咚作响。 明明该继续往前走的,却不受控地木然站定在原地。 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诊室门一开一阖,戴着墨镜与口罩的李思,已经走到了那个背影身前。离他几步远时停下,没有动作地看着他。 鼻息间充斥着医院特有的味道,远处电子屏里叫号的女声,平展又刻板。人声嘈嘈。 宋朝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只看见那背影站了起来。 原先还很平静的李思,像因为他这个动作,一下克制不住地颤起肩来,跌跌跄跄地朝晏峋靠去。 男人却像预知了她意图一般,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让开了。 却又像僵立了片刻,最终抬手,拍了拍她肩。 李思不再动作,低头,捂住脸。 肩膀仍颤着。 “女士,您要找哪个科室,我可以领您去的。”途径的护士,见宋朝欢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主动问道。 等候区斜角墙边的一点点动静,让晏峋没来由地一滞,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却只看见穿着医院制服的护士,微弯腰,像在安抚病人。 定定地望了会儿那间诊室的名字,晏峋收回视线。 “还好吧?”护士拍着一手撑住墙,一手捂住口鼻,一个劲干呕的宋朝欢的背,递过一张纸巾安慰道,“经食管超声就是这样的。放松,放松,不要回忆刚刚的感觉。” 她以为,宋朝欢是已经做完了。刚刚站在那儿,迷茫又痛苦的表情,是因为又难受,又想忍住检查的反应。 可最终还是没忍住,和其他普通的求医者一样,捂着口鼻弯腰干呕或咳嗽。 连眼泪都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在晏峋偏转视线的前一刻,宋朝欢侧身靠到井字走廊的另一面。 只要晏峋不走过来,是不会看见她的。 心脏像因为疼痛而骤然缩紧,甚至滞闷得让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些安慰她的温暖的话,递进她手心的纸巾,她多想即刻给予回应与感谢,可只能撑住墙,反胃般地干呕着。 她觉得有些恶心。非常恶心。 甚至这种反胃的感觉,不光是因为看到了那一幕,看到了晏峋。 而是从小到大,从没觉得自己要为一个男人犯的错惩罚自己的宋朝欢,此刻却觉得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令人作呕的产物。 那些经年累月从头彻尾,所有包裹在她身上的坚硬血痂,像被人为地强硬地,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地剥落。 她明白,即便外婆说,妈妈是爱她的,但起先,她的确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从一开始,她便是素练上的污点,是精美白瓷上沁色的斑垢。 是本就不该存在的错误,是将妈妈困囿进泥潭,甚至拉进深渊的元凶…… “要扶你去那边休息一下吗?”见她反应好像要比一般检查者大一点,护士问她。 宋朝欢稳住身形,撑着墙的那只手松开,无声摆了摆,又努力站直,回转过身,靠住身后的白墙。 “不用了,谢谢。我靠一会儿就好。”宋朝欢拿纸巾揿着嘴,努力牵起唇角。喉间是带着哽意的沙哑,很轻地同她说。 护士微愣。 明明是这副难受模样了,女孩儿眼尾依旧弯出带着笑意的弧度,眼睑下浮起绯红的眼苔。 本是见惯了的场景,却莫名让人跟着心酸起来。 毕竟还有其它工作,又关照了宋朝欢片刻,护士小姐便匆匆离开。 ——“0016号宋朝欢,请到3号经食管超声诊室就诊。” 不远处电子屏里机械的女音,情绪不变地开始提醒她。 宋朝欢却没听到一般,没有任何动作,只定定地盯着平整斑驳的泥灰色地面。 直到那电子屏,开始叫出别人的名字,她才垂下手,松了一口气般,微落下肩。 宋朝欢想,李思和晏峋,大概是已经走了。 不然,或许会过来确认一眼,这个0016号,是不是她。 但幸好,他们无人出现。 毕竟,又是靠在墙角的狼狈模样。 宋朝欢只觉得好累。 可这一回,她没有坐下去。 因为外婆说过, 朝朝,可以靠一靠,但不能坐下去。 地上脏。 - 宋朝欢没有做完剩下的检查,在医院附近的快餐店等过了午饭时间,回了四合院。 郑姨还在西厢厨房忙,宋朝欢往里走时,隐约听见她叫人备晚上菜色的声音。 未做停留,宋朝欢直接去了后罩楼。 跨过门槛,朝东侧墙角那架攒接井字棂四层书格去。俯身,打开下层的镂花木门,拿出一只藏得很靠里的奶糖罐。 捧着那只掉了漆的铁皮小盒子直起身,宋朝欢难得迅速连贯的动作,终于本能地慢了下来。 指尖抵住铁皮罐有些斑驳粗糙的金属翻条,她轻手轻脚,掰开盒盖。 盒子里躺着些零碎小物。 有周岁时,外婆为她做的堆纱绣小红鲤帽饰。有小时候,外婆用盘扣替她编的头绳与手环。有她五岁时,外婆手把手教她绣的第一只蝠纹寄名袋……零零杂杂。 还有两本褐红色的户口簿。 盖在上面的那本,褐红更深些。塑料的边角,也有些自然的开裂。 指腹小心翼翼,触上那粗糙的塑封。 这是她和外婆之间,尚能触摸到的,唯一一点实质的联系。 却是件本该被回收销毁的物件…… 外婆过世后,一切后事,是宋昭陪着她一起料理的。 将遗体从医院送去殡仪馆,火化,落葬。再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理销户。 狭小的并不明亮的大厅里,宋朝欢站在户籍窗口前。 看着外婆的身份证被剪下一角,仿佛胸腔里那块跳动的软肉,也被人同样剪去了一块。 她突然有些不愿意将手里的唯一一点念想交出去。 下意识无措地往后退了半步,靠上温热的胸膛。 窗口里,并未催促她,只未言语地等着。 宋朝欢抱着户口簿,努力忍住眼眶胀热,小心翼翼地问道:“伯伯,旧的户口簿,可以……不收回去吗?” 警察伯伯望了她一眼,同她说:“小姑娘,你家户口簿,是不是丢了啊?丢了的话,要来再补一本,才能销毁啊。” 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那陈旧的封皮抱在怀里,贴得心口发烫。 肩上落下轻而沉的掌心,同她一道,克制地微颤。 宋朝欢抬起手背抹了抹脸,笑得轻软,声音却难得得低哑。 她说:“好。谢谢……谢谢伯伯。” ………… 她能长到这么大,到底是因为碰到了许多温柔的人。 指尖摩挲过外婆的名字,宋朝欢想,其实在外婆坟前,删掉想同宋昭发的消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人终究,是要一人行于这世间的。 她只是,早了一些而已。 而医院的那一幕,也不过是个契机吧。 早些晚些,在她冒出某个念头的那一刻起,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 重新藏好那只铁皮小盒子,宋朝欢终于有些定下心来。 却在起身看见那幅先前没绣完的刺绣时,猛地一滞。 那是幅已然欲成的团扇面。 翠金色的芙蓉鸟,半立于粉白垂丝海棠斜枝上。 会绣这纹样,只因为晏峋叫人送回来一副阴沉金丝楠团扇架。 她觉得那木料上漂亮鲜有的花纹,同芙蓉鸟颇相称。 宋朝欢站在原地,突然有些不受控的颤栗。只觉得自己竟如此残忍。 笼中鸟尚且能抖开麻木的翎羽再次振翅,可被她一针一线缝进这素绡的芙蓉鸟,看似自由,却着实委屈。 除了被高置于精巧靡丽的格架上,在坟墓般漫长的停摆的岁月里枯朽,别无退路。 深吸一口气。 宋朝欢想,走之前,她要先拆了这幅没绣完的团扇面。 - 郑姨在厨房安排完晚饭的菜色,又亲自处理好托人从乡下带上来的老鸭。配好去腥的料,下锅。 五年的鸭,炖到晚饭的点儿,正好肉软而不烂。 她刚刚在窗户里瞥见小太太回来了,只是不同以往,像有什么急事,走得匆忙。 还要在炉灶边盯着火候,郑姨也没多想,顺手拿过放在岛台上的手机。 上午已经批阅过一遍娱乐圈大事,再看看有没有新的乐子。 只在看到#新晋小花李思疑有孕#时,猛得一惊。 怀着一种“可千万别是我想得那样”的心态点开。 这回,连郑姨都有些气着了。 小太太都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你居然叫外面的先有了?前些日子……竟然还叫小太太吃那样的药。 虽然自家那位大少爷,只远远被拍到个背影。 但那身量那体态,化成灰她都认识啊! 正待郑姨想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消息和照片却在片刻内,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 郑姨一愣,瞬间明白这次的事儿,大概是连晏峋都清楚有些棘手,不能让小太太知道。 她的大少爷哟,那您早干嘛去了? 郑姨颇为忿忿地想,那老鸭也顾不得交代一声,转身出了厨房,一路小跑,去后罩楼寻宋朝欢。 可在后院里瞧见坐在窗口的宋朝欢,郑姨却慢了下来。 这种事,她该怎么问得出口。 况且看宋朝欢安安静静,低头刺绣的模样,该是不知道的。 宋朝欢一早听见了郑姨的脚步声,却迟迟不见她进来。 手上挑线的动作未停,宋朝欢抬头,望着她轻声笑问:“郑姨,怎么了?” “没、没事儿。没事做,过来看看。”郑姨笑得有些勉强,绕进屋里去。 等走近了,郑姨才发现宋朝欢并不是在刺绣,而是在拆绣线。 只当她是哪一步绣错了,要修正,郑姨东摸摸,西摸摸,终究是没说她看到的那些,只问:“太太,您最近,是身体不好吗?” 指尖动作一顿,宋朝欢抬头,温声问她:“怎么会这么问?” 郑姨戚戚然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宋朝欢却大抵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温软地冲她弯了弯唇,轻声说:“是见我,先前吃了药吗?” 这些事,本不是她该干涉的。 可不知是因为受宋朝欢长久以来柔软善意的影响,还是被他们家大少爷迅速毁尸灭迹的照片和消息刺激得有些正义凛然,郑姨还是开口问道:“您不是,很喜欢小孩儿的吗?”顿了顿,又说,“是先生……” 宋朝欢笑了笑,轻声同她解释:“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往后的几年,都不会要的。” 其实从医院出来后,她突然有些后知后觉,怵然的庆幸。 她曾经何其天真地想,有个女儿,她便可以将自己拥有过的,和没有过的,通通给予她。 可其实……她握在手中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些。 而且她差点就让那个期许中的小姑娘,变成另一个孟沅——就算从别人那儿得到许多的爱,也永远有一道横梗在心口的壁障,没来由地,匮缺安全感。 宋朝欢想,往后钱同爱,总要有一样能笃定地掌控,她才好大言不惭地再动那个念头。 郑姨微愣,嚅了嚅唇,想劝什么,却在看见她轻软却坚定的笑意时,什么也说不出口来。 最终只说:“太太还年轻,是好再等几年的,不着急。” 宋朝欢点点头,轻轻“嗯”了声,又将头低下去,继续仔细地拆解起绣绷子上那残缺的鸟儿来。 丝线一缕缕被挑开,像迟滞缓慢的倒带。 越到后来,线头越长,想要丝线不断,也越要耐心与时间。 郑姨也没问那么漂亮的鸟儿,明明快绣好了,为什么又要拆了去。 大概是小太太……不喜欢了吧。 炉子上还炖着给她补身子的山参老鸭汤,郑姨想,收拾好也不容易,她得去看看。 像终于记起,自己早已是带着暮气的老人,不同于来时的急切,郑姨脚步都拖沓起来。 走到即将望不见后罩楼窗口的地方,郑姨忍不住,又回转头,朝那个三年来,无数次出现在一框方寸间的女孩子看去。 可那院里明明是下午艳阳,却仿佛即将褪进夜色的夕晖。斜笼在小姑娘鬓边,覆得她发丝上一层苍黄。像壁画上飘乎乎的美人,行将羽化登仙。 郑姨猛然一惊。 她一早便觉得,这位小太太,仿佛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可从前,好歹是双脚着地的有着实质。如今却像虚渺起来,宛若随时都会消失。最后只教人也寻不见,画也空了去。 郑姨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暗暗啐了两声。 有小太太在,这院子也只是大得离谱了些,还是像个家的。 “不着急……不着急……”她近乎有些喃喃道。 宋朝欢望着郑姨收缩进游廊里的背影,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想先同郑姨说。毕竟,郑姨知道了,晏峋大抵便也知道了。 可这样的事情从旁人口中听说,总有种被忽视的轻贱感。 她还是想先让晏峋知道。 就当是……她为他最后的一次心软吧。 - 宋朝欢本来是想第二天早上,再和晏峋说的。 可吃完晚饭,坐在后罩楼里画旗袍线稿的时候,她竟有些迫不及待般地,静不下心来——这是她工作时,极少会出现的情况。 她想,是不是该让晏峋早些知道,这样他也好早些做准备。譬如早早安排好明天的行程,空出时间来,同她去领证。 啊,或许还没法这么快。 他们婚前签了协议,若是分开,是不是还得通知魏律,来确认什么程序。 这些年她也存了些钱,虽然在晏峋眼里不值一提,但她是不是也该和魏律做个来源的报备,免得后续有什么分歧。 还有属于她自己的一些东西,是不是今晚就应该全部收拾妥当,万一手续明天就能办妥,她便不该再住在这里。 还有…… 思绪归位,宋朝欢有些想笑。她似乎很笃定地,完全没有去想晏峋会不同意这个假设。 实在有些像头一回踩雪的猫儿——四个爪子忙碌地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宋朝欢干脆停下手头的事,起身找到手机。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宋朝欢贴着手机,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 竟有些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生出些笼鸟归林前的兴奋。 长音消失的那一刻,对面无声地应对她。 宋朝欢压着呼吸声,吸了口气,温声问他:“晏峋,你今晚有空回来吗?” “嗯?”男人喉间低沉一声。难得的,在她面前,似是有些不耐和烦躁。 未做多想,宋朝欢慢慢同他解释:“我有件事,想当面同你说。” 对面似乎顿了一瞬。 “有些忙。”声音有些漠然,吩咐般,淡道,“有什么事,电话里说。” 宋朝欢原先是想,他们两个,年少时的分别就没有好好道一声再见,结婚时的照面更是草率。 如今真的要一别两宽,总要当面好好道个别,才像话些。 可既然晏峋这么说。 宋朝欢垂眼,弯唇笑了笑:“好。” “晏峋,我们离婚吧。”她说。 14.第14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晏峋, 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说完,宋朝欢突然觉得电话那头安静得出奇。 仿佛能听见晏峋手里钢笔尖上的墨水,刻进纸张的声音。 宋朝欢下意识干咽了一口, 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像生怕场记板咔哒一声, 下一幕出现的,是那条预先没有设想过的情境。 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刹那。 连一惯低嘲淡讽般的轻笑都省了, 男人冷嗤:“随你。” 那一开始喉间低“嗯”时模棱两可的烦躁,终于是连失真的电流声都有些掩盖不住。 宋朝欢想,她今晚的举动在晏峋眼里, 大概就像是, 在一个明知不爱你的人面前做作撒娇一样, 令人不胜其烦。 电话是晏峋先挂断的。 听着手机里的盲音消失,宋朝欢胸腔起伏, 鼓着腮帮子, 深长地轻吁了口。 有些微难辨的……或惘然, 或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心情。 却不可否认地,整个人轻松起来。 甚至有些隐隐的难掩的兴奋。 仿佛笼鸟即将归林, 在确定的前路与不确定的明天还未到来时,被笃定与不安混杂缠绕的复杂情绪包裹。 宋朝欢拿下手机, 重新点开同晏峋的界面。 【那我是明天, 直接带着户口簿去找你吗?】 【还是需要当面再谈些细节?】 【需要我再签什么协议吗?要是你忙的话, 打电话或发消息, 把我需要准备的东西告诉我?】 又是毫无回应。 宋朝欢想了想:【若是忙的话,我同诸助理沟通可好?】 她发完这条消息,捧着手机等待回应的时候,终于看见对面有了反应。 手机对话框顶端的位置, 清晰地出现“正在输入”几个字。 反复三次。 可最终发来的内容,却很简洁:【九点,公司。】 宋朝欢眨了眨眼,看了眼时间,才八点过半。 免得有什么误会耽误了手续流程,认真在屏幕上摁下:【明天早上九点,来晏氏大楼找你,对吗?】 这回,手机顶端又出现了两回正在输入,却在她等了五分钟后,仍旧悄无声息地没有只言片语出现。 宋朝欢甚至以为是后罩楼里信号不好,先探着身子把手机举出窗外,又干脆走到后院里去等了一会儿。 确定晏峋的确是没发过来什么,才终于放心。 反正,他看见了她发的就好。 - 宋朝欢收拾完自己零零杂杂的东西,又抱着手机睡了几个小时,生怕错过晏峋的任何一条消息。 不过直到临近晏氏,车速缓下来,手机都再没响过。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幢大厦。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大厅门口,诸洋一早等在那里。一脸熬夜后的精英模样,看见陈叔的车停靠便迎上来。 大厅里,人员穿梭,平常又井然。 那位熟悉的前台小姐,像是十分讶异于她的“长宠”,在她经过时面带弧度固定的微笑,又难掩钦羡。 宋朝欢回视她,同她微点头,笑了笑。 前台小姐恍了恍神。 明明是再素净不过的一张脸,虽然和从前一样漂亮,那温婉柔顺的笑意也同先前别无两样,可今天,偏偏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她看着诸洋陪宋朝欢一道,走进总裁专用电梯。莫名有些惘惘的。 宋朝欢被诸洋恭敬让进晏峋办公室的时候,一下看见那位魏律也在。 一晚上的隐隐不安,终于定下来。 晏峋做事,果然从不拖泥带水。 魏律看见宋朝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略微笑点头:“宋小姐。” 男人刚过而立,嗓音温和而成熟。倒是很难和风评中“临魏则乱”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宋朝欢亦弯唇,同他打过招呼。 而从她进门开始,始终搭着长腿,指骨斜斜支住太阳穴,神色平静看着她,闲适靠在单人沙发椅背里的晏峋,终于慢腾腾地直起身。 站起来,微垂睫,扣起西服扣子。 他线条流畅合体的高定黑西装里,一截深灰色斜纹衬衣,直系至喉结下。没进西装的深黑领带上,横别一枚用色低调的银灰色领夹。温莎结卧于衬衣领。 鼻梁上架的金丝边眼镜,仿佛浑身唯一一点流光般的暖色。斯文矜贵,又清冷禁欲。 这个男人,总有叫人一眼流连的资本。 但宋朝欢想,晏峋这副全副武装的模样,该是办完同她的事,还有会议或应酬要直接衔接。 倒不好耽误了人家的工作。 看了眼她没来前,就已经在沙发前茶几上准备好的文件,宋朝欢偏头问道:“魏律,现在签完协议的话,上午就可以办完所有手续吗?” 即将离开扣子的指节一顿,晏峋抬睫。 他突然有些想笑。 这女人迫不及待的模样,仿佛在他眼前摊了一副明牌。 她大概不知道,试探底线,也要有个限度。 这样一开始便孤注一掷的,争不来自己想要的利益。 他神 色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宋朝欢。 一袭兰纹莺色吴罗旗袍,腰后无省,仍可见纤腰清减到合掌可握。脂粉未施的素净小脸,眼下一片淡淡的青。 不用细究,任谁都明白是昨夜没有睡好。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连饭都没有好好吃。 晏峋不知道宋朝欢到底要闹些什么。喜欢小孩儿的是她,自作主张的也是她。 却突然有些释然了。 你同一个心思都摆在明面上小姑娘,计较什么?她要闹一闹,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重新垂下眼,晏峋抬手,慢条斯理整理起袖扣。 夹在俩人中间的魏律,眉梢几不可见地微挑了瞬,平和地同宋朝欢说:“可以的,宋小姐。” 签字桌前,宋朝欢同晏峋相对而坐。 魏律坐在俩人一侧,像个见证者。待人坐定,将一早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置于俩人面前。 宋朝欢双手接过,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流光一闪,镜片后,晏峋微眯了瞬眼。 宋朝欢未注意,低头去寻手提袋里的签字笔。拿出笔,便去翻协议的最后一页。 动作流畅又自然。 晏峋领口处的喉结,干涩似的上下一滑。 “我有义务提醒你,”指尖在自己面前那份协议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晏峋淡漠出声,“按照婚前协议,离婚,你什么都得不到。” 宋朝欢翻协议的手,果然一顿。 她突然想到许多事情。 想到孟沅。 她和晏峋有离婚协议这事,她是没告诉孟沅的。 没敢告诉。 而那份婚前协议,是同那件洁□□致的婚纱一道,送到宋家来的。 来人没说是谁的意思,却告诉她,如果想结婚,这一纸文书必须要签。 当时的宋朝欢只觉得,晏家的一切,本来就不是她挣来的,签不签字,没有差别。 如今却意识到,不管是谁的提议,那一纸婚前协议,自然也让晏家长辈满意。 毕竟,自家人关起门来再斗,那也是自家的天下。 如若让不相干的外人,将来因着什么旁的事情分了一杯羹,那却是万万不可的——譬如当年的晏峋母亲。 ………… 空气安静得近乎黏稠。 晏峋想,这就是一场博弈。 如同他经手的每一场厮杀。 只看谁能撑得住阵脚。 只是,没等他虚张声势地撑开虎皮,就听那个一惯柔软的声音同他说:“好。我晓得的。” 晏峋一顿,眼微眯,声线发凉:“你刚刚,在走神?” 疑问句,肯定的语气。 “啊。”宋朝欢没想隐瞒,点点头,抬眼同他淡笑,“想到些别的。” 又以为晏峋是在着急催她,有些抱歉道,“那我现在就签。” 她边缓声说,边不轻不重地将签字笔的笔帽拔开。 晏峋沉默地盯着她温吞的,仿佛毫无杀伤力的动作。镜片后黝黯的眼底,是一惯冷静漠然。 单手横捏住钢笔的掌背,却有青筋毕现。 在谈判桌上走神,无非两点。 内心强大到极致,可以随意操控自己的情绪。 或是对这笔交易,毫不在意。 他从不认为宋朝欢是前者。 这份不愿去深究的认知,让他顿生躁意。 晏峋突然觉得今天这身西装有些不合身。抬手,扣住领口,扯了扯温莎结。 宋朝欢看见的,便是晏峋一副无言与不耐的模样。仿佛懒得搭理她。又仿佛嫌她愚蠢。 她微抿了下唇,决定不去触他霉头,指着签字处,转头问魏律:“魏律,我签这儿对吗?” 魏律镜片后的眼皮微跳了瞬,不着痕迹地瞥了晏峋一眼,温声提醒宋朝欢:“宋小姐,合同您要不要再仔细看一遍。如果有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可以提出来。” 宋朝欢微张嘴,无声“啊”了下,然后点点头:“好,谢谢魏律。” 翻到第一页,仔细看起来。 魏律扫了眼晏峋,微垂眼,又整理了一遍身前文件。 按正常人的阅读速度,还有十分钟。十分钟,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却没想到这位做什么事都好像慢吞吞的宋小姐,只花了五分钟。 重新翻到最后一页,宋朝欢看向魏律弯了弯唇,笃声道:“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婚前财产与婚后收入,同晏峋的东西分割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牵连。 宋朝欢低头,拿起搁在一边的签字笔。 魏律下意识去看晏峋。 晏峋却没有看他,镜片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那协议页脚。 “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出来。” 她捏着签字笔微用力的腕骨,好似轻轻一折都能断掉。 晏峋决定再退一步,淡声问宋朝欢。 宋朝欢盯着白纸上落下的一个墨点子,滞了片刻,抬头去看说话的晏峋。 其实她始终有些不明白,晏峋一而再地问她这样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仿佛在问一个溺水挣扎的人,你想要贮娇的华贵金屋,还是情人结 王冠上的珍珠。 宋朝欢小时候溺过水。 那是一种孤独无助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感受。是心理上的痛苦,远超出生理痛苦的经历。 一开始,求生的本能会让人不停地挣扎。 想呼喊,湖水便不停地涌入喉管,注到胃里,撕扯开肺腔,倒灌进去。 闭上嘴,便是毫无声息的窒息的绝望。 人终究是会累的,也会有无助到想要放弃的时候。 可沉进水里意识恍惚的那一刻,却有一种奇妙的清醒又茫然的感觉。 眼前是灰绿色的茫茫湖水,耳边有隔着水声的幻觉般的焦灼呼喊。无法挣扎,身体却不再感到难受。 很可怕地,人在这一刻,往往会沉迷这种飘忽的不真切的,仿佛毫无知觉的体验。 而被人捞出水面恢复意识的那一刻,才是生理上最痛苦的时刻。 所有酸涩污浊的水堵在肺腔里,好像要混着泪水把心脏都咳出来,才算是真正活过来。 ………… 她什么也不想要。 她只想活下去。 即便那股哽在喉管的铁锈味的灼痛,要过好久好久,才能慢慢消弭。 宋朝欢沉默地低头,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直起身,一板一眼地将协议倒转,推至晏峋面前。 晏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斜握住钢笔的指骨,捏到泛白。 她面色温和而平静。可那双柔软到春水难拟的瞳色里,却像是一旦做了决定,就只剩宁折不弯的倔强。 像是久久等不到他的动作,宋朝欢落在协议签名处的视线,缓慢上抬,毫不回避地同他对上。 那眼神仿佛在回答他:我想要的,就是你此刻签名。 晏峋只觉得牙根发紧。通宵的工作,让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偏头痛得厉害。 仿佛有一瞬间的难以思考,支配着手上不再迟疑。他拔开笔帽,快速又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好像慢一点,就会写不下去。 晏峋签完站起来,椅脚在地毯上刮擦,金属沉闷地撞上木料。 钢笔被重重压在台面上。 晏峋已经往外走,宋朝欢站起来,仔细装好那两份协议,要跟出去时才看清,那钢笔,是她送晏峋的东西。 笔头应该是坏了,黑色墨水汩汩地涌出来。 这是结婚后,她送晏峋的第一份生日礼物。用的是她花了近小半年时间,接的一件重工满绣旗袍的工费。 当时的她只是想,晏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总不能再和上学时一样,送些不值钱的东西。 可后来,她始终记得晏峋拆开礼物时意兴索然的神色。和那句随意到有些淡漠的吩咐。 他说:“你不如把心思放在别处。” 那时的她茫然又无措,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做不出撒娇哭闹,让他说清楚缘由的事来——毕竟,从南亭镇再次回到北城,回到宋家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没有了哭闹的资格。 她只好安慰自己,或许是……那礼物不合晏峋的心意。 ………… 原来在晏峋眼里,这依旧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不值得被好好对待。 无声笑了笑,宋朝欢撇开眼,侧转身。 办公室外,等在门口的诸洋见率先出来的晏峋的脸色,暗道不妙。 晏峋边往电梯去,边沉声吩咐:“不用跟着了,我开车。” “还是我来吧,您昨晚不是……” 晏峋漠然撩睫,盯了他一眼,诸洋立刻打住,转而说:“但是晏总,立坤集团的唐小姐,不是和您约了上午谈颐园一期的设计细节吗?您现在出去……” 晏峋脚步一顿,侧头,面无表情看向他。 宋朝欢站定,微敛睫。安静到近乎隐形。 来回在俩人脸上逡了眼,诸洋头皮一麻。 他的本意绝对是为了给小夫妻争取考虑的时间,可不是为了在自家大boss面前茶言茶语的啊! “推了。”晏峋冷声道。 晏峋依旧在往前走,宋朝欢走得很急,都赶不上他的步伐。 他踏进专用电梯,摁住开门键,神色凉淡地等着她。 宋朝欢赶紧站进去,回转身,微喘地看着电梯门阖上。 人人都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就算你再好,都有会自卑的时候。 她原先也是不自卑的。 毕竟,小猫不会羡慕小狗拥有许多肉骨头。 可晏峋身边,总有那么多,从才气到家世到样貌,都同他一样生于云端的天之骄子。 电梯门重新打开的那一刻,呼吸平复。 如今,她终于不用再考虑这些了。 - 去民政局的路上,车厢里一路无言。 可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方寸空间,却让晏峋没来由地开始怀疑与审视,他刚刚签字时的犹豫与抗拒,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的生活模式,被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打破。 或许是因为,他想象不出晏太太这个位置,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去坐。 又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想过,宋朝欢会提出离婚 ——毕竟她想要的,不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吗? 也可能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模样,让他滋出被背叛的迷惘与屈辱…… 路口红灯,车停下,晏峋下意识偏头去看宋朝欢。 却在目光触上她时,不受控地闪过第一回见她时的景象。 那时候的宋朝欢,一头凌乱短发,像被人用剪子胡乱铰过。青柠绿的倒大袖旗袍,配上她稚气未脱的脸,没来由得有些可笑。 可偏偏又是一副,清冷却明媚,温柔又倔强的模样…… 胸腔里某个地方,不易察觉地柔软起来。 他想,他们毕竟是夫妻。他低一次头,问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未尝不可。 况且,他们是年少时便有过牵绊的。 宋朝欢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就算后来那份喜欢混杂了太多前提与条件。 可他也习惯了。 红灯跳秒的数字越来越小。 “朝朝,”晏峋笑了笑,随意道,“只是一份离婚协议而已,随时可以不作数的。” 你如果后悔,那狗屁协议,随时都可以作废。 晏峋想,如果她不懂得掌控谈判的要义——无论是看似迫不得已的让步,还是虚张声势的进攻,都是为了内心早已既定的目的——他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让她下来。 她要是愿意,他也不介意以后慢慢教她,怎么做,才能从他这里获取更多的利益。 男人声音低磁,唇角浅翘,明明是再儒雅温润的模样,却让宋朝欢指尖都一阵僵麻。 那种有人在笼门外晃了下钥匙,却不着急,甚至有可能只是戏弄她,并不打算打开笼门的感觉,让她不由地心慌起来。 15.第15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将暗红色的离婚证揣进手提袋, 宋朝欢从大厅出来。 前所未有的轻松,又略感茫然。 她突然有些想笑,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自然科学纪录片里, 被长期救助豢养的野生动物, 放归的那一刻,反倒有些不适应般,踟蹰不前起来。 站定在原地, 宋朝欢抬头,眯眼看了看还没到中天的太阳。 幸好,那徘徊也只是片刻。终究是会不再回头, 朝前走的。 可刚走到民政局门口, 宋朝欢便看见了将车停在路边, 抄兜倚在车门边的晏峋。 刚刚签完字,晏峋就不见了, 她还以为他早走了。 大概是天气太热, 或者是因为已经推了上午的应酬, 他西装和领带全都不见,深灰色衬衣袖子挽起, 领口也解了两粒扣子。 男人鼻梁上仍架着眼镜,抬头看过来时, 金属镜架上碎光流转。却远不及镜片后那双, 好似总带着几分水汽的桃花眼靡丽。 而他棱角锋锐的骨相, 天生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 将那份精致漂亮,中和得恰恰好。 宋朝欢今天却莫名觉得,少了一丝不苟的伪装,日光下, 晏峋瘦削腕骨没在深色的装束里,白皙到有些病态。 一人开外。 “上车。”男人漠然地微侧了下头,目光始终同她对着,淡道,“送你。” “不用了。”宋朝欢摇摇头,弯唇道,“我要去的地方,搭地铁更方便。” 晏峋直勾勾地盯着她。 喉结微动,脖颈线条绷紧。 总有种错觉,仿佛她今天说的每一个字,都另有深意。 晏峋没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宋朝欢冲他微点颌,算是打过招呼,便朝路边人行道走去。 视线里没了宋朝欢,男人眼神不受控地冷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从幼时那座房子里出来后,早已点水不漏的情绪,像突然裂了一丝缝隙。 某些感觉,像盯住这丝缝隙便不松口的兽,死死盘伏,不停啃噬。 他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宋朝欢想走,那走就是了。对女人,他从来不是会勉强人的性子。 可他们两个结婚,无非各取所需。 这不应该是夫妻之间最牢固的关系吗?为什么宋朝欢还是要走? 垂睫,敛住眸中晦暗。 晏峋想,他好像是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恼了。 这种仿佛超出他认知的困惑,才是让他烦躁异常的根源。 或许宋朝欢比他想的要厉害得多。 毕竟这样不按常理的招数,的确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一时间,他竟生出些不可理喻的与有荣焉。 小姑娘能有这样破釜焚舟置之死地的勇气和手段,的确叫人叹为观止。 晏峋觉得自己释然了,反正“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利益的获取”。 宋朝欢又想要什么,他等着她开口便是了。 大步绕过车头,晏峋打开车门。 却在宋朝欢轻浅的脚步声,好似即将被人行灯越来越快的读秒声掩盖时,滞顿地,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 那抹纤细瘦削,晃在衣中的背影,有一瞬间,仿佛同七年前那个仲夏夜决绝转身的背影重叠…… 那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 老太太的大儿子——那个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父亲,意外在手术室抢救的时候,晏家人和他的母亲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将他送出国。 因为那个插满管子的男人要是再也睁不开眼,他名下的所有股份,就会被自然地瓜分。 而尚未成年的他,能继承的股权选择交给哪一方打理,都将破坏当下的格局。 于是晏家人和他的母亲,默契地选择将他放逐。 因为他们同他一样,从不会将障碍留在身边。 可他还是固执地出现在了宋家别墅,出现在了宋朝欢面前。 晏峋甚至不知道,他是想赌宋朝欢喜欢的,仅仅是晏峋,还是赌晏家教予他的一切,从来都不是圭臬,才会问出那句:“宋朝欢,你愿意跟我走吗?” 晏峋从来都知道,他骨子里就是个倨傲至极,也从不会把自己置于任人掌控境地的人。 可即便不愿承认,他也明白在等待答案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成了将自己绑好巨石,悬于崖边的俘虏。 又亲手将命悬一线的所有生机,递于眼前少女。 可她却说:“晏峋,我不能跟你走。” 然后转身,拉住身边那少年的衣角,急声同他说:“宋昭,我们快走吧。” ………… 和今天一样,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同他说。 她当年身边站着别人,走得那样轻易又干脆。 如今她一个人离开,依旧果断决绝。 后来,他终于成为了晏家人,最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亦渐渐认同,成年人之间最牢不可破的,从来都是利益的牵绊。 而他当初那些举动,幼稚可笑到让人不愿回想。 同那晚一样,始终未曾回过头的背影,消失于街尾。 撇开视线,晏峋微侧头 。 唇角扯起相似的弧度,鼻腔里讽刺似的一声轻笑,转身上车。 - 晏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将车开回家。 引擎熄火,车窗降下。 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到了又不进去。 明明是日中炎炎的时刻,身体里某一处,却像是被日色遗忘,没来由地空茫茫一片。 他偏过头,看见朱门紧闭。草木间虫鸟低鸣,戚促凌杂。 晏峋突然觉得,这座院子静得有些叫人心烦意乱。 像是完全无法忍受这种安静,晏峋垂眼,拿出手机。 通讯录里随意一划,点开了李想号码。 电话响了许多声才被人接通。 “怎么了晏总?”夜钓到日出,还在补眠的李想打着哈欠无奈道。 “景和湾的那两间小房子,想办法让宋朝欢住一间。”晏峋淡道。 李想闭着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景和湾是他们家前几年的项目,三环内的精装别墅,说是子母联排,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买两套当独栋住的。算是严格擦着政策底线的稀缺资源。 丫的,居然成了这狗东西嘴里的小房子! 也是,当初晏峋会要那里的房子,也是因为欠嗖嗖地和他说:“朝朝喜欢院子小点儿的房子,你那儿给她留一套。” 那副随性到好似毫不在意,仿佛随手赏人个破玩意儿的语气,他到现在都记得。并且想照着他脑壳邦邦来两下。 但是,等等。 “卧槽干嘛?”李想都不困了,一下从床上坐直,“不是,我的大少爷诶,咱能不作了吗?好好的你跟人一小姑娘闹什么分居啊?” 沉默数秒,晏峋突然说:“我们离婚了。” 这下轮到李想沉默了。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他妈有病?”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一会儿结婚一会儿离婚的,当过家家呢?” “不是,晏峋,你凭什么跟人离婚啊?就你那CPU的手段,也就兄弟我从小跟你认识,不然你看我搭理你!” “等会儿,还要另外给人小姑娘安排房子,”终于反应过来,“别是你也没给朝朝分一点儿财产吧?” 晏峋依旧默不作声。 他不明白自己下意识地想告诉李想这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得到认同——习惯了金镶玉裹生活的宋朝欢,在外面过不下去,总会回来;为了有人劝解自己:女人闹脾气,哄一哄便是了,何必要闹到让她下不来台阶的地步。 晏峋不知道,或是不愿去想。 李想深呼吸,缓了口气继续:“你俩抠成这样以后别在外面说认识我行吗?!” “丫的,都是沈确那逼带了个坏头!” “等等,你们老实说,是不是你们那通海的心眼儿海水倒灌,全进你们的脑子了?” “人小姑娘看上你们都倒了八辈子血霉!” …… 晏峋平静地听他骂完,毫无波动。 直到李想说:“你有能耐离婚你有本事别管人家啊!你就说你是不是有病吧?做好事不留名做上瘾了?当年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你就不能……” 他终于有些不耐地打断他,冷声道:“你就说能不能做。” 就算名义上离婚了,宋朝欢也是他晏峋的妻子,替她安排落脚的地方,本来就无可厚非,没有任何牵扯其它理由的必要。 李想闭眼,扬眉,碾着牙,再次深呼吸。没拿电话的那只手,啪叽一声摁在眼皮上,搓了把脸,耐着性子问他:“阿峋,你实话和我说,你就是喜欢朝朝吧。” 晏峋滞了一瞬,却好像听到了一句下等笑话,有些嘲讽地低呵了声。 仿佛都懒得问他:你觉得好笑吗? 李想已经不太想说话了。气平静了。 “上辈子欠你们的!”忿忿挂了电话。 整座院子,又重新安静下来。 那股没来由的烦躁,也跟着再次升腾。 朱漆门却被人从里推开了。 晏峋只觉得心跳都猛然快了一瞬,下意识侧头看过去。 推门而出的,却是别人。 肩线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松落,晏峋笑了笑,淡声叫她:“郑姨。” “先生,”郑姨却四下看了看,有些茫然地问他,“太太呢?” 宋朝欢今天一早便出门了,还推了个行李箱。 郑姨在厨房看见,想到她早饭时关照自己的那些话,叫她尽量少吃些重盐重糖的食物,也不要因为天气热就太贪凉。 零零杂杂的温声软语,是小姑娘从未有过的絮叨。一时只觉得,那怕是在同她道别。 当即心头一跳,在灶台上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洗了洗手,跟了出去。 只是到了门口,宋朝欢已经坐上了出租车。 她想问她一声,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毕竟……这么大的北城,小太太又能去哪里呢。 或许是因为李思的事情,晏峋要哄她开心,带她出去玩儿两天吧。一定是老陈又躲懒,才没有来接她…… 可是现在,从没见过哪天晏峋已经回来了,宋朝欢却不在的。 见晏峋不做声,郑姨想了想,又问他:“太太同你吵架了?” 晏峋看着她,有些奇怪她为何这么问。却又像有隐隐的预感,似乎明白了什么。 郑姨只当他是男人被揭穿的沉默,叹气道:“先生,您这回是太过分了些。那些照片,太太肯定是看到了。没有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样的事,除非她对你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郑姨,不是您想的那样。”难得会和人解释的晏峋,下意识同她说。 又没来由地有些高兴起来。大概是因为,终于知道了宋朝欢会闹脾气的原因。 可下一秒,那情绪又瞬间被浇灭。 既然看到了,为什么连问他一声都没有?而是直接拿这事当成了筹码,迫得他急不暇择。 微眯了瞬眼,晏峋面色冷下来。 这一刹那失控般的情绪起伏,让他本能地抗拒。 镜片后眸色凉沉,他想,这个女人,的确是有些手段的。 譬如仅仅是短暂的离开,就已经达到了搅弄他情绪的目的。 譬如郑姨,和他自己,在同她相处的这么些年里,居然都已经被她潜移默化地,惯用起她的一些口音和用词来。 更像是连性格,都被她不知不觉地影响了。 “先生……”郑姨仿佛突然老了好多岁,说话都有些暮沉沉的,“太太不住这儿了的话,那……您看我做到这个月末回老家可以吗?哪里还需要收拾规整的地方,您告诉我,我尽快……” “不用。”晏峋突然打断她,“您还住在这里就好。” 像是怕郑姨不安心,晏峋又说,“她过两天就会回来的。” 浸淫名利场这么多年,他都从未谈过像今天这样的一笔交易,才会像此刻这样,将自己架在了势成骑虎的境地。 这么看,宋朝欢也算是给他上了一课。那他也不介意再退一步,等空了,再同她好好谈谈,问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郑姨一愣,有些弄不清他说的真假,却习惯性地服从道:“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晏峋微点头,想弯弯唇角,却有些笑不出来。 只声音低淡道:“好。” 朱漆门重新阖上。 晏峋瞄见被他扔在中控台上的手机。 里面还躺着离婚前,宋朝欢迫不及待发给他的那几条消息。 鼻腔里一声轻哂,晏峋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三年的温顺乖巧,仿佛都是精湛演技。 他都开始有些看不懂,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宋朝欢。 脱轨般的失控感,让他胸腔里缺氧似的有些滞闷,晏峋不由地深呼吸。 顺着空气一起灌进来的,却是那股横冲直撞的栀子香。即便隔着两重院子,依旧叫人无法忽视。 呼吸一滞,晏峋锁眉,愠恼起来。 他想,他会觉得不舒服,一定是因为宋朝欢任性地一走了之,却偏偏还要在这个家里,处处留下她的痕迹。 - 一日内第一次踏进这条胡同,那点站在民政局大厅门口的茫然,彻底消散。 青砖黛瓦的老屋绵延,路口那家咖啡店前,有穿着旗装与马面的游客拍照打卡。 胡同里大多还是人家,只间或有改造过的商铺。倒是既有韵致,有不乏人气。 这条胡同还有个宋朝欢喜欢的名字,叫杨梅胡同。一听,便叫人想起那喉间轻滚的酸甜滋味。 胡同里沿路整片整片,像是从墙根长出来的白蜡树叶,遮天蔽日,盖住一汪汪阴凉。 直到一处既没张贴“禁止参观”,又没开张的小院落前,宋朝欢停下。 这是外婆为她留下的,一座四方小单进院。 这房子,从前便是前店后家的样式——卖的是些文玩器具。门脸重新规整过,原先的如意门改成了半截带玻璃的样式,又将倒座房南墙上的窗户阔大了些。 钥匙叮当作响,木门吱哟哟一阵。 早晨拿来的行李,还孤零零地矗在搬空家具的门店里。 宋朝欢跟着开门落进来的树影踏进去。 砖木结构的高挑尖角建筑里,有淡淡的尘味。 房子同许多物件一样,有人住有人用,反倒不容易坏。 只是她和晏峋结婚后,小院空置了那么久,有些可惜。 不过幸好,她也有常来打扫,不至于一点人气都没有。 没急着收拾行李,宋朝欢掩好大门,穿过横长的倒座屋,推开连通小院的木门。 小青砖铺累的天井里,一张竹木小方桌,两把竹椅。四方角落里,一台撇干了水的石凿太平缸。 西东两侧是单层的翘角瓦房,坐北朝南略高的正屋一座,隔出一楼,在东厢房顶铺了个错层的小露台。 整个布局,倒是和江南小院有些类似。 知道自己在北城还有这样一座容身地,是在外婆过世之后。 宋昭毫不意外地,将外婆生前所列遗赠,一一交付于她。 而那只外婆宝贝得不次于她的滴翠镯子,却不在那些遗赠里。 直到那一刻宋朝欢才明白,大概从那个蝉鸣凌杂的夏日开始,外婆就早已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又或 许更早。 宋朝欢从小便知道,外婆是很爱很爱她的。可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竟能做到这一步。 这一小方天地,是她在偌大的北城,不用委曲求全,不用小心翼翼,都永远不会离开她的退路。 辰光斜罩住天井,像被时间稀释的暖意,温柔轻抚砖隙间葱芽似的杂草。 轻掩旗袍,宋朝欢蹲下,作坏似的,指腹戳了戳那杂草的尖尖。 鼻腔酸涩,却无声恣意地笑起来。 她想,她同外婆的联系,远不止那本作废户口簿上的一页纸。 这一圈四方的屋脊,从来都坚硬又柔软地包裹着她。 - “晏总,宋小姐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晏氏大厦总裁办公室,诸洋放下手中文件,向晏峋汇报,“这两天常往工商局跑,看样子是准备开个店。” 指节微顿,视线始终落在颐园一期设计一稿上的晏峋,只喉间低“嗯”了声。 情绪淡到让诸洋捉摸不透。 诸洋明白,如今早已不是那个遍地黄金,只要肯努力就有出头机会的时代了,像他这样草根出身,即便在象牙塔里能站在顶端的人,想仅靠读书就跨越阶层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而晏峋对他,有知遇之恩。 所以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他是百分百地希望,自己能有让晏峋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即便那些“皇叔党”瞧不起他又如何,他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着晏峋。 好像是看他还不走,晏峋抬头。 以为晏峋终于要吩咐什么,诸洋凑过去,却听他声线凉薄地问:“你叫她什么?” 16.第16章 《隐灼》全本免费阅读 诸洋扶着应酬完的晏峋下车, 一早接到电话等在门口的郑姨迎上来。 “怎么喝成了这样?”郑姨小声问。 诸洋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了。 前些天晏峋和他说,那天不会去公司, 结果没到中饭的点就来了。那天之后,晏峋就把什么事都往身上揽,简直比三年前,他们毫无根基的时候还忙。 晏峋在处理公事上的自制和果决他向来是敬服的, 可这回, 即便晏峋还是那副淡漠井然的模样,他还是知道完了。 宋朝欢肯定是没留下。 郑姨立刻会意。 那天宋朝欢回来,晏峋让她顾着厨房里的菜就好,还特意确认了两回中午烧的菜色, 都是宋朝欢爱吃的。 结果临开饭, 却看到宋朝欢过来厨房同她说再见。 笑着告诉她,如今自己的落脚点,往后的打算。 郑姨本来还想劝她两句的,可看见她脸上温软却灿然的笑意, 那些想叫她留下的话,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毕竟, 那才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该有的明媚模样。 宋朝欢走了,郑姨有些空落落地去找晏峋。 却在游廊里看见孤零零镶在窗框里的男人时,顿住了脚步。 这个角度望过去, 那位置以往看见的, 从来都是宋朝欢。 她突然有些不敢去和晏峋说,自己还是想走了。 她怕晏峋依旧会告诉她:你不用走,太太过两天就会回来的。 这一回, 她不知道该怎么附和他。 ………… 被诸洋送进正院,那隔着一道主屋的栀子香汹涌而来。 晏峋头微垂,脚步一顿。 郑姨以为他都站不稳了,焦急道:“诸助理你扶先生进去吧,我去厨房做点解酒汤。” “晏总您还能走吗?”诸洋问着就要上手扛他。 晏峋突然觉得他们有些烦。 他并没有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抬手将诸洋的手挡开,晏峋直起身,站好,叫住郑姨:“不用去,我没事。” 他嗓音低又哑,声调却同平日没两样,郑姨有些吃不准,开口道:“我还是……” “不用,”晏峋坚持,“去休息吧。”又对诸洋说,“你也回去吧。” 即便担心,也从没想过要逆了晏峋的意思。 因为在他们看来,晏峋从来是无往不利的。 将人打发走,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 天气愈发地热,蝉鸣呱噪。 晏峋只觉得还是很吵,人不自觉地朝东厢游廊去。 后院的草木没那么多,要安静些。 走进后院,视线下意识朝敞开的窗框里看去。 满月下,那幅被他折起来,又捏皱的素描纸,还躺在案几上。无人敢动。 他有些不懂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那天,他是想好好和她解释李思的事情。 好让她继续住在这里的。 晏峋不明白,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可为什么在看见宋朝欢,仿佛真的对他毫不在意了的态度时,会那么生气。 甚至把事情弄得,好像更进退两难了些。 余光里,晏峋看见那张宋朝欢一年四季都喜欢坐的竹藤摇椅。 他突然觉得有些累。 好像从七年前那个夏夜开始,他就像一台不停运作的机器。 没有一刻敢停下来。 好像一停下来,就会被视作无用,就会被放弃。 他不明白。 明明如今的晏峋,才是对她宋朝欢最有价值的。 她为什么,还是能走得这么心无挂碍。 呼吸有些重,晏峋走过去,坐下来。 这藤椅对他来说有些小。 他单膝弯曲,另一条腿朝前抻着,仰靠在椅背上。 阖上眼。 胃里灼烧般的难受。 他已经很久都不需要喝成这样了,但今夜他面对合作方恭敬斟来的酒,来者不拒到令对方都有些害怕起来。 合作方老总直给诸洋使眼色,想弄清楚是不是他们哪里做得不周到,得罪了他。 晏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此刻,被酒精迷惑的情绪,不受控地想到了从前在他下车时,就会等在门口的女人。 她不会问他怎么喝成了这样,也没有力气单手扶他。 只会藏不住担忧地靠近他,让他把整个人,都倚靠在自己肩上。 明明是纤弱不过的身量。 却好像自以为能撑持住他。 骨子里的那点恶劣,让他故意将重量压在她身上,慢腾腾地被她撑进主屋,放到沙发上。 任由她去拧了热毛巾,替他擦脸,擦手。 她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可每次这样的时候,却总有种手忙脚乱的从容。 叫人发噱。 等他微睁开眼,小姑娘看着醉意濛濛的他,总会有些担心地笑笑,怕吵醒他一样,小声温柔道:“你先靠一会儿啊,我去煮点醒酒汤,你喝了再去洗澡。” 他有时会翘起唇角,乖乖点头,学着她的样子说:“好。” 有时又会忍不住拉住急着要去厨房的她,作弄似的闹她。 胡闹地一地狼藉,好像那个喝醉酒的人,反倒是她。 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就像夏夜温淡的月光,要是没看见,总叫人有些闷倦。 其实宋朝欢,并不是会伺候人的性子。 她可能不知道,她做的醒酒汤,一点都不好喝。 他都不明白照着菜谱那么简单的,把切块的苹果和橙子一块儿扔进冷水锅里,煮开放温加点蜂蜜的东西,怎么能……难吃成那样。 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淡弧。 猛然一惊,那笑弧转瞬即落。 晏峋抬手,掌心覆上眼皮。 下一秒,男人撑着藤椅扶手站起来。 他突然烦躁到有些煎熬。 酒精的确是太会麻痹人,叫人情绪失控的东西。 他该去洗个澡清醒一下,而不是坐在这里闲情逸致地赏月。 洗完澡出来,毛巾擦着头发。晏峋微侧头,就看见那间敞开门,却没开灯的衣帽间。 动作一顿,毛巾无意识地在发尾掖了两下,垂到身侧。 烟灰色的真丝睡衣,泅上水渍。贴着肩骨,冷气一吹,更显冰凉。 属于宋朝欢的偌大的衣帽间,仍塞得满满当当。 他替她买的那些东西,她一件都没有带走。 胸腔有规律地起伏,呼吸并不重。 可身体里的某一处,却好像横亘着一支细长软韧的针。随着呼吸抽疼。 那痛意并不显深刻,却绵长到让人无法忽视。 只在七年前那个晚上,有一丝外泄,向来掌控得游刃有余的情绪,仿佛在宋朝欢提出“离婚”后,就再也不能随意支配。 这样的失控感,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老太太那些话。 “晏峋你看,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有人愿意留在你身边,是因为你还有利用的价值。”她笑着对那个,刚换了新保姆的小晏峋说,“一旦你的价值达不到他们的预期,你就没有用了。” “人有了牵绊,就有了弱点。晏峋,晏家人不需要弱点。” …… 漠然盯着那堆没人要的东西。 晏峋想,其实他并不需要她。 正如宋朝欢不需要这些衣服。 - 宋朝欢是在门店开始装修后,才下定决心,给孟沅老实交代的。 越洋电话打过去,等待接通的时间里,不免想起俩人分开那日的场景。 孟沅出国那天,孟阿姨有场手术,是她一个人去送的。 在机场,孟沅抱着她。 不愿叫她看见她脸,只将眼睛磕在她颈窝里。 却极力控制着发声的音调——张扬的音调,好似她只是同从前一样,搭国际航班的头等舱,或是沈确的私人飞机,去国外看场秀。 “我走了啊,别太想我。反正很快就回来了。” 宋朝欢紧紧回抱住她,咽了口,想努力把哽在喉间的那团异物咽下去。 却最终只发出个单一的,用力的“嗯”。 机场上空的广播里,响起孟沅那趟航班催促值机的声音。 宋朝欢觉得怀里的人,簌簌地抖了起来,像在笑。 “朝朝,”她声音抖落地破碎又凌乱,同她说,“要是幸福是件这么困难的事情,那我往后的好运都交给你。” 很努力地笑了笑,轻声道,“不许让我失望啊。” 仍是那样,骄傲到有些不讲理的语气。宋朝欢眼泪一下落下来。 怀里的人却蓦然松开她,头也不回地朝安检口走去。 像躲在滂沱大雨下的车里,挡风玻璃的雨刮哗哗作响,也只是徒劳地让车外景象清晰片刻。 压抑的、迷茫的、酸涩的,所有难言的情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那个模糊不清,仿佛在她车前大雨里瑟瑟发抖的背影,在即将消失不见的那刻,宋朝欢笑着同她说:“好。” ………… 可惜,她终究是叫孟沅失望了。 电话很快接通。 孟沅像在走路,声音有些起伏,心情却像是不错:“怎么啦我的小宝贝儿。” 孟沅的长相,是那种叫人不容忽视,很有攻击性的美。给人的第一印象,也是那种被宠坏的骄纵大小姐。 宋朝欢一直觉得她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偏偏长成这样的孟沅,还老喜欢逗她。中学那会儿,孟沅开心了就喜欢捏捏她脸,看着她脸红,叫她“小宝贝儿”。 宋朝欢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才心虚地说:“那个,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 “我和晏峋,离婚了。” “嗯?”孟沅一顿。 “已经领好离婚证了。”宋朝欢小声说完,紧张地等待起她的审判。 结果—— “漂亮。”孟沅简洁明了。并且没问她为什么离婚。 要不是捏着电话走在路上,甚至想开个免提解放双手给她鼓鼓掌。 宋朝欢眨眨眼,没想到是这个待遇。 瞬间放下心来,甚至有种难得的蠢蠢欲动的小骄傲。 像是明白宋朝欢 不言语的内心活动。 “你喜欢的时候呢,就算我再不看好,我也希望你幸福。但你要是不喜欢了……”孟沅说着,“呵呵”两声,“那我可要好好和你说说我有多不待见他了……” 宋朝欢觉得,孟沅绝对是把“哪条狗都配不上我闺蜜”这个理念,贯彻得淋漓尽致。 等她终于细数完晏峋的N宗罪,宋朝欢听她突然笑出声来。 是那种想克制又克制不住,占到天大便宜的兴奋与快乐。 宋朝欢有点困惑,只听她说:“朝朝,这下你真的可以养我了。” 虽然不知道晏峋那狗逼到底有多少钱,但总不可能比和她在一起之后,没靠家族庇荫的沈确来得少。 离婚无孩,年轻貌美,身家没个千也有百亿,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 忍不住。 想想都要笑出声儿。 “朝朝,你说我是接着在德国念完法硕呢,还是回国啊?”孟沅畅想起来,突然觉得花钱和用纸又没有什么区别,“要不你来德国买个古堡陪我上学吧,我都已经念了小半年了,都适应了,不念完还有点儿可惜呢。” “德国的硕士含金量挺高,我回去也好找工作……哦不对,就我这还要找什么工作啊,开个国际贸易财税律所算了。再买个私人飞机,要比沈狗那架庞巴迪逼格高的。就湾流G650吧,咱俩飞回去看我妈方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