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狼主的二嫁国师》 第001章 皇帝到达星云馆时,顾承宴正倚在廊下观星。 初秋夜澄如水,银瀑流霜、残月初升。 他就那般闲适地看着天穹,手持清茗一盏,脑后墨发半散,一席薄蓝云袍上铺着星汉灿烂。 远瞧着那道侧影,皇帝顿住脚步掩去眸中渴盼后,才正色上前、笑着开口: “师哥在看什么?” 闻言,顾承宴回头挑眉看他一眼,月华清辉恰好勾勒出他清晰的颌线,他没叩拜行礼,只轻笑一声道: “在看天狼星。” 顾承宴生得好,这点皇帝七岁就知道。 如今十余年过去,他还是会被这漫不经心的一笑给惊艳到。 顾承宴态度轻慢,皇帝却不以为忤,反有些殷切地上前,想与他的国师并肩赏星。 可顾承宴却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仰头饮尽杯中热茶后,他就回身换盏,不动声色错开: “陛下怎么来了?” 看着两人中间突然多出来的这段距离,皇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僵硬,但他还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批完折子出来,远远瞧见星云馆的灯还亮着,就想着过来看看。师哥的病……好些了么?” 病? 顾承宴看着他,像听着什么笑话,眼波流转间,竟忍不住真笑了下。 他那是旧疾沉疴,说直白点儿叫极重的内伤,那种让太医院一众老头和江湖神医看了都直摇头的伤。 这哪能叫病,毕竟大多数病可是能被治好的。 于是顾承宴耸耸肩,“就那样儿。” 皇帝不爱看他这幅对自己生死满不在乎、置身事外的模样,便蹙眉吩咐人拿来他的大氅—— “入秋后天寒,师哥你要多顾些自己。” 顾承宴后退一步,对那捧着大氅来的内监摇摇头,然后绕到青玉案一侧、抱起自己的手炉。 这种明显的疏离拒绝,让皇帝心中有些焦躁。他偷偷看了眼身后,确认那些人并未露出行藏。 那…… 皇帝疑惑地看向那个坐在玉案后、正在用金剪随意剪烛的人——今夜的顾承宴,好像有些不一样。 注意到他探寻的目光,顾承宴歪歪头、托腮隔着烛火看他,狭长眼眸半眯,像只慵懒的猫儿。 “那陛下今天来,就光是看看我?” 皇帝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星云馆的目的,他垂在广袖中的手紧了紧,“我……” 顾承宴指尖转着那柄剪刀,眼波在淡黄色的烛光下流转。 见他如此惬意,皇帝也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找回自己声音,“我带了美酒,想请师哥一起尝尝。” 顾承宴眨眨眼,好笑道:“陛下邀病人喝酒?”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却又很快拧眉踢了青玉案旁一只酒坛,“师哥你不也在偷偷喝。” 顾承宴看了眼那坛酒,撇撇嘴、没分辨什么。 就当他是从前年轻任性不懂事吧,但现在,天地良心,他杯盏里装的可是添了枸杞红枣姜片的热水。 ——包治百病。 他起身丢了剪子,抱住手炉往后一仰、舒舒服服跌进青玉案后的躺椅里。 “陛下既带了酒,那似乎是心情不错?” 皇帝想了想,挥手让那个抱着大氅进退维谷的小太监下去,转而又换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宫人上前。 漆红的托盘中央摆有一只白玉壶,壶侧搁着两只玲珑酒盅,都是御用的珍品。 皇帝没让那宫人靠近,而是上前亲自接过托盘,然后又挽起袖子,亲手替顾承宴斟酒。 清亮透明的酒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绵延不绝的细线,醇浓甘甜的酒香瞬间飘溢到四周。 皇帝倒完两杯酒,才坐到顾承宴对面,笑着与他解释道: “那件事了了,皇城使在国舅府的一处暗格内发现了一件龙袍,也找到了人证。” 皇帝说到这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端起酒杯浅啜一口,“今日,舅舅认罪画押了……” 顾承宴笑笑没说话。 皇帝见他不应声,捏酒盅的手略紧了紧,但他面上并未显,反脉脉看向顾承宴道: “师哥,我只有你了。” “……”这话说的。 顾承宴牙疼似的嘶了一声:若非他早有准备,这会儿就要上这人的当了。 他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向皇帝: “魏家人丁素来单薄,国舅孑然一身又膝下无子,他也没个旁的叔伯子侄……恕臣愚钝,但臣是真想不明白——他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将军,要藏件龙袍做什么?” 皇帝愣了愣,眼中闪过数抹神情,最终却只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师哥这是不信我?” 顾承宴:“……” 皇帝这戏太好,他都险些要装不下去了。 轻咳一声,顾承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国舅是皇帝亲舅,昔年魏美人惨死、冷宫又走水,是国舅拼死将皇帝救出来、护送到青霜山的。 往后,国舅更是事事冲杀在前,多少次为皇帝豁出性命、九死一生。 这样的忠心耿耿,顾承宴在旁边看着都忍不住动容,但皇帝却能狠下心……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而屈起食指叮叮敲响那酒壶,“所以,陛下这次带了何酒?” 话题转变太快,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之前,他怕顾承宴追问国舅的事,其实还专门吩咐皇城使备下物证——龙袍、画押的口供,以及一个用重金收买的国舅府花匠。 没想,顾承宴压根儿就不问。 不,这不对劲。 皇帝睨着顾承宴,眉毛皱成一团: 他师哥今天晚上真的和往日不一样,言谈举止都很不对劲,但他又偏偏说不出来是怎么不对劲。 “嗯?”见皇帝不答,顾承宴也慢慢从躺椅上坐起来,脸上那点戏谑的笑容渐渐变淡,“陛下?” “……是烧日醉。” “烧日醉?”顾承宴重复了一遍,似乎终于被酒吸引了注意力,他饶有兴味地端起酒盅,“着人买的?” 皇帝摇摇头,“是西北贡来的。” 烧日醉是烧酒的一种,原产在西北兴庆府,酒液喝起来烧辣回甘,酒香浓郁、三日不散。 从前,他们在青霜山上最爱喝。 顾承宴端起酒盅来嗅了嗅,一双狭长的眼眸半阖,似乎在认真品味这久违的酒香。 而皇帝视线灼热地黏在他即将开启的唇瓣上,藏在袖中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潮湿。 闻了一会儿,顾承宴却没喝,他啧了一声皱眉道:“这酒——” 皇帝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怎么?” 顾承宴看他一眼,轻笑着放下酒盅,“这酒,陛下兑水了吧?” 皇帝被他这话呛住,忍不住咳了两声后,才摇摇头,“师哥说笑,御贡的烧日醉哪能兑水。” 顾承宴不说话,笑盈盈看他。 “真的……”皇帝端起酒盅来又喝了一口,眼神略有闪烁,“我哪敢用兑水的酒来诓师哥。” 顾承宴看看头顶的月,料算时机差不多。 他深深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忽然捏起那只酒盅,弹指就掷向皇帝身后。 “师哥你——” 皇帝起身想拦,但晚了一步没拦住。 白玉雕的玲珑酒杯像一枚暗器被发出去,躲在长廊后竹丛中的四个人不得已现了身。 他们各个身着黑色夜行衣,脚上踏着一色的飞云靴,四人下盘很稳,一看就是武林高手。 借着月光,顾承宴一一扫过他们的脸,然后他勾起嘴角,了然地哦了一声。 ——不错不错,都是熟人。 这四位的武功没得说,但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奸淫掳掠的毛病,大多数江湖人都不愿与他们为伍,还给他们取了个“岐山四恶”的诨名。 看来,最后是皇帝“好心收留”了他们。 皇帝沉默半晌还是不死心,他咬咬牙,“师哥,他们只是来保护我……” “陛下,”顾承宴打断他,“别装啦。” 皇帝瞪着他,眼中澄澈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墨一般的阴沉,“你都知道了。” 他没用问句,而是肯定地陈述事实。 顾承宴摊了摊手,他原本是不知道的,但—— 谁叫他活了两辈子呢? 前世,他本是仗剑红尘、潇洒天地间的江湖客。出山襄助冷宫皇子夺位登极后,却遭他猜忌暗害。 被封国师后一年,皇帝就遣了心腹内监做局,将昔日有从龙之功的文臣武将悉数编排了罪名:抄家落狱、杀头流放。 到他这儿,更安了个朋扇朝堂、妄图与国舅合谋、外戚专权的重罪。 前世今夜,皇帝找来对他说国舅谋逆案时,顾承宴满腹狐疑、根本不信,忍不住要替老国舅分辨两句。 但皇帝却言之凿凿,更拿出三衙搜集到的人证物证,最后甚至给出了国舅画押的口供。 如此,顾承宴虽有疑虑也只得信了,忍不住扼腕为这位老将军唏嘘。 而后,皇帝就拿出刚才那番话装可怜、博同情,说舅舅背叛他后,他就只有顾承宴。 最后拿着这壶烧日醉说心情郁闷,要邀顾承宴共饮。 这时顾承宴才发过一场大病,连日高烧咳喘、咯血不止,太医要他禁酒、少劳神,所以他一开始没答应。 结果皇帝却怎么都要劝着他喝一盏,甚至争执起来、引得那岐山四恶现身将他团团围住。 顾承宴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被他们摁着强灌了酒,而后浑身经络里就传来一阵阵刀刮似的钝痛。 看着冷汗涔涔、颤抖个不停的他,皇帝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不慌不忙地告诉他—— 酒里掺了能叫人变成废人的奇毒。 “师哥,要怪就怪你自己,天生如此绝色又剑术无双、轻易冒犯不得,朕,这也是不得已。” 不等顾承宴弄明白他的意思,皇城使就如鬼魅般降临,一边笑得下流,一边给皇帝奉上红绳、银锁。 再后来,顾承宴就被皇帝软禁了,而且是软禁在皇帝的寝宫明光殿里。 皇帝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也并未如皇城使猜测的那样急色、对他做出什么。 只是每日让内侍给他灌秘药、往他手脚上束缚红绳,然后就那般端着一杯烧日醉,坐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他挣扎、失态、痛苦。 他忍熬不住这种黏在肌肤上的窥视,便让皇帝给他个痛快,皇帝却只是吟吟笑,说他要他心甘情愿。 “师哥,朕会等到你主动求我的那一日。” 后来,顾承宴他几度行刺、寻死,皇帝便以青霜山众人性命相胁,逼他必须活着。 顾承宴本就伤重,被废了武功这样折磨,自然身心俱疲、形容憔悴,很快就奄奄一息。 即便后来皇帝延请名医,又挟持不少江湖名宿来用内劲替他续命,但也不过一年,他就咽了气。 然后,他就重生了。 回到了这年,他大病初愈、皇帝开始清算功臣的这一刻—— 见顾承宴面带笑容、半晌不语,皇帝掌心那点热汗也终于被夜风吹凉。 他磨磨后槽牙,干脆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师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朕也不瞒你,眼前有两条路——” “其一,让三衙的人来带你走,你会被以谋逆罪论处,青霜山那群人也会受牵连成为叛党。” “从今往后,无论朝堂、江湖,他们都会被朝廷兵马、江湖豪客当做是奸贼,天涯海角、不死不休地追杀。” “其二,只要你饮下这酒,刚才的谋逆都是妄言,朕只当没有这回事,师哥你还是我朝最尊贵的国师。” 顾承宴哼笑,“然后呢?” 皇帝露出满脸痴态和疯狂,“然后朕会对外说师哥你病重不治,再偷偷将你留在宫中,留在朕的身边,往后——” “往后朕疼你,你会是朕最疼爱的宠……” 嗖地一声,银华闪过,皇帝这话没说完。 没人看清顾承宴是如何出的手,就连站得最近的岐山四恶,也只感觉到眼前一花。 顾承宴手持一柄通体雪白的剑,懒洋洋将剑搭到皇帝颈侧。 “陛下?!”那四人瞬间慌了。 倒是被利刃挟制的皇帝面色从容,他垂眸瞥了眼剑刃,反温温和和笑起来: “师哥,就算你今日逃得出去,那青霜山呢?你舍得叫他们跟你一样,背上个弑君叛乱的恶名?” 顾承宴笑眯眯转过头,和皇帝四目相接片刻后又急急错开: 不行,看不得。再多看几眼,他得折寿。 他当然没想要杀皇帝,更不会冲动到这么逃生。突然拔剑,不过是想看看星云馆外皇帝究竟带了多少人。 ——这是他前世不知道的。 兵甲铿锵,潮水般涌入的官兵几乎将星云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前面黑色劲装的是皇城司精锐,后面金铠持|枪的是御林军,而趴在院墙上忙着架弩的是殿前司长羽卫。 嚯,这是三军齐备呀。 顾承宴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皇帝还真挺拿他当一回事。 为首的皇城使气势汹汹,跑过来就引剑直指,“顾承宴!你好大的胆子!” 顾承宴看着他只是弯了弯眼,然后突然挽剑花后撤,“陛下所言甚是,所以,我两条都不选。” 皇帝刚松了一口气,听见他这么说后又眉心一蹙,当即狐疑地看向四周,“师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选第三条路。” 顾承宴后退两步,目光平静地回首遥望夜空,这时众人才意识到—— 墨蓝色的西北高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股又一股腾空的狼烟。 皇帝愕然,刚想开口说什么,星云馆外就传来了一连串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 几个风尘仆仆的士兵不及禀报就踉跄着闯进来,先后扑跪到地上: “陛下,前线紧急军报——” “戎狄札兰台部已攻下云州,冀州守军根本拦不住戎狄铁骑,眼看就要打入京畿了!!” “但、但草原狼主在发兵前,曾、曾派出使节,提了个条件,说……说愿与我朝和谈。” 皇帝心头一跳,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面色阴沉地眯起眼睛,“什么条件?” 士兵犹豫片刻,抬头飞快地看一眼顾承宴,然后才吞吞吐吐小声道: “戎狄使节说……说他们狼主早听闻国师美名,心中渴盼,只要我们能……能许嫁国师,他便可立订盟约、鸣金收兵……” 皇帝如遭雷劈,僵立半晌后骇然转头,“你一早算计好的?” 顾承宴施施然收剑,“陛下不妨猜猜?” 第002章 皇帝又惊又怒,瞪着顾承宴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这师哥慧极近妖,生来一副锦心绣肠,十年来算无遗策,什么样的绝境死局都能叫他想出解法。 若这一切都在他算计内,那必是已有脱身把握。 皇帝不敢猜也不敢赌,只是双目渐红,胸膛剧烈起伏数次后,才咬牙唤内侍来给那壶酒收走。 他发狠地捏住衣摆揉搓两下,声音低哑、笑得很勉强,“天晚了……我就不打搅师哥休息了,这酒,我们改日再喝。” 顾承宴看着他,倒十分佩服这瞬间变脸、粉饰太平的本事。 难怪能当皇帝呢。 临走,皇帝驻足,吩咐他带来人务必保护好星云馆,“师哥身体不好,外敌当前,若他有什么闪失,朕要你们提头来见。” 岐山四恶和三个指挥使都抱拳拱手,躬身跪到地上朗声保证他们会保护好国师。 皇帝这才满意摆驾,急召群臣进宫。 看着他的背影,顾承宴忍不住摇摇头,他和皇帝的孽缘,其实要从上一辈讲起: 顾承宴出生在青霜山,父亲顾驰是江湖上有名的仁侠,也是青霜山的上一任掌门。 顾驰少时以道入剑、所创之剑法独步天下,又能卜卦图谶、推衍易算,通晓阴阳八卦、奇门遁甲。 后来,顾驰又在边关组织义军,开通商路、抗击戎狄,在江湖民间都有很高的声望。 某回遇险、性命攸关之际,正巧被当时任职边关、还是个小兵的国舅魏荣救下。 几年后,魏荣升迁入京,唯一的妹妹应选成了先帝的美人,生下皇子凌煋后不久就卷入宫闱斗争、被打入冷宫。 之后诸皇子夺嫡,魏美人被活活烧死在冷宫,小皇子凌煋由魏荣拼死护着才侥幸逃生。 眼看各路追兵源源不断,魏荣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带着孩子辗转到青霜山碰碰运气。 当时的青霜山已是天下第一大派,在江湖上极具名望,顾驰念着昔日救命之恩冒险留下小皇子,令他隐姓埋名、充作派中弟子。 凌煋时年七岁,与顾承宴同岁,顾掌门夫妻不仅当他是派中弟子,还当他是他们第二个儿子,将两个小孩养在一处、同吃同住: 顾驰亲授他们武功,传他们剑术、易算和占星;顾夫人则带他们四方游历,教他们识文断字、书画琴棋。 这样算来,皇帝和他不止是师兄弟,还是打小儿一起长起来的竹马。 后来,先帝驾崩,朝堂纷争起、各地叛军出,战乱频仍、百姓流离。 顾家夫妻为救山下百姓,最终先后死在战火里。 父母双亡时,顾承宴十四岁,他和凌煋一齐到战场上收殓了爹娘遗骸,然后抬棺下葬、并肩跪在祠堂。 守灵七天后,凌煋扶着顾承宴起身,突然在日出金光的漫天红霞里,邀他一起去终结这一乱局—— 十四岁的凌煋意气风发,说天下乱象,皆因“强宗聚奸、无位而尊”。 父母之仇,也不是杀一人、灭一族、平一军就能解决的。 他要定天下、做明君,还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他要国力强盛、百姓和乐,要这天下再没有无畏的牺牲。 顾承宴看着他煜煜生辉的眼睛,信了他这番慷慨陈词。而后,便拒绝了继承青霜山掌门之位,转身负剑跟着凌煋下山、投身乱世中。 从那往后十年,他们从一无所有到招兵买马、自成一军,历经艰苦终于成功止戈,被百姓迎入京城。 只可惜,帝心难测。 到底是飞鸟尽、良弓藏,敌国死、谋臣亡。 他当皇帝是兄弟,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眼神明亮、一腔热血的小师弟;对方却怀妄念,对他满腹恶欲。 顾承宴收回视线,在岐山四恶戒备的目光中,重新拿起那只喝空的茶盏,捻出其中的姜片含到口里。 其实他挺不喜欢姜味儿的,但没办法,身上伤重、体虚畏寒,被迫跟皇帝站这儿吹半天风,实在浑身发冷。 顾承宴不想在这时候生病,也不能叫太医来——皇帝只是一时被他唬住,但也并不傻。 要是知道他传了太医,皇帝必定会以此为借口拖延、不与戎狄和谈。 戎狄不似中原,虽也有王庭、有狼主,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个较为松散的草原游牧部落联合体。 狼主不像中原皇帝那样实际掌控全境,而是只要境内各个部落的首领对他宣誓效忠、战时能出兵就行。 而戎狄全民皆兵,孩童三岁就会骑马,女子也是很好的马倌、射手,平日无战,便会举族养马放牧。 所以,若是仔细推敲,就会发现戎狄南犯的时间都很固定,几乎都是在一年的秋季。 因为春夏之间戎狄要带着自己的牧群去水草肥美的夏季牧场吃饱,等入秋后马儿膘肥体壮了、各地草场也枯黄,才适宜出征、劫掠财物。 像今次打头阵的札兰台部,其实是北境草原上地处偏南的一个部落,他们攻打中原的目的,本就只是为了抢夺钱粮。 结果兵戈相接之下,竟意外发现中原汉人并不经打,这才一发不可收拾、打到冀州城下。 眼看札兰台部大胜、赚取的油水多,越来越多的戎狄部落也跟着加入,最后连狼主本人都兴致勃勃地赶来、想分一杯羹。 顾承宴算是青霜山的少主,少时就在中原武林成名,后来跟着凌煋辗转夺位,更打过不少漂亮仗: 以少胜多、假借地势天象出其不意、反败为胜…… 一个生得好看的美人,却又是运筹帷幄的军师。 明明是江湖客,却得天下民心,能助一个一无所有的小皇子夺位登极。 这样传奇神秘的国师,换谁谁不好奇? 传言听多了,草原狼主也渐渐对顾承宴有了兴趣,难得大军压境,他早听闻中原有男妻之俗,于是也想图个新鲜。 许嫁这事,前世也有。 只是那时皇帝的奸计已得逞,闻听戎狄大军压境,他只沉吟了片刻,就想到了主意—— 皇帝命人找来个死囚易容充作顾承宴,对外宣称国师病重猝然离世,利用百姓对顾承宴的爱戴,在“国师的葬礼”上,演了一把兄弟情深、君臣厚谊: 他一边扶棺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又慷慨陈词,生将这场国葬做成战前动员。 京城百姓大为感动,不明内情的青霜山众人也驰援赶来,更组织了江湖义军和朝廷兵马一起赴前线抗敌。 同时,青霜山也带来了前任掌门顾驰的一本手札,他生前在边关组织义军,多年对战也算熟悉戎狄脾性。 戎狄铁骑厉害、劲弓射程又远,若是正面交锋,锦朝的军队绝非其对手。 但戎狄并不擅长攻城,军队里从不见配备有高大的攻城车,骑兵们也不会搭建云梯。 顾驰早发现,只要避免和戎狄骑兵正面交锋、找一座城墙坚固的城池固守,戎狄久攻不下便会退兵。 前世,札兰台部也是一气打到了析津渡,才被高大的城楼拦下。 最终久攻不下,草原狼主就悻悻撤了。 所以这事不能拖,必须尽快促成。 迟则生变,真被逼急了,难保皇帝不会想到前世那种“令他假死”的主意。 顾承宴含着姜片穿过长廊,他的房间在竹丛后长廊的另一头,房内早烧好地龙,推门进去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 这星云馆,是皇帝登基那年专门为他兴建的。 锦朝历代国师都住在宫中堕星坛上,可那地方高逾百尺,入夜后风急屋冷,并不适宜顾承宴养伤。 所以皇帝不仅在星云馆内各处房间都铺上了地龙,还着人专门从京北的栖凰山上引水,让星云馆的后院里有了一池温汤。 而顾承宴房间的西窗,就正对着白雾滚滚的汤泉。 从前顾承宴只以为这是皇帝重情、敬他这个师哥。现在想想,只怕是别有用心、居心不良。 毕竟“春寒赐浴、温泉汤浴”这些词,从来都是帝王对着宠妃讲,其中蕴含多少不为人知的狎昵心思。 唉…… 顾承宴拿起腰间那柄通体雪白的剑,这是他娘的佩剑,名为一白,也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他摩挲了一下剑鞘,弯着眼睛一哂: 都怪你,给我生得太好了。 进屋被房中的热气一暖,顾承宴明显感觉到那片被泡发了的姜片并没起太大作用,浑身经络的滞涩感不减反盛,额角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他撇撇嘴,弯腰从架子床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只雕花木匣,推开木匣的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数只长颈胆瓶。 顾承宴从中拿出一只拨开瓶塞,倒出一枚散发着浓郁异香的药丸,抬手正欲送入口中,手腕却被人猛然扼住。 顾承宴眨眨眼,抬眸毫不意外看见皇城使。 ……唉。 顾承宴动动手腕,“是药,不是寻死。” 皇城使不信,瞪着他没松手。 顾承宴呿了一声,用另一只手连胆瓶带药丸都重重塞到皇城使手里。 皇城使拿过药瓶,迅速打开瓶盖仔细嗅过,然后又叫来岐山四恶中以毒出名的恶药王来一并看。 恶药王挨个检查了药丸,还捏开其中一枚尝了尝,最后虽冲皇城使点了头,但还是忍不住审视地多看了顾承宴两眼。 顾承宴接触到他的目光,先接过皇城使递来的药、仰头吞下去,然后才耸耸肩道: “对,你猜的没错,这药是陆老爷子给我配的。” 恶药王心思被拆穿,哼了一声扭头,“那老不死的也没什么本事,竟然用这样重的量……” 顾承宴没搭茬,只闭目缓过这阵药劲儿。 这药很苦、非常苦,是入京前杏林山庄的陆老神医专门给他配的,用的全是猛药。 入京前,陆老神医看过他的脉,说他只要不劳心伤神、筹谋算计,保持心绪平和、安生养着,等大事了结后就到杏林山庄住下来,施针三年五载,或许能痊愈。 可惜,他和老神医告别后还是成日操心。 而陆老神医也因某次采药意外跌落悬崖,不久后就撒手离开人世。 顾承宴拨弄了一下木匣中剩下的药瓶,瓷瓶磕碰发出叮当脆响。 依照他发病的次数算,这些药少说够他撑个三年五载。比起前世那惨淡的一年命数,那可还真是赚了。 顾承宴笑了笑,将木匣推回去,自然地吩咐皇城使去给他端洗漱用的热水。 “你……”皇城使涨红脸,“你不要得寸进尺!” 顾承宴掩口虚咳,坐到床边满脸无辜,“那不然……我自己去?” 皇城使紧紧后槽牙,最终认命地端来铜盆、热水伺候顾承宴。 皇城司依祖宗法、监察百官、不辖三衙,只听命于皇帝本人,作为首领的皇城使,其实身份很贵重。 但都这样了,顾承宴还是摇摇头、长叹一声道: “你真的很不会伺候人,我是洗脚不是涮脚。” 眼看蹲在铜盆边的皇城使额头上青筋暴起,顾承宴轻笑一声、见好就收: “所以劳驾,再去给我灌个汤婆子?” 皇城使:“……” 半晌后,顾承宴将汤婆子推到脚边,然后笑吟吟窝回床上,冲面色铁青的皇城使道了好梦。 呯地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而顾承宴只是打了个呵欠,抬腿将被角压在脚下,睡意朦胧间,又想到了青霜山。 如今的掌门是他爹的师弟,剑法虽然平平,但性格好、人缘佳,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掌门都喜欢和他结交。 这位师叔表面上看是个老好人,但私下里最护短,许嫁国师这事本就荒唐,也不知大叔听到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但是转念一想,顾承宴又释然了: 青霜山是他的软肋,对皇帝来说何尝不是个变数? 要是让青霜山的人过来,他那些腌臜心思难免要暴露,所以皇帝应该会封锁消息,尽量不露一点儿风声。 至于那班朝臣,顾承宴也不担心。 皇帝是夺位登极,魏美人早死、魏家人丁又单薄,本来就难以在高门林立的京城站稳脚跟。 这些高门望族盘踞在京城数百年,虽然感激皇帝平定战乱,但往后相处,却更看重利益。 原本他们进京时带有忠臣良将,但皇帝多疑、刚愎自用,把这些人都杀绝了。 如今剩下的,多是苟安富贵之辈。 这些人多是文臣,且不是言官清流,累经战乱、家业也损失大半,他们才不会冒险再和北方强敌开战。 无论皇帝怎么想,这班朝臣必定会想办法力促和谈。 拢着被子踩了那暖和的汤婆子两下,顾承宴舒展眉目、阖眸睡觉—— 他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往后只怕还有看不完的好戏。 反正这局他已经破了,接下来就看皇帝怎么应对了。 …… 宣政殿,锦朝历代皇帝与臣子议政的地方。 凌煋面无表情地坐在金座上,目送文武群臣离开。已经过去少说五个时辰,明月西沉,东方现了鱼肚白。 朝臣们一批批从殿内退出来,落在最后的是代表京中高门的宰相沈氏。 凌煋本以为朝臣们会有几种不同的意见,至少主和、主战,或者有别的妙法转圜。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朝臣们在听完前线紧急军报和戎狄的和谈条件后,竟然都对许嫁国师这事没有异议。 他们争论的焦点,反在如何送嫁、怎样约盟,在何处和谈能保证安全,以及要带多少兵马等细枝末节。 越听,他的脸色就越难看,最终忍不住摔了桌上所有的案牒—— 虽然他忌惮顾承宴,嫉妒他在百姓中获得的极高民望,但……他也承认自己有今天全仰赖顾承宴替他谋算。 这些臣子身居庙堂之高、食俸享天下之养,如今国难当头,他们却也好意思腆着脸要国师出嫁?! 他们到底怎么敢的?! 皇帝龙颜大怒,堂下自然鸦雀无声。 良久后,沈宰相站出来,轻声问了他几个问题—— 问他以戎狄的强悍,中原如何应对?问他再开战的钱粮、兵马从何处来? 更直言国师若在,也定会答允和谈。 听见这个,皇帝怔愣、良久无言: 朝局、人心、利益,顾承宴早算好了一切。 实际上,宰相说的这些都没错,朝廷疲敝、本难再战,他只是不甘心,谁去和亲都可以,哪怕戎狄要讨要燕云十六州…… 明明只差那一点儿,他就可以将师兄永远地留在身边,也偏就只差这一点,让他棋差一着、输个彻底。 “陛下——”沈宰相临走,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叮嘱,“国师心思缜密、善于谋算,即便和亲,也是留不得的,您得早做打算。” “不然纵虎归山,他日您定要后悔今日的心软。” “……” 日出朝霞,红云漫天。 皇帝安静地坐在大殿里,绚烂的金色日光渐渐将宣政殿照亮,阳光像利刃,凌空将这大殿劈作两半: 门口那一半光明璀璨,金座这一半却是一团黑暗。 凌煋直勾勾盯着御案,宽大的紫檀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托盘。 红漆木盘中央,搁着只熟悉的白玉壶,壶身侧仅剩下玲珑酒盅一盏。 看着这壶烧日醉,皇帝突然怪笑一声、颓然扶额重重跌入黑暗—— “……去,传旨吧。” 第003章 七日后,国师许嫁。 朝廷顾及颜面,将这消息里外上下瞒得死紧。三更刚过、天都没亮,就找了辆四壁罩黑布的马车,将顾承宴挪出城去。 为避战祸,宰相带领的群臣对戎狄提出的一应条件是来者不拒:不光许以重金,还附赠粮草美酒、绸缎美女。 如此不惜血本,只为让戎狄同意在京畿以北四十里的平津府盟约,并派使节来“接亲”。 平津府是个军镇,背靠高山、地势险要,且土壤贫瘠、没什么百姓,若真出了事,也方便紧急调兵。 这般考虑,是因为国舅下狱后,京中无一武将敢阵前迎敌,更没半个文臣愿冒死去草原“送亲”。 平津府,北城门。 城外开阔的空地上铺着一巴掌厚的镶绣金线红毯,红毯两边列阵腰系红带的银铠士兵。 而许诺给戎狄的重金厚礼,都被扎了红绸装箱、整齐地码放到士兵身后的车上充作嫁妆。 原本,礼部循旧例,是想按建初年、北宁王远嫁西南蛮国那套办,让织染署加紧制出一套礼服。 但皇帝闻讯后却叫停了此事,表面上说许嫁一国国师并不值得敲锣打鼓、大肆庆贺。 实际内心里,却只是不想看顾承宴身披喜袍、嫁给戎狄。 皇帝的话有理,但身着常衣素服出门……礼部尚书多少觉得有些不吉利,只怕戎狄因此低看锦朝、轻侮国师。 尚书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但心里多少念着国师一路走来不易,因而亲自登门解释赔礼。 只要这许嫁这事能成,顾承宴才不在乎穿什么,何况真穿喜袍他也怪别扭的,便点点头道: “挺好,省得劳民伤财。” 于是今日顾承宴出城,身上就穿了件稍显繁复的莲花纹青金法袍、脑后则应景换了支暗金凤尾簪。 行李他只带了佩剑、随身衣物和那匣药,其他星云馆内的东西他是一件不取。 马车穿林疾行,到平津府时,拂晓昧旦、天光微明,皇帝一早带领文武百官列队候在那里。 车帘掀开,内官摆好车凳欲上前相扶,皇帝却突然上前两步将他挤开,仰头殷切地向顾承宴伸出手。 “……” 众目睽睽之下,顾承宴不想跟他起冲突,只能虚搭着皇帝手臂走下马车。 可双足平稳落地后,皇帝却反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更拉住顾承宴往他身边带了两步。 与此同时,一名内监举着托盘上前,顾承宴一眼就瞧见了那把熟悉的白玉壶。 哦? 他挑挑眉,蹙额看向皇帝。 皇帝避开他的视线,又一次亲自斟酒,“师哥,那日我们约定共饮,这杯酒,你还没喝呢。” 说完这句后,他俯身垂首,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师哥,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顾承宴撩了下嘴角没答音。 “朕已暗中布置三千余亲卫兵,”皇帝声线压抑、手也微微在颤抖,“都是能替朕殊死一搏的死士……” “师哥……师哥只要你饮下这杯酒,之后摔杯为号,朕……不、是我,我愿为你疯一次、再疯一次!” 说到激动处,皇帝用力摁住顾承宴双肩: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师哥,我要你、只想要你!你留下来、求你留下来,我还能打、还能战!” ……? 顾承宴看着皇帝,忍不住想笑。 ——还真亏他说得出口。 他忍了忍,轻笑一声正欲开口,远处山道上却忽然传来疾驰的达达马蹄音和一声骏马嘶鸣—— 有一身着青色道袍、背负精铁细剑的少年急跃下马,登萍度水、飞身而至。 “……小五?”顾承宴挣开皇帝,有些错愕地上前,“你怎么来了?” 这是青霜山现任掌门的小徒孙,今年刚满十三,论辈分,该唤顾承宴一句—— “师叔!” 小五扑上来,凶狠地瞪了皇帝一眼后,就给顾承宴护到身后,“我正巧在东郊析津渡做任务。” 他剑术天赋极高,人也勤奋,算小辈中的佼佼者,经常领牌子出来做些行侠仗义的事。 顾承宴点点头,顺手揉了揉小师侄额顶翘起的发丝。 小五唔了一声,伸出双手抱住他手臂,扬起脸、眼睛圆圆: “师叔,今日这混账事,是你愿意的么?” 小孩子目光澄澈,像万里无云的秋日晴空,让顾承宴微赧,忍不住抓了把鼻尖。 ——这,怎么好解释。 偏小五心思单纯,见他不说话,瞪圆的眼睛里霎时泛起一层水雾,“我就知道!” 顾承宴:??? 小五嗖地抽出宝剑、一抹脸,“师叔,我带你走,我们杀出重围、回青霜山去——” 他这动作太大,而且皇帝就站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如此拔剑,可当真与行刺无二。 不等顾承宴回答,周围的禁军就纷纷引剑直指、连平津府城楼上都刷刷冒出许多箭尖。 若换旁人,这会儿就该露怯了。 偏小五一点儿不慌,瞧着森然兵刃,眼里还添了几分兴奋的精光。 “国师,”皇城使缓缓从马车后提着剑走出,“你们青霜山,这是——要造反?” 顾承宴瞥他一眼,出手用巧劲将小五的剑推回去。 “……傻小子,别给掌门惹事!” 小五哼哼不服,“师祖最护短,他才不在意,他要知道他们这样欺负你,兔死狗烹、过河拆……唔唔?”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顾承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枚饴糖,正塞到他嘴里。 顾承宴挂着浅笑,冲小五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心窄,有些话挑明,只怕要授人话柄。 以凌煋之城府,今日或许他还动不得青霜山,但难保以后不会翻旧账报复。 顾承宴不想临走还给青霜山添麻烦,略一沉吟后,扯下袖中一只香囊: “正巧你来,这个,你替我转交给掌门。” 饴糖粘牙,小五嚼得费劲,以至听见这话时反应慢了半拍—— 眼前一花,香囊就被皇城使截了胡,然后,就落入了皇帝手中。 “喂你——!” 小五急了,囫囵吞下糖块上前想抢,顾承宴却错一步挡住他,让小孩别冲动。 皇帝想看就让他看,免得日后他疑心。 那是一只旧香囊,青碧色纹白鹤,大约是放在顾承宴身边日久,皇帝接过去时还嗅到一股药香。 抽开细绳、倒出里面东西——确如皇帝所料不是香药花草,但也没有他以为的密信或标记暗号。 香囊中就装了一对边沿已经泛白的旧杯筊,还有一只草编的蚱蜢。 皇帝皱眉,捏起这两件东西翻来覆去看了数次,却也没能从中找出什么蹊跷。 “怎么?”顾承宴抱臂看他,“这点哄孩子的玩意儿,陛下也要抢?” 看着他巧笑戏谑的眉眼,皇帝脸上一热,最终还是迟疑地还了香囊。 顾承宴拿到香囊,转身拍拍小五肩膀,“在外头,凡事三思而行,冲动莽撞只会让掌门操心。” “师叔……”小五嘟嘟囔囔给香囊贴身收好,“你怎么变得跟师父一样唠叨……” 顾承宴笑,摸摸他脑袋。 “所以,”小五眼巴巴的,“师叔你真要去和亲?我听说那草原狼主可都快五十了,你、你……” 顾承宴:“……” 这小鬼。 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小孩子家家的,”他无奈弹小五脑门,“管这许多,真好奇就回去问掌门,他会给你说清楚的。” 小五挠挠头,终于一步三顿足地返回自己马边,犹豫良久后,才打马离开此处。 与此同时,顾承宴忽然佯做虚弱地呛咳一声,踉跄地向皇帝伸出手,“陛下扶我一把。” “师哥?”皇帝紧张,立刻凑过来,“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身上又痛了?” 顾承宴不言语,只捉着皇帝胳膊,半阖眼眸看着小五背影,直到他和马匹都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他才站直身子、推开皇帝: “陛下已富有四海,不过是一个草编蚱蜢,您不会还想暗中派人去管小辈儿讨吧?” 皇帝脸上一阵青白,他确实动了杀心。 虽一时看不出香囊里的东西何意,但他坚信那绝非什么哄孩子的玩意儿。 青霜山是天下第一大派,派中人是什么脾气秉性皇帝很清楚,若让他们知道他对顾承宴做过什么…… 他宁可错杀千百,也绝不放过一个。 若非顾承宴用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刚才是要即刻下令让皇城司的人去截杀小五的。 皇帝凝眸看顾承宴片刻,深吸一口气: “师哥既不让我去管小辈讨……那不如也编个送我吧?都是同门,总不好厚此薄彼。” 顾承宴却收起笑容,耸肩摊手,“手生了,编不出来了。” 这话,让皇帝忍不住动怒—— “师哥,你不要以为他今日逃出了生天就能替你传递消息,朕还有的是机会能叫人去杀……” “杀了他,然后呢?”顾承宴冷笑一声,“用他的尸体告诉青霜山和天下人你都做了什么?” 皇帝呼吸一窒,眼睛眯起,“师哥你、威胁我?” 顾承宴深深看他一眼后却又环臂笑了,“不敢,只是刚才陛下不是说要请我喝酒,酒呢?” “……酒?”皇帝愣了愣,而后眼睛蓦地一亮,“酒……对对,快拿酒!” 内监领命,疾步上前。 顾承宴垂眸看向那只白玉壶,眼底的没什么情绪,唇畔却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皇帝怕他去青霜山搬救兵,所以想杀小五。 他何尝不怕皇帝在他走后,因为小五这一闹,对青霜山动杀心,真污蔑了什么造反谋逆的罪名。 虽然青霜山上下不怕事,也未必会甘愿让皇帝泼脏水,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香囊里,他给小五的两样东西,杯筊是他爹用过的旧物,编蚱蜢的草茎用的是蒲公英。 杯筊代表谋算,蒲公英随风飞絮、天地逍遥。 掌门一看,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用计去的草原,这事不用青霜山出头。 顾承宴慢慢摩挲了下盛满酒液的玲珑酒盅,只可惜了——烧日醉这么好的酒。 皇帝一直盯着他,见他半晌没动,便忍不住道: “师哥,我说话永远算数,我会为你……” “陛下说笑,”顾承宴截断他,“若以一人就能抵百万师、能换数年兵戈止,这么划算的买卖——” 他拖长了声顿了顿,突然收紧手指将酒盅端起来,然后眨眼睛潇洒一笑,“那可是千载难逢。” 说完,顾承宴仰头饮尽杯中酒,却未如皇帝所愿、摔碎杯盏。 皇帝眼睁睁看着他将酒盅平稳地搁回托盘上,然后退一步、躬身拜下行了臣子礼。 “陛下,昔年之约,算上今日,臣已悉数达成。如今惟愿陛下四海升平、万年富贵。” 说罢,三拜叩首,断恩绝义。 皇帝眼里的光一寸寸熄灭,顾承宴却不用他平身,自己站起来、掸去了衣上的落灰。 酒里的毒慢慢开始发作,顾承宴能感觉到内劲在一点点流走,暌违的疼像虫蚁在经络里啃噬着他的血肉。 即便剧痛、即便隐隐颤抖,顾承宴也站得笔直,身后日出金光,竟是一夜过去、天亮了—— 伴着零星几声鸡鸣报晓,北面山坡上应时传出一连串整齐的马蹄声,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震动。 戎狄大军如汹涌洪水从山头涌下,瞬间就铺满了平津府外的半个平原,打眼观瞧,少说有五千人众。 他们脸上涂着各式油彩、身上披着毡袍,背覆长弓、腰挂弯刀。 一众骑兵驻马,领头三人看穿着打扮要比身后那群人更华贵些,胯|下的坐骑也更骁勇高大。 其中一个留着三撇山羊胡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微眯眼睛给在场汉人一顿露骨的打量。 跟随前来的文官根本没见过这般阵仗,几个胆小的已被吓跌在地,为首的宰相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顾承宴明明疼得浑身都是冷汗,看着他们这般反应,却还是忍不住饶有兴味地睨了他们一眼。 宰相面色阴沉,觉着自己落了面子,便压着眉招手让人去取国书、遣使节。 被选做使节这位,是今年新任的户部检校,据说是宰相的准女婿,模样看上去倒很周正。 听见宰相叫他,这人颤了颤,勉强往前走了两步后,竟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一众戎狄当场哄笑起来,宰相脸都气绿了,转头就想找他人替代。 可他身后的群臣们早已退出一丈远,都低下头避着他的视线。 宰相气急,“你们——!” “给我吧。” 半晌后,一道清冷的声线在宰相身后响起,他大喜回身,想看看是何人救他于水火。 结果,却瞧见顾承宴的脸。 “反正我都要走过去,这事儿不是挺顺手?” 宰相瞪着他,眼里泛起好大一片阴影,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交出了国书。 顾承宴接过来,笑着掂量了一下那卷轴,然后便头也不回踏上红毯、径直走向戎狄那边。 “诶,你们猜猜,我们的新遏讫是哪一个?”刚才那个山羊胡语调轻佻。 “穿蓝衣服那个。”他身旁的光头答道。 “你咋知道?” “就他白呗。”光头嬉笑一声,对着山羊胡做出个下流手势。 两人这哈哈大笑,最西侧年级最轻、留满头小辫子的却呿了一声,满眼嫌恶: “堂堂男子,竟愿意给人当女人使……我呸!特内木腾!” 他们说的是戎狄语。 特内木腾就好似汉话里的孬种、懦夫一般。 那两人听他这么说了也不生气,反而远远盯着顾承宴眼神猥琐、怪笑连连。 “你猜——将来大王玩腻了,会不会赏给我们?我可听说……”光头挤眼,“男人耐造,比女人还紧。” 山羊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那辫子头却怒极,“造、造、造!成天就想着那事!将来只怕变得和汉人一样软弱无能、沉湎声色!” 这话就重了,光头冷了脸,懒得与他争辩,只往身后吆喝了一声: “那谁呢?还不出来上前跟汉人拿东西?” “来了来了——” 应声而来的是个身材矮小、面色偏黑的胖子,他头戴一顶皮翻尖帽,身后拖着辆华贵的漆制马车。 车厢比中原一般的马车窄小,但四壁上却涂有五色图腾、檐角垂下编好的经幡铜铃,车顶丝绦彩旗飞舞。 这时候,顾承宴也已走近,山羊胡和光头都不怀好意地冲他吹口哨,更带领周围人一同调笑。 唯有车厢前的胖子右手扶住左胸、单膝下跪,郑重其事地对顾承宴行了戎狄大礼。 顾承宴看着他,垂眸淡笑,“俟利发?” 胖子愕然抬头,“您、您懂戎狄语?” 顾承宴不答,笑意更甚,“索葛察?” 这两句问出来,周围吆喝的人声渐渐小了、歇了,山羊胡和那光头都骇然变了脸、神情有些尴尬。 “是、是俟利发……”胖子擦了擦汗起身,笑着上前躬身解释道:“我们部落里懂汉文的人不多,所以才派我来,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 俟利和索葛都是戎狄官名,发、察分别是戎狄官制,和中原朝廷的三品五品大差不离。 发官是小官,真论起礼节来确实有些不得体。 但顾承宴不在意,只是笑笑。 他的娘亲本名乌仁娜,是来到中原后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才改了汉姓作吴氏。 胖子先给顾承宴扶到马车上,交换好国书、谈清楚条件后,就让山羊胡他们去拿“礼物”。 戎狄铁骑疾如风,列阵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们冲得七零八落,身后的几车东西,也瞬间被拖走。 皇城使狼狈地护着皇帝和文武群臣后退,而戎狄骑兵纷纷肆意地围成圈、大笑着在他们身边挑衅庆贺。 顾承宴只看了一眼,就摇摇头收回视线,内劲溃散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发软也快站不稳。 他没力气,只能用力拉住那胖子的胳膊。 胖使节倒一点儿不觉得疼,反而很贴心地撑着他、给他送进马车。 放下车门前,顾承宴看着他、撩起个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胖使节憨憨一笑,“特木尔巴根。” “……”顾承宴呛了下,有点没忍住,“所以你这名字在汉话里,是……‘铁柱’的意思?” “嗯!”特木尔巴根认真地点点头,看上去还挺骄傲,“是我阿塔瓦专门请大萨满给我取的。” 顾承宴眨眨眼,以为他是对汉话理解不深,所以才会这般傻乐。 没想特木尔巴根套好车后,还认认真真给他解释,“铁柱、铁柱,钢铁般的巨柱,这名字一听就很有力量!我特喜欢!您要高兴,往后也可以叫我铁柱!” 顾承宴:“……” 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娘亲从前总告诉他,说草原穹顶开阔、碧草一望无际,到夜里天幕浩瀚、星汉灿烂,是放眼整个中原都没有的美景。 而且草原上有软绵绵的大白羊、高骏的枣红马,还有自由自在的北雁、无拘无束的银翅鸿鹄。 从前顾承宴只当娘是哄他呢,但现在看着面前憨直的“胖铁柱”,却忽然觉得—— 草原果然是个好地方。 “怎么啦,”特木尔巴根挠挠头,“您笑什么?” “没……”顾承宴肩膀抖动,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憋出的泪,“是个好名字,你喜欢就好。” 第004章 听他这么说,特木尔巴根……或者说铁柱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那我给车门放下来了,草原上风大,待会儿扑着您。” 顾承宴点点头,放任自己靠倒在车壁上。 他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内劲溃散让他浑身乏力、沉疴反复,身上又痛又冷,好似被人反复推入冰窟。 而且和皇帝、朝臣们勾心斗角也极费神,他实在疲惫不堪。 然而阖眸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车门合上的声音。 ——戎狄的这种厢车又称哈尔钦车,常制有牛、马、驴三种,往往是一车多用,能做战车、能堆柴薪,还能拉女眷、衣物,佛龛、经卷和香烛。 车子三面封闭,唯有前面有扇往上推开的支摘门,两侧和后厢壁都用整块的桦木板拼合,仅在靠近车顶的位置留出透气窄窗。 顾承宴重重喘了一口气,用力撑开眼皮,想看看这位使节到底在磨蹭什么。 结果视线正好撞在一张厚实的羊皮裘上,蓬松柔软的长绒毛遮去铁柱半张脸。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顾承宴还是看清了他弯下的双眼,明亮干净好像没被世俗侵染过。 “那、那个……”铁柱有些尴尬,“我想着车内简陋,怕您磕着碰着。这皮子是从我去年猎得一头黄羊剥的,昨儿才晒过,好干净、没味道、暖和的。” 他略带赧色地给那皮裘推进车厢,又掏掏身后,“还有您的东西,刚才都给您拿忘了。” ——是顾承宴的随身衣物和药匣。 见顾承宴没动,铁柱就自己在车厢中找了块地儿帮他码放好: “有吩咐您尽管叫我,我驾车稳,您要累了,就睡着歇歇。打这儿回王庭,少说要走三天呢!” 顾承宴摸着那羊皮裘,虽听得王庭二字心中涌出千般问,但身体还是抵不过疲乏、靠着车壁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深夜。 月上中天,疏星横斜。 顾承宴是被冻醒的,铁柱没诓他,草原上的夜真比数九寒天还凉。 他还躺在车厢里,透过车板缝隙能勉强看见外面升有许多篝火,听声音还挺热闹——有弹有唱、有歌有舞。 除了那条羊皮裘,身上还被添了件带绒领的毛毡衣,脑后也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个软枕。 他这么一起身,小枕头就刚好掉下来。 拢着羊皮裘和毡衣,顾承宴哆嗦了一下缩缩脖子,却感到身上没那么痛、也有了些力气。 于是他伸手勾过药匣,取出枚药丸咽下。 就在他靠回去缓药劲时,车厢外却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车门被推开,外面明亮的火光一下就晃了顾承宴的眼,让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您醒啦!”是铁柱的声音,下一瞬,怀里就又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草原上没手炉,也不兴用汤婆子,这水袋您凑合用,”铁柱自顾自说完这些,又突然一拍脑门道: “唉,我以为您还没醒……用什么水袋呢!您下车来、烤火,到火塘边坐着烤火就不冷了。” 顾承宴看着他,眼神有点意外。 铁柱眨眨眼,“怎么……您要更衣吗?” 顾承宴摇摇头,他只是没料到这“胖铁柱”还挺会照顾人的。 “没有,拉我一把。”他笑着伸出手。 下车后,顾承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苏南草原,这是戎狄疆域内最偏南的一处草场。 四野墨黑,仅能看见远处一簇簇明亮的篝火和围坐在旁边的人。天空高而远,星河却从未如此明亮、如此近,像是触手可及。 “来,您这边坐,”铁柱拉他到一处小火塘边坐下,“我给您弄些吃的,吃些东西就暖和了。” 顾承宴点点头,视线却被远处的歌舞声吸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戎狄少了许多人。 围在篝火边的人粗略一算也就几百,旁边歇着的马匹也明显不是早晨所见的数千匹。 也不知是不是分完战利品,各部落就散去了。 最大的篝火边,早上口出狂言的两人正搂着锦朝送来的美女,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肉。 “遏讫,这给您——” 遏讫是戎狄语,用汉话翻译过来就是王后、夫人一般的意思。 顾承宴回头,看见铁柱递过来一只铁……钵? 或者,该叫铁杯? 这只钵比普通的笔洗、圆钵要高,更像只加高加宽的直筒杯,里面盛着的东西墨绿黏稠,还有香油味儿。 “这是……?” “野菜……羹?”铁柱找了个词,然后又有些慌乱地指着架在火上的羊腿,“不是不给您吃肉,就是、就是……” 他们一直在用汉文交流,这会儿急起来,特木尔巴根又用回了戎狄语认真解释—— 草原上多食肉、用牛乳马奶多,没有佐食米面,总之食馔上与中原大不同,他是怕顾承宴吃不惯。 毕竟许多刚来草原的汉人跟着他们吃,轻则积食、呕吐,重的甚至上火、发热生病。 拉拉杂杂说了这一大堆,铁柱那张黝黑的圆脸都被熏红,他搓搓手又换回汉文: “您尝尝?味不够的话,这里还有糖和盐。” 顾承宴接过去,铁钵下垫有一块防烫的毛毡、钵中搁着一把银汤匙。 他搅动两下舀起一勺,虽不知用的什么野菜,但入口清淡、味道也刚刚好,很适合现在的他。 “你考虑周到,好吃的。” 铁柱笑着抹了把脸,又给烤羊腿挪过来,拿小刀放到顾承宴脚边: “您想吃肉就用这割,我还备了越椒蒟酱。” 越椒蒟酱? 顾承宴眨眨眼,看见推过来的小碟子中装着一撮明显是临时研磨出来的红绿细粉。 越椒是汉人常说的茱萸,蒟酱原是来自西南蛮国的一味药材,后来才被发现能入膳做辛料。 没想,铁柱连这个都准备了。 有野菜羹垫着肚子,顾承宴抽出小刀切下一块肉,然后就着刀尖蘸料吃。 ——味道挺好,虽不像中原卤肉、炖肉那样会提前放佐料腌入味,吃起来却也不寡不腻。 加之蘸了越椒蒟酱,味道其实和京城四大名楼做的烤肉大差不离,根本没感觉到膻气。 “这是羔羊,”听了他的疑问,铁柱笑呵呵解释道:“羔羊都很嫩,没膻味儿的。” “您瞧——他们都还要吃半生的呢!汉人吃羊觉着膻,那是因为羊老啦。” 顾承宴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有些篝火旁正在宰羊,鲜剥出来的羊腿刚放到火上一撩,周围就有许多人迫不及待上前割肉。 “那你呢?” 顾承宴看了眼火塘中滋滋滴油的羊肉,言下之意,就是特木尔巴根为何要吃熟的。 “诶嘿,我们乞颜部更靠近你们汉地嘛,就……更偏爱你们的方法?汉人厉害,焖溜熬炖、煮烧煟烩……学问好大!” 乞颜部? 顾承宴想了想,用下巴一指,“那他们呢?” “嗯?”铁柱看过去,发现顾承宴问的是那山羊胡和光头,“他们是札兰台部的。” “他呢?”顾承宴又指一边。 铁柱跟着扭头,发现是那留着满头小辫的人,他正牵着条大黑狗、手持火把在巡营。 “他是巴剌思部的。” “……这么多?”顾承宴放下小刀,捧起铁钵来喝热汤,“这回攻锦,你们不会十二翟王都出动了吧?” “您还知道十二翟王呢?!”铁柱瞪大眼睛,满脸崇敬,“难怪汉地百姓都说您厉害,您懂的可真多!” 顾承宴笑笑,抿嘴给汤咽下去。 怎就厉害了? 不过是娘亲从前当故事说给他听罢了。 他娘来自西戎,西戎国破后,为了活命,大部分族人都被迫成为戎狄部族的附庸。 西戎贵族是杀奴为乐,戎狄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没正派到哪儿去。 乌仁娜不堪受辱、拼了命才南逃到中原,正巧为在边关抗敌的顾驰所救。 她给顾承宴讲过,说草原狼主之下还有十二翟王,翟即“亲”的意思,就像中原的亲王。 翟王之外、狼主以降,分别有代表宰相的梅录,代表王子的特勤,以及特贵、达、发、察、匐等五种不同的官阶。 “唉,您要是来草原辅佐狼主的话,以您的本事,肯定能成就一番伟业,肯定比老梅录还厉害!” 顾承宴挑挑眉,仔细观瞧铁柱片刻后,却发现他是认真在建议,没一点儿拉拢算计的意思。 ……也是。 顾承宴放下铁钵,嘴角撩起个浅笑: 草原幕强、崇尚英雄,他们可没有“一臣不事二主”的传统,强主能臣多得是人追捧。 “怎么,难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顾承宴轻笑一生,帮铁柱拨旺了火,“你们自己不是有大萨满么?” 铁柱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可您在汉地,也不只是管着风调雨顺啊?他们不还说您是‘先生’,是能教人一直打胜仗的那种军中先生么?” 一直打胜仗的、军中先生? 顾承宴哑然失笑,眼珠一转,半真半假地借机套话:“那你给我说说你们狼主,我……考虑考虑?” 铁柱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经给顾承宴介绍起来: “狼主他老人家来自阿利施部,本名沙彦钵萨,今岁五十又六,是部落中魁梧善战的第一勇士。” “后来阿利施部内乱,他求娶到塔拉公主做遏讫,联合巴剌思部多年征战,终于在前些年,于笏勒川称了狼主——” “称了狼主?”顾承宴打断他,“你们部族的狼主不是都应该由……腾格里选定么?” 乌仁娜曾告诉过儿子,长生天会以狼为使节来选定草原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狼主能统御万兽、带领狼群,与上天沟通。 “您……嗐——”铁柱惊讶了一瞬,而后又笑笑,觉得顾承宴知道草原上的什么传统都不奇怪。 “那是老时候了,伯颜部衰落后,草原已经很久没有狼主能真正和狼群、和长生天沟通了。” 顾承宴微怔,铁柱却继续说道: “狼主称霸,其实是靠第一遏讫家族的势力,也就是巴剌思部……” “第一遏讫?” “嗯啊,还有第二、第三……”铁柱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共四人,再添上您,就是五位遏讫。” 说完,他还认真补充道: “虽然分第一、第二,但这都只是和狼主成婚的顺序,没有汉人的妻妾之分。” “每位遏讫都有自己族人和领地,实际上都是和狼主平起平坐的,遏讫的地位是比翟王还尊贵呢。” 顾承宴:“……”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毕竟他也没真打算要来给草原狼主做妻子,和亲不过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的无奈之选。 两人这儿正说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还伴有戎狄骑兵特有的呼哨。 顾承宴警觉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队骑兵直奔最大的篝火、目标是那几个汉人舞姬。 看见人来,山羊胡和光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却最终不慎酒力跌倒。 倒下去他们也不生气,反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那些骑兵也笑,双方假模假式地摔跤拉扯了一阵,紧接着就是这队骑抓了舞姬上马、踏着夜色扬长而去。 “这是……在做什么?” “抢婚,”铁柱见怪不怪,“或者也叫抢夺战利品?是习俗,很常见。” 抢婚,顾承宴倒是听说过。 这是草原上一种特有的婚俗,即在送嫁路上,若有人挑战并打败了新郎和送亲队,那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带走新娘。 新郎并不会因此成为受害者,反而还会被人嘲笑、看不起,而成功的抢婚者会被当作英雄,得到萨满和长生天的祝福。 “草原男儿好美人,只要是美人就挺招人抢的。” 铁柱抱起整条小羊腿撕下一块肉,嚼吧嚼吧弄得满脸流油,“您也是美人,放眼整个王庭我都没见过比您更好看的。” “就算您不打算辅佐狼主,就光看脸,狼主也肯定喜欢您!会给您分最好的草场、牛羊和马匹。” “还有,您放心——”他拍拍胸脯,“这一路我们都会保护好您的!” ……这话说的。 顾承宴都忍不住捏起眉心来笑了,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接。 ——像是夸他,却又好像在骂他。 不过铁柱这些说辞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在心里隐约转出个主意: 既然狼主看重皮相,那他倒不妨利用这一点。 之后一路,除非实在不能熬忍,再痛,顾承宴都咬牙撑下来,没再用一颗药。 而且,在靠近王庭的最后一晚,他还应下了山羊胡挑衅般的邀请,坐到火塘边仰头灌了一整袋烈酒。 如此,等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到达王庭: 老狼主满怀期待地推开车门,却只在车厢里看见一个面色青白、双颊凹陷,痨病鬼般的顾承宴—— 第005章 作为狼主,阿利施·沙彦钵萨在草原上戎马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眼前这种状况—— 他还真没见过。 车内,他翘首盼了十多日的汉人国师正半倚在厢壁上:墨发披散、衣衫凌乱,眸下青黑、额角满布细汗。 顾承宴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将前襟那点可怜的布料揉烂,失却血色的薄唇微张,眉头深蹙、痛苦异常。 若非见他鼻翼扇动、睫帘微颤,沙彦钵萨真要以为车里装着的是一具尸体。 沉默半晌后,他侧身挡在车前,回头扫了一圈聚在金帐前的人: 今日为庆大军凯旋,王庭内早摆下了盛宴,烹羊宰牛、备齐美酒,三位遏讫也盛装打扮、携子出席。 远处草汀上已燃起篝火,笏勒川边也挤满了饮马预备参加骑射比赛的各部勇士。 飘扬的五彩经幡下,鲜宰的祭牲正在萨满的主持下,依次被送上祭坛。 “主上您……怎么了?”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老梅录有些担忧。 “哈、哈哈——”沙彦钵萨嘴角抽了抽,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没事没事,我这是太高兴了!” 他一抹脸关上车门,正色解释道: “今个儿大喜,诸位请先入席。汉人含羞、不便与大家相见,容我先送他进寝帐,再来与各位畅饮!” 金帐前的男人们立刻高声欢呼起来,女人们却看着车厢神色各异。 “替我招待大家。”沙彦钵萨拍拍老梅录肩膀。 梅录是戎狄的宰相,但又和中原的宰辅不尽相同,他更像是整个王庭的大管家,还兼有宫廷内官之责。 老人欠身领命,躬身将众人都引到篝火边上。 等人都差不多走完了,沙彦钵萨才冷下脸,转过头来阴恻恻看着迎亲队。 啪地一声,特木尔巴根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解释解释?这怎么回事。” 特木尔巴根被打得有些懵,捂着脸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旁边的小辫子觉出不对,上前问道: “主上,是……有什么不妥么?” 沙彦钵萨冷笑着从车前退开,“你们自己来看。” 两人疑惑上前,推开车门后定睛一看,小辫子先忍不住怪叫起来,“怎、怎么会这样?!” 人确实还是那个人——眉眼狭长上挑、薄唇仰月弯弓,但形销骨立、唇色雪白,几乎是奄奄一息。 特木尔巴根被吓得不轻,踉跄退两步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顾承宴虚软无力地靠着车壁,其实他也没想到灌下烈酒的效果会这么好。 看来太医院那群人没唬他,他这身体确实不能再喝酒了,否则又要跟前世一样做了短命鬼。 不过—— 顾承宴嘴角微挑,他的目的达成了,效果看起来也不错,狼主确实很生气。 就可怜铁柱兄弟,多摔这么个屁股墩儿。 沙彦钵萨寒着脸,两条眉毛都快拧成死结。 他今日大宴宾客,邀请了族人朝臣不说,还请了少说七部的翟王到场,就为炫耀他新得的美人。 这位汉人国师之名,其实很早就在草原传遍: 说他瑰姿奇表、凝脂点漆,人极美不说,还有大智慧,既能经世治国统兵,又通晓天文地理。 狼主要迎娶汉人国师做新遏讫,这话他一早都放出去了,结果等到今日,却等来这样一个痨病鬼。 瞧着狼主眼中风暴酝酿,特木尔巴根急中生智,忙上前禀报道: “主上息怒!您先别急,顾先生许是昨夜贪杯吃伤了东西,用药……用药修养几日就好了!” 说完,他飞快将这一路接亲的事讲了一道,然后又着重强调昨夜在篝火边,顾承宴喝了一整囊烈酒。 小辫子也帮腔,说他们在汉地接到人时,顾承宴好好的、并不这样。 “总之比现在要……要漂、漂亮许多。”小辫子不重美色,想半天就憋出这么一个词。 但正因如此,沙彦钵萨眼底终于重新燃起希望,“那还不快去请大萨满!” 戎狄的萨满不仅是祭神、通灵的巫师,也是草原上唯一的大夫,全权负责人间所有的生老病死: 从牧民的头疼脑热,到牲畜的受伤、疫病,再到各类疑难杂症、妇人生子难产,都是请萨满来治。 而王庭的大萨满,就好似中原的太医院首辅再加国师,其地位尊崇特殊,几乎能狼主平齐。 那边的酒席还在等着狼主开宴,沙彦钵萨匆匆吩咐完几句话后,还是赏赐了迎亲队。 鼓角吹擂,歌舞渐起。 铜锣阵阵,马蹄声急。 接亲众人放下心、高高兴兴去草汀上吃酒,唯有特木尔巴根留下来,亲自扶了顾承宴进帐。 寝帐是专门新建的,坚硬的柳木契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大圆圈,外扎三层厚毡、门向南面开。 高而尖的帐顶有天窗,窗下是用以取暖、烧饭的灶堂,北面尊位上放有一张汉制的三围子紫檀罗汉床。 东西两个半圈各摆书案屏风、盥洗架,还有套不知从何处淘来的茶具,正放在两口大箱拼成的桌案上。 “您慢些……”铁柱小心翼翼扶着顾承宴,将人送到床边坐下后,他就及自然地蹲下去,要帮忙脱鞋。 “别……”星云馆内没有小厮,顾承宴也不习惯被人伺候,他往后躲了躲,“别忙了……” 他身上实在痛、没力气,一句话只能分成好几段说,“铁柱你……不用管我,跟大家一起、去外面喝酒吧。” “诶?那怎么成!”特木尔巴根瞪大眼睛,“就算您懂戎狄语,但伺候的人还没拨来,等会儿您要有什么吩咐、再喊人也不便,还是我留下来好些。” “再说了,”他吸吸鼻子、耷拉下脑袋,“您病成这样,是我没照顾好您,酒席……我没脸去。” “……” 这傻小子。 顾承宴摸摸鼻子,正想说点什么劝劝,结果喉头猛然泛起一阵腥甜,呛咳两声后竟咯出血。 看着脚踏上星星点点的暗红,莫说铁柱,就连顾承宴自己都有一点……懵。 与此同时,寝帐的门帘微动,一阵叮当脆响后,头戴彩羽神帽、身披龟蛇长袍的大萨满被众人簇拥进来。 见顾承宴吐血,大萨满推开前面的礼官,疾步上前搭脉,并认真询问特木尔巴根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我也不知道……”铁柱快急哭了,“这一路上顾先生都好好的,就昨夜喝了点酒。” “酒?什么酒?” 大萨满看上去很年轻、三四十岁左右,头上戴着顶鹿角帽,帽上垂落熊皮飘带、象征极高的地位。 “就最普通的诺颜酒,是札兰台部带来的。” 大萨满皱眉,指尖触及的脉象蹇滞痼冷、气血两虚,分明是经年累月攒出的亏症,并非饮酒能致。 不过事无绝对,他也不能立判,“那酒有毒无毒,都有何人经手?” 这次,特木尔巴根还没来得及开口,床上就传来一道虚弱含笑的声音—— “诺颜意冒哲克。” “你……”大萨满眼都直了,“你懂戎狄语?” 酒里没毒。 顾承宴闭上眼,浅浅勾了勾嘴角。 看他昏昏欲睡,大萨满面色凝重,想到他那骇人的脉象,便立刻吩咐身边礼官去请狼主。 可等礼官走到寝帐门前,大萨满又摇摇头给人叫住,“算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你留下来伺候。” 礼官领命,带着那群奴隶守到寝帐外。 而在他们出去后,特木尔巴根就急忙转身去灶台边生火——顾先生怕冷,他都记着。 帐外草汀上,沙彦钵萨正举杯与众人共饮。 大萨满穿过人群,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骑射比赛吸引,才悄无声息来到狼主身后、弓腰低语。 沙彦钵萨听着听着脸上笑容渐淡,只留下句“我与大萨满有要事相商”就匆匆离席。 而且他还叫走了老梅录,只让特勤们代宴。 为防流言,三人没去顾承宴的寝帐,而是矮身钻进王庭中央的金帐—— “你刚说什么?”沙彦钵萨面蒙寒霜,“你是说——他在中原就病了?” “从脉象上看……是的。” 实际上,在大萨满看来,顾承宴身上又是毒又是病又是重伤,能活着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沙彦钵萨沉默。 之前,他还觉得这场许嫁来得有些轻易——即便身在远离中原的王庭,他也听过不少汉人皇帝和国师的事: 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说国师为了皇帝放弃继承门派家业,说他们并肩作战十年、君臣相惜。 没想到…… 沙彦钵萨磨了磨后槽牙,忽然看着案上那卷送来的国书嗤笑出声: “好个阴险的汉人皇帝,兔死狗烹是不是?把个将死之人送来和亲,还真是一本万利!” 大萨满点点头,他也是这般想。 草原见过太多汉臣为了所谓忠义、宁死不变节,用命来守护自己的君主、国家。 顾承宴要是以此理由来和亲,好像也不奇怪。 “那……”一直没说话的老梅录开口,“这人是留下,还是干脆杀了?” 狼主思索片刻后哼笑一声,“汉人心眼多、诡计也多,现在杀了,只怕他们又要借口起兵喊打喊杀。” “刚才你没听巴剌思部的人说么?这一路迎亲,札兰台部可在背地里做了不少阳奉阴违的事。” “到时再因这样的事举兵,只怕应者寥寥,那些不安分的也会趁势而起,我们得不偿失。” 老梅录点点头,“那还是留下。” “哼,不仅要留下,还要请大萨满殷勤去治治,至少试一试,给面上的功夫做全喽——” 汉人狡猾,他们也不是不会虚与委蛇。 而且沙彦钵萨早听说这位国师锦心绣肠、心眼也不少,“且留下来看几日,你怎知那国师不是装的?” “主上,”大萨满摇头,“他那样……怕是装不出来的。” “你确定?”沙彦钵萨睨着他。 接触到狼主审视的目光,旁边还有面无表情的老梅录看着,大萨满愣了愣,最终低头领命。 见他神色悒悒,沙彦钵萨又笑起来拍拍他肩: “灵都不用担心老萨满留下的骨卜,你能力出众,谁也取代不了你。” “……是,”大萨满面色尴尬,“您说的是,国师的病,我会尽力一试。” 一直立在两人身后的老梅录叹了口气: “也只得如此了,不知主上明日可需老奴发出鹰讯,请各颉利回来议事?” 颉利是典兵官,这便是要提前备战。 沙彦钵萨想了想,摆摆手大笑道: “不用不用,先缓两天,老阿爸你也叫我松泛些,刚才毕索纱还说给我准备了特别的歌舞。再说,王庭难得设大宴,您也出去多吃几杯酒。” 说完,沙彦钵萨先领了大萨满出去,而落在最后的老梅录面色古怪,只瞧着狼主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又想起老萨满离开前说过的那句话—— 一代英雄沉迷酒色,那便离英雄迟暮不远了。 …… 那夜后,不同于大萨满每日换着药送过来、试图只好他的“病”。 顾承宴对自己的身体熟悉的很,很知道怎么给自己弄得更“惨”。 他趁人不备,将药丸掰碎藏在身上,实在忍熬不住时,就偷偷抿下半粒。 见治了几天没见起色,特木尔巴根便私下给顾承宴讲起这位大萨满,说他少年成名但心术不正。 “他是用手段逼走了老萨满,才得到了如今的尊位,恐怕是……医术不行。” 这个顾承宴早猜到几分—— 娘亲告诉过他,萨满都是从小学徒,到二三十岁才能出师,做到部落萨满的,少说也得年过半百。 毕竟萨满要学的知识繁多,这巫术上厉害的,用在学医上的精力就会相应少、历练也不足。 这位大萨满年纪轻轻就能当上王庭的大萨满,那必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在里头。 而且,好像前世戎狄王庭大乱,就和这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顾承宴才懒得掺和戎狄王庭的破事,他就想无忧无虑地过几天安生日子。 之后几日,大萨满被逼无奈,竟在顾承宴的寝帐外手持七星法器、跳起了大神。 烧火炭的烟大,不等他蹦跶两下,躺在床上的顾承宴就被熏得又咯了血。 这状况再次惊动了狼主,沙彦钵萨也担心这样折腾下去真给顾承宴弄死了,便让大萨满另想办法。 事到如今,大萨满还有什么办法。 他焦虑地在自己帐中来回踱步,一抬头却碰巧瞥见远处披着满身红霞的圣山。 圣山是在王庭以北数百里外的一座峻拔高山,山脉终年积雪、连绵起伏,百姓都相信山顶住着神明。 于是大萨满找到狼主,说顾承宴身上伤病太重,不如送到圣山,“山下有雪山别院,很清静,正适合养伤。” 沙彦钵萨想了想,他也没有一定要个男妻,娶顾承宴,只是为了向众翟王们炫耀王庭的实力强悍。 如今顾承宴留在王庭,每日还要大萨满照看,日子久了,传出去只怕反而损伤他的威名。 让十二翟王都知道他堂堂狼主,竟被汉地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皇上耍了,大军压境要回来一个将死之人。 于是沙彦钵萨挥挥手,“也好,就这么办。” 两人心照不宣,各自安排,但一直在金帐内伺候的老梅录却忍不住轻轻一叹。 “怎么?”沙彦钵萨发问,“老阿爸有话要说?” “没,”老梅录摇头,“只是感慨红颜薄命。” 这话让沙彦钵萨笑出声,他打趣了老梅录一句,“这便是您没说对了,‘红颜’一般说女的。” “是,您说的是,”老梅录敛去面上神情,“还要请旨,这一趟,主上预备吩咐谁去送?” 圣山所在极北,从王庭过去还要翻过一座半高的乔亚山,而且越往北越草原越荒,河流也少得可怜。 这是苦差事,老梅录话音刚落,金帐内的众臣就纷纷低下头回避狼主视线。 最后还是特木尔巴根站出来,主动请命去送。 狼主很高兴,当场加了他的官,给他从三等的俟利发拔擢成了二等的哥利达。 虽说按着常例,哥利达官都是纷发给部族中的智者、长者,可这一次,群臣难得没有异议。 确定好护送的人,狼主还循例赏赐了不少吃穿度用的东西,其中也包括牛羊、奴隶和护卫。 只是那群护卫得了大萨满的庇护,出王庭后还没走三里地,就找了各种理由开溜。 奴隶一看护卫都走了,便也大起胆子抢东西、四散而逃。 到乔亚山口时,整个队伍就剩特木尔巴根一人。 看着被抢掠大半的东西,特木尔巴根好生气,他将剩下的十五头羊赶在一起: “顾先生,我同您讲,大萨满他肯定是故意的!” “我听说先前老萨满离开王庭时,曾留下过一块骨卜,大概意思就是会有南来之人引领众生。” “大萨满自己登尊位名不正言不顺,就故意说什么他是南来之人。那天您露了一手会说戎狄语,肯定就引起他忌惮了——” “我看要您去极北就是他的坏主意,他肯定是嫉妒您!怕您将来取代他的位置!” 他说了这么多,转头却发现顾承宴只是眼睛发直地紧盯着车边一头大白羊。 “国师先生?” “它的毛看起来好软,我能摸摸看吗?” “……” 特木尔巴根忽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啪地一巴掌拍在眼睛上: “……您、您随意。 第006章 又七日,到十月孟冬。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铁柱总觉离开王庭后,顾承宴的精神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到雪山别院这日,顾承宴都能自己下车,甚至还帮他抬了箱子。 但只要他把自己这疑惑一说,顾承宴就会反问一句是吗,然后无辜地呛咳两声、靠到一旁的树上;或者干脆笑盈盈讲,“这就是你们圣山的神灵保佑呀。” 铁柱犯愁地看着他,总觉得顾承宴是在逗他,但他没有证据。 再说…… 铁柱皱眉,之前来圣山的人,不是被流放,就是迷途冻死、下落不明,哪就神灵保佑了。 而他们此行说是养病,实际上根本就是流放。顾承宴是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却好像很高兴。 铁柱看不懂,但却觉得厉害。 毕竟他的汉师父曾经教过他:“韬光养晦、以待来日”这八个字。 “铁柱?” 正想着,那边顾承宴又叫他,铁柱立刻栓好马跑过去,“您叫我?” 顾承宴立在一处扎在地上的铁筒边,指着铁筒问他,“这是什么?” 铁柱看了一眼,发现铁筒上方取水用的长木柄不见了,便比划了一下道: “是取水用的,上面的把儿朽没了。” 顾承宴歪着头想象了一下,明白了,“压水井?” 铁柱啊地点点头,“我怎么没想到这词儿!” 压水井汉地也有,只是城市里较少见,多是地表少河流的山中乡间常用。 之前,顾承宴确实担心过极北草原的水源问题。 日日喝泥水、牛羊奶他可受不住,如今看到这压水井,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 “那——”顾承宴拍拍手,笑融融看向铁柱,“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哎呀!这都脏活累活,哪敢要您帮,您好好歇着,早日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啦!” 铁柱给他推到旁边干净的草垛上,“您坐,我很快就能收拾好。” 顾承宴笑了笑,拢紧身上的毡衣,却没依言老实坐着,而是起身随意在雪山别院里逛了逛。 这小院看得出来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若不是荒废太久、落满灰尘,那确实是套很不错的院落,甚至能比过戎狄的王庭。 毕竟要考虑到移动的问题,王庭用的都还是毡帐,就算帐子再结实、用料再珍贵,说白了还是帐篷。 ——哪比得上这院子是实打实砖瓦垒砌,墙壁都有两扎厚,看着就防风又抗冻。 院子的外墙坍塌大半,看形状原本是有个很大的羊圈,羊圈边上,似乎还曾有过个马厩。 院内一共有三间大小高矮不同的圆顶小屋,正中一间是铁柱正在打扫的。 屋内的陈设和王庭那顶寝帐很像,也是南向开门、最中间有取暖煮饭用的灶膛连着天窗和烟囱。 只是此处北面是神龛和供桌,正合了戎狄人以北为尊的习俗。 东面半圈砌有石炕,西面一圈整个空着,但在墙壁上开了大小不同的两扇窗,分别用于冬夏两季。 另外两间屋子一间高而窄的堆有干草,像是粮仓;另一间大约是给下人住的、除了中间的灶膛,沿墙一圈都砌了炕。 铁柱手脚麻利,很快就收拾好了中间的正屋,然后吭哧吭哧把要用的东西都搬进去安放。 他们带来的行李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包括寝帐内的笔墨纸砚和那套茶具,狼主都让他们装来了。 铁柱认为这是狼主慷慨,顾承宴却觉得华而不实、没多大实际意义。 天寒地冻的要再好的墨也无用,还不如多给他们几车炭、几袋米来得实际划算。 何况笔墨纸砚、茶具这些明显是汉人的东西,要么就是别人进贡给狼主的,要么就是战利品。 狼主让他们带走,根本谈不到慷慨不慷慨,不过就是顺水人情罢了。 “可是,这也说明主上他用心呐——”铁柱很认真地替狼主说话,“这可是专门寻来讨您欢心呢!” 顾承宴笑笑,不想与这傻孩子分辨。 他转身挪到西窗边,远远看了眼北面连绵不绝的雪山:今日天气不好,山顶被云雾笼罩,只能瞧见蜿蜒在云下的雪线,以及雪线下苍翠挺拔的松林。 虽然吹下来的山风很凉,但却是一种带有落松清香的风,让人很放松。 顾承宴闭上眼,深吸着草原深处宁静的空气。 只觉得自己前世今生两辈子,唯有此刻才是真正放松了、最惬意的时候。 忽然耳畔传来鞭声,而后又是他们带来那一小群羊的咩咩叫。 顾承宴睁开眼,发现铁柱正准备赶羊、修羊圈。 接触到他的目光,铁柱擦了把汗解释: “圣山上有狼,而且是好几群狼,所以羊圈得尽早修好。待会儿我再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牧民,得管他们买条大黑狗来。” 顾承宴眨了眨眼,“狼不是你们崇拜的神使之一么?怎么你们还要防狼呢?” “您这问题……”铁柱噗嗤一声笑了,“您这话呀,我的汉师父也曾经问过。” “长生天平等地赐予我们水、食物和草原,又叫我们从其他生灵身上学来渔牧猎。狼是神使不错,它们捕猎羊群不假,但他们吃的大多是病羊、老羊。” “我们杀狼,是因为狼群让我们没法生存下去,我们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草原。” “羊太多,草原上的草就长不起来;狼太多,草原上的牛羊就会少很多;同样,人太多——” 铁柱挠挠头,“人太多的话,战争、掠夺,反正毛病就更多,总之,杀狼护狼都是符合腾格里旨意的。” 他说得绕来绕去、云里雾里,顾承宴也只是听个大概,“这还真是……很新奇。” “嗐,不新奇呢,这就是……”铁柱费劲儿想了老半天,才一拍脑门,“就是你们汉人讲的:‘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 顾承宴还真没想到,他竟会在草原上听见这四个字,一时有些懵然。 而铁柱则继续埋头劈砍木头、修复羊圈。 与此同时,顾承宴也终于确定了: 从到小院开始,他就感觉到有几道视线远远注视着他们,但往那些方向看过去,又看不到什么人。 只能瞧见雪山上疏密有致的树,还有不知是风动还是他看花眼的一些跳跃光影。 刚才,在铁柱埋下头去后,他却明显地看见一个人影,虽然对方速度太快没看清脸,但他确定那是个人。 “铁柱,你们圣山上有人住么?” “山上?”铁柱头摇成拨浪鼓,“圣山上终年积雪、冷得要死,就算是雪线以下,也是土壤贫瘠、草场稀疏,没有水源,哪有人会住那里。” “而且这是神山呢,在山上住着,不就意味着要……要在山上吃喝拉撒……么?” 这一句,他的声音小了很多,似乎说多了就是亵渎神灵,“把秽物弄到圣山上,这、这不好的。” “呃……”顾承宴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忌讳。 “怎么了?您怎么这么问?” 顾承宴摇摇头,没说话。 铁柱却难得聪明了一回,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山林中,“您瞧见了人影啊?” “嗐,这季节,多半是山里的野兽,狼啊熊啊什么的,它们要赶在隆冬降临前准备好食物。” “灰熊,或者大些的狼站起来,远远看过去确实挺像人的,您分不清也正常。” 顾承宴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但他也不想铁柱多想,便顺话指了个新活儿: “要不铁柱你别修了,太麻烦了,你直接给羊赶进那间小屋吧,这样山里下来什么野兽也偷不走。” 他说的是那间下人房,大小合适,沿墙壁围的一圈炕正好可以用来做放草的食台子。 “啊?”铁柱愣了,“那、那我住哪儿?” 雪山别院虽有三间屋,但另外一间是粮仓太窄小不说,最要紧是没有用来取暖的灶膛,根本住不了人。 顾承宴自然一笑,“跟我住呗,这么大的屋子。” “不不不!”铁柱吓得腿一软跪下,“狼主知道要杀了我的,外臣怎么可以和遏讫……” “嘘——” 顾承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他,“这里又没旁人,我不说你不说,有何要紧?” “再说我俩都是男的,生活上也没什么不方便,或者——”他拖长声音挤挤眼,“我们带来的炭够两间房烧?” 铁柱:“……”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了。 离开王庭时,狼主确实给了他们好几车炭,但中途护卫离开、那群奴隶可抢走不少。 等他们到达雪山别院时,就仅剩下一车。 这一点点的炭,莫说够两间屋,就算是一间屋过冬都有些吃力,肯定还要再去找其他的柴火。 铁柱看看身后的炭车,又看顾承宴一眼后败下阵来,“……我看出来了,您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那头大白羊。” 顾承宴一愣,而后哈哈大笑。 铁柱深深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极北苦寒,王庭那群人都不敢领命过来,他们在这儿好像也确实不用太在意旁人的眼光。 而且屋子有门、墙壁很厚,能够抵挡住大部分野兽的攻击,也不用担心羊群跑没影。 于是他认命地转身出去赶羊,又重新布置屋子、给自己的行囊挪过来收收好。 给屋内灶膛的火拨旺后,铁柱又贴心地给顾承宴灌了一囊用来暖手的水,“您歇着,我去附近看看。” “还要买大黑狗?”顾承宴打趣。 铁柱摇摇头,“是、是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牧民,我想管他们买些马,再看看有没有炭之类的度用。” “马?”顾承宴奇了,“这不有几匹么?” “这不一样,”铁柱笑着摸摸马脖子,“这是拉车的马,不能跑马,将来有什么急事用得上。” 不一样? 在顾承宴眼里,戎狄的这些马都比中原的战马高大壮实,四蹄上都能看见明显的筋线。 “跑马、战马、儿马,这都是不一样的。草原男儿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要养四五匹马,用途都不同。每回出去打仗,身边都带好几匹!” 铁柱说着,又觉得自己好像在炫耀,脸上微赧,“等您好了,骑、骑过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铁柱借口天黑找不到人,就急匆匆转身上马离开。 倒是顾承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为何戎狄铁骑会这般厉害—— 若是每个戎狄士兵身边都是带着四五匹好马,那他们确实能做到来去如风、出其不意。 难怪这些年边关上打仗,锦朝鲜少能从戎狄手上占到便宜——人家的马好这么多呢。 等铁柱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顾承宴才感觉到山上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消失。 既然铁柱保证圣山上没有人住,那许是狼主、或者是大萨满不放心,派过来监视他的。 想想顾承宴就觉得好笑,他顺脚边拔起一根草,手指灵活地编了个蚱蜢,然后满不在乎地闭目养神。 上辈子,他就是操劳太过,加上识人不明,才会落得那样一般下场。 谋算这么多年,他也是真累了:许在旁人看来这是流放几杯,但他却觉着这雪山别院是世外桃源。 反正他是不打算回去,其他的,就随他们折腾吧。 这厢特木尔巴根策马跑出去几里地,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小丘后发现了人。 不同于草原上其他部落的热情好客,这群牧民看起来很戒备。 听说他只是过来买马、买炭后,倒是有一两家愿意与特木尔巴根做生意。 本来价钱都谈妥了,特木尔巴根闲聊提到一句王庭,牧民们又突然翻了脸、喊打喊杀要赶他出去: “我们阿克尼特不与那背信弃义的种子交易!” “阿克尼特?!”特木尔巴根一边躲砸下来的木棍,一边抓住了关键,“你们是阿克尼特部的?!” 牧民们根本没理他,只是让他快滚。 “别别别,各位英雄,你们误会了,我和我家主子也是被流放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流放?” 听他这么说,激动的牧民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棍子、草叉,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 “说说看,怎么回事?” 特木尔巴根立刻将汉人国师的事讲明白,然后赔笑着行了大礼,“我们真的很需要马匹和炭火。” 那中年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东西给了他,但在送他离开时,却坚持要特木尔巴根起誓: “我要你对腾格里发誓,不许泄露我部行踪!” 特木尔巴根点头表示理解,立刻竖起手掌朝北面跪下,认真对着长生天盟誓。 男人见他立了誓,这才放心让族人放他离开。 特木尔巴根松了一口气,这才赶着买来的两匹跑马和一车炭往小院的方向赶。 快靠近院子时,特木尔巴根却远远看见院门口站着一群人,而且人群后面还带着好几车东西。 其中最亮眼的,要数为首一人怀里抱着的大公鸡。那鸡五彩尾羽,看上去雄赳赳的,很是漂亮。 可即便他加速打马,到院门口落地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策马离去。 无奈,他只能问顾承宴来人是谁。 顾承宴抱着那只五彩大公鸡,无奈地耸耸肩,“他们说他们是第一遏讫的人。” 第一遏讫? 铁柱愣好半天才回神,“原来是她,那位……倒是个好人,就可惜——” “可惜什么?” 铁柱不好意思直说是可惜嫁给了狼主,只能从旁解释道:“塔拉遏讫虽不是草原上最美的,但很仁义。” “当年,阿利施部分裂、狼主落难,是她偷偷救下狼主,还给他藏在自己的马车里才留下性命。” “往后她也很照顾狼主,无论什么情况她都陪他共同度过,要不是她和巴剌思部……狼主也不可能称霸的。” 顾承宴点点头,这就是他们常说的糟糠妻。 “那,其他几位呢?” “啊?哦……”铁柱想了想,“第二遏讫是、是狼主称霸王庭后被斡罗部落献来的,她真是草原上罕见的美人,当年来到王庭时还怀有身孕。” 顾承宴咦了一声。 “嗯,那孩子生下来狼主原是当亲生子养着的,但后来诸特勤争权,才无奈遣回斡罗部。” “那……确实是美人了。” 铁柱点点头,“至于第三遏讫,她……她是回鹘人,会来事也会生事,有汉名叫毕索纱。” “去接您之前,她听着风声就给自家表妹和族妹两人接到了寝帐,好像是准备献给主上……” 顾承宴皱了皱眉,“那第四遏讫呢?” 如果他没记错,铁柱在来的路上告诉过他,狼主是有四位妻子的、还叫了他第五遏讫。 “正要与您说这个呢!”铁柱拍拍手,将他刚才出去的经历说明,“戎狄原是一部,都姓伯颜。” “您听说过的草原狼主能统御万兽、指挥狼群,也是我们通姓伯颜的时候。” “后来,戎狄内乱,分出来小国无数,其中就包括被你们汉人所灭的西戎。一段时间内乱平息,才渐渐形成了如今众多部落。” “伯颜氏的主支变成了如今的阿克尼特部,而他们的堂叔伯兄弟,则成了如今的巴剌思部。” 原来如此。 顾承宴之前还奇怪,怎么有部落用“叔伯”做姓,因为巴剌思就是戎狄语叔伯、堂兄弟的意思。 至于伯颜、阿克尼特等词,则是白色、纯净,有圣洁、神圣的含义。 不过,这些和第四遏讫有什么关系? “您别急呀,”铁柱喝下一口水,“第四遏讫姓阿克尼特,只是她的身世有些复杂——她是部落里的掌珠,却在小时候被西戎掳走,西戎国灭后,她又成了奴隶被贩到王庭。” “她年轻貌美、身姿曼妙,某回侍宴时被狼主看中,后来又发现她其实是阿克尼特,所以十分受宠,不出半年就生下第七特勤。” “不过您知道——出身高贵、生子受宠的遏讫,很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所以她就被陷害失了宠。然后就被流放了,连带着七岁的小特勤一起。” 顾承宴听着,无奈摇摇头: 只要是皇室、是王庭,还真是无论中原、草原都要明争暗斗、互相陷害个不停。 而铁柱今日忙了一天,又说了这么多他也有些累了,便起身去烧得饭菜。 “明日如果天气好,您身子也好的话,我带您去雪山下看看?” 接过熟悉的野菜羹,顾承宴笑着应了个好。 小院炊烟袅袅升起,橘色灯火透窗晒到院内枯黄的地面,夜幕降临、四野寂寂。 远处圣山雪线下的松林内,却不知何时缓缓钻出来一群少说有数十匹的狼。 狼群中隐约有个人影,正目光灼灼看着小院的烟。 第007章 次日清晨,顾承宴醒来时,铁柱已不在屋内。 临时搭来做床的两口木箱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灶膛内明显添有烧红的炭。 缓缓坐起身拥着厚棉被发了会儿呆,顾承宴才挪下床洗漱,换了身圆领、袖口扎束的劲装。 推门出小屋后,发现铁柱正站在院墙下喂马,草筐里是一整筐不知上哪儿割来的紫花苜宿。 绿油油一把捏在手中,引得那两匹买回来的高头大马不住地往他跟前儿凑。 “您起啦?”听见门响,铁柱回头看了一眼,“早饭我给您温灶上呢,您没看着?” 他直起身,甩掉手上草屑,“我去给您拿!” 伴着蹬蹬脚步,顾承宴见他走到灶台边,顺手就从膛肚中摸出来个圆扁的铁盒。 铁柱将盒子放在手里试了下温度,点点头冲他笑道:“刚炸出来的时候太烫了,这会子倒刚刚好,您尝尝?” 顾承宴接过来,铁盒里码着一排三枚的戎狄果子。 此物和中原的油条一样,都是用鸡蛋和面粉做的,炸出来黄金酥脆、能做早饭。 只是铁柱往面粉里掺了红糖,吃起来是甜口的。 “这还给您煮了奶茶,”铁柱又拿出扁壶、倒了一碗,“生羊奶怕您喝不惯嫌膻。” 顾承宴谢过他,捧起碗来抿了一口,醇厚的奶味一下在口腔里炸开,茶叶清新又正好吸走了生奶里的腥。 倒正好,能用来解油炸果子的腻。 奶茶还是热的,扁壶也是放在灶膛内温着。 草原上这些炊具都挺方便,温东西、热饭菜快——不像中原要用温瓶灌烫水、用棉被裹食盒。 见他进得香,铁柱也松了一口气: 草原上的羊奶、马奶大多数中原人都吃不惯,他也是跟着汉师父学了煮茶,才想到这么一招。 “昨夜狼嚎了一宿,我还怕您今日起不来。” 顾承宴回忆了一下,昨天半梦半醒间,好像是有听到过一些声音。 ……原来那些就是狼? 铁柱从阿克尼特部买的马合共是两匹: 一匹夜照白驹、个头高大,长长的鬃毛还编有小辫;一匹短毛黄骠、雄壮魁梧,腹上有三彩花斑。 这会儿他已经喂完了白驹,正抱着草筐转向一旁的黄骠马。 结果那匹大白马还嫌不够,凑上前讨好地舔他脸。 铁柱拍拍马脖子绕开,见顾承宴没应声,便继续追问,“那么多头狼齐声叫,您都没听着呐?” 顾承宴摇摇头,他一心记挂今日的圣山之行,昨夜是用了整丸的药。那药起效快、药性猛,他自然睡得沉,什么也没听着。 “那您多半是这一路舟车劳顿,累着了。” 铁柱将最后一捆马草塞进黄骠马嘴里,灵活一跳躲过白驹不满的鼻息。 今日是个朗日,湛蓝高空上没有一丝云,仅有一行北雁排在西南方,清风徐徐,冬阳暖暖。 圣山上的云雾散了,雪山小院位置好,抬头就能将整座雪山尽收眼底。 与中原的孤峰雪山不同,这座巍然圣山是群峰连亘、宛若一体,横看如卧龙、侧看似猛虎。 “那顾先生,我们今日去山上逛逛?” 铁柱叉腰看向在蓝天雪山下的两匹马,这两匹都是好马,他这些天骑拉车的马也憋屈。 难得天这么好,他技痒、想去跑马。 顾承宴慢慢眨了下眼,“昨日不就约好了?” “嘿!”铁柱高兴,“那我去套车!” “嗯?这不有两匹马。” “诶?可骑马您身体吃得消吗?”铁柱满眼担忧,这一路走来,他可看顾承宴呕了太多次血了。 “放心,没事,而且——”顾承宴起身笑了笑,“而且我骑装都换好了。” 铁柱仔细一看,发现还真是: 顾承宴平日穿的都是宽袍大袖,甚至披着斗篷、鹤氅,但今日却是极利落的打扮,长发也高高扎起。 整个人磊落飒爽,神采飞扬。 意识到自己盯着遏讫看直了眼,铁柱两颊绯红,忙转身扑入屋内,声音结结巴巴: “我、我收东西!” 等他简单拿了水和干粮出来时—— 顾承宴已稳坐在大白马背上,手提马缰随意闲逛。 铁柱还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骑姿: 顾承宴骑马的动作极标准,背挺得直,腰腹会随着马走动用劲儿,不呆板,跟幅流动的画似的。 而且他神态慵懒从容,仿佛天生就该在马上。 铁柱看得心潮澎湃,急急将东西挂上黄骠马,然后打马出院墙。 草原儿郎都是好骑手,见着别人善骑自然也会生出几分好胜心。 他也是一时忘形,错身时,忍不住邀战道:“顾先生,我们跑一场?” 顾承宴睨着他,眼里也闪过一簇光、眉梢一扬,“好啊——” 铁柱转头,正想在圣山脚下寻个用来做终点的标志物,结果身边一声鞭响,夜照白驹已蹿了出去,这一下就拉开了四五丈。 “喂您——!”他急了,也忙打马跟上。 这两匹马都是上等的草原跑马,而且出自一家,平日里也没少行军跑山,所以并无好坏之分。 极北的草场不像王庭,这里满地荒草、枯树、乱石,没有固定的道路可寻。 怎么走、走哪里,全凭骑手的经验和判断。 顾承宴确实善骑,但遇着这么多复杂的情况也有迟疑。所以他虽抢跑,但最后却是晚到。 在面对一道儿干枯溪谷留下的窄缝儿时,铁柱是提缰跃过,而他有些犹豫、错过时机,只能绕道。 顾承宴提着马缰缓缓走来,即便是输了也未减兴致,反而因痛快跑了一场而神采飞扬、双颊红润。 铁柱大喘一口气,解下水囊丢给顾承宴,然后醒过来道歉,“顾先生,我一时忘形、没忍住——” 顾承宴笑着摇了摇头: 这哪需要抱歉。 他好久没这么单纯地跑过马了,而且铁柱说的没错,马和马真的不一样。 草原跑马的速度快、有力量,而且他知道,这还不是戎狄最好的马。 刚才选马的时候顾承宴就看出来了,这匹大白马贪吃、小动作多,跑得快、能送信,却不够格做战马。 草原上最好的儿马能上战场、能带领马群对付凶猛的捕食者,甚至平时看家护院、战时勤王救驾。 看着顾承宴喝完水后,又自然地往掌中倒了些水喂马,铁柱忍了忍、没忍住,还是由衷感慨道: “您真的很适合骑马,我的意思是——” 他换回了戎狄语,很虔诚也很慎重: “您应该属于草原。” 顾承宴:“……” 铁柱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太执着给他的主子、给草原狼主当说客。 “我……”他好脾气地笑笑,“我这不就在草原上么?” 铁柱却更直白地表示,“您应该回王庭!不应该被流放到这里!” 顾承宴咳了一声,无辜地眨眨眼睛,“我这……不是来养病的么?” 这次,铁柱终于反应过来顾承宴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他撇撇嘴,心道: 哪有病人能像您这样跑马。 但—— 这一路走来,顾承宴吐血是真,大萨满切脉说他病重不治也是真。 铁柱疑惑地歪歪脑袋:难道是中原人还有法子能改变脉象? 想来想去想不通,铁柱只能愤愤地接过水囊,“……我看您就是装病躲懒!” “哪能呢,”顾承宴弯下眼,“真病着呢。” 铁柱看着他浅色的唇瓣,最终还是不再想这事,头前带路、领顾承宴上山。 孟冬时节,山草枯黄。 圣山上和顾承宴想的不一样,并非是完全光秃秃一片,阳坡的荒草碎石间,还开着不知名的小黄花。 松林树梢中有追逐蹦跳的松鼠,远处灰岩灌木后又有偷偷拿眼观瞧他们的灰兔。 铁柱领他走的,是一条被荒草掩埋大半的山经,道旁还有一条干涸的溪谷。 “这是我们从前去鄂博山祭的道路,小时候我跟着族人常来,”铁柱用马鞭指了指,“您瞧那边有两棵歪脖树——” “那是从前鄂博山祭时,赛马比赛的起点。当时这条小溪还没干,大家都会带着马儿来道旁饮水。” 他看着山经旁已被碎石荒草填满的溪谷: “那时小孩子都会站在溪畔,给部落里的勇士送花环彩带,希望他们能搏个好彩头。” 顾承宴远眺一眼那两棵树,然后又看了看山坡上蜿蜒的旧水道,隐约能猜出当初的热闹。 “老萨满在时,鄂博山祭是雷打不动三年一次,而且除了赛马,还有许多有趣的比赛。” “我七岁时,赢了好大一颗彩球。” 铁柱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只可惜后来老萨满不在了,山祭也就……渐渐没了。” 戎狄山祭类似于中原人祭祖,是个重要节日。 这样重要的节日都能不办…… 顾承宴暗中摇了摇头。 “那难怪你刚才能赢呢,”不想铁柱情绪低落,顾承宴想了想,故意逗他,“你胜之不武。” 铁柱果然上当,涨红了脸分辨道:“那、那也是您先抢跑的!” 顾承宴噗嗤一笑,“所以,我们平手。” 铁柱撇撇嘴,刚想说又没有彩头、胜负也无甚要紧,结果抬头就看见前方半山腰上腾起一片白雾。 他眼睛一下亮起来,扬鞭直指: “您快跟我来!” 顾承宴依言打马,跟着他顺山经往那片白雾的方向跑,绕过第二个弯后,山经就开始绕着山盘旋。 随着高度的拔高,山里的气温也逐渐降低,顾承宴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头顶的天不知何时蒙上了灰影。 不等他细想雪山上的天变,铁柱就兴奋地叫起来,“您瞧,这里是圣山遗泽!” 铁柱指着的,是半山腰一处开阔平台,此处的岩石和山上其他地方不一样,很像玄武岩。 而平台后靠近山壁一侧,有个一人高的山洞,洞内白雾缭绕,连带着地面也冒有白烟。 “圣山遗泽我就见过两次呢!老人们都说,这山洞里住着神仙!许愿很灵验!” 说完,铁柱双手合十抱在胸口,认真闭眼念经,请求神明保佑—— 看铁柱这样,顾承宴笑笑,又转头去看那山洞,正好山风刮来,让他意外嗅到一股硫磺味儿。 他忍不住策马往前凑了凑,果然在那黑色的山壁上看见渗出来的大片水迹。 顾承宴心头狂跳,水汽、白雾、很像是玄武岩的黑色石块、再加上这阵硫磺味…… 他几乎有六七成把握——这山洞不是什么神明居所、白雾也不是神明显灵,而是,洞内藏有温泉。 受伤后,顾承宴终年畏寒,来这极北草原唯一的困扰就是取暖。 若这圣山中有一泉温汤…… 那这地方还真是世外桃源、好得不成样。 他下意识提起马缰,想往那山洞的方向靠一靠,如果来得及,他甚至想进去探一探。 但才走了一步,就被身后的铁柱叫住,“顾先生,那是禁地去不得,进去要被神明惩罚的!” 顾承宴忍不住有点想笑。 但下一瞬,铁柱脸上的神情就从“善意提醒”变成了“惊慌失措”,一双眼睛瞪大、面目也很狰狞: “顾先生!快跑!当心——!!” 顾承宴只感觉面前落下很大一片阴影,他顿了顿抬头,却骇然发现不知何时头上滑下来好大一片积雪。 巨大的雪块如泰山压顶,白驹受惊,根本不用顾承宴控制就驮着他往前蹿了一截。 可是雪山崩落,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块雪落下,就会有更多的雪簌簌往下形成巨大的洪流。 顾承宴弓腰、尽力让自己贴近马背,白马也使出了全身力气、撒开四蹄逃跑。 但坠落的白雪中还裹挟有枯木、山石,白驹惊慌之下终于是失了蹄,一脚踏空、带着顾承宴滚进雪里。 被白雪掩埋,顾承宴第一反应不是冷,而是觉得—— 下次再赴险境时,他一定要让铁柱少说话。 这小子,还真是乌鸦嘴。 厚重的雪被压在身上,沉得顾承宴喘一口气都难,白驹被枯木挤压失去平衡又打滚将他甩出去。 顾承宴下意识想站稳,但却忘了自己内劲溃散、根本使不出什么力。 这一下落地扭到脚踝,人也被更大的雪浪卷下去。 铁柱的声音渐渐消失,耳畔只有一阵阵嗡鸣,顾承宴感觉自己喉头涌上了腥甜,身上也开始疼。 也不知雪推着他走了多远、多久,最终又停在了哪里,顾承宴只知他勉强从雪中钻出来时,大白马已经不见了。 湿凉的雪弄湿了他身上所有的衣裳,本就为骑马而选的贴身劲装现在倒真要了他的命。 左脚好像没了知觉,他试图将自己挪到一颗树下,但只动了一点儿,就忍不住咯出了一口血。 木然看着那片殷红,他啧了一声拭过唇瓣,仰头无力地躺倒在雪地上: 前世死在宫禁,今生难道要被埋在雪里? 怎么……横竖都是短命鬼? 顾承宴撇撇嘴有点委屈:老天,你好不公平。 他意识昏沉,半晌后依稀听见沙沙踩雪声。强撑着半睁开眼,还真隐约看见个人影。 “铁柱……?” 那人没应声,只走到他面前顿了顿,轻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后,突然给他打横抱起—— 不是铁柱。 铁柱没有这样结实的手臂、这样峻拔的个子、卷曲蓬松的发丝…… 咚、咚、咚。 耳畔心跳声沉稳有力,顾承宴放松下来,无意识靠着热源蹭了蹭,只觉枕到的那一片胸: 嗯,好软。 第008章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重新恢复后: 顾承宴发现自己躺在间小木屋内,身上衣衫破烂、但盖有一张厚重的熊皮。 虽还有些低烧,但已没那么痛了,能撑起来动动。 木屋不大、六尺见方,一面是方窗和小门,剩下三面都是墙。 因窗上挂有不知用什么动物皮制成帘子,屋内一片昏暗。 顾承宴只能看清屋中央有个火塘,上面还架着一口已锈蚀掉底的锅。 微风吹动皮帘,缝隙中隐约透有亮光。 看来……外面已是天亮。 顾承宴揉揉额角,也不知自己这是昏了多久。 将熊皮拽起来披到肩上,顾承宴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腿上的伤: 枯枝刮出来的几道血痕已经凝结,扭到的左脚踝未经治疗,这会儿已经肿得跟馒头一样。 环顾屋内也没有可以帮他处理扭伤的东西,无奈,顾承宴只能先放着不管,起身扶墙慢慢挪到窗旁。 木屋中的空气灰尘味儿很重,像很久没人居住。 他拉动皮帘想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结果帘上落下好大的灰,呛得他不由往后躲。 等眼睛适应了亮光,顾承宴才发觉这可能是一间猎人小屋: 方窗下有个已碎了大半的木箱,里面还能看见些许碗碟,他刚才躺着的那面墙上挂有鹿首以及一张兽尾编成的皮。 而剩下两面墙上则挂有蓑衣、鱼竿,弓箭、猎刀,还有一些顾承宴也说不上名的器具。 有光后,顾承宴更确定这屋子荒废许久,因为目所能见的东西上都落有积灰。 可…… 昨夜一开始,顾承宴确实是痛晕过去了,但他这些年大伤小伤不断,对疼痛分外能忍,不太会昏死。 因而昏沉间,他其实对一些细则还有印象: 比如他记得是有人在雪地救了他,然后一路都打横抱着他。 ——这种有点羞耻的姿势,他可不会忘。 比如他又冷又痛、浑身发抖时,好像有人俯身弯腰、慢慢将他揽入了怀中。 然后他就像是被一团火给裹缠住,炽热得让他不住发汗,身上也渐渐没那么难受。 人在急速失温初期,总会下意识贴近身边唯一的热源,所以顾承宴也记得: 他埋首的胸膛很宽厚、上面的肌肉结实饱满却没那么硬,他圈着的腰很窄、背很阔,摸起来又韧又弹。 就可惜—— 顾承宴无助地捏捏眉心,他能记这么清,也全拜对方不着|寸|缕。 草原汉子,果然野得很。 不过…… 看着屋中央甚至结有蛛网的火塘,顾承宴又觉得自己是臆想—— 寻常人哪会有火不生、反而抱着他取暖的? 顾承宴摸摸鼻子,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有些发烫。 可若是错觉,什么野兽会剥熊皮、开木门呐? 顾承宴的目光落到门栓上,这要是野兽,也该成精了…… 想到屋子废弃许久、积灰满屋,顾承宴低头想找找看有无足印。 可是找了半天,却只看见自己的脚印,以及一道从他躺着地方延伸到门口的曳痕——像是专门清扫过。 顾承宴皱眉沉吟,还未想出个头绪,门外就传来一阵马声嘶鸣。 他愣了愣,顺窗户看出去发现是那匹夜照白驹。 大白马很狼狈,前胸和后蹄上都落下不少伤,但看见他后还是高兴地踢了踢前蹄。 顾承宴推开门,发现这间小木屋也在雪山上。 只是在较为隐蔽陡峭、远离阳面的北坡,修建小屋的人应是经过一番精心设计—— 木屋上方约莫百尺的山壁上、正好有一道横斜出来的断崖,崖面像天然伞盖,替木屋遮蔽着风雪。 而断崖、山壁和北坡的平面又正好形成了个相对稳定的区域,也难怪这雪山上天气万变,木屋荒废许久、也没被风雪掩埋。 看这架势,大概是什么雪山隐者吧? 就像中原那些避世的武林前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一心想要跳出三界红尘、只留侠名在江湖。 顾承宴将熊皮叠好放回屋内,出门后对着小屋揖了揖算是道谢,然后就冲大白马招招手: “阿白,来。” 骏马嘶鸣一声,殷勤地凑上来。 顾承宴攀着马鞍,用右脚踩马镫上马,左脚肿得厉害、只能悬空。 没了熊皮子,他还低烧着,折腾这一会儿真有点冷了。 缩缩脖子,顾承宴回头看了眼小木屋,下定决心回去要向铁柱学打猎。 往后在草原生活,他也想弄张厚实的皮子。 白驹虽然贪吃,但也是忠心护主,驮上顾承宴后就用最快的速度绕出北坡。 在松林内转了两个圈后,很快找到了较为平缓能下山的路。 在山中走了一段,顾承宴又起了高热。 他无奈一叹,抽紧缰绳将自己绑在马背上,然后俯身拍拍马脖子,“接下来,就靠你了……” 白马喷了喷鼻息,也不知听懂没,但顾承宴趴在马背上,确实感觉到白驹换蹄的速度在加快。 感受着耳畔呼啸的冷风,顾承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 与此同时,疾驰的白马骤然停步,一下颠得顾承宴五脏六腑都移位。 他揪住马脖子上编好的鬃毛有气无力,“阿白你,莫不是要我死……” 白马抖抖脖子,很无辜。 “顾先生——!!”另一阵马蹄声踏叶穿林,伴着铁柱的嘶喊达达而来。 顾承宴顿了顿,抬头瞧见狼狈憔悴的特木尔巴根。 “顾先生您没事吧?” 铁柱从黄骠上跳下来,落地时一个踉跄,下巴上布满青色胡茬——天知道他在山上找了多久! “您去哪儿了!” 铁柱声音沙哑,双眼又红又肿,来到白马身边时,仰头看向顾承宴眼泛泪花,“可吓死我了!” 顾承宴笑了下,想抬手拍拍他肩表示自己没事,但眼前一阵阵泛黑,再也撑不住、直接从马上摔下。 “顾先生!!!” 接到怀里的人滚烫,特木尔巴根心里咯噔一下,忙擦了把脸,带顾承宴和两匹马下山。 …… 此次进圣山,累顾承宴又昏睡了三五天,期间高烧两日还咯了回血。 铁柱实在无法,只好觍着脸又去寻了阿克尼特部。 没想到,才短短几天的工夫,阿克尼特部就又要搬迁,似乎是为了防止被其他人找到。 铁柱知道自己不受欢迎,策马靠近后就扑跪在地,大声嚷嚷出来说他是来求人救命。 他毫无隐瞒地将顾承宴的状况讲明,只盼阿克尼特部首领能心生怜悯、派个萨满给他。 首领看着铁柱,有些为难。 倒不是他冷心冷面要见死不救,而是他们部落情况特殊,萨满就只有一位。 若借出去,这一个来回出了什么事…… 那他们部落就基本等同于失去了宝贵的大夫,以及,和长生天沟通的使者。 最终,首领咬牙还是派了萨满,只是还让部落中一位勇士护送同去。 阿克尼特部的萨满是位老阿婆,头发花白、牙齿也掉了好几颗,所以他们又赶了一辆车。 等回到雪山别院见到顾承宴,萨满和那勇士才知道铁柱并没有夸大其词——顾承宴确实病得凶险。 阿婆仔细看过后,给顾承宴熬煮了草药,听说他们经历过圣山雪崩后,还好心起了骨卜。 “怎么样?”铁柱眼巴巴的。 “放心,”看着骨片上的裂纹,老阿婆笑了笑,“圣山神灵保佑,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我们……侵扰了神明,”铁柱小声道,“神明,不会降下罪责么?” 阿婆摇头,指了指顾承宴,意味深长道: “神明护着他呢,雪崩这样的大祸,他不照样好好被神明送下山了么?” 铁柱恍然,连连谢过萨满和那位勇士,然后又一路相送,将他们送回部落去。 又两日,顾承宴才渐好,人醒过来坐在床上,总算有了意识。 铁柱看着他苍白的脸,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顾承宴浑身无力,看他哭成这样实在没辙,只能虚弱一笑道: “……别哭了,我不会水,要被淹死了。” 铁柱瘪瘪嘴忍不住笑,终于擦干眼泪拿出煮好的药奉与顾承宴,并给他讲阿克尼特部萨满的事。 顾承宴听着,忽然想起来,又问了一道铁柱圣山上有没有住人。 铁柱摇摇头,“我还没问您,您怎么下来的呢?” 其实顾承宴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只能含糊道:“许是隐士高人相救吧……” 这下,铁柱更相信那阿婆的话: 这就是神明保佑。 又养几日后,顾承宴终于好彻底,脚踝消肿、能下地走路。 他认真给铁柱学了些草原上的生活技能,诸如割马草、喂鸡,晒干马粪、羊粪做燃料等等。 然而不论他如何证明自己真好了、能走了,铁柱都严词拒绝了他想要去远处看看的提议、坚决不许他去。 就连那匹算是跟他共患难过的大白马,也跟着发脾气,只要顾承宴靠近、它就嘶嘶往后躲,根本不让骑。 ——也不知是通灵性,还是雪崩吓怕了。 犯愁地看着大白马,顾承宴忽然想到那天——白马是被拴在屋外的,或许它见过那个救他的人。 “所以……你还记得吗?”顾承宴摸摸马脖子,试探着问,“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 夜照白驹的眼眸是浅栗色,漂亮的大眼睛转了两圈后,却好像看见了什么怪物、受惊般扬起前蹄。 顾承宴被它吓了一跳,下意识往身后看,却发现整个小院里除了他,就只有那头毛很白、很软的大白羊。 能给马儿吓成这样…… 他抿嘴抱臂,缓缓摸了摸下巴: 难道那人生得……牛眼马嘴、青面獠牙的很可怕? 或是受过伤,脸上有疮疤? ——所以才不点灯、不生火? 顾承宴点点头,觉得这一切好像能说得通。 但片刻后,他又好笑地连连摇摇头,拿起一把紫花苜宿递给白马: “我跟你较什么劲儿呢,你都不一定听得懂我的话……” 再者,好像他这么瞎想救命恩人也不大对。 顾承宴无奈一叹,在大白马低头吃草的时候,却忽然注意到它身后一摇一晃的长尾巴。 等等,尾巴? 电光石火间,顾承宴忽然想到了小木屋地上,那被拖曳抹去的痕迹。 这么一想,这种扫去自己走过行踪的行为,很像一种、拥有蓬松大尾巴的动物。 比如,狼。 可是狼会开门? 还能……咳,抱着他? 想到这,顾承宴忍不住用手点着太阳穴乐: 他真是魔怔了,这都想的什么。 远处黄骠马一声嘶鸣,正好铁柱打猎回来,只是与往日不同,今日他肩上多了一只隼。 还没开口,铁柱就红了眼眶。 顾承宴:“……” 怎么变成哭包了。 铁柱擦了把脸,声音低哑,“顾先生,打仗了。” “打仗?” “札兰台部趁夜偷袭了我们乞颜部,许多族人被杀害俘虏,我的妻儿……也落在他们手上。” 说这些时,特木尔巴根眼底有恨,但转来看向顾承宴,他眼中又泛起愧疚和担忧: “顾先生,我、我要走了……” 第009章 札兰台部这事儿,顾承宴前世就知道。 或许,算知道。 前世此刻他虽被困囿于深宫,但皇帝处理政务时从不避着他,因而也能听着些外头的消息。 边关的塘报不会详细写是戎狄哪部生事,但却提到草原狼主集结了大军南进。 皇帝记着和亲之仇,当即召集军队到边关骚扰,并伺机夺回失地。 反正这事儿最后闹挺大,若他没记错,这场仗后来持续了三五载,老狼主也意外死在战场。 之后草原大乱,狼主的几个儿子为夺王位相互残杀,几乎将所有部落都牵连进去。 锦朝趁机收复失地,重新控制了云州、冀州等被侵占的州郡。 “那——”顾承宴歪歪脑袋,“你多保重?” 特木尔巴根瞪他,觉得他根本没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顾先生!我是去打仗、不是去打猎,要好多年回不来的!” 顾承宴点头,表示他知道什么是打仗。 “那您……”铁柱眼圈泛红,“您一个人怎么办呐?!” “……?”顾承宴满面疑惑。 “极北草原的冬日可危险!天上鹅毛大雪落、地上积雪齐膝过腰深,甚至还有白毛风!” “早年被流放到这儿的第四遏讫和小特勤,就是在一个白毛风天失踪的、至今下落不明!” 铁柱揩了把脸,“这种恶劣天气下,人和野兽都会发疯,我们这院有羊有马有鸡,很难不引来圣山上的狼。” “而您这三天两头生病、又是孤零零一个人,难保不被路过的马贼惦记!” “下雪之后四境白茫茫一片,跑出去很容易迷道儿,若真遇上马贼,您是追也追不上、跑也跑不掉,万一再遇上白毛风,您可怎么活……?” 铁柱越说眼睛越红,偌大个黑胖汉子,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掉,看得顾承宴直乐: 他这有手有脚,怎就不能活。 他只是不了解草原,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见顾承宴还笑,铁柱又急又恼,一张脸憋成紫红。 其实这一路上,他都有不断往王庭传讯,请求狼主再派人手、赏些度用。 他也不是对王庭争权懵然无知,因而信中并未提及大萨满,只尽力表忠心、渴盼主上怜悯。 然而游隼飞去飞来,却从未带回任何狼主的消息。 若没札兰台部这事,铁柱自信能守着顾承宴过冬,但现在……现在他好怕顾承宴突然没了。 思来想去找不出解法,铁柱咬牙一狠心,就做出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顾先生,要不您跟我回去吧?” 乞颜部虽处战乱,但领地偏南、冬日要暖和些,且一部族人齐心,总能互帮互助、度过难关。 顾承宴看着他,忍不住戏谑道:“怎么?这回不怕你们狼主找你麻烦啦?” 铁柱蔫头耷脑,“您没了,他才要找我麻烦呢。” “……”顾承宴咳了一声,这话可不敢往下细说,他可没忘记铁柱那张开过光的嘴。 “我没事的,你放心回吧。 铁柱明显不信,还是直勾勾盯着他。 顾承宴只能拉他走回院内,指给他看他今日学会并制成的——捕兽夹、鱼篓、皮筒和蓑衣。 “我一个人行的。” 铁柱抿抿嘴,想说这些东西草原上十来岁孩子就会,但顾承宴是中原人,还是尊贵的遏讫…… 于是他憋了许久,最终从齿缝中憋出一句: “您不行。” 顾承宴:“……” 这话他真没法接。 万般无奈下,顾承宴只能回屋取出一白剑。 恰巧院内还有他削竹篾时捋下来的一篮竹叶,原本是想拿来烤作茶叶的,现在也只好委屈它们来证明—— 挽了个剑花,顾承宴并指压剑,然后负剑侧首、对铁柱浅笑道: “这招我很少在人前露的,算你赚了。” 他用脚勾起竹篮,将之一掷上天,纷纷竹叶若雨,而他流步轻盈、英姿胜风,自如地穿梭其间。 剑之所至,银华流动、落叶纷崩,而簌簌落下的碎叶竟无一点沾上他的衣服。 铁柱看得目不暇接,脑袋都下意识跟着移动。 眼看竹叶尽碎,顾承宴旋身点步、抖腕平剑,将那漫天碧翠又收拢成一股。 翠绿色的细粉从半空中降落,竟似早排好次序般一点点落于剑身。 顾承宴再次踢起竹篮,将剑身上的竹叶碎末抖落到篮中,最后转剑一挑、稳稳挂住。 “区区马贼,”顾承宴扬起眉梢,将那只竹篮递到铁柱眼前,“又何需挂齿?” 铁柱看看他又看看竹篮,终于想起汉地那些传言,想起眼前人并非养在笼中、需要人保护的金丝|雀。 他被说服了,顾承宴根本不用他担心。 也难怪,大萨满会那样忌惮他。 即便要走,铁柱还是尽力多帮些忙: 他抓紧割了几筐马草、加固了院墙,教顾承宴分辨白毛风天,还告诉他草原上对待马贼的规矩: “马贼虽然厉害,但大家都看不上他们,认为他们是不劳而获、背弃长生天的人。” “所以没有部落会收留马贼,一旦抓到,就能直接杀死,他们的族人也没脸找你复仇。” 最后,铁柱想了想,预备把肩上的白头隼留下。 “有事您传讯给我。” “你在南边那么远,”顾承宴摇头,“先顾好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可您……” 顾承宴粲然一笑,“来日方长。” 铁柱无法,只得带上鸟儿上马一步三回头,“我会回来看您的!也会想法让您重回王庭!” 顾承宴只是笑着冲他挥挥手。 等铁柱走远,身形彻底看不见了,顾承宴才转身,信步在这雪山别院内绕了一圈。 而后,他俯身抱住那头大白羊,将脸深深埋进它卷曲柔软的蓬松白毛中。 拴在一旁的夜照白驹喷了喷鼻息,好奇地看着他。 “往后,”顾承宴翻身,舒舒服服靠到大白羊身上,“就是你们陪我过日子喽——” “它是大|白,”他挠挠身后大白羊下巴,又弯起眼睛指向白马,“你是阿白。” 冬日清晖浅浅,洒满整个小院。 顾承宴靠着晒得暖烘烘的大白羊,抬手透过指缝看向头顶一望无际的碧澄高天—— 原来天可以这么高、这么蓝,原来淡云舒卷都有徐徐清风,原来他这样的人、还能有如此轻松的时候。 顾承宴闭上眼,嘴角的笑意不断扩大,最后竟真笑出声,一把搂住大白羊躺平: 世事浮云,不如高卧。 所以,还是躺着快乐。 …… 如此又过了几日,顾承宴还记挂着圣山遗泽,便想去那洞中一探究竟。 好容易等了个大晴天,他收拾了东西就绕到院外欲给白马套鞍。 结果那白驹还随着之前的性子往后躲、前蹄扬得高高的,就是不乐意让人牵。 一人一马斗了几回合,累得顾承宴后颈渗出细汗,他着扶腰、无奈地斜了眼大白马: “阿白你再这样,以后新鲜的紫花苜宿我都让大|白吃了,一根都不留给你。” 奋力挣扎的白马顿了顿,眼珠转了两圈后,竟屈起前蹄,趴卧到他身边。 ……? 顾承宴眯起眼,拿起鞍子往白马那边挪了一步。这回大白马没躲,反抖抖马鬃主动咬嚼子。 刚才其实顾承宴是气急了、随便逗着玩的,没想大白马真能听得懂? 套好鞍子上马,顾承宴提起缰绳、试探着问道:“那阿白,我想去上回那个山洞,你……认路么?” 大白马动动耳朵,嘶鸣一声后竟真的顺山道跑上去、没绕一点路地带他到达圣山遗泽。 所以…… 顾承宴下马,目光沉沉看向撒欢找嫩草吃的白马—— 所以他问白马有没见过救他的人时,白驹那惊恐害怕的反应、并不是因为雪崩。 可惜他不通马语,再好奇也不能问出更多。 将细绳的一头系在洞口的枯木上,顾承宴将剩下的绳子挂到臂弯上,然后点燃火把穿过重重白雾。 这回为探山洞,他是做足了充分准备,除了细绳、火把,还专门制了个揣手镐、锄头的布包袱。 圣山遗泽外的黑色岩石不是玄武岩,而是结构稀疏、遍布孔洞的火山石。 这种石头的透水性极强,所以洞中虽然潮湿,但地面却很干燥。 山洞大约是漏斗形的,洞口很窄,但越往里走就越开阔,且这一路走过来也没什么岔路。 顾承宴一边放细绳,一边用脚步丈量自己走了多远,眼看火把将燃尽,他停下来、伸手去摸包里的羊油。 同时,山洞深处突然猛吹来一阵裹挟着浓郁硫磺味儿的风,一下就给火把扑灭。 眼睛无法骤然适应黑暗,顾承宴叹了口气,正准备闭上眼缓缓再去找打火石,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亮光。 圣山遗泽在山腰中部偏南,掐算距离,此刻他所在的位置应是已深入山腹,如若有光…… 顾承宴又放出一段细绳,往那亮起来的地方疾走几步,果然,在山洞顶部看见一个洞口。 洞口不大,一尺来宽,仅能容一人钻过。 这个窄洞略有倾斜,并未正对天空,但也因这角度的缘故,这么多年才没被冰雪覆盖填住。 千缕万道的日光透过洞口洒落,一泓白雾弥漫的热泉倏然出现在他眼前。 泉水并非透明,而是蕴含有某种矿物的浅白色。 顾承宴挪步,惊讶地发现——他并非第一个找到汤泉的人,因为泉边整齐垒有一圈鹅卵石。 池水里,还有明显经过打磨的青石条,做成了向下延伸的三层阶梯。 顾承宴蹲下身,用手轻轻拨水:温度略烫,但在极寒雪山里反而刚好。 穿过指尖的水滑滑的,像在摸一块上好的绸缎。 环顾山洞,除了他进来的路,这里没有第二个出口。 泉水后是一块小空地,看地面上遗留的烧炭痕迹,可以推断从前有人生过火。 顾承宴翘起嘴角点头,将洞内的一应方位都谙熟于胸,然后他重新点燃火把、退出山洞。 没有铁柱那张开过光的嘴,这回出来,外面的高天还是湛蓝如洗,大白马也还悠闲地嚼着嫩草根。 “阿白走了,我们回家。” 顾承宴心情好,尾音都抑不住上扬。 洞口的甬|道需几盏羊油灯照明,要砍松木做木施、挂衣服,到时再搬些石头垒砌火塘、架口锅。 那这温泉也就似模似样了。 这些活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光是做那几盏羊油灯、在山壁上凿挂灯的孔洞,就耗费了三日。 不过确如他自己所言:来日方长。 顾承宴也不急,就这么慢慢准备着,每回上山去做一点,然后再带着大白马到附近跑一跑、打些野味。 期间,他试图去找过一次那小木屋,但大白马明显心存抗拒,只走了一半就再也不动。 无奈,去见救命恩人的念头只能打住。 如此一趟趟来回,等顾承宴将温泉山洞整个收拾妥当,已到了冬十一月,极北刮起了阵阵西风。 这日清晨刚下过小雪,到午后顾承宴割完马草回来,却又云拨雾散、红日当空。 顾承宴喂过鸡、羊,观瞧天色不会起大雪,就又牵了大白马上山。 天气转好,山中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也多,他猎得两只兔子、捡齐做柴的枯枝后,就钻入了温泉山洞。 今日顾承宴备齐了盥沐所需的一切用物,脱掉衣衫挂到新钉的木施上,他就扶着洞壁、踏青石条下水。 这些青石条甚好,高矮位置都合适,最下一层可踏可坐,水面正好没过胸口。 顾承宴坐着养了一会儿神,感觉胸口的滞涩感没那么重了,才拨弄着水躺下来。 穹顶上那个窄洞像开在温泉上的天窗,正方便他仰在这儿看落日红霞、漫天星河。 这段时间,顾承宴已隐隐察觉到,皇帝下的毒并不是只让他内劲全失,还有周期发作之势。 看来,皇帝还备了后手。 啧了一声阖眸,顾承宴不想这些烦心事,只彻底放松自己半浮到热气腾腾的温汤中。 然而,就在他惬意享受此刻的宁静时,洞里光线忽然一暗,然后就是哗啦水响。 重物坠落溅起的巨大水花洒了顾承宴睁满脸,甚至扑灭了池壁上所有的灯。 头顶传来一阵野兽低呜,还有狼群不齐的嘶吼。 顾承宴抹了把脸,借着顶洞漏下的微光摸到火石、重新燃起灯。 这时他才看清,掉下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的黑发卷曲蓬松,小麦色的肌肤上遍布抓痕,肩颈处还有好大一个血窟窿。 一股股血丝侵染到水里,将浅白的温汤染成薄红。 顾承宴皱眉,抬头看了眼那窄洞,却并没看见将少年推下来的凶手。 更奇怪的是—— 大雪山上,这少年一丝|不挂,即便有温泉水遮挡,顾承宴还是一眼就看清了他宽阔的肩背、细窄的腰腹,以及水面下…… 咳,水面下线条劲拔、修长结实的双腿。 顾承宴摸摸鼻子、移开眼,总觉得这温汤太大……不,太烫了。 他深吸一口气,淌过去先将少年捞起。 正欲帮他处理伤口,抬头瞬间,却倏然对上一双湛蓝深邃的眼眸—— 第010章 顾承宴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纯粹的蓝色眼眸,像波斯商人贩来的珍贵宝石一样: 如盛满星河的天,如广袤无垠的海。 他的眉色很浓,眉棱骨和山根高挺,更衬得眼窝中那双眼睛深邃而勾人。 不过对视片刻,顾承宴就觉得自己要被吸进去。 而且,他刚才从水中起得急,身上亦是不着寸|缕。虽说都是男人,从前在青霜山他也和师兄弟们一起洗澡—— 但…… 少年目光露骨,直白打量的视线让顾承宴心中发毛,下意识就想退回木施边拿衣服。 他一动,少年也动。 即便身上有伤,少年的身手也足够矫健灵活,顾承宴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重重压倒在地上。 身下的火山岩冰凉粗糙,脑后却垫了一只手掌、没让他磕着。 顾承宴惊异回神,却对上少年戏谑的眼。 他趴跪着,双手撑在他耳边,唇瓣笑意扩大,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少年就这样看着顾承宴乐,全然不顾自己身上汩汩流血的伤。 混着血的浅红色水珠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滑动,越过锁骨、最终汇聚到最高最厚最饱|满的那处。 然后打了个旋儿,啪地滴到顾承宴的腹部。 这一下,烫得顾承宴忍不住要翻身挣脱。 见他又乱动,少年皱眉面露不快,单手就将他两只手腕握住、压向头顶。 然后少年盯着他,一寸寸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顾承宴压了压眉、耐心终于耗尽,他是看对方年纪小又受了伤,才一直忍着没动手。 但少年动作放肆,明显不知道什么叫越界。 他突然发力、用寸劲一挣,将双手解脱出来后,趁少年愣神重重推开他、翻身爬起。 要是内劲还在,顾承宴是很想点了少年的穴道给人直接放倒的。 毕竟在雪山中生存的,想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而且现下两人身上都没穿衣服,这么待着会让顾承宴涌起些不好的回忆。 他走到木施边,刚拿过沐衣套上一只袖子,身后就传来一阵疾风,顾承宴只感觉后背贴上了一片炽热的肌肤、腰也被紧紧圈住—— 那种饱含力量的触感,让他隐约有点熟悉。 然而就这么一瞬迟疑,身后的少年又发疯将他扑倒,只是这次变成了顾承宴背对的姿势。 膝盖擦在粗粝岩石上,磨出好大一片红痕,痛得顾承宴终于忍不住要骂: “你——嘶——!” 他话没说完,颈侧连接肩膀的位置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痛,痛得他几乎失声。 顾承宴趴在地上,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珠。 这少年竟、竟然在咬他。 尖锐的虎牙深深契进血肉,那样大的力度,简直像要生扯下他肩膀一块肉。 顾承宴疼得浑身发软,声音都止不住在发颤: “你……你松口……” 这虚弱的尾音却不知怎地讨得少年欢心,他闷笑了声、依言松口,却并没放开顾承宴。 他落下唇瓣,一下轻一下重地舔吮着那个伤口,姿态亲昵讨好,力度却强势而不容拒绝。 顾承宴又疼又气:这小子发的哪门子疯?! 他缓了一会儿,正准备蓄势给少年掀下去再揍一顿,结果他们上方那个窄洞却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嚎。 身后的少年立刻放开他,转头焦躁地看向那个洞口,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 顾承宴来不及看,只飞速抓过衣衫快速穿起来,直到三匝腰封束紧、领口严丝合缝,他才松了一口气。 再抬头,就见少年伸长了手臂想攀着洞壁爬上穹顶,他的腿很长,十四五岁竟与顾承宴一般高。 只是—— 爬了一半的少年脚底打滑,滋溜一声狼狈地跌落下来。若非有顾承宴站在池边稍挡了挡,八成他又要落水。 “你……”顾承宴张了张口,不等他话说完,少年又一骨碌爬起身,再次去攀住了岩壁上凸起的石头。 这山洞不算高,八|九尺,大约有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高。半截往下靠近温泉的洞壁是粗粝的火山石、爬起来顺手,但往上靠近窄洞的半截,却都是光滑的青石。 且不说没有着力点,热汤上常年熏蒸的水汽还给那些青石蒙上了一层滑腻的苔藓。 除非是壁虎,或者有轻功,否则绝无可能爬上去。 顾承宴想劝,却发现那少年执拗得很,摔了好几次都不肯放弃,身上几处伤口崩裂出血也不在乎。 一面山壁不成就换另一面,还懂得拆温泉边的鹅卵石垫在脚下借力。 眼看距离洞口仅有一小段距离,少年估量了一下准备蹬腿跳过去,但支撑他的鹅卵石明显承受不住这下重踢,不等他完全跳起就塌了。 发生这样的急变,少年也反应迅速,他在半空中转身拽住突出的石头借力,勉强伸长手挂到了洞口。 不等他松一口气,湿滑的边沿就被他抠下一块青苔,他闷哼一声、重重摔跌下来,脑袋还正好磕在那块最大的鹅卵石上。 顾承宴:“……” 眼看少年昏过去了,顾承宴忍了忍,最终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走过去蹲下身检查了下他的脑袋。 探出去的手上没有染血,那就是还好、没摔破头。 头顶的狼嚎声依旧起伏不断,但其中渐渐夹杂有哀哀低呜,雪山上本就安静,岩洞又会无形扩音,所以顾承宴甚至听见了血肉撕裂、利齿嚼碎骨头咔嚓声。 ——怪渗人的。 看看天色也不早,顾承宴怕大白马待在外面久了会被野兽吃掉,便收拾好东西往外走。 走了两步,他又忍不住想回头看看那少年。 结果扭头这下扯到颈侧伤口,疼得他一下五官紧皱,往回走的动作也跟着生生顿住。 伤口很深,但因少年舔吮过的缘故,已没有往外渗血,他抬手捂着伤口: 什么破孩子。 怎么乱咬人。 不过看少年湿漉漉躺在洞内人事不省,顾承宴最终还是走过去解下披风,再拨旺了火。 可出去骑上大白马后,顾承宴却沉默良久都没有扬鞭,最后在白驹好奇的目光下、他又反身进洞: “阿白,你再等我一会儿。” …… 半个时辰后,顾承宴费劲地用双手环住少年的腰,半弓着身子一点点在雪地里拖着人往屋里挪。 少年掉进山洞时没有衣服,好在他和顾承宴身量差不多高,还勉强能套进顾承宴来时的衣裳。 ——如果忽略那怎么也合不拢的领口。 本来顾承宴想用背的,但在山洞时他就试过,少年看着瘦,实际上搬起来却沉得很。 他也是没办法了,才这样圈着他腰拖动,拉拽之间,总是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大开领口下那团…… 饱满圆|润、结实软弹的肌肉。 等终于给人连拖带拽弄进正屋,顾承宴也累得跌坐在地、双颊泛红。 ——也不知是臊的还是累的。 重生回来这么久,顾承宴第一次觉得内劲溃散是个麻烦事,他简直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看着身上半湿不干、沾满了雪和泥的衣裳,顾承宴摇摇头,今天这顿澡算是白洗了。 少年还昏着,顾承宴缓了会儿就起身换衣裳,生火给屋子弄暖、擦干长发。 收拾妥自己,他才给少年拽到铁柱那临时搭的床上,烧水、取出药粉和绷带治伤。 少年身上的伤大部分是抓伤,轻的就一道血线、重的深可见骨,最严重一处在肩颈处,像被野兽咬下一块肉。 洒好药、缠上绷带,顾承宴拉高了被子,给明显起高热的少年捂好。 他是怕人什么都不穿在雪地里冻出个好歹,才好心给人弄回来,绝不是因为…… 顾承宴轻咳一声挪开视线,也顺便抬起了压在少年胸腹上的手。 折腾完这些已是半夜,顾承宴也没了烤兔子的心思,只能先顺到西侧墙边。 ——也就是那张箱子床的床脚。 戎狄人以北为尊,毡包帐篷内多是东圈放床桌,西圈放食物和炊具、猎具,顾承宴也跟着铁柱习惯了。 检查了一下灶膛里的火,顾承宴打了个呵欠,直接卧倒在床上。 睡了不多一会儿,他又被院内的嘈杂声吵醒,天还没亮,院中竟然传来一阵阵公鸡的打鸣声。 除此之外,竟还有马鸣羊叫和……狼嚎。 狼嚎?! 顾承宴一下清醒了,忙披了外衫、拿起火把推门出去瞧,结果一开门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院中蹿了出去。 远远一看,是头体型庞大的狼。 它口中叼着一只已经死透的大公鸡,看见火光后,四爪更快地在雪中奔跑起来,很快就消失在圣山脚。 顾承宴皱眉,雪山别院的院墙铁柱临走前加固过,还专门加高了一截,这狼是怎么翻进来的? 他举着火把仔细观察了一圈,发现这头狼还挺聪明,竟是从小院唯一一段篱笆墙进来的。 那里原不是院墙,而是坍塌的马厩,铁柱是用木板加篱笆编了底子,然后往上夯土做成的土墙。 大狼竟用爪子在墙上挠了个洞,咬碎了里面的篱笆钻进来,一口就咬死了两只大公鸡。 要不是顾承宴出来吓吓着它,两只鸡,它肯定是都要带走的。 看看剩下那只倒在雪地里没了气息的五彩大公鸡,顾承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拎着鸡脖子带回屋内。 ——死都死了,不能浪费。 人都说老“母”鸡汤,顾承宴还没吃过大公鸡汤呢,也不知做出来好不好吃。 给食物顺到老地方,顾承宴这回是真困得眼皮打架,头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而在他身后,躺在床上的少年却缓缓起身,湛蓝眼眸看清堆在他床脚的鸡和兔子后,又深深看向了熟睡的顾承宴。 少年嘴角一点点上扬,最后下床,俯身仔细嗅过三样东西后,将那只最新鲜的大公鸡拎起来、放到了顾承宴床脚。 而后,他拎起两只野兔,推门走入清晨的风雪中—— 第011章 次日。 顾承宴睁开眼睛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那只被狼一口咬掉脑袋的大公鸡不知为何跑到了他的床边,地上还有好大一滩渗出来的血。 顾承宴皱眉,从床上坐起来不住地揉捏山根。 他明明记得自己昨夜拎着鸡进来是放到了西边,怎么一夜过去鸡还能死而复生的? 说起来—— 顾承宴放下手,眼神锐利地扫向西面。 少年不见了。 箱床上早没了人影,被褥都堆到一边。 顾承宴匆匆披了外衫过去一摸,果然早凉透了。 地上倒是有延伸出去的血脚印,但推开门后外面是白茫茫一片,根本没留任何痕迹。 顾承宴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北风扑得他打了个喷嚏,才不得不关门回屋。 罢了。 顾承宴抬手摸摸颈侧,无奈一哂。 喂过院里的牲畜,看着地上横死的鸡,顾承宴最终还是烧水、拎起了菜刀。 半晌后,小院上方炊烟升起,顾承宴卷起袖子站在灶膛旁,用铁匙舀起一勺汤,尝过味道正好,便美美添了一满碗。 今日是个雪天,出不了门更上不了山,呼啸北风吹得两扇窗哐哐响。 顾承宴一边想着要尽早加固窗扇,一边夹起碗里肉质细腻、香味浓郁的鸡腿: 亏他这大公鸡汤炖得还不错呢。 怎么就走了。 咂摸着嘴吃完这碗炖鸡肉,顾承宴起来洗碗顺便给屋子收拾了。 披上厚毡衣出去清扫院中小径时,却意外看到一团扯得乱七八糟、丢在地上浸湿了的绷带。 顾承宴蹲下身,用指尖勾起那团染血的布,他的药物本就不多,大半瓶药粉和绷带都紧着少年用。 没想到…… 顾承宴摇摇头,让指尖那些布随风飘到山林中。 小白眼狼,暴殄天物。 现在想想,带少年回来这个决定好像有点吃力不讨好,但—— 但他就是没法忽略肌肤相贴时那熟悉的触感,他总觉得少年就是那个在雪地里救他的人。 接下来几日,草原上又是西风不断,雪下起来没个停歇。 圣山不能进、也不能打猎,顾承宴每日扫雪喂完小动物后,就只能坐在屋内烤火。 不过他也很会给自己找事情做,找来柘木削出新的杯筊、无事时观天,偶尔也在雪中练剑。 他父亲的剑法悟自道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本也有强身健体之用。 而且他这段日子过得舒心惬意、心绪平和,反而感觉经络没那么滞涩,毒发的次数也少。 更妙的是,乘兴练剑、游步一行走,他竟在小院后意外发现一处以前没注意到的湖。 湖水距离雪山别院不远,藏在一片桦木林中,凿开冰面后正好能钓鱼。 尝试过几次,顾承宴也终于有了鲜鱼汤喝。 只是这几天夜里总能听见狼嚎,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后来听得多了才发现不是。 狼嚎声由远及近,从一只变成好几只,甚至最近都敢靠近小院、围着院墙和关牲畜的房间打转。 顾承宴想起铁柱讲的白毛风天,说圣山里找不到食物的野兽会下山来攻击牧民。 听狼嚎感觉狼群的数量多,这一次他便没有冒然出去驱赶,而是侧身在门口、窗边看。 进院子的是一群白色雪原狼,它们虽然能钻篱笆墙破洞进来,却奈何不得小屋的砖瓦厚墙。 顾承宴松了一口气。 不过许是之前的公鸡让狼群意识到这里有食物,饿极了的狼终于在第九个雪夜、对着小院发起了总攻。 恰巧这夜顾承宴睡得早,白天他在湖里收获颇丰,钓得一篓子四条大黑鱼。 除了炖汤鲜吃的那条,剩下三条一条腌了两条烤成鱼干,往后再大的风雪也能有东西吃。 囫囵睡了一觉,顾承宴被羊群异样的咩咩叫吵起来,他揉揉眼、压着眉心,一时还没完全醒。 直到听见羊拔高的惨叫,才心里咯噔一声,眼眸猛然清明。 他翻身下地,用最快的速度披衣服、点灯,借着微弱灯光,顾承宴才发现这回来的狼群和往日不同: 领头的是一公一母的狼王和狼后,身后还跟着十来匹体型较小的白狼。 在两只鸡被咬死后,顾承宴就撤掉了那段篱笆墙,入夜后将大白马都赶到屋里。 铁柱加高过的院墙,他也再重新加固过。 哪料到这群狼竟是通力合作,两匹狼趴在院墙下做垫脚的“梯子”,三匹狼在院外放哨、三匹狼进入院内盯梢。 而狼王警惕地坐在小屋的窗户下,由狼后一跃上了窗户。 不好! 顾承宴这些日子光顾着钓鱼,给窗户加木条这事儿就忘到了脑后。 那母狼的身形小些,但凶猛异常,三两下就咬断了窗户上的栅格,矮身钻进去屋中攻击羊群。 母狼咬死一头羊后,就叼着羊脖子爬上窗,公狼又在外面接应,两个配合默契,就这样在顾承宴眼皮底下,给羊顺了出来。 到院中后,它们还一同踩在院墙下几匹狼身上,和趴在院墙上的狼配合。 羊叼出去后,就有狼就给叼着跑回圣山。 叼得一头羊后,那母狼尤嫌不够,竟然再次返回、扑入羊圈。 眼看母狼一口竟然咬到大白羊,大白羊四蹄蹬动、疯狂挣扎,咩咩叫得又急又惨。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忙回身去取弓箭和火把。 他刚推开门,几匹哨狼就警觉地竖起背毛,低伏下来、冲他凶狠地龇牙。 那头大公狼也转过头来,用深黄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母狼也咬住了白羊脖子、冲他龇牙。 顾承宴后退半步,将火把插|在墙壁的凹槽内,然后挽弓搭箭、瞄准了母狼。 这把弓是铁柱留下来的戎狄良弓,是由一百多道工艺、耗时两年制成,算是重弓。 顾承宴用它猎过兔子、黄鼬,但却是第一次射狼,嗖地一箭擦着母狼额顶过去。 他射得准,但母狼也躲得快。 母狼愤怒低吼,大公狼跟着压低身子,脑袋一梗就带领群狼向顾承宴围过来。 劲弓虽好,但也要有足够的距离。 顾承宴是没想到这群狼竟然不跑,反而还要攻击他,眼看近前一只哨狼已准备跳起来咬他手。 情急之下,顾承宴只能以弓为剑,一记劈砍打在狼头上。 他没有内劲,用尽力气也只是重击一下,哨狼被打疼发出了呜呜声后退,但也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顾承宴知道用弓对付不了这群畜生,也知道它们现在没有围上来把他撕碎,是因为忌惮他身边的火把。 于是他只能快速反身回到屋里,重新拿了猎刀和一白剑在身。 ——他当然可以就此躲在主屋不出来,用箱子挡住两个窗户,但,所有的牲畜就会被狼统统咬死。 铁柱说过,狼报复心强,即便它们吃不了、带不走,也要弄死所有的牲畜、让顾承宴损失惨重。 他进屋后,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母狼又抓紧时间返回羊圈: 尝试两次发现无法给肥壮的大白羊拖出窗户后,母狼就转向了另一只小羊。 等顾承宴拿了兵刃出来,远远瞧见母狼竟又进到屋里,他都忍不住气笑了—— 取下火把驱赶近前哨狼,他错步极快地赶到小屋,手中猎刀直逼那匹守在外面的公狼。 公狼一跃跳起,试图咬顾承宴脖子。 它的身形巨大,站起来竟比顾承宴还要高,顾承宴便临时变招矮身,用刀直扎它肚子。 肚子是野兽最脆弱的地方,公狼当然不会蠢到自寻死路,于是也临时往旁一跳。 它一落地就冲着顾承宴龇牙,然后再次扑上来。 顾承宴一面用火把驱逐远处想要上来帮忙的狼,一面用后背抵住墙。 被狼群包围非常危险,他不能腹背受敌。 公狼攻击了两次都没成功,母狼也从窗户跳出来帮忙,低头就咬顾承宴的脚。 结果顾承宴眼疾手快,一白剑出鞘、翻腕一扎,就直刺穿了那匹母狼的一只眼眶。 母狼凄厉地叫起来,迅速后退、躲到公狼身后。 公狼明显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再看向顾承宴时,两只眼睛里都露出凶光。 狼最忠诚,也极护短。 伴侣受伤,这是作为狼王不能接受的。 大公狼后退两步低吼,再对顾承宴发起进攻,而那几匹狼也跟着瞅准时机偷袭。 左右都被围攻,顾承宴只能尽量闪躲,并持剑划伤了其中一匹哨狼后腿。 本来他和狼群也算勉强势均力敌,但后半夜的风雪大,一阵疾风袭来、突然扑灭了他手中火把。 没有火的威胁,狼群立刻没了忌惮。 很快,顾承宴的腿和手臂上就受了伤。 更凶险的是,火把熄灭后不仅没了光,他也失去唯一的热源。 站在这样大的风雪里,顾承宴隐隐有毒发的迹象。 要是这时候露怯,那愤怒的狼王肯定冲上来,带着狼群给他撕碎。 眼看他膝盖发软、就要撑不住,盯着他蓄势待发的公狼却忽然顿了顿。 然后就突然竖起眼,一步一步戒备地往后退。 顾承宴有些意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以剑支地、撑住自己回头,却意外看见—— 从屋后林中走出来的少年,他黑色的长卷发在风雪中飘散,身后,竟也跟着一群狼、一群少说十五匹的狼。 第012章 注意到顾承宴视线,少年侧首,对他露出个浅笑。 这孩子远瞧着是个肩宽腿长、赏心悦目的美少年,但在某些行为上…… 顾承宴摇摇头,终于脱力地跪坐在屋门前。 见他神色憔悴,少年立刻沉了脸,扭头睨向那公狼,眸中闪过一抹狠戾。 危机暂时解除,顾承宴也放松下来,一边取出枚药丸吞下,一边重新点燃火把。 这时,他才发现—— 刚才攻击他的,是清一色的雪山狼:毛色纯白,眼睛较斜、嘴巴较宽,尾巴也更长更蓬松。 而跟在少年身后的,除了雪山狼,还有好几匹灰褐色的草原狼。 那头雪白的公狼对少年十分忌惮,自从少年出现后,它的背毛就一直竖着、獠牙也龇在外面。 公狼黄褐色的眼睛瞪圆,外露出满口尖牙,鼻头上的毛发皱出极深的褶子、耳朵也向两边撑开。 而那头瞎了一只眼的母狼跟在公狼身后、伏低身体,对着少年发出短促而凶狠的吼叫。 少年瞥了眼母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母狼其实是一匹刚成年的雪山狼,它的毛色纯白、头腭很尖,眼眶边还有一圈深色的暗痕。 总之,是一匹很漂亮的小母狼,而且聪明、凶狠,逢战遇事都冲杀在前。 母狼还从未被如此挑衅过,而且还是被人挑衅。 即便公狼意识到危险想阻拦它,小母狼还是无视警告、猛地一跃而起—— 少年早料到母狼会有此招,他不慌不忙地挪步侧身,动作看起来很轻慢,却极准地抓住了母狼上颚。 母狼还从未见过如此找死之人,当即狠狠咬下去、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家伙的手指咬断。 但在它合拢嘴的瞬间,少年就懒散地抽回手指,并在母狼没反应过来时,一下攥紧它整个头腭。 母狼从未被这样捏住嘴,当即用力张嘴,前爪扑向少年手臂,后腿也亮出利爪蹬踢。 可它这些动作根本没来得及做完,少年先前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就摸上了它后颈。 咔嚓一声,这就是母狼在这世间听到的最后声音——它的脖子被少年生生扭断了。 母狼的舌头吐了出来,血丝和口涎顺着嘴角滴落,少年有点嫌弃,皱眉将母狼远远甩出去。 眼看伴侣惨死,公狼终于被激怒,突然长嚎一声,带领狼群扑了过来。 而少年身后的狼群也不用他“吩咐”,就同样冲杀上前,与那群雪山狼厮杀在一起。 顾承宴看了一会儿,发现少年虽是赤手空拳,却并不落下风。 他好像很熟悉狼群,熟悉狼的每一种神态、动作、表情,更知道它们会何时进攻、如何进攻。 同样对上狼群,顾承宴虽能持剑弯弓,但心中多少还有畏怯。 但少年却不同,他即便被狼群包围,也能从容自信、昂昂自若,甚至猫抓老鼠般、耍着那公狼玩。 还真是…… 性子有些恶劣。 见他应付自如,顾承宴便起身推开小屋的门。 这圆形的小屋径长十五尺,改来养牲畜正合适: 能放下他们从王庭带出来的十三只羊、铁柱买回来的夜照白驹、拉车的枣红马,以及塔拉遏讫送的鸡。 铁柱在时,羊群还生了两头小羊羔,所以算起来总数是十五。 顾承宴矮身进门后,一眼就看到满地鲜血,羊群瑟瑟发抖地躲在两匹马后。 而他最喜欢的那头大白羊躺在圈舍正中,脖子上破了好大一个窟窿、身子正在抽搐。 大白羊见了他,咩咩叫着四蹄用力,想起身、像往常一样走到他身边去。 可汩汩流出的鲜血很快染红了它大半的绒毛,它喘气的声音极重,呼哧呼哧的、听得顾承宴心疼: “大白……” 他疾步上前跪倒在大白羊身侧,掏出巾帕死死摁住伤口。可狼咬得极深,一块方巾很快吸饱了血,重得顾承宴都按不住。 大白羊轻声叫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脑袋拱到顾承宴怀里,乌黑的圆眼睛湿漉漉看着他,像要记住他的样子。 顾承宴眼尾发红,眼睁睁看着怀里大白羊眼中浮起一层灰雾、呼吸渐渐消失。 其他受惊的羊瑟缩在一旁,倒是那大白马,慢慢挪到顾承宴身边,用脑袋拱了拱他。 顾承宴回头,夜照白驹的眼睛又大又亮,在摇曳的火光下,甚至能照出他无措的身影。 “阿白……”顾承宴声音微哑,紧绷的肩膀慢慢耷拉下来,他轻轻摸了摸马脖子,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大白羊性情温驯,绒毛柔软、身上暖,在那些毒发的痛苦长夜里,一直都是它陪着他。 看着腿上渐渐冰冷的白羊,顾承宴忍不住摸着它头顶还干净卷曲的绒毛,与之作最后的告别。 见他这样,大白马再次凑近,用脑袋轻轻拱他,连带那匹枣红马也凑了过来,用同样的方式安慰他。 而刚才一直被大白羊和羊群护在最里侧的小羊羔,这时也颤颤巍巍蹦出来,好奇地看向他。 羊羔头顶的绒毛软塌塌的,四蹄上还有一截没长齐毛,歪头看人的样子,活像一只小赖毛狗。 顾承宴被它这模样逗乐,一个没控制好,让眼角一滴泪珠滑出,顺着颌线、落到大白羊身上。 小羊羔转转黑亮的眼珠,突然兴奋地蹦上前,用舌头舔了顾承宴。 “……诶?” 小羊舌头上有倒刺、痒痒的,顾承宴一怔后忽然明白——眼泪是咸的。 他好气又好笑,那点因大白惨死的悲伤,却奇迹般被小羊羔的行为驱散。 罢了。 生死有命,大白羊也终有这一天。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转头透过窗户看向屋外—— 雪地上群狼的混战,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那匹体型硕大的公狼一瘸一拐,在漫天纷飞狼毛中,夹着尾巴往圣山方向离开。 它身后,仅剩的五匹雪山狼浑身是血,有的尾巴被扯掉、有的耳朵被咬碎,各个惨不忍睹。 少年上|身赤|裸,经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后,浑身肌肤都被热汗侵染得光滑而闪亮。 蒸腾汗水氤氲成雾,如凌空织就一层薄纱,盖在他线条流畅饱满的肩背和窄细的腰腹上。 狼群战斗激烈,撕咬拉扯不断,少年却在这样的战事里毫发无伤,只溅了些血花到身上。 眼看敌人都被撂倒,少年用小臂随意地蹭了下脸,正好将颧骨上一串血珠擦成道斜飞入鬓的红痕。 他的五官本就立体,被红痕这么一抹,更平添神秘的野性。 而那头公狼边走边回头,屡次尝试想带走伴侣的尸体,但它只要靠近,就会被草原狼群起攻之。 无奈,它只能远远看着母狼的尸体,发出一声声凄厉痛苦的嚎叫。 少年不屑地瞥它一眼,突然抬头嚎叫起来,像狼王啸月。 清扫战场的狼群闻声,也停下来跟着叫唤起来,不一会儿,响亮的狼嚎就响彻了整片山谷。 顾承宴看懂了:这是狼群在庆祝胜利。 只是如此大阵仗的狼嚎,毫无意外再次吓到了圈舍里的羊和马,小羊羔也嗖地一声钻回大羊身后。 枣红马受惊地尥蹶子,大白马则不断拽着缰绳后退,四蹄来回在地上踢踏、满眼都是惊慌。 顾承宴正想让大白马冷静,却忽然从这样的反应中窥出一些端倪: 那日从雪山上下来,当他再次提到小木屋和救他的人时,夜照白驹就会有这样的反应。 以至后来他多次上山,白马都不愿往北坡去,就算顾承宴下马自己走,它也会从后叼住他袖摆。 所以,其实是……怕狼? 这么一想,小屋内被清扫干净的脚印以及沉灰上的曳迹,不就是狼尾扫雪? 顾承宴眉心一跳,觉得瞬间许多线索都串了起来。 与此同时,屋外的狼嚎停了。 少年用眼神示意狼群处理掉山谷中的尸体,然后他转身低头,摸了摸腰后一个鼓囊囊的皮袋。 确认袋中东西没掉后,他松了一口气,抬头找了找发现顾承宴在屋内,便挂着笑大步往这边走。 见少年进来,顾承宴下意识把大白羊往他那边一送,声音很轻、很小: “大白死了……” 少年被他这动作弄的一愣,看看顾承宴又看看那只羊,视线扫过羊颈侧伤口时,眸中却露出一抹嫌恶。 顾承宴不觉有异,只摸着大羊脑袋,自责地感慨,觉得自己应该更警觉、更早加固好门窗。 少年似乎没听懂他的话,脸上的表情犹豫又挣扎。 最后他轻叹一声,将大白羊抱过来,然后从皮袋子里掏出两只肥硕的旱獭,塞到顾承宴怀里。 顾承宴一愣。 少年指着大白羊颈侧伤口,表情凶恶地冲他摇了摇头,又指指自己、摆摆手。 顾承宴:“……?” 紧接着,少年又拍拍那两只丢到他怀里、死去多时的旱獭,骄傲地拍了拍胸,满脸扬起笑容。 顾承宴:??? 见他满脸疑惑、没有行动,少年盯着他看了半晌,双颊竟渐渐红了,最后他挠挠头、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而后少年突然俯身,在大白羊的颈侧咬了一口。 顾承宴:?!!! 少年扯下来一小块带血的颈肉,当着顾承宴的面嚼碎吞下去,又再次将羊和旱獭都往他怀里送。 一边送,还一边目光殷切地看向他的唇瓣。 “……” 顾承宴张了张口,终于撑不住阖眸,在少年慌乱的目光下缓缓睡了过去—— 第013章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顾承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正屋的石炕上。 屋内很安静,灶膛内生得火很旺。 少年没在,不知又去了哪儿。 顾承宴摇摇头一哂,低头却看见身上竟堆着三重厚棉被——难怪他会觉得胸闷、气都喘不上。 抬腿、手脚并用给最上一层被子推开,就这么简单一个动作,却叫他浑身酸软。 顾承宴挑眉,抬手试过额心:果然,又在发烫。 看来昨天待在风雪里的时间,还是太长了。 想到昨夜,顾承宴忍不住阖眸叹息,少年的行径实在古怪——与狼杂居、生啖羊肉,还会啸月。 只可惜,顾承宴睁开眼,轻轻扯了下嘴角: 他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这时,房门吱呀一响,顾承宴扭过头,却意外看见个头戴皮帽、身穿束口长毡袍的陌生青年。 青年看上去二十多岁,手中抱着许多木条,用肩膀顶开门后,就径直走向窗边。 顾承宴轻轻咳了声。 青年脚步蓦然顿住,回头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双颊竟微微红了: “您、您好……” 他支支吾吾,说的是腔调很怪的汉人官话,“我窝沃……令林您……” 顾承宴好笑,告诉他自己会戎狄语。 “啊,这样……”青年长舒一口气、放下木条,然后挠挠头露出个青涩的笑: “我是拉旺,阿克尼特部的勇士。” “这些日子风雪不断,首领又听见圣山上狼嚎不断、担心附近牧民出事,就派我们出来巡逻。” “路过您这儿时,我远远瞧见屋后雪地上有一大片血渍,实在担心,就……没经您同意进来了。” 说到这,他有些不好意思,“抱歉。” 顾承宴摇摇头表示无妨,正想问拉旺有没看见那少年,灶上却忽然传来铁锅咕噜冒泡的声响。 “啊!”拉旺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 他慌慌张张跑过去,从铁锅中端出来一碗黑黢黢的糊糊,那刺鼻的味道呛得顾承宴直皱眉。 “这是萨满让我们一直带在身上的药,平日有个头疼脑热的,吃一碗就保管能好!您——试试?” 看着拉旺真诚的双眼,顾承宴拧着眉犹豫再三,还是从被面下伸出了手。 他是身上没力,想让拉旺扶他起来,结果这傻小子竟直接将碗放到他手里—— 要不是顾承宴反应及时,险些要给碗摔了。 拉旺还不觉有异,“就是有点苦,但药不苦没效,汉人不是也有句话,叫什么对病好的厉害药都很苦。” “……是良药苦口利于病,”顾承宴有气无力,“扶我下。” “啊哦!”拉旺摸摸鼻子,忙伸手给碗拿回来,扶着顾承宴坐起来后,才重新递给他。 药碗里是一团捣碎的根茎,已瞧不出原本是什么草植,顾承宴叹了叹,仰头整碗灌下去。 即便是吃惯了苦药,这碗东西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顾承宴忍不住嘶了一声,五官皱紧。 拉旺挠挠头,将空碗拿回来,“那……我给您加固窗户去,之后会有暴雪,您窗户这样可顶不住。” 顾承宴只觉舌根一阵阵发麻,每次吞咽喉咙都发紧,缓了一会儿,才哑声问出口道: “对了,那少年呢?” “少年?”拉旺满脸茫然,“什么少年?” 他拿着木条在窗户上比划了一下,正准备拿起榔头敲时,又突然顿住,“您院中还有其他人?” 顾承宴一怔,眉梢微扬:这是……又走了? 拉旺钉好那扇小窗,回头见他发愣,便补充道,“我来的时候,就见着您一个。” 顾承宴想了想,将少年的外形描述了一下,问拉旺,“你认识这样的人么?” “蓝眸卷发?”拉旺摇摇头,半晌后又点点头,“我倒是知道一个,但……她已经失踪七八年了。” “失踪?” “嗯,”拉旺抿抿嘴,“不知您之前有没有听说过,她叫雅若,是狼主的……第四遏讫。” “我没见过她,但听老人们说,她就有双蓝宝石般的漂亮眼睛,若非被掳走,她定是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这样。” 顾承宴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铁柱曾和他说过,第四遏讫和她的小特勤被流放到极北后,就在一个白毛风天失踪了。 两厢算算年纪,若那小特勤还活着,那到如今就该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再想到少年那些奇怪的行为,顾承宴忍不住联想到熊孩、狼孩的传说。 ——如果当年被白毛风天卷走后,小特勤为狼群收养,那…… 那个行径古怪的少年,是不是就是雅若的儿子? “您是要找人么?”拉旺心思单纯,“我可以给其他兄弟发鹰讯,让大家都帮忙留意。” 这法子倒是好。 但顾承宴思虑片刻后,还是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少年带着狼群,行为习惯又异于常人,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好。 再者说,他来极北是为了远离纷争。 若那少年真是狼主的特勤,将来老狼主死在南境,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 如此,顾承宴摇摇头,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拉旺你了解……狼么?” “狼?” “就……” 顾承宴一时不知要如何解释,昨夜,少年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直接给大白羊当食物了。 “就如果狼把食物给另一只……狼,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拉旺想了想,笑道:“可能是母狼在照顾幼崽,或者是——公狼在求偶吧。” 顾承宴:? “不过现在好像有点早,狼是暮冬时节才发|情呢,这不还有一个来月?” 拉旺说着,揩了一把脸上沾染的木屑,“怎么,您看着啦?那或许是母狼太漂亮了,特招公狼喜欢吧。” 顾承宴咳了声, “只有……这两种情况?” “是啊,”拉旺点点头,“狼还挺护食的呢,在野外,捕捉到猎物后,狼王吃的时候,其他狼都只能看着。” 顾承宴:“……” “其实狼对伴侣还挺好,”拉旺将最后一根木条钉上窗户,忍不住感慨道:“忠贞、不屈,可会疼人。” “您不知道吧?狼王虽然在族群中拥有绝对的权威,但它们往往会将第一口食物分给狼后。” “到冬天风雪大的时候,狼王还会在狼洞的风口,给狼后和孩子们挡风呢!这多有担当!” 看他这样儿,顾承宴忍不住打趣,“那你的乌罕特一定很幸福。” 乌罕特是戎狄语妻子的说法,比遏讫、阏支这一类的用词更亲密些,像是汉话里的:“媳妇儿”。 听见这个,拉旺一下红了脸,“我、我还没娶妻呢,阿克尼特部远在极北,没有女子愿意嫁过来。” “当然,男子也、也没有……”他偷偷看顾承宴一眼,飞快地补充道:“我绝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 顾承宴摇摇头,笑着表示自己不在意。 看他这样笑,拉旺的脸更红了,他一下从窗边站起来,“您、您这几间屋的窗户我我我都加固完了!您还烧着,好好休息,我去给您修院墙!” 说完,他就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顾承宴看着那扇猛然合上的门,终于忍不住肩膀抖动、闷笑出声—— 草原儿郎,果然都很有趣。 之后,拉旺帮顾承宴重新加固了院墙,并把大白羊的尸体拉到巡逻的炭车上,让对方帮忙处置了。 这是草原的习俗,被狼咬死的牲畜,他们一般都是不吃的、远远拉到雪地里,交给长生天去判断。 要么归狼群和其他野兽食用,要么就那样腐烂在地里、来年滋养那一片的草场。 “……多谢。”顾承宴低了低头,在心中默默对那只祭了他五脏庙的大公鸡说了句抱歉。 等院里院外的一切打点妥当,太阳也落了山。 拉旺烧好水时,窗外正好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呼哨,他给水壶和热好的饭菜拎到床边,与顾承宴作别: “兄弟们叫我呢,您好好休息,我走了。” 顾承宴点点头,他身上的烧退了又起,加上心里想着那少年的事,实在乏得紧。 撩起沉重的眼皮,远远看了眼窗外的天,他喘了一口气,才转向拉旺道: “天晚了,你们连夜赶路只怕危险。” “您放心,不会有事的,”拉旺指了指外面的红霞,“您瞧天边有霞光,夜里不会起风的!” 顾承宴想想也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 便点点头,“路上平安。” 拉旺应声,跪下恭敬地行了个戎狄大礼,就转身出门,并替顾承宴关好门窗。 听着门响,顾承宴正准备阖上眼睛,又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似乎是拉旺在和什么人说话。 之后,门口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遏讫?”拉旺敲敲门,不等顾承宴应就进来。 听着他的脚步声重了些,结果一睁眼,顾承宴就看见拉旺抱着好大一个筐。 筐里装满了箭,都是尾羽制作精良的好箭矢。 “这给您留着防身,”拉旺将箭筐放在门口,朝他挥挥手,“您多保重!” 顾承宴嘴角翘了翘,终于放松下来,陷入沉睡。 而当日暮的最后一抹霞光被夜色吞噬,伴随着夜鸮低鸣,一道人影缓缓从林中走出—— 他肩上扛着头带犄角的壮实的黄羊,羊背上的毛是黄色,腹部却是雪白,屁|股上那撮毛又是灰黑,想来生前一定是族群中最漂亮的。 这羊看上去少说四十来斤,足够普通狼群一顿饱餐。 走到小院边,他原已卸下了肩上的羊,准备顺矮墙扔进院子。 结果一抬头,却意外发现矮墙在这一日内长高了许多,本来只到他胸口、现在竟跟他一边高了。 少年沉眉,湛蓝色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异色,然后他仔细嗅了嗅——果然,闻到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他有点恼火,将黄羊丢在院外雪地上,转身就攀着院墙跳进去,气势汹汹四处搜查。 仔细检查了一道,见顾承宴睡在正屋并无异常,周围也没其他生人后,他稍稍松了口气,转头却又惊讶地发现: ——那头大白羊一整个不见了。 少年眨眨眼,看向顾承宴的眼神里添了几分震撼,而后,那点震撼又在转瞬间变成骄傲。 他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看来今天出去捕这头黄羊,真是个极正确的选择。 否则,明天岂不是要饿肚子? 他绕着院墙走了走,鼓捣了两下打开院门,然后就出去将已经冻硬的黄羊扛了进来。 最后检查了一遍院中没有其他异样后,少年转身推开正屋的门、径直走向顾承宴。 顾承宴睡得很熟,并不知晓有人靠近。 而少年伸手轻轻撩开他的墨发,目光一下就黏在他颈侧那个暗红发紫的伤口上。 少年俯下身,凑过去认真嗅了嗅,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露出了满意的笑。 然后,他扯下自己身上仅有的狐狸皮,钻进被子就一把将顾承宴紧紧搂到了怀里。 虽然脑袋深深埋在顾承宴颈侧,但他确实用宽厚的背挡在外侧——就像拉旺说的那样。 第014章 若按往日经验,顾承宴每回发热,都要缠绵病榻好几天:期间低烧反复、畏寒失眠。 这回他都做好苦熬的准备了,没想第二天睁开眼,身上竟没什么特别的不适,还一觉睡到了晌午。 明明灶膛内的火都熄了,炕上被窝却暖得很,手脚也不发凉。 顾承宴坐起来,难道是拉旺那碗药起了奇效? 他披衣服起身、重新生起火,好奇地拿过两个药包瞧。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呛味就熏得他直打喷嚏。 “……” 顾承宴眨眨眼、放下药包,后退一大步。 然后迅速抽出块油毡布将它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塞到箱子最底层,并在上面压了两块大石头。 做完这一切,顾承宴才吸吸鼻子满意转身,去灶膛边热些戎狄果子吃。 吃完东西,推开屋门,他却看见院门后的空地上,有一只大肥羊侧躺在积雪里。 “……?” 拨去羊身上覆盖的薄雪,顾承宴才看清这是一只死去多时的黄羊。 从身体的僵硬程度看,应当放了少说一整晚。 黄羊又名戎狄原羚,是草原上特有的一种羚羊。它们跑速快、耐力强,毛发浓密、膘肥体壮。 和其他食草动物不同,黄羊吃草不挑嫩芽、连根拔起,所谓黄羊过境、寸草无生。 而且黄羊性喜群栖、出动都是一大群,被它们啃食过的草皮,三五年内都生不出新草,只能光秃秃一片烂在那里。 所以黄羊数量一旦过剩,就会成为草原一害。牧民平日见着都要放狗驱赶,甚至就地捕杀。 顾承宴蹲下身检查,发现这只黄羊身上并无箭孔,仅在脖颈上留有一道三指宽的勒痕。 这种不破坏毛皮的捕猎手法,应当是出自草原上技艺精湛老猎人。 想到拉旺临走时那操心的模样,顾承宴起身环抱双臂,所以——这是专门给他投喂的食物? 那,这只羊未免也太大,少说四五十斤,他一个人要吃到什么时候? 摇摇头,顾承宴好笑,还是回屋拿来炭火、热水等一应用具,等羊解冻后,就卷起袖子、操刀解羊。 他都想好了: 羊皮剥下来能做帽子、皮筒子,羊头就拿来炖做今天的晚饭,羊骨单独剔出来腌到瓦罐里。 剩下的羊肉顾承宴都给撕切成了四指宽、一尺长的肉条,全用竹子、绳子穿好挂到灶膛上熏干。 至于最容易腐烂的内脏,顾承宴暂时没有合适烹调它们的葱姜蒜料,只能先放到个大铁盆内。 河里的鱼也挺喜欢吃腐肉的,以后去钓鱼用得上。 收拾好这头羊,天色也渐暗。 顾承宴抬手蹭掉脸颊上渗出的汗,用铁锨铲了土和雪,又烧了些艾草放到有羊血的这片地方。 为保无虞,他还专门生了堆火,只盼别招来圣山上什么嗅觉过分灵敏的野兽。 回到屋内,羊头汤也刚炖得,顾承宴一推开门就嗅到满屋羊汤鲜香。 在中原时,太医也常劝他多食羊肉,尤其是到了冬天,更应多进些羊汤滋补。羊肉性温,能温中散寒、暖煦全身,很对他的症候。 只是彼时他心里要筹谋算计的事太多,根本来不及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如今重活一世心境不同,顾承宴捧着碗,小口小口灌下两碗热乎乎的汤,才觉得: 世间万般滋味,不能平白辜负。 黄羊常年在野外奔跑,肉质绵密紧实,从羊头上剃下一块块肉来蘸着越椒蒟酱吃。 辛味辣爽了喉咙、鲜汤又暖了脏腑—— 顾承宴舔舔唇瓣:真是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候。 吃饱了肚子身上暖,这么坐在炭火很旺的屋内,他都隐隐有些发汗。 今日忙着收拾羊,没来得及去放马,而昨日他又病着,一连两天没出去,阿白和小红肯定都憋坏了。 看看外面天晴,不见风、没有雪,月光也皎洁。 顾承宴便套上厚棉袄,披上铁柱留下来的毡毛大氅,出去领了两匹马到附近走,也算饭后消食。 带上猎刀和剑,他想了想还是背上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顾承宴没走很远,只在小院附近熟悉的地方牵着两匹马逛。白驹一开始还不愿撒蹄跑,总是走没两步就回头看他。 “……?”对上它圆亮的眼睛,想到这马儿之前种种成精的反应。 他眨眨眼,试着解释道,“去吧,我病好啦。” 夜照白驹歪歪脑袋,圆眼睛转了一圈像真在打量他,然后嘶鸣一声,终于去和枣红马嬉戏。 看着它们跑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顾承宴就吹口哨叫他们回来。 这时,他才发现羊汤真的好: 出来这么长时间,身上还是暖的,皮筒子外面都湿透了,里面的双脚也不见凉。 顾承宴抖落身上的雪,仰头看了眼头顶布满星辉的墨蓝高空——难怪,戎狄人要将它称为长生天。 护佑众生、赐福草原百姓,让他们能有这么好吃的羊,以及自在悠游的碧草和天际。 回去时,明明都能看见正屋的圆屋顶,两匹马却不约而同地突然停下。 无论顾承宴怎么催,它们都不愿往前一步。 那匹夜照白驹更是烦躁地原地踢踏,鼻孔里喷出大口大口的粗气,甚至咬住顾承宴的风帽不让他过去。 对它这般反应,顾承宴早有了默契。 他收回自己的风帽,躲到树后远远观瞧,果然在雪山别院外发现有狼的踪迹: ——是三头灰褐色的草原狼。 它们围着小院转了转,其中体型最大那头垫在院门下,方便其他两头借他做梯跳上院墙。 咔嚓一声、小院门闩应声而断,那头大狼起身遥遥尾巴、跟进小院。 顾承宴:“……” 得,看来他以后得换个铁门闩。 反正狼都进去了,顾承宴观察附近环境,发现右前方不远处有个小雪丘,丘上正好有块巨石能掩藏身形。 于是他矮身挪过去,刚蹲好、拿出弓箭,就远远听见小院内传来咣咣两声铁盆的响动。 顾承宴一哂,抬手敲了下头: ——他忘给那盆内脏收回屋了。 咣当当的声音不断传来,在寂静雪原上有些突兀,甚至都能听见狼利齿嚼碎冻肉的咔咔声。 这样也行。 顾承宴动动略有些发麻的腿,狼吃了内脏,或许就不会惦记他其他牲畜了。 又等了一会儿,咔咔嚼冰坨子的声音消失,转而又变成铁盆在地上摩擦的沙沙声: 看来三头狼意犹未尽,还争相舔盆。 顾承宴起身本想看更清楚些,结果才一动,那铁盆挪动的声音就停了。 “……”狼真警觉。 不过如顾承宴所料,三头狼吃完盆里的内脏后,一眼都没往关牲畜的小屋看,直接排着队从院内出来。 更意外的是,三头狼出来后并没直接离开,而是对着院门的方向蹦了蹦。 其中体型最小的那头趴下去,屁股撅高、伸长前爪,两条后腿在雪地中扭呀扭,像是在跳舞。 而另外两只在雪地上擦擦前爪,也跟着一趴,用尖长头腭左右蹭着洗干净脸后—— 它们整整齐齐地往雪地里一滚,纷纷对着小院亮出了雪白的肚皮。 顾承宴:??? 三头灰狼晾了会儿肚皮,其中最小那头开始绕着小院跑,四爪在院外跑出了一个深深的圈。 而另外两头体型稍大的,则分别从两个方向去蹭院墙,将它们身上的绒毛尽可能多的留到墙上。 临走,那头小狼嗷嗷呜叫了声,看院墙上已没有它可以发挥的地方,便颠颠跑到屋后—— 抬高后腿,呲了一泡尿。 顾承宴:…… 突然,顾承宴身后传来一声白马嘶鸣,引得那三头狼猛然扭头。 顾承宴正想斥责大白马,转头的瞬间却有股劲风扑来。 失去内劲后,他反应不及,只觉身上被重重一压,然后就是扑面而来一股极重的野兽腥膻味儿。 一头几乎和他一边儿高的巨型白狼扑过来,没费什么劲儿就给他整个摁倒在雪里。 白狼的前爪压在他肩膀上,尖锐的指甲瞬间就撕破了外面的毡氅、深陷进肉里。 顾承宴嘶了一声,低头想摸猎刀,被那白狼发现后、又一爪子摁死他手。 白狼力气很大,这一下顾承宴都觉得小臂要折了。 眼看白狼张开血盆大口,顾承宴都能闻到它嘴巴里因为常年吃肉而冒出的酸臭味儿—— 用力屈腿,顾承宴想用寸劲儿给白狼掀翻。 但白狼明显捕猎经验丰富,在他屈腿时,它就狡猾地松爪往旁一跃。 趁顾承宴用力踢空、还没缓过来时,它又突然发难、从后扑向顾承宴。 它这下是整个身子压上来,少说重百六十斤,顾承宴闷哼一声,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白狼嗷嗷朝着天空喊了两声,低头就准备咬断顾承宴脖子。 顾承宴动弹不得,生死一瞬间,却见那三头草原狼正急速朝这边赶来。 不过,那头白狼的利齿在距离他颈项仅有一寸的地方忽然停住—— 而后白狼湿黑的鼻头扇动,凶光毕露的兽瞳中闪过一丝犹疑。同时,那三头草原狼也疾驰到近前。 虽然它们仨加起来都没这头雪狼大,但它们却分工明确: 最小那头在前面顶开白狼嘴巴,另外两头分别咬白狼尾巴、挤它身体。 顾承宴只觉耳畔都是嘈杂狼吼,而后肩劲处塞进来一颗巨大的狼头,白狼深深探进他衣服里闻了下。 而后那头白狼就猛地弹开了——像踩到尖刺、被烧了尾巴那样弹开。 三头灰狼躲闪不及,一下被它掀翻在地,最小那头甚至从小丘上滑稽地滚了下去。 顾承宴咳了一声,慢慢爬起半个身子,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身后那头白狼就突然发出呜呜低呼。 它趴下来,大大的脑袋拱到顾承宴身前,耳朵向后耷拉着、夹起尾巴,眼神也躲躲闪闪。 顾承宴:“……??” 大白狼呜呜两声,其他那三头小狼则站到顾承宴身后,不停地对它嗷嗷叫。 听上去,有点像骂狼…… 不过白狼这个样子,顾承宴捂着受伤的肩膀慢慢坐起来,应该没攻击欲了……吧? 他睨了白狼一眼,那头狼立刻殷勤地用脑袋拱他,甚至还在顾承宴起身后,示意他骑到它背上。 顾承宴本来不信它,但自己实在腿软、两匹马又躲得远,不可能来驮他。 无奈,顾承宴只能半信半疑地爬上白狼背,由它驮着、三头灰狼护着送回别院。 白狼跑得稳,停步的动作也很轻,它甚至没让顾承宴跳,而是自己乖乖趴到地上。 “……”顾承宴捂着肩膀,这变脸未免也太快。 白狼回头,小心翼翼瞥了眼顾承宴被扯碎的外氅,大氅下面的衣衫都破了,有殷红的血渗出来。 它呜呜两声,耳朵耷拉更低,用脑袋轻轻在顾承宴脚边蹭。 看着它这小模样,顾承宴终于忍不住乐: 这狼,怎么狗里狗气的。 第015章 不过无论白狼表现得如何像狗,本质上它还是一头狼,顾承宴可没忘记刚才它险些把他活撕了。 两匹马还在远处森林中徘徊,顾承宴也不能就这样让它们待在野地里。 草原上的马再能跑,也敌不过圣山上的野兽。这两匹马要紧,可不能就这样丢了。 于是他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拍了下白狼脑袋,“谢谢,我到家了,你……你们回吧。” 白狼呜呜叫了两声,似乎还有点连连不舍。倒是那三头草原狼聪明,纷纷上前来拽它。 看大白狼还眼巴巴看着顾承宴,最小那头草原狼突然跳到它前面,瞪大眼睛呲牙。 两头狼四目相对片刻后,白狼的背毛突然竖了起来,耳朵耷拉着连连后退。 退了几步、白狼又对顾承宴叫唤两声,才跟着那三头草原狼离开。 等它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桦木林深处,顾承宴才吹口哨要两匹马赶紧回来。 夜照白驹犹豫片刻后就撒蹄跑了过来,倒是那匹枣红马嗅着狼的气味,犹豫着不敢进院子。 顾承宴的肩膀和小臂上都有伤,没力气去拽它,最后是大白马反身去给撵回来的。 给两匹马送进圈舍,又单独奖了夜照白驹一小捆紫花苜宿,他才关严门窗、收拾铁盆回正屋。 盆中的内脏被狼吃了个精光,甚至舔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肉沫都没给他留下。 ……这倒省心,不用怎么洗了。 顾承宴笑着摇头进屋,毡氅肩膀那一圈的毛皮都被狼爪掏破了,看来明日得重新找块皮革来缝补。 而穿在里面那件碧青长袍的肩头,也被渗出来的血染成了绯红。 因为伤在肩膀且外面天寒,破碎的布料和着干涸的血液牢牢黏到了伤口上。 顾承宴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给这件衣袍脱下来,无奈,他只能狠心用猎刀割掉了整个袖摆。 唉,亏他还挺喜欢这件衣裳的。 扯下那截布料正准备丢到地上,顾承宴却忽然想起刚才白狼的反应—— 似乎是嗅着他身上有某种气味后,大白狼才受惊般停下来,没有再把他当做食物。 从一头凶神恶煞的猛兽,在瞬间变成了一条温驯的“小白狗”。 他身上的气味? 顾承宴拿起那团布嗅了嗅,除了染血的铁锈味,就是经年留在他身上的药香。 这好像也……并没有多特别? 想了想,他又抬高那只没受伤的手认真闻了自己一圈,但也没找出什么异常。 “……” 摇摇头,顾承宴不解地放下手臂。 他走到箱边,取出铁柱专门从王庭带出来的铜镜,然后拿着药粉和镜子坐到灶膛边。 没了那碍事的袖摆,顾承宴很快就给衣衫脱下来,赤|着上身、对着镜子清洗伤口。 正在用沾湿的巾帕摁到伤口上化开凝固的血时,他忽然在镜中瞥见了自己的颈侧—— 少年留下的牙印变成了深红,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顾承宴偏偏头,总觉得齿痕下的淤痕扩大了: 原本只是圆圆一个小圈,现在看着怎么就碗口一般大,而且边沿处还出现了零星的散碎斑点。 ——像是被蚊子围着齿痕叮了一圈。 草原蚊子是很毒,一口一个泡不说,留下的那片紫红色淤血两三天都散不掉。 但…… 顾承宴抬手摸了摸,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那白狼是……因为这个咬痕? 他盯着镜子看了半晌,终于摇摇头否定了这念头:多荒唐,一个两三天前的咬痕,怎么就能吓退巨狼。 不过除此以外,顾承宴也想不到其他解释,或许——是那种狼群能够闻到而人类闻不到的气味吧。 将药粉均匀地涂抹到肩膀上,顾承宴一边往灶膛里添尽可能多的炭,一边等着药自然晾干。 他的绷带本就不多,那日救治少年用去了大半,如今剩下那些,也不够缠住他整个肩膀。 反正都是经常会活动的位置,真有绷带也不好扎,顾承宴干脆坐着等药粉干透才洗漱上|床。 今日发生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加之受伤,他确实有些累了,侧躺下来、脑袋挨着枕头,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 到月上中天,灶膛里的炭渐渐燃尽,屋内的气温也开始降低。 顾承宴皱了皱眉,无意识地想翻身,却因牵动了伤口而痛得嘶了一声。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见一声门响,但等了一会儿又没听着其他声音,顾承宴便只当自己在做梦。 咕哝一声、伸出没受伤的右手,将盖在肩上的被角掖到颌下,给自己裹成个蛹,他才喟叹一声继续睡。 如此,呼吸渐平缓的顾承宴,并未发现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少年撩撩长卷发、抖落上面的雪,径直走向床边。 他本打算直接拥着顾承宴入眠的,可才才迈了一步,就猛然嗅到一股不属于顾承宴的气味。 少年顿时黑了脸,蓝眸露出凛冽凶光,瞪向那散发着怪味的方向—— 似乎是……一团毛皮? 他走过去,捡起毡氅来嗅了嗅,果然在上面闻到了来自其他公狼的臭味儿。 啧。 少年腮帮鼓了鼓,压着火凑上去仔细分辨: 他倒要看看,是那个不知死活的,竟敢来抢他的伴侣。 这个漂亮同类来极北的第一天,他就看中了。 而且他还打上了自己的标记,每天都过来他的巢|穴|里,拥着他、搂着他,在他身上染满他的气息。 之前,他才带领族群战胜了山上的雪原狼部族,那响彻山谷的狼嚎,应当附近所有狼都知道了才对。 没想到,竟然还有不怕死的要来挑衅他的权威。 少年闻了闻,很快找出了罪魁祸首,竟还是头他狼群里的狼。 他们关系不错,每逢战,他还经常派它出去侦查。 正在少年思考为何兄弟要突然跟他抢伴侣时,他又敏锐地嗅到一股铁锈味儿,低头,这才看见了断了的半截衣袖。 瞧清楚上面的绯红后,少年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那件毡氅撕成了碎片: 好啊,原来根本不是觊觎他的伴侣。奥塔这蠢货分明是把顾承宴当成了猎物! 深吸两口气,少年尽量放轻手脚又出了门。 而后,睡得迷迷糊糊的顾承宴,隐约听见了几声狼啸,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嗷呜嗷呜的回应。 ……好吵。 在被子里蛄蛹两下,他逃避似地将耳朵藏起来。 但即便隔着被子,那一连串凄厉的惨嚎,还是吓得顾承宴一哆嗦。 眼看就要被吓醒,头顶却忽然一暖,有只宽厚手掌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掌心上的温热让顾承宴一下放松下来,他挪了挪,主动蹭了蹭那只手掌。 下一瞬,身上的被却被掀开,灌入的冷风又让顾承宴不满地哼起来。 不等睁眼,他就被揽入一个炽热的怀抱里,灌入的那点寒很快被驱散,脑袋也枕到了一片软弹上。 顾承宴好喜欢这个触感,忍不住凑近了,将自己整个脑袋埋进去,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少年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唇角勾起一个浅笑。 他凑过去在顾承宴额顶落下一吻,蓝眸中涌动数种情绪,最后,他只是收紧了圈在顾承宴腰上的手臂: 明明这么窄细,竟能吃下那一整头羊。 他刚才进来时就看过了,不过半天时间,那一整头黄羊竟然都不见了。 少年摸了摸顾承宴柔软的肚子,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还好,他本事不赖,能喂饱他的漂亮伴侣。 再说,能吃代表各方面的能力强悍。 少年眸色暗了暗,忍不住揉了揉顾承宴小腹—— 明年春天,这里会给他生头漂亮小狼么? 只可惜,现在的风雪还不够大,隆冬未至,作为狼王,他还要负责整个族群的安危,暂时还不能发|情。 再者,小狼要是出生太早,天气还没回暖,必然挨饿受冻,将来也不会长得太好。 要知道,先天不足在狼群中可是很危险的,等同于一出声就失去了竞争狼王的资格。 ……算了,他会忍住。 低头看看埋在他胸上的顾承宴,少年又凑到他颈侧,对着那圈咬痕深深舔吮起来。 …… 次日—— 顾承宴醒来时还有点倦,昨夜他接做了好几个梦:一会儿被狼追、被狼咬,一会儿又被迫听它们惨嚎。 在梦境的最后,他甚至还被叼回了狼窝,由一头巨大的狼圈在怀中,枕着它暖烘烘的毛睡觉。 ……也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了。 他打了个呵欠、捏捏眉心坐起身,却意外看见被子上盖着件棕熊皮——竟是圣山北坡木屋中那件。 顾承宴一下清醒了,他猛然抓起熊皮袄下地,跑到门口推开门后,却没能如愿看见那个卷发蓝眸的少年。 “嗷呜——” 门外赫然守着昨日袭击他的那头白狼,只是昨夜还威风凛凛的大白狼,今日看上去竟有些蔫巴—— 它趴在地上、眼神委屈,半边耳朵缺了角,身上缺了好几块毛,蓬松的大尾巴竟整个被薅秃了。 而它面前、正屋门口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放了: 一头小黄羊羔、一只尾羽漂亮的大稚|鸡、四只旱獭、五只灰兔,还有条看不出有毒没毒的大蛇。 顾承宴:“……?” 大白狼呜咽一声,小心翼翼把这些猎物往他那边推了推,然后又趴回去,一眼都不敢多看他。 看着这满地东西,顾承宴刚准备张口,又瞥眼瞧见了屋外被撕成碎片的毡氅。 ……啊这。 忍不住抬手轻轻扶了扶额,他似乎…… 得和那少年谈谈。 第016章 顾承宴肩膀伤着,回屋穿衣服还废了一番周折。 不过少年留下的这件熊皮袄极暖,比毡氅还厚实几分,披在身上没一会儿就觉得暖乎乎的。 加之外面一层绒毛既蓬松又柔软,让他舍不得去找少年理论撕坏他毡氅的事…… 白狼带来的猎物实在多,顾承宴只能庆幸他没伤着右手,还能握起刀来料理食物: 剥皮剔骨、小羊羔整只烤,稚|鸡拔毛后一半炖汤、一半腌做脯。 旱獭肉质肥腻,可以炸来炼油;而兔肉细嫩,片薄后正好涮着吃。 至于那条蛇…… 顾承宴实在分辨不出有毒没毒,只能捣碎做鱼饵。 做这些时,那头秃了尾巴的大白狼都跟在他身边,有时顾承宴使不上劲,它还会乖觉地帮忙扯一扯。 顾承宴瞧着它有趣,便给掏出来的内脏丢给它。 结果大白狼低头嗅嗅,突然撅起屁|股、扭着腿连连后退。 明明口水都流出来、冻成冰凌挂到了下巴上,大白狼却还是别过头,一脸誓死不从。 顾承宴好笑,俯身想给铁盆往它那边挪挪。 结果他才伸出手,大白狼就被吓得整个弹起,慌乱中一爪子踩翻铁盆。 咣当一声,盆里的内脏全洒了。 大白狼:“……” 顾承宴:“……” 它看看铁盆又看看顾承宴,突然扭头跑了—— 诶? 顾承宴哭笑不得。 ——他有这么可怖? 半晌后,就在他给烤肉翻面时,大白狼却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昨日那头体型较小的草原狼。 小狼远远看着顾承宴就亮起了眼睛,丢下大白狼就颠颠跑过来蹭他小腿。 瞧这小家伙黏人、额顶还挂着一团不知从哪儿蹭到的白雪,顾承宴便忍不住揉了揉它的头。 小狼眯着眼,舒服地呼噜呼噜。 大白狼看着他们,一双眼都瞪圆。 小狼贴了顾承宴一会儿,才转身办正事——将散落的内脏叼回来,可整整齐齐堆到盆中后,它却没下口。 “怎么?”顾承宴捏它耳朵,“你也不吃?” 小狼眨眨眼,低头给铁盆拱到顾承宴面前,并抬爪子拍拍那些冻硬的内脏:“嗷!” 顾承宴歪歪脑袋:“?” 小狼也学他歪了歪头,然后从盆中叼出块内脏单独放到他脚边:“嗷嗷!” “是……”顾承宴看懂了,“让我先吃的意思?” “嗷呜!”小狼咧开嘴,原地蹦了蹦。 顾承宴:“……” 他犯愁地看着那团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脏器的红色冰坨子,犹豫再三后,与小狼打商量: “这你们吃,我吃这个,你看好不好?” 说着,顾承宴割下块烤得焦黄酥脆的肉,用小刀叉起来在小狼面前晃了晃。 小狼一声不吭,只目光灼灼看着他。 顾承宴只好给肉送进嘴里,鼓起腮帮嚼了嚼。 见他这样,小狼才嗷嗷叫着低下头去,咔嚓咔嚓嚼得起劲。 大白狼则在院门口趴下,脑袋枕到前爪上。 顾承宴还从未见过如此有灵性的动物,嘴角微翘,忍不住盯着那小狼多看了会儿—— 连吃四个冰坨子后,小狼吃饱了,它舔舔嘴看顾承宴一眼,又转头冲大白狼嗷嗷叫。 大白狼动动耳朵,见小狼已跑到一旁的雪地上洗脸、蹭爪子,这才敢凑过来狼吞虎咽。 顾承宴看着它们,想起来拉旺给他讲过,说狼群上下等级分明,捕猎时分工合作,得到猎物谁先吃是很有讲究的。 原来—— 他好笑地屈指敲敲额角,刚才大白狼是给他当做同类了?而且,还是等级高于它的那种同类。 所以……要等他吃过才敢吃? 顾承宴忍不住好笑,给小羊羔翻了最后一次面后,就试着与那头小狼聊天: “所以,你能听懂我的话?” “那——昨天跟你一起来的那两位呢?要不把它们,还有你们族群的大家一块儿叫来?” 他指指院里的食物,摊了摊手,“太多了……” 小狼停下蹭前爪的动作,认真看着他。 顾承宴想了想,又点点身上的熊皮袄,“还有……呃他、请他也过来吧,我有话想对他说。” 小狼瞧了眼熊皮袄,黑亮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它嗷呜叫唤两声、一溜烟跑回桦树林中。 没多一会儿,竟真给整个狼群叫了来: 加上白狼,顾承宴数了数,合共是十一头,它们整齐来到院外,一排排乖乖蹲坐。 但他也记着—— 那日与雪山狼开战时,少年分明带来了十五头狼,如今怎么少了几头? 而且,少年也没出现。 顾承宴略有些失望,正准备转身与狼分肉,却突然发现面前的雪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下一瞬—— 一条结实的小臂横过他的腰腹,同时,耳畔传来一声轻笑,少年毫不客气地将脑袋搁到了他肩上。 顾承宴一愣,下意识想扭身挣脱。 但他才一动,少年就不满地哼哼,更用两只手用力圈住他,半点不让他动。 而跑了一圈回来的小狼,见他俩抱在一起,竟翘起嘴角,一蹦一跳蹭到大白狼身边。 大白狼在少年出现后,就没敢再动一下,头耷拉着、眼神躲闪。 小狼过来它也不躲,就那么忍气吞声地任凭小家伙在它身上踩来踩去。 最后更侧躺下来,任由小狼枕靠在它肚子上。 小狼将自己的四爪都藏进白狼的长绒毛里,满意地踩两下后,眯起眼睛、准备小憩。 而大白狼伸出舌头舔舔小狼的头腭、嘴巴,将它圈到怀中后,也将脑袋扎到小狼颈侧。 顾承宴:“……” 他怎么、怎么觉得它们的动作……跟自己和少年这么相似呢?? 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少年,发现他正盯着那头架在火上烤得焦香流油的羊羔发愣。 这是想吃? 顾承宴挣不脱、干脆不挣了,只用肩膀拱他脑袋: “羊肉刚烤好,吃不?” 草原牧民很少用筷子,大多是直接用手抓着牛羊肉、面饼果子吃。 顾承宴转转掌心里的刀,正准备比划上羊腿给少年切,少年却突然皱眉、翻腕就夺了他的刀。 “你想自己……” 他话还没说完,少年就反手给那柄小刀扔了出去,而且还很用劲地钉到了院门上。 叮—— 顾承宴拧起眉:这破孩子又发什么疯? 结果侧首就看见少年抿紧嘴唇、漂亮的蓝眼睛里盛满委屈,喉咙里还不住发出低呜。 “……”明明是他乱丢东西。 怎么还委屈上了。 顾承宴正想与少年好好谈谈,结果趴在大白狼身上假寐的小狼又跳下来。 它跑到顾承宴身前,仰头对他嗷呜嗷呜,然后抬起前爪拍拍少年的腿,又转身跑向狼群。 小狼跑出去扑咬了几头狼,最后又回到大白狼这儿,一脑袋给它撞翻。 顾承宴挑挑眉:? 小狼从大白狼肚子上爬起来,小狗甩水一样抖落身上的雪,又对着他嗷呜。 顾承宴看看它,又仔细回想了一番小狼刚才的动作,突然反应过来——小狼刚才闹的都是雪山狼。 “你是想说……”他回头看了眼少年,“他去打雪山狼了?” 这次,不用小狼叫唤回应,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的少年就主动点点头,毛茸茸的脑袋不住往他肩窝里拱。 而顾承宴联想到大白狼之前被吓到的模样,忽然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 “我不是怪你,”他好笑地拍拍少年脑袋,“那刀也不是要打你……唉……” 解释不清,顾承宴干脆用手撕下块肉塞到少年嘴里,“尝尝?我觉得我烤得还不错的。” 少年皱皱眉,嚼了两口后却倏然睁大眼: 他、他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少年目光灼灼,唇瓣上的油汁都来不及擦,不愧是他看上的伴侣,食物都能弄这么好吃。 “好吃吧?”顾承宴笑,“好吃就自……唔?” 少年突然更用力地勒住他的腰,在顾承宴吃痛的同时,又像在圣山遗泽那样、埋首到他颈侧。 顾承宴只感到一股带有烤肉味的热气扑来,他一个激灵缩脖子,却又有条温热黏湿的舌头缠上来。 “……喂!”顾承宴锤少年脑袋一下,这什么小狗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咬他、舔他。 少年却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顾承宴回瞪,却险些被那盛着星光的眼眸吸进去。 他咳了一声别开眼,拍了拍这破孩子手臂,“……松开!我们聊聊。” 少年被打疼,不情不愿地松手后,视线还是一瞬不瞬地黏着他,目光直白而炽热。 顾承宴摸摸鼻子,掰下一个羊腿递过去,为了掩饰尴尬,动作粗野得险些捅到少年脸上。 少年一点不恼,眼光一转看见他耳廓薄红,反而脸上挂起融融梨涡、接过羊腿。 顾承宴被笑得更不自在,只好背过身,挨个给远处蹲着的狼群丢肉。 他一边丢,一边睨着少年,“顾承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少年听见这话顿了顿,半晌后一抹嘴,突然起身对着天空嗷嗷长啸起来—— 顾承宴:??? 而那边吃肉的狼群被带动,纷纷停下来跟着嗷呜嗷呜,霎时间,整个山谷里都是高低不齐的狼吼。 顾承宴表情僵硬,忍了许久才忍住了没有当着这一群狼的面抬手捂住耳朵。 等狼群消停了,他才长出一口气,耐着性子重复,“我是问‘你的名字’,不是要你叫……” 少年满脸困惑地放下羊腿,张嘴尝试两次,最终只从喉咙里发些模糊的单音。 见他如此,顾承宴的心瞬间揪紧,“你……” 莫非哑了,不能说话? 少年又突然啧一声,烦躁地抓抓头发,抬首看着顾承宴,认认真真说了两个字: “乌乌。” 他的声音低,许是长年嚎叫的缘故,竟不是清脆的,反有些不符合他年纪的低沉沙哑。 这两个字是戎狄语发音,无实际含义,但顾承宴听清了——会说话就好。 “乌乌?这是你的名字?” 没想少年却摇摇头,指着他:“乌乌!” 顾承宴:? 少年拍拍胸膛指自己:“敕纳。” 顾承宴:“……” ——若他没记错,敕纳这词在戎狄语里,就是:“狼”的意思。 “……”顾承宴忍不住扶额,他这会说话,倒还不如不会呢。 第017章 这么一会儿,狼群也吃差不多。 它们很规矩,吃完就各自找地方——要么蹭雪洗脸,要么窝着彼此梳理毛发。 看大家都吃好了,小狼动动耳朵,给白狼拱起来。大白狼体型巨大,站在狼群里威风凛凛。 而小狼嗷呜一声,率先跑向顾承宴。 大白狼跟在它身后,其他狼则有样学样地在大白狼身后排成一长串。 小狼用毛茸茸的脑袋蹭顾承宴的腿,还趁机舔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顾承宴看看手背没说什么,身后少年却突然凑上前,抓过他的手就给水渍抹去。 少年掌心温热,脸上表情却很凶,甚至对小狼呲了牙。小狼甩甩尾巴,扭身只当没看见。 顾承宴好笑地睨少年一眼。 少年仰起下巴、一脸理所应当,还转身目光凌冽地扫了狼群一圈。 大白狼尤其怕他,被瞪后尾巴都夹起来,走到顾承宴身前都不敢蹭了,只围着转了一圈。 其他狼也因此不敢太放肆,绕着顾承宴转了一圈后,它们又绕着院子跑了两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狼,顾承宴并不熟,但他知道猫。 青霜山上有许多花色各异的小猫,每回他带着小鱼干去,它们都会喵喵叫着凑近、用脑袋蹭他。 这或许是动物间通用的,一种表示亲昵的动作。 目送狼群远去后,顾承宴才蹲下身,准备给残存的火星熄灭: 草原上夜风很大,虽说四境都是雪,但难保不会有火星会飞到枯草或林子里。 他撩着衣摆,正想去拿火钳,却又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沙沙踩雪声—— 那头身形较小的草原狼一跃跳回院子,趁他不防,突然凑上来舔了他的脸。 顾承宴和少年俱是一愣,片刻后,少年瞪直眼,胸膛起伏两下,恼火地抄起最大一根羊腿骨。 小狼反应快,矮身一躲没让他打着,翻过院墙就迅速消失在桦树林里,身后还扬起好大一片雪。 少年气得浑身颤抖,给羊骨摔了出去。 顾承宴笑着摇摇头,抬手蹭掉脸上的口水。 少年生了一会儿闷气却没离开,而是返回小院来帮他收拾。 虽然人们常用的——笤帚、簸箕、火钳,他都不太会用,但却能很快弄明白顾承宴的意思: 踩熄地上的火、给吃剩的东西搬回屋,然后用泥土和雪掩盖掉残留的腥味儿。 有他帮忙,这回顾承宴收拾得快,但他烧完艾草回来,却发现少年还在屋里。 “你……还有话想说?” “嗷呜?” “……”顾承宴一哂,怪他,是他用错了词——这孩子根本不会说话,哪来的话讲。 “我的意思是……”他指指窗户,“你还不走么?” 看天色,怕是已临近子时。 往常这时顾承宴都睡了,今天也是为招待狼群全肉宴,才拖延到这会儿。 少年本蹲在灶膛边,正好奇地盯着咕噜冒泡的水壶,听见他这话,瞬间就扁了嘴: 惨了,漂亮老婆生气了。 气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家吃饭。 少年犯愁地直抓头发: 可他也不是故意的,是真有事。 冬日里食物少,山上山下各族群纷争不休,被他打败灭族的那头雪山狼也在伺机报仇。 最令他担忧的是,今晨,外出巡逻的黑背它们在领地最外围发现了一头雪山狼的尸体。 若只是头死狼,这没什么稀奇,每年冬天不明不白死去的动物都很多,但那是头怀孕的母狼,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 ——分明就是那日在小院偷羊的那头。 他检查过母狼身上的伤,发现它是被活活咬死的,而且是一口毙命、没有挣扎。 其实这头母狼在附近很有名,它毛色纯净、凶狠好战,早时许多公狼都想成为它的伴侣、为它打过架。 它若不挣扎就被咬死,说明凶手它根本没想到,所以……大概率就是那头被他弄断一条腿的雪山狼。 狼是最忠贞的,狼王从不会猎杀自己的伴侣,尤其是已经孕育下一代的伴侣。 咬死伴侣,然后将它的尸体丢到他的领地边…… 这多半是挑衅和威胁,只怕那头雪山狼已经找到了新的族群、要来复仇。 唉…… 少年叹了一口气,走到顾承宴面前伸手搂住他,并将脑袋拱到他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漂亮老婆不气、不生气。 他是从喉咙里发出低呜,动作声音在狼群中有道歉、讨好的意思,但在顾承宴听来就只是意味不明的哼哼唧唧。 “你再这样动手动脚的……”顾承宴没脾气了,他半开玩笑道:“我可要揍你了?” 少年骤然停了,抬起头、蓝眼睛像是被水润过,瞧着可怜兮兮的。 不过可惜,这招顾承宴早就见过: 青霜山的小狸花猫还会装腿瘸,骗他到山洞里,妄图给它生的一窝小崽子找个便宜爹。 所以顾承宴拍了少年脑袋一下,“别耍赖!” 少年捂着脑袋:怎么办,老婆好像完全不吃这套。 看他眼神乱飘,顾承宴打了个呵欠,点点自己受伤的肩膀,“回去吧,我真困了……” 完了。 少年懊丧地耷拉下脑袋:完蛋了。 漂亮老婆这是气得不轻呢,连窝都不让他住了。 狼王有两种寻找伴侣的方式,一种是在自己的族群中挑选,一种是从外面找。 每年春夏,新成年的小狼会被狼王、狼后赶出族群,让它们去找自己的伴侣,组建自己的狼群。 他在山中待了好多年,好容易找到顾承宴这样漂亮的同类,却一不小心给人惹恼了。 少年是狼王,从没这种哄人的经验。 他一时没了注意,便干脆原地一蹲,坐到顾承宴脚背上,小朋友似的伸出双手抱紧。 “喂!”顾承宴又惊又好笑,“你……羞不羞?” 少年摇头:哄老婆要什么脸,不羞! 他甚至用腿|夹|紧顾承宴,然后抬手捂耳朵,不听不听乌龟念经。 “……噗。”顾承宴还是被逗乐:这什么撒赖小狗,他真服了。 看看外面天确实晚,滚滚黄云已遮去大半月光,顾承宴最终没忍心给人赶出去。 算了,他动动脚趾,“起来吧,水要烧干了……” 少年抬头,见顾承宴虽满脸无奈,但却弯了眼睛。他立刻跳起来跑到灶膛边,看样子是想帮忙,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帮。 顾承宴过去给水壶端下来,正想拿铜盆倒水,又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都不怎么会讲话,怎么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少年想了想,过来牵住他的手,给他拉到门口后,就蹲到地上伸出手指给他画—— “嗯,小人?这是……狼?” “嗯……好多好多狼,阿、阿嚏——!” 门口的夜风凉,顾承宴裹裹熊皮袄,“然后呢,这长头发小人是你?怎么还穿个长裙子?” 哪就是他了? 少年鼓起腮帮,都专门画长裙子了,明明是娘亲。 正想添几笔,回头却看见顾承宴鼻头红红,他起身给人推回屋,又抓了几把雪进来试图继续。 可屋里烧着炕,雪堆进来没一会儿就化了。 少年愣愣,看看地上的雪水又出去外面抓,一把不够就抓两把,最后甚至狠狠扑下去抱回来一大团。 顾承宴:“……” 可那团雪进屋后也没能撑多久,不等他画上两笔就变成了水。 少年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地面,用脚重重踩两下后又蹲下去摸摸,像看着什么怪物。 顾承宴在后面看着,终于忍不住闷笑出声。 少年脸热,忍不住分辨道:“是……地、地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顾承宴就笑得更厉害,肩上的伤都扯痛了。 少年懊恼地跺脚两下,起身又要去弄更多的雪。 顾承宴忙拦他,这再弄进来就要淹水了。 “傻小子……”顾承宴蹲下去,握住他手指引导他在地上画了个圆,“蘸水也能画的。” 少年僵了僵,却在顾承宴放开他准备去关门时,一下牵住他的手、抓紧紧。 顾承宴低头一瞥,“要牵着啊?” 少年点头,脸红红。 顾承宴也没挣扎,只晃晃手臂道:“牵着你怎么画呢?” 少年举起他另一只手。 “好吧,也成。”顾承宴笑,他这跟哄孩子似的。 给少年牵到灶膛边,顾承宴倒出一碗水,让他在台面上重新画。 一开始,顾承宴还要靠猜,后来渐渐跟上了少年的思路,看懂了哪个代表他、哪个代表狼: 少年说他是小时候跟着娘亲来这里,娘亲后来出意外死了,他就被一头白狼收养。 他长大后,白狼老死、他就顺势继承了狼王位,带领剩下的族群在雪山下的桦树林里生活。 至于戎狄语,小时娘亲教过他一些,但更多是后来遇上一个老人教的。 “一个老人?”顾承宴看着台面上的水渍,“你确定这是……人,而不是……鹿头怪兽?” 不仅头上长了角,身上还穿好多层衣服。 少年摊摊手,表示老人就是这样穿的,他不过是有什么画什么。 “那他是……圣山中的人?” 少年想了想,在台面上画出一间小房子,然后指指顾承宴。 “是——那间木屋?” 少年点头,木屋是老人盖的,他小时经常去木屋里听他讲故事、学打猎的技巧。 “那……”顾承宴问,“他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摇头,这次没画,而是认真说了个: “阿塔瓦!” 在戎狄语里,阿塔意为父亲,阿塔瓦就是祖父。 这话又是说了等于没说,顾承宴张了张口,还想再问,结果少年却突然伸手捂住他嘴,一下给他抱起来。 给顾承宴放到炕上后,少年双手合十做枕、脑袋一歪靠上去,做出个闭眼姿势: ——你该睡了。 顾承宴:“……” 这会儿倒会催人睡觉了。 他一叹,也觉得真是眼皮重得打架,匆匆洗漱后,一指那边的木箱,“你睡那。” 少年本来还在认真观瞧他擦脸,直觉得漂亮老婆连舔毛的动作都如此好看。 一听这话,脸就臭了—— 怎么还生气呀? “你关灯,用完的水就放那、明天再倒。” 吩咐完最后一句,顾承宴靠着枕头,倒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少年却突然摸到他床边、轻手轻脚掀他被子。 顾承宴一惊,转头却骇然在还没熄灭的灯火下,瞧见了少年结实劲瘦,却完全赤|裸的身体—— 第018章 顾承宴看着少年愣了愣,眼睛眨巴两下后缓缓转身,重新面向墙壁。 即便是侧卧,他也感受到自己胸腔内的咚咚擂鼓。 ……这孩子未免长得太好: 胸膛结实横阔似山峦起伏,腰腹线条分明如沟壑纵横,手长腿长、如松如柏—— 顾承宴只觉刚才那一眼就好像看尽了这世间的名山大川,还真是、蔚为大观。 看来,长生天对叫“狼”的人都格外偏爱,这身材,还真是……给得太多了。 他暗叹一口气,拉高肩上被子: “你习惯不穿衣服睡是不是?觉着冷的话,木箱里还有毯子。你拿出来盖,不要上这抢。” 少年没应,照旧强势掀被子上炕,顾承宴甚至都来不及反抗,就被他摆弄好揽入怀里。 年轻人体温偏高,火炉似的一下给他烫清醒。 啧了一声,顾承宴曲肘顶|开少年,“臭小子你做什么?自己睡,别黏人!” 他倒不是矫情、觉着两男人睡一起有什么不妥。 小时候,青霜山上那些小弟子,谁没跟他睡过;他也不是嫌少年光着,谁没个光屁股的时候。 顾承宴是不习惯被人这样抱着睡! 他手脚并用地挣扎,什么寸劲、五禽戏、太极拳,偏是内劲溃散后虚软无力,怎么都没能给少年扯开,反累得自己浑身是汗。 少年还露出个灿烂笑脸,以为这是在和他玩。 折腾了一会儿,顾承宴眼前一阵发黑,实在体力不济。 他多少有些恼愤地趴在少年身上大喘气,心想他这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毕竟—— 顾承宴睨少年一眼:只有小狗才会这样紧紧抱着肉骨头不放。 他撇撇嘴干脆放弃:今天太晚、他也真打不过,而且……少年的怀抱确实很暖。 就当他是困迷糊了吧…… 顾承宴适应良好,闭上眼拱了拱,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而少年等了一会儿发现顾承宴就这样趴着睡着,浅浅的呼吸扑在他胸口上,有点痒,但他能坚持。 不过,他看着顾承宴的睡颜沉思: 原来,是喜欢在上面? 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漂亮伴侣好特别! ——狼群里到冬天窝在一起取暖,从来都是狼王趴在狼后背上,或者搭在臣子肩上。 从没见过哪个狼后要趴到狼王背上的。 好霸道,但他好喜欢。 不愧是他老婆! 而且,少年挠头笑了笑,他就知道——老婆不会和他真生气的,这不,哄哄好就能让他回窝睡觉。 …… 如此次日,顾承宴睁开眼就对上了少年一张略微有些红的脸。 少年舔舔唇瓣、眼神闪烁,小声嗫嚅了一句:“乌乌。” 顾承宴瞧他面色可疑,稍想了想后了然。 他轻笑一声,伸手扯了下少年脸皮,“怎么样,憋坏了吧?让你昨夜非要来挤着我。” 说完,顾承宴利落地从少年身上撑起来、翻身下地,自顾自去箱中找衣服: “屋里没有唾壶、虎子,你上外边儿想办法,洗漱的热水我给你留灶上。” 少年缓缓坐起来,却并没一点憋急的样子,只目不转睛盯着他—— 昨夜吃了烤肉,两人一起睡又焐出不少汗,顾承宴脱了里衣,正重新挑了件隐紫色的衣衫在换。 冬日晚升的浅阳正好透过中窗,细碎光点跳跃在他薄削的肩窝和窄瘦的腰肢上…… 少年又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几下。 眼看顾承宴穿好了里外三层衣衫要转身去拿熊皮袄,他飞快眨巴眼睛,一跃从炕上跳起来跑了出去。 顾承宴被惊动,转头看见门扇左右摇晃,忍不住要笑,“嚯,这么急?”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少年这趟出去竟是许久未归,顾承宴这都用过了早饭、喂完了牲畜,都没见他回来。 所以,那表情不是内急? 顾承宴摸摸下巴:他俩沟通可真难,难道直接走了? 狼群来去无踪,那片桦木林又大得很,顾承宴进去过多次都从未见过狼窝。 而冬日雪深、天气多变,他也不想冒险去自己不熟的林子里瞎晃,弄不好迷路、可是会有生命危险。 他绕到粮仓那边,开门看里面吃的东西还多,干草也还剩不少,不用外出狩猎。 倒是这些天他连日烤肉用火,木柴所剩无几,而算起来,冬季少说还有一个月,得再备些。 于是,顾承宴决定把这一日时光都用在劈柴和晒草炭上。 草炭说白了就是晒干的牛马粪,戎狄牧民很喜欢用这东西做燃料,能比一般的木柴烧得更久些。 顾承宴取了两根长|棍,抬出筐子到墙边,这活儿说着是脏活,但对他来说却刚刚好—— 不用费神算计,不用与人斗争、与各方势力谋心,是一种简单而充实的忙碌。 他在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喝穿戴全凭自己双手,当真是《击壤歌》中唱的那般逍遥自在。 沿着阳面院墙,给筐里的东西摊成一块块圆饼、以便受热均匀,他正准备拎斧头去劈柴,远远却见少年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扛了头小鹿回来。 顾承宴:“???” 少年放下鹿,脸上竟有几分羞赧,他蹲到雪地上,伸出手指画: 先是两个摞在一起的小人,然后是一头小鹿、两头公鹿,最后还有太阳、捕兽夹和水塘边的一群鹿。 顾承宴看了老半天,才拼凑出少年要表达的意思: 少年本来一大早就要出去打猎,但他压着他起不来,去晚了就没法设陷阱,所以就抓不住大公鹿。 几番周折,只追上这头小的。 “你想吃……鹿肉了?”顾承宴试着理解。 少年皱眉摇头,指指小鹿,又比划了一下,在地上重新找了个块地方画了: 两只羊、五只胖圆的小……老鼠?哦不、是旱獭和五只兔子,还有一条蛇。 画完这些,少年目光灼灼看向他,然后将手放在腹部揉了揉,又指指他肚子。 顾承宴:“……” 天,少年不会以为那些东西他都吃了吧?! 这误会可不是一般的大,难怪那日大白狼要给他送那么些猎物。 原来…… 他在这群狼眼里,竟是这么个能吃的角色? 顾承宴简直哭笑不得。 他丢了斧头抬手捻捻眉心,然后才冲少年招招手,牵着他到粮仓边。 顾承宴打开粮仓的门,指着他之前就熏好的羊肉、腌好的肉脯、做好的炸肉给少年看—— “肉都在这儿呢,哪就都吃了?” 看着变干却并没腐坏的羊肉,还有冻结在一起冒出好闻香味儿的兔肉,少年的眼睛越来越亮: 好厉害! 他还从不知道吃不完的肉可以这样保存下来。 狼群每顿要吃很多肉,一到冬天猎物减少,它们就会拼命往肚子里填塞食物,毕竟吃不完就会坏。 像黑背它们还能吃腐肉,这一点他却不行,每回吃都会不舒服,最后只能尽量找多的新鲜食物来吃。 于是多年来,倒练就了一身厉害的狩猎本领。 原来还能这样。 漂亮老婆好厉害! 顾承宴拍拍他肩膀,“所以真不用,小鹿你可以带回去和狼群一起吃。” 少年想了想,指指粮仓又指顾承宴肚子。 “你问我这些能吃多久?大概还够四五天吧。” 少年若有所思。 顾承宴看他,“你不会四五天后还想送吧?” 少年点头,郑重其事:喂饱老婆是狼王职责所在。 这顾承宴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为什么要给我送猎物?如果是因为在山洞中那一次——” 他勾起嘴角,“后来你不也救过我么?我们早扯平了。” 少年看着他巧笑的眉眼,却偷偷扁了扁嘴: ……明知故问。 老婆好坏。 这种事,竟然要他说出来! 他还从没见过哪头狼王求偶的时候,还要给它的需求喊出来呢…… 少年红了脸,低头踢踢脚边的雪。 见他不答,顾承宴仔细回忆了一番,忽然想到他给小孩喂烤羊肉时,对方亮晶晶的眼眸: 难道是……贪嘴,想要来蹭口热饭吃? 然后,脸红是不太好意思? 顾承宴设身处地想了想,要换他十四五岁时,看见其他师叔伯家里饭菜好吃,也会羞于启齿。 也行吧,顾承宴睨了少年一眼,看在这小子确实……帮了他挺多忙的份儿上: “行,要来可以,但——” 他眼珠一转,睨着少年提出条件: “但你每回来,得跟我学一两个时辰说话。” 少年下意识摇头,指着地上那些东西——说话好麻烦,他学了又不怎么能用上。 “你每次这样画,我还要猜……好麻烦,”顾承宴一点自己,“要是你能像我这样讲,多方便。” 少年目光上移,瞧见他手指下,是微微开启的薄唇,顾承宴唇色浅,但恰好的红却更令人移不开视线。 “……唔。”他犹豫再三,还是咬牙点了头。 “嗯,”顾承宴满意了,给他拉回屋里坐,“今天就从名字开始吧?你得先知道我叫什么。” 他蘸着水,在灶膛上写下自己名字,然后挨个指着给少年念了一道: “喏,你读读看?” 少年支吾半天,却清晰地喊出个:“乌乌!” “是顾!不是乌,从‘页雇’声,‘古慕’切,你跟我好好念嘛。” 少年歪歪头,眼中尽是疑惑。 瞧他这样,顾承宴想了想,许是汉名小家伙并不熟,也没学过集韵说文什么的。 “那这样,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顾承宴拉过少年的手,引导着他写了个戎狄文: “赛赫敕纳,怎么样?” 顾承宴浅笑着解释: “我也不能就叫你敕纳吧?不然你和它们……我是说阿克敕纳、尤卡惕敕纳有什么分别?” 阿克是白色,尤卡惕是大小里“小”的意思,都叫敕纳的话,不都是狼么? “以前教我戎狄语的人给我讲过,说——‘赛赫’这词有锋利、锐利、美好、厉害等词义,我觉着用来形容你刚好。” 少年听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随着他的解释变得越来越亮。 他重重点头,一拍胸脯:“我!赛赫敕纳!” 顾承宴乐了:臭小子。 教那么多,夸他的倒是一学就会了。 有了名字,少年高高兴兴学着写了好几遍,还不断嘀嘀咕咕重复着赛赫敕纳几字。 顾承宴瞧他吐字清晰,便忍不住还是想教他念清楚自己的名字,“这样,你手放这儿,感受发声——” 他抓起赛赫敕纳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从前青霜山收的盲童、聋童都是这样学说话的: “顾、承、宴,感觉到了吗?” 赛赫敕纳低头,被抓着的手指不知为何颤了颤,然后他的蓝眼睛飞快扑闪。 顾承宴不满他的分神,干脆抱住他手臂,“认真点儿!来、‘顾’、你至少学会叫我的姓吧。” 这时,他们身后的门却突然被从外撞开。 ——是那头体型较小的草原狼。 小家伙抖抖身上的雪,抬头看见他们这般姿势,黑亮的小眼睛转了一圈后,竟回身咬住门把: 啪地一声,给门关上了。 顾承宴:“……” 他喉结微动,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他拉少年摸自己颈项这动作—— 多少有点,过界…… 第019章 “……”顾承宴轻咳一声松开赛赫敕纳的手,转身拉开门让小狼进来,“先说你们的事。” 小狼颠颠跑进来,亲昵地蹭蹭他,然后对着赛赫敕纳一阵低吠:黑背在科里河边发现了一大群死鸟,想要您回去看看。 科里河是桦树林内一条隐蔽的河流,它发源自雪山,因地势落差大,在这季节也不上冻,算是活水。 附近很多动物都会到河边饮水,他们选择桦木林做领地,也是因为这里水源充足且兼具隐蔽性。 狼群可以一两个月捕不到新的猎物,却不能那么长时间不喝水。 一听是科里河附近出事,赛赫敕纳脸色就变了,刚想跟小狼走,又猛然顿住回头看顾承宴—— 他还没学几句呢,就这么走了,老婆会不会生气? 顾承宴被他看得疑惑,“怎么?” 赛赫敕纳指指桌上用水写的几个字,顾及小狼在旁边,没好意思上前摸顾承宴,只点点自己脖子: ——不用继续? 顾承宴看着他凸起的喉结,睫帘扑闪扑闪,最终移开视线,“……也没有那么急,你先忙你的。” 不急? 赛赫敕纳古怪地看他一眼,心道不急的话刚才怎么对念名字这事这么上心,还教这许多遍。 他又回想昨天到今天顾承宴的作为: 从开始和他生气、不让他回窝,到后来又乖乖趴他怀里睡着,再到第二日牵着他去看食物、教他说话…… 赛赫敕纳眼前一亮,忽然顿悟: 这些,不都是变相挽留他么? 漂亮伴侣又能有什么错,他不过是想多留他一会儿罢了。 好可爱,还找这么些借口。 赛赫敕纳重重点头: 他就知道,老婆心里有他。 顾承宴不知道这小子脑袋瓜里装的什么,只知赛赫敕纳突然两眼放光地看向他—— 那双本就很亮的蓝眼睛更在瞬间就变成了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海,耀目得让他都忍不住后撤了一步。 他不怕水,也挺喜欢海。 但这样的,他真有点消受不起,让他有种会被瞬间吞噬的错觉。 可赛赫敕纳却抓住他胳膊,绞尽脑汁憋出个,“去……起!” 顾承宴:? 赛赫敕纳掌心渗出薄汗、力道无意识加重,“去、去……一、一起去!” 虽然说得结结巴巴,但确实是标准的戎狄语。 一起去? 顾承宴眨眨眼,“去哪里?” 赛赫敕纳转头给了小狼一个眼神,小家伙的圆眼睛竟也亮起来,俯身冲着顾承宴嗷嗷两声又扭头跑出去。 不多一会儿,小狼领着那头大白狼跑回来,一大一小两头狼气喘吁吁,舌头都累得吐出来。 顾承宴挠挠小狼下巴,笑着给它们倒了一盆子水,“什么事这么急?瞧给孩子跑的。” 清水在雪山上可是珍贵的资源,那两头狼愣了愣后,立刻撒欢地挨挤到盆边大口喝起来。 赛赫敕纳抿抿嘴,回头正想告诉顾承宴,别这样溺爱臣民,再小的狼都应该自己学会找水。 可他回头就看见顾承宴在低头浅笑,目光温柔,漂亮的眼眸里好像有冬日最暖的阳光。 于是,想说的话被咽下,赛赫敕纳摇摇头,瞅着那两头狼,心道你们还真幸运。 等两头狼喝完水,他才拉着顾承宴出来,指了指屋后的桦树林、示意他骑到大白狼背上。 “嗯?”顾承宴看看那头在他面前乖乖趴下来的巨狼,“这是……?” 赛赫敕纳想了想,突然重重一点头: 漂亮伴侣高瞻远瞩,会说话果然很重要。比方说现在,画面就没办法精准表达全部的意思。 他挠挠头,指了小狼和大白狼,又指着桦树林拍拍自己胸脯,最后才牵起顾承宴的手晃了晃。 “这是……要带我去看你的领地?”顾承宴问。 “嗯嗯!”赛赫敕纳猛猛点头: 不过还好,他老婆漂亮又聪明! 顾承宴虽不知道这孩子在闹哪一出,但左右他在极北草原也没什么事,跟着去看看也成。 于是他翻身跨到大白狼背上,轻轻拍拍它的脖子,“那就——拜托啦。” 大白狼小心翼翼站起身,试着跑了两步,回头见顾承宴坐得稳当,才敢迈开腿。 骑狼和骑马不一样,而且这是裸|骑、没有马鞍子和脚蹬,对骑术的要求挺高。 好在顾承宴从小也是跑惯了马的,稍习惯了一会儿就掌握好节奏。 大白狼跑得快、草原狼紧随其后,少年也身手矫健、明显练过,速度一点不落下风。 顾承宴侧首观瞧,发现少年错步的方式竟与中原武林登萍度水的轻功有些师出同宗,只怕是受过点拨。 进桦树林后,大白狼在那些看着极相似的树丛里来回穿梭,几个转弯后,就带着顾承宴到了狼窝。 这是一片隐蔽在桦树林深处的缓坡,坡顶连接着雪山的北坡,上面有许多被深雪覆盖的灰岩。 交错的岩石间,隐约能看见几个隐蔽的狼洞,先前见过的几头草原狼正走出洞口远远看着它们。 缓坡的另一边隐约能听见水声,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桦树林深处,还有一条河流。 大白狼慢慢停步,蹲低身子让顾承宴下来,与此同时,那些草原狼也通过低吠叫出了其他狼。 顾承宴看了一圈,发现数量上多了些—— 有些生面孔一见他就竖起背毛、耳朵后倒,面露凶相地呲牙,但还没扑过来,就被其他狼咬住。 它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互相发出顾承宴听不懂的低吠,没一会儿,所有的狼就都安静了。 狼群伸直了前爪趴到地上,低下头,目光敬畏地看向顾承宴身后——带着小狼款步走来的赛赫敕纳。 一缕阳光穿过落雪的林梢,正好洒落到他身上,将他那张轮廓分明、眉目深邃的脸照得煜煜生辉。 赛赫敕纳微眯着眼睛,扫视了狼群一圈后,突然抬手揽住顾承宴的腰,然后警告地瞪了几个方向。 刚才那几头呲牙的狼一下耷拉下耳朵,呜呜哼着眼神闪躲,浑身的毛都炸开、甚至瑟瑟发抖。 顾承宴一时好奇,转头去看赛赫敕纳,却忽略了少年毫不客气放在他腰间的手。 而赛赫敕纳和狼群在一起生活多年,早练就了超乎常人的敏锐,在顾承宴目光投过来时,他就收起了眼里的凶光。 一双蓝眼睛眨巴眨巴,还歪歪头,做出个疑惑的表情,“乌乌?” 顾承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正想说什么,从有水流声那个方向又跑来了三头狼。 为首是一头黑狼,背毛光滑柔顺,上面还点缀着许多白色的斑纹,它的眼睛很亮、头腭部的毛很蓬松,一看就是那种在狼群里地位很高的狼。 黑狼看见顾承宴,只略微低了低头,然后就将目光转向赛赫敕纳,低低吠叫着交流。 赛赫敕纳回应了它两句,然后就转身手忙脚乱地冲顾承宴比划: ——他要跟黑背去检查水源。 这么复杂的肢体语言,顾承宴可读不懂,他只看出来了那头黑狼找赛赫敕纳有急事。 “你忙你的,”顾承宴笑着拍拍他肩膀,“我正好去瞧瞧那水,我还不知道桦木林里有河呢。” 他是惯性思维,觉得赛赫敕纳就像是邀请他到家中做客、可家中又有突发情况的主人。 客随主便,他就当是出来散步。 哪料赛赫敕纳听了这话,竟略有些惊讶,他根本没想过漂亮媳妇会这么黏人。 他本来还想,是不是让奥塔它们陪着顾承宴在附近逛逛,巡视巡视他的领地呢…… 没想,顾承宴却不愿与他分开。 ——他好爱。 想到这,赛赫敕纳的脸更红,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漂亮老婆有点太任性。 现在还、还不是深冬呢…… 狼王和狼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怎、怎么就能想那档子事,他、他是不是故意考验他? 他兀自胡思乱想,顾承宴却被他审视的目光弄得莫名其妙,“怎么,我去不得?” 赛赫敕纳连连摇头:能!怎么不能! 顾承宴好笑,“那走?” 赛赫敕纳忙示意黑背头前带路,小狼和大白狼对视一眼,也跟到顾承宴身后。 黑狼带着他们穿过树丛,随着水声越来越大,顾承宴远远就看见了一条宽阔的大河—— 河水的源头大概在雪山上,但河谷落差极大、水势极汹涌,好几处都形成了小瀑布。 黑狼跑到一处河边,低吠两声示意赛赫敕纳过去。 顾承宴原本在欣赏这雪山悬河的奇景,瞥眼看见它们在看的东西后,却陡然蹙起眉—— 雪地里躺着许多灰黄色覆羽、肚皮雪白的雪鹀,全是闭着眼、张开翅膀、肚皮朝上的死状。 除了这种小型的雪山鸟,还有些其他小动物的尸体,大多是倒在河边。 赛赫敕纳捡起鸟的尸体仔细嗅了嗅,然后又靠近科里河,眯起眼观察: 河水清澈,未见浑浊,但动物大量死亡,且水里原本能看见的小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赛赫敕纳面色凝重,直觉问题出在上游。 他直起身,转头想吩咐奥塔带顾承宴先回去,这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但顾承宴却先一步开口,“它们这样的状况看着像误食了什么毒草,或是水中有毒。” 他捡着一根树枝轻轻戳了戳那死去的小鸟,“我们去上游看看?兴许能找出什么线索。” 这次,不仅是赛赫敕纳吃惊。 就连刚才鲜少看他的黑狼都瞪圆了眼,半晌后才嗷呜一声,突然伸出前爪趴了下来、脑袋深低。 ——那模样,倒很像是臣民在向天子行跪拜礼。 顾承宴:“……?” 赛赫敕纳笑,走过来牵住他的手,用温热的手掌好好暖住顾承宴略显冰凉的指尖: 他没看错。 这样有责任心,他的乌乌会是个好狼后! 第020章 圣山北坡是背阴面,顺着河流往上走了一段后,山势就陡然变陡,积雪也变深变厚。 即便穿了厚皮筒子,顾承宴走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一脚深一脚浅,足尖冰凉发麻、渐渐失去知觉。 他咬牙坚持着什么也没说,毕竟是他提出来要去上游看的,总不好半途而废。 再说—— 从前多得是比这更艰难的时刻,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撑过来,他也习惯了。 低头掩面轻咳两声,顾承宴抬头,却意外看见赛赫敕纳朝他伸出一只手。 少年人偏着脑袋、眉头紧蹙,一双蓝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见他没动,便直接上前将他抱到大白狼背上。 顾承宴眨眨眼,“……?” 赛赫敕纳一笑,半跪到地上给他掸去靴上湿雪。 “哎你……”顾承宴忍不住缩了缩腿,他不习惯被人这样伺候。 赛赫敕纳却抱紧了没让他动,甚至还不满地瞪他一眼,直到雪都扑干净才放手。 顾承宴耳根微热,悄悄吐了吐舌头。 赛赫敕纳站起身,拍拍大白狼的背,示意奥塔一定要平稳地驮好。 他倒没觉得顾承宴这样有何不妥,毕竟小时在雪山里他也是狼驮着走的。 有狼代步,他们的行动速度明显变快,一会儿就到达了河流源头——圣山上的一片湖泊区。 这里寒风凛冽、空气稀薄,隆|起的山脊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河谷中堆积的冰川正在缓慢流动。 顾承宴很远就看见冰川里有一大片艳丽的黄花,正随水汇入湖泊和沼泽。 这样高寒之地,按理来说并不适宜植物生长,也不该有这样颜色鲜艳的花。他拍拍大白狼示意它靠近,才发现那些都是黄蛇豹花。 此花形似杜鹃,但花叶植株整个含有剧毒,误食轻则呕吐腹泻、四肢麻木,重则抽搐昏厥、性命难保。 如此一想,河岸上那些死去的雪鹀,倒确实像是黄蛇豹花中毒—— 黄蛇豹花虽耐高寒,却喜潮湿黏土,多生长在林间湿润的沼泽边,或是有红土灰岩的山坡上。 顾承宴从大白狼背上跳下来,踩着赛赫敕纳的脚印来到河谷附近。 凑近一看,就知道这些黄蛇豹花根本是被故意搬来的——花根被刨断,因拖曳掉落的花叶还没来得及掩埋。 靠近河谷,顾承宴刚蹲下身检查,面前就突然投下一片阴影,意识到不对抬头,身后大白狼已跃起—— 它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头不知打哪儿扑出来的雪山狼喉咙,狼血四溅,甚至滴到顾承宴额头。 顾承宴神色一凛,手立刻摁在猎刀上,转头想示警,却发现他们身后的缓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雪山狼—— 雪山狼纯白的毛色成了它们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最好的伪装,以至它们靠这么近,他都没察觉。 黑狼背毛炸开,那头小的草原狼也不断低吠、恶狠狠瞪着对方。 大白狼将咬死的雪山狼甩到一边,不用赛赫敕纳吩咐,就主动挡到顾承宴身前。 这时,那群雪山狼中缓缓走出头和大白狼体型差不多的白狼,它断了前腿、气势却凶悍,一走出来,就对着赛赫敕纳呲牙。 ——是那头狼! 顾承宴认出来:是那头攻击过雪山别院的公狼。 公狼面目阴险,赛赫敕纳环顾周围一圈后,根本没理会它的挑衅,只矮身退到顾承宴这边。 他给了顾承宴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低头吩咐奥塔:先带狼后走。 顾承宴听不懂狼语,只知道大白狼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而那头小狼也担忧地看向赛赫敕纳。 公狼蓄谋已久,不惜设下连环计: 先用黄蛇豹花在水源里下毒、引得他们上山查看,然后早早埋伏在此地,就等着他们入局。 顾承宴知道狼记仇,但还是第一次见一头狼会这样处心积虑去复仇。 他皱皱眉,铮地一声抽出手中猎刀。 赛赫敕纳和黑狼情绪紧绷,骤然听见这声异响都回头看他,他却拿着猎刀转了个刀花: “敌众我寡,此地不宜久留,且战且退。” 他握住闪着煜煜银辉的猎刀,对赛赫敕纳扬扬眉,“圣山地形你们更熟,待会你带路——” 顾承宴一跃跳到大白狼的背上,然后俯下身来搂住它的脖子,“我们去那间小木屋。” ——若没记错,那屋里可有许多捕猎工具能用。 赛赫敕纳愣了愣,半晌后,竟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噗嗤乐出声: 天呢,老婆好可爱。 那头公狼也被他这突然一笑唬住,周围蓄势待发的狼群自然也不敢上前。 而赛赫敕纳一笑后,转头扫了黑背一眼,那头黑狼就十分有默契地佯攻扑向公狼。 公狼的腿被赛赫敕纳折断,它为了保命,干脆自己咬断了那截前腿。 如今黑狼突然攻击它的残肢,公狼下意识后退,可才退了一步,那头黑狼就猛然掉了头。 也就这么一瞬,顾承宴拍拍大白狼,同时赛赫敕纳长啸一声,两人三狼扭身就走—— 等那群雪山狼反应过来,大白狼已带着顾承宴蹿出去少说三丈远,而赛赫敕纳和黑狼两个则断后。 公狼恼羞成怒,嚎叫着带领他的新族群追。 而赛赫敕纳一边跑,一边告诉大白狼目的地、并吩咐小狼回去领地报信。 雪山狼的速度快,好几次顾承宴都听见身后咔嚓一声咬空,他尽量伏低身子贴紧大白狼,让那些奔跑过来想跳起来咬他的狼无从下手,至于追到两侧的,顾承宴自会用猎刀对付它们。 雪山狼在他这儿讨不到好,便转头想要合围赛赫敕纳以及那头黑狼,结果那两位身经百战、也不好对付。 就这么一路追赶,大白狼率先奔到木屋前,它对着顾承宴低呜两声,然后转身加入战斗。 顾承宴回头匆匆看了一眼,赛赫敕纳脸上溅着不知谁的血,黑狼身上湿漉漉的、像在雪里滚了一圈。 紧追而来的雪山狼少说十多头,他也顾不上细看,转身进屋后一把抓下窗户上挂着的毡布。 错步让开那些厚重的沉灰,顾承宴借着照进屋的亮光拿下墙上挂着的蓑衣和弓箭。 木屋废弃许久,蓑衣干燥、正好用来引火,他拿出身上火石,没一会儿就在火塘升起了火。 戎狄良弓用料扎实,制作一把少说要用上两年时间,其间经过数百道工序。 顾承宴拉开试了试,果然堪用。 他之前和凌煋在野外打了十年仗,如何占地利退敌、如何制作火|弩箭,这些他可不要太熟悉。 顾承宴撕了截衣摆下来,将那柔软的棉布撕碎成小条后,挨个捆到箭矢上。 整理好箭囊,他持弓起身,将箭尖上的布条点燃后,远远张弓瞄准那些扑向赛赫敕纳的雪山狼。 劲弓发出铮地一声,带着火光的箭簇嗖嗖从窗□□|出,奔在最前一头狼躲避不及、正中眉心,连惨呼都没发出一声,就倒在雪地中。 没有涂油脂,布条上的火很快熄灭,但群狼见同伴被一击毙命,多少露怯、嗷呜着不敢上前。 黑狼把握机会,与赛赫敕纳连手放倒了近前一匹大狼,赛赫敕纳勒它脖子、黑狼咬肚子。 顾承宴占地势,木屋在此刻成为了坚固的堡垒:他的箭例无虚发,让那些雪山狼根本无法上前。 见这情状,跟随公狼来的一些雪山狼生出了退意——再打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 打这仗又不是为了食物,输了也不过是复仇失败,它们不想再拼下去。 但公狼在赛赫敕纳这里已经连续吃了三回亏,好容易做成这个伏击局,它才不愿善罢甘休。 公狼竖起背毛,伏低了身子对着那些想要后退的雪山狼呲牙,嗷嗷恐吓着它们、不许它们退。 顾承宴耳尖一动,注意到狼群内发生了龃龉,打仗从来是攻心为上,他立刻调转箭头朝公狼射|去。 其实他剩下的箭也不多,能物尽其用、离间敌人才是上策。 嗖嗖几箭追着公狼,其他雪山狼躲了几次后,突然发现对方的目标只有公狼。 几头雪山狼俩俩对视,突然炸开背毛、对公狼狂吠—— 顾承宴嘴角一翘:这便是成了! 公狼没料到这群狼竟会临时倒戈,它双目充血,恶狠狠瞪着它们。 而那群雪山狼既已决定反叛,也不再畏惧,同样俯身低吼、纷纷亮出牙齿摆出攻击姿势。 与此同时,前往山下报信的小狼也终于带领赛赫敕纳的整个族群出现,庞大的数量让好几头雪山狼当即调头就跑。 战局万变,公狼瞬间腹背受敌。 这时候它还想逃,赛赫敕纳却不再给它机会了。 他仰头长啸、对狼群下令,那些来不及撤离的雪山狼很快被合围扑杀。 而赛赫敕纳也三两步上前与公狼斗在一起,他身手矫健灵活,没几下就勒住了公狼脖颈。 公狼挣扎着扭动、三脚乱踢,他却只冷笑着缓缓收紧手臂,从喉咙里发声凑近公狼耳朵: “我给过你机会的。” 公狼双目暴睁、舌头外吐,却还是不服输地嘶声低吠,嘴巴不断咔嚓着想咬他。 “嗯,什么?”赛赫敕纳轻松地避开,脸上表情却很愉悦,“你说我靠老婆?” 他手臂猛然一沉,肩膀带动着胸腹同时发力,一下就给那头公狼的脖子扭断—— 鲜血从公狼嘴中流出,赛赫敕纳却没放开它,反抱着尸体嘴角一扬,再次凑近它耳朵: “靠老婆怎么了?我老婆聪明漂亮又强悍,唉……好可惜哦,你竟然没有,可不要太羡慕我——” 第021章 公狼一死,剩下几头雪山狼也成不了气候,没多久就被赛赫敕纳的族群所灭。 雪地上躺满横七竖八的尸体,赛赫敕纳放下公狼,对这手下败将嗤之以鼻: 复仇,天经地义。 但像它这样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的,还真不多见:不仅咬死瞎眼的伴侣,还在雪山河谷中下毒。 赛赫敕纳瞅着它的尸体摇摇头:活该。 环顾周围,见黑背它们在清理战场,他便毫无负担地走向木屋,对迎出来的顾承宴露出个灿烂笑容—— “乌乌!” 顾承宴拿着弓,手臂因连发数箭而隐隐颤抖,见赛赫敕纳笑,他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 “都好了?” “嗯!”赛赫敕纳眼睛亮亮的。 那就好,顾承宴松了一口气,别因为雪山别院的事,给少年和狼群惹上麻烦。 瞧他神情,赛赫敕纳猜出他心思,摇摇头,“布……乌乌,不、不。” “嗯?” 赛赫敕纳想得起来的戎狄语不多,他挠挠头、突然上前一把给顾承宴抱起。 顾承宴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少年抱他却轻松得像是揣小猫,要不是他挣扎,赛赫敕纳甚至想他坐到臂弯上。 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顾承宴试了下就知道自己不是这浑身蛮劲的坏小子对手,干脆不费那个力气。 他无奈一笑,还伸手环住赛赫敕纳脖子,“……又想带我去哪儿?” 赛赫敕纳侧首笑笑,加快脚步给顾承宴带到了圣山遗泽、那个有温泉的山洞里—— 一直走到热气腾腾的泉水边,他才给人放下来,一抹脸上的雪,指着温泉冲顾承宴笑道: “水窝窝!” “水……噗,”顾承宴被这用词逗乐,“这是‘温汤’,什么水窝窝。” 赛赫敕纳却摇摇头,牵起顾承宴的手摇晃两下,引导他看穹顶上那个洞。 他和山上的雪山狼冲突也不是一两天,有些纯种雪山狼其实并不接纳草原狼在雪山附近活动。 像公狼那样的,甚至是不许草原狼上山觅食,就连发源自雪山的河水也不许它们饮用。 一旦发现,就要一整个族群出动驱逐,甚至要合围将那些草原狼扑杀。 他那天掉下来,就是因为和雪山狼群发生了冲突,而且说起来,对面的狼王和他也有些渊源。 赛赫敕纳用温泉水画了一些,也不知解释没解释清楚,总之——公狼这事,不怪顾承宴。 “……这样。” 实际上,顾承宴就看懂了他在画两群狼打架,一群里面有少年,另一群……意思是那头公狼? 他想了一会儿,决心还是不费神去猜。等小家伙学会说话、能跟他正常沟通,再细问好了。 今日发生不少事,顾承宴也累了,他倚到洞壁上打个呵欠,“天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噢。”赛赫敕纳乖乖应,转身去洞外叫奥塔,让它来驮顾承宴。 结果顾承宴才跟在后面迈了一步,就忍不住嘶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扶住洞壁。 赛赫敕纳吓了一跳,忙回身扶他,眼睛上上下下盯着他检查——刚才应该没有雪山狼伤到顾承宴才是。 怎么会受伤?哪里受了伤? 顾承宴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尴尬,摆摆手道:“没,只是不小心……” 偏他越这样含糊其辞,赛赫敕纳也就越担心。 围着顾承宴转两圈都没找到伤口后,他便忍不住上手扒拉顾承宴衣服。 “不是受伤……唉喂,你别——”顾承宴手忙脚乱,可他哪会是从小跟狼打架的赛赫敕纳对手。 才捏紧了领口,腰带就被他蛮横地抽走;转而抓住衣摆、外衫又整个被从肩头剥落…… 赛赫敕纳一身蛮力、动作又快,没一会儿就给顾承宴身上的衣衫里外除了个干净。 ——要不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焦急而忧虑,澄澈得像是静谧的海,顾承宴简直要以为这少年是…… “别找了……”他实在无力,只能虚靠着洞壁滑坐在那堆衣衫里,抬手挡住有些发烫的脸: “只是……磨到了,没事,歇两天就好。” “摸……磨、磨到?” 顾承宴别过头,无奈地指了指腿。戎狄汉子是三岁就在马背上跑过来的,他们汉人又不是。 即便他从小骑马、在外征战十余年,也……鲜少有这样不用马鞍子、马镫的时候。 刚才为着不被雪山狼攻击,顾承宴是一直紧紧夹着狼身,这么一番剧烈颠簸,自然腿|根磨破了皮。 赛赫敕纳垂首,终于看见藏在雪白肌肤下的两片深红——像被封在冰层下却突然绽放的紫红色杜鹃。 他抿抿嘴,两道眉锁在一起,蓝眼睛的色泽变得很深很深,像极北草原上的暗夜一样。 “没事,我回去涂点药就——呃唔!!” 顾承宴话还没说完,赛赫敕纳就突然俯下身,压着他双膝,凑过去认真舔他的伤。 这下给他刺激得腰眼酥痒、浑身绷紧,要不是及时咬住嘴唇——他就要在这崽子面前失态了。 狼互相舔伤口是能止血、消毒,但哪有人做这种事?!而且还在那样……尴尬的位置。 顾承宴只瞥了一眼,脖颈、肩膀和胸膛就开始大片大片泛红: 少年趴在他面前,卷曲的黑发垂落铺满了他的大腿,赛赫敕纳的脑袋一拱一拱,就像、简直就像…… 这场面,根本不堪细想。 顾承宴只能将后背紧紧贴到冰冷的洞壁上,然后阖眸、用手臂挡住脸,尽量逼自己去想些卜辞、卦象。 好容易喘上了那口气,确认自己出口的声音不会发颤,顾承宴才推了把赛赫敕纳的肩: “……好了。” 实在怕这狼崽子又发疯,他只能择这个模棱两可的词。 而赛赫敕纳爬起身后,毫无意外——他腿间的伤看上去更严重了: 红的地方变成紫红、原本青紫淤血的地方变成暗红,像被技艺不精的刮痧师傅搓出好些暗痕。 “……”顾承宴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跟这头狼崽子相处,还真是任重道远。 赛赫敕纳起身后也有些不解: 为何他照着阿克娘亲、奥塔它们的方法,乌乌却伤得更重? 明明他从前受伤,狼群里的其他成员都是这样帮他的,怎么……没效? 赛赫敕纳烦躁地原地绕了两圈,转头就想去外面给奥塔它们喊进来——或许是他一个人不成? 眼看少年气势汹汹又要走出山洞不知做什么,顾承宴真是怕了他,忙捉住他一截狐裘: “别折腾了……家里有药,你要真有那闲工夫——” 顾承宴蜷起双腿,无力地靠到洞壁上,“就陪我泡一会儿……” 反正来都来了,还被少年给他扒成这样,今日登山双腿受寒,这么晾着肉也有寒气侵体的风险。 顾承宴不想回去毒发,便干脆冲赛赫敕纳伸手,要他给自己抱到热泉里。 赛赫敕纳依言照做,却好奇地蹲到旁边,拼拼凑凑说出句:“热热汤,是、药?” 顾承宴:“……” 他看着少年那一本正经、求知若渴的脸,忍了很久,最终忍住了没有解释汤泉不是药泉。 ——小崽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真是经不起他一次次这么刺激的折腾了。 赛赫敕纳见他点头,脸上表情又严肃起来:原来这汤能治伤病,那以后他多带乌乌来。 顾承宴半闭着眼,隔着蒸腾雾气瞟了他一眼,在心中浅浅叹了口气,没一会儿就靠到池壁上睡着了。 至于他和衣服是如何回到的雪山别苑的,顾承宴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次日醒来,他又窝在了赛赫敕纳怀里。 对这状况,顾承宴只微微愣了愣神,很快就放松自己——算了,小狼崽热乎乎的,也挺暖。 两人又在炕上躺了一会儿,等顾承宴醒过盹儿,赛赫敕纳才牵着他到灶膛边,给他展示—— “我,咕噜噜壶,会!” 顾承宴眨眨眼,发现他是替他烧了热水,而灶膛里火拨得很旺,没用炭,用不少枯枝。 瞧着赛赫敕纳亮晶晶的眼,顾承宴好笑,抬手像哄小狗那样揉了揉他的脑袋。 “所以,这火也是你……?” 赛赫敕纳抓了把头发,然后指指那堆快被揉成破布的衣服,上面放着打火石。 ——原来如此。 顾承宴睨他一眼:还挺聪明。 等简单洗漱、换好衣裳后,赛赫敕纳又牵顾承宴到门口,指给他看院里一垛老高的枯枝。 昨天见顾承宴在收集这个,他就吩咐狼群去拾捡了些,反正它们素日也喜欢叼着树枝玩。 枯枝枯叶能生火,火还能变成流星、绑在弓箭上助他退敌,他的乌乌真的好厉害。 而顾承宴看着那座小山一样的木柴,眨眨眼露出个浅笑,“真好,谢了。” 见他满意,赛赫敕纳便又抓着他回屋,一边端出水碗要学说话,一边又比划给他——以后有事就交给狼群。 “也……行?”顾承宴想了想,有狼帮他捕猎弄食物、拾捡柴火,好像也不错。 于是,从这天起,赛赫敕纳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雪山别院里,每日跟着顾承宴同进同出。 晚上即便顾承宴替他铺好了床,他也会强硬地抱着枕头被子挤到炕上,几次以后,顾承宴也随了他。 如此,时光如梭、光阴荏苒。极北草原上的冬天很快过去,转眼又是春来—— 顾承宴正在奇怪为何开春后,少年总喜欢摸他肚子,这日夜里他们泡过温汤后,却意外救下个被雪山狼攻击的商人。 商人厚眉杏眼,身穿两边开衩的戎狄长袍,肩上围着短毛皮,看见赛赫敕纳,他突然眼眶一红、单膝跪下: “雅若遏讫,我终于又见到您!” “多年未见,您还是如此美丽!” 第022章 “美……丽?”赛赫敕纳眯起眼。 其实大部分戎狄语他都听得懂,跟顾承宴学,更多是学如何用词、如何精确表达。 这么一个多月学过来,他总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学新知识,而是在找回自己对于这门语言的记忆。 至少在被雪山狼群收养前,赛赫敕纳肯定,他是熟悉这种语言的——否则顾承宴说话他也听不懂。 戎狄语里有好几种关于“美丽”的表达,像顾承宴给他取的“赛赫”也有美丽、好看之意。 但眼前这人用是“仁尔玛”,这词常用来赞扬草原上的美女,用在人名里,就是指代:美丽的花。 若有狼敢凑上前,对他说,大王您漂亮得像朵花,赛赫敕纳肯定要动手揍它。 可…… 赛赫敕纳犹豫地看看顾承宴,这人在说他漂亮前,还说了一个词是“遏讫”。 这词,顾承宴还没教过他。 但赛赫敕纳记得,之前跟在顾承宴身边的另一个人,好像经常用这个词称呼他。 所以,这个是……乌乌的族人? 赛赫敕纳慎重,板起脸没开口,只等顾承宴发话。 站在他身后的顾承宴实际上是有点被商人的动作吓到,见他俩大眼瞪小眼,又忍不住好笑道: “叔,你看看清楚。” “嗯……啊?”商人揉揉泛红的眼睛,声音骤然拔高,“您……你、你是男的?!!” 赛赫敕纳:“……” 顾承宴忍不住,趴到他肩上笑出声。 “嗐——”那商人倒坦然,抹了把脸起身,重新道谢,“我是乌鲁吉,也速·乌鲁吉,东极冰线的马商,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东极冰线是草原最东边的一处地名,那里临近锦朝的东海,只是终年严寒、境内河川上常有浮冰。 因为生存环境恶劣,东极人多外出经商,中原往北的商路和北海航道,都是跟他们合作打通的。 至于他的姓氏也速,这是戎狄十二部中最擅长经商、冶铁,锻造兵刃的一部。 虽说他们的族人现在是分散在各地、居无定所,但也速先祖曾经就是在东极冰线附近、沿铁脉山而居。 顾承宴笑着摆摆手,让他不用客气。 乌鲁吉却摇摇头,“活命是深恩,二位就住在这山上吗?我下山联络上商队,就给你们送些马!” 他办事风风火火,语速飞快: “都是上等走马!花的白的黑的,毛色鲜亮、日行千里,对了,你们毡子大么?再给你们匹牡马。” 牡马不骟,多留雄壮好战、跑速极快的,由它配出来马驹,才有机会成为上等好马。 赛赫敕纳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顾承宴则是没来得及插进话。 “嗯?”乌鲁吉拍掉自己身上的雪,低头瞥了眼被赛赫敕纳弄死的那头雪山狼,“这狼你们还要不?” 顾承宴:“……” 赛赫敕纳皱着眉,半晌后先冲顾承宴伸出手——这是他们这一个多月以来形成的默契: 每回上山来泡过温汤,都是他背顾承宴下山。 顾承宴舔了下唇瓣没动,被热气熏蒸过的双颊有些微微泛红,平日这山上就他俩,但现在不还有旁人在。 赛赫敕纳见他眼神无意识往那商人身上飘,眉心顿时压得更低,上前一步直接隔在两人中间: “有话,下山再,说。” 乌鲁吉“啊?”了一声,抬头就看见那位长得很像雅若遏讫的少年打横抱起另外那男子。 男子轻轻挣了下、耳廓发红,却最后只是无奈笑,从少年肩上探出脑袋: “我们住在山脚的雪山别院。” “雪山别院?!”乌鲁吉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他加快脚步追上来,目光发直地看向顾承宴: “所以所以!您就是第五遏讫?那个汉人国师?” 顾承宴勾着赛赫敕纳肩膀,听见第五遏讫这称呼时也没那么排斥了,只似笑非笑回了句: “你知道?” “草原上谁不知道您呐!”乌鲁吉嗓门洪亮,“您名头可大,只可惜您来那日我在西域走商……” “所以——” 他话说一半,突然扭头看着赛赫敕纳恍然大悟,“您是第七特勤!也对,算算时间,您是该长这么大了。” 顾承宴:“……” 他突然有种在青霜山上过年,遇着个自说自话长辈的感觉——插不上话也接不上话。 而赛赫敕纳只觉得他吵闹,暗自叹了一口气后,深深看了顾承宴一眼: 他家乌乌什么都好,就是对臣子太过溺爱。 这样啰嗦聒噪的,要换是他,早扑过去收拾安静了,顾承宴却还能笑着与他说话。 哼。 赛赫敕纳不高兴地瞪乌鲁吉一眼,迈开长腿、健步如飞。 乌鲁吉半点没察觉到自己惹人嫌,他将那头死狼扛到肩上,盘算着能剥张上好的雪筒子。 回头正想再攀谈两句,却猛然发现小特勤已经带着汉人遏讫走出去少说十丈远。 看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乌鲁吉终于觉出几分不对劲:小特勤和这汉人遏讫……是不是有点太亲密? 一般牧人家里,儿子会这样抱着爹娘走……吗? 但转念一想,乌鲁吉又找出了合理的解释:听说那位汉人遏讫病得不轻,所以小特勤这是—— 孝顺! 对,一定是孝顺。 他动容地抚了抚胸口:不愧是雅若遏讫的儿子,就是这么人美心善! …… 乌鲁吉办事从不拖泥带水,说答谢就一定要谢到,从圣山下来后,一找到商队他就带着人、赶着马群匆匆来到雪山别院。 这日,赛赫敕纳本来要带着顾承宴去抓鱼的,他实在不懂乌乌为什么非要用根小竹竿蹲在河边发呆很久。 这种狩猎方式在他看来是既浪费时间又不能捕到足够多的猎物,但顾承宴高兴,每回钓起鱼,都会冲他笑得特别好。 赛赫敕纳知道科里河下游有一处河湾,那里有条小小的支流,春来冰雪消融,不少鱼会到那里产卵。 洄游的鱼群最密集,只需找块皮打湿泡到水下,等鱼儿游过去,就能捞到一大把。 他都想好了要怎么给顾承宴展示他的本事,结果一开门,就见外头杵着个乌鲁吉。 赛赫敕纳:“……” 乌鲁吉的身后,还有好大一群少说五十匹的马,以及四五个穿着和他一样长袍、毛领的年轻人。 乌鲁吉弓腰恭敬行礼,“特勤。” 赛赫敕纳皱皱眉,突然后退一步,呯地关上门。 顾承宴就站在他身后,被他这么猛然一退直接撞到了脑门,他揉揉额头,“……外面有人?” “没有。”赛赫敕纳一本正经。 虽然赛赫敕纳像一堵墙一样挡在门口,但顾承宴还是听见了马群咴咴的叫声。 他看了眼赛赫敕纳,忍笑戳戳他肩,“幼稚。” 赛赫敕纳却只是哼了一声,扭过头不说话。 顾承宴瞧着他,直觉赛赫敕纳越来越像掌门养的那条大白狗—— 说好了要陪小狗出去玩,就一定要出去,哪怕只是在山上逛逛。 不然小狗就会狂吠两声背过身,决定接下来两个时辰都不理你。 顾承宴好笑,走过去揉揉赛赫敕纳的柔软蓬松的长发,“钓鱼明天去。” 赛赫敕纳抿抿嘴,最后还是让了步: 谁让他是漂亮老婆的族人呢?他们当狼王的,自然要表现得大度。 乌鲁吉不知屋内的交锋,他高高兴兴送上五匹马,然后又简单介绍了他商队里的人: 五个马倌、三个商贩,还有个沉默寡言的勇士,是他的远房侄子。 其实顾承宴选择见他,倒不是图他的东西,而是难得见到商人、想跟他打听些消息。 草原广袤,但消息闭塞。部落间除非特别亲密,也不会频繁联络,大家都逐水草而居、没有定所。 因此,在草原上行动的商人就成了种可靠的消息来源,就像中原打听消息要上酒楼、茶馆一样。 乌鲁吉说他从前在王庭做生意得罪了某位亲贵,后来是雅若遏讫帮他求请,才侥幸免死。 “后来我辗转到中原,跟着他们的商队去了东海,直到最近几年才回来……” 说到这,乌鲁吉情绪有些低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遏讫会遭受那些事,她那样善良,待人又真诚,她……不该在王庭。” 雅若被放逐到极北的事,顾承宴没瞒他,包括最后她失踪在白毛风天。 白毛风是草原上的灾厄,失踪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基本上等同于被长生天带走。 乌鲁吉听完后沉默良久,替雅若向长生天祷告了一番,才主动换了个话题,告诉顾承宴—— 南方札兰台部和乞颜部的战争还在继续,老狼主亲自带了重兵前往讨伐,目前看着倒是占了上风。 “兴许很快会接您回去的。” 顾承宴耸耸肩,这些他前世就知道,他才不在乎戎狄老狼主如何,他关心雪山别院的米面油粮: “那其他商人呢?或者说,极北会有商人来么?” 别的食物都还好说,但顾承宴看着盐缸快见底,如果没商人来极北,他就要想办法出去找牧民换。 乌鲁吉想了想,“每年三月,在科布多湖会有大市集,附近的牧民都会去买卖东西。” 科布多湖在雪山小院西北边,骑马过去大概要两天时间,算算日子,从现在进三月也就四五天。 顾承宴点点头、谢过乌鲁吉,将人送走后,才转身去找赛赫敕纳。 小狼崽一开始还守在屋里,可乌鲁吉说话又快又急,他听不懂不说,那人还经常看着他要哭。 赛赫敕纳看着烦,最后实在忍不住,还是起身到门外去,他劈了柴、喂了马,甚至还压了两桶水。 ——这些都是这个月来顾承宴教给他的。 那口压水井还真是厉害,赛赫敕纳第一次看都以为是长生天的神迹。 可等啊等,他的漂亮乌乌就是不出来,赛赫敕纳叹了一口气,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只能放松自己躺到草地上。 开春以后万物复苏,即便是极北这样的苦寒之地,冻结的土壤上也渐渐覆盖有绿意。 他愤愤咬了朵蒲公英在嘴里,然后用力嚼着草根,把它当成那个没一点儿眼力见的臭臣民! 这都春天了!他的漂亮老婆该养小狼崽了,每天要吃好、喝好、睡好,哪能处理什么族群的事。 他又嚼吧两下草根,闭上眼睛后,心里更烦躁—— 不就是戎狄语,他学就是了,还有乌乌的家乡话,哼,到时候他也要学会! 以后所有族群的事他来管,漂亮老婆每天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 他这正想着,嘴里的蒲公英却被人抽走。 赛赫敕纳睁开眼,正好对上顾承宴一双巧笑的眼睛,“傻气,蒲公英哪能这么玩?” 顾承宴轻轻吹了口气,蒲公英上蓬松的白色小伞就撑开来飘向了远方,浅白轻盈,很像林中的光点。 赛赫敕纳眼睛一亮,微微撑坐起来一点。 下一瞬,顾承宴变戏法般,指尖灵活翻动两下,就给小崽子编了个草蚱蜢。 他笑着用那蚱蜢在赛赫敕纳高挺的鼻尖上点了点,“别躺这儿长蘑菇了,带你出去玩,走不走?” 23.第023章 《草原狼主的二嫁国师》全本免费阅读 科布多湖比顾承宴想象的要大得多—— 骑马翻过那曲山,迎着微风青草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湛蓝湖面。 湖边碧草密织成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绒毯,初绽的各色花朵就是点缀在草毯上的绚烂纹饰。 除了浅蓝色那种顾承宴认得出是白头翁,其他大多是些草原上独有的花,紫萼黄蕊、色彩缤纷。 远处连绵的雪山藏在水天相接的重云下,近前山脚下则是数千顶挂满彩旗经幡的毡帐。 毡帐沿着山脉面相湖岸,飘扬招展的各色旗帜下,还有数不清的厢车,以及成群的牛羊马。 腰间挎着筐、背上背着篓的商贩、姑娘们穿梭其间,还有不少汉子牵着自家牡马在高声唱卖。 即便隔着小半座山,那热闹喧嚣的人声还是清晰地传递到他们耳中—— 顾承宴喜欢这样的市井百态、人间烟火,比起装饰华丽却冷清的星云馆,他其实更喜欢热闹的小巷。 赛赫敕纳不懂,皱眉找了一圈后,也不知道乌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笑这么好看。 他想了想,低头—— 将他们所在这个山头上最漂亮的一枝柳兰花折下来,递到顾承宴手中。 柳兰是草原上的仁尔玛、是最美丽的花,甚至北边的几个部落还将它奉为神花、专供祭祀。 赛赫敕纳才不在乎什么神花不神花,他只是觉得这世间所有好的东西都应该堆到老婆面前。 乌乌是最好的老婆,就该当得起这一切。 顾承宴好笑,接过花从大白马身上跳下来,然后将手里的一把缰绳反手递给赛赫敕纳: “那这些你牵。” 赛赫敕纳点头,一边接过缰绳,一边用另一只手牵住顾承宴。 他牵就他牵,但也要牵着乌乌。 顾承宴低头看了眼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又觉得这小崽子像他青霜山上几个小师弟—— 从前父亲还在时,每年春节,他都像个孩子王,要带着那一串小萝卜头下山去办年货。 顺便帮村里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打扫屋子,写春联、贴门神,也带孩子们看看灯火、买些零食。 小家伙们爱玩外热闹,但也怕丢。所以大多会紧紧拽住他袖摆,离他最近的两个则会抓住他的手,死死握着、一路上都不松开。 顾承宴看着赛赫敕纳,笑了笑由他牵着并肩走下山,往大市集里去。 看得出来,大市集已经开在这儿几日了,除了那些直接铺在草地上卖的刀具、磨刀石、皮筒子的,还有许多临时搭建的马厩、羊圈,以及供人租住的毡帐。 乌鲁吉送他们这五匹马,顾承宴想了想还是没留,虽说戎狄牧马都是放养、不必精心饲喂管理,但他精力有限,照顾不过来这么多的数量。 春夏两季还还说,到了秋天、冬天,他可不想成日都外出割草,每日都围着马儿转。 再者,他已经有枣红马和大白马了,能拉车也能跑,实在没那么多需要用马的地方。 这五匹马毛色漂亮、身材匀称,是很好出手的商品,带到大市集上,能换些更有用的东西。 因此,他们一走进市集,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不止是看那五匹品相极好的马,也看他们俩: 顾承宴今日穿的是一套靛青色、领口嵌了流沙金丝的长袍,里面衬的是白色暗绣浅竹纹的底衣。 他躲懒没簪冠,只跟着草原习俗编了侧发,然后用抹额一压,剩下的长发就那么随意散着。 而赛赫敕纳身量高、身材好,黑色的长卷发加上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就这么一小段距离,好些姑娘都看着赛赫敕纳眼睛发亮,胆子大的,还往他怀里丢花。 赛赫敕纳却板着脸,看都不看那些明艳的姑娘一眼,只牵紧他的手、黏他满掌湿热的汗。 顾承宴摇摇头,拉着他先去找盐商。 草原上的盐大多是崖盐,成于土崖之间、色如红土,有时候也被中原人叫做“桃花盐”。 远远看见他们走来,盐商就热情地打开面前几口陶土缸,将里面的盐块亮给他们看。 崖盐块深红色,质感像白矾,大的少说十来斤,小的则是鹅卵石一般。 “二位买盐?我这儿都是新从凤氐山上挖来的,大块的够用上两三年,小的也保管够半年!” 凤氐山靠近是西北草原上一座著名的盐山,顾驰在边关抗敌时都曾经去过,顾承宴从小就知道。 商人拿出柄刮刀,捡出小盐块放手上,“尝尝?” 顾承宴两只手都被占着,本想松开赛赫敕纳,结果才挣一下,就被这小子瞪了,虎口还被掐。 他叹了口气,只能折断了那柳兰花长韧的花茎,将那花枝顺势别到赛赫敕纳鬓边。 这一下,给赛赫敕纳弄愣了。 顾承宴却看着簪花的少年闷笑一声,转头去沾了盐尝、与老板讨价还价。 ——有些盐商粗心,收盐时不管品质,好坏苦淡都不大相同,顾承宴小时候就上过这种当: 他下山买盐,结果带回来的却是祭祀用的苦盐,平白被师叔伯们嘲笑不说,还被罚吃了一晚上苦饭。 顾承宴吐吐舌头,坚持每块都尝,最后和老板谈妥,用一匹纯棕色的走马换了两大罐盐。 除了盐,顾承宴还有些吃穿度用的东西想换,不过那些都是小东西,犯不上用一整匹马。 所以顾承宴请盐商帮忙给两个大陶罐搬上车固定好后,就转头在市集上寻找能够卖马的地方。 把剩下的马换成珍珠和金币,才好拿着去买他想要的箭矢、碗碟、针线和布料。 他正转着脑袋四处张望,赛赫敕纳却变戏法般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朵淡蓝色的白头翁。 同样学他、动作飞快地将那朵小蓝花别到他耳朵上,然后还对他狡黠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顾承宴:“……” 他摇摇头,果然是个小鬼。 之后,他们给剩下的四匹马换成一袋金币,然后又在马场老板的强烈推荐下,租下顶毡帐。 科布多湖畔的大市集要举办十来天,不仅白天来往商人会换,晚上还有篝火会: 年轻男女弹琴唱歌,勇士们摔 24.第024章 《草原狼主的二嫁国师》全本免费阅读 顾承宴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怔忡。 而赛赫敕纳见他面色有异,也忍不住追问道: “是不能说的吗?” 顾承宴摇摇头,倒不是不能,而是有点难说。 这要他怎么讲,直言遏讫这词指的是狼主的妻子?还是直接告诉赛赫敕纳,自己嫁给了他老爹? ……啧。 又或者,现在胡编一个? 顾承宴睨着赛赫敕纳,在心里否定了这想法: 小崽子只是语言能力欠佳,又不是痴傻。相反,他还有些超乎常人的敏锐。 这么当着他的面编瞎话…… 顾承宴无意识吞咽了唾沫一下。 偏赛赫敕纳每回跟他说话都是认真看着他,犹豫这么久,顾承宴明显感到赛赫敕纳眼里的疑色加重。 无奈,顾承宴只能牵紧他的手继续往篝火边走,“此事说来话长,先找地方坐,我再慢慢给你讲。” 赛赫敕纳明显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不过…… 他侧首仔细端详顾承宴片刻,又晃晃他的手道:“要是乌乌为难,不讲也行,我没那么想知道的。” 哦,顾承宴哼笑一声:小崽子,怎么还懂以退为进这一招? 偏他看着赛赫敕纳好看的脸,还就吃这一招。 顾承宴揉揉小家伙脑袋,“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得了,别摆这副小媳妇样儿,过去我从头与你说。” 反正他打定主意要在草原度过余生,那就还要和赛赫敕纳相处很长时间。 这孩子除了有时爱发疯、喜欢咬他舔他,总体来说人不错,那些怪脾气也不过是在狼群生活的经历所致。 既是狼主的儿子、草原上的特勤,那将来老狼主死了,他或许还会有自己一番作为。 顾承宴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在这最后的岁月里,他想尽可能多教赛赫敕纳些人的生存之道。 ——也算是不负他们这场相遇和陪伴。 至于中原那些事,顾承宴觉得没必要念着。 他的寿数有限,与其用来想凌煋和那些阴险小人,倒不如用心去记住科布多湖的蓝、雪山的纯白。 以及赛赫敕纳,还有此间一众可爱的生灵。 想到小狼,顾承宴不禁加快脚步,“对了,待会儿看看这里的烤肉能不能买了带走,我们给它们带。” 赛赫敕纳撇撇嘴:看吧,他就知道。 老婆啥都好,就是对臣子太过关心, 它们出来开疆拓土、觅食狩猎,还没正经吃上一口呢,顾承宴就要想着分食给别人。 “那也要,你先吃过才行。”他小声嘟囔。 “好好好,”顾承宴笑着哄,“知道啦。” 两人手牵手往回走,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山,大市集那边却似乎已然点上了篝火,远远看着火红一片。 “这么大的烟……”顾承宴感慨了一句,忽然意识到不对:烟?普通篝火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烟。 他与赛赫敕纳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情况有异。 相处这么一段时间他们也有默契,立刻加快脚步往毡帐那边赶,结果才走了一段,大市集方向就传来一阵嘈杂:骏马嘶鸣、小孩哭闹还伴有女人尖叫。 “抓贼!快抓贼!”几个商人高喊着追出来,阿门身后还有持火把,拿着弓箭、弯刀的勇士。 跑在最前面的是个通身裹着深蓝色毡袍、脸上抹了黑泥,看不大清长相的少年。 瞧着大概有十六七岁,个头不算高,身手矫健、跑得飞快,背上挎着个鼓囊囊的大包。 看这阵仗乱,赛赫敕纳担心顾承宴受伤,于是挪步上前,挡在了他前面。 那少年东躲西藏,为了逃命,突然看见他们拴在帐后的大白马,便二话不说斩断缰绳跳上去。 赛赫敕纳一下就变了脸—— 顾承宴有多喜欢那匹白马他知道,要不是看它救了顾承宴好几次,他可真想给它吃了: 乌乌都没那么亲切地摸着他脑袋,喂他吃东西呢! “阿白——!”顾承宴急了。 听听!赛赫敕纳鼓起腮帮:叫这么亲切,还给取好听的小名。 他叹了一声,转身抱顾承宴一下,主动松开手,拍拍顾承宴肩膀:“乌乌乖乖等。” 顾承宴还没反应过来,赛赫敕纳就随便择了匹打马追去。 “诶?” 顾承宴忙将剩下的一袋金币都丢给那匹马的主人,匆匆解释后骑枣红马跟上去。 穷寇莫追,小狼崽冲动,情况都不查明就这样出去,若对方是团伙作案,外面还有人接应呢? ——岂不是自投罗网,以寡敌众? 顾承宴这匹枣红马是用来拉车的,跑速比不上那两匹跑马,追上去需要些时间。 不过好在他行军缉敌经验丰富,很快就顺着马蹄印找到了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人: 偷东西的少年已被赛赫敕纳摁着打,但他并不甘休,利用身边一切能用的东西,抓起一把泥就往赛赫敕纳眼睛上抹。 顾承宴怕赛赫敕纳吃亏,便弯弓搭箭瞄准那小贼:“住手!” 见小贼还想偷袭,顾承宴只好一箭出手,控制角度擦过他颈侧,算是警告。 感到脖子被划出一道口子,那小贼终于停下,他愤愤不平,憋了半天嚷嚷出一句: “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我不服!” 顾承宴哼笑一声,“盗马贼可杀,这是草原规矩,没什么服不服。” 赛赫敕纳眼中寒芒一闪,伸手就要掐断他脖子。 “我不是要偷马!”少年大叫起来,“你、你们不追出来,我脱身后,就会给马放走,不信你们去查!” 闻言,顾承宴低头看了看地上因打斗而散落的东西,大多是吃的,还有少量药材。 算不上值钱,但算是生活必须。 “我真不是盗马贼!”少年转转眼珠,软声解释道:“我是为了给我娘治病!我爹死得早,娘又病得重,弟弟还在家里饿着呢……” 顾承宴没说话,看着他若有所思。 “你的马不就在这儿,让你的黑骨头放了我吧?”少年讨好一笑,“我又没偷你们东西。” 顾承宴听见“黑骨头”这词,眼中精光陡现:他终于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 少年身上穿的毡袍虽然破旧,但他脚上一双靴子却是用上好的头层小牛皮做的。 说家里穷、有人生病,但地上的药材分明是随便拿的——治什么病的都有、内服外敷混杂。 他刚才只是有所怀疑,但听见“黑骨头”三字,便笃定了。 顾承宴勾勾嘴角,“那你又是哪个部落的白骨头?” 少年眨眨眼,似乎没想过他会这么反问,憋了一会儿才说,“我普通百姓啊,不是白骨头……” 赛赫敕纳看看他们,忍不住插进来问,“什么是黑骨头?” 顾承宴:“……” 黑骨头是蔑称,小傻蛋。 他睨了赛赫敕纳一眼,意思是叫他别添乱。 结果赛赫敕纳却十分执拗,“那……白骨头呢?” “白骨头自然是高尚的贵族,你这蠢货。”这次,是少年忍不住开口接了话。 赛赫敕纳面色不善地瞪他,顾承宴也冷下脸,“那么你呢,‘高尚的’小少爷?你家‘上三部 25.第025章 《草原狼主的二嫁国师》全本免费阅读 大约是在科布多湖那晚受了刺激,而且刺激得还不小,顾承宴总觉得赛赫敕纳回来后就染上些无法言说的坏毛病: 晚上抱着他总喜欢做些多余的动作,不让碰还哼哼唧唧的。 说半句重话,他就扁下嘴,摆出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眼尾泛红、泫然欲泣。 顾承宴看着他水汪汪的蓝眼睛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由得他搓扁捏圆。 于是最近每日晨起,顾承宴都会被他奇怪的行为震撼一次: 草原上孩子,还真是不要吃得太好。 算算年纪,赛赫敕纳今年应该是十六七,这倒是个龙精虎猛的年纪。若在中原皇室,有些赶得勤的皇子,只怕这岁数孩子都抱俩了。 顾承宴瞅着赛赫敕纳实在可怜: 小小年纪丧母,幼年颠沛流离,后来又跟着狼群长大,也难怪会对这些人事一点不知。 狼这种动物并不重欲,每年也就在深雪隆冬里交|配、来年春日下崽,其他时间不发|情也不爬跨。 为保族群优势,只有狼王拥有交|配权,狼群的其他成员则会共同照顾抚育幼崽。 学这么几个月说话,赛赫敕纳早给顾承宴讲过,说他是七八岁时跟娘亲外出遇上白毛风天。 疾风和漫天骤雪将他们分散,赛赫敕纳一个人走在茫茫白雪里又累又饿、又冷又困,最后昏迷在雪山上。 再醒来,他就已经被一头巨大的雪山母狼叼回窝里,而娘亲也彻底消失在雪中。 母狼名叫伊洛,是雪山上一个较大族群的狼后。 它的狼王也是头雪山狼,只是赛赫敕纳从未见过,后来才知道—— 在捡到他之前,伊洛曾怀有身孕,但却被受刺激发狂的棕熊追杀,狼王为了保护妻子、被熊重伤。 回到领地后,伊洛没能保住孩子,狼王也伤重不治,所以伤心的伊洛才会在雪天捡回他来当自己的孩子养着。 “几年后我长大了,也找到那头棕熊替伊洛娘亲报了仇,还用老先生教我的法子、剥下它一整张皮。” “棕熊……皮?”顾承宴下意识看向身上披着的袄子,不会就是…… “嗯。”赛赫敕纳肯定地点点头。 那也难怪—— 顾承宴这下明白了,赛赫敕纳从小跟在丧夫的狼后身边,自然没见过那动作。 他也不是真狼,不像它们有原始的动物本能,即便没见过、没人教,也会爬跨和发|情。 但是,唉…… 顾承宴忍不住扶额,这种事,难道要他教吗? 虽然说小时候他爹也教过他,但一来他那时年纪小、不过十岁上下;二来他爹一本正经,是给他喊到窗明几净的掌门书斋内教的: 周围挂有青霜山历代仙师的画像和道门三圣,左右两边是书架,上面摆满各类道门经典和圣人之言。 顾驰与他隔张书案坐,中间依次放着三本书: 《洞玄子》、《房|中补益》和《玉|房诀》。 想到那个场面,顾承宴就头痛,与其说是在教他脸红心跳的事,倒不如说是在给他上课。 顾驰在说正事时极严,顾承宴当时光记着背那些复杂的歌诀,哪还有什么旖旎心思。 难道……现在他要对着赛赫敕纳重复一遍? 可这里,也没那些书啊…… 再说民间成婚,嫁妆里多少会有压箱底的春|戏图、避火图什么的,以便面皮薄、家里无人教的夫妻学用。 直接讲的话…… 顾承宴啪地拍脑门,会不会显得他太猛浪?什么虎狼之词都四平八稳地往外讲。 而且他从没办过这事儿,心里多少打鼓。 而赛赫敕纳这几日也十分懊悔,是他太过骄傲自负自以为是,在求偶、交|配这些事情上没有仔细求证,这才导致他们错失良机。 唉,都是他的错。 至于顾承宴,赛赫敕纳舍不得怪他,这种事,乌乌当然会害羞。 再说,狼王应该主动,哪有狼后向狼王求欢的? 赛赫敕纳又叹了一声,紧紧胳膊抱紧顾承宴,是他浪费了第一年,没让乌乌怀上宝宝。 不过好在他年轻,等今年冬天也是一样的。 而且顾承宴的腰好细,还没他一截小臂长,也应该再养养。胸膛也薄薄的,是不是有了崽崽才会鼓|胀? 赛赫敕纳不懂,或许他该回族里问问几头老狼。 这一年没崽子就没有吧,他和乌乌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就是—— 好难啊…… 赛赫敕纳用脑袋拱拱顾承宴肩窝,他深深叹了口气:以前的狼王都是怎么忍住的? 漂亮老婆在怀,它们到底是怎么忍住什么也不做的? 难道,这也是作为狼王的一种考验? 以前赛赫敕纳总觉得自己可厉害,一定能忍住。但在科布多湖畔见识过后,他就一直会回想起那个场面。 白天出神的时候想,夜里做梦的时候也想,有时候甚至会把树林里那两人换成他和顾承宴。 越想,身上就越烧得慌,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要往顾承宴身上灌,想咬脖子、想舔遍他全身。 这简直就跟那些没日没夜发|情的猫一样,赛赫敕纳一骨碌翻身坐起,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一定是他还不够忙,所以才会想东想西,他就应该出去再抓头羚羊! 说办就办,赛赫敕纳又俯身拱了拱顾承宴,“乌乌睡好好,我去去就回。” 顾承宴想问他去哪,赛赫敕纳却像火烧屁股一样飞快地蹿出了门。 顾承宴:“……?” 接下来几日,看着院里越来越多的猎物,以及堆得跟小山似的柴火,他才终于知道这小崽子去哪了。 在赛赫敕纳还准备去割马草、捞鱼时,顾承宴终于忍不住拦下他—— “你是准备给粮仓塞爆,然后……”他戏谑地屈指敲敲粮仓,“再用紫花苜宿给我俩埋了么?” 赛赫敕纳吞了口唾沫,环顾小院一圈也觉得,好像……是有一点过。 他红着脸挠挠头,小心翼翼给草筐、鱼篓放到墙角,然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向顾承宴背后的雪山。 然后次日,赛赫敕纳回来就带着满身的伤。 “……?!”顾承宴吓了一跳,一边过来帮他检查伤口,一边又去找药粉,“怎么伤成这样?!” 赛赫敕纳后背上添了许多爪痕,小腿和手臂外侧有许多细碎的擦伤,脸颊还青了一块儿。 “干什么去了你?” 赛赫敕纳嘿嘿一乐,“我和棕熊打了一架,还弄死两头雪山狼。嗯对,明天我再去揍秃鹫一顿!” ……秃鹫? “我想过了,我要做个合格的狼王,”赛赫敕纳低头舔舔自己手背上的伤,“扩大领地、山中称王。” 顾承宴:“……” 这孩子吃错药了? 赛赫敕纳只敢偷偷盯着顾承宴看一小会儿,然后很快移开视线—— 倒不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而是怕看着看着又逼出一股邪火,那今天他这身伤就白受了。 顾承宴并不知道他这些心思,只是担心他的伤。 上好药后,看着才换回来没多久就快见底的小药瓶,他一时想起他们初遇那回: 掉入温汤里的赛赫敕纳也是裹走了他大半的绷带。 于是顾承宴伸手,微凉指尖在赛赫敕纳结实而饱满的胸膛上点了点,半开玩笑道: “……总是浪费我药。” 赛赫敕纳一愣,继而耷拉下脑袋唔了一声,他也知道乌乌这些棕色、白色的粉粉很珍贵。 但—— 再不给自己找点事做的话,他就要炸了。 不能狩猎,也不能打架,赛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