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年年的快乐人生》 1. 祁年年的一个清晨 [] “咯咯咯……” “咯咯咯……” “咯咯咯……” 鸡就是这种生物,要么集体一声不吭,安静如鸡,一旦有一个起了头,全村的鸡就会跟着一起叫,此起彼伏,叫得被窝儿更显暖和舒服。 祁年年听见鸡叫,使劲往被窝儿里缩了缩,继续睡。 田素秋坐起来,掀开上面的被子,摸出棉袄披上,划火柴点灯。 蚕豆大的火苗昏黄温暖,照着祁年年黑乎乎的后脑勺,小小的,毛绒绒的,田素秋揉了揉那个小脑袋:“孩儿,年年,该起了。” “嗯~”祁年年不情愿地哼哼着,又往被窝里拱了拱,他是真的睁不开眼。 “红薯烤的可筋,妈都闻见了,你起来才能吃。”田素秋用美食诱惑。 “嗯~~”祁年年扭了两扭,继续睡。 “你个懒孩儿啊。”田素秋无奈地把身侧的小包袱往墙边挪了挪,自己挪到床的另一头,把祁年年拖出来放在腿窝里,又翻开上面的被子,找他的布衫。 还没出正月,前几天又下过一场大雪,外面背阴处的雪堆一直不化,贴身布衫和外头罩的布衫都不能省。 夹在两个被子之间的衣服并不凉,可祁年年还是不想穿,浑身软面条似的不肯用一点劲,就让田素秋替他穿。 秋裤的松紧带给绊了一下,田素秋才看到祁年年的小唧鸡直溜溜竖着。 “小鳖儿哦!”她抱了人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就往尿罐跟前跑,“憋成这都不起来尿,上回尿床打的轻了是不是?” 祁年年闭着眼哗啦啦地撒尿:“老冷。” 田素秋的棉袄滑到了地上,她下面就穿一条短裤,冻得一个激灵:“是老冷,再有三天就进二月了,咋还没一丝暖和气儿咧。” 祁年年感觉到妈妈的棉袄掉了,睁开眼扭着身去够,一下尿到了尿罐外面,田素秋喊:“别乱动,都尿外前了。” “年年你别动孩儿。”祁风调从西套间正好出来,几步跑过来把棉袄拾起来给田素秋披上。 雨顺也揉着眼出来了,手里提着尿罐,她拉开屋门,把尿罐放在门外。 外面还黑着,她不敢出去。 田素秋说:“给灯拿过去,您俩快点洗脸梳头吧。” 风调把挂在床头墙上的煤油灯拿下来,过去挂在灶台边的墙上。 雨顺往洗脸盆里舀了两瓢水,却缩着手不想洗。 风调过去,嘴里呲呲溜溜嘟囔着“冻死吧冻死吧”,拿了毛巾自己先洗,完了给雨顺:“我洗了了,水没恁冻慌了,快洗。” “嘶嘶嘶嘶……”雨顺吸吸溜溜不甘不愿地摆毛巾,一个脸洗得龇牙咧嘴。 风调在灶坑里煨的一圈小红薯里挑了个小而圆的递给雨顺:“这个筋少,吃吧,我给你梳头。” 雨顺叼着小红薯开始拆辫子。 祁年年憋的时间太长,这一泡尿了老半天,把瞌睡彻底给尿没了,回到床上麻溜儿地自己穿衣裳。 田素秋躺回去继续睡。 她生了祁好运还没出满月。 出生起就特别乖特别能睡的祁好运昨晚不知道咋回事,一直哭,她半夜抱着去后街敲王三姑的门,王三姑说可能是喂的小米稀饭不消化,妞肚子疼,给扎了几针,回来后又闹了快一个小时才睡,她跟着熬了大半夜。 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宽裕,她每顿都吃不饱,奶水不足,每次祁好运吃奶,她都心慌得不行,还总是没劲,老想躺着。 祁年年穿好衣服一下床,雨顺就把小红薯举到他脸前:“可筋。” “啊——”祁年年张开嘴,雨顺把剩下的那点红薯塞进他嘴里。 祁年年嚼了两下,美滋滋地说:“又甜又筋。” 风调手里熟练地编着辫子,催他:“快洗脸,再肉该迟到了。” 祁年年离她远点,去翻灶坑里的红薯:“不洗,老冰慌,我脸也不腌臜。” 风调飞快地缠着头绳说:“听话孩儿,眼里有眵麻糊,不洗脸看着可窝囊,人家该看不起咱了。” 祁年年自己揉眼:“不洗,我自个儿给眵麻糊揉掉,啊,冰死我啦——,大姐……” 风调给雨顺梳好了了一条辫子,趁祁年年不防,一把把毛巾捂在了他脸上,硬擦:“都上学了,成大人了,不洗脸会中?” 毛巾就捂上那一下特别凉,捂上后也就没事了,祁年年没逃跑,乖乖站着给擦:“我夜儿黑想叫咱妈给我做个裤衩,你还说‘小孩儿家穿啥裤衩’咧,这儿又说我是大人了。” 风调拍了他头一下:“死嘴黏牙,小孩能不穿裤衩,可再小的孩儿也得洗脸,咱妈天天都给好运洗脸。” 祁年年没话说了。 风调继续去给雨顺梳右边的辫子。 祁年年挑了俩特别筋的红薯装进口袋里,他超级喜欢吃这种蒸熟后再煨在封好的火边烤一黄昏的红薯,又筋道又甜,嚼着贼过瘾。 “哎呦疼死了。”雨顺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头发长,编好还能垂到屁股上,又有点锈,风调不小心揪了一下。 风调一边给木梳蘸水一边说:“看你娇气哩,我一直蘸着水,就算揪一下也没多疼。” 雨顺对着镜子来回看:“真的可疼姐,哎姐,我觉得这边有点高。” 她俩都是长发,梳两条麻花辫,手劲忖不好的话容易一边高一边低。 风调往镜子里看了看:“差不老多,不敢重编了,再编一遍你就迟到了。” 雨顺也好说话,把帽子拿过来比了比说:“那中,反正带上帽子也看不出来。” 全都收拾好,雨顺和祁年年包得严严实实出门。 风调端着油灯站在屋门口,小心地用手笼着火苗,让它不至于被风吹灭,光又能照到院子里,雨顺和年年就着光往外走。 风调要纺会儿花再去学。 她上七年级,这学期过完就毕业了,柏岗公社没有高中,隔壁大禹沟公社的高中又太远,柿林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是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了,所以最后一学期,学校对毕业班要求就很松,女生可以不上操,后晌也不咋布置作业,这样她们能帮家里多做会儿活儿。 外面的天还黑着,不过路边很多雪堆反光,不至于漆黑一片,祁年年和雨顺一眼就看到了从西边过来的高红梅、高永春、高大庆一群,对门的刘保国也正好出来。 祁年年跟刘保国、高红梅、高大庆、高永春都是一年级,结成了伴,雨顺和高慧兰、马秋红、马友礼几个四年级的结伴,一群人揣着手缩着脖子,说说笑笑往东走。 刘保国的黑板和算盘碰在一起,叮叮咣咣乱响。 祁年年嫌弃道:“都教你好几回了,你咋还是给黑板跟算盘背一边咧?” 黑板跟算盘都是木头做的,硬碰硬,不光响,都背一边还沉,勒肩膀,祁年年正式上学的第一天没经验,把两个都背在右边了,左边肩膀勒得生疼,他当时就把算盘换了边,以后也没再犯过这种低级错误,刘保国比他大三岁,天天犯。 刘保国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笑嘻嘻地把黑板换到左边:“我光忘。” 他吸了两下鼻子:“年年,你又带烤红薯了?我闻见可香。” 祁年年得意地摸了摸口袋:“嗯,我 2. 祁年年的一个早晨 [] 早操结束后自由活动十分钟,天就亮了,正好开始上课。 第一节永远都是自习,祁年年扯着嗓子背了一节课文,才开学二十天,语文只学到第五课,他全都背得飞熟,所以声音挺大,心里觉得没意思。 第二节是珠算,祁年年兴致昂然。 他特别喜欢讲台上挂的大算盘,档上有毛毛,算盘竖挂着算珠也不会往下滑,比自己的小算盘好玩。 祁年年最喜欢上珠算时被抽到讲台上,高老师会把大算盘拿下来放在椅子上让他们打,他算得快指法好,每次都得表扬。 算术跟语文课去讲台上计算或默写,他得踮着脚才勉强够到黑板的下沿,老师跟同学都光笑他。 他知道大家没有恶意,他只是不喜欢踮着脚够黑板的感觉,就跟他不喜欢坐第一排一样,他想跟刘保国样当全班最高个儿。 今天教的是三位数减法,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今天被减数个位上的数比减数的个位数小,要借位。 祁年年觉得超级简单,甚至不用老师示范,一说他就会了。 高水英出了个355-116=?,让祁年年到讲台上演算,祁年年嘴里说着“个位不够,十位上借1当10,上4去5,10减6还剩4,4加在个位上”,几根小指头灵活地拨拉几下,239的结果就出来了。 高水英摸着祁年年的头表扬:“打得真好,指法也都对,大家都看到了吧?” 祁年年蹦蹦跳跳回到座位上。 高水英又在黑板上出了几道题让大家自己练习,祁年年两分钟不到就打完了,算式整整齐齐写在自己的小黑板上,他希望老师再教点新的、难的东西。 可班上好多同学跟他不一样,被难的对着算盘不敢下手。 刘保国就是一个,他难为的吭吭哧哧,借完了十位上的1后,不知道多出来的10怎么还到个位上,加上棉袄是穿他二哥刘二国的,袖子又破又长,老把算珠带乱,高老师走到他跟前,看到乱七八糟的算珠,揪着他的耳朵数落:“孩儿,这么大个儿白长了,笨死你吧。” 刘保国嘿嘿傻笑。 高老师揪的一点不疼,就是手有点凉,要不,他还想让多揪几次,他家里人都没这么亲亲热热地揪过他,他妈打他一般都是用拧的,要不就是笤帚疙瘩没头没脸地摔,他伯则是用脚跺,这几样打法都可疼。 高水英拿刘保国没辙,只好手把手教他。 祁年年的同桌孟二妮也学得很快,两个人把黑板上的题全部做完后,自己出题,比赛看谁打得快。 两节课上完,就到饭时了,各班排队回家,祁年年因为矮,路队也是排第一个。 他甩着胳膊,用力踏着步子,学着解放军的样子带领路队出大门向西转。 学校有要求,放学路上都要唱歌,路队长高红梅想起个头,刚唱了“我是公社小社员……”,最后一个“呀”字被大风刮过来的尘土给堵在了嘴里,高红梅捂着嘴咳嗽。 祁年年说:“红梅,今儿风大,高年级都没唱,咱也不唱吧。” 整队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高红梅,又冷风又大,谁都不想唱。 高红梅扭头看了看后面的二年级,点头:“中,不过一会儿要是人家唱,咱也得唱。” 所有人一齐说:“中。” 沿着大路走过学校的院墙,前面传来骂街声,祁年年支起耳朵刚想分辨一下是孟二妮她奶奶还是张春萍她妈,后面的孟二妮轻轻捅了他一下,压着嗓子说:“快一点呗,俺奶奶又搁那儿厥俺妈咧,我得回去给俺妈向锤。” 高红梅跑上来:“孟二妮,不准说话。” 孟二妮老老实实闭了嘴。 祁年年不声不响地小跑起来,路北那个杂草丛生的大坑里站着一群成年人,他都没顾上看稀罕。 第五生产队比较大,孟二妮家在中间地段路南,他们还没跑到地方,骂声就停了,孟二妮松了口气:“肯定是下工了,俺大伯俺大大儿①跟俺伯他们回来了。” 怕被高红梅点名批评,祁年年不敢回头,就那么一本正经向前走着小声问:“您都分家了,您奶奶为啥还管您家的事,还厥您妈?” 孟二妮说:“她老厉害么,俺又都是妮儿,她就敢厥俺妈。” 祁年年不同意:“是您妈老窝囊,要是俺妈,谁敢使恁腌臜的话厥她一句,俺妈不打死他也得糊他一脸屎。” 孟二妮不说话了。 少于六个人路队才能解散,过了大坑,六队几个学生拐上往北的小路,高大庆也跟着人家跑了。 他家原本属于大街,他以前也都是跟着祁年年这队走,孟二妮下队以后几个人换成勾肩搭背一起走。 去年秋后,高大庆的小叔要求分家,高大庆他伯抓阄抓到了后院,就在后墙上开了个向北的大门,从那以后,高大庆就根据心情决定走哪条路。 其实他还是走大街近,可他是老大,回家早了就得看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小妹妹刚一岁,得一直抱着,如果他没看好,哪个弟弟妹妹磕着碰着了,还得挨打,所以他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正好他也喜欢五队和六队之间那一大片桑林,六队的人少还能不排队,他现在放学时大部分就跟着六队的人先跑,再在桑林里耍一会儿,捱到最后时刻再回家吃饭。 上学时他基本还是走大街。 高大庆下队,五队的就只剩七个人,王保山家就在大坑西面第一家,他也跟着下了队,这样,路队就可以散了。 孟二妮二话不说,跳到南边沟堑上就往家跑。 祁年年和刘保国、高永春也撒着欢跑起来,嘴里还“哦呵呵”地怪叫着。 高红梅路队长的职务此刻自动解除,她高兴地和王丽玲说说笑笑结伴走。 祁年年三个人跑到孟二妮家那里,看到她家大门口还站着好多看热闹的人,祁年年和刘保国也想跟着看一会儿,高永春家远,先走了。 祁年年和刘保国跳上路南的沟堑,站在井台边,隔着倒塌的院墙看孟二妮抱着她小妹子,把她妈李春花往屋里推,李春花头发乱蓬蓬的,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 大门外,孟二妮她大伯孟猪娃正黑着脸训自己的老娘:“妈,茅勺都跟你分了家了,人家想吃啥吃啥,你厥人家干啥?你镇大年纪了,就不能少管点闲事?” 孟老娘一拧脖子,一身又脏又破的棉衣乱抖,她跳着脚跟大儿子吵:“我咋不能管?茅勺是我的孩儿,那个*媳妇没本事给茅勺生孩儿,还光想吃好的喝好的,我就是想厥她,厥死她我给茅勺再娶个黄花大闺女。” 孟猪娃他媳妇葛秋云拽过站在孟老娘身边的小女儿,冲孟老娘嚷:“你是老的,好厥人我管不着,不过以后你再厥人时候别拉着俺金花,我可不想叫俺妮儿长大跟你样嘴镇腌臜。” “啧,咋说话咧?”孟猪娃端起丈夫的做派训斥葛秋云,不过话头却软绵绵的。 “咋,我说错了?”葛秋云一下提高了声音,对着孟猪娃发难,“你想叫咱妮儿长大学成您妈这样,不厥人不会说话,谁看见谁恶心?” 说完,葛秋云拉着孟金华进了院子,大门摔得山响。 孟猪娃没了脾气,讪讪地看兄弟孟茅勺。 孟茅勺一声不吭,哭丧着脸,耷拉着头往家走。 虽然分了家,可庄子不好划,他和妻子孩子还跟家人住一个院里。 祁年年拉着刘保国跳下井台往家走,气得不行:“孟茅勺不算个男人,没蛋子儿。” 刘保国点头:“嗯,他就是个打锅货,孟二妮生到他家真倒霉。” “哎,俺哥跟您伯下工了。”祁年年抬头看见祁春来背着锄,跟刘老三已经快走到王家家庙那儿了,他撒腿跑起来,刘保国紧跟着。 祁春来跟刘老三先到家门口,站在那里等着两个小孩。 祁年年快到跟前,祁春来把锄从肩上放下,笑着说:“跑恁快,跘着咋弄孩儿?” 祁年年跳起来抱住祁春来的脖子,猴在他背上:“哥,孟二妮她奶奶又搁那儿厥她妈咧,孟茅勺个没蛋子儿的货,媳妇叫厥成那,一气儿也不敢吭。” 刘老三乐呵 3. 祁年年的一个晌午 [] 放学时教室都要上锁,钥匙是班长张志超拿着。 张志超家是四队的,在学校东边,和五队之间隔着学校、卫生所和几个大坑,张志超平时来学都很早,今天不知为啥没来。 一年级早到的学生没地方去,就分成几波在教室前面玩耍。 男生全都在捉对“斗鸡”,就是一条腿曲起,用手拽着,另一条腿单脚跳,互相用腿撞击,这个游戏通常不讲究输赢,就是为了暖和,是冬季里男生最喜欢的游戏,没有之一,推铁环、铡速、打面包、踩高跷都需要游戏器材,斗鸡不用,抱着自己的腿上就行了。 “斗鸡”其他季节玩不了,衣服薄,撞着太疼,跟女生其他季节不踢毽子一个道理。 祁年年放学后经常跟左邻右舍的同龄人斗鸡,在学校却从来不干,他还没满六周岁,比其他人小太多,不但矮,还瘦,就算他够狠够敏捷,也总是吃亏的那一个。 女生分了两拨,都在干“老儿”。 “老儿”,城里人叫沙包,就是用六块布头缝制成的拳头大的小布包里装上沙子、蜀黍或者谷子做的玩具。 “老儿”跟毽子一样可以踢着玩,还能在地上滚着玩,也可以扔着玩。 现在这两拨女生,人少的一波在画了格子的地上踢“老儿”,人多的一拨准备扔“老儿”。 跳格子踢老儿,有大同小异好几种玩法,区别在于格子的结构简单或复杂,通过格子的方式是单脚跳还是双脚跳。 这种玩法活动量比较小,不能快速暖和起来,每次还只能一个人玩,其他人要等到玩的人失误了才能轮上,所以冬天玩的比较少,而且这个玩法仅限于女生,男生从来不干。 “扔老儿”是多人游戏,至少要有三个人才能玩起来。 游戏需要把参与者分成人数相等的两组,因为总会有一两个不那么擅长体力运动,容易拖后腿的,可大家又都是熟人,不好明确表示嫌弃谁,所以分组都是通过“欧”来决定。 就是大家站成一个圆圈,嘴里一齐喊着“欧——”,所有人同时伸出右手,手心向上和手背向上的人数相等时,手掌朝向相同的人自动成为一组。 这个分组方式参与人数较多时有点麻烦,有时候要“欧”好几十次才能分组成功。 高红梅和另外七个女生就正在“欧”。 祁年年脚冻得生疼,急需一场游戏取暖。 他把书包、黑板和算盘放在教室窗台上,冲进男生堆里,扳起右腿转着圈圈找人斗。 高永春正和人高马大的王保山死磕,一看到祁年年冲过来,两个人同时往远处跳,拒绝跟他斗。 高永春说:“年年,今儿老冷,俺跟你斗都不敢甩开怼,不暖和,你去跟高红梅她几个扔老儿吧,哎哎……张宝祥、张超贤,您俩咋镇孬咧。” 本来跟他斗的王保山抱着腿在原地打转,本来在捉对斗的张宝祥和张超贤突然冲过来,同时怼高永春一个,直接把人给怼翻倒地。 “哈哈哈哈……”偷袭成功的两个男生哈哈大笑,抱腿一溜烟跳到了远处。 高永春一骨碌爬起来,袖子一抹鼻涕,扳起腿对祁年年说:“我快冻死了,今儿不跟你怼,你去扔老儿吧年年。” 他转向王保山:“走,咱俩去怼张宝祥跟张超贤,今儿要不怼他俩个一溜儿十八翻我就不是人。” “走。”王保山二话不说冲了出去。 祁年年靠着树,看了一会儿被撞得还不了手也跑不掉,只能一个劲“哎呦呦”乱叫的张宝祥张超贤,放下腿往回跑:“红梅,张书凤,慢一点,叫我也跟着您干呗。” 高红梅她们八个人,已经“欧”了三十多次,还没“欧”出个结果,看见祁年年过来,高红梅跟得救了一样说:“中,你快过来替我欧,欧完你先当混子,等再来人你再分班儿。” 祁年年高兴地加入小女生的圈圈里,把右手先藏在脑袋后面,然后突然伸出:“欧——,哈哈哈,好了。” 八个人,四个手心向上,四个手背向上,一次分组成功。 几个人全都松了口气,张书凤说:“再欧不平我就冻死了,来年年,你替红梅,咱俩锤包锤。” 祁年年再次把右手藏在脑袋后,然后:“啊——锤。好了,您几个扔老儿。” 张书凤拿着“老儿”,招呼自己那边的三个人分成两拨,相对而立,中间相距十五米左右。 祁年年和高红梅这边四个人一起,面对张书凤,站在中间的空地上,并尽可能远离张书凤这边,因为张书凤拿着“老儿”。 张书凤说:“开始了哦。”同时,她已经抬手把老儿往中间砸来。 祁年年几个人躲开老儿,迅速转身,后退着跑向张书凤那头,以防被“老儿”从身后砸中。 一方快速砸,一方快速往返跑中躲避攻击,祁年年几个人很快就气喘吁吁。 大约二十个来回后,张书凤捡起老儿,却没砸祁年年他们,而是起身的同时迅速把老儿从高处抛给了对面的同伴儿。 对面的张玉红跳起伸手,接到老儿的同时直接砸向还没完全转过身的高红梅。 老儿砸在高红梅的背上然后落地,高红梅扶着膝盖喘了片刻,下场。 祁年年吸了吸鼻子,拾起老儿抛给张书凤,对高红梅说:“等着啊,我救你。” 高红梅靠在树上大喘气。 张书凤把老儿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了几下,挑着眉对祁年年说:“你不下去就是好的了,还想救人?” 祁年年捋了把袖子:“试试呗。” 张书凤仰头看天,深深吸气,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多吸几口攒足了力气才会动手的时候毫无预兆地突然出手,老儿直奔祁年年的胸口。 “哈。”祁年年跳起来,险险地抱住了老儿。 这种速度特别快、高度又正好对着胸口的老儿最难接,只要被砸中,十次至少有九次得下场。 祁年年对着张书凤晃了晃老儿:“咋样?” 张书凤这才把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不甘地说:“你个儿小,灵,换个人肯定叫砸中。” 高红梅跑上来,高兴地说:“下回我救你。” 然后,又对张书凤说:“年年俺俩一班儿,您班儿今儿就等着扔到底吧。” 张书凤也不恼,伸手接住祁年年抛到眼前的老儿,继续扔。 这一扔,就扔到了上课钟声响起,八个人都热得一身汗。 张志超踩着上课的钟声跑来,和喘得狗一样的刘保国差点撞在一起。 刘保国不用问,基本天天都这样,不到最后一分钟,他奶奶不准他放下刘增国。 高水英夹着课本问张志超:“今儿咋镇晚咧?家有事?” 张志超开着锁说:“俺大哥今儿暗见,俺妈跟媒人说话,忘做饭了。” 高水英笑起来:“咦,那你快有嫂子了呀。” 张志超十分期待地说:“嗯,也不知那女的好看不好看。” “肯定好看,您家条件好,人家给您哥说媒肯定捡好的说。”高水英和学生们一起走进教室,“志超,下回要是家里有事,你就叫别人把钥匙先捎来。” “哎,就是唦,我咋没想起咧?”张志超个子也属于班里最矮的几个,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课桌就挨着讲台。 “你还小么。”高水英走上讲台,温和地看了看张志超。 她年前刚结婚,丈夫和张志超是未出五服的本家。 张志超回头,看到全班人都坐好了,叫道:“起立!” 祁年年站起来,两脚并得紧紧的,两只手紧贴着大腿,眼睛看高老师。 “行礼!”张志超叫。 祁年年和全班同学一起,恭恭敬敬地给老师鞠躬。 高水菊微微躬身还礼。 张志超叫:“坐下。” 祁年年坐好,看自己旁边的空位子。 高水英也看到了空位子,问:“年年,知不知二妮为啥没来学?” 祁年年摇头:“不知。” 他说着,还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瞥了高红梅、刘保国跟高永春一眼。 田素秋教过他和风调、雨顺,不能乱说话别人家的事,尤其是不好的、当事人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的事,更不能乱说。 就算全柿林的人 4. 祁年年的一个后晌 [] 后晌,祁年年更高兴了,因为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是劳动课,一整天。 大姐祁风调上小学时,劳动课还是学校组织学生去薅草或拾树叶积肥,中学时改成了在学校的试验田——就是一大片菜地——劳动,雨顺上学那年,劳动课改成了在自己家劳动。 也就是明天不用来学,可以睡懒觉了。 祁年年其他季节都不喜欢睡懒觉,就冬天,冬天不到吃早饭,谁也别想让他从被窝里出来。 他高高兴兴上了两节课,心里盘算着今儿回到家抓紧时间把作业写完,明儿啥也不干,光耍。 结果,准备出去站队的时候,高老师宣布了一个消息:“学校为了培养咱们热爱劳动、热爱集体、永不忘本的思想觉悟,要求全校师生拾粪积肥,以后每星期一早上到校先交粪,总务处老师会验收,拾粪最多的前十名和最少的后十名,校长亲自点名,上台站在全校人面前叫大家看。” 祁年年要给气死了。 薅草、搂叶、扫地、拾麦、摘花①他都不怕,就不待见拾粪,牛、羊、驴、马这些食草牲口的粪他还勉强愿意拾,猪粪和人的粪,只要不是在猪圈里和茅厕,他看见一次能恶心半天。 放学后没精打采地往家走,老远又听到孟二妮她奶奶在厥人。 老太婆干瘪瘦小,灰白的头发稀疏脏乱,不多的几颗牙几乎成了黑色,精神却好的很,她一手拐杖一手叉腰,对着豁墙院子里的女人骂的唾沫乱飞:“生一群死×妮子,还有脸吃馍,我要是你,早一头扎到茅缸里淹死了,你搁这儿占住茅道,耽误俺茅勺也不能再找,我没叫茅勺给你休了,就说你两句,你就丧着个×脸哭,连个孩儿都不会生,你还有脸哭……” 院子里的女人也是蓬头垢面,身上的棉袄好几个地方露着棉絮。 破院的西墙上搭满了干枯的红薯秧,有些根上会有拇指粗、没有长成的红薯,生产队统一收红薯的时候,这种都不要,只有家里粮食真不够吃了,村里的人才会用这样的东西充饥。 李春花就是在找这种红薯。 老太婆继续骂:“你憋住气不吭啥意思?装可怜?哼,装也没用,你个没用的*媳妇一天不给俺孩儿生出个孩儿,你就一天别想吃馍,敢偷吃,叫我看见嘴给你撕烂。” 孟二妮头上包着围巾从屋里出来,跑过去拽李春花:“妈,老冷,咱回屋吧。” 李春花偷眼看看婆婆,畏畏缩缩地对孟二妮说:“四妮饥了,我找点红薯给她煮煮。” 孟二妮说:“咱红薯窖里不是还有好红薯么,这都是干梆,连瓤都没,孩儿咋吃?” 老太婆“嗷”地一声冲进院子里,对着孟二妮骂起来:“你个死*妮子心眼咋镇多咧,今儿晌午您伯打你的轻了是不是?我跟你说,红薯窖里的红薯咋也轮不着那个死妮子吃,赔钱货,生下来没给她扔南河沟里淹死就算对得起她了,还想吃好红薯?” 孟二妮涨红了脸,瞪着老太婆说:“那是俺家的红薯,你都跟俺分家了,俺想咋吃你管不着。” “二妮,可不敢乱说。”躲在屋门后的孟毛妮跑了出来,战战兢兢觑着老太婆的脸,抱着孟二妮的胳膊往屋里拽。 老太婆指着李春花的脸叫:“这小*妮儿叫你惯成这样,敢跟我犟嘴,你还不打她?” 李春花抓着红薯秧站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咽唾沫,一个字也不敢说。 祁年年看得憋屈,拉着刘保国就走。 刘保国挣出自己的手:“你先走吧,我再看会儿,回家还得看俺兄弟,烦气死了。” 祁年年憋着气自己往家走。 他们家靠西,快到村头了,坐北朝南的庄子,西邻居是王家家庙,没人住,一院子的榆树。 家庙西边是王保山家的老院,现在归他二叔,不过王二叔一家在县城生活,只有星期天回来,偌大的院子,平时只有王家奶奶一个人,祁年年称呼老太太三奶奶。 再往西,是一片小树林和一个向北的路口,然后就是十来家姓高的,继续往西就是西岗了。 松岗公社说山不山,说平原不平原,村与村之间大部分都是长满杂树、坡度和缓的矮岗相隔,每个生产队都是一大半水浇地一小半坡地。 西岗是柿林和六角楼的分界线。 祁年年特别喜欢西岗,虽然岗上那一大片老坟地黄昏时有点瘆人,可遍布矮岗的枣树、桑树、梨树、柿树、杏树、榆树特别美,春天上树耍,还能摘杏吃;夏天凉快还能吃桑葚,秋天就更美了,梨跟柿子都熟了,树叶也特别好看;冬天西岗上的树叶特别多,稍微一搂就是一篮…… 反正,祁年年和五队的小孩都喜欢去西岗耍。 不过,他今天没那个心情。 老远看见田素秋和邻居一群人站在家庙前,对着这边看热闹。 祁年年加快步伐,走到他们家门口,正准备喊“妈”,听到刘保国他奶奶柴小丑说:“猪娃他妈是厉害了点,不过春花嫁到人家家镇些年,一个孩儿都没生,厥她几句也不亏。” “撒啥种,出啥苗,妮儿不是孟茅勺的种?”田素秋手里纳着鞋底,不冷不热地说,“春花能生妮儿就能生孩儿,生不出孩儿是孟茅勺撒的种不对,要真想厥,孟张氏也该厥她孩儿,凭啥厥人家春花?” 柴小丑一撇嘴:“孩儿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干男人啥事?你咋能埋怨男人咧?” “不干男人的事?”田素秋停了手里的针线,斜睨着柴小丑,“那女的搁自个儿家当闺女的时候咋没生孩儿咧?咋都是结了婚跟男人睡了才能怀孕生孩儿?要是生孩儿都不干男人的事,这世上还要男人砍呐?” 田素秋个子高,穿戴举止利索,她平日里就厉害,此刻呛人又带上了不耐烦的劲头,感觉上更加强势,柴小丑有点怯她,又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示弱,小声嘟囔道:“反正,反正,女的嫁了人,不给人家生孩儿,就是没理。” 旁边纳鞋垫的葛美芬打圆场:“不管咋说,春花嫁到孟家也十来年了,家里地里,成天跟牛样使死累活,又给他家生了恁几个妞,没功劳有苦劳,孟张婶儿这样,不老得劲。” 柴小丑一下又支棱了起来,尖着嗓子道:“妞生再多有啥用?左右都是赔钱货,哼,十个桃花女,不抵一个跛脚郎。” “狗蛋婶儿,要不你生个跛脚郎试试?”田素秋嘴角带笑,居高临下乜斜着柴小丑,“别说十个桃花女,一个不憨不傻的丑女,你看有没有人跟你换。” 柴小丑生了五个儿子,只有老二、老三娶上媳妇,老大已经五十多,老四、老五也都四十出头了,还都是光棍儿,她偏心老五,整天央人给小儿子说媒,说寡妇带孩儿或者憨点傻点甚至身体残疾,只要别是瘫子,屙尿都管不住就行,可他们家穷,刘老五又矮丑木讷,根本没人理她那一茬。 今儿田素秋这话,等于直接戳柴小丑的痛脚,她脸上讪讪的,可 5. 祁年年的一个傍晚 [] 去年麦收时,年年才和父亲祁长寿熟悉并迅速亲昵起来,在那之前,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但感觉很好。 他记忆里,祁长寿不多的几次回家都是半夜,和田素秋并肩坐在被窝儿里,想办法把他捣鼓醒,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喂他吃锅疙巴或好面馍,有两次还是饼干,吃完,就拍着他的背哄他继续睡,等早上他睡醒,祁长寿又不见了。 他每次都以为是自己做梦,问田素秋,田素秋说:“咱大队有几个人可孬孙,不能叫他们知您伯回来了,知咱家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听见没?” 年年心里影影绰绰知道点什么,可又说不明白,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出去也从来不跟别人说祁长寿的事。 去年田素秋怀孕时,年年莫名有点害怕,他偷偷跟春来说了。 春来悄悄告诉他,过完年祁长寿可能就回来了,大队的广播里现在都不咋说斗人的事了,那祁长寿回来应该也不会再被斗。 果然,去年麦收前,祁长寿大白天的就回来了,并且在家里住了好几天,割完麦才走。 不过,这次是好事,他成了建材厂的临时工,也就是说,他每个月都能挣到现钱。 能挣到现钱,在村里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事,因为村里人只有年底,生产队当初缴的公粮兑现了,才会给社员分钱,还得是你们家里的工分有富裕,工分不够的欠粮户还得倒找生产队钱呢。 当然,生产队知道社员家里根本没钱,所以都是用工分来抵,也就是按人口分粮食时,欠粮户要扣掉一部分。 年年家年年都是被倒扣的几家之一。 生产队在收成不算太坏时,不会看着社员家里饿死人,所以,基本不会欠多少工分就真扣多少粮食,每次都是能少扣就少扣,不过账目记得清清楚楚,早晚是要还的。 一年一年累积下来,就算年年只有五岁,也知道自己家欠了生产队好多粮食。 祁长寿去建材厂后,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交给大队,少部分交给生产队顶工分,去年,他们的欠粮没有继续增加。 可春来毕业之前的好多年,家里只有田素秋一个人挣工分,欠下的太多,加上去年闹旱灾,粮食欠收,刘保国家五个半挣工分的,分的粮食都不够吃,更别说他们家了。 前些天,年年和刘保国、刘二国一起剥蜀黍的时候,刘二国说,,去年秋天生产队分蜀黍时,要不是田素秋扛着大肚子去于老全家又哭又闹,说队里要是给她分的太少,她就领着四个孩子全都吊死在于老全家大门上,他们家不光蜀黍,红薯和萝卜、白菜也不会分给他们。 于老全是生产队长,一个没脾气的老好人,他怕田素秋真去他家上吊,各种粮食最后都给田素秋分了,每样按人口比别人家少五分之一。 现在,听田素秋这么一说,年年突然想起,去年秋天生产队的红薯出完后,好多家都去地里蹓,也就是找遗漏在地里的红薯,田素秋个性强,看见谁刨出了红薯,她就跑到人家附近刨,结果好几个人跟她吵,高永春他伯高毛孩还差点打她。 年年那天是开开心心主动跟着田素秋一起去蹓红薯的,被迫跟着她去别人脸前抢地方时,年年后悔死了,觉得特别丢脸,可高毛孩破口大骂要打田素秋的时候,他还是扑上去,在高毛孩的腰上狠咬了一口,把高毛孩疼的差点蹦起来,叫得比杀猪还惨。 那天到最后,他被刘老三和刘建国抱着拽开了,田素秋和高毛孩也被其他人拉开,他和田素秋顺着地边接着蹓,到天黑,蹓到三个大红薯七个小红薯。 蹓到的三个大红薯都被锄烂了,家里还有队里分的锄烂的红薯,红薯一旦有伤口就放不住,那天晚上,他们全家吃了一顿实实在在的饱饭,田素秋吃完后,摸着凸起的肚子说:“这个跟您几个一样,没眼色,投到咱这样饭都吃不饱的人家。” 年年看着田素秋小心翼翼给祁好运喂馍糊糊,想起那次田素秋跟高毛孩撕打的场面,一下难受起来。 田素秋看他突然蔫了,疑惑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咋了孩儿?哪儿不得?” 年年提起精神挤出个大大的笑:“没,我就是想起咱好运了,你说妈,咱一家都这么瘦,好运她咋镇胖咧?眼都挤成一条缝了。” 田素秋在小女儿额头上亲了一口说:“孩儿争气呗,喝凉水也长肉。” 院子里传来风调和雨顺的声音,她俩都是今天值日,扫完教室才能放学。 田素秋把祁好运放回床上,拎过墙角的篮子放在年年跟前:“您姐回来了,雨顺做饭,我去织布,您大姐纺花,你赶紧剥点蜀黍,就剩少半坛蜀黍面了,该去磨了。” 年年把篮子拉进怀里,拿起一穗蜀黍:“中。” 田素秋去洗了手,坐到织布机上。 织布机就放在靠着西套间的墙角,这是家里最大的一件财产,如果坏了,全家人穿的盖的就没一点指望了,所以,织布机上面搭着结实的木板,木板向后倾斜,万一房顶漏水,水会很快顺着木板流到地上,保证织布机不会淋坏。 风调和雨顺进屋,不用田素秋交待,熟门熟路地开始做各自的事情。 雨顺打蜀黍面糊,洗红薯,削皮,准备等馍一馏好就做红薯稀饭。 风调洗好手跳上煤火台,就着蒸馍锅的热气暖了暖手,开始纺花。 纺花车就放在煤火台上,天冷,纺花的时候不能动,还得盘着脚,如果直接坐地上,要不了半晌人就得冻僵了。 年年突然又想起拾粪的事,一阵糟心,他看田素秋:“妈,拾粪那事咋弄?我可不想拾啊,老恶心。” 田素秋整理着梭子说:“您哥一会儿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您姐肯定也得缴吧?光咱一家就仨人,一个生产队就那几头牲口,哪儿恁多粪。” 雨顺削着红薯说:“就是,烦气死了。” 风调熟练地纺着花,轻松地说:“妈,不用管我,慧萍、秋香、兰香俺几个商量好了,俺都不缴,老师想嚷随便嚷,反正再过仨月俺就毕业了,也不用老师再给俺写操行评定。” 风调上七年级,这学期上完就毕业了。 松岗公社的高中前些年停课闹**时被砸了,房倒屋塌,后来复课,县里没钱修房子,高中就没再启用。 现在,青阳县就五所高中,除了县城的青阳高中,县城东、西、南、北方向最大的公社各有一所,松岗公社的学生要上高中,得去西隔壁的麻山公社或东隔壁的大禹沟公社,不管哪个,距离柿林都超过三十五里,架子车拉着口粮去的话,得走一天。 上完高中还得回家种地,这种辛苦就显得十分没必要,所以这几年,柿林和附近几个村子没有一个孩子上高中。 风调和同班的人根本就没想过上高中的事,大家都觉得,种地的话,小学的知识就使不完了。 所以,年年的一年级有四十多个人,这还是光四、五、六队的学生,因为距离大学校远,一、二、三队的孩子四年级之前在东柿林有单独的小学校;雨顺的四年级五十多人,风调的七年级只有二十多个人。 田素秋说:“就算真毕业了,也不能不尊敬老师,老师既然说了,多少都得缴点,不能下老师的脸。 您先不用想这事,您哥回来咱商量商量看咋弄。” 风调说:“那中,明儿要是看见慧萍她几个,我给她们说一声,叫她们也想法缴点。” “咔嗒。” “咔嗒” “嗡……嗡……” 机杼碰撞声和纺花车转动的声音交错响起,年年一下就放了心,不管啥事,大人肯定有法。 * 春来比平日到家的晚,看起来还很兴奋,进屋的时候吹着口哨,屋里几个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看他。 年年问:“你咋镇高兴哥?”< 6. 队里来了个知青 [] 因为同音字,祁春来闹了个乌龙。 不过中口头上的误会很容易就能解释清楚,雨顺两句话就把学校的意思又给总结了一遍。 祁春来听完大笑,摸着祁年年的脑袋说:“不是叫咱年年给菜地浇粪就中,我主要是怕抡个大茅勺使住咱孩儿的腰。拾粪缴好说,咱猪圈里恁些……” 他看看祁年年,把那个容易引起他恶心的字消音:“……那、那啥,星期日后晌,我下去铲几锨,就够您仨缴了,星期一清早我帮你们送到学校。” 风调说:“不用哥,俺去学老早,你还得抹黑往家跑。” 雨顺已经跳下煤火台开始盛饭,跟着说:“就是哥,你给俺装好,俺自个儿背着去学缴。” 春来在饭桌前坐下,对雨顺说:“箩头老高,你跟年年提着没法走路,还有年年,你叫他背一筐那啥走到学校,他回来得三天不吃饭。” 祁年年脑子里想了一下自己背个装着猪粪的筐,一下就恶心了,“哇”地干哕了一声。 春来赶紧拍着背给他顺气:“好了好了孩儿,咱不说这事了,以后学校再有这样的任务,你不用管,我跟您姐都给你弄好。” 祁年年点点头,其他几个人默契地换了话题,免得他更恶心,可就算这样,晚饭他也只吃了几口蜀黍糊,馍和红薯都吃不下去了。 不过,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他整个人都很轻松,吃完饭剥了满满一篮蜀黍还很精神,想接着把作业写完。 田素秋不准:“明儿大长一天咧,黄昏写老费油。” 煤油一斤好几分钱,纺花、织布都不舍得用,写字还能选择时间,当然更不能用。 祁年年不敢跟田素秋争辩,遗憾了一下,就和风调、雨顺一样,老老实实地上床;田素秋抹黑也能纺出又细又匀的线,她还要再纺会儿花。 祁年年就在纺花车温柔的“嗡嗡”声中睡着了。 * 一夜好眠,祁年年再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除了床那头的祁好运,家里只有正在纺花的雨顺。 看见祁年年醒了,雨顺高兴地说:“快起吃饭孩儿,再不吃就凉了,还得扎开火重热。” 他们烧的煤都是现和现用,就是把散状的煤用水简单搅拌成比较稠的糊状,直接放进灶台里,不用的时候,中间扎一个很小的洞,维持着火不会熄灭的状态,做饭时,把洞扩大,火就旺了。 火暂时不用时,必须和新鲜的煤糊盖上,要不原有的、还能烧较长时间的煤很快就会烧乏,太浪费了。 而和煤压火对雨顺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是件相当吃力的事情。 祁年年跳下床直奔灶台:“不用热,我皮实,吃冰凌疙瘩也没事。” 雨顺跳下煤火台,快速把毛巾摆了一遍,过来按着祁年年的脑袋给他擦脸。 祁年年一边吃馍一边挣扎:“老凉啊姐。” 雨顺毫不手软地继续擦,擦完脸又给他擦手,嘴里说着不相干的话:“咱妈去借好面了;咱姐肚子疼,咱妈叫她今儿先别织布,她拿着鞋底去找慧萍了。 保国跟保山天一亮就来找过你,这当儿肯定搁三奶奶家咧,你吃完去找他们耍一会儿,不过时间不能老长哦,你还得回来剥蜀黍,明儿咱得赶紧磨面。” 祁年年连声答应:“哦哦哦,中中中。” 不过,吃完饭他没急着出去,而是拿出课本和小黑板,快速把作业写完,才连蹦带跳往三奶奶家冲。 跑到王家家庙门口,正好和背着刘增国的刘保国撞上,刘保国说:“那个知青来了了,可多人去看,保山也搁那儿咧,你去找他吧。” 祁年年惊奇道:“你不去?” 刘保国平时特别爱看热闹。 “俺奶奶叫我回家煽火咧,”刘保国哭丧着脸说,“烦气死了,不舍得使煤,连柴火也不舍得使,干崩崩的好柴火恁多,偏不使,非得使雪淋湿的柴火,不折腾人她就没法活。” 柴小丑确实是个没事找事的人,祁年年无比同情地拍拍刘保国的胳膊:“没法,谁叫您有个恁恶心人的奶奶咧,回去煽吧。” 说完,他愉快地跑进人来人往的三奶奶家。 王家祖上曾经风光过,从这所老院子能看得出。 柿林村二百多户人家,基本都是泥坯墙茅草房,极少数几户有人在城里工作的家庭,会盖红瓦房,红瓦房的墙基本上只有地基、四大角和门框、窗口是用砖砌,大片的墙还是泥坯,最多外面会多抿一层蓝灰,看起来漂亮一点。 王家不同,他们不但用一个漂亮的蓝砖雕花墙把院子给隔成了二进院落,将猪圈、羊圈、鸡圈和人住的地方分开,三所房子还都是蓝瓦房,上屋更是一砖到顶,房顶五脊六兽,滴水檐漂亮精致。 两所厢房的墙体用了少量泥坯,地上半人高都是结实的蓝砖,门框、窗框的砖砌工艺也比那些红砖房精致得多。 祁年年以前就疑惑过,他们家这么阔气,为啥成分是“贫农”,张春萍她姥姥家就两所破草房,却是“地主”,今儿看着站在西厢房门口的知青,他这个疑惑又跳出来了。 白得透亮的脸,干净黑亮的头发,垂到半腰的辫稍系着浅色的手绢,蓝色的罩衫干净合体,从领口翻出的衬衣领白得耀眼,军绿色的长裤宽窄、长短都恰到好处,裤脚垂在黑色的皮鞋上,只露出一点点白色的袜子。 女知青真的是城里人,干净又洋气,队里几个来看稀罕的老女人跟她站在一起,就像五彩羽毛趾高气扬的大公鸡和营养不良又刚刚被斗败的翻毛小母鸡。 祁年年心里一串问号:她穿成这样,能去地里干活?她会自己和煤做饭?要是不会,她搁这儿咋过? “年年,你可舍得起来啦?”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在身后说话。 祁年年回头:“保山?” 王保山揽着祁年年的肩膀,没精打采地靠在二门上,看起来很无聊。 祁年年问:“这,这不是算您,您,姐吗?你咋不过去帮忙咧?” 王保山有点尴尬:“俺,俺大姑我都没见过几回,这个姐一回也没回来过,连俺伯俺妈跟她都不熟,我不知跟她说啥,也帮不上忙,她就俩箱子,不叫别人碰。” 祁年年惊讶:“您一回也没见过?” 王保山点头:“嗯,您不是听说过嘛,俺大姑跟俺伯、俺二叔不是亲姊妹,俺大姑不是俺奶奶生的。俺爷活着的时候,俺大姑每年年下回来看他,俺爷一老,她好几年回来一回,我跟俺哥都不咋记得她,这个姐就更不用说了。” “哦。”祁年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心里一团浆糊,他接着问,“那她以后算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 “昂?”这次轮到王保山浆糊了。 “她来咱这儿,跟咱一样去地里干活,那她以后算是城里人还是咱村的人?”祁年年又问了一次。 “就是唦,”王保山也开始琢磨,“要是跟咱一样上工下工,不是城里人那样上班下班,那算城里人还是农村人?” “闪闪闪闪,腾一下路腾一下路。”大门口传来的喧闹声打断了两个小学生的思考。 祁年年回头看了一眼,拉着王保山退到二门外,两个人纵身跳上猪圈,坐在墙上看热闹。 高长顺、高小五几个人抬着一张尚未油漆的大柜子走进来,后面紧跟着祁春来和刘建国,两个人抬着一个三斗桌 7. 祁年年的第一个理想 [] 今天的热闹很新鲜,不是村里经年不变的几个泼妇骂街,一向不爱看热闹的祁年年今天看得很满足。 不过最让他高兴的是,春来、长顺他们走后,三奶奶把其他人都赶走了,只叫他留下,和王保山一起,去西屋帮忙往墙上贴报纸。 王家的房子虽然好,可西屋长年不住人,墙上的赤泥很多地方都粉了,时不时掉末,对柿林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个事,他们的泥坯墙时间久了,都是大块掉土,一点粉末算什么。 可三奶奶一直生活在条件比较好的王家,人就相对要讲究很多,更何况这个房子是要给傅安欣住的,三奶奶说,其他地方掉就掉了,放床的那一块不能,女孩子睡觉梳妆的地方,一定要干干净净。 可老太太觉得傅安欣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女孩子住的地方,让春来那样的年轻人帮忙干点洒扫的粗活还行,帮忙收拾卧室不合适,而她年纪大了,腰也不好,帮不上忙,保山、年年这样的小孩子正好,不会惹来闲话。 祁年年干得很开心。 保山比他大两岁,也是个脑袋瓜聪明、手脚麻利的主,而且乡下的孩子,平时在家里什么都得干,做活就很有成色,两个人配合着傅安欣,不到一个钟头,报纸就贴好了,平平整整,错落有致,边缘整齐。 把油了红漆、在祁年年眼里十分漂亮的床推过去放好,那个角落看起来干净、温暖、漂亮。 傅安欣高兴地打开皮箱。 祁年年以为她要拿铺盖,正想着自己家的床都是田素秋和风调铺的,自己不会铺怎么办,却发现傅安欣拿出了两个毛巾包着的东西。 他和同样好奇的王保山交换了一个眼神:啥?恁好的毛巾,她拿着包东西? 傅安欣把毛巾包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镜子,一个镶嵌在粉红色椭圆形雕花木制框里的镜子。 祁年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精致的东西,眼睛一下睁得圆溜溜的,王保山也被镜子惊讶到了,问:“安欣姐,这是你的,镜儿?” 傅安欣点头:“嗯,家里好多东西都给砸了,没想到这个镜子居然好好的,连个裂纹都没有。” 祁年年觉得这句话好、好、好吓人,但他没问,他听刘保国他妈说过,祁长寿曾被一队几个积极分子按在打碎的罐头瓶子上批/斗过,他家没被砸,是因为没有值得砸的东西。 傅安欣打开第二个毛巾包,脸上的表情变得特别温柔。 她用毛巾细细地把相框擦了一遍,才端端正正放在最靠近床的桌边,然后,对着相框双手合十。 祁年年发现,傅安欣虽然嘴角翘着,看起来在笑,眼泪却在打转。 祁年年紧张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差点坐到床上,他看到傅安欣仰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王保山也看到傅安欣哭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安欣……姐,地,地有点干,光起尘,屋就该腌臜了,我去端点水潲潲。” “哦,好,呵呵,谢谢!”傅安欣装作看窗外,飞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王保山飞跑出去。 祁年年被傅安欣挡在床边,不好走掉,他装出惊喜又专注的样子,看着相框里的照片说:“这,这是您那儿的……照相馆?这个,这个景致真好看,跟真的样,俺这儿的照相馆就一个亭子,还一看就是假的。” 他嘴里说着风景,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上面的少年。 照片上有四个人,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坐在深红色的高背靠椅上,女人梳着卷曲的精致短发,穿着可体的浅色旗袍,身形纤细隽永,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男人带细框眼镜,一身浅灰色西装,衬衣雪白,神情坚定而和煦。 右边的女孩子,也就是傅安欣,一手扶着男人身后的椅背,一手拈着连衣裙的裙摆,快乐而骄傲。 左边的少年,手扶旗袍女子身后的椅背,头略略向左歪,神色淡淡,右腿微微曲起,右脚随意地搭在左脚上,姿势有点过于随意,感觉却挺拔自信、安逸自在。 祁年年看傅安欣收拾好脸上的情绪了,问:“这是您……爸爸……妈妈,跟,您,兄弟?” 平时都是喊伯、妈,跟傅安欣这样说普通话的人交谈,他咋说都不得劲,尤其是说称谓时,别扭的不行。 “哦……”傅安欣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迅速点头,“对,我,爸妈,弟弟。” “您,您,爸妈,看着,可,可,可像电影里,可有,就是,可像科学家。”祁年年没话找话,心里急切地盼着王保山赶紧回来。 “呃,他们,他们原来是……哦,那,他过来了,咱,咱们让开点,让他,保山,洒水。”傅安欣好像也很紧张,窗外端着脸盆回来的王保山救了两个人。 祁年年偷偷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往外跑:“中,报纸贴好了,我正好也该回家了,要不俺妈该打我了。” 他跳到门外,王保山正好到门口:“年年,你回去咧?” 祁年年说着话,不停脚地跑向大门口:“嗯,你帮您姐干活吧,我得赶紧回家剥蜀黍,俺家的面快吃完了。” 一口气冲到自家门口,祁年年扶着沟沿上的洋槐树舒了口气:“喔,可回来了。” 傅安欣哭的样子把他吓坏了。 那么幸福的城里人,穿的那么好,虽然下乡了,可住在王家那么好的房子里,不用担心下雨、下雪房子漏,为啥还会哭呢?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祁年年回到家。 田素秋已经回来了,正站在灶台边,手里拆着一件褪色的红花黑底棉袄,嘴里指导着雨顺蒸红薯面窝窝。 红薯面特别粘,雨顺两只手给糊满了,捏出的窝窝怎么都弄不光滑,还不圆,放在蒸笼上,毛毛扎扎,歪七扭八,祁年年看得一阵恶寒。 不过他没有提意见。 这种窝窝蒸熟后不直接吃,而是要挤成细细的圆面条再煮一遍,拌了臊子才能吃,通常是拌黄白菜,浇蒜汁,味道很不怎么样,但比把红薯面和成硬块直接擦成很粗很软的面条拌黄白菜好吃的多,后者是祁年年最不喜欢的饭食之一,几乎可以和炒白萝卜并列。 黄白菜已经切成丝,在案板上垒成一堆,祁年年过去捏了一根扔进嘴里,问田素秋:“妈,你这棉袄好好的,拆了干啥?” 田素秋说:“天可快就暖和,穿不着棉袄了,我拆了给好运改俩小棉袄,再做件夹袄,孩儿再有五六天就满月了,能抱着出去见见日头了,还没衣裳咧。” 祁好运从生下来起,一直都是用小褥子包着,祁年年以为月子娃都必须这样包,这会儿才知道,是家里没布和棉花给她做衣裳。 他说:“妈,你别拆你的棉袄,拆我的,我是男的,不怕冷。” 他说着就去解布衫的扣子,想脱棉袄。 “不敢孩儿,”田素秋提高了声音,“我这儿坐月子,不咋出门,搁屋里不冷,你天天得去学,上课坐着不能动,不穿棉袄可不中。再说了,我还有身上这件能穿,你的拆了,要是再下雪,你就干梆叫冻?” 雨顺手忙脚乱中也插嘴劝弟弟:“孩儿,咋也不能拆你的衣裳,我跟咱姐衣裳比你多,真不中也是拆俺俩的。” 祁年年看田素秋几下就拆完了前襟,扯开布露出里面的棉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闷闷地说了声“哦”,跳上煤火台开始剥蜀黍。 棉袄拆完,田素秋舀了盆水清洗做面的花布,做里的白粗布已经有点化了,经不住再用水洗,更不可能再做成衣裳,可以抿袼褙做鞋子用。 她发现祁年年偷偷看了她好几回,就问:“年年,你有啥事孩儿?” 祁年年有点不好意思,回答得就不太利索:“没。” “没才怪,”田素秋看着儿子那根本不会藏心事的小脸笑,“有啥给妈说说呗,还是,你不想叫您雨顺姐听?” 雨顺刚好把盆里的面全给捏完,正艰难地搓手上黏着的面,闻言惊奇地抬头看祁年年。 “没,不是。”祁年年赶紧声明,“我,我就是觉得,觉 8. 缴粪事件 [] 星期一到了。 在依然浓重的夜色中,春来右肩挑了两个箩头,左手还拎着一个,把弟弟妹妹们需要缴的粪分别送到了三个教室前的小树林里。 学校没有丧心病狂到真的把几百个装着粪的箩筐集中到操场上,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一个个称量,而是一个班的集中放在自家教室前,教导主任带着两个后勤处的老师,拎着一杆大秤和一根小孩儿手臂粗的木杠,去各个班称重。 教导主任三人显然不太喜欢这个活儿,他们在一年级称了十个箩头后,就毅然决定,改普查为抽查,每个班只称看上去最多和最少的三五个,其他的当没看见。 祁年年他们跑完十圈操,没有就地解散,而是集中到了操场中央,校长要亲自表扬积肥积极分子、批评落后分子了。 祁年年很放松,来学的路上,雨顺看了好几个人的箩头,回来告诉他,大家都差不多,张秋萍跟高永春的还要明显比他们少一些。 年年想当红小兵,想当三好学生,想期末还考全班第一,但不想当拾粪积极分子,当个中不溜,不在全校面前挨批就行。 他站在第一排,前面只有一个班长张志超,所以能看得到台子上的情况。 他发现,上面有十五个装满了粪的箩头,其中一个,还用手指粗的木棍在箩头里别了一圈,拍瓷的粪差点顶到箩头高高的系,人家这一筐,能顶他和风调、雨顺加起来的十倍。 心里佩服了一个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积极分子,祁年年又把目光转向最少的箩头,只有三个。 他正疑惑,张志超扭过头小声问:“不是说表扬十个,批评十个吗?最少的咋就仨?” 祁年年说:“不知呀,管球他咧,只要没咱就中。” 校长很快就把谜底解开了。 十五个积极分子在校长高亢的点名声中一个个上台,最多的那一个居然是祁年年后桌的张春红,她缴的粪是37斤。 祁年年看着跟他差不多高的张春红,又佩服又疑惑,佩服她站在那么大一筐臭粪旁边居然不恶心,疑惑她从哪儿拾到那么多粪,四队和五队的人口差不多,那生产队牲口的数量就也差不多,难道四队的牲口上一个星期在路上拉的粪,全都让张春红一个人拾着了? 不等祁年年想出个道道,批评落后分子的流程开始了。 校长的脸一秒钟从笑容满面慷慨激昂变成愤怒,声音冷森森的:“一年级刘保国,二年级张春凤、四年级张兰凤,上台。” 祁年年的心一跳,慌忙回头看后面。 就见刘保国一动不动地佝偻着背,低着头,拼命想把自己缩小。 祁年年心里有点难受,回头看土台子上的校长,希望他说一句“不想上来啊,看来是知丢人,知自个儿错了,那,今儿就先不叫您几个上台上了,下回要是谁最少,必须上来哦。” 高水英星期一抽查学生星期天在家背课文的作业时,经常就是这样,提前说的可厉害,到时候,数落几句就过去了,从来不把人叫到讲台上批评。 可校长不是高水英,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用更大、更严厉的声音又说了一次:“一年级刘保国,二年级张春凤,四年级张兰凤,上台。” 刘保国和两个衣服破旧不堪、头发蓬乱、又矮又瘦的女生在校长严厉的呵斥声中慢慢走上了台子,后面的过程,祁年年有点混乱,只记得保国一直低着头揪棉袄最下面的扣子,校长让他大声说“以后一定向张春红学习,争当劳动积极分子,不当忘记了劳动人民本色的寄生虫落后分子”时,保国不停地吸溜鼻子,吭吭哧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面发生了什么,大会是怎么结束的,祁年年奇怪地完全没有印象,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学校大门口西边的小树林里。 刘保国靠在墙上,平时看上去特别高的身体此刻像小了一圈,他不停地抽气,但没有哭,祁年年没有看到他流泪。 王保山、高永春、高大庆、高红梅围在刘保国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回教室,表扬和批评大会差不多把第一节自习课全占了,马上该上第二节课了。 祁年年看刘保国还在抽气,摸了下他的手:“你是不是老冷?” 他摸了摸自己的棉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大小像胖点的小老鼠、形状也很像胖点的小老鼠的红薯往刘保国手里塞:“给,可筋,还有点热咧,你一吃就不冷了。” 刘保国终于停住了抽气,愣愣地看着年年,好一会儿,他突然一张嘴,大哭起来:“我,我,我不上学了,我回家咧,我老想俺妈……啊……我老想俺妈呀……” 刘保国哭了好长时间,年年和王保山、高红梅几个一直围着他,一直到高水英过来。 高水英让高红梅、高大庆先回教室,和大家一起上自习,等高红梅几个走远了,她拿出个手绢,给保国擦着脸说:“孩儿,我夜儿回俺妈那儿的时候听永春说,他天天清早出去拾粪都碰见你,你每天多少都能拾住一点,今儿咋缴的恁少咧?” 高永春也跟着问:“就是啊保国,咱俩天天清早碰见,不说前边几天,光前儿跟夜儿清早,你拾的就比我多,你今儿咋缴恁些儿咧?” 刘保国抽噎着说:“俺奶奶,她,她硬给我拾的粪倒到俺家的猪圈里,说俺家粪的等级高了,还能多算点工分,我缴到学校,啥都没……呜呜……都是俺奶奶,我咋跟她说我要是缴的老少会站到全校前头丢人,她都不听,还厥我吃的多,不干活,养我还不胜养个猪,还不胜养个赔钱的妮子……,她说,她说,猪过年还能买点钱,赔钱妮子能给俺老达@换媳妇……” 他越说越伤心,又仰着头大哭起来。 祁年年咬牙切齿:“您奶奶恁恶心人,咋就不死咧?” “年年,不敢胡说孩儿。”高水英拍了年年一下,又转向刘保国,“别哭了孩儿,老师知了,今儿缴粪少不怨你,你天天恁早就起来拾粪,是个爱劳动的好孩儿,回去上课吧孩儿,一会儿我去找校长,跟他说你不是落后分子,不是寄生虫,中不中?” 刘保国忍不住,还是呼哧呼哧地哭:“啊呜……我不想回去……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回俺家……不,不是,我也不想回家……呜呜啊……我回去俺奶奶还得厥我,她还会叫俺伯打我……” 高水英的眼眶有点红,她叹了口气,给刘保国擦脸:“孩儿,唉……” 祁年年瞪着西边,也就是刘保国家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说:“保国,你要是不上学,就得天天搁家看您兄弟,您奶奶恁孬孙,她肯定一会儿也不会叫你美;搁学校,高老师不好嚷咱,校长虽然也是个孬孙,他又不教咱,不会天天嚷咱,你还能天天跟俺几个耍。” 王保山也说:“就是,你要是不上学,天天都得跟您奶奶搁一堆,那不给你恶心死?” 刘保国大哭着说:“可是,全校今儿都看见我搁 9. 一个星期一的早上 [] 两个比平凡还要再低微几分的女孩子,就像沟沿上的狗尾巴草,发芽开花没人多看一眼,被踩折枯萎了也没人多看一眼,两姐妹的辍学,连一星的水花都没激起。 祁年年问班上的人这件事时,大家都说早就想到会是这样。 两个女孩子的样貌太平凡,头发太蓬乱,头低的太低,祁年年当时就没看清她们的模样,所以没几天,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把她们忘了。 刘保国和以前一样每天踩着钟声上学,原来下课的时候,他总是班上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也是玩耍起来最疯的人,总是又喊又叫的,被批之后的几天,他下课都不出门,就趴在土墩子课桌上,脸埋在胳膊里装睡。 祁年年叫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出去,坐在教室里太冷,祁年年要斗鸡取暖,不会一直陪着他,就快速吃一根最小的红薯,把最后一口给他,保国就这个时候会傻乎乎地笑一下。 祁年年问了张春红她拾粪的事,张春红当时脸红红的,东张西望,十分不安,年年以为她不想说出拾粪的秘密,怕自己跟她抢粪,赶紧说:“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就是有点羡慕你,觉得你可有本事。” 张春红当时没再说话,第二天两个人到校都很早,班上就张志超他们三个人,张春红悄悄对年年说:“我跟你说,你可谁都不敢再说哦,你要是说了,俺伯俺妈可能该挨斗了。” 年年吓得只点头,话都没敢说。 张春红扭扭捏捏地说:“您都是贫农,俺,俺家是中农,以前俺姐俺哥上学的时候,人家光说他们,他们就都不上了,俺伯俺妈怕您也说我,就,就想叫我表现积极点,俺,俺大爷是贫农,他是俺队的饲养员。” “哦……”年年恍然大悟。 饲养员就是生产队专门管养牲口的人,那可不是要多少粪都有嘛。 不过,他一点都不羡慕张春红了,中农虽然不是坏成分,可也不是好成分,他知道,好多同学都看不起成分高的人。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又到了星期一。 年年这回是被哥哥祁春来从被窝里掏出来,然后按着脑袋洗脸,他一边挣扎一边问:“哥你咋回来镇早咧?” 祁春来小心地避开他唇上的血痂,擦着嘴的周围:“夜儿黑建国跟小五他几个议论长顺叫退亲的事,说的有点不得劲,长顺跟建国打了一架,将长顺起来尿,可能想起来还是老生气,回来的时候顺路踢了建国两脚,俩人又打起来了,俺都起来劝架,劝了也睡不着了,干脆回来吧。” “哦。”祁年年明白了。 高长顺原来的对象是六角楼的,春节前两个人已经换了东西,定好麦口上结婚,结果上星期三,媒人突然带着男方给女方的见面礼和彩礼来到高家,说女方家不愿意了,原因是人家听说,高长顺的母亲特别厉害,那高长顺瘫痪了好几年的奶奶,以后肯定得人家家姑娘照顾,人家父母不想女儿结了婚就变成个使唤丫头。 高长顺家姊妹七个,就他一个男孩儿,这在相亲时本来是个优越的条件,以后没有兄弟分庄子和房子,现在,倒成了劣势,因为他家长辈老了之后,都得由长顺的媳妇去侍奉。 被退亲是非常非常丢脸的事。 而村里就这么多人,一年到头一成不变就那么点事,春种秋收,夏长冬藏,人们无聊的很,退亲这么刺激的事,半天不到就传遍了全村,长顺几天都没出门,工都不上了,晚上也不去场庵里睡,昨天,春来、宝贵几个好朋友去他家劝了半天,才又把他拉到场庵,这种情况下刘建国几个背后议论人家,长顺可不要打人嘛。 梳好了头的雨顺说:“建国哥一个男人,咋跟他奶奶样咧,也恁好说闲话。” 春来无奈地说:“没法,建国别的都不赖,就这点毛病改不了,嗯,啥声音?” 外面刚刚响起一声特别怪的声音,尖锐刺耳。 被窝里眯眼拍着祁好运的田素秋说:“柴小丑撒泼的声音,她肯定正搁地上打滚儿咧。” 似乎是刻意为了验证田素秋的话,柴小丑的哭叫声清清楚楚传了过来:“没法活了呀叫我去死了吧,我成天操心受累可连孙子都不给我当个人呀……” 祁年年一下想到了保国拾的粪,他看田素秋:“不会是她又给保国拾的粪倒猪圈里,保国跟她拼了吧?” 田素秋笑:“不是这还能是啥?” 年年抓起两个小红薯和书包黑板就往外跑:“我去看看,给保国鼓鼓劲,争取直接给柴小丑气死去球。” “不准去,不兴管别人的家务事。” “年年,带上帽子。” “年年慢点,别跘倒了。” “老黑,你慢点孩儿。” 田素秋喊了一声,春来、风调、雨顺三人则抓起各自的东西,跟着年年跑了出来。 家里有学生,即便不用往学校送,家长也都会跟着孩子起床,而且很多女人这个时候也该起来纺花、织布了,所以街上这会儿影影绰绰有不少往刘老三家聚拢的人。 年年出门就看到了趔趔趄趄提着箩头的高永春,高永春看到年年,放下箩头吸溜着鼻子说:“冻死了,保国他奶奶可真下三儿,为了昧保国的粪,镇冷也愿意起夜。” 年年说:“你猜,保国今儿能犟过他奶奶不能?” 高永春说:“猜不出,咱看看呗。” 保国的声音崩溃的哭叫声隔着院墙传出来:“我拾的粪,我天天摸黑起拾的,她都给我倒了,我搁学校还得挨批丢人,啊,啊啊啊……你咋镇孬孙咧,人家的奶奶都恁好,你也是奶奶,你为啥镇孬孙咧?” “啊,刘老三,老三,您妈快叫您孩儿欺负死啦,你就搁那儿看着您妈叫欺负?不能活了啊,叫我去死了吧老天爷啊……” 刘家墙头上一个影子说:“狗蛋奶奶往外跑咧,她又该去跳井了。” 年年听出那是高小五的声音。 “妈,妈,你别哭,我打死他,中了吧?”刘老三的声音传出来。 10. 京枣和大瓦房(捉虫) [] 农历二月十九,过完年祁年年就开始巴巴地等这一天了。 雨顺也巴望自己的生日,可没像年年巴成这样,每天都要翻着日历看一次。 田素秋和春来不止一次看着他翻动日历时那激动的小模样说:“咱们的日子就这样,下地,吃饭,睡觉,上学好歹比长大了去地里风吹雨淋锄地上粪强,你这么巴着长大干啥?” 祁年年不回答,他的理由比较没出息,不好意思说。 家里鸡下的蛋,绝大多数田素秋都托人偷偷给卖了,留下的那一点,基本都做鸡蛋甜汤了,一大锅面汤里打进去两个鸡蛋,吃不出多少味道,但均匀,好分配。 年年喜欢吃鸡蛋絮多的甜汤,他还特别喜欢吃什么菜都不加的炒鸡蛋,可家里如果炒一次鸡蛋,肯定要配比鸡蛋多很多倍的青菜,想吃一口香喷喷的纯炒鸡蛋是不可能的。 而柿林村有个风俗,小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家里再拮据,也要给小寿星煮两个白水蛋。 取鸡蛋光滑圆润的美好形象,希望孩子接下来的一年里圆圆满满。 大人过生日,通常是没有白水蛋的待遇的,除非家里条件特别好。 祁年年就是巴那两个鸡蛋呢。 他打算跟田素秋磨磨,不要白水煮,炒了给他吃。 十九那天是星期二,他计划星期一晚上跟田素秋说,没想到,星期天下午,祁长寿回来了。 建材厂在县城,离柿林三十多里,步行得走一天,就算坐商洲——义安县的长途公共汽车到三十里铺,也只能节省十里左右,走到家依然要大半天,所以祁长寿都是跟别人换班,多攒几天假,一个月左右回来一次。 这次他走了五个星期,特地赶着小儿子过生日回来。 之前的大半年,每次他回来,家里都像过节一样,这次更欢乐,因为他带回了很多好东西。 猫屎撅,大名京枣,是特别甜特别好吃的点心,祁年年上一次吃,是大概两年前,祁长寿半夜偷偷回家的时候。 那次,是一张黄油纸包着长长短短大概七八根京枣,祁年年分到的是最长的一根。 雨顺那天分到两个,两个都小小的,加起来还没有年年那一根长,雨顺当时只吃了一个,剩下一个田素秋替她保管着,三天后拿出来,雨顺咬了半截,剩下的半截她看了半天,最后给年年吃了。 这次,祁长寿带回的是一整包京枣。 黄油纸包鼓鼓囊囊,方方正正,上面还盖着一块漂亮的红色油光纸,扎着红色的细绳,油纸打开,好大一堆。 年年坐在祁长寿怀里,喜欢又纠结,他,他其实不太喜欢吃京枣,太甜了,他最喜欢的其实是饼干。 饼干酥酥的,甜的刚刚好。 还有,他一个人吃好东西的时候,看到旁边眼巴巴的风调和雨顺,心里会莫名的不舒服,可他给她们吃的时候,两个姐姐又坚决不肯要,想到接下来几天又要在姐姐巴巴的眼神里吃好东西,他又开始不舒服。 要是今儿给我分的还是最多,我也学雨顺姐,就吃一个,剩下的留着,等吃的时候,硬给姐姐分,她们要是不吃,自己也不吃。 纠结了一会儿,年年突然想到这么一个好主意。 他瞬间安心了,抬头看祁长寿,等他打开另一个更大的白粗布包。 祁长寿用下巴蹭蹭年年的额头:“这也是你待见吃的,锅疙巴,不过不是好面、蜀黍面的,是大米疙巴。” 说话之间,露出了布包里一堆大小不一、一面焦黄一面白色的疙巴。 “啊,一看就可好吃。”祁年年欢呼一声,伸手拿了一块不大不小,颜色金黄的。 “就你紧嘴。”田素秋嘴上数落着,却一脸的笑,她招呼风调、雨顺和春来,“自个儿挑着吃,这几天温度高,半湿不干的东西放不住。” 雨顺伸手,先挑了一块比较大、颜色也比较浅的:“妈,这一块软,你吃。” 锅疙巴多,春来和风调也不再谦让,各自喜滋滋地挑了一块吃起来。 祁长寿环抱着年年,满脸微笑,轻轻摇晃着身体:“别急孩儿,都慢慢吃,我这儿有事干,风调也快能挣工分了,咱家以后的日子肯定越来越好,不会再缺粮了。” 风调和春来一齐点头:“对,咱家以后肯定不会缺粮了。” 年年抬头:“伯,你咋不吃咧?” 祁长寿说:“我搁厂里天天大鱼大肉,吃的可饱,不好吃锅疙巴。” 年年于是安心吃。 田素秋吃完一块锅巴,看看摊在桌上的京枣问:“您几个咋都光抢锅疙巴咧?猫屎撅不比它好吃?” 春来说:“猫屎撅恁贵,妈你放好,南大殿不是快会了嘛,去俺姨奶家串门正好使上。” 南大殿是柿林东南方向的一个村子,因为有个不知什么朝代的庙宇遗址而得名,祁家已经过世的奶奶的姐姐——也就是春来这一辈的姨奶——家是南大殿的。 田素秋说:“串门都是拿馍,点心只有去看病人时候才拿,您姨奶好好的,拿啥点心。” 她抓起两个猫屎撅递给雨顺:“吃吧,今儿吃饱,剩下的我放着,咱慢慢吃。” 祁长寿也说:“就是孩儿,串门拿馍就中,我买点心就是专门叫您吃咧,都吃吧。” 雨顺高高兴兴接过了猫屎撅,拣长的那根,直接咬了大半截,高兴得直吸溜口水:“真甜,真好吃。” 春来、风调自己拿了根去吃。 田素秋看年年:“你咋不吃咧?” 年年使劲咬了一大口锅巴:“我好吃大米疙巴,香。” 商洲地处中原,在华厦国的地域定位里属于北方,是小麦和玉米的主产区,不种稻子。 年年没吃过大米饭,不过这是他第二次吃大米锅巴,上次是两年前,祁长寿从义安煤矿回来时带的。 “傻孩儿。”田素秋笑着戳了下他的额头,动手收拾猫屎撅。 一家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夜就深了,春来要去场庵睡,他想带上年年。 祁长寿没让。 他离家越近,见孩子们的时间越多,越喜欢他们,越为自己前些年不在他们身边遗憾,这次有五天假,他想跟孩子们尽可能多呆在一起。 年年也不太喜欢去场庵睡,除了那儿有好几个人打呼噜,还因为人多,气味难闻,路远反倒不是问题,来回都是春来背他。 他特别喜欢趴在哥哥的背上,在黄昏的田野里慢慢走,昏黄的暮色,静谧广袤的田野,让他特别安心自在。 如果场庵只有他和春来两个人,他肯定天天都去场庵里睡,这样,就能天天在星光漫天的田野里晃悠,那是比过年的肉饺子还让他喜欢的味道。 吃的饱饱的,被窝儿柔软温暖,祁年年躺进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尿憋醒,迷迷糊糊中正想喊“妈,尿”,让田素秋点灯,听到田素秋说话的声音:“不是我好埋怨,家里欠一屁股帐,房顶再不修,眼看就没法住了,就等着你剩那俩工资咧,你不说省着点,还专门抛洒,不年不节的买啥点心,你知那一包点心够管几个参忙的人吃一顿饭不知?” 祁长寿说:“我是想着孩儿过生儿咧,想叫他们高兴高兴,别生气了,以后我不乱买了,钱都攒着给你。” 田素秋说:“不是我生气,是这日子没发舞爪,这一开春,天一热,鸡子又该上房乱扒了,年年这儿上学了,没法看房,我要是一去上工,鸡子一晌能扒好几个窟窿。 我脾气不好,看见房顶的窟窿就上火,以前因为这打过雨顺跟年年多少回?过后想想,我也知孩儿冤枉,他们恁小,看着鸡子乱扒也上不去房,可我就是压不住火……” 祁长寿说:“别难受了别难受了,过几天走,我一下到麦口上再回来,多攒几个钱,我回来给麦一收完,咱直接给房顶也收拾了。 这回咱提提心劲儿,多买点赤泥,房顶的泥打的厚点,能经好几年。” “打再厚,也经不了几年,泥又不是瓦。”田素秋叹了口气,“唉,咱啥时候能盖起瓦房啊,要是能住到一砖到顶的大瓦房里,我这辈子就啥都不想了。” 祁长寿说:“一砖到顶咱不敢想,给房顶挂上红瓦,平时省着点,攒个十年八年我觉得差不多。” 田素秋有点兴奋:“这可是你说的哦,我今天四十三,等我五十三的时候,你得叫我住上红瓦房,到时候要是没,我就不跟你过了。” 祁长寿笑:“肯定有肯定有,要是工资不够,我就去街上割腿上的肉卖,不管咋说,到时候肯 11. 祁年年的六岁生日(捉虫) [] “咯咯咯——” 大公鸡的叫声高亢悠扬,在寂静的清晨想要装听不见都不行。 祁年年使劲往被窝儿里钻,突然想到什么,又一下坐了起来,当他发现油灯亮着,祁长寿坐在煤火台上守着家里最小的那只锅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一下急了:“伯,你,你不是已经给鸡蛋煮了吧?” 祁长寿扭头笑:“肯定煮了呀,你生儿咧,不煮鸡蛋会中?” 年年的脸一下揪了起来:“鸡蛋煮了,还能炒不能?” “嗯?”祁长寿一愣,“啥意思孩儿?” 年年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没良心,可一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有可能吃到香喷喷的炒鸡蛋,他心一横,说了:“我不老好吃煮鸡蛋,鸡蛋清老腥,我想吃炒鸡蛋。” “呃……”祁长寿看着正在沸腾的锅,一时没了主意。 “有煮鸡蛋吃就不赖了,你还敢捏角?”好像睡的很沉的田素秋突然开口。 “不是捏角,我,我真的不好吃煮鸡蛋。”对上田素秋,年年有点怂,“我又不是想多吃,还是我的俩鸡蛋,就是炒炒吃还。” “都煮了了,没法了,想吃炒的,明年早点说。”田素秋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决定。 “哦。”年年彻底认怂。 临出门,往年年兜里放鸡蛋时,祁长寿摸着他的头,小声说:“想吃炒的,夜儿黑咋不跟您妈俺俩说?” 年年沮丧:“忘了。” 他本来准备昨天吃晚饭时说的,可祁长寿在家这几天,总是抱着他吃饭,他被晃悠得太舒服,就把正事给忘了。 祁长寿捏捏他的脸蛋:“别怄包了,生儿咧,得高兴,晌午吃捞面条,要是炒鸡蛋,多给你挑点。” 年年心里一跳,马上高兴起来,他偷偷看了看田素秋,发现她又睡了,就踮起脚,趴在祁长寿耳朵上说:“不要一点菜,光鸡蛋,中不中?” “呵呵呵呵呵……”祁长寿轻轻笑了起来,又在他脑袋上使劲呼噜了两把,“快去学吧,别迟到了。” 年年高兴地跑到雨顺身边,在煤油灯温暖的光里,“啊、啊、啊、啊……”兴奋地叫着往外走去。 两个煮鸡蛋,这么多、这么好的好东西,不声不响地吃掉,绝对是暴殄天物,必须跟所有人炫耀一遍再吃。 年年出了大门先让保国隔着布衫摸了摸两个热乎乎的鸡蛋,跟着又让高红梅、高大庆、高永春和雨顺的几个好朋友隔着布衫看了看两个圆圆的小可爱。 到学校后,又跟班上的人挨着谝了一遍,然后美滋滋地带着两个鸡蛋上操,中间一直小心地捂着布袋口。 下了操,他先跑到七年级,和风调分享了一个鸡蛋,他吃蛋黄,风调吃蛋清。 第一节自习下课,他跑到四年级,再和雨顺分享一个,雨顺蛋清,他吃蛋黄。 这一清早,心情好到没法形容。 尤其是第一节自习,还没有老师,教音体美的于老师站在门口跟他们说了一声“你们高老师有点事,这节不来,你们要自觉学习”,就走了。 高水英老师特别好,年年十分喜欢她,可她老师的身份在那里,人再好,学生看到她也会有压力,所以,没有老师的自习课,年年和同学们美得飞起,连最遵守纪律的孟二妮,都跑到最后一排去和高红梅约下课后一起扔老儿。 第二节,于老师拿了本书过来,重复了第一节那几句话后,坐在讲台上自己看书,学生们继续自习,也就是背课文。 饭时回家,除了正常的饭菜,田素秋又年年的碗边放了四根猫屎撅:“你有福,生儿家有这么多好东西。” 年年抓了一根,跳起来蹿到田素秋的背上,硬往她嘴里塞了一根:“你也有福,你也吃。” 田素秋反身抱着他,按在自己腿上,笑着举起巴掌:“你个小鳖儿,想噎死我呀。” 年年屁股上挨着巴掌,还踢腾着脚哈哈笑。 “别打了妈,孩儿是孝顺你咧。”春来起身,把年年抢走,拎到背上,让年年搂着他的脖子,他乍开胳膊,转圈圈:“俺年年又长大一岁,今年肯定能长的比保国还高。” 矮是年年心中最大的痛,哥哥这个祝福他特别喜欢,等春来把他一放下来,他捏一根猫屎撅,摸到春来身后,迅速塞到他嘴里。 “你就四根傻孩儿,快叫俺吃完了。”春来捏着年年脸颊上的肉,使劲搓巴。 “哈哈哈……”祁长寿坐在旁边,笑得泪都下来了。 剩下两根猫屎撅,年年心满意足地装进布袋,走到学校门口,他掏出来,一手一根,伸到风调和雨顺跟前:“姐。” 两个人都不伸手,风调说:“孩儿,今儿是你过生儿咧,该你吃好的。” 年年说:“我清早都吃俩鸡蛋了。” 风调和雨顺不说话,盯着他。 年年改嘴:“其实,是我吃不下去。” 两个人惊讶:“为啥孩儿?” 年年皱巴脸:“它叫猫屎撅呀,我听见它的名儿就心里不美,更不用说吃了。” 雨顺想到他看见猪粪几天犯恶心的毛病,无奈地看看风调:“就是哈,这么好吃的东西,咋会叫猫屎撅咧?弄的孩儿都不能吃了。” 年年再次理直气壮地把两根猫屎撅伸到姐姐跟前。 雨顺纠结地拿了一根。 风调疑惑地看了年年会儿,才拿走,说:“等我过生儿,鸡蛋黄都是你的哦孩儿。” “中。”年年说完,蹦蹦跳跳往一年级教室跑去。 其实,他一点都不恶心猫屎撅这个名儿,还觉得可有意思呢,他不喜欢吃猫屎撅,也是相对于饼干,比起蜀黍馍、红薯馍、红薯黄白菜面条之类,猫屎撅好吃一百倍。 他就是不想全家只有他一个人吃好东西而已。 上课的钟声响了,第一节是算术,来的依然于老师,他看起来好像不高兴,拉着脸站在门口说了句“高老师没来,自习”,就走了。 年年他们又上了一节乱七八糟却特别快乐的自习。 第二节课,校长来了,他哭丧着脸站在讲台上宣布:“您高老师家有点事,这两天请假,您这一节还上自习,今儿后晌,还有明儿,先不来学。” “嗷……不来学啦……老美呀……”校长离开后,教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老美老美老美呀……”祁年年跺着脚嚎完,对孟二妮说,“我今儿生儿咧,俺伯也正好搁家,要是不来学,我肯定能随便耍,啊啊啊啊,我后晌要去西岗耍,我想上树,我想去找茅腰,我想去找蜜蜜罐……” 茅腰,就是白茅草发芽后,叶子尚未张开,包裹着花序时的尖锐锥形嫩芽,除了一点淡淡的草木清香,吃的时候没有任何味道。 可初春时节,在一片干白的泥土或干枯的草地上看到一大片尖尖的、翠绿的嫩芽芽,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那些嫩绿的芽芽就像是从心底长出来,没得让人心慌。 而把嫩芽从地里抽取出来的过程也十分美好,忖着力道,轻轻一抽,寸许长、颜色嫩绿、整体细长、两头尖尖的花苞就出来了,这就是茅腰。 学名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一大把茅腰抓在手里,不时往嘴里扔一根,贼开心,年年知道五队周边所有白茅集中生长的地方。 蜜蜜罐就更可爱了,它是花,好看又香甜的花。 喇叭形状,末端花瓣分开的地方是粉白或淡红,越往花的根部,颜色越深,最后成为带着水湿感觉的紫红,漂亮得要死。 花的根部就像个小小的杯子,吸一口,甜丝丝的,所以才被叫做蜜蜜罐。 蜜蜜罐喜欢成片聚集生长,单棵的花又是成串的,薅草的时候,转个弯或爬上沟沿,蓦然在沟里或坡上看到一大片,那种欢喜,无法形容。 年年说着,好像回味起了蜜蜜罐的甜,他吸溜了一下口水:“南河沟西头那儿,每年都有可大一片蜜蜜罐。” 孟二妮给他泼凉水:“今年老冷,杏花才有骨朵,梨花影儿都没咧,哪儿有茅腰跟蜜蜜罐。” 年年不气馁:“反正我要去西岗耍,没茅腰跟蜜蜜罐西岗耍着也可美。” “我知。”孟二妮讷讷地说,“我哪儿也不能耍,我得引俺妹子,她要是睡了,我得纺花。” 年年心情好,热情地给孟二妮出主意:“你下一辈儿托生成孩儿吧,男的不用纺花织布,干完地里的活儿就能随便耍。” 孟二妮胳膊垫在泥墩子课桌上,把下巴放上去,看着窗外说:“要是能托生,下辈儿我不想当人了。” “昂?”年年睁大眼睛看着她,“不当人,那,你当啥?” 窗外的小树林里正好飞来一大群麻雀,孟二妮说:“当小虫儿@,当草, 12. 春天来了(捉虫) [] 其实并没有一大碗。 就是家里平时吃饭的瓷碗,半碗多一点,年年叫得那么欣喜,那么夸张,是因为平时全家吃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太过意外。 这至少得仨鸡蛋吧?他记忆里以前最多的就是俩。 最重要的是,今儿真的是纯鸡蛋,没有掺青菜。 葱花不算,年年喜欢吃炒葱花,又咸又香,他还偷偷想过,等他长大,自己当家了,专门给自己炒一碗葱花吃呢。 “哈哈哈,嘿嘿嘿……”年年抱着碗,看着里面金灿灿的炒鸡蛋傻笑。 田素秋搅着锅里的面条说:“吃吧,看啥咧?” 年年抬头:“镇大一碗,我独个儿吃?” 田素秋伸手又拿了一个碗,麻利地拨出一半:“你多吃点,剩这些,是您哥您姐他们的。” “这中。”年年端起碗,大口往嘴里扒,一边还不停地念叨,“嘶嘶,真香,真好吃。” 田素秋看着他,无声地笑。 春来、风调、雨顺一起进屋,看到没有掺菜的炒鸡蛋,雨顺叫的比年年还大声。 年年得意地说:“将我独个儿就吃了半碗,可美。” 风调说:“你生儿咧嘛,今儿就该美点。” 面条煮好了。 年年碗里是纯好面的,其他人的都掺了点蜀黍面,不过比平时掺的要少很多,乍一看,跟纯好面的差不多。 臊子是白菜豆腐粉条,还有一点海带,这是年年最喜欢的臊子,过年时的炖菜也就跟这差不多,会比今天的多一点肉。 田素秋看着孩子们满足的模样,自己也十分满意。 吃最后一口时,年年突然想起今天后晌跟明天自己不用上学的事,跑过去抱着田素秋的胳膊说:“妈,高老师家有事,俺班今儿后晌跟明儿不去学,我一会儿想去西岗耍,中不中?” 田素秋想了一下:“明儿也不去学?” 年年点头:“嗯。” “后儿是劳动课,也不用去,”田素秋自言自语地算计,“那,中吧,今儿你生儿咧,就叫你随便耍一回,明儿跟后儿你可得搁家好好剥蜀黍带着引孩儿哦。” “引孩儿?”年年心里一激灵,“引好运?” “嗯。”田素秋点头,“孩儿满月了,我也该上工了,这当儿天老冷,孩儿也太小,我没法抱着她去地,您放学比队里下工早,以后,你放学得跑快点回来引孩儿。” 年年的脸立马垮了下来。 引孩儿是最不美的活儿,一旦开始,就没个头了,他以后去哪儿都得带着好运,再也不能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玩耍,可他最喜欢自己一个人跑着耍啊。 年年心里怄得要死,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有孩子的人家,家家都这样,他也是风调和雨顺引大的。 他正想不情不愿地答应,祁长寿说话了。 他看来提前不知道田素秋的决定,短暂的愣怔之后,表示反对:“不中素秋,你身子骨还瓤着咧,至少得过了百天再上工。” 田素秋拿起年年的碗摞进自己的碗里,白了他一眼:“瓤啥,俺娘家一家都是这体格,看着瘦,其实身体都可好。我不上工,搁家白吃,窟窿越塌越大,欠粮啥时候才能还严?” 风调也有点急:“妈,再过几个月我就能挣工分了……” 田素秋打断她:“你才毕业,身单力薄,最多评六分,顾住你自个儿吃就不赖了,还不了欠账。” 祁长寿说:“风调还不了,还有我咧,你好好地歇到百天,要不,落下病根儿,孩儿们都得跟着受累。” “落啥病根儿……”田素秋想争辩。 祁长寿强硬地打断了她:“你要是非去上工,不胜叫风调退学,不中雨顺也退,她俩一起挣工分,能顶个男的棒劳力。 或者叫年年退学,搁家引孩儿,等好运六七岁该上学了,年年再跟她一起上。” “你这人……”田素秋把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瞪着祁长寿,“退学叫孩儿们以后当睁眼瞎呀?” “不想叫退,你就踏踏实实到过了百天再说上工的事。”祁长寿罕见地强硬了一次,坚决不肯退让。 “就是妈,你要是落下点病,还不胜叫我退学咧。”风调说,“反正我就剩几个月了,该学的东西都学的差不多了。” “别加忙。”田素秋瞪风调,“高中没了,本来就比别人少学可多文化,初中再不读完,你想干啥?” 祁长寿说:“想叫风调给这几个月读完,你就别去上工,这事没啥商量的。” 田素秋赌气,“咣当”“咣当”收拾了桌子上的碗,往灶台上一墩:“知了,等风调毕业我再上工,中了吧?” “呵呵呵……”祁长寿笑了起来。 “呼……” “哦……” “啊……” 春来、年年、雨顺同时松了口气。 田素秋脾气暴,她发起火,经常是越说越生气,气急了就找个没眼色引起她注意的人动手,如果有人犟嘴,她能气得打自己,这是几个孩子最害怕的场面。 今天这样轻描淡写的结局以前从来没有,年年几个跟白捡了啥便宜似的高兴。 雨顺跑过去,抢过洗碗盆:“妈,我刷。” 田素秋侧身把地方让给雨顺,扭头看年年:“你想去耍就去吧,别爬高上低,给衣裳挂烂了,别到天黑了再回来。” 年年欢呼一声往外跑,到门口紧急刹车:“对了,保国不想搁家看见他奶奶,他不叫俺说俺不去学的事,妈你要是碰见柴小丑,可别说漏嘴哦。” 田素秋说:“咱队恁多一年级的,这事能瞒住?我不说漏,早晚有人说漏,你就手去找保国,叫他老老实实搁家引孩儿,要不哪天露馅儿,柴小丑得轰着他伯打死他。” 年年不干:“我今儿生儿咧,才不去他家看柴小丑那恶心人样,万一露馅儿,到时候叫保国再想法吧。” 他说完撒腿跑到后院。 离西墙很近的地方有一棵半大的构树,他抱着树干,猴子一样,几下就到了半树腰,然后上墙,跳。 站在老梨树下,他拍拍手上的木屑,抡着胳膊向西跑:“哦~~~,放假喽~~~,老美哦~~~,冲啊——” 家里。 田素秋看看祁长寿和几个孩子,像是不解,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咋镇待见去野地里耍咧?西岗这当儿啥都没,也就他稀罕去。” 祁长寿说:“一个人一个脾性,年年就是不好搁屋里头圈着。” 春来说:“就是,他每回跟我去场里,都不叫我走快,他就待见搁路上那一会儿,就算冬天地里啥都没,他看看天,看看地,就高兴得不行,一进场庵就没精神了。” 田素秋坐上织布机,发愁地说:“我还没见过他这种脾气的孩儿们咧,长大不知会啥样。” ——*—— 就算今年特别冷,现在已经是阴历二月中旬,西岗也不再是一片枯败。 一种特别结实耐寒,本地人叫绒绒草的草,从遍地干枯的杂草和灌木丛里露出点点绿意。 零星分布在岗上的杏树,摇曳的树冠泛着一点红,那是因为枝条上挂满深红色的花苞;老坟地的几棵柏树,也从冬天时灰暗的绿色,变成了青翠的绿。 柿树、梨树、槐树、榆树还没发芽,但树枝的颜色也都有了一些改变,即便还是枯萎似的灰白,年年却能嗅到他们散发出的春天的味道。 “哎呀,春天咋镇美咧?”坐在西岗最高处一块姜石上,拽着一棵野生小杏树的枝条,年年眯眼看着天空的太阳,自言自语。 美了没几分钟,不美的就来了。 一阵东南风过来,刮了他一脸土,中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草叶子,他扒拉了几下脸,给自己找台阶:“就是风有点大,要不,挺这儿睡一会儿,肯定可美。” “呼……”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风,比前面那阵还大,他赶紧转身,让后背冲着风来的方向。 等风过去,他拍着身上的干草叶子,看着远处半空中乱飞的尘土草屑,有点发愁:“春天哪儿都好,就是好刮风,太阳再大,一刮风就冷,要不,找个背风的地方?” 他放眼远望,看了一圈,发现就老坟地那一片,看着还有点背风的可能性:树多,稠,坟堆一个挨一个,感觉上比较暖和。 不过:“独个儿坐到一大片坟里头,听着有点瘆人呀。” 他说着,还是站起来往坟地那边走去。 这是一片老坟地,坟堆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已经成了结实自然的小土丘,上面被杂草覆盖,和平常的荒地感觉差不多,并没有传说中乱坟岗的阴森,至少年年觉得没有。 几种比较长寿或好活的树种——柏树、枣树、柳树、黑槐——杂乱无章地生长在一起,中间有好几棵树歪倒的几乎要平贴地面,依然顽强地活着。 年年走近坟地,看到干草棵子中一片灰青色,高兴地大叫一声:“啊,白蒿,我都忘了,该薅白蒿了。” 他跑过去,看着连成一片的白蒿,有点无从下手。 这时候的白蒿没有枝干,全是叶子,地面又比较瓷实,徒手薅的话,很难把根 13. 漂亮的信封好看的字 可怜的保国 [] 信封中间的收信人,写的是:王立仁(舅舅)转安欣。 年年才一年级,不知道书法艺术是什么,更不知道什么书法流派,可他知道字的好坏。 跟语文书上印的字几乎一模一样,肯定不会不好吧? 保山郑重地把傅安欣的信交给王贵,又反复交待了好几遍“合作社天天恁多人来,你一定看好,可别给俺姐的信丢了啊”,然后买好了二分钱的红薯糖,走到门口,发现年年还在看那个信封。 他把三个红薯糖伸到年年脸前:“信封有啥看咧,你看镇长时间?” 年年无视了糖,还是盯着信封:“这字写的咋镇好看咧?不用机器印,人也能写出来这么美的字?” 保山把糖直接塞进他的布袋里:“当然,俺大姑可是大学教授,咱校长都不能跟她比,俺大姑父是可大的官儿,他们写字肯定可好。” 年年终于抬起头:“我长大也想当大学教授,我也想给字写这么美。” “嘶……”保山挠头,“咱不中吧?咱又没人教。” 年年指着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问:“他有人教?谁教的?” 保山摇头:“我不知呀,不是跟你说过嘛,我都没见过俺大姑,原来光知她那俩大孩儿,都不知还有安欣姐跟安澜咧。” “安澜?” “就是那天你见的那张相片上那孩儿呀,他叫安澜,傅安澜,俺大姑父姓傅。” 祁年年又低头看信封:“城里人起名儿都镇好听,怪不得长恁好看咧。” 保山带着点骄傲说:“那当然,俺伯俺妈说,俺大姑就长得可好。” 年年恋恋不舍地把信封递给保山:“给,你还装棉袄里,别叫窝住。” 然后,他看着保山小心翼翼地把信装进里面的棉袄布袋里,才想起保山刚给的那三个红薯糖。 他拿出两个:“我就要一个,给这俩。” 保山摇摇头,不接,拉着他往外走:“俺家可多糖,年下前公社好几个人结婚,都给俺伯送糖了,还是玉米糖咧,玉米你知吧,就是咱这儿的蜀黍。” 年年点头:“知。” 两个人已经上了往西的大路,保山继续说:“俺妈不想叫俺一气儿吃完,过了年就给糖放起来了,搁馍篮里挂到梁上,一天就给俺发一个,要是发俩,我就不买红薯糖了,玉米糖可比红薯糖好吃。” 年年心里有事,听保山说话时精力不集中,没有给出正确的回应,比如: 一脸羡慕地说:“真的?那,明儿您妈给你发了,你叫我吃半截呗。” 或者: 一脸不解加羡慕地问:“咋好吃?比红薯糖更甜?” 保山感觉到了年年在跑神,问他:“哎,你搁那儿想啥咧?” “哦,我,我……”年年磕巴了两下,还是没能忍住心里的渴求,他看看保山装信的那个布袋,“那个信,您姐不是光看里头的信就中嘛,信封没啥用,她看完信,你跟她说说,把信封给我中不中?” “唵?”保山一头雾水,“你要信封干啥?” 年年说:“我可待见信封上的字,想回家照着写。” “照着,信封,写?”保山觉得年年这个想法很奇怪,挠头,“那,那,一会儿,我跟安欣姐说说,不过,要是她不愿意,可不能怨我哦。” “不怨你。”年年开心地说,“她肯定愿意,信封又没用。” 大约半个钟头后,傅安欣的房间。 年年眨巴着眼,不好意思地挠头:“哦,就是唦,我,我没想起来,我,我看见信封上的字恁好看,就光顾着看信封了,没想起俺的语文书。” 傅安欣笑道:“课本上的字是最规范的,想学书法,如果没有专业的书法作品临摹,照着课本练就行,反正开始都得一横一竖,规规矩矩地练。” 年年指指桌子上的信封:“他也是照着课本,一横一竖练的?” “呃……”傅安欣沉吟了一下,“安澜,他,天生字体就特别好,他是前两年不能……,咳,他,前两年有点事,休学,在家无聊,正好看到几本字帖,他觉得很喜欢,没事的时候就照着练练。” 看到年年疑惑的小眼神,傅安欣接着补充:“安澜临的字帖上跟语文课本一样,都是楷体,字帖上的字大一点而已,课本上的字放大以后,跟字帖是一样的。” “哦。”年年点头,他其实没大听懂,但他不想让傅安欣发现这点。 他已经看出来了,傅安欣不愿意把信封给他,而且傅安欣把信从信封里拿出来时,看到雪白漂亮,还印有蓝色格子的信纸和那上面更好看的字,年年自己也觉得,那些信纸应该装在那个漂亮的信封里才对。 “那你回家照着语文课后面的生字练吧,肯定能练好。”傅安欣摸摸年年的头,“毕竟,安澜的字再好,也比不过课本上的。” “能比过。”年年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封,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他写的字比我们语文书上的还好,我们语文书上的字没有那么好看。” “哈哈哈哈……”看到年年那较真的小模样,傅安欣没忍住,大笑起来,“行年年,你说比语文书上的好,就比它好。 嗯,要不,我跟安澜说一声,让他下次写信时,专门写一个信封,到时候我给你?” 年年心里雀跃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但随即想到什么,他摇摇头:“我不要,我就照着语文上的生字练。” 那么漂亮的信封一定很贵。 如果是没用的信封自己顺便用,那还可以,花钱不行,就算不是自己花钱,年年也不愿意。 傅安欣点点头:“行,要是安澜什么时候来这里,让他当面教你写。” “嘿嘿。”看了一眼照片里那么好看的少年,脑子里闪过一个他坐在饭桌边教自己写字的画面,年年乐的笑出了声。 保山端着一锨煤渣从厨屋出来,走到窗前说:“年年,煤和好了,我给煤渣钗一下就没事了,咱去找保国吧?” 他们刚才回来时,没再听见保国哭,两个人估计保国是在家里一边引着他俩兄弟,一边干别的活,还得一边听他奶奶没完没了的厥。 俩人都觉得保国有点可怜,想试试能不能把他叫出来,就算是背着他小兄弟,还得擓一篮蜀黍剥,至少不用挨厥了。 两个人刚回来时,打算把信交给傅安欣、年年要到信封他们马上就去找保国,结果三奶奶让保山帮忙和煤,这才耽误到现在。 “中。”年年又看了眼信封,对安欣笑笑,起身往外走,“俺去找保国了,姐姐你下回想寄信,要是保山没过来,你就喊我,我跑的可快。” 傅安欣笑:“好,干脆,以后的信,你都替姐姐寄算了。” “中。”年年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特别高兴,都走到门外了,又回头对着安欣大大地笑了一个,“你写好就喊我,就隔着个家庙,只要我搁家,你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行,那就这样说定了。”安欣摆摆手,笑着看小孩儿离开。 年年心花怒放地和保山一起离开三奶奶家,准备去刘家找人。 说实话,年年和保山一想到要对上柴小丑,都有点…… 不是怂,因为两个人都不怕柴小丑,就是不想看见她,更不想跟她缠磨着说半天。 走到家庙门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保山说:“要不咱不去他家,就搁大门外喊他吧。” 年年忙不迭的点头:“中中中。” 两个人来到刘家大门外,保山先喊:“保国,你搁家咧没?出来耍呗。” “他没搁家,他死了,埋了,沤烂了。”里面传来柴小丑尖细刻薄的声音,“敢确我,确大人,不想看孩儿不想干活,一会儿他伯回来我要是不叫打死他,我就不是人。” “你本来就不是人,你是黄世仁他妈,是恶毒地主婆。走。”年年对着院子使劲叫了一嗓子,拉着保山就跑。 柴小丑这么说,保国应该是不在家,就算在,柴小丑现在这样,也不可能让保国出来。 年年刚骂那一嗓子声音太大,田素秋就算再恶心柴小丑,柴小丑的年龄和辈分在哪里放着,田素秋也不会允许自家孩子在公开场合骂她,年年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害怕田素秋听见出来修理他,拉着保山跑得飞快。 两个人一直向西,跑到路口那片小树 14. 睡着了 闯祸了(捉虫) 挨打了 [] “年年——,祁年年——,你……哪儿……孩儿——,该……家啦——” “年……天黑了……搁哪儿咧孩儿——,呜呜……,年年——” “保山……你听见了没……该……家啦孩儿……” …… 夜色中,风裹着几个不同的声音,若隐若现地在空中飘荡。 年年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他迷迷糊糊地扭头,下意识地看向他觉得是北边,也就是煤火台的方向——用煤饼封火的时候,不能全部糊死,中间要留出一个小小的眼换气,这样火才不会被闷死,那个小小的气眼,才漆黑的夜里会发出一点红色的光。 年年每次半夜被尿憋醒,都会不自觉地去看那一点光。 可现在,他没看到。 失去了熟悉的记忆,搞不清自己在哪里,年年有点慌,他下意识地叫了声“妈”,却没听到声音。 他轻咳一声,清了一下嗓子,正想再叫,莫名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家里,同时,他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声音:“年年……天黑……回来吧孩儿……” “啊——”他瞬间清醒,大叫一声跳起来,“保山,保国,咱咋睡着了咧?啊,天都黑了,俺妈今儿非打死我不可。” “啊?”保山迷迷瞪瞪也跟着站起来,“靠,这……啊,天都黑成这样了?那俺伯肯定回来了了,我到这当儿不回家,他肯定得打我,年年,这咋弄?” 年年抓住保山的胳膊,试探着往下走:“咱先上去再说,保国,你醒了没?” 保国:“我没睡呀。” 保山抓狂:“没睡你看见天黑不跟俺俩说?” 保国:“我不知您俩睡了呀,我以为您那样趴着,是搁那儿替我想法咧。” 年年气得一时无语,拉了拉保山:“埋怨没用,先走再说。” 今天阴历十九,有月亮,只是月亮比较昏暗,年年这会儿的眼睛也开始适应了夜色,他扶着杨树往下跳。 保山个子大,没他灵巧,怕崴了脚不敢跳,坐在地上跟在他后头往下秃噜。 “您俩回家,我咋弄?”保国站在原地没动。 “镇冷,你当然也得……”年年说了几个字,自己意识到有问题,站住了,“不中,俺俩回家晚还得挨打咧,你要是回去,您奶奶轰着您伯,至少得给你打死三回。” 保国吸溜着鼻子,不说话。 “那咋弄?”保山急得跺脚,“咱俩得赶紧走,保国不敢走,哎呀……” 年年也急,急到乱出瞎巴主意:“保国,你要是豁出去跟您伯对着打一架会咋着?” 保国虚巴巴地说:“他恁高,我会打过他?肯定是他给我打死呀。” 刘狗蛋跟柴小丑都不高,刘家其他四个儿子也就平常人,唯独刘老三,不知为啥,比一般人都要高点。 保国随了刘老三,不到十岁,只比他二哥刘二国矮半头,刘二国今年可是十七了。 不过跟刘老三一比,保国就不够看了。 保山急巴巴地说:“会打过保国也不能打,他只要还一下手,后头他真叫他伯打死了,村里人也会说他活该。他是孩儿。” “年年……回家……孩儿……啊呜呜……” 又一阵喊声飘过来,还带着清楚的哭声,是雨顺。 “您俩快说,咋弄?”年年真急了,“保国你到底回不回去?” “不回。”保国这次非常坚决。 刘老三被柴小丑真把火拱起来后打起人有多凶,只有他跟他大哥、二哥知道,他今天闯的祸大,所以是真的觉得自己会被打死。 “那,那你还藏这儿吧,保山俺俩回家,等半夜俺家里人睡着,我看能不能偷偷给你送个红薯或馍。”年年迅速做出决定,开始加快速度往西边坑底跑。 东边的坑壁那么陡,下来可以,爬上去不可能,想出坑得去西边。 保山跟着年年走:“要是今儿黑俺送不了,明儿试试,你别乱跑。” “哦。”保国带着哭音说,“我等着您俩哦。” 年年和保山胡乱应着,下到了坑底,开始就着朦胧的月光,抓着草稞子往上爬。 “年年……你搁哪儿咧孩儿……” “保山……听见没孩儿……” 又两声呼唤传来,年年和保山几乎同时下意识地扭头喊了起来:“我搁这儿咧姐——,六队的大坑里——” “哥,我搁这儿咧——” 几分钟后,年年和保山在大路上跟家里人汇合。 雨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年年大哭:“啊,孩儿,我还当你丢了咧……” 雨顺身边,还有傅安欣、葛美芬和七八个邻居,几个人提了五个灯笼。 葛美芬抚着胸口说:“孩儿,您快给人吓死了知不知?全队的人这儿都出去找您了。 年年,您妈去南河沟那边了,您伯他们往六角楼那边去了,您哥跟长顺他们搁咱菜园那儿下井咧,保山,您伯跟一群人正下咱井台那个井咧。” 下井,不是人真的下到井里,而是用工具下井寻找尸体,捞死人或尸体不好听,“下井”听起来比较含蓄。 年年听到家里人去外村找他,已经压力山大,再听到下井,心虚得不行,他抓着雨顺的胳膊:“姐,这咋弄啊?” 雨顺一抹泪,笑着说:“没事孩儿,只要你好好的,那都没事。” 事实证明雨顺还是小,想事情太天真。 田素秋从西面回来,看到站在大门口的年年,老远就脱了右脚的鞋,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抓着年年按在自己腿上,熟练地拽下裤子,噼里啪啦往屁股上抡。 年年知道自己错了,憋着气一声不吭。 风调和雨顺一个扑在年年身上替他挡鞋子,一个去抱田素秋,两个人一起叫:“妈,孩儿今儿生儿咧,不能打。” “再不打他就上天了,”田素秋气得发抖,“别说他是生儿,他就算是成精了,今儿我也得给他打回原形。” 祁长寿和春来还没回来,风调和雨顺身单力薄,俩人拼命护着,年年的屁股还是被打得火烧火燎。 井台那边,保山跟年年差不多,只是打他的是他爹王立仁,刑具是榆树枝。 和鞋底子相比,榆树枝的伤害范围更大,伤害效果更持久。 五队家长们的习惯,榆树枝打男孩儿,鞋底打女孩,笤帚疙瘩通用。 年年今儿挨鞋底,是因为他还小,树枝都比较长,他那个小屁股现在还顶不住。 保山他妈赵爱芝脾气特别好,从不打孩子。 不过,王立仁打孩子的时候,赵爱芝也从不敢开口劝,更不用说拦着不让打。 今天也一样,赵爱芝回来后就站在井台边,看着小儿子抱着头被抽树枝,保山最后被跺得滚在地上,赵爱芝也不敢去拉。 刘老三一家没有到处跑着去找保国,他们分成了两拨,柴小丑、刘老三站在祁家门口等消息,刘建国、刘二国和他们的两个伯伯两个叔叔在井台那边,守着王立仁等消息。 年年回来后,刘老三开始不住地问:“年年,保国搁哪儿咧,我知你肯定知,你跟我说一声,我去给他叫回来,我今儿肯定不打他。” 年年被按着痛揍的时候,他依然站在两步外,带着笑一直问。 年年屁股上挨着鞋底,还抬起头对刘老三翻了个白眼,狼崽子一样恶狠狠地吼:“跟你说了,我不知。” 柴小丑指着年年冲围观的人说:“啧啧,您看这孩儿,他给俺保国拐搭出去,三更半夜不回家,俺啥都不说,问他一下俺家的孩儿搁哪儿咧,他还烦气咧。” 刘老三还是那副带笑的脸:“年年,哎呦,大爷都跟你商量半天了,你赶紧给我说说吧,黄昏镇冷,保国搁外头要是冻出毛病咋弄?” 田素秋终于被风调抱得动不了了,冲风调吼、威胁再不松手就连她一起打也没用,风调就是不撒手。 雨顺从后面抱着年年,不停地说好话:“妈,妈,你都打这么多下了,孩儿也知错了,别打了。” 田素秋松手。 年年坐在了地上,雨顺慌忙去拉他。 田素秋把鞋子扔地上,边穿边伸手指着年年的脸说:“老好搁外头耍,黑也不想回家是吧?今儿我叫你搁外头耍个够。” 她脸一寒:“风调雨顺,都跟我回家。” 风调和雨顺肉着不肯走。 田素秋不说话,眯眼看着她俩。 风调和雨顺怂了,偷瞄着年年,一点一点往家挪。 刘老三陪着笑看田素秋:“那个,谁,素秋,你说说年年,叫他说一下俺保国……” “呵……”田素秋冷笑一声,看都没看刘老三,转身走人。 “砰。”大门被关上。 “哐啷。”门栅也被插上了。 “唉,素秋这脾气可真是……”刘老三讪讪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年年冲刘老三翻了个白眼,跟着吐了口气,捂着屁股往门楼下挪了挪。 “呵呵呵,年年,您妈不要你了,你独个儿搁街上睡吧。”葛美芬和几个刚才一起提着灯笼去找他的婶子嫂子笑着逗年年。 “睡呗,成天搁家睡,今儿搁街上睡,说不定可美咧。”田素秋不在,年年就啥都不怕,他瞬间恢复了平日的皮实,嬉皮笑脸地还嘴,好像刚才被扒光了屁股挨打的不是他。 “中,那你睡吧,俺都走了。” 婶婶嫂子们说笑着结伴散去,只剩下柴小丑和刘老三。 “年年……”刘老三再次开口,不过还没说完,刘建国、刘二国几个跑了过来。 刘建国不看刘老三和柴小丑,提着灯笼径直往西跑。 刘二国边跑边对刘老三说:“保国搁六队往柴垛去的那个大坑里咧,俺去找他。” 年年楞了一下,几步跑到街中间,冲着井台那边喊:“保山,你给保国卖了?你咋镇没种咧?” 保山没回应。 刘老三嘿嘿笑:“看看,你不说 15. 跑题 新班主任(捉虫) [] 年年没在街上睡,为了避免再激恼田素秋,他也不能回家睡。 春来带着他去场庵睡了一晚。 第二天不用上学,年年也没敢睡懒觉,饭时跟春来一起回了家。 一进大门就看到田素秋端着刷碗盆在喂猪,祁长寿抱着一身碎花小棉衣的好运,坐在西墙下晒太阳。 年年心里有点毛,藏在春来身侧不去看田素秋,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她要是问起昨天的事,怎么说不会让她再生气。 田素秋把蒸馍水倒进猪槽,拎着盆就进屋了,好像真没看见年年。 年年看祁长寿。 祁长寿笑着说:“没事,去吃饭吧孩儿。” 年年没敢多问,提着心进了屋,田素秋端着个碗放在饭桌上,看向年年:“爬过来吃饭吧。” 口气比平时还要亲昵随和。 年年心里一松,赶紧跑过去坐在桌边,发现那是一碗甜汤,上面全都是黄橙橙的鸡蛋絮的甜汤,平日里,一大锅甜汤最多也就是这么多鸡蛋。 他抬头看田素秋。 田素秋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却是一脸笑,扒拉着他的脑袋说:“你夜儿半夜不回家,给俺都吓的半死,有功啦,今儿吃鸡蛋甜汤犒劳犒劳你。” 年年吐了下舌头,晃着脑袋笑:“嘿嘿嘿。” “你个小孬孙,三天不惹事就皮痒。”田素秋笑着数落,把菜端上桌,回头喊放学后就一直在努力表现乖巧,一个认真搓棉絮、一个低头沿鞋帮的雨顺和风调,“您俩,别装啦,快来吃饭,吃了再干。” “喔——,没事啦。”雨顺欢呼一声,扔了棉絮跑过来,坐在年年身边。 她知道,现在这个样的田素秋,才是真正没事了。 风调也彻底放松,她问年年:“您仨夜儿个到底咋回事?” 年年就从保山去西岗找他开始,到睡醒后听见雨顺的叫声,挨着给全家人讲了一遍,讲完后他问:“妈,您夜儿黑搁家,听见保国又挨打了没?” “没挨。”田素秋说,“今儿清早柴小丑说,本来她都把刘老三轰得快动手了,您立仁叔去了,说了刘老三几句。” 年年睁大了眼:“立仁叔去保国家?” 田素秋点头:“嗯。” 年年本想继续追问这个问题,看到田素秋的表情,觉得她肯定也不知道,就换了个问题:“他说刘老三啥了?” 田素秋说:“不知,柴小丑不说,就说您立仁叔好管闲事,别人关起门管教孩儿,他也去管。” 年年说:“肯定是保山给保国供出来了,怕保国真叫打死,非叫立仁叔去说刘老三。” 祁长寿说:“肯定的啊,您立仁叔家家教好,保山也是个好孩儿,有规矩,心还善。” 田素秋暂停了吃饭,看着年年说:“年年,夜儿黑,其实您该给保国藏的地方说出来,我当时没叫你说,是我老不待见刘狗蛋那一家,想叫他们再着急会儿。 可你跟保山要是真的不说,天镇冷,保国搁外头一黄昏,会叫冻出事。 妈知你是好孩儿,不愿意说话不算话,可是,夜儿这事儿不是这样说的。 你想想,你说出来,保国回家叫打一顿,跟你不说,保国叫冻出事儿,缺胳膊少腿,或者叫牙花子拐走,丢了,哪个好?” 年年不服气:“这是立仁叔去他家说了,保国没挨打,要是立仁叔不去,保国肯定会叫打死,柴小丑多孬孙,刘老三打起保国多狠,您又不是不知。” 田素秋说:“不会,刘老三是保国他亲爹,他咋都不可能给保国打死。” 年年说:“万一咧?就算没打死,要是打的缺胳膊少腿咧?不还是一样吗?那还不胜叫冻死,或者叫拐跑,没准拐他的那家,比他家的人待保国还好咧。” 田素秋楞了,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她看看祁长寿,又看春来。 祁长寿叹了口气:“老三哥这人,没法说,对外人都不赖,对自己的孩儿们反倒狠的不得了,不知他咋想的。” 春来说:“门里大王,窝里横呗,出去没一点本事,谁都不敢惹,就敢回家惹自家人。” 风调说:“我要是以后命不好,结婚遇上刘老三跟孟茅勺这种人,我直接跳井死了,也不会跟他过一天。” “啪。” 一声清脆的响,是田素秋把自己的筷子摔在了饭桌上。 她沉着脸怒视风调:“将那话,你再给我说一遍。” 她脸变的太快,风调吓懵了,看着她气都不敢出。 其他人也都停了筷子,觑着田素秋的脸不敢动。 田素秋指着风调的脸说:“叫别人欺负了,遇见不顺心的事了,不说欺负回去,不说想法叫自己过好点,去跳井死,你觉得自己可有骨气,可有本事吗?就这,你还敢当着雨顺跟年年的面说。” 风调喘了口气,咽唾沫。 田素秋手指戳在风调的额头上:“你那叫杀材,叫窝囊废,叫没骨头,知不知?” 风调低下头,喘气。 田素秋收回手,冷笑一声,拿起筷子喝了口稀饭,神色淡淡地说:“风调,雨顺,您俩是女孩,以后早晚得结婚嫁人,您俩给我听好,以后您要是结了婚,发现自己嫁的人不对,不说生法叫自己的日子过好,而是寻死觅活,或是跟李春花那样,窝窝囊囊忍气吞声,活得连条狗都不胜,您俩就别回娘家了,也别跟人说您姓祁,是我的妮儿,我丢不起那人。” 风调抬起头,小声说:“妈,我是听见孟茅勺跟刘老三他俩,太恶心了,顺嘴胡说咧,我才不会跳井咧。以后我要是结了婚,婆家人敢欺负我,我给她家的天翻了,翻完我就回咱家,不跟他们过了。” 田素秋不紧不慢地吃着馍,斜睨了风调片刻,“切”的一下笑了:“这还差不多,像我生的妮儿。” 饭桌立刻活了。 雨顺冲风调做了个鬼脸:“呃——,姐,看你,好好的胡说一句,给咱妈气成那,耽误俺半天不能吃饭。” 田素秋说:“我不气,我就是看不得谁长得蹦精蹦能有手有脚,叫别人欺负死都不敢放个屁。” 风调使劲点头:“知了妈,以后我不再胡说了,我也不会活成那样。” 春来说:“你肯定不会成李春花那样,就算一辈子不结婚,咱伯咱妈也不可能叫你寻孟茅勺跟老三大爷那种人。” 祁长寿给田素秋夹了一筷子菜:“你放心吧,有你这样个娘,咱家的孩儿都成不了窝囊废,风调跟雨顺将来到婆家,她们不欺负自个儿女婿就算不错啦。” 雨顺一扬头:“就是,我不欺负他就不错了,想欺负我?哼!” 田素秋看着雨顺笑:“我教您不受欺负,可没教您欺负别人,都是人,你不愿意受欺负,别人就愿意? 两好搁一好,知不知?” 雨顺点头:“嗯,知,人家对我好,我也对人家好;谁想欺负我,我再欺负他;咱不先欺负人。” 祁长寿看着雨顺笑:“小厉害妮儿,你成精吧。” 年年看着两个姐姐,不开心:“人为啥非得结婚呐?我不想叫俺姐去别人家。” 春来说:“没法,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人长大就得结婚。” 田素秋把一个金黄的小蒜瓣放在年年的碗边,看着风调,温婉地说:“还有啊孩儿,以后不能说啥命不好,不能自己咒自己。 你要是命不好,就生不到咱家,该生到孟老栓家去。” 风调咧嘴:“哕,我才不咧,生到他家还不胜生成个猪。” 年年附和:“就是,二妮就说,她下辈子想当小虫儿,不然当花、草也中,只要不生到孟家,她说当啥都中。” 孟老栓,就是孟二妮他爷,孟张氏的丈夫,李春花的公公。 五队的人都知道,孟张氏确实泼妇不是东西重男轻女,可孟家最重男轻女的,是孟老栓。 整天不声不响,看着老实木讷的孟老栓,不但极度重男轻女,脾气也极坏,年轻时三天两头打孟张氏,每次都是往死里打。 孟张氏在娘家地位低,到了婆家地位更低,为了活命,为了少挨打,她时时处处都在讨好孟老栓,辱骂家里的女孩子,欺负只会生女孩儿的儿媳妇,只是她讨好孟老栓的手段之一。 孟老栓和孟张氏实际上还生了好几个女儿,生出来直接溺死了两个,抱给别人两个,剩下的两个,被他们给两个儿子换了亲。 不过,孟茅勺和李春花不是直接换,而是因为属相,多家合作。 孟老栓当初找了几个媒婆,让她们寻到了几个跟他一样不把女儿当人的家庭,几家推磨式换亲:孟茅勺的小妹子,嫁给了个三十多岁、智力还有点问题的罗锅,罗锅的妹妹,嫁给了六角楼一个兄弟姊妹特别多、家特别穷患过小儿麻痹的男人,……,磨转着圈各种推,十七岁的李春花嫁给孟茅勺,为她当时已经快三十的大哥换了个不满十九岁的媳妇。 柿林村至今还有很多人记得孟老栓的名言:嫁出去的女人,以后是生是死,跟娘家都没关系。 伺候公婆和男人,是女人的本分,做不好的,打死活该。 女人嫁了人还惦记娘家,是不忠不孝,是父母从小没教好。 女人结了婚还回娘家,是成心丢爹娘的脸,因为她们回娘家的时候,公公婆婆和男人就没人伺候了。 田素秋叹了口气:“ 16. 年年努力练字中 商洲 [] 不上学是不可能的。 田素秋不识字,她对识字有执念,这份执念经过多年发酵,到了几个孩子这里,已经放大成对所有印在书本上的知识的崇拜。 而年年也不是真不想上学了,他只是在表达对新老师的不满。 弄明白了这点,田素秋右脚的鞋子没派上用场就又穿回了脚上。 她难得奢侈地切了个大红薯,在煎饼炉里滴了几滴油,用喷香软糯的煎红薯片安抚小儿子:“老师字写得狗爬,咱光听他读字,不学他写字不就妥了? 你不是待见谁那信封上的字嘛,正好,搁学校听老师读,回家照着信封写,多得劲。” 年年心说,信封还没影呢,人家不认识我,可能根本不想给我写信封。 可他吃着红薯片,不好意思扫田素秋的兴,只好说:“那,那也中。” 田素秋接着说:“常老师缺心眼,瞎布置作业,可全班都没完成,他不是也没嚷您嘛。 你镇聪明,以后挑自己不会默的字写作业,会的不管,只要黑板写满,他就没法嚷你,这跟您高老师教你的时候不差不多嘛,没啥可气的。” 年年点头:“就是。” “常老师不会指法,一根指头打算盘,你会呀。他搁上头随便胡打,咱不理他,咱知自个儿打的对就妥了。” 年年说:“可我还不会打乘法跟除法咧,要是这两种指法跟加减的不一样,咋弄?” 田素秋轻松地说:“您姐说,乘除到二年级才学,常老师这水平,校长会叫他教二年级?” 年年想了下雨顺的老师们,眼睛一亮:“二年级俺就换老师了,哦,老美,到时候还叫高老师教俺。” 于是,年年重新喜欢上了上学。 他每天回家在小黑板上写生字的时候,都照着田字格里的笔画顺序,十分认真地写,拼命想写成信封上的样子。 可是,别说信封那样,他连语文书上的样子也写不出来。 练习了两个星期,发现自己写的字一点也没有变好看,年年十分泄气。 又是一个星期一,早自习,常老师先检查星期天的作业。 他已经不像第一星期那样,一个一个检查了,而是他站在讲台上,学生以小组为单位起立,举起小黑板,他看一遍。 一组八个人,一共六组。 年年是第一组,孟二妮周一例行请假,所以只有七个人。 年年举起小黑板,还没站稳,常金柱伸手:“你你你你你你,坐下;马红雨,罚站半节课。” 年年是第一个“你”,他迅速坐下,拿出风调和雨顺给他做的“黑板擦”开始擦黑板。 自制黑板擦像个晴雨娘,样子很可爱,却不好使,没有吸纳粉尘的功能,年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擦过的黑板还是白乎乎的。 他对着黑板用力哈了几口气,再擦。 其他作业过关的同学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擦黑板,教室里此起彼伏都是“哈……”“哈……”的哈气声。 潮湿的黑板刚擦完是黑的,湿气一散,依然白乎乎一片,年年不气馁,又来了两遍,正好检查作业结束。 六组,六个作业完成最不好的人罚站。 没有保国,他和孟二妮一样,到周一就请假。 依然是保山给捎的假,理由是夜儿个去姥姥家串门了,还没回来。 孟二妮的假是年年捎的,理由是肚子疼。 常老师批假很痛快,捎假的人说完,他点点头:“我知了,中。” 结束。 每次都如此,年年因此都有点原谅他一根手指打算盘了。 今天,常老师把监督罚站人员的任务交给张志超,说了声“继续背课文”,自己就走了。 年年坐端正,拿起粉笔,照着语文第一课后面的生字表,开始练习“一”。 他写到第二十个,保山过来了,坐在孟二妮的座位上,看着年年的黑板说:“你天天写横、竖、撇、捺,不烦气?” “快烦气死了。”年年手不停,鼓包着脸说,“天天写也没进步,还是可不好看。” “那还写他砍。”保山豪迈地一挥手,“咱又不是城市人,以后能当科学家,当作家,当大学教授,当干部,得写字算数,咱长大就是去地锄地、割麦、掰蜀黍,根本不用写字。” 年年说:“咱这儿@上学不是得天天写字嘛,看见自个儿写的字好看,我心里会可美。” 保山趴在土墩上,看着窗外说:“都镇长时间了,安欣姐都往家又寄了两封信了,安澜咋还不回信咧?他要是给你写个信封,你照着写,肯定会进步。” “我觉得不会。”年年说,“书上的字没他写的好看,但也算是可好看,我照着写不进步,照着他写的肯定更不会进步。” 保山问:“为啥?” 年年说:“肯定越好看,越不好写呀。” “就是唦。”保山顿悟,“那你还想要安澜的信封不想?” “想。”年年停下手,看保山,“他写的字儿太好看了,不是我自个儿写的,看着心里也可美。” “那你还得等。”保山的脸揪巴成一团,“我觉得安欣姐的字跟安澜一模一样呀,你为啥非说一点都不一样咧?” 安澜一直不回信,年年最近几天为自己的字没有进步不开心,保山觉得有点对不住年年,因为安澜是他家的亲戚。 他想着,要是年年待见安欣写的字,不就啥都好了? 他真觉得安欣和安澜的字一样,至少也是差不多。 “……”年年看着保山,无语。 差别大的就像最好吃的花皮沙瓤大西瓜和一般好吃的南瓜似的两种字,保山咋会觉得一样呢? 年年使劲想着怎么跟保山说清楚两个字的不同,突然,他脑子冒充一个念头。 他捅捅保山的胳膊:“哎,你觉得常老师跟高老师写的字一样不一样?” “一样呀。”保山说,“我觉得老师写字都可一样,于老师跟高老师、常老师写的也差不多一模一样。” 年年果断转身,拿起粉笔,专心写“一”。 保山百无聊赖,开始东张西望,正好看见张志超去张超贤跟前,跟他说还不够半节课,他还不能坐下,被张超贤抱着腰两脚离地送回到座位上,张志超哇哇大叫。 全班人跺着脚笑,保山笑得直捶土墩子课桌。 笑够了,他对年年说:“今儿咱去薅草叫叫保国吧?南河沟的茅腰肯定长出来了,他也可好吃茅腰。” “中。”年年说,“今儿咱去木塔西边那块地,俺哥说那儿的荠菜特别多,正好跟南河沟顺路,保国给他兄弟往那儿一撇,不用背着他去薅茅腰。” 保山说:“就是,南河沟恁远,一直背着他兄弟,保国得使半死。” 下午放学,年年带队走的飞快。 回到家,篮子和铲就在大门后的鸡圈上放着,他把黑板、算盘、书包放在鸡圈上,扯着嗓子跟田素秋说了一声,??起篮子就跑了。 保山已经在外面等着,见他出来,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那边一条小过道里跑。 年年边跑边问:“你没叫保国?” 保山说:“保国先跑了,搁饲养室那儿等咱。他奶奶非叫他给他俩兄弟都引去,他给他兄弟哄到大门后,把大门搁外头穿上了。” “哈哈哈。”年年大笑,“一会儿柴小丑看见那俩货,非气死不可。” 五队的田地大部分在南边,饲养室挨着村子,也在南边,三个小伙伴很快汇合。 现在,学校的作息里还没有歇晌,下午一点半开始上课,两节,所以现在天还早,太阳还很高。 三个人沿着两旁栽满泡桐的路往南走。 前几天下过一场中雨,今天也没什么风,空气清清爽爽。 麦苗已经开始拔节,绿油油的。 沟沿、路边、干涸的河道里,各种野草都开始返青,年年感觉脸上的皮肤都能闻到青草的味道。 他胸口里头好像有嫩绿的草芽在往外钻,好大好大一片,比整个柿林村还大,就像他在西岗上看到的天空,一眼望不到边。 他乍开双臂,挥舞着篮子和铲子,开飞机一样跑起来:“喔~~~,春天来啦,草绿啦,花开啦,茅腰蜜蜜罐开花啦……” …… 年年在田野间撒欢的时候,省会商洲。 洒金路与书院街交叉口南30米左右,一辆公交车缓缓进站,还没停稳,就被等车的人群包围了。 售票员坐在前门第一排窗口,懒洋洋地对着扩音机:“7路7路,先下后上先下后上……” 没人理会她,外围的人拼命往门口挤,侥幸占据了门口好位置的人寸步不退,下车的人侧着身,拼了命才能挤下车。 带着黑色手织绒线帽的少年跟着前面的彪形大汉挤出狭窄的车门,大汉跳下车的瞬间,少年又给挤了回去。 售票员瞬间病猫变猛虎,站起身对着下面的人吼:“还想不想上车,想不想?” 然后转向少年,吼得更大声:“使劲挤,挤都不会呀?不会就闭着眼往下跳,后边这么多人等着呢。” 少年艰难地把身侧的包拉到前面,举起来就往下砸。 挤在门口的人本能地往旁边躲闪。 少年趁机跳下车,旅行包开路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向北,拐进古色古香的老街。 只是拐了个弯,却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洒金路一带和商洲其他地方比,已经够安静了,刚才公交车站喧闹拥挤,只是 17. 希望再次落空 《祁年年的快乐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小孩子眼里的美食“茅腰”,存在时间非常短,最多三四天,花序只要破开包裹它的两片叶子,露出一点点白色花穗,就不能再吃了,一两天之后,就是一片随风摇曳的白茅花。 年年不会因为茅腰过季不开心,一场春雨落下,漫山遍野都绿了,各种野菜都来了。 星期四清早,年年和雨顺、风调一起起床。 春天的田野和阳光,比被窝儿美一万倍,如果不是田素秋不允许,年年能在野地里玩到半夜。 春天和秋天都有种年年说不出来,却喜欢到骨子里的味道。 田素秋早就起来了,她蒸馍做饭,顺便引孩子,祁好运躺在煤火台的拍子上,踢腾着小腿咿咿呀呀。 三个人逗了会儿小胖丫才开始洗漱,给雨顺编好辫子,风调把平时装馍的五升篮和一个提斗拿来,又拿来两条麻绳,一条系在五升篮的篮系上,一条系在提斗的篮系上。 提斗(音dǒu),其实也是篮子,是用去了皮、经过精细加工的柳枝编的,圆斗形,就像半个被挖空的西瓜,提斗的系很宽,??的时候不勒胳膊。 家里其他用植物枝条编的篮子都很粗糙,枝条之间的缝隙比较大;提斗的枝条间也也有凹槽,但没有缝隙,非常密实,所以提斗可以装小米和面粉,竹篾编的五升篮就不行,年年薅草时用的、苹果树枝编的篮子更不行。 雨顺和年年看两个篮子准备好,对田素秋说:“妈,俺去勒榆钱了哦。” 田素秋正在搓馍剂,头也不抬地说:“慢点,别叫跘下来。” 姐弟仨来到院子西南角,家里一共五棵大榆树,四棵都在这儿。 年年抬头看了看,下意识地提了提裤子,指指墙角最高的榆树对雨顺说:“姐,我上这个。” 雨顺说:“中,那我上最大这个,这个粗,你不好上。” 风调过来,把提斗上的麻绳在年年腰里缠了一圈,系好。 年年双手抓着树干,一提气,嗖嗖地往上爬。 雨顺自己把五升篮上的麻绳往腰上系,比年年晚了一点开始上树,却比年年先到树顶。 她是五队跟她年龄差不多大小的这一拨孩子里上树最快的,男孩子也比不过她。 年年上到树顶,找了个最得劲的树杈坐好,扯过腰间的麻绳往上拉着提斗,对雨顺说:“顺姐,你真毒气。” 雨顺拉着篮子,得意地摇头晃脑:“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风调在下面提心吊胆的吆喝:“您可是搁树上咧,小心点,别乱晃。” 两个小的根本不害怕,把篮子拉上去后,提着就往更高的树枝上爬,最后把篮子挂在树枝上,开始勒榆钱。 风调站在树下,紧张得一直双手合十,盯着两个人。 她和春来也都会上树,不过勒榆钱一般都是小孩子上,因为体重轻。 榆树和洋槐不一样,青阳一带有个顺口溜,“槐树姓浪,越扳越旺。” 洋槐树的枝如果不及时修剪,长的不旺不说,小树枝还会自动干枯,春天把槐树枝砍掉一部分,它会很快发出更多更健壮的枝条,所以,采集槐花时,都是大人上树,拣槐花最茂密的树枝,用菜刀或镰刀把树枝砍下里,然后坐在树下慢慢勒槐花。 榆树不然,榆树木质硬,密度高,生长相对慢,断一根树枝,多少年长不回来。 所以采摘榆钱,都是爬上树,直接就着树枝勒。 雨顺手快,很快就把五升篮勒满了,她用绳子把篮子送下去,风调把榆钱倒进准备好的布袋里,篮子清空,雨顺拉上去继续。 春来下工回来时,喝到的就是榆钱蜀黍糊涂。 晌午,雨顺和年年一起去地里薅草,在麦场边那块地碰到保国、高红梅一大群,其他几块地,也全都是半大孩子薅草的身影。 猪和羊一冬没吃到新鲜的草,春天必须补回来,还有,猪是杂食动物,但不吃干草,冬天只能吃粮食,现在,是它吃草的时候了。 晌午,祁家全家吃蒸榆钱。 蒸榆钱时拌的面很少,春来这样的棒劳力光吃这个不行,田素秋还挣了一笼蜀黍面红薯面搀着榆钱的馍,搭配着吃。 最近几天,家家户户都会尽可能用榆钱做各种食物,最大限度节约主粮,因为榆钱没法保存,只能趁嫩着的时候尽量多吃,这个时间非常短暂,最多三五天。 吃完午饭,年年和雨顺搬着小墩和板凳、书、黑板去后院。 春天来了,花草活过来,动物也跟着活跃起来,鸡特别喜欢到阳光照耀的草房上刨虫子吃,年年要一边写作业,一边看房顶。 这活儿特别无聊,雨顺写作业时过来陪他,写完作业就得回去纺花了。 田素秋坐在前院,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祁好运,同时看房的前坡。 风调最不美,织布机太大,不能随意搬动,她一晌都要呆在黑乎乎的屋子里。 她看着年年和雨顺表示,十分想念晌午在后院纳着鞋底看房子的美好时光。 年年和雨顺刚开始写,保山背着小黑板来了,他家的房子是红瓦顶,不用看。 雨顺说:“年年,你作业少,一会儿就写完了,趁我搁这儿,你跟保山去耍吧,等我写完作业叫您。” “嗷嚎,姐你真好。”年年欢呼一声,拉着保山就跑。 看房子是他最最不喜欢的差事,没有之一。 到了前院,田素秋看见也没阻拦,只交待两人别跑太远。 年年答应着冲出大门,一眼看到傅安欣从东边过来,抱着一摞报纸,边走边翻。 两个人跑向她,同时喊:“安欣姐。” 傅安欣笑道:“我正想找年年帮忙寄信呢,你们就来了。” 年年高兴的想蹦几个高:“信搁哪儿咧?我这儿就去。” 傅安欣把报纸递给保山:“帮我拿一下,我回去拿信。对了年年,谢谢你送榆钱给我们。” “昂?”年年一愣,脸有点红,“俺平常勒榆钱、槐花都那样,谁看见就拿,反正恁多,俺也吃不完。” 傅安欣说:“那也要谢谢!” 等傅安欣拿着信重新回来,保山问她:“你拿这么多报纸干啥姐?” 傅安欣说:“今天晚上开社员会,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老全叔叔让我挑几篇文章,在会上念。” 保山说:“老全大爷是队长,他咋叫你念咧?” 傅安欣说:“他说他眼睛花了,看不清字,而且我是记工员,劳动任务比较轻,他怕别人提我的意见,说念报纸也是劳动,还是宣传领袖伟大思想的高尚劳动,我会上多念点报纸,就不会有人说我劳动不积极了。” 保山点头:“要是这,姐你就念吧。” 年年也跟着点头。 傅安欣现在是五队的记工员,负责记录生产队每个社员出工的情况,这个职务虽然也是每晌都得去地,可只需要在记工本上画√,十分轻松,可以说是农村最好的活儿了。 柿林六个队,记工员都是家里有背景的人,五队原来的记工员是赵爱芝,一个月前,她主动把位置让给了傅安欣。 因为王立仁的关系,也因为傅安欣看上去太秀气文静,着实不像能抡着锄干活的人,队里大部分人都没说什么。 但傅安欣和王立仁的关系,毕竟不能和赵爱芝比,私下还是有人不满意的,说傅安欣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结果什么都不干,每天就拿着个本晃悠,劳动不积极。 现在政治第一,傅安欣如果经常在会上读报纸,确实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保山高兴起来。 他开始那点抵触,是因为队里人都不喜欢开会,会在下面偷偷骂没完没了念报纸的人,可跟被带上“劳动不积极”的大帽子一比,被偷偷骂几句根本不叫事。 经常听王立仁说外面的事,保山知道被带上政治帽子的结果会多可怕。 年年拿到傅安欣的信,心就飞到了合作社,脑子里随即出现一个画面: 傅安欣撕开信封,把信拉出来,惊喜地说:“年年,看,你的信封。” 事实是: 王贵摇头,对保山说:“没,真的没,要是有,我早就叫人给您家捎信了。” 从合作社出来,年年比深秋的茄子还枯楚。 保山十分愧疚,一个劲地说:“哎呀,这个安澜哥真是,又不是叫他写一封信,老长,不好写;就一个信封,十几个字,他咋都不愿意咧。” 年年心里怄巴的要死,有气无力地说:“人家又不认识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写咱也没法。” 保山仰头看天:“唉,要是咱也是商洲人就好了,我直接去俺大姑家找他,他要是还不写,我就鼓捣俺大姑打他一顿。” 年年连话都不想接了:他连青阳都没去过,保山居然敢想商洲。 走到学校门口,年年发现学校里有好几个人,其中还有于老全,他捅捅保山,想问他是咋回事,保山正好捅他了一下:“年年,你看,卫生所今儿咋恁些人咧?” 年年扭头,和学校偏对门的大队卫生所大院里,真的有好多人,其中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 他看保山:“呀,还有穿白大褂的咧。” 这句话的意思是:还有城里来的医生呢。 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是不穿白大褂的。 保山说:“咱去看看吧?” 年年果断摇头:“俺雨顺姐的作业差不多该写完了,我得回去看房,要是晚了,肯定得挨打。” 保山拉起他就走:“那咱赶紧回去吧。” 两个人往回赶,快到井台那里,年年没有得到日思夜想的信封的失落就一下惊跑了,他听到田素秋在跟人吵架。 张凤,孟老栓的小兄弟孟石墩家的儿媳,也是五队的妇女队长,正站在祁家大门口,红着脸和田素秋对吵。 “您妮儿都快仨月了,你咋不能上工,不能开会?人家报纸上的农村积极分子,生了孩儿的第二个就下地施肥锄草了。” 田素秋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靠门 18. 大屁股草预防脑膜炎 《祁年年的快乐人生》全本免费阅读 这次的社员会不长,年年还没睡着,春来就回来了,看见年年就说:“有好事儿孩儿,您以后不用缴粪了。” 年年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真的?谁说的?” 春来说:“老全大爷跟另外几个队长去找您校长了,说学校这么干,生产队的地没法弄,估计您校长也不老想收粪了,正好。” 年年翻了滚:“老美老美,不用想起来就恶心了。” 春来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发出声脆响:“还有个好事,坐被窝里给你说。” 听见还有好事,年年乖巧地躺进被窝。 春来说:“夜儿县里来了个医疗队,说咱这儿传脑膜炎咧,这病可厉害,要是传上,十有八九没命,凑合没死的,也得成傻子。” 年年脑子一阵懵:“那咋弄?” 春来说:“医疗队的人说,这个病不好治,但好防,咱地里的大屁股草就能防。” 年年惊奇:“大屁股草?” 春来点头:“嗯,医疗队的人说,大屁股草,学名叫牛筋草,熬成水多喝几天,就能防脑膜炎。不过这儿地里活正忙,正经劳力不可能啥都不管去薅草,大队就叫学校放假几天,学生搁家薅草。” “嗷,老美老美,我能天天去地耍了,我最待见春天的地了。”年年再次钻出被窝,在床上蹦高儿,“天天都能去地,美死了美死了。”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透,街上就响起清亮的吆喝声:“学生都起来啦,去地里薅大屁股草,回来缴的时候挨着量哦,不去薅,或者偷懒薅的老少咧,按落后分子算。” “这回薅草算工分,三斤一分儿。” …… 年年跳下床就往外跑:“三斤一分儿三斤一分儿,我会挣工分了,我今儿非挣一百分不可。” 田素秋在后面喊:“洗洗脸再去。” 年年拎了篮子和铁铲就跑:“回来再洗,反正薅草还得弄腌臜。” 地里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弯着腰铲草的孩子。 大屁股草之所以有这么个土名,是因为它的根系特别发达,根须又多又粗,想连根拔出非常难,地面稍微硬点的地方,徒手薅大屁股草完全不可能,铁铲也得戗半天。 这种草生命力极其旺盛,哪儿都能生长,出了村子,路两边全都是大屁股草。 年年和保国、保山、孟二妮结伴,出了村,看见路边的大屁股草就蹲下开始戗。 年年选的目标有点大,铁铲连戗十几下都没把根给戗断,右手心却已经火烧火燎地疼,伸开手一看,红的像要出血。 年年果断放弃,站起来说:“咱去南河沟吧,那边沟里到处都是大屁股草,地还虚,好薅。” 保山、保国、孟二妮看看自己的手,同时点头:“中,这地老瓷,我的手都快起泡了。” 四个人擓着篮子往南河沟跑,年年中间回了下头,看到雨顺跟她几个好朋友在往西跑,那边也有一条荒沟,沟沿上大屁股草也很多。 年年几个人到的时候,南河沟已经有好几个人了,都是风调的同班同学,也就是刚才在街上吆喝的人。 几个快成年的大孩子被于老全赋予了管理学生们薅草的任务,但草可以当工分,这几个人就不愿意抄着手管人,喊完自己先跑来薅草了。 南河沟很长,干涸的河沟周围还有大片的荒地,铺天盖地都是大屁股草和莎(音suo)草,再来几个人也不怕没得薅,所以,几个人的气氛很友好。 年年惦记着工分,不说话,埋头戗草,可等该回去的时候他发现,他还是最少的一个。 几个七年级的男生,不但篮子塞的满满当当,想把胳膊插进篮系都艰难,还都带了绳子,一人还有一大捆。 年年有点想哭。 孟二妮和保山只比年年多一点,两个人安慰他:“你还小,肯定薅不过他们,他们都快成大人了。” 保国比他们仨略多点,他掂了掂年年的篮子:“等会儿回去量的时候,咱俩换换,我的算你的,你的算我的。” 年年看着保国,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 大孩子之一,祁三嫂家的老二祁春宝看着保国说:“您奶奶那样,你敢是最少的?” 保国说:“我就是想气死她咧。”说完,还很光棍儿地看年年。 年年弯腰?起自己的篮子:“不换,今儿晌午接着薅。” 几个人回到村里,大锅已经烧上了,就在井台西边的小树林里,以前只有冬天下粉条和过年杀猪时才拿出来用的大锅,此刻翻滚着浅褐色的草药水。 赵爱芝和几个中年妇女负责给学生的草称重并清洗。 张凤和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跟葛美芬几个女人负责熬药分药。 年年排在孟二妮身后,孟二妮十二斤,他十斤半,保国十四斤,保山十一斤半。 这么热闹的地方,柴小丑居然不在。 倒是孟张氏,她早早端着盆来等着喝药,看到孟二妮薅草回来,她恶狗一样就盯上了,听到赵爱芝报出孟二妮的斤数,她立马开骂:“我早就说了生*妮子没用,连薅草都薅不过男孩儿家,生就是个糟蹋粮食的赔钱货……” 赵爱芝拎着大秤,厌恶地看着孟张氏:“老栓婶儿,想厥人你一边去厥,俺都不想听。” 孟张氏不动:“我又没厥您,我厥那个小*妮子,您管咧。” “你这是重男轻女。”张凤走了过来,手指着孟张氏的脸说,“毛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还这样看不起女的,想受批判咧不是?” 孟张氏一下慌了神,她慢慢地后退,讪讪地陪着笑:“凤儿,大大知你可有本事,大大可没看不起你,嘿嘿,嘿嘿……” 白大褂男人皱着眉头说:“张队长,将几个锅里都兑了水,药的浓度不够了,再下点草吧。” 张凤狠狠地瞪了孟张氏一眼,悻悻地往回走:“哼,要不是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早就给你斗老实了,还敢搁我跟前重男轻女?” 原本热热闹闹的熬药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觑着张凤的脸,最后,还是又一群回来缴草的学生打破了寂静。 雨顺也在这波人里,并且她也是一篮子并一大捆,把年年吃惊的。 他拉着雨顺问:“我咋不知你出去的时候拿的有绳儿咧?” 雨顺说:“我偷偷塞衣裳里了,你老小,不敢背老多东西。” 年年没争辩,老老实实看着雨顺称了重,二十三斤,然后跟她一起回家。 篮子被塞得太满,两个人的胳膊都差点被篮系勒断,红痕看着吓人,尤其是年年的,破了两小块皮。 田素秋给年年洗了脸和胳膊,说:“晌午你别去薅草了,搁家看房,我得赶紧给您哥的鞋合上,家没人,我得一直招呼着房,半天扎不了一针。” 年年不干:“我想去薅草,我想挣工分。” 田素秋白了他一眼:“你为了挣那三四分,叫您哥穿露脚趾头的鞋?这几天可是好几个人给您哥提媒。” 也就是说,可能有好几拨人偷偷来相看春来。 年年看看雨顺,只好认了:“那中。” 万一有个好妮儿,因为春来穿的鞋老烂相不中他,那就亏大了。 吃完早饭,春来、风调、雨顺、年年各拿了一个碗,春来多拿了一个搪瓷盆,来到熬药的地方。 几乎全队的人都在,一人一碗药水,扎着堆边喝边聊,比过年还热闹。 年年特别喜欢这种气氛,找到保国和保山、高红梅几个,也围成一圈喝。 牛筋草水一股青草味,年年觉得还挺好喝,他问:“没规定喝多少吧?” 保山说:“没,随便喝。” 年年喝完一碗马上去盛第二碗,正好春来也喝完了一碗,拿着搪瓷盆来到葛美芬负责的大锅边,年年跟着哥哥,想等他盛完自己再盛。 葛美芬给春来盛了大半盆,春来说:“嫂子,添满点,我端回去给俺妈喝,她出不来。” 葛美芬笑笑,又舀了一瓢,正要给春来添,张凤在旁边说:“不中,生产队的药,只能搁这儿喝,不能往家端。” 春来冷冷地看着她:“将好几个人端走,我咋没听见你说咧?” 张凤说:“我咋没看见咧?你说谁端走了,我去跟他们要回来。” 春来一时语塞,就算知道张凤是在故意刁难,根本没有不准端走的规定,他也不能说出别人。 年年不怕,他怒视张凤,正想说出几个人的名字给春来作证,白大褂男人先开口了:“张队长,上级没有这个规定,为了有效预防传染病,我们要尽量让所有的人都喝到药,哪怕是路过的人,只要想喝,我们都要给。” 葛美芬没看张凤,直接给春来把搪瓷盆添满。 春来看着张凤,笑了笑,端着药回家了。 张凤满脸通红,对白大褂说:“李大夫,我觉得你将说那不合适,路过的人咱也不知他是啥成分,万一是地富反坏右,那也能给他喝?” 李大夫手上给人盛着药说:“传染病不分这个,不管谁得上,都会传染其他人,所以,我们的药谁都可以喝。” 张凤拉着脸,声音小了很多,但还在争辩:“我觉得这不对,这是忘记了阶级斗争……” 年年有点明白,为什么田素秋会骂张凤了:明知道不喝药就会得脑膜炎那么厉害的病,张凤还是不想让别人喝。 这真的是他见过的最坏的坏人。 年年对着张凤瞪了半天,气得肚疼。 可他不能去骂张凤,因为昨天吃晚饭时,田素秋刚刚交待过他和风调、雨顺。 田素秋十分严肃地对们说:“我可以跟张凤对着干,厥她,您不能,听见没?为啥?您现在还小,我说了您也不明白,等您长大我再跟您说。 您现在只要记住,张凤不惹您,不主动欺负您,您就不能惹她。 您要是搁她跟前惹是生非,叫她抓住把柄,倒霉的是我跟您伯,记住了没?” 所以年年现在再生气,也只能瞪瞪张凤,没法给田素秋出气。 保国和保山、高红梅晌午还要去薅大屁股草,年年没和他们一起,自己回家了。 其后几天,生产队天天熬药,年年晌里在家看房子,吃饭时哥哥姐姐都回来了,他就去井台那里喝药,顺便热热闹闹玩一会儿。 他喜欢这样的轻松热闹,希望牛筋草药一直熬下去。 可一星期后,县里的医疗队走了,年年只能背着小黑板、小算盘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