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小婢》 1. 第 1 章 []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将将过了辰时,显国公府后的夹子巷就热闹起来了,有些人怕耽误府里头派的差事,便早早的走亲访友拜团圆。 由东往西数第三间小院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吹来,院子中那株石榴树也不敢同它们顽,怕扰了主人家的好梦。 秋老虎今儿估摸着是在打盹儿,只一副懒洋洋的派头,不像前几日似的发威可劲儿的烘烤。 石榴躺在东屋支摘窗边的土炕上,身上披了一条半旧不新的靛蓝色福寿双喜云纹薄被,任由暖阳打在上头,很是惬意。 这是石榴穿到石家的第六个中秋,关于现代,更像是走马观花做了一场梦。 石榴行五,上头有四个姐姐,大姐招娣、二姐盼娣、三姐念娣、四姐迎娣,下头还有个小弟叫石大器。 石家三代单传,石阿嬷一心想要男丁,从姐姐们的名字中便可窥探。 石榴娘一连串生了四朵金花,石阿嬷愁得恨不能剃了头发去庵里做老姑子,日日侍奉在菩萨跟前,求她老人家开恩点个孙子给她。 石榴还在娘胎里时,石阿嬷病急乱投医,江湖郎中骗子术士都求上了。 有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蓝袍子道士给她批了一卦,直言这胎还是女娃,又指点她在家里西北角种一棵石榴树,下次必定能一举得男。 待石榴呱呱落地,果真又是个女娃,石阿嬷便花了几个钱淘了一棵石榴树来种,想着石榴多子,比叫什么娣都好,因此给五孙女儿取了名儿叫石榴。 两年后,石榴娘果真一举得男,石阿嬷喜得要给蓝袍道士塑真身,可那道士早已不知去向。 石阿嬷最宠的当然是孙子,其次就是石榴,她觉得五孙女是个有福的,前头的姐姐们都带不来男丁,偏她行。 石阿嬷管着府里内院二进门,算是个小管事。 她明年就要满一甲子了,按照府里的规矩要放出去了,趁自己在这府里还有一二分脸面,石阿嬷早早的给前头四个娣谋了差事进府。 却舍不得心肝宝贝孙子进府吃苦,全家一起攒银子赎了孙子身契出来,叫他在家同后两条巷子的老秀才念书。 府里现在不缺人使唤,石阿嬷也没送石榴进去,留她在家照顾石大器,给他作伴。 石榴在家包揽家务照顾弟弟,懂事又乖巧,邻居无有不夸的,石阿嬷更爱她了几分,以前常骂姐姐们是赔钱货,到她这便是左一句乖妞妞右一句乖妞妞。 四姐姐迎娣便因着石阿嬷这份偏心,不喜欢她这个妹妹,背着人时最爱戏弄和欺负妹妹。 你说她坏吧,可她又从不许旁人欺负石榴一点,是个蛮多的小女孩儿。 石榴穿过来时都三十岁了,自然懒得跟这种小女孩计较。 院子里的石榴树今年已经一十有二了,长得枝繁叶茂,红彤彤的果子挂了一树,但石家的人口却越来越少了。 大姐姐招娣五年前由府里配人,指给了大太太的陪嫁庄子京城郊外桃花庄一个姓李的小庄头做填房。 二姐姐盼娣今岁春也配了人,嫁了府里内账房的王账房的小儿子王金盘。 不过却是这王金盘自己求来的,说是有次去回话偶然同盼娣打过照面就瞧上了,眼巴巴来求娶。 今天石榴的干姑姑明娘子一家要来拜节,石阿嬷许了她一百个钱,整一桌好菜来招待。 石榴前世是个大v美食博主,喜欢做菜也做得一手好菜,在某书上有一千多万粉丝。 这里的生活没有什么娱乐,石榴便自娱自乐,每天躲在厨房里琢磨各种吃食,小日子过得自在。 家里人都当她是天赋异禀,年纪小小便做得一手好菜,石阿嬷在内宅厮混了几十年,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三申五令不许家里人往外头说。 石榴还纳闷,阿嬷不轻易叫她在外人面前显摆厨艺,今天也不知怎的。 明娘子没有家人,出嫁后把石家当作自己的亲亲娘家,时常来往,十几年处下来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她是府里打外头采买来的,初初进府时在府里无依无靠,总是被丫鬟们排挤欺负,后来合了石阿嬷的眼缘,石阿嬷认她做干女儿。 明娘子是个胆大有运道的。 老国公爷老来得女,对幼女朱玉玲溺爱至极,这位庶出的小姐比嫡出的过得还好。 朱玉玲八岁那年不顾下人劝阻,硬是要亲去摘湖里的荷花,失足跌进湖里。 明娘子正是负责湖附近洒扫的,二话不说一头扎了进去,将人救了起来。 老国公要赏她。 她有个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哥明大虎,二人之间早有情愫,趁机求了老国公放籍出府嫁人,老国公允了,还许了她一副嫁妆。 明大虎是通县的一个庄户人家,父母早亡,与姐姐明翠花相依为命,姐姐出嫁后自己守着两亩地薄田过日子,吃不饱也饿不死。 直到明娘子过门,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夫妻恩爱,第二年就生下了大儿子明凡,明凡肖父,生下来时就像块碳似的,明娘子嫌弃极了,铆足了劲要再生一个像她的。 奈何肚皮不争气,等了十年才得偿所愿,生了个像自己的小儿子,叫明生。 今儿还有正事,石榴起得早些,穿衣收拾好自己就去灶房舀水洗漱。 倒影里的女娃上身着一条梅子青色对襟窄袖褙子,梳着双丫髻,上头用同是梅子青色的发带系了个蝴蝶结,眉眼娇俏,鼻尖有颗痣,唇红齿白,是个清爽的小美人儿。 石榴也爱俏,对着水缸欣赏了自己好一会,很满意这辈子的长相,虽不是惊世美人,但也算标志。 早食简单做了个疙瘩汤,借着余火又烙了几张葱油饼,待煎到两面金黄时火也差不多灭了。 “好香啊,哎呦,烫烫烫!” 石大器猫着头就钻进来了,白净的面皮上还留着几条红色睡痕。 他直接伸手就往锅里抓饼。 石榴抽起一条细柴便打下去,“起开你的狗爪子,没洗手脏死了。” 石大器来不及收手被打个正着,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红痕,倒跟脸上的对到一致了。 “疼疼疼!五姐姐,你又打我!晚上我告阿嬷去!” 话刚落地,屁股上又挨了一下,石小弟疼得直跳脚,跟猴子似的窜开,跟石榴保持了安全距离后又嗷嗷叫。 “男子汉大屁股挨两下怎的,告到玉皇大帝跟前都没用,我与你说过几回了,洗手了才能拿东西吃,再犯我还打,快去洗脸,洗好了去叫四姐姐起来用朝食。” 鉴于她的淫威,石大器就嘴上说说并不敢告状,揉着屁股往外走。 堂屋里,石大器哼哈哼哈的吃着饼,又灌了自己一口疙瘩汤,满足的发出一声长叹。 “娘为何没给我生成两个肚子呢?” 迎娣姗姗来迟。 她今日穿着一件月牙白缎面夹衣,袖口还绣着一对儿彩蝶,外头罩着件红色比甲,头上簪着一朵浅红色绒花,脸上打了粉,嘴上也抹了胭脂,与石榴三分相像,眼睛是随了石阿嬷的柳叶眼,多了一丝妩媚,再这般精心打扮,更添媚色。 石榴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打了个圈还是咽下去了,起身给她盛了碗疙瘩汤喊了声“四姐姐”,石大器也跟着喊了一声。 迎娣很享受弟弟妹妹奉和自己,挑了挑嘴角便挨着石榴坐下来了。 “五妹妹,我那里有一件香妃色褂子,是屋里云萍姑娘前儿赏我的,我嫌老气了,一会儿你来拿了去穿。” 石榴有些惊讶,因着阿嬷偏心,四姐姐打小就喜欢她,平日里不是哼鼻子就是竖眼,少有对她和颜悦色的时候,更别提主动给她东西,不抢她的就不错了,真是盘古开天辟地头一遭。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明晚四爷要家来吃宴,云萍姑娘叫我们都打扮得齐整些,我正愁呢,听说隔壁楼月有一条蓝色缂丝云锦裙,绣满了蝴蝶,听说是苏绣的,蝴蝶跟真的一样,你下响去同我跟她借来穿个急罢。” 分明是在求人,却是命令的语气。 石榴也不看她,自顾自吃着碗里的,话不软不硬,“那裙是她哥哥从苏州捎来的爱物,我只摸一摸她都不大肯,想来难借。” 桌上气氛一凝,石大器觉得身上有些冷,吸溜的声音都放小了些。 迎娣已经拉下脸,正要车轱辘话,石榴像是她肚里的蛔虫般,抢先了一步,“下响得空了我去她屋里问问。” 迎娣一口气堵在那里。 上不去下不来。 一顿朝食便这样不欢而散了。 石榴洗罢了衣裳,给鸡喂了食,戴上帷帽便叫上弟弟石大器一道出门。 自十岁后,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 2. 第 2 章 [] 回到家已经是晌午了。 “五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念娣笑盈盈的上来挽住她,倒是把石榴吓了一跳。 自大姐姐姐出嫁后,二姐姐是个软性子,三姐姐隐隐有了长姐风范,能调摆起兄弟姐妹来,平日里板着一张脸并不大与姐妹们玩笑,心思深沉,连石阿嬷都说猜不透她。 偏她又是个有能力的,刚进府时不过是个犄角旮旯姐的洒扫丫鬟,硬是一步步爬进当家主母的院子里,坐上三等的位置,纵使石阿嬷在府里多年有两分脸面,但正头主子们的院落她也是够不着的,基本是念娣自己钻营来的。 “三姐姐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念娣五天前才轮休过。 “天大的好事,大太太指名要你进东院伺候。” 大太太王氏是府里的当家主母,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国公夫人,想到她身边伺候的人海了去了。 石大器怔住了,他虽然没进府,但府里的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嘴又快又急:“三姐姐别吓人,五姐姐是哪条道上的人物,值得大太太指名要她? 事实上,石大器急的是胃,若是五姐姐进府去了,那他定是要和一些同窗们一样,一日三餐都在老秀才家吃,岂不是要他的命? 他的胃早就被养刁了,五姐姐的手艺,就是炒一碟草都好吃,秀才娘子做的饭食可以说是难以下咽。 石榴更是疑惑不解,开口问:“三姐姐,这到底怎么回事。” 念娣拉着她到石榴树下坐,细细将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是她腌的泡菜惹出来的祸。 王氏院里丫鬟仆妇几十口,念娣不过是三等丫鬟,并不能近身伺候,像她们这些都是由大丫鬟管着,王氏知不知道她这号人都难说。 前几日因着秋老虎燥热,众人都没什么胃口,东院里尤是王氏和刘妈妈最甚,刘妈妈得了念娣孝敬的一罐泡菜,开胃爽口,无意间说给王氏听。 勾得王氏口齿生津,便要了些来尝尝,酸辣相宜,竟比京城九品居买的还要脆口,王氏还想再吃,便点名要见念娣。 念娣手中已无存货,便实说是家中小妹腌下的,可立刻回家拿,王氏想着明日过中秋,便允她明个儿回家过节再来。 有了胃口王氏心情好,就有兴趣多问了她两句,“你是哪家的?家里都有什么人?” 念娣不急不躁一一道来,报了父母阿嬷名讳和在府里的差事,数起她们姐妹一溜四个娣,并小妹石榴小弟石大器。 王氏膝下无子,早年为求子什么都试过,听到她家四个娣,更能体会其中心酸,便有些怜惜她,念娣目的已达到。 谁知,王氏的大丫鬟之一夏安是个爱刨根问底的,问她为小妹叫石榴而不是什么石什么娣,念娣便把蓝袍道士那段缘由说了来。 众人听了也觉得神。 次日晨起,王氏又直犯干呕,请了府医来诊。 这一诊便诊出了三个月的喜脉! 阖府上下都震惊不已。 要知道王氏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成婚三年连生二子,可惜都没立住,第五年生大女儿朱释颜时难产伤了身子难再有孕,最近不来月事,也以为是到了停经的年纪,心头还有些坠坠的。 早没有晚没有,偏偏是说到石榴之后就诊出来了,这时代人们都信鬼神,膝下无子是王氏的痛处,这次老蚌怀珠,可不就想一举得男么。 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王氏立刻点了两个婆子送念娣家来,又裳了好些东西,叫今天回去过了中秋后领着石榴一起来她跟前伺候。 石榴无语,这是把她当送子娘娘了,要是生出来是个儿子也就罢了,要是个女儿呢? 念娣因为这事候了个二等丫鬟的缺,心中正是火热,虽平日老成,但年纪轻到底没那么稳,还没往这上头想。 迎娣嘛,要是这么会想,也不至于混到去伺候一个通房丫头的份了,且看她说的话就知。 “呦,若是五妹妹日后得了脸面,可别忘了提携姐姐我呀。” 石大器却是个聪慧的,连珠炮似的问,“怎么个伺候法?是到大太太生完孩子再出来还是跟姐姐们似的以后都在府里?万一大太太生的是个女……” “呜呜呜,三姐姐,你捂我作甚。” 经石大器这么一嚷,念娣脑子一个激灵,心中火热已经歇了一大半。 太太将这么重的希望寄托自己妹妹身上,若是最后没能如愿,又该如何迁怒呢?也许都不需要迁怒,只要太太厌恶妹妹,府里惯是欺软怕硬的,那妹妹在府里的生活就决不好过。 石榴没在府里生活过,并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咸鱼生活就这么结束了,就忍不住的悲哀。 出于愧疚,念娣竟主动进厨房给石榴打下手。 红烧肘子是个费时间的菜。 石榴将刚买的肘子拿出来用火烤皮,将皮烤到乌黑,再用小刀子刮干净,放到温水里浸泡十分钟。 趁着这个时间又去准备葱、姜、蒜、花椒、桂皮、香叶、花椒、八角、干辣椒等香料。 泡好的肘子冷水下锅,放葱姜花椒白酒煮一刻钟,再捞起来过一道冷水,趁热用竹签在皮子上插孔。 锅烧热后倒入一点油,放糖块后小火炒糖色,炒成焦黄色后把肘子放进去转个,确保每个都均匀上色。 上色后放入葱段、姜片、蒜头,花椒、干辣椒爆炒增香。 那小味儿直把石小弟香迷糊了,又窜出灶房去飘得老远,勾得素来嫌灶房油腻不肯踏进一步的迎娣都忍不住进来看着。 隔壁家的楼月魂都被勾出来了,手里的绣活也不香了,顾不及老子娘骂骂咧咧,踢踏着鞋便跑到隔壁来。 人未到声先到,“小石榴,你又在做什么花样,咋这么香。” 楼月是上头有三个哥哥,爹娘疼哥哥宠,大哥是朱三爷的心腹,很有些体面,早年有功求了主子恩典,将妹妹放了籍,不再是家生子了,夹子巷里的人都戏称她为楼小姐。 楼月吃的用的比外头那些小户人家的姑娘也不差了,跟前还有个小丫鬟伺候着,可不就是小姐。 她比石榴大一岁,今年十三了,已经说了人家,待及笄就嫁人,她同石榴最要好,也馋她的手艺。 石榴这头刚好炒完,正往锅里头加水,把先前准备好的香料放进去,最后倒上酱油和白酒,盖上盖子闷一个时辰后再换到瓮里大火收汁。 “你这鼻子,莫不是狗投胎,我这刚下锅你就闻着味儿来了。” 楼月站在灶前使劲儿闻着味儿,也不在意石榴的打趣,知道今晚石家要招待客人,道:“你做红烧肘子!好石榴,肉我也不奢求了,且留下些汤汁送给我拌饭吧,你想要什么都行。” 石榴之前也做过两回红烧肘子,有一回楼月来碰个正着,石阿嬷便留她一起用饭,楼月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宝月楼香酥鸭更好吃的东西。 迎娣站在门口,闻言大喜,“ 3. 第 3 章 [] 明凡,合八字…… 那位大块头皮肤黝黑的表哥? 想起这几年,自己确实麻烦过他一些事,但也不至于以身相许吧? 而且她才十二岁呀,放在现代就是个初中生,这就谈婚论嫁了,作为当事人,她都不知道这事,石榴幽怨的看着自家阿嬷,一脸你快给我解释的表情。 石阿嬷严肃喝止,“当着孩子们的面也浑说,眼下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赶紧出城吧,夜路不好走。” 明娘子一张嘴开开合合,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她也是府里出来的,知道府里的规矩,进去了婚事就难自己做主了。 晚上,除了石大器被赶回屋写大字,其余人围坐在在堂屋里,一时静悄悄的没人说话,还能听狗吠声和隔壁楼月她娘的啐骂声。 “我怎生了你这个棒槌,教了这些年,做个针脚五个错三个,还不如才学两年的小红。” 小红就是楼家给楼月买来使唤的小丫头。 楼月的娘有家传的绣活手艺,在府里是用老了的针线娘子。 石阿嬷吃了一口茶。 “三姐儿,到底什么缘由,老实说。” 自家几斤几两,石阿嬷心里有数,府里选人伺候是有一套的,得是正经选了,再统一学过规矩才放到各处当差的,何况是大太太的院子,府里多少体面的管事想送自家孩子进去都不行。 念娣便照实说了。 石榴娘满眼里装的只有千辛万苦得来的儿子,甭管什么原因,女儿能进大太太院里伺候就是天大的喜事,“娘,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若是五姐儿在大太太跟前得脸,还能给大器求个好处。” 迎娣心里不是滋味儿,撇了撇嘴,心里暗暗下决定,等四爷收了她,定要让家里人看看谁才是最有福气的。 念娣沉吟不语。 石榴爹本分老实,倒也没有偏爱谁,只是孩子多了对他来说谁都一样,也觉得自家娘子说的话有在理,“孩子他娘说得在理。” 石阿嬷自诩是个人精,却不知自己怎么就生了个榆木儿子,思来想去只能怪在名字上头,都怪那早死的老鬼给儿子取名叫石木。 她也不敢给他谋要紧的差事,叫他做个小门房,再加上儿媳也是个蠢中带点傻的,夫妻俩能在府里安安生生一辈子到头也是福气了。 好在孙子孙女们都听她教养,否则养出一家子棒槌来那才真真叫人怄死。 “若生了儿子,确实是福气,若是女儿,大太太要是迁怒,五姐儿能不能活命都是两说。” 石阿嬷冷冷的丢下一句话,叫上石榴回屋去了。 石榴同石阿嬷住一屋,两人直到月上中天才吹了蜡烛睡去。 一旁的石阿嬷已经打起小鼾,石榴虽闭着眼,脑子里却还在打架,一边回忆刚学的两种行礼姿势一边消化府里的信息。 显国公朱常明今年已经六十五了,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一共有两儿两女,其中只有一女是妾生,其余两儿一女皆是已故的老国公夫人何氏所生。 嫡长子朱重德,长媳出身琅琊王氏,大房共有一女两子,王氏原生育了两子一女,两子却陆续夭折,膝下只有一女朱释颜,五年前大选入宫,如今刚过双十年华便封了喜嫔坐一宫主位,余下两位儿子皆是庶出,王氏抱养了行三的庶长子朱书濯充做嫡子。 嫡次子次子朱重安,次媳卢氏,出身公主府,二房却有七儿五女,卢氏也只有一子,名叫朱书林,行四,其余都是庶出。 嫡长女朱玉华随夫君到平州上任,已有十五年未回京,庶出的次女朱玉玲嫁在京都,倒是时常回来。 显国公府府宅原算宽敞,现在大小主子加起来有五十多号人,住起来便显得有些拥挤,只有正经主子才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再加上伺候的丫鬟婆子、小厮小幺,更是满满当当。 府里主子奴仆加起来有七百来号人。 主子们暂且不提,只说这下人之间,关系盘根错节,石榴原本打算这辈子就这么混吃等死过小日子,对府里的事只了解个大概,并不多去关注,听阿嬷说完头都要炸。 正如她阿嬷所说,她是个散漫的,不喜算计。 想着想着也不知几时睡着的。 卯时刚过,夹子巷的更夫将将的打更,石榴被石阿嬷强行从被子里剥离,脑子还在睡觉,由着她装扮。 头回在主子跟前露面,要慎重。 石大器也难能起了个大早,石阿嬷和石榴娘围着他仔细叮嘱,个人在家要锁好门户,去后街老秀才那里学完字就家来不许到外头胡闹等等。 用罢早膳,石阿嬷带着儿子儿媳并三朵鲜花一般的孙女一起回府当值,石榴爹提着灯在前头照路,石阿嬷只拉着石榴的手反复叮嘱。 “进去后少说话多做事,小事能忍则忍不要与人拌嘴争舌,好好学规矩,大太太是最重规矩的。 有甚不懂拿不定主意的找机会摸到二门上寻我,昨晚给你讲的几家要好的、哪几家不能轻易得罪的可千万要记住了。” “切记切记不要往爷们怀里凑。” 做小老婆,石榴没这个兴趣,乖巧回道:“我记住了,阿嬷。” 自家虽不是如那些在主家跟前得用的人家,盘桓三代,一些人脉关系也是有的,老档的家生子又自成一派,比新买的人家和外头来的在府里要体面些。 石阿嬷又对着念娣道:“日后多帮衬着你妹妹些。” 念娣无有不应的。 沿着狭长的夹子巷又到头再拐个弯,便到了下人出入的角门。 门口有四个带刀把门家丁,一一检查过各人的腰牌才,另有四个婆子拿着花名录比对着画像信息,以防有假冒的。 石榴没有腰牌,不过昨天王氏就吩咐了,角门上也有记档,石阿嬷本来就是“守门部队”的人员之一,与角门的婆子相熟,简单搜了搜身就让石榴过去了。 “老姐姐,你家的孙女一个赛一个水灵,瞧着我眼热,可惜我那孙子还在尿床,若不然我定厚着老脸上门讨一个回家做媳妇。” 石阿嬷爽朗一笑,“你个老货,人家嘴上抹胭脂你却惯爱抹油。” 石榴全程跟在家人后头,进了角门人才清醒过来。 她虽然是国公府的家奴,却是黄花闺女上大花轿头一遭进府。 进了角门便各自分开去当值了,她跟着念娣一路往王氏住的东院去。 石榴在现代史故宫去过巴黎纽约也去过,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建筑风格,平日常听 4. 第 4 章 [] “好个标志的孩儿,快起来,来近些叫我看看。” 王氏靠坐在贵妃榻上,声音慵懒,朝她招了招手,石榴依言上前。 王氏只觉得眼前人儿眉目俏丽,身量纤纤,又端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眼神坚定清澈不藏奸,实在不像在夹子巷那地儿能养出来的女孩,心里生出来两分真心实意的喜欢来。 石榴任她打量,实则心思已经魂飞天外,不怪迎娣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这么大的院子就王氏一个人住,光伺候她的就有三十号人。 “听你姐姐说你会些灶上手艺,我用过你腌的泡菜,很是可口,我院里新辟了小厨房,你便去到小厨房去伺候我,领三等的例如何?” 王氏管家以规矩和宽厚出名,善知人、用人之所长。 石榴求之不得。 叫她现在就跟此时此刻的念娣那样半跪在地上给王氏捶腿,还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她思想和身体都未被奴化,短时间内很难做到。 生怕她反悔,忙跪下谢恩,“多谢太太抬举。” 四月初一,风和日丽,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府中到处张灯结彩,鞭炮声整日都不绝于耳。 今日是显国公府二房嫡子朱书林朱四爷的大喜日子,娶的是当今太后的娘家平宁侯府的嫡长女陈婷,论起身份背景来还压琅琊王氏出身的大太太一头。 新郎官掀过了盖头后又被狐朋狗友簇拥着去喝酒,此时新房里只剩下陈婷和自己带来的心腹陪嫁。 “奶奶,老奴套出来了,爷屋里正经给了通房丫头名分的确实只有两个,不过摸上床了的怕不止五个。” 回话的是她的奶母宋妈妈,今日进了国公府后她借着大喜的由头灌了朱四身边的奶母好些马尿,问出了好些事。 爷们屋里人有两个伺候的实在正常不过,陈婷的娘平宁候夫人当然也打听过,不过国公府规矩严,内宅的事也打听不了那么清楚,只知道一个大概。 陈婷坐在喜床边狠狠抓了一把锦被。 “这才多大?屋里就置了这么些人,往后几十年还不晓得有多少狐媚子,我该怎么过活?姆妈,我好委屈。” 陈婷说着说着,忍不住扑到宋妈妈怀里哭了起来。 “奶奶快快止了,大喜的日子哭可不吉利,哪家男人年轻的时候不风流些,待日后成稳重些便好了,那些个没抬上面的东西,奶奶回头寻个理儿发落了便是,有名分的且过阵子,不过是些玩意儿,还不是任由奶奶磋磨。” 陈婷收了哭声,打定主意装阵子贤德再腾出手来收拾那些贱蹄子。 宋妈妈给她拭泪,又劝道:“这些都是小事可放放,爵位才是正经事,奶奶万不能因小失大。” 平宁侯愿意将嫡长女嫁给朱书林看的是显国公府的爵位。 显国公府的先祖曾与皇家先祖一同打江山,挣下赫赫家业不说,如今朱家还掌握着京郊西大营,实打实的兵权在手,而且很是关键,要知道京郊东西大营就是京都的两扇门,缺一不可。 朱重德没有嫡子却是铁杆子上的下一任显国公,一是因他是嫡长子,二是因为他确实有才干,任京郊西大营都督,官至从一品,三是因为喜嫔在宫中颇得圣颜。 本朝礼法有规定,公侯伯子男五爵爵位只能由嫡子继承,朱重德没有嫡子,虽然国公夫人王氏抱了庶长子来充做嫡子养在膝下,但是鱼目就是鱼目,珠玉就是珠玉,大房后继无人。 朱重安文不行武不举,靠写国公府荫庇了一个小六品,多年都没挪位了,他膝下却有一嫡子。 再如何风光繁荣总是会老去的,下一代也是要替补上来的,眼看着大房没有嫡子已成定局,平宁候便将长女下嫁朱书林,谋定以后借着太后的手抬出礼法规矩来压,不怕这爵位落不到自家女儿女婿头上,西大营更是唾手可得。 眼看着女儿再有半年就要出阁,老天却在这时开了个大玩笑,国公夫人王氏诊出有孕。 陈婷愿意嫁给朱四是因为朱四得一副好皮囊,又在国子监进学,素日里扮的是玉面书生的俊美少年郎模样,京城中许多闺秀聚一起私下也会夸到朱四郎,陈婷一颗芳心暗许。 加上这爵位的事,若是父亲和姑母帮忙谋得早,自己可是超品的国公夫人,何等的荣耀。 陈婷敛息叹气,这爵位必要落到自家夫君头上的,若是大房生的是女孩儿也罢,若是男孩儿,那不得不按照父亲的计划走了…… 算算时间,石榴进东院当差已经有半年了,在东院站稳了脚跟,日子过得还算安逸。 在这半年里石榴长了一岁,周遭也发生了许多事。 去年中秋过后几天,宫里的喜嫔娘娘也传出好消息,龙胎也坐安稳了,显国公府的母女俩一齐有孕,这样的事倒不常见,坊间热热闹闹的讨论了好几日。 王氏因着年纪大了胎像弱,需要卧床保胎,将把了二十年的管家权转给二太太卢氏,自己关门闭户安心养胎,充耳不闻窗外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卢氏里里外外换了好些自己的心腹,又放出去一批人,其中就有石阿嬷。 四姐姐迎娣终于在夜黑风高的某日如愿爬上了朱四的床,不知道一向不会谋事的她怎么做到的,竟然能让朱四给她走了明路,成为了和云萍一样的通房丫头。 全家只有石榴的爹娘最高兴,最生气的是石阿嬷,为此还病了一场。 老人家闲不住,出去后不是这不爽就是那疼,石榴知道是犯的闲病。 便给她置了桩卖煎饼果子的生意做,在离家不远的那处集市租了一间临街拐角处的小门面,能容下一张桌子三个人,原是主家用来堆杂物的,一年租金只要五两。 这也是石榴计划了许久的事。 当知道石阿嬷要被放出来时,石榴建议她拿钱把自己赎出来,石阿嬷原本不愿意,这钱本是攒着给石榴赎身用的。 显国公府许奴仆赎身,前提下是奴仆不当什么要紧的差,要紧的人得主子松口才行,定下六十岁下的赎身要一百两银子,六十岁上的三十两。 不过也没几个人愿意赎身,一是银子数目大,普通奴仆出不起;二是因为外头平民百姓过的日子未必有府里好,且背靠大树好乘凉。 石家人也一直没这个想法,直到石榴穿过来,并慢慢影响他们,两年前石家攒够了一百两给石大器赎了身,如今他已经是良籍。 石阿嬷原打算继续攒,攒到石榴及笄左右也差不多能把她赎出来了。 现在计划有变,石榴便让她先赎自己,为的就是能开铺子挣钱,既然没权,有钱也好。 找了个匠人将临街的那扇窗户改大,又将里头简单粉刷一下,在窗户上头挂上写着“石记”的牌匾,不多日就开张了。 一份煎饼果子素的卖五文钱,荤的卖八文,起初人们还觉得有点贵,渐渐地就卖出名声了。 石记的煎饼果子,一张大饼子卷着各色蔬菜瓜果,好吃好看管饱,还能当一餐饭,再多花三个钱还能吃到荤的。 后来也出现过几家仿冒的,没开张多久就败落了,没别的,石记的煎饼果子实在好吃,别人家都做不出那个味道。 这煎饼果子最重要的就是那饼子和刷的那层酱料,这都是石榴的秘方,看似简单实则多有讲究。 石记生意好,一天能卖百来张,第二个月就回本开始盈利了,石阿嬷一个人忙不过来,石大器又要去后街的老秀才处读书学字,石阿嬷便请了个老实巴交的妇人来帮手。 妇人夫家姓谢,石家人称她为谢娘子,谢娘子早年丧夫,家中还有公婆和一个儿子,公婆身子愈发不好,她是家庭的主心骨,做事很是勤快。 王氏最近随时都可能生,东院里一直紧张 5. 第 5 章 [] “小姑奶奶,慢点,让你娘看到你这样还不得拿笤帚扫你。” 石榴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一手给她拍背顺气。 楼月是个毛躁的性子,总是跟一阵风儿似的呼来刮去,雨点大的事也要咋呼。 犹记得七八岁大时,不知哪里串来的野猫冻死在她家的柴房中,被她瞧见了,扯着嗓门就喊救命,左邻右舍凡听到的都抄起家伙闻声赶来,以为出大事了,结果就是死了只野猫。 树上的鸟儿吵架拌嘴她也管,结果鸟儿不听她劝,反倒把自己气哭了,巴巴的来找石榴哭诉,嘴里一直嚷嚷着“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连鸟儿都能欺负到我头上。” 凡大小事诸如此类,石榴已经习惯了,正因如此她娘才不敢放她进府当差,就这性子一天能闯八百次祸。 楼月跑得急了,还灌了一口冷风,嗓子眼里腥甜的,一张嘴说话就剧烈的咳起来,心里又着急,两行泪先簌簌流了。 石榴只当这位丫鬟中的小姐又受什么委屈了,忙安慰道:“别急,有话慢慢说。” “迎……迎娣……迎娣姐姐暴毙了。” 石榴抚在她背后的手一滞,眼底的笑意慢慢褪去,尤不能相信,“楼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不是能开玩笑的。” “真真儿的,我娘托人带口信出来,说是得了急病,早晨起来伺候的人发现身子都僵了,今天是朱四奶奶过门第二日,二太太觉得晦气,让人悄悄用草席裹了丢乱葬岗里了,还严令二房的人不可以出去嚼舌根,还是二太太身边的妈妈与我娘交好,私下学舌告诉我娘的。” 楼月一缓过气来,讲话跟倒豆子似的利索。 石榴脱口而出,“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也没让人通知我们?” 楼月一脸古怪的看着她。 石榴说完也回过味来了,是啊,她们不过是个奴才,要杀要剐都是主子说了算,算哪根葱还值得主子来通知你。 纵使想明白了,她心里依然胀胀的难受,她对迎娣不见得有多深的感情,但也是姐姐妹妹的相处了好几年。 “小石榴,可没时间想了,我去小角门找我大哥打听,你快回府去找你爹娘,石阿嬷……” 楼月难得靠谱一回,井井有条的安排着,直到手指指向明凡兄弟二人。 今天还是她告诉大黑个小石榴在铺子里的,这大黑个儿叫什么来着? 明凡本牵着明生退避在三步之外,保持着绅士距离,但是楼月声音实在大,他也听清了,便几步上前来。 “表妹节哀,表妹自去忙,外祖母那边我去告知,若有需要我帮手的,尽管送信来。” 是了,阿嬷已经放出来了,眼下只有她能进去,石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多谢表哥,我这就去。” 回到东院,石榴立刻去找了念娣,念娣在茶房中和几个丫头一起做针线候差,见她一脸愠色走进来,有些吃惊。 心中转了三百六十道弯,她这位妹妹,惯是面上和气平淡的,遇事也从不见她惊慌,难得在她脸上看到别的表情,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石榴上去就抓住她的手道:“跟我走,有事同你说。” 姐俩走到离人较远的长廊坐下。 石榴一五一十道来,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却仍掩盖不住声音中的颤抖。 念娣脸刷一下的白了,“你……你说什么?” 果然如她所料,念娣还不知道。 石榴并没有去找爹娘,这具身体的爹娘是什么德性她知道,大事靠不上,小事用不着。 所以她直接来找念娣。 王氏不管家后,东院的消息就没那么灵通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下面的知道了,也不会报到王氏跟前,不过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鬟,还是二房的家事,眼下有什么比王氏的胎更重要呢? 石榴长话短说。 “不可能!她昨日还来找我说话,那时还好好的!” 昨天朱四大喜,迎娣伤心,又怕在二房哭被人看见报给二太太听,便出来找念娣娣诉苦。 念娣紧紧捏着石榴的手,呆呆的看着前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从小便和迎娣在一起吃一起睡,爹娘不爱,祖母偏心,两人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心像是被人拿刀子剜了一块儿,痛极。 “姐姐先别伤心,阿嬷不在府里了,爹娘又是那般,我刚进府半年,东院的人都不一定认得齐,还要靠姐姐去打听。” 石榴进府后,打定主意猫着做人,不愿王氏注意到她,省得日后没生出儿子自己第一个吃挂落,要么在小厨房,要么在自己屋子里,不大与人打交道,众人都觉得她是个内向的。 姐妹两人分头行动。 石榴今日本是请了假,也不用当差,回房拿了自己的私房就往府里的东北角门去。 显国公府的东北角门是个腌臜地儿,是专门留给府里下人生病或者死了抬出的地儿,一般人不愿到那去。 守这个门的是一家人姓赵的,从门房到守门的小厮都是这一家包圆了的,因为没甚油水,旁人也懒得同这一家子争,故此差事几十年了都是这家人在当。 赵婆子同石阿嬷是同一批进府的,后来两人又都是干的守门差事,两个老姐妹这些年感情一直不错。 石榴过去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倒座房里吃饭。 “五姐儿,你怎么过来了?” 赵婆子不免惊讶。 赵婆子有时闲了会去找石阿嬷吃两杯酒,认得石榴和石小弟。 “赵婆婆,我有事想问您,可否打搅您一会子。” “你这孩子,太见外了。” 说罢搁下碗筷,引她去了自己睡觉的屋子。 “赵婆婆,今天您这有没有抬出去的?” 赵婆子虽疑惑,但还是答了,“早晨天不亮有一个丫头被抬出去的,怎么,是你认识的?” 听到和被证实是两码事,石榴以为自己是哭不出来的,可当听到赵婆子说出来后,眼眶已经红了。 “赵婆婆,您可亲眼看到那尸体了?我四姐姐她……” 石榴哽咽着说不流畅,赵婆子脸色一沉,“早晨是我两个孙子在守门,我未曾亲眼见过,我去叫他们来。” 赵甲和赵乙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憨厚,进来看到石榴脸都红了。 他们做这样的差事,少有女子愿意亲近他们,甭论内院的丫头,况又是这般好看的,两人紧张得手和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今早抬出去的两个你们可看到了?都一一说来,半点都不能漏过。” 兄弟二人依言说来。 赵甲道:“今日抬出去的是个女子,裹着草席,脸上蒙了黑布,看不清模样,抬出来的人是二房的,说是得了急症去的,我们也没敢多问。” 做这个差事要想 6. 第 6 章 [] 天边青灰色的云层正在一点一点的吞噬着残阳,新冒芽的树梢上挂座巢穴,里面有几只嘶叫的乌鸦,正疑惑的看着树下的几人,似是不解他们为什么为何这么晚了也不回窝。 新堆的土墓泥巴还没完全干透,墓前竖着一块石碑,“生于建彰二十年六月二十一,卒于建彰三十六年四月初二”,“故家姐石念娣之墓”,“胞弟石大器泣立”。 短短几行字,概括了她的一生。 石榴牵着还在抽泣的楼月,念娣扶着石阿嬷在无声流泪,石大器红着眼和高他一个多头的明凡并排站着墓前,明凡抬眼看了看天色, “外祖母,斯人已逝,节哀保重,眼下天色已晚,小子先送您回城。” 白发人送黑发人,石阿嬷心底的痛处难以自抑,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两行烛泪,欲扯出一抹笑,谁知比哭还要难看。 “凡哥儿,今日多亏了你了,改日便宜了,外祖母再谢你。” 明凡敛身微微行了一礼,“您折煞小子了,这是小子该做的。” 原是今天明凡去通知石阿嬷后,又找了自己认识的弟兄一起去乱葬岗找念娣的尸体,等他们找到时,那处一片的狼藉,只余下被撕扯的蓝色布条,散落的满地都是。 从收敛这些遗物,到买地立衣冠冢,再到找人刻碑,一应事务都是明凡一手包办。 石家几人此时都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石大器躬身一礼,“今日有劳表哥,日后有用的到小弟的,表哥尽管提。” 明凡拍拍他仍稚嫩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夹子巷,草草用过晚饭后,石阿嬷留了明凡住宿,令石大器带他去洗漱,自己带着念娣和石榴进屋。 “今日你们都累了,既告了假,明日便好好在家休养一日,回去后好好当差,伺候好太太,才是你们应当要做的事,切莫失了分寸。” 石榴和念娣自是听得出她话中的敲打,低头不语。 石阿嬷也不恼,她已经折了一个孙女了,剩下的她更要严加管教方能在内宅那样不吐骨头的地方保命。 念娣不语,是还沉浸在伤心中。 石榴不语,则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念娣的死因。 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思考,怀疑过好多人,最有嫌疑的,是云萍。 云仙居里,早早躺在榻上睡觉的云萍也在想这个问题。 迎娣这颗棋子她培养了好久,还没开始派上用场就没了,当真是可惜,到底是谁动的手呢? 那两个伺候她的丫鬟早上就被太太发卖到不知何处,自己想打听也打听不来一点消息。 说是得急症暴毙,云萍一个字也不信,旁人能糊弄,她自有意培养迎娣后便成日在一处,迎娣的身子比她还康健。 难不成是那位察觉了自己的用意,提前下手的? 想到这里,云萍陡然坐了起来,回忆着自己是哪处露了手脚叫人猜到了用意,去跟那位告的状? 若是这样,那位手段未免太太狠辣了些,一击毙命…… 建彰三十六年四月初三。 石榴和念娣一前一后进了东院,两人仍同往常一般,只是平日里偏爱艳丽颜色的石榴着了一身藕色的裙,念娣头上没簪自己最爱的蝴蝶步摇。 夏安走进小厨房时石榴正同往常一样在磨洋,心里又想着事,被她吓了一跳。 “小蹄子,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她发髻上别着一枝红色的玫瑰,衬得她的面容更明媚了几分,四个大丫头中,属夏安长得最好,又长袖善舞,开朗活泼。 王氏便让她统管外务人际往来。 夏安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掏出一朵红色玫瑰,比她头上那朵次之,插到石榴头上,满意的点点头。 东院里,她颜色最好,其次便是石榴,所说她是玫瑰,那石榴就如茉莉一般,淡雅清香,也不掐尖。 “好妹妹,太太要见你呢,你这一告假就是四五日,太太问起你好几回了呢。” 石榴暗自苦笑。 二房办喜事那几天,她告假面上是躲吵闹,实则是躲着王氏。 临近产期日,王氏几乎每日都要见她一回,有点临时抱佛脚的感觉,石榴无数次在想,若自己是真佛,高低要给王氏送十个八个儿子。 夏安拉着石榴上前福了一礼,“太太,您瞧我们可像一对姐妹花?” 王氏肚子已高高隆起,刘妈妈正在伺候她吃东西,黄灿灿的凤梨切成丁状摆在八角菱形白玉釉瓷,看着就很新鲜。 王氏闻言嗔道:“你个爱作怪的猴儿,又去霍霍小花园的花了,石榴丫头是个正经人,你莫带得她同你一般没皮没脸的。” 夏安不依,狗皮膏药一般上去贴着王氏道:“奴不依奴不依。” 屋内众人笑作一团。 石榴趁机躲到旁边,安安静静站着,嘴上挂着浅浅的笑。 笑闹一下,王氏感觉舒服多了,指了指夏安额头同刘妈妈说道:“还是你会生,叫你家这猴儿一逗,我这恶心都压下去不少。” 刘妈妈笑成菊花,“太太不嫌她笨手笨脚就好。” 刘妈妈用叉子叉了一块菠萝给王氏,王氏摆摆手:“撤了吧。” “太太好歹再用些吧,饭食吃不下,多吃点瓜果也好,您素日最喜食凤梨了。” 王氏摇摇头,将目光转向石榴,问道:“听说你家中有事,可是妥了?” 石榴顿时觉得有一记热辣辣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她依旧低着眼眉,恭敬的回答道:“劳太太问,一切都妥当了。” 王氏点点头,就见石榴又开口道:“太太喜食凤梨,午膳奴婢给太太做一道凤梨排骨可好?” 众人微讶,第一次听说这凤梨还能做菜的,也惊讶平时不争不抢,只在小厨房里打打下手的的石榴怎么突然冒头了。 王氏听了觉得新鲜,赞道:“早听说你会两手灶上功夫,从未见你露过手,今儿我可是有口福咯。” 说人话就是,怎么突然跳出来表现自己了,是有什么图谋? 亲疏远近,由此分明。 石榴也不慌,仍是落落大方上前行了一礼,“奴自知年幼,不敢造次,故而一直在灶上认真同米婆婆学手艺,奴有位表哥,常到南边走镖,稍过几个凤梨孝顺奴的阿嬷,曾在家试些做过,家里人都说味道好,求太太赏脸,验一下奴学了半年有无长进,下次家去好在兄弟姐妹们跟前显摆。” 王氏见她十分镇定,暗赞心性了得,随即开玩笑道:“刘妈妈,你家这猴儿真是好本事,我好好的一个老实丫头,平日里都吐不出两个字,你瞧瞧 7. 第 7 章 [] 王氏自幼便由家中供养的秦嬷嬷简单礼仪,行止坐卧自成仪态。 今天是失礼了,一顿饭用得有些狼吞虎咽起来,一碟凤梨排骨她一人用了大半,王氏是海珍海味里过来的,能勾起她口腹之欲的吃食并不多见。 况临产期孕吐又起来后,她是吃不得一点荤腥,一闻就吐,今日这道菜用起来唇齿间都留着凤梨的果香味,酸酸甜甜,开胃又不腻,受用极了。 胃部传来暖融融的感觉,让人有点瞌睡,王氏眯着眼抚着肚子。 “娘子午膳用得可好?” 朱重德打帘进来,屋内伺候的众人要给他行礼,他摆了摆手。 王氏一点睡意全无,惊喜道:“老爷怎的回来了,可用过午膳了?” 朱重德身着紫袍朝服,身姿挺拔,行动中自带潇洒,周身又萦绕着上位者的气息,年过四十,风采更盛。 春安接过他手中的梁冠,带着小丫鬟伺候他净手净面,朱重德面带笑容朝王氏道:“未曾,故而来讨娘子一餐饭食用。” 王氏一听,急了,就要下床去,刘妈妈唬了一跳,赶紧拦住,“哎呦我的太太,您可歇着吧,自有几个安去安排。” “夏安,你亲自去,让大厨房多做些老爷爱吃的,要快。” “不必,我吃这些便好。” 朱重德快步坐到榻上,指指小桌几上的剩下的饭菜,从桌底下去钻去抓王氏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又摸了摸她的肚皮,“孩儿可闹你?身子可好”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儿,王氏有些臊,要做祖父祖母的人了,嗔了朱重德一眼,“我都好,老爷若饿了便先用些点心垫着,若不然我叫小厨房做两个新鲜菜。” 眼见老妻又要急,硕大的肚皮随着她的呼吸间起起伏伏,有些骇人,朱重德也就依了她。 春安领着丫鬟迅速撤了找桌几上的饭食,念娣并香雪、绿竹、芙蓉几个忙着泡茶上点心。 夫妻俩说着日常。 夏安再次猫进小厨房,看见石榴领着阿大在舂米,再没有其他人踪影,急急忙忙道:“米家的呢?” “米娘子说往大厨房去,米婆婆想是回后头歇晌了,姐姐有什么事?” 小厨房只伺候王氏一人,除去三餐时间,也就偶尔熬粥炖个补品什么的,有时王氏也让去大厨房传膳,小厨房里的差事算是清闲的。 夏安算算时间,跑到大厨房来回得耽误半个时辰,去后头叫起米婆子,等她梳洗打扮过来也半个时辰,随即有了定论。 “你快快的做两道菜,老爷还未用午膳,拿出你今日做给太太的水准。” 今天中午那道凤梨排骨太太很受用,夏安原想着等太太吃好了撤下自己再尝尝,老爷却先来了。 石榴没想到第二次表现的机会来得这么快,当即利索的准备起来。 朱重德口味偏重,喜吃辣,石榴扫了一眼现有的食材,心中有了思量,“姐姐先回去忙,我这不出半个时辰就好。” 夏安看她胸有成竹,也不含糊,回房里伺候去了。 不多会儿,三道菜上桌,其中最得朱重德喜欢的就是麻婆豆腐。 朱重德是武将,胃口本就大,光就着麻婆豆腐就吃了两大碗饭,若是军营里的常做这道菜,既好吃又不贵,能省下许多军饷另作他用。 “好好好,豆腐细腻嫩滑,又佐之以麻辣鲜香,肉剁成沫浇在上头,有荤有素很是下饭,娘子从何处挖来的大厨,吃完这顿我已经想着下顿了。” 王氏高兴,自她又怀上后,精神不济,又纳了两个小的进来伺候老爷,老爷倒是常去那两个屋里用饭歇息,即使知道丈夫最爱重自己,心中也难掩酸涩。 她一边吩咐春安抓一把金瓜子赏石榴,一边回答道:“老爷喜欢便常来东院用饭,不过是个小丫头,没进府时就爱在家做灶上的活,我瞧她有两分本事,为人又本分,便叫来伺候。” 夫妻二人用过饭后便一起到炕上歇息,说私房话。 “今日皇上召我议事,又恩典我去给喜嫔娘娘请安,娘娘一切都好,让你只管安心养着自己,莫让她挂心。” 王氏立刻红了眼眶,后宫里两座大山压着,女儿在里头夹缝生存,高位有孕,简直是活靶子,这一路怀胎其中之艰险,又岂是常人能知道的? 朱重德朝皇宫方向作了一揖,“娘娘有皇上庇佑,福泽深厚。” 皇宫里,建彰帝从梦中惊醒。 方才在梦里,他遇到了一个蓝袍道士,与他说了一些话。 深思许久,建彰帝才坐起身子。 “来人,传凌镜。” 冯全守在殿外,暗自思忖,不知圣上又传这煞星来作何,竟连他也听不得,这起煞星来一次外头便要见一次血的,不知又是哪个不长眼的犯了太岁。 “其余的你着人去查,眉心带红的,你亲自去查看过,明日一早来回话。” 凌镜跪在青玉白砖地板上,一身玄黑飞鱼服将他的腰肩宽窄度恰到好处的修饰出来,眼神似藏着冰窟,不小心撞进去,能叫人身子发寒,更不敢窥视他那诡异的黑底曼珠沙华红花纹面具下的容颜。 “微臣领命。” 建彰帝忽又想起一事,“你得空家去一趟吧,这个月你祖父的请安折子到朕跟前三回了,他终究是你祖父。” 凌镜依然跪着不动,也不开口,余大殿内的双龙戏珠四足象底错金铜香炉荡出袅袅香烟。 “罢了,你下去吧。” 凌镜叩首退出大殿。 午晌歇了不到半个时辰,期间又一直在做梦,建彰帝抚了抚额,正欲再眯会儿,冯全笑着进来回话。 “回皇上,喜嫔娘娘发动了。” 下午,石榴躺在床上将金瓜子翻出来数了又数,一共是三十一粒,又跑到小厨房拿称,约摸是三两多重,也就是三十多两白银。 发财了。 阿大坐在自己榻上,嘴里还嚼着零嘴,一家莫名的看着对床笑得花枝乱颤满床打滚的石榴姐姐。 “石榴姐姐,你怎么了?” 石榴轻咳了两声,“咳咳,没……没什么,阿大,你也辛苦了。” 她摸出五个递给阿大,阿大却摇头,“我不能要,姐姐平日里照顾我,还给我许多好吃的,阿大都记着,就算给了我最后也是让我阿娘摸去赌牌吃酒。” 阿大一家人是王氏从王家带过来的陪房,阿大的娘刚过来时还好好的,在国公府认识了几个爱摸牌的人后,就跟着玩上瘾,好好的差事也被撸了。 还一摸牌就六亲不认,小时候阿大常饿肚子,要么是阿大娘摸牌忘了时间不做饭吃,要么就是家里的银钱赌光了没钱吃饭。 “既是这样,那我便替你收着,倘若你哪日有用处就来找我拿。” 石榴数数出一半装进荷包,剩下的锁到柜子里,整了整衣服就往后罩房米婆子的屋子去。 她今日突然出头 8. 第 8 章 [] 酉时三刻,王氏产下一女,行七。 显国公府上空笼罩着一层阴霾,下人们今日都安静得出奇,会盘算的已经去找关系往二房攀了。 西院二房里,卢氏的笑容是怎么压都压不住,拉着陈婷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都满意,老爷今日升了工部五品侍郎都是亲家在背后扶持。 而大房又生女,宫里那位金贵的嫡长女生女伤身,再无生育缘分,老天爷都偏帮着二房。 “好孩子,你是个有福气的,书林去读书,你在屋里左右无事,便来我这可好?我这事多,早想要个可心的人来帮我了。” 陈婷的容色不过寻常,今日着一条海棠红缠枝并蒂莲莲纹立领红绫裙,将眉间的春色衬得更浓,倒也有两份娇俏来。 她知婆母这话是叫她也跟着管家了,心中暗喜,面上却不显。 “昨日归宁,家中姐妹都羡慕我有母亲这般可亲的婆母,儿媳年轻,有两把子蛮力,母亲若不嫌弃儿媳愚笨,只管打发儿媳给您跑腿。” 卢氏拉着她坐下,道:“远的不说,后日洗三便不能小办了去,七姐儿可是咱们府里金贵的嫡出小姐。” 卢氏被王氏以长嫂的身份压了二十年,直到今日才算是扬眉吐气了,老爷仕途有望,儿子在国子监念书,儿媳出身高贵,待来日儿子袭爵,自己就是这府里的老祖宗,这洗三酒要办,风风光光的办,让外人看看她卢氏的荣光。 陈婷心中亦是如此想。 寝房内早已收拾妥当,香炉里燃的藏春香却盖不住萦绕在屋内的血腥味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屋内众人今日发生了何事。 汗湿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王氏的脸上,她静静躺着,双目空洞,像被抽走了生魂般,呆呆的望着帐顶,心如死灰。 她不明白老天为何要这般作弄自己。 想起接连失子的那几年,白日里,她要做端庄的国公府当家主母,夜里背着人时又肝肠寸断。 旁人都劝她,还年轻,还能生,她也凭着这股信念在活,在她迫切需要一个孩子抚平心伤的时候,颜儿来了,自己用半条命生下来她。 虽然她是个女孩儿,也是她下半生的寄托,她倾尽全力教她。 如她所愿,颜儿处处出挑,乃是京都贵女中的典范,是她的骄傲,也因太过于让她骄傲,被锁进那四方深宫牢笼,再也出不来。 她早已经绝望,以为下半生都要活在愧疚中,不能给爱重自己的丈夫生一个嫡子来继承家业,不能给颜儿一个同胞手足做依靠。 老天又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在当祖母的年纪有了身孕。 却又是个女儿。 也就罢了,大女儿在宫里本就艰难,现下无法再生育,无子傍身,此生如何还有希望?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般待她们母女二人? 王氏不甘的合上眼。 刘妈妈试探道:“太太,先用些粥再继续歇息可好?” 适时,隔壁厢房传来的婴儿啼哭声犹为刺耳,王氏烦躁的睁开眼,冷冷道:“刘妈妈,掐死她,不要再让我听到她的声音。” 刘妈妈大惊,“太太,那……那是您亲生的……” “掐死她!快去!” 王氏骤然狂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自己坐起来,红着眼睛红着眼睛将榻的物什全部扔出来,吓得屋内众人纷纷跪下。 刘妈妈更是进退两难。 王氏盯着她,道:“好,我使唤不动你们了,那我自己去。 刘妈妈和几个安立即跪着哭着抱住她的腿,“太太,您的身子要紧啊。” “我数到三,若还不放开我,今晚就叫牙婆子来都捆出去卖了。” 屋内动静大,屋外候着的都听见了,也跟着跪下,念娣抖若筛糠。 自从知道太太生了个女儿后,一颗心始终悬着,在此刻终于死了。 她好后悔。 却不知道自己能后悔什么。 进太太院子里当差,是她一心一意努力争来的,是证明她有本事,她不后悔。 说出蓝袍道士和石榴之间的缘分,是个事实,临近人家都知道,她不敢撒谎蒙骗太太,她没法后悔。 太太现在连亲生的女儿都想掐死……那五妹妹和自己呢? “在闹什么?还不扶你们太太回去躺着?” 朱重德沉着一张脸进来,武将身上的肃杀威压尽数放出,换做平日,刘妈妈几人恨不得缩地三尺,现在却像看到佛祖菩萨一般。 “老爷,您劝劝太太吧!” 正屋这么一闹,没一会儿整个东院都知道太太不待见七姑娘了。 石榴和阿大住的屋原是小厨房的小库房改做的,置放两张床后更显逼仄狭小,石榴双手抱膝窝在墙角,整个人浸在黑暗中。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 虽然早在心里做了千千万万遍准备,但没想到王氏这么疯狂,连亲生女儿都要掐死,自己怕不是要被剁成肉酱。 人最怕是给了希望又失望。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 王氏是这样,自己也是。 自己原本就是死了又生,更知道活着有多好,现在叫她再去死一会,当真舍不得…… 冷静,逼迫自己冷静。 一定会有办法的。 今夜阿大被她娘叫了去,不知回不回来睡觉,因此石榴没有锁房门,只是掩上了。 有人进来时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等她反应过来,那冰凉的剑尖已经抵在她的喉口,犹如黑夜中盘缠在她身上吐着危险的信子。 “你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石榴出声的同时凌镜的剑也动了。 凌镜以为是万骷楼的人追到了这,没想到是个女人,闻声立时收剑,但仍能感觉到剑尖划过那人的皮肤。 又吹燃火折子一看,不过是个面生的丫头,腹后部传来的灼烧痛感叫嚣着要上药处理,凌镜迅速一掌劈在她的后颈处,人便靠着墙晕过去了。 可怜石榴被突如其来的火光亮瞎了眼,还没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就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了。 打晕、锁门、上药、离开,一气呵成,前后不到过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小库房内又恢复了安静。 仿佛不曾发生过。 石榴第二天一大早是被冷醒的,都还没到当值时辰。 若不是有脖子上的伤痕,都要以为昨天自个儿是做了梦。 只记得那人戴了个黑红色的面具,连上面的花纹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晕过去了,难道是什么江洋大 9. 第 9 章 [] 自王氏生产后,大房和二房之间微妙的平衡关系彻底被打破。 大房近日在府中已经处于半隐状态。 大房男主人朱重德护送太子齐明俶南下赈灾;女主人王氏生产后萎靡不振;长子朱书濯夫妇外放中州三年未归;二子朱书杰成日只知纨绔耍乐,长女朱释颜虽贵为宫妃,但生公主身子受损,再无生育机缘,在后宫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老国公因着倒春寒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挺过来,在鬼门关打转了近一个月,前几日才转圜生机,还因着这事齐释姝的洗三都没能办。 齐释姝便是王氏所生的二女,名字是朱重德南下前就取好的,“姝”字意为“美好”。 在家中行七,下人们都叫她七姑娘。 二房崛起,掌家权也彻底握在卢氏手中。 府中下人也分为三派。 中立派装聋作哑两方不得罪,二房派抖落起来后处处要压比大房派一头,大房派则抱团取暖。 王卢二妯娌不和已久。 卢氏虽出身公主府,其父卢冠山挂的不过是个五品的闲职,并无实权,其母寿和公主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但卢氏似母,自诩身上有着天家血脉,自觉得比他人高贵。 王氏出身琅琊王氏,几百年的世家贵族,朝代更迭却始终屹立,底蕴比皇家还深厚,作为嫡女,王氏的贵气浑然天成,在京都又颇有佳名。 王氏出阁时一百二十八抬压得实实的嫁妆,当真是十里红妆,远不是卢家能比的。 当时就算是卖了整个卢家也没那么多,卢氏出嫁时虽凑了一百零八抬嫁妆,但多半是虚抬,明眼人一看便知。 有这么个长嫂在前压着,卢氏这些年处处憋闷着。 如今一朝得权,便处处要与王氏管家时相比。 王氏宽厚,卢氏就更宽厚,头一件事就是给庄上的佃户们减租半成,接着又提了府里下人们的月钱,石榴是三等的例,月钱原是一百个钱,现今是一百二十个钱了。 王氏重规矩,卢氏就更苛刻,比如一日三餐,按时定量,超时了就没饭吃。 每个主子也都有定例,因此东院的小厨房就被裁了,并回大厨房去,统一由大厨房安排。 大厨房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前头是各个灶间,后头住人。 如今大厨房的管事换成了孙妈妈,她是卢氏的心腹之一,女儿云萍抬了姨娘,算这府里的半个主子了。 米婆子早年在大厨房时就跟孙妈妈不和,又是大房的人,连带着石榴几人一起受排挤,被安排做粗使们的饭菜,几人住的屋子也最次的。 许是患难见真情,米婆子还认了石榴做干女儿,休沐时正经的在米家摆过两桌酒的,石阿嬷也乐见其成。 石榴原以为自己要被王氏如何如何处置,结果王氏成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现在到大厨房当差也好,不在王氏跟前晃悠,省得她哪日记起自己这位“送子娘娘”并不灵验。 米婆子好歹是王氏陪嫁,早些年在大厨房虽不是最受捧的,到底是自己能有一口好灶的体面,现在守着一口老破旧的灶间,给粗使的造饭吃,米婆子怎肯受此折辱? 开始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直接罢手,全权交给石榴,自己成日在各个灶间游荡添堵找事儿。 孙妈妈气不过时常与她拌嘴,米婆子要的就是这样,借着吵嘴将受的气撒出去,米婆子嘴巴利面皮厚,而孙妈妈还要端着自己大管事的派头,十回有八回里是米婆子胜。 二房虽然得了势,到底也不敢太得罪大房,毕竟朱重德是实打实兵权在手,再则王氏背后可是王家。 因着洗三没办,卢氏卯着两股劲儿,势必要大办一场满月宴,要叫往日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家都来瞧瞧,如今国公府的当家女主人是谁。 就连她嫁妆里最名贵的那扇小叶紫檀屏风都拿了出来摆,就连昨日匆匆归家的朱重德都惊讶了。 趁王氏精神头好时还同他夸了卢氏一句。 “没想到老二媳妇也是个理家好手,你操劳这些年,也能好好歇歇了。” 这一月来,王氏喝的药里头添了味安神药,还是朱重德嘱咐的,她每日里多是睡着,就算是醒着也如提线木偶般,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听了朱重德这一句话,王氏竟主动勾起一抹冷笑。 这府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刘妈妈成日在她耳边念叨,想激起她争权的心思,不想再叫自己堕落。 理家是一把好手? 就府里银两支出这块而言,如此下去,不出三月,公中的银子定周转不过来。 为了得一句宽厚好名声,减了租子提了月钱,这会子南边受灾,卢氏这些动作倒是得了些好名声。 但图一时名,不计长远,毕竟升容易,再减就难了。 显国公府发家不过才三代,祖辈是积累了些财富,但这花销大,公中多靠田地和铺子,并无其他能来银子多的门路。 这些年她管家,公中的账是自己填了些,平了又平,才勉强维持。 她曾想着开源节流,节流倒是做了,开源没能成功。 一是老国公不允,认为做商贾之事乃是与民争利,二是自己无子嗣,这爵位日后未必真能落到大房身上,公中能维持即可,来日若分了家,丈夫手上有有些门路,自己又有嫁妆傍身,不会委屈了子孙就是了。 左右这些事现在与自己无关了,王氏不过一想,便又睡了过去。 五月初七,显国公府大房嫡次女办满月宴,遍邀京都名门。 大厨房五更天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今日来客多,下人们怕是吃完早饭后要到晚上才有空吃饭。 今天石榴预备安排猪血粥和肉夹馍,每人两个,还能留一个中午垫巴肚子。 按照府里的规矩,粗使下人们是隔天吃一顿肉,朝食一般是粥和饼子。 今日办宴,昨日便宰好了新鲜的猪羊鸡鸭,石榴把不要的下水都拿回来,昨晚用自己配的大料卤了一晚上。 晨起起锅时相邻几个灶房的都被香味儿引过来了,大厨房里的粗使下人们更是早早就围在那里,伸长脖子等着吃朝食。 “石榴姐姐今日不知做的什么,勾得我肚里的馋虫一直在打架,说是炖了一晚上呢,阿大昨晚一直守着。” “说是些猪肝猪肠和鸡杂碎,主子们不要,妈妈们不稀罕,石榴姐姐捡回来的做给咱们吃的,算是肉菜了,石榴姐姐真好,自从她包了咱们的三餐,我都不羡慕二等的姐姐们了。” 丫头和小子们围在门口叽叽喳喳说着话,阿大提了两桶粥出来搁在门口,架起平日里分餐食用的桌子,旁边挨得近的小丫鬟们上前搭手,余下的早就乖乖排好了长队。 府里的粗使约有两百人,石榴早早就安几个粗使婆子和面烙馍,又叮嘱她们一边烙一边将馍从中间划开,一起摞到筐子中。 几个婆子初初时是不服她一个小丫头管 10. 第 10 章 [] 朱释姝如今已经长开了许多,五官渐显,特别是那双漂亮丹凤眼,与故去的老国公夫人极相似。 朱重德觉得小女儿五官轮廓与自己有六分像,粉粉嫩嫩软软糯糯的一团,眉间还有一点红,真真如年画中的娃娃。 他坐在榻边抱着小女儿,眸中爱意都要溢出来了,糙汉柔情尽显,一颗心化成一滩水。 献宝似的往王氏身前靠了靠,王氏将脸偏向里榻,直接闭上眼,不想看这父女二人。 “秋蝉,你看看,她长得多像我。” 自朱重德从南边回来后,只要有空就往东院来看小女儿,他知道妻子心中的疙瘩,所以每日都把女儿抱过来。 起初,王氏还会将两人一起轰出去,朱重德就赖着不走,抱着女儿逗趣,朱释姝乖巧,只肚子饿时会哼哼两下,十分省心。 几天下来,王氏虽面上仍强撑着不去看,心里跟猫挠痒似的,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自个儿想了一个月,又有丈夫这几日来的软言开解,倒慢慢想开了些,不再轴着钻牛角尖。 说来,这生男生女,都看机缘。 门帘一动,就看到笑靥盈盈的夏安急忙忙提着裙子小跑进来,极敷衍的朝朱重德福了福身,道:“太太,宫里来人传话,说是圣旨要来,这会子仪程怕是出宫门了,老太爷和二太太都遣人来请太太,安排接旨章程。” 当家又如何? 这大事还不是要请她们太太出面,一想到方才二房那边来的人恭恭敬敬的对自己,夏安就觉得舒坦极了,这一月受的窝囊气顿时一扫而空。 一听是宫里来圣旨,朱重德与王氏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宫里的大女儿。 王氏萎靡至今,除了自己生女绝望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女儿生了位公主还伤了身子。 自己这把年纪,此生也就罢了,可颜儿正值好年华,从此却要在那深宫熬一辈子了。 “春安,快,快叫梳头娘子来,梳大妆,刘妈妈,吩咐下去……” 东院先是乱了一小会儿,随着王氏一项项命令安排下去,整个显国公府便有条不紊的准备起来。 同一时间,昭和宫众人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朱释颜着一身水绯红密织金海棠锦缎宫裙,头戴赤金累丝并蒂海棠花步摇,形丰盈,面庞圆润,散发着母性光辉,抱着小公主跪在最前面。 宣旨的小黄门声音高昂洪亮,在昭和宫内荡出回音。 “……应天顺时,兹受明命,昭和宫喜嫔朱氏名门媛女,美德娴良,持躬淑慎……” “……又育皇三女永嘉公主有功,朕承慈谕,兹册封喜嫔朱氏为二品惠妃,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此。” “臣妾叩谢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释颜难掩心中惊讶,许是孕后傻三年,一时愣在原地,还是一旁的百灵提醒才回神谢恩。 怎么就晋了惠妃? 皇上在后宫位份上素来不大方。 本朝后宫中能称为娘娘的只有中宫皇后、贵妃、贤淑德良惠四妃和平安喜乐吉祥如意八嫔。 朱释颜进宫六年,晋封喜嫔,已经很扎眼了。 自己并非皇上最心仪之人,母族虽贵但非显赫之流,虽妊娠有功但所生非皇子,产育时伤身,皇上已经封过厚赏,还在洗三日就给女儿册了封号永嘉,恩宠足盛矣。 朱释颜一时猜度不准皇上的用意。 皇后萧氏亦如此。 萧嬷嬷一语点醒梦中人,“娘娘贵为中宫,太子又稳为皇储,不过是小小一妃位,还是个生不出儿子的,惠妃之父虽手握西大营,到底没有嫡子继承,娘娘不若交好惠妃,她难产之事,倒有淑妃的手笔。” 萧皇后今年已经三十有七,每日养尊处优也无法抵挡岁月的侵蚀,眼角的细纹便是最好的证据。 “嬷嬷言之有理,是本宫魔障了,本宫与皇上少年夫妻,说是最了解圣心也不为过,皇上实在反常,太后命里暗里压着,想要给陈淑妃一个贵妃之位,这十年了都没从皇上手里拿到,一起从潜邸出来的几个,还在美人位上蹉跎多年,朱氏,升得实在快。” 萧嬷嬷不以为然,只要萧家在,太子在,任凭她是什么妃都无所谓,“且有人急的,娘娘只管调教太子妃,再多添几个皇孙才是要紧事。”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小宫女来报,太后遣人请皇上到慈宁宫用晚膳,不多会儿,皇上黑着脸从慈宁宫走了。 都说五月苋,正当时;六月苋,当鸡蛋;七月苋,金不换。 石家的院子墙角种着一茬苋菜,是早年石阿嬷带石榴到通县看望明娘子时路上看到的,这时代人们还把它当野菜,石榴移了一些回来种着。 夕阳打在红绿红绿的苋菜上,镀了一层金色,石榴一溜掐了,打算今晚做个皮蛋瘦肉苋菜汤。 明天石榴休沐,今天府里办宴会,下人们的晚膳就是吃剩菜,不需要开火做饭,石榴早早忙完手里的活计,同孙妈妈告了一声,就赶紧家来了。 石阿嬷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踩着最后的余晖进了院子,石榴正在洗菜,赶忙过来帮忙。 石阿嬷惊喜道:“五姐儿怎么回来了?” “明日休沐,今晚昨晚无甚大事,记挂着阿嬷说酱料用完了,就赶紧家来了。” 祖孙二人将东西一起提到厨房,石榴又扶着石阿嬷坐下,给她倒了杯水,才道:“阿嬷,若是累,便再请个人吧?” 石记的煎饼果子如今在京都市井中已经颇有名气,石阿嬷并谢娘子两人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石阿嬷给人做了十几年的奴婢,这会子做起了自己的主,还雇了人,自己当老板,尝到了自由的甜头,每天累,但是开心。 只见她笑呵呵道:“正想同你说这事,谢娘子家的小子如今十岁了,来铺子里帮过几次忙,烙起饼来不比你的差,我觉着是个有天分的,想一并雇了他来,可行?” 石榴记得谢家那小子,叫谢十,是个机灵的,当即笑道:“阿嬷做主便好。” 石阿嬷拍拍她的手,满怀欣慰的道:“待阿嬷攒够银子了,便赎你出来,到时给你相个好人家,铺子一半的利就给你做嫁妆。” 祖孙二人亲热了一会 11. 第 11 章 [] 石大器梦到五姐姐给自己做了一碗酸汤面,就摆在眼前,可怎么都够不到,着急的往前扑。 噗通一声。 直接向前栽了下去。 额头和木板来了个亲密接触,一阵痛感袭来,石大器迷迷糊糊睁开眼。 发现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檀红色的木门处挂着一把把斑驳生锈的铜锁,发霉的墙壁上挂着盏蜡烛灯,木质地板散发出的枯木腐朽酸臭味儿钻入鼻腔中,有些呛人。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 “咳咳咳……” 石大器咳了几声脑袋彻底清醒了。 这才想起今日发生了什么。 风文杰一直看不惯平时不怎么用功却屡得老秀才夸奖的石大器。 今日老秀才在堂上考字,石大器又得了头名,风文杰威胁小六指,将石大器约到平时学生们打架的偏僻小巷子里,想要揍他一顿出出气。 小六指平时虽与石大器交好,但不敢得罪风文杰,六指娘子在家再三交代过,要讨好风文杰。 因为他爹是外院的管家。 小六指只能依言照做。 石大器依约而来,三人正僵持时,被人药晕了,之后就到了这里。 五姐姐时常告诉他,若是在外头遇到拍花子,身边又没有能求救的,遇到下药的,就屏住呼吸,遇到打晕的,那就不要反抗迅速装晕。 那些人虽趁他们不注意,用帕子捂住了他们的口鼻,石大器反应得也快,速屏住呼吸,只吸入了一点。 但眼下状况好像不太妙。 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人用拇指粗的黄麻绳捆了起来,嘴里还塞了一团棉花。 石大器艰难的蠕动着身躯,想要盘坐起来,扭过头不欲与这令人作呕的地板接触,才注意到旁边还捆着四个人,而且还在昏迷着。 其中两个赫然是他的同窗风文杰和小六指,另外两个就不认得了。 石大器好不容易坐起来,挣扎下了一下,试图挣脱捆绳,并没有用。 正欲再用蛮力,两道交谈声传来,紧接着是几条人影,映射在墙上。 石大器立即靠到墙边,挨着风文杰,继续装晕。 “哈哈哈哈,这回总算能交差了,这几个小子都不错,白白嫩嫩的,想来主子会喜欢的。” “赏赐肯定少不了,听说春香楼来了几个新姐儿,吹拉弹唱都是好手,办完这趟差虎哥带兄弟们去见见世面呗。” “好说!好说!兄弟们都辛苦了,待事了,我黑虎请兄弟们吃酒去!” 石大器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扛着,七拐八弯的走了好久,但一直不敢睁开眼,怕被发现。 直到自己被装进棺材里,又有人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了好一会儿,最后还盖上一层布。 待外面的人拉起棺材板后,他才敢睁眼。 “虎哥,棺材要不要钉上,稳妥些。” “不必,用绳子捆两圈就行了,捆松些,别真把人憋死了,蒙汗药下了十足十的,不过是几个半大的孩子,三天三夜都醒不来。” 石大器在棺材里揉着手腕,棺材里漆黑一片,不看也知道起皮了,脑袋还有些晕晕的。 他不敢动作太大,怕被外面的人贩子发现,同时也在思考,如果自己掀开棺材逃跑有多大的可能。 马车徐徐动了起来,并没有多颠簸,想来路很平稳。 老秀才做学问虽然迂腐,但有时候也让人喜欢得紧。 比如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某天兴起,找他在镖局做事的侄子雇了两个兄弟,护送他们师生十人,溜了京都一圈。 京都中凡是能去的,他们都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了。 天子脚下,石大器最大的感受就是路面平整,就算是流民乞儿集聚的棚户区,路也是好好的。 不过只要出了京都城门,路面就开始变得破烂。 他断定,此时自己还在京都中。 夹子巷丢了三个孩子这样的事砸到偌大的京都里都不见一声响。 京都府衙的几个小吏更是懒懒散散的,不过是几个下人的孩子丢了,若不是看在他们是显国公府的人,给几分面子,否则大晚上的未必肯接案。 风管家跟着二老爷,知道这些小吏牙差比小鬼难缠,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摸出身上的所有的银两,掂掂数目,笑着上前, “说来也有缘分,几日前府里摆酒,我随我家老爷有幸同府尹大人吃过两杯酒,都说府尹大人治下有方,小弟今儿算是见识到了,几位爷这大晚上还恪守公堂,怕是要晚膳都未来得及用,不好叫爷们饿着肚子办差,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坐在太师椅上的大耳小吏早在听到风管家说府尹大人时就变了张带笑的脸,心知这位主是主子跟前得用的,人家又拿了银两开路,不敢再怠慢。 石榴扶着腿脚发软的石阿嬷倚靠在柱子边上,见识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小吏还在剔牙,明显一副刚吃饱的样子,上一秒还拿鼻孔看人,下一秒就笑成太阳花一起称兄道弟了。 “老弟大善,我等办了一天差了,正想歇会,不过有案来报,乃是我等指责,老弟尽管放心,我这就安排人下去找,老弟将几个孩子在哪丢的以及样貌特征细细讲来,也好去查。” 石阿嬷着急,突然间头也不晕了腿脚也利索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一个牙差的衣袖,跪下哀求道:“大人,大人救救我的孙儿,他……” 六指娘子也不甘示弱,也抓住一个牙差开始嚎哭。 府衙大堂登时乱作一团。 这时代没有监控也没有高科技,被拍花子拐去的孩子都很难再找到。 石榴也着急,石小弟和自己感情最好,她穿过来这些年,早把他当亲弟弟了。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也上前去,朝着大耳小吏和风管家福了一礼,“大人,小女会几笔画,比对着画像来找,官爷们也可省事些,可否找几块碳和几张纸来。” 风管家赞赏的看了她一眼,大耳小吏也才注意到还有个丫头在后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抚摸着下巴那簇短须,故作高深的点头道:“如此更好,你且画来。” 被六指娘子抓住的那个牙差不厌其烦,这会子有个借口能摆脱求之不得,急忙道:“大人,小的去准备。” 石阿嬷倒是知道,五姐儿平时在灶间无聊时喜欢拿着烧火棍在地上涂涂画画,眼中也燃起希望,“五姐儿,你多画两张,咱们去贴寻人告示。” 牙差去而复返,很快就拿来了碳和纸。 石榴卷起衣袖,把木炭磨成条状,铺开纸就做起画来。 这会子体验到技多不压身了,石榴由衷的感谢她的老母亲。 因为想把她培养一个画家,所以六岁开始就送她去学画画。 石小弟的音容笑貌早就刻在她的脑海中,这会子没有炭笔和铅笔,木炭也能凑合用。 石榴右手拿着碳,快速游走在白纸上,不一会儿,一个人的轮廓就展现出来了,她作画专注,一会儿的功夫,石小弟的素描画像就完成了。 堂内众人早已围拢在一块,六指娘子指着画“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活像见鬼似的。 她就看到石家丫头这里涂涂那里擦擦,就画出个人来了,好似喝水那般简单,更要紧的是这画同她弟弟真人有七八分像。 石阿嬷拿起石小弟的画像顿时落下泪来,她们石家盼了好 12. 第 12 章 []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石阿嬷就打发石榴进府找她爹娘告假回来找儿子,自己则急忙忙往府衙去了。 昨晚她们在府衙守到宵禁也没有消息传来,只得先回了家。 京都西城门,要出城的百姓已经站成了一条长龙,或挑着担,或背着箩筐,或赶着牛车驴车驮着货物,一旁还有卖早食的摊子,炊烟袅袅,人吵畜鸣,一时间竟如在闹市般。 最打眼的是前头的拉着五口棺材的五辆马拉板车,马拉板车前面竖着两根杆子,各挂着两盏四角灯笼,上面打着“义庄”二字。 “让让,都让让,靠边站。” 城门的守卫长领着一队身着统一黑色铠甲、约摸百来人的队伍自人群中过,守卫们皆是精神抖擞,气宇轩昂,训练有素,百姓们急忙退到一旁,待他们过去后又聚拢到中间。 守卫们在换防,队伍后头的人不停地伸长脖子往前看,队伍前头的则在交谈着什么。 “今日城门守卫怎么多起来了,近日京都可是不太平?” “嘶,倒也没听说什么大事,左不过就是那些个偷鸡摸狗拍花子等老生长谈的事了。” “那真是奇了。” 只有义庄队伍前头站着的瘦弱男子眼神闪了几下,与他身旁站着的左脸上有刀疤的大块头迅速交换了下眼神。 后者点点头。 瘦弱男子笑着上前同守卫长寒暄,宽大的衣袖正好遮掩住了他向守卫长手里塞荷包的动作。 “屈统领,今儿怎么劳驾您亲自来?” 屈统领捏了捏手中轻飘飘的荷包,心领神会道:“昨日丢了几个小孩,衙门属官亲自吩咐下来,屈某自不敢懈怠,你们义庄今天不清闲啊?这是又送到城外的青山观去超度?” “呵呵,每日左右不过这些琐事,比不得您能者辛劳,不过拍花子这种事是常有,这回能惊动大人,看来丢的孩子还有些来头。” 屈统领摆摆手,“不过是几个下人的孩子,屈某在其位担其责罢了,叫你们的人手都让来认认,这有几幅画像,你们成日在京都中行走,可曾见过这几人没。” 瘦弱男子躬身应是,朝后面的人招招手,一起围在屈统领处。 后面交谈的百姓闻言立即改了话题。 “呦,青山观的道长们真真是大善人,二十年来一直给义庄做法事,听说是分文不取呢。” “可不是,前几个月我远房的表姨家的二表姐的夫家老太太过身,要请青山观的道长们做法事,请都请不来,说是京都内外多少人家都等着呢。” “正要说呢,许多年前鄙人有幸见过远山道长,他老人家当真是仙风道骨,都说他有一百二十余岁了,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当真是仙人啊。” 棺材里的石大器十分佩服自己,昨夜在龙潭虎穴中仍能安睡,一直到今早马拉板车又动起来了时才醒来。 他那口棺材在中间位置,又仔细贴着棺材壁听外头的动静,自然将前后两波人的对话都听了去,弄清了当下的处境。 自己此时是躺在京都义庄的棺材中,要运往城外的青山观超渡。 昨晚没睡前,他一直在想象练习破棺而出,怀里的两颗麦芽糖也是留到今早才吃,补充体力。 五姐姐说过,要抓住一切机会!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石小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开棺材板,灵活的起身钻出,双手撑着棺材跳出来。 “救命啊!他们是拍花子!棺材里都是活人!” 他一接触到空气,一边扯开嗓子大叫一边跑,大早上的人们本来都昏昏沉沉的,还以为诈尸了,顿时乱作一堆,却也有胆大的不怕直往前凑。 “诈尸……” “鬼啊!!!” 石大器眼睛也没闲着,迅速在人群中锁定目标,当他看到不远处有三个背着书箱一身青衣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后,想也不想就几步跑过去,死死抱住其中两人的大腿。 “几位状元哥哥,救救我,他们是坏人,是坏人!棺材里的都是跟我一样被迷晕的孩子。” 石大器不停重复着,“救救我。” 其中一个书生被他漆白的脸吓了一跳,另外两个倒是听到他前头的喊声了,扶他起身,石大器却不愿,死死的抱住他们的大腿。 此时天也大亮了,人群多数人都反应过来了,有好事者早就围到三个书生跟前了,有大胆的还去摸了一把石大器,兴奋道:“是活的,是热的!活的活的,我就说嘛,青天白日哪来的鬼。” 义庄的人明显愣了一下,刀疤男最先反应过来了,想上前去抓人,石小弟像条泥鳅一般溜走了。 城门此时炸开了锅。 话说石榴进府去找爹娘,却听到了一件大事。 昨日傍晚,宫里来了旨,封了朱重德为归宁侯,王氏为二品诰命夫人,听说宫里的娘娘还封了妃。 宛如天上掉下馅饼,整个国公府都被砸的晕乎乎的。 定都的人家也都惊愕不已,一门双爵位,还是公爵和侯爵,这天大的荣耀古往今来也没有多少。 当今圣上又是个克谨的明君,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对官位位份都不是个大方的,突然如此做派,没人能猜透用意。 也没听说朱重德或者显国公府近日有何利于社稷的大功,况朱家那位生的还是公主,又再不能生了…… 不过石家人现在没空关心主子们的事儿了,家里的命根子丢了。 石榴娘惊闻噩耗,晕得比石阿嬷还快,直接背过气去了,石榴给她掐了好久的人中才醒过来。 石榴爹一个憨厚的大男人也泪如雨下,四肢发软。 最后还是石榴一一帮他们去告假,三人互相搀扶着出府回家。 等众人围坐在府衙时,一轮骄阳已初显。 几家人以风管家为首,他拿着二老爷的拜帖,那位大耳小吏仍尊他一起坐在主位。 风娘子、六指娘子、石阿嬷、石榴娘四人抱在一起哭,其他男人则拿着石榴昨日画的画像出去找。 石榴在心中祈祷。 老天保佑,各路神仙土地显显灵,信女以后一定多做好事,积德行善。 不多会儿,一牙差纵马奔来。 “大人,大人,有消息了,西城门处发现了昨日遗失的孩子。” 大耳小吏和风管家同时站起,脸上无不是惊喜之色,两人各自牵了一匹马就往西城门去。 四个女人也不哭了,一窝蜂钻到风娘子家的马车中,普通人家的马车狭小,进四个人已经是极限,石榴也不想进去听她们哭,干脆带着帷帽同车夫坐在前面。 同时,众人正簇拥着三个书生和一个脸漆白白的男孩自闹市而过,往府衙方向而来,左右两边还跟着带刀守卫,后面还有守卫拉着几辆马拉板车,押着几个嫌疑犯人。 “这不是义庄的瘦猴么?怎么跟拍花子扯上关系了?” 13. 第 13 章 [] 热闹总是来得快散得更快。 轰轰烈烈的西城门诈尸案随着衙门的拍板定案而销声匿迹。 自那日府衙受理后,立即就着了人手去调查,第三天就水落石出了。 原是京都义庄出了个内鬼,跟一伙拍花子里应外合。 内鬼借义庄运棺材的便利将拐来的孩子运出城外,城外的拍花子则等到人少之处再进行抢劫,想着不过是抢几口棺材,也不会有人在意。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石大器能来这么一下。 府衙的人根据义庄内鬼提供的供词在城外某处村落抓到了那火拍花子,押着一干人等游街示众。 百姓们那是口水臭鸡蛋烂菜叶一块上,六指娘子更是别出心裁,提了一桶大粪当街泼,那场面,简直不堪回首。 犯人们被押入大牢后,夹子巷和后头葫芦巷的人家齐齐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再随便让自家孩子到外头玩,以至于最近几条巷子安静得可怕。 最后府衙立时也判了,由于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这伙人又是初犯,判了个流放三千里,并没有处死。 而那天运棺材的瘦猴和黑虎等人对此一概不知,乃是无辜受牵连,当时就放出来了。 对此,石榴和石大器保持沉默。 石大器将自己那天被拐的事毫无保留的告诉了石榴。 包括他醒来后听到的对话。 那个黑虎,明显就是受人指使,有目的的拐人,就是不知道他们口中主子,到底是哪方神圣了。 这件事,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石榴在一次感叹,这个时代活在最底层有多么无力,更坚定了想要往上爬的信念。 石榴在完事后第二天就回府当差了,而她那对向来唯唯诺诺的父母破天慌的告了一个月的假。 每天陪着石大器上下学,跟长在石大器身上一样,石大器不受其扰。 而石榴这边则忙翻了天。 石大器失踪那日,府里却喜事连连,先是朱重德封侯,后又是朱家女封妃,彼时她没有时间去打听,后来回府了才有空问详细。 不过也不用她开口,米婆子恨不能一天说千百遍。 这不,又来了。 “圣人说啊,我们老爷忠心耿耿多年,于江山社稷有功,这回护送太子爷南下赈灾,南边灾情已无碍,于黎民百姓有功,又舍命护着太子爷,要紧的是还不邀功,若不是太子爷主动报上,还不知这功劳呢。” 米婆子与有荣焉,脸上容光焕发,再不是前阵子那般横眉竖眼挑刺的怨妇。 米婆子四处望了望,压低声音在石榴耳边说道:“这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可不就是大功劳了,照我说,别说封侯,再封个国公都使得。” 石榴笑道:“干娘说的是,咱们老爷自是最好的,又敬爱咱们太太,说起太太,干娘觉得太太现在可大安了?” 三日前朱重德携王氏进宫谢恩,回来后人就正常起来了,又变回了那个高贵端庄的朱大太太。 现在应当叫归宁侯夫人了。 米婆子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不确定道:“想来是好的七七八八了,不过太太没把管家权拿回来,确实不像她的作风。” 东院里,刘妈妈也正劝着呢。 “太太如今大安了,那管家的对牌是不是也该拿回来了?” 王氏捧着一卷书懒洋洋的侧躺在贵妃榻上,听着秋安给她念这两日府外递过来的拜帖、请帖。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们且看着,这样当家,日后且有得乱。” 卢氏当家已经一年有余,最开始还遵循一些王氏管家时的旧例,不过卢氏处处要与她比,这一年下来改得七七八八了。 就说人员变动,要紧的差事上全都换成了她从公主府带来的陪房,一概不问才能,任人唯亲。 初初时看来倒是主仆上下拧成一团,可这时间一久了,弊端就慢慢显露出来了。 高门大户的奴仆间的关系错综复杂。 有几家人在那位置干了几代人了,差事做得好不说,都是忠于府里的,而不是论哪个主子。 卢氏倒好,来个釜底抽薪,将这些个人家换了下来,可不彻底得罪了人家,主子虽然是主子,但是下头的人若是狠起来咬你一口,不掉肉也得掉层皮。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的道理都不知道,还为了与她比厚待的名声,又是提了下人月例又是减租的,但凡有点脑子的当家主母都不会这般随意。 想想也是,卢氏的公主娘出嫁前在宫里没人教她这些,出嫁后嫁的是卢家幼子,管家这事轮不到她,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又能教卢氏些什么? 想到这,王氏勾起嘴角笑了笑,也好,自己累了这么些年,终于是有时间停下来享受了,且让她们折腾去吧,不要碍着自己就成。 她经历了这么多些,现在是看开了,左右这国公府的爵位最后轮不到他们大房,现在大房也是侯爵了,到时给濯儿请封世子就不是什么难事,待她去后,颜儿和小公主也有个侯府来依靠。 前有丈夫的陪伴软语,后又有进宫时大女儿的开解,再就是皇上那道不知用意的密旨,王氏不好也好了。 对着小女儿一改从前,时时过问,不过刘妈妈比对着太太对大姑娘的样子还是能看出点不一样。 太太心里的芥蒂还未完全消去。 “適此榴月榴花盛开之际……兹定於建彰三十六年五月十五日……此佳时良辰,诚邀诸位蒞临四时园共赏美景,万望晤面……” 秋安读着读着,声音渐小,最后还停顿了下,不敢肯定的读道:“林溪居士寿贞拜请……” 王氏翻书的手一顿,秋安默契的将贴子递给她看,王氏拿过贴子一目十行,看到最后落款人时怔住了。 林溪居士,寿贞。 寿贞长公主是位传奇女子。 且谁都知道,当今皇上最信任最敬爱的人是其胞姐寿贞长公主。 其母佑安圣母皇太后是先帝在潜邸时的侧妃,生下寿贞长公主十年后才又有了当今皇上,她并不大受宠,但却能母凭女贵,在后宫稳坐一方。 据说寿贞长公主三岁时就能吟诗作赋,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无一不精通,先帝在位时很宠爱这位头生的女儿。 寿贞长公主十七岁时远嫁鞑靼和亲,也不知道远在异国他乡的长公主怎么做到的,鞑靼王庭上下对她尊敬有加,又深受鞑靼民众喜爱。 与继子相处和睦,辅佐继子稳坐王庭后再次返回大齐,自号林溪居士,从此深居简出。 四时园的大门自十年前合上后,再未对外开过。 14. 第 14 章 [] 东院到处飘着酸菜鱼的味道,路过东院的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嗅几口,“这也太香了!” 王氏和朱重德两个人干完整整一盆酸菜鱼,出了一身汗,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正在呼吸,通透极了。 “这又是那个做麻婆豆腐的丫头钻研出来的吃法?叫……叫石榴?” 王氏的笑容在听到石榴的名字后就淡了些,她亦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迁怒,将失望后的痛苦强行撒到这个小丫头身上,可就是控制不住。 一想到生了女儿后府里府外那些人嘲笑自己,心头不由得憋闷。 朱重德没注意,他还在回味方才美味的酸菜鱼,同时又在想,该怎么跟那个丫头提菜方的事。 上回那个麻婆豆腐自己便动了心思,这回又来个酸菜鱼,还有前阵子再府里疯传的肉夹馍,都是这丫头的手笔。 不过方子是金贵物件儿,有些人宁死不外露,像普通人家嫁女,若是能陪嫁一两张方子,甭管是什么,都是能用来传家的。 何况这两道菜,真真是好吃极了。 虽说对方是家奴,听说这些都是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若是自己直接要也使得,但自己是堂堂一品大员,以权势压迫家奴夺方,要是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小小年纪在厨艺上就有此天赋,当真是老天喂饭吃。 西大营有许多都是家境不错的子弟,营中一日三餐都要求讲究些,每年的军需都是令人头疼的问题,户部的老头每每看到他就要绕道走。 王氏看着丈夫频频皱眉,问道:“老爷可是在为公务烦忧?” 王氏这么一问,朱重德索性将心中所想如实道来。 “我当是何事,老爷想左了,方子固然珍贵,那也要看跟什么比,况这又不是为自个儿谋私,老爷交与我就是,夏安,去叫石榴来。” 这还是王氏生产后第一次叫自己,石榴有些忐忑,到了正房后规规矩矩的朝上首的夫妻二人行了个礼。 “石榴,听说你有个弟弟已经赎了身在外头跟秀才念书?” 石榴心头一跳,脑中过了几种猜测,嘴上依旧老老实实答话。 “回太太的话,舍弟确实已经赎了身,在葫芦巷一个老秀才处念书。” 王氏点点头,前几天西城门诈尸案她也有所耳闻,被拐的五个孩子有三个都是府后夹子巷的家生子。 “既如此,我举荐他到曹御史家的族学念书如何?” 曹御史出身寒门,一生清正廉洁,告老后又在曹家族学做教书先生,广受寒门书生爱戴,名声极好。 而曹家族学收学生不看门第身份,只看人品才学,或是有人推荐也可,现下都有书院的规模了。 石榴惊了,这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她和石阿嬷也曾寻摸过许多书院和私塾,一听石大器是奴才秧子出身,绝大多数都将她们拒之门外了。 就算是有愿意收的私塾,束脩也贵的离谱,她让石阿嬷开铺子卖煎饼果子,也是想多挣点钱供石大器读书。 在这个时代,读书真的是改变阶级的唯一出路了。 尽管很难,但总是有机会。 她不想做一辈子奴才。 所以望弟成龙。 曹家族学,正是那三个救了石大器的书生念书的地方。 听说里面治学严谨,能学到真东西,有幸者还能得到曹御史的指点。 曹御史虽出身寒门,但可是当年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学问更是扎实,与当代大儒元仲还是知交好友。 石榴已经顾不上尊卑问题,惊讶的抬头直视二人,“太太……这……” 王氏看她这反应便知道了这步棋走对了,笑道:“倒是想与你做个买卖,你上回做得麻婆豆腐与今儿做的酸菜鱼,便拿这两个菜的菜方跟你换如何?” 石榴第一反应就是:啊?就这?不多要点吗? 话都滚到嘴边了,她还是生生咽下了,稍微润色美化了一下。 “奴婢不敢,奴婢连命都是太太的,太太抬举奴婢了,太太能看上这些菜方是它们的荣幸。” 王氏满意她的知趣,曹家长媳是她们王家的姑娘,这件事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她施此大恩还另有打算。 晚上,夫妻二人收到石榴呈上来的菜方时吃了一惊。 用料配比且不说,像火候、色泽等等许多细节之处都写得十分详细,当真是毫无保留。 更让王氏惊艳的是她的一手字,写得比秋安还好。 “这丫头小小年纪笔风如此稳,倒像是跟着名师练过似的。” 石榴:没错,确实练过,还是要谢谢我妈,从小给我报n个兴趣班。 柔和的月光打在夹子巷的青石板上,给巷子添了一份宁静祥和。 石榴带着好消息归家,还领着任务,明天要带石大器进府给王氏磕头谢恩。 石家一片喜气洋洋。 王氏要举荐石小弟去曹家族学念书,对石家人而言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 石大器喜得立即回房念书 石阿嬷忙着给祖宗上供,又忙着准备物什,预备明天和石榴娘去庙里拜拜,石榴爹则连夜去找葫芦巷的木匠打书箱。 一直到月亮被乌云遮住半边时,石家人才进入梦乡。 除了石榴。 她正无聊的躺在炕上思考人生,炕头的蜡烛已经快烧没了,小火苗颤颤巍巍的,随时都能灭掉。 迎娣走后,石阿嬷便安排她过来跟念娣住一个屋子。 王氏生产,父母尚在,按例要往娘家报喜,而王氏的老父老母早已回徐州琅琊老家颐养天年。 彼时她萎靡不振,这些事都是刘妈妈替她安排的,顺道去接秦嬷嬷回京,看太太这架势,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秦嬷嬷一定能劝住太太。 迎娣走后,念娣一直闷闷不乐,石榴便劝她去同刘妈妈报请跟去徐州,就当出去散散心,总是憋在心里,迟早出问题。 念娣这会子应该已经快到徐州了吧? 石榴想起念娣,又看了眼蜡烛,想着等它灭了就睡觉。 前提是自然灭掉,而不是人为的。 “谁?!” 她本平躺在炕上,此时迅速起身,火光虽灭,但屋外的月光随着那人撬门进来而漏进来,足够让她看清来人是个高大的男子。 不过一个呼吸间,一个硬物已经抵在她的喉间。 这场景是如此的熟悉。 “是你!” 来人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西城门诈尸案,将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15. 第 15 章 [] 西大营的伙房中,大师傅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唉声叹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倒不是他们水平差,他们单拎出来一个,都有两手家传绝学,就比如总厨贺师傅,他做的水晶脍和捣珍乃是一绝。 去年中秋起,南边三个大州受灾,年后,西北戎狄准备进入初春休牧期,又大举骚扰大齐边境,国库早已吃紧,他们西大营的军饷一缩再缩,从二荤一素变成一荤两素。 偏偏能进西大营的子弟大多都有来头,大锅饭又难保证味道,公子哥们的胃就开始受不了。 贺师傅拿起洗好的白胖萝卜准备切丝,其他师傅也紧跟着一起动起来,不一会儿,伙房内全是刀和砧板碰撞的声音。 在伙房周边巡逻的士兵一闻到里头传出来的萝卜味儿脸都青了,“这都三个月了,不是萝卜就是白菜豆腐,都说我们西大营是和尚庙,这下真就坐实了。” 这会儿正好的是换防的时候,来接防的领头闻言也是直摇头,“起码还是人吃的,好好珍惜吧兄弟们,我方才看到伙夫长领着一堆人马买了八车的芥菜。” 有一小兵发问,“头儿,芥菜是什么?” 领头的同情的看了一眼这张新面孔,估摸着这又是哪家放出来的历练的公子哥,借过身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们庄上种给猪吃的,当然人也可以吃。” 声音不大不小,这一圈的兵丁都听到了,碍着军纪不能议论,纷纷用眼神交流。 贺师傅看到芥菜事也不停的皱眉,这些公子哥儿,白菜都嫌没味儿,给他们吃苦青菜还不得掀了他的伙房。 伙夫长让仆役卸车,自己则拿出几张纸来递给贺师傅,“贺老,这是都督给伙房的两张菜方,让您老先试下手,都督亲自品尝。” 菜方? 其他的师傅也纷纷凑过来看。 看着几车芥菜,贺师傅猜度着这菜方应与芥菜有关,他倒也好奇,这菜还能用来做出个什么美味不成,都写成方子了。 贺师傅越看越心惊,这个何止是菜方,连做菜时需要注意的细节都写的清清楚楚,要知道就算两个人照着同一个方子都做不出同一个味道。 方子固然重要,厨子的经验和手感同样重要。 更何况这两道菜他从未听过,做起来并不算太复杂,用料也不贵,妙就妙在这方子的精细之处,如鱼肉最后还要用蛋清腌制、葱姜蒜的配比等。 他闻所未闻。 若是把这两道菜做好,去开个食铺都使得,可当作招牌揽客了。 贺师傅问道:“都督真的给我们了?” 伙夫长笑道:“千真万确,您和师傅们为着一日三餐辛苦了,都督都看在眼里。” 贺师傅听完前面四个字就转头回灶上了,忽然又想起什么,又回头问:“这酸菜可有现成的?” “有,不过总共只有一小坛了,您省着点用。” 伙夫长让仆役从马车上抱下来一个黑色的小坛子交给贺师傅。 这坛酸菜也是石榴主动上贡的,给他们打样用的。 伙房的师傅们因着两张菜方的到来而心潮澎湃。 石榴送了石大器出府后赶忙回到小厨房给米婆子打下手。 自昨日收到长公主的帖子后,王氏命人将自己的库房翻了又翻,要准备拜门礼。 这带拜门礼跟现代上门做客不能空着手去一个道理,偏这位长公主又是居士,不能拿阿堵物到她跟前现眼。 王氏昨日就派小厮出去打听了,交好的人家多是送字画女红,连二房都是,她想送得别出心裁些。 自己已有一年多没有出门交际,对方又是长公主,若是同能她交好,又能给宫里的娘娘和小公主带去一二分助力。 皇上膝下目前只有三女,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今年已经十二,已经定了江太尉的次孙,二公主是陈贵妃唯一的女儿,又体弱多病。 皇上这般抬举惠妃和他们夫妻二人,三公主女族出身也够尊贵,太医又说三公主是极康健的,想来是为了日后和亲做铺垫。 据说长公主的那位继子也就是鞑靼的阿力吉俺答年龄跟长公主差不多大,近年来身子开始虚弱了,探子探来的消息说阿力吉最多只剩十余年的寿数了。 一但他过身,那位以暴虐闻名的延赤王储上位,势必又要与大齐外起战火。 皇上真是深谋远虑,未雨绸缪。 朱重德和王氏私下讨论过多回,觉得这才是皇上突然这么抬举他们的原因。 长公主自个儿吃过这份苦,毕竟是亲姑母,若是能让三公主同她多亲近,日后真要和亲,三公主也能多些不去的胜算。 王氏出嫁时,王家给了她好些压箱底的方子,其中有两方是前朝宫廷御用的糕方,她打算以这两方糕点作为拜门礼,既衬得起公主身份尊贵,又不落俗套。 糕方珍贵,王氏只让米婆子一人做,一边做一边调整口味。 据说长公主喜食甜食。 王氏正好来了兴头,可又不懂灶上的事又瞎指挥,米婆子又有些年纪了,囫囵折腾一上午下来累个半死。 就连打下手的石榴光和面都和到手臂发酸。 结果试了几次王氏都不满意。 好吃是好吃,但不够惊艳。 石榴一直暗中留意着,眼瞅着时机差不多了,才自告奋勇。 喜欢吃甜食,那必定躲不过小蛋糕的魅力。 再整个各种花式的,在现代都少有女人能逃过,何况是还没见过蛋糕的古代女人。 石榴同王氏打了包票,自己做的糕点绝对能惊艳众人的那种,基于她平时做菜确实有一手的表现,王氏信了一大半,由着她去弄。 不过米婆子这边也没放弃,做两手准备,东院忙的人仰马翻。 石榴这边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打奶油,没有打蛋器,四个力气大婆子的两人一组轮着打,胳膊都要抡成风火轮了。 蛋清打成奶油后,分两次加入准备好的蛋黄种进行翻拌,不能搅动,拌好后放入模具中。 这模具还是从王氏的嫁妆里头翻出来的,纯金的,预备用来蒸大寿桃用的。 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给女儿准备的嫁妆几乎囊括了生活中要用到的东西。 拌好的蛋白蛋清倒入模具中后将其晃动平整,然后摔几下,没有保鲜膜,石榴便包了一层油纸,放到蒸锅上蒸。 蒸出来的蛋糕胚就是松软的戚风蛋糕了。 婆子们在打蛋清,石榴则是准备做奶油。 做奶油不可缺的是黄油,没有现成的,石榴只能现做。 黄油是从牛奶中分离出来的,她问王氏要了两碗她平时吃的牛乳,又要了一盆冰,将牛 16. 第 16 章 [] 五月十五,一场细雨忽至,打散了昨日便酝酿好的热气,清新凉爽,令人倍感舒适。 巳时正,雨势渐微,显国公府的三驾马车缓缓往城外驶去。 打头的是一驾挂着间金饰银螭绣带的青缦驷马车,王氏靠在车厢中小憩,夏安和秋安给她捏腿,冬安则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 车厢中的一角摆着一盆冰,上面是一只四层的象牙镂雕提梁盒,象牙片上雕着七八种形态不一的花,极具观赏性。 石榴用双手抱着它,不敢开小差,生怕一个颠簸给颠坏了。 盒中每层都各自摆着三只不同花纹颜色的珐琅彩釉闻香卮杯,杯子里的正是刚做好的蛋糕。 王氏要的是好吃且惊艳。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蛋糕好吃不假,包装也要能跟上。 昨天石榴跟着春安到王氏的私人库房去,才知道什么叫世家千金大小姐。 王氏光各类首饰就堆了一间屋子,还有好多是分门别类的用大箱子装的。 春安如数家珍,径直走到一口漆红色的箱子前,取了腰间的钥匙打开,里面摆满了红宝石做的首饰,石榴的眼睛都要被闪瞎。 就是做梦都不敢这么做,这口箱子足能把她整个人塞进去。 关键是这口箱子的条子上写的是普通红宝石首饰。 春安挑了又挑,最后拿了一个三件套。 一支缠枝石榴包镂空镶红宝石的珠钗、一对二石榴籽样式的耳坠、一个由米粒大小的红宝石串起来的手钏,都是最简单精巧的。 王氏瞧着都是些小玩意,石榴做出蛋糕又立了大功,就全都赏了她戴。 这还是她第一次得这么珍贵的东西,抱紧粗大腿就是好,随便漏点什么出来都是肉。 单看当时几个安的表情就知道了,没有一点嫉妒,甚至都没多看这套首饰两眼,四个安作为王氏的大丫鬟,私房东西不知有多厚。 难怪人家说宁娶高门婢,不要寒门女。 王氏一大早就吩咐下来,需要什么就开口,石榴想起昨天路过的瓷器库房,想来里面该有很多精美华贵的瓷器。 便同王氏说了,这回做了是要带出门的,需要一些器皿装蛋糕。 王氏便让春安取了一个象牙镂雕提梁盒和一套十二珐琅彩釉闻香卮杯。 石榴根据每只杯子的色彩或花纹在小蛋糕上放了相应的瓜果和花。 例如最上面的那层中间得那只釉里红缠枝牡丹花纹的,她用胡萝卜雕了一朵牡丹花放在上面做呼应。 寿贞长公主所居的四时园不在京都,而是在京郊的一片皇庄中。 午时子刻,这会子天空已经放晴,不远处的青山被烟云笼罩,上方的云层一抹彩虹若隐若现。 显国公府的马车到达四时园时前面已经停了不少车马了。 在门口迎客的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萧嬷嬷。 今早出门时,王氏看到卢氏带着二房的庶女朱兰欣,打扮得那叫一个妖娆妩媚,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司马昭之心。 寿贞长公主自十年前回来后第一次开宴,外头传言说皇上也会到。 卢氏眼巴巴的打扮女儿带着去,不就是想着若是被皇上瞧中了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王氏知道今日有这心思的不止卢氏一个。 皇上连推了两届选秀了,后宫已经有六年没进新人了,各家女儿又难有机会面见圣颜,这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王氏看来这是两头得罪。 先说长公主,人家开个宴,怎么就成了拉皮条的了,虽说宴会多是这般挂着羊头卖狗肉,可也要看对象,长公主算半个出家人,到她的宴会上作这种事,岂不是折了她的清名。 先说皇上,本就不是重色之人,若有意纳新人,早就有动静了,更不会砸了长公主的宴。 本着维护朱家颜面的意思,王氏好意提点了她两句,“弟妹这样做不甚妥当,欣姐儿及笄了,弟妹当让她在家多做些针织女红才是。” 谁知,卢氏不领情,反倒阴阳怪气起来,“我们二房的女孩儿就不劳大嫂费心教养了,有些人今后再不能吃葡萄了,总不能也霸道呢不让别人吃吧?” 王氏气笑了。 这是把她和惠妃娘娘都讽刺上了,想着惠妃娘娘不能生,荣耀该轮到二房了? 若是能选,王氏才不愿叫宝贝女儿进宫去。 也罢,丢人就让她丢吧,大不了自己这段时间少出门就是了,虽说都是朱家人,但以后分家了这脸左右丢不到她身上。 陈婷倒是没想到这些,但她看不起这个庶妹。 朱兰欣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卖豆腐的,靠着几分姿色叫公公看上了抬进府来做姨娘。 一个卖豆腐怎配与她同进同出? 到底是婆母的意思,自己又不能走在婆母前头,陈婷无法,只能昂首挺胸,端出自己后族出身的侯府小姐气派来。 王氏嫌卢氏丢人,不欲与她同行,便提步先走。 萧嬷嬷下了阶梯来与她见了福礼。 “拜见归宁侯夫人。” 掌事嬷嬷是正三品,今日的女客能受她礼的不多,王氏也还了半礼。 “嬷嬷多礼,没想到竟是您老人家来了。” 萧嬷嬷缓步走来,虚扶着王氏的手,笑着道:“夫人客气,长公主殿下许久不宴客,恐手生,娘娘派我这把老骨头来给殿下帮手,夫人不要嫌弃一来就看到我这张老脸才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萧嬷嬷叫来一个小黄门引着王氏进去,又转回去接下一波客人。 轮到卢氏三人时,萧嬷嬷含笑打了声招呼,大大方方受了她们的礼后就让人引着进去了。 作为规格最高的皇庄,四时园占地极大,湖溪山石、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应有尽有。 进了门后,玄景处种着一株含笑,穿过玄景后便是一排排等着迎客的轿夫。 小黄门引着王氏坐轿,他走在前面带路,石榴四人则在轿子两侧跟着走。 石榴提着盒子跟在后面走到要岔气,终于切身体会到宋代诗人欧阳修写的那首诗中的意境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① 宴客厅中的女客们或站或坐,满屋子的朱翠玉搔、香粉罗衣,让人眼花缭乱。 王氏恭恭敬敬的朝着首座上的女子行大礼,“臣妇朱王氏参见长公主殿下。” 石榴几人在身后依葫芦画瓢。 寿贞长公主长得极美,她与王氏同龄,可看着不过是二八芳华的模样,朱唇杏眼,峨眉秀鼻。 穿着一身月白带杏色的素长裙,头发用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木簪子挽起,发丝中已经白影,她却大大方方 17. 第 17 章 [] 时辰一到,寿贞长公主下令开宴。 众人簇拥着她移步榴园。 榴园中的石榴花开得正好,放眼望去,一片妖曳艳红,在绿叶衬托下更显其绚烂热烈之姿。 席面摆在长廊下,搭的戏台子是露天型的,宾客坐在廊下,可以边看戏边赏榴花。 寿贞长公主点了一出《荆钗记》,怜人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蓝天白云下,绿叶红花旁,微风轻轻吹,美食茶鲜,好生惬意。 廊下居中的地方有限,各夫人们身边只能带一个贴身的侍婢,其余的自有长公主安排的宫娥和小黄门专门伺候。 王氏带的自然是夏安。 各家带来的婢女则被安排在长廊两头吃席。 秋安和冬安还时不时朝王氏那边张望着,石榴还没有做婢女的自觉,十分专心的在品尝美食。 她最爱的是参酱鸭和菊花鱼。 参酱鸭肉质松软入口鲜美,菊花鱼口感嫩滑肉紧味香。 御厨不愧是御厨,在某些程度上来说比自己厉害得多。 今天的菜品都是宫里来的御厨做的,这是石榴穿到这里后吃到的第一顿有水平的菜。 自己穿到这个时代,做的东西能惊艳到旁人,固然是本身在厨艺上有些天赋,但更多的是吃了时代的便利。 因为现代信息网络的高度发展,中华上下五千年的美食历史,只要你想知道,去查很容易。 这个时代知识产权意识非常发达,像厨艺手艺这种都是自己琢磨,代代相传,不轻易外漏。 若是跟御厨比厨艺,石榴觉得自己只能胜在取巧。 “皇上驾到。” 榴园的月形拱门处站着一个年约四十许,穿着藏青色窄袖四爪蟒曳服的太监朝着园里唱喊。 此人正是冯全。 皇家仪仗队便自拱门鱼贯而入。 石榴还来不及多看,秋安便拉着她起身到一旁跪下。 建彰帝身着一袭黑褐色圆领大襟四团云龙的常服,手中握着一把檀香折扇,嘴角含着笑。 各家太太姑娘紧跟着寿贞长公主跪下行礼。 “参见皇上。” “皇姐不必多礼。” 建彰帝快走两步,扶起寿贞长公主,语气中亲昵尽显。 寿贞长公主回以微笑,二人仿佛是天底下最普通的姐弟一般。 “皇上来了怎么不不让人提前通传一声,我这什么准备都没有,乱糟糟的,没得污了圣眼,冯全该打。” “皇姐勿恼,是朕不让他们多嘴的。” 冯全笑道:“奴婢该打,皇上不让奴婢们提前通传就是怕您要劳累操持,为着皇上的心意和您的千金贵体着想,奴婢就是被打也值了。” 建彰帝像是才注意到后边还有人似的,淡淡道:“都免礼吧。” 主桌坐的本是寿贞长公主和几位王妃郡主,现在皇帝来了自然奉他坐主位,宫娥们赶紧撤桌重新布置,王妃和郡主们只得往旁边移一桌。 陈婷气的鼻子都要歪了,她母亲今日带了与她最不对头的庶妹来,坐的是右三次席,庶妹时不时转头看她,眼中的鄙夷意头再明显不过。 这坐席是按照身份高低来排的,今日来的身份无不高贵,撇去国公府这层壳子,卢氏只是个五品宜人,陈婷更是个白身,两人的位置是在最末席,再这一挪,都要挨着石榴她们的位置了。 好在各家婢女们只是简单吃个饭,皇上来了正好够点了,都有秩序的站起来等着各家主子叫伺候,宫娥们也撤了她们的席面。 皇上一来,各家女眷们纷纷活跃起来,宣王妃打头,与寿贞长公主告歉去整理仪容,长公主请女眷们自便,席上呼啦啦走了一片,少了一半的人。 石榴也等着王氏叫,好奇想近距离看一下皇帝。 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夏安给她们手势,王氏正八风不动的坐在席位上和妇人们交谈。 卢氏那一桌几乎走空了,等看到她们这桌人换好衣服妆容回来的样子后,石榴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二房的四姑娘朱兰欣换了一件掐腰修身的葱绿色盘金芙蓉花缂丝曳地长裙,更衬她雪白的肤色,上面的那对饱满的玉兔儿都隐约露出头来了。 其他的姑娘换的衣裳多有异曲同工之妙,总而言之就是显身材。 一群人跟孔雀开花求偶似的,想也知道冲着谁去的。 被打断的戏已经接着唱了,建彰帝和寿贞长公主在下首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什么趣事,两人都在笑。 宣王妃带着一个穿绯红色衣裳的妩媚俏丽女子上前说话,台上的戏还在唱,石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不多会儿戏就停了,就看到宣王妃朝她们这边打了个手势,方才与自己同桌吃饭的一名侍女拿着一把琴过去了。 原来是要才艺表演了。 今日来的女眷有十多家带了女娇客来,一轮吹拉弹唱跳下来后,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石榴看得津津有味,这些千金大小姐们自生来就要学六艺,今日表演的又是自己拿手的,当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高级艺术表演会。 当中最出彩的是宣王妃的娘家侄女儿李浅浅、太后娘家平宁侯府的陈娇、显国公府朱兰欣。 这三人都是得了皇上一声赞的。 李浅浅弹了一曲《醉清风》,纤手翻覆,琴声如白玉珠落盘,清脆悦耳,沁人心脾。 陈娇跳了一支鞑靼那边的胡人舞,倒是别出心裁,据前排的说长公主看完后眼角都闪着泪花。 前两位在京都中是有些名声的,反倒是从未听说过的朱兰欣最出人意料,她唱了一曲《声声慢》,歌声如山间清泉般清澈干净,悠扬婉转,可称天籁之音。 前两位是练出来的,朱兰欣的嗓子却是天生的。 一曲毕,席间众人还沉醉在其中,余音绕耳未绝。 卢氏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仿佛朱兰欣方才不是登台而是登仙。 才艺表演落幕后,皇帝就摆驾回宫了,众人又呼啦啦跪了一地。 一国之君,政务繁忙,肯到这来消耗一个时辰已经是天恩了,在场的女眷们以往只听说皇上有多敬爱寿贞长公主,亲眼见过后才知不假。 男主角离场了,宴会也近尾声了,卢氏来时也有两三家人同她一处,走时身边却变得热闹了起来。 这时与王氏走在一处的定国公府大太太林氏同她咬耳朵道:“这些个心野的,还做着春秋大梦呢,真以为太子坐不稳东宫,她们就有机会呢,也不看看萧家答不答应,几位长成的皇子们答不答应。” 太子齐明俶性子软懦,独爱美色,无一所长,底下的弟弟们各个都比他厉害,若不是他是中宫嫡出皇长子,东宫 18. 第 18 章 [] “弟妹,你听说了不曾?南边灾情控制住了,但是又开始闹匪患了,你可知那些匪徒长什么模样?” 卢氏等着她接话呢,不知她为何突然间要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摇了摇头。 “我就说弟妹不知道,否则怎会有脸坐在这里,弟妹若是想知道匪徒长什么模样,且自回屋照照镜子吧。” “刘妈妈,送客。” 王氏晾下她就径直转圜回后边去了,大早上的就陪卢氏唱了一出戏,实在是累得慌。 王氏都走了好一会儿,卢氏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方才王氏是在骂她土匪! 卢氏愤愤拂袖离去,等兰欣生了皇子,看王氏该怎么猖狂! 五月十八是个吉日。 宫里的马车辰时初就到了,朱兰欣换好吉服后由朱书林背出阁。 显国公府的大小主子都到在大门外相送,朱兰欣的姨娘哭得梨花带雨,扑倒在二老爷朱重安的怀中。 石榴进府快一年了,大房以外的主子们,她只见过卢氏和陈婷,其他的还不曾有机会见过,今日倒是能全都过个眼了。 老国公武将出身,虽身材高大,但旁眉白发、精神短缺,尤显老意,想来是大病了一场身子还未将补过来,两个老姨娘扶着他站在最前面。 二老爷朱重安比朱重德矮了一个头,膀大腰圆,穿着一身文人墨客最爱的襕衫,一把精致的一字胡,就差在脑门上印“我是读书人”五个字了。 二房的宝贝蛋子朱书林确实长得不错,标准的奶油书生模样,唇红齿白,身姿修长,难怪能把迎娣迷得颠三倒四,怎么劝都要给他当小妾。 至于二房的一长串姨娘和庶出的姑娘和小爷们,她脑容量不够,一下子记不全。 朱重德站在老国公身侧,面上看不出悲喜。 王氏领着女眷站一队,却眉头紧锁。 她心中有疑云未解。 昨日的宴会一切都太顺理成章,太过于刻意。 长公主十年不曾问世事,办这么个宴会,表面上是要重新融入京都,暗地里却只是为了给皇上选新人牵桥搭线? 这着实让人费解。 皇上若是想纳新人,大可以正儿八经的选秀,何必要在长公主的宴会上选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无论是对被选上的几家姑娘还是长公主,传出去名声都不好听。 这两日已经有些言语出来了,想送闺女进宫的都去走起长公主的门路了。 知菊为此不胜烦忧。 她与长公主一同长大,最知公主性情如何,长公主自来就不爱理会这些事。 自鞑靼回来后主仆二人清净了十年,这一遭门庭若市,可苦了她了。 虽不知道长公主与皇上到底在谋何大事,但能让自家公主出山的,必不是一般的事。 小宫娥们见知菊姑姑一脸菜色的进来,立时收了嬉笑,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 寿贞用黑布条蒙着眼睛,正到处抓人,听到有脚步声,急忙扑住,“我抓到啦,抓到啦。” 被她抓住的人既不出声也不反抗,寿贞觉得奇怪,黑布条就被人扯开了。 知菊一脸严肃的看着她。 小宫娥们脚底抹油一齐溜了,出去时还体贴的关上了门。 寿贞大囧,她以为外面那些人能多歪缠知菊一会儿呢,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了,又被抓个正着。 寿贞立即站直了身子,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换上那幅得体的笑面, 仪态万千又端庄大气的寿贞长公主又回来了,仿佛刚才在玩摸瞎子不是同一个人。 知菊头疼道:“我的主啊,您是四十不是十四,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若叫外人看到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是这般无状,皇家的脸面要往哪搁?” “作为长公主,您该……” 寿贞破功,捂住耳朵道:“停停停,知菊,奶娘念了我四十年,往后四十年还要再听你念,本宫要不要活了。” 知菊无奈道:“好,奴婢不念了,前两日宴会上您不是装得极好,往后出门交际的日子只多不少,您可得端好架子了。” 知菊明明比长公主还要小上两岁,这几年脸上皱纹愈发猖狂,抹了两层粉都盖不住。 知菊想,这定是操劳太多的缘故,公主虽是小孩心性,可她极聪明,又样样都会,大事上稳当。 除了情爱上…… 罢了,少操些心吧。 寿贞装模作样的给自己酙了一盏茶,时不时偷眼去看知菊,见她眉头松泛了些,才眼巴巴的捧茶去与她喝,主仆二人又好得跟一人似的。 府里的事一散,石榴便跟王氏告假了,今天石大器要去曹家拜师,明日开始正式进曹家族学读书。 石榴回到家时,石大器已经拜完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三个书生。 几人现在是同窗,又一起经历过那件事,已然结下深厚的情谊。 石大器兴奋道:“五姐姐,你怎的家来了!” “我知你你明日去读书,我特特告了假回来,太太还赏了一套文房四宝与你。” 石榴背着一个小包袱,鼓鼓囊囊的,看着很重的样子,石大器上来替她接过。 三个书生跟石大器穿着同样的衣服,想来应该是曹家族学发的,三人先是像三只呆鹅一般,有些局促的看着姐弟俩寒暄。 待俩人话落后才齐齐朝石榴作了个揖,“石姑娘好。” 石榴回了个半福礼。 她本想同石大器多问几句,现在有外男在,只好告辞往灶房去。 灶房里,石阿嬷在烧火闷饭,石榴娘在剁鸡,乒乒乓乓的响。 两人看到她回来了,俱是一喜,家里来客,两人正愁着怎么招待呢。 石榴也不含糊,三人齐心,没一会儿便整治出了一桌饭食。 今天待客的主菜是小鸡炖蘑菇。 鸡是自家喂在院中的,正宗的土鸡,非常香。 剁好的鸡块不需要焯水,用冷水清洗干净后直接放油下锅煸炒,直至炒出焦黄的状态。 再放姜蒜辣椒炒香,加水加大料包炖煮。 石榴用的香菇是前年在集市一位老爷爷处买的,两筐都买下来了,买回家后风干晾晒,做菜时往里头添一点,香得紧。 可惜现在剩得不多,只得省着点用,回头要叫石阿嬷再去集市淘点才好。 鸡肉的香气混合香菇的香气勾得石大器肚子里的馋虫打得头破血流,五姐姐进府当差后,每吃一顿她做的饭食都是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