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莲逃命日常》 1. 第一章 这条路太难走 [] 天地间晦暗不明,隐隐有紫色的雷光从雾气后渗透出来。 “轰隆——” 雷声轰鸣,浓雾散去。 洛留影低头看向刺入心口的利刃,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指尖凝起仅剩的灵力,向手中的九杀剑传达了最后一个命令。 九杀剑破空而走,在天空划下一条金光。 而他,昏迷、坠落、消失,沉入波涛汹涌的若海。 ——往日重现。 回影珠投射出的光芒渐渐暗淡,洛疏竹望着那个方向,呆愣了好一会,才堪堪收回目光。 三万六千次一百一十一次。 她已经看了这么多次回影珠,却仍旧没有收获。 “叩叩——”敲门声忽然响起。 她未曾开口,那门便已经闪开一条缝,从外探进来小半个脑袋,来人带着俏皮的微笑望进门内,“疏竹姐,你果然在这里。我能进来么?” “当然。” 虞春芜闪身入内,她向前几步,眸子骤然亮起,“疏竹姐,你穿这嫁衣可真好看,哎不对不对。”她慌忙摆了摆手,又补了一句:“你平时也好看,只可惜……”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在嘟囔:“便宜了那个穆朝旭。” 洛疏竹低笑了一下,装作未曾听见的样子,伸手捏了捏虞春芜的脸颊。她此刻一身黛色长服,衣领和袖口上深深浅浅绣了一片片银竹,繁复而尊贵。 “啊对了,差点忘了我是来干什么的。”虞春芜将一个玉盒放在桌面,抬了抬下巴,“你要的,新婚贺礼。” 玉盒打开,两颗灵丹静置其中,一颗明黄,一颗朱红。 虞春芜迫不及待地解释:“我在阿爹的书房翻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我祖祖祖爷爷留下的丹方。一炉两颗,以血为引,同生共死。” 当年虞家的那位家主,为表达对夫人的拳拳真情,历时多年,研制了这样一种特殊的灵药。 洛疏竹握着盒子的手微微用力,出于谨慎,她又问了一遍:“意思是说,我把血滴在灵丹,若有人服下,就和我……同生共死了么?” “正是。明黄为药,朱红为解。一颗结缘,一颗破缘。”虞春芜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骄傲,“如此精妙的丹药,放眼天圣和天灵两族,除了我虞家,还有谁能制出?” 洛疏竹轻轻扣上盒盖,将玉盒放置妥当,沉声开口:“春芜,我知道这两颗灵药珍贵,真的……万分感谢。” 她还要多言,而外边的催促已起:“姑娘,时辰差不多了,该起身了。” 虞春芜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我也先走了,咱们大殿上再见。”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清甜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不管怎样,疏竹姐,祝你与夫君同心同德,琴瑟和鸣。” 洛疏竹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回答: 这一次,恐怕,要辜负你的祝福了。 * 临近日暮,远方的云彩被霞光染成了许多绚丽的颜色,风一吹,便再天空中翻滚,流动。大殿门前的灵池倒影这一切,也倒映出男子修长的身影。 洛疏竹起身出门。 凌远陌负手而立,眉头紧锁,看到她出来,才微微放缓了神色。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侧,压低声音道:“都安置好了。” “那便好,走吧。” 洛疏竹走在前面,长长的衣摆在她身后散开,凌远陌亦步亦趋地跟着,低头看她裙摆上若隐若现的暗纹。 “疏竹,非要如此吗?”他忽然问:“这条路太难走了。在我们走出这里之前,你要是想改变主意,还能回头。” 四下里寂静无声,仿若这一方天地也在等待她的回答。 “是很难走,但这是我唯一的路了。”她回过头,眼睛里没有退缩和犹豫,“三百年了,距离哥哥坠入若海,已经过了三百年。” “哥哥的星灯未灭,所以他一定还活着。”她说着,又想到了什么,语调骤然低了下来。 一年之前,洛留影的星灯骤然暗淡,竟然隐隐有熄灭之势。 这绝非一个好兆头。 所以,无论如何,也该走到下一步了。 “还有一事,今日洛家所有人,都不许前去观礼。” 凌远陌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反反复复几次,最后也只答了一字:“好。” 凌远陌自年少起,便追随在洛留影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生死之交。几千年过去,他也算是摸清了这洛家兄妹的性子。这两位,生了副清雅温顺的好皮囊,性子却一个比一个要强。 曾经无人能够左右洛留影的想法,今日,他也没有本事动摇洛疏竹的念头。 他抱拳微微躬身,朝前方一礼,“留影不在,你就洛家之主。家主的吩咐,我自当全力执行。” “那么,远陌哥,洛家便先交给你了。” “请、放心。” 穿过长廊,一路向前。两人从长阶而下,巨大的灵辇已经停在至前方。那灵辇华贵非常,远远望去,不似车辇,倒像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屋舍。 随车的侍从见到他们下来,纷纷低头,不再言语。只为首的一位,小心翼翼地绕开正中央金光凛冽的长剑,朝洛疏竹迎来。 那长剑便是九杀剑。 九杀剑是这世间第一剑。 相传创世神开辟天地,在归于混沌之前,留下两件神器。一为九杀剑,斩尽天下邪祟;一为流光珠,聚灵气以修复万物。 流光珠已然丢失,而九杀剑就在眼前。 三百年前,洛留影坠海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让九杀剑带着洛家家主令,立于此处。 得家主令者,可号令洛家。 令牌挂在剑柄上,那垂下的青色穗子在风中一晃一晃的,像是邀请般摇曳。可三百年过去,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穿过九杀剑灼热的金光,取下那块令牌。 洛疏竹也未曾试过。 因为洛留影曾经叮嘱过,不论何种情况,她都不可以独自靠近九杀剑。虽不知到底为何,但洛疏竹却一直遵守。 “洛姑娘,请上车。” 思绪回笼,洛疏竹点头,踏上灵辇。 * 灵辇稳稳停住,洛疏竹还未曾起身,一只手便伸入车中。她抬眼看向来人,亦是一身黛色婚服,衬得他周身贵气。他唇角勾出些笑来,柔声道:“疏竹,你来了。” 她未曾有什么反应。穆朝旭又晃了下抬在半空手掌,似乎在催促。 洛疏竹依旧未动。 他等了等,见坐着的洛疏竹未有其他动作,浅笑不由得僵硬起来。半晌,穆朝旭似乎是耐心耗尽,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把洛疏竹从车拽了出来。 如此举动,倒显得二人十分亲昵。 < 2. 第二章 我信我心中的真相 [] 吴知景有些尴尬。 他才刚刚升任,便受到东乾帝的命令,统领一队天兵守在擎天殿前,解决所有突发事件。 但这并不包括,处理二殿下与他未来天妃的感情问题。 大殿之前本不得嘈杂。但此时此刻,一旁的二人声音清晰,字字句句夹枪带棒,想要听不见都难。 吴知景低下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担忧,他手指繁复摩挲剑柄的花纹,最后在僵滞的气氛中,硬着头皮开了口:“……二殿下。” 并非是他多管闲事。只是因为此时此刻,殿内丝竹声隐隐传出,恐怕几息之后,仪式正式开始,殿门便会开启。 他此刻若是不出声,任由这二位祖宗继续“吵”下去,怕是不妙。 穆朝旭生出些被烦扰的阴鸷,他问:“何事?” 吴知景把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穆朝旭就认不出他了。他回答道:“二殿下,门快开了。” 伴随着他小声的一句话,忽然间一道绵长的声音传向四面八方: “启——” 擎天殿九门俱开,沉重的玉门在眼前缓缓开启,洛疏竹感觉到有那么一丝光亮,从开启的缝隙中透出来,照到她身上。 “入殿——” 她得以窥见殿内光景。 两人缓和了神色,像未曾争吵过一半,相携入殿。 他们一步步入内,略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都在看他们,在那些眼神里,有羡慕、有嫉妒、有惊叹,也有事不关己的随意。 东乾帝穆时邈坐于中央高位之上,在他的下首,有三个席位。那左右两边各坐了人,唯有中央的那个空着。 那里本该坐着洛留影。 而今日,姑且不论洛留影,洛家一人未到。 穆朝旭在中央站定,躬下身子,朝穆时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大礼,朗声开口:“父皇,儿臣来了。” 礼乐声戛然而止。 穆时邈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站得笔直的洛疏竹身上转了一圈,才收起威压,缓缓望向保持行礼姿势的穆朝旭。 穆时邈此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正所谓“君心难测”,他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出声。好半晌,寂静的殿中终于响起他的回答:“旭儿,成婚之后,也该沉稳些了。” “儿臣定然,谨遵教诲。” 穆时邈不再多言,朝礼官点头,示意开始。 礼官深吸一口气,蓄足力气,拉长嗓音朝着众人唱道:“第一拜,敬——” “等一下。” 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被人听得清清楚楚。礼官被这么打断,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甚是难受。他皱眉望向声音的来源,却在意识到那人的身份之时,硬生生将表情转换成笑脸。 他问:“洛姑娘,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洛疏竹摇头,“此事无关于你,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和二殿下说。” 穆朝旭压低声音,像是命令也像是催促,“疏竹,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讲。” “不行。一会儿,就有些晚了。” 所有人都在等穆朝旭的反应,他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挑了挑眉,用自以为十分温和的声线回答道:“那好,现在讲,我听。” “二殿下。” 洛疏竹转过身子,微微抬头,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眼睛,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你刚刚在殿外对我讲,娶我是‘阳’谋。那么——” “三百年前,你害我哥哥,是‘阴’谋么?” 穆朝旭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 他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在下一瞬感到胸口处刺痛非常。 穆朝旭低下头,看见那根适才他插在洛疏竹发间的青竹玉簪,此时此刻,正稳稳地扎在他的胸膛。 簪子尾部雕刻的竹叶沾了血,在此刻,却有种血腥的美丽。鲜血在他的外袍上慢慢扩开,他张了张嘴,洛疏竹却没给他机会,朝着簪尾又狠狠拍了一下。 穆朝旭的喉咙划出一阵低低的哼声,他吃痛发狠,伸手想去钳她的脖子。但最终,所有力气却只化成了一个未曾完成的动作。 他手中凝成的那道灵力,从半空落下,狠狠刮过洛疏竹的左手手腕,掀开一片血肉。 ——然后他轰然倒地。 身体砸在地面,发出闷闷的一阵声音。 方才两人相对而立,似一对恩爱壁人般说着悄悄话。没有人料到,只一瞬之间,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先打破这冰冷气氛的,是一道清亮的女声:“朝旭!” 那女子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她的动作太大,磕碰到桌子,桌上的酒壶、盘子“噼里啪啦”地落到地面。她置若罔闻,跌跌撞撞地向中央跑,扑到穆朝旭的身侧,泪眼婆娑。 她半抱起穆朝旭,用手慌乱地捂住他胸口的伤口,眼中的泪水将掉未掉,惹人怜惜,却依旧倔强开口:“洛疏竹,你做什么?!” 这场景带着点悲情的美感,但洛疏竹着实欣赏不来。她声音平静无波:“迟婧怀,今日没你的事,闭嘴。” 洛疏竹侧颜沾了点穆朝旭喷溅的鲜血,左手伤口处的鲜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流淌,再配合那没有感情的语调,看起来着实有点骇人。 她这个模样,竟然真的让迟婧怀一瞬间止声。 众人在此时缓过神来,只是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虞家现任家主虞云攀迅速上前,查看穆朝旭的伤势。而殿外的天兵,似乎终于意识到不对,浩浩荡荡地冲了进来。 天兵们举起长剑,将洛疏竹围起,却不敢又下一步动作。吴知景从一众天兵的身后匆匆冒出,待看清其中光景,一张脸瞬间苦成一团。 他一巴掌拍到脑门上,似乎在叹息自己转瞬即逝的“升迁”,口中念念有词:“哎呀……哎呀,完了完了,这完了,这这这……洛姑娘你、你,就算二殿下和迟姑娘有所私情,也不该下此狠手啊……” 迟婧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原本悲伤的表情僵住,断断续续地反驳:“你……你胡说什么?” 洛疏竹未曾理会二人,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看一个人,一个能掌控这一切的人。 ——穆时邈。 穆时邈没有表情,就算在他看见穆朝旭昏厥倒下的场景时,也只是微微怔愣了一瞬,便又立刻恢复了正常。 大殿之上依旧嘈杂声不断。 穆时邈散开威压,礼官就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提高声音喝到:“肃静——” 穆时邈的眼神锁定洛疏竹,她终于在此刻,感受到东乾帝身上那股压迫的气势。他露出上位者审视的目光,开口问:“疏竹,为何这么做?” 语气亲切,仿佛他还是私下里那个随和的穆伯伯。 洛疏竹在几近窒息的威压中直了直身子,回答道:“因为,我哥哥。” “三百年前,我哥哥受到穆朝旭的命令,去若海截下从通 3. 第三章 达偿所愿 [] 虞春芜被前方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她坐在后边,只听得见洛疏竹的声音,却看不到她的样子。 就在方才,她“腾”地起身,想要穿过人群,却被虞萧狠狠地按到椅子上。他压低声音警告:“春芜,此事你别参与。” “三哥。我——”她话说一半,虞萧从桌子上摸了个灵果,一下堵到她的嘴里。 “我知道你与洛疏竹关系好。可是你得记住,你姓虞。”虞萧拿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语气缓和下来,“此事非同小可,你上去也救不了她。” 虞春芜未再挣扎,只眉宇间带着些不服气。虞萧看着妹妹有些哀怨的眼神,不由觉得头疼。 虞家家主三子一女,因为他与虞春芜年岁相当,因此两人关系最好。虞春芜三天两头地往洛家跑,连带着他也多去了几次。 印象中,他每次去的时候,洛疏竹总是把一件玄色的披风搭在腿上,坐在长廊的尽头,依着柱子安安静静地看书。虞萧总以为她是温柔娴静的,和她那个有些冷漠的哥哥不同。 他今日才知道,自己错了。 洛家人,骨子里都是骄傲难驯的。因为有自己的坚持,所以会做出些显得有些“愚蠢”的举动。 但是今日,她想要的公平,穆时邈定然是不愿意给的。 穆时邈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此刻,他终于将视线转到了自己倒地不醒的儿子身上,朝正在医治的虞云攀问:“朝旭如何?” 虞云攀也未曾摸清穆时邈的心思,他略微思索,最后只说了结果:“二殿下需要修养,但无性命之虞。” “嗯……”就在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结果时,穆时邈蓦然岔开话头,朝左侧看去,“月灼,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从左侧上前了一人。 她眉眼与东乾帝有八分相似,气质也如出一辙,所行之处,众人纷纷退却,让出一条路来。靛色的衣摆拖到地面,不疾不徐地从周边之人面前划过。 穆月灼,天圣的长公主殿下。 “父皇。”她站定开口:“二弟虽未有性命之忧,但洛疏竹在大殿公然行刺,其罪难免。依儿臣之见,将其送入通雷塔,思过两百年。” 依天圣律法,普通犯人送入各域牢笼,罪大恶极者送入通雷塔,更严重者,押送诛邪台处死。 “陛下!”虞春芜趁着虞萧一时失神,无视父亲警告的目光,终于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她年岁小一些,因此比穆月灼矮了半个头,显得气势有些不足,却仍然大声反驳:“陛下,这个处罚有些过重了。不过是——” “不过什么?”穆月灼反问:“不过刺伤了朝旭?” “可是她也说了原因,明明就是——” “虞春芜!”虞萧冷声呵斥,他面上虽一片恼怒,却仍旧上前一步,把妹妹挡在身后。 他躬身行礼:“陛下,春芜年岁尚小,又被娇纵坏了,才口不择言。” 东乾帝有意忽略洛疏竹说的事情,态度已经明了。而且,若洛疏竹今日刺的是普通人便罢了,但她公然这样对穆朝旭,便是下了东乾帝的面子。 若只是普通责罚,会显得……威严不保。 所以,穆月灼说的处罚,勉强算是合理。只是塔中凶险,私斗更是常见,说是思过两百年,到时候人是生是死,谁有知道呢? 他们这位喜怒无常的长公主,打的是什么心思,虞萧算不准。 何况今日,洛家竟然无一人前来观礼,这洛疏竹的事情,再怎么样,轮不到他们姓虞的说。 总之,事出有妖,必有古怪。 虞春芜还要再辩,虞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了个禁言术。他站在前面,把手背到身后,死死扣住妹妹的手腕,又将虞春芜挡起来,保证穆时邈看不到她脸上不服气的表情。 虞春芜不能说话,也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一张脸红扑扑的,她扭过头,透过人群朝洛疏竹望去,眼中是万分焦急。 洛疏竹张张嘴,用口型回复她:“跟你哥哥回去。” 虞云攀低头给穆朝旭输送灵力,他本意不想掺和此事,但此刻一双儿女已经上前,只得呼出一口浊气,上前补救,他道:“陛下,依老朽之见,长公主殿下的评判合乎情理。” 又是一片寂静。 “那便,按月灼说的处置。” 一锤定音。 东乾帝似乎有些疲乏了,他留下一句“月灼,你来处理。”便带着一队近侍浩浩荡荡地走了。 穆时邈一走,其他人也不愿继续留下,纷纷退场。偌大一个擎天殿,几炷香的时间,就退得干干静静。 穆月灼未曾回头看洛疏竹,她道:“吴知景。” “啊?”吴知景骤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才慌慌张张地应下:“公主。” “把洛姑娘送过去。” 其实,吴知景只远远看到过通雷塔,凭他的级别,还去不了那个地方。他心中有好多疑问,但一对上穆月灼那双黑亮眸子,便又都咽了下去,只说了一句:“遵旨。” 穆月灼看着他风云变幻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开口:“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坐到这个位置的。”她似乎是不放心,终于还是补了一句,“送到落风崖即可。” * 吴知景觉得洛疏竹没有反抗的意思。 她一直不说话,也没为自己辩驳。如今,就要被送入通雷塔了,也依旧是一幅淡然的模样。 吴知景看着她的样子,最后决定跟在洛疏竹身后,又让一队天兵把他们俩围在中央。 这样既能防止她的逃跑,也能稍微显得……体面一些。 擎天殿外已经暗了下来,细碎的星光点缀在浮动的深蓝云雾中,神秘又美丽。夜晚的风似乎更大了些,洛疏竹左腕处失了太多血,此刻浑身发冷,面容亦有些苍白。 身上的婚服繁复,但却并不保暖。她正要伸手敛敛衣服,忽得从后方伸出一只手。 掌心摊开,里面是一个小瓶子。 洛疏竹回头看他,吴知景被这么一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挠挠头解释道:“我看你……的手腕还在冒血。” 见洛疏竹不接,他又解释:“这确实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但止血,还是足够的。” “多谢。”洛疏竹把瓶子打开,为自己草草上药,半晌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帮我?” “啊我,嗯……”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其实,你没必要这么……鱼死网破的。” 洛疏竹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语中莫名听出点意思,她问:“你相信我说的?” “没有!怎么可能?”吴知景大声反驳,力求让余下所有人都听见,却在下一瞬开了一道隔声术,偷偷对洛疏竹道:“我个人觉得……十之有八是真的。” 洛疏竹觉得好笑,原来穆家麾下,还有这种有趣的人。 她说:“你若是不想落人口实,就不该给我那瓶药。” “我就是,我就是……哎……”吴知景心一横,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们要说便说。” “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呆在穆时邈手下。”洛疏竹伸手从左耳上摘下一个坠子,用宽大的衣袍遮掩,朝吴知景递了出去。 “今日恰巧你轮值,我在大殿上做的那些事,免不了会牵连你。今后你若是在穆家那里待不下去,便拿着这个,去我洛家之域,找凌远陌帮忙。” 吴知景心底里纠结万分,他一紧张,就喜欢用手指去反复摩挲剑柄的花纹,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接过坠子的时候,已经能够远远地看见通雷塔了。 几乎有半个塔身那么粗的紫色雷电,一瞬 4. 第四章 我是洛留影的妹妹 [] 塔里有些昏暗。 洛疏竹撑着身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她伸开手,掌心里平放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体,被玄黑的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是梁钦方才,塞到她手中的。 她掂了掂那东西的重量,未曾打开,只将其收好。 洛疏竹向内走了走,塔内光景终于在她面前一寸一寸展开。 混乱、阴冷、幽暗。塔有七层,她所处的位置,正位于底层中央。刚才那一番响动,必然惊动了塔中众人。 微弱的光投在她身上,与此同时,洛疏竹觉得有些粘腻的视线沾在她的身上。那些人躲在黑暗中窥伺,打量这位新入塔的姑娘。 这种注视让她感到冒犯,也让她紧绷。 入塔之后,便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洛疏竹曾在听人说起,塔中无人看管,私斗、绞杀、死亡,都没人在意。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这里是真正的“无主之地”。 类似于,一块流放之地。 头顶又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因为离得太远,洛疏竹听不清在说什么。她分明觉得有人蠢蠢欲动,但又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竟然无人动手。 “姑娘。”一声轻轻的呼唤。 洛疏竹猛然转头。那黑暗中站着个白衣男子,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和略带邪气眉眼放在一起,有种很强的割裂感。 这人不知道何时站到那里,从始至终,她竟然毫无察觉。 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挑眉问:“穆家人?” “不是。”洛疏竹低头看,自己依旧穿着那黛色的穆家婚服。她也不多言,迅速地将外袍扯下,又一股脑把头顶的钗子、簪子、发冠取下,“霹雳乓啷”地往地上丢。 到最后,她发间只留下一根玉簪,其余的,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那男子静静地看她利落的一番动作,声音带了点不屑的笑意,但又莫名地耐心解释:“我与穆家有仇,进了这个塔,姓穆的,活不到第二天。” 这人灵力深厚,远在她之上。他虽是青年人的模样,但如此修为,不知已经历了多少春秋。 洛疏竹活了六千岁,自认为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然而在这个人面前,或许接不下几招。 她斟酌开口:“前辈,我不是穆家人。”她指了下脚下的钗子和外袍,补充道:“你也看到了,我所嫁非人,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 他眸色猛地一变。 “姓不姓穆,试试就知道!” 白衣人突然发难,掌心凝出一柄白色的剑,不由分说,席卷着杀意,铺天盖地而来。 “清光——” 洛疏竹厉声喝道,此时已经无暇多想,只得迎战。 密不透风的剑意包裹着她,一息之内,那人已至眼前。他的剑带着深入骨髓的冷意,携着强风,猛然劈下。 洛疏竹横剑挡在头顶。 在“铛——”的巨响中,两剑相撞。 脚下的地面震了震,巨大的冲击力作用下,洛疏竹被压得半跪在地面,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她已经调动全部灵力,却仍在抵不住地往后退。她的膝盖抵在地面,被那灵力逼得后退,划过一道长长的血印。 只一剑,就把她弄成如此惨状。 洛疏竹在心底苦笑一下,又咬紧牙关。 ——无论如何,不能折在这个地方。 她强行调转灵力,却发现对手在下一瞬间蓦然收手。 那人收了剑,轻轻“啧”了一声,开口道:“还真不是穆家人。算了,我只杀姓穆的。” “但是,”他把长剑收好,“你用的招式,我有些熟悉,是谁……是谁呢?哎,我真是老糊涂了。” 洛疏竹依然半跪在地上,额角爬上细细密密的汗。她以清光剑支撑身体,伸手在自己身上点了几下,呕出一口血来。 那人看着她的手法,灵光一现,又恢复了起初温和的声线:“小姑娘,五千年前,天族还未分家的时候,十二域皆以洛同威为尊,你与这人,是什么关系?” 她略微思索,最后没有隐瞒:“洛同威,是我祖父。” “哈哈哈哈……”他爆发出一阵笑声,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到直不起腰来,“洛家人竟然被穆家人关进来了,哈哈哈哈……有趣。” “原来没有我的天界,如此有趣啊。”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洛疏竹,笑笑,“罢了罢了,今日留你一命。日后,给穆家找找不痛快,也好。” 那人走了。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悄无声息。 真是个怪人。 洛疏竹掏出吴知景给她的瓶子,把剩下药全部倒在了膝盖上,又把地上的婚服撕成长条,包扎在伤口处。 她一瘸一拐地起身,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把簪子上镶嵌的珍珠、宝石拆下来,收入怀中。 暗处悉悉索索的声音不见了,连带着窥视也少了些。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听到了她的姓氏,还是因为她刚刚接下的那一剑。 总之,无人烦扰,总归是好的。 她避开他人,一路上楼,找了靠近塔身的无人位置,盘腿而坐,运转灵力。 洛疏竹兄妹二人皆修习洛家剑法,唯一不同的是,洛留影修的是祖父和父亲的九杀心诀,而她,修的是母亲的沉心诀。 非是他们洛家厚此薄彼,只是因为,唯有九杀剑承认之人,才能够学习九杀心诀。 沉心诀共有九层,层层递进,洛疏竹如今已熟练掌握到六层,隐隐能够触碰到第七层。可是,一旦对决到方才那种高手,她还是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滞涩感。 就好像,她和她的清光剑,无法达到真正的统一。 大概……还是要再修炼。 灵力在周身运转几周,左腕和膝盖刺痛感缓和了不少,洛疏竹睁开双眼,提起清光剑,往旁边走去。 * 海冬在通雷塔呆了一百年。他本是天灵族的巴蛇后裔,修为也算不上高,在塔中浑浑噩噩、做低伏小地混日子,只愿平平安安地活到六百年以后,被放出去重见天日。 今日通雷塔来了个奇怪的姑娘,她穿着一身婚服入塔,左腕处一道骇人的伤口,竟然还能够接下那老怪物的一剑。 虽然她受了重伤,但海冬知道,这人,他惹不起。 然而,千躲万躲,这姑娘居然直上到第二层,寻了处地方疗伤。 此刻,她就坐在距离海冬几丈之内。 海冬秉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对方。他在压抑的氛围中,默默祈祷旁边的姑娘抓紧离去。 然后,他看到那姑娘忽得睁开双眼,提着那把反着寒光的长剑,朝他这走来。 那把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姑……姑娘,我、我没钱。”海东想起她半跪在地面、从钗子上摘下珍珠的场景,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句:“在这塔里面,钱财珠宝什么的,没、没用。” “我问你,厉拂衣在哪?” “啊?” 洛疏竹看他一脸茫然,皱起眉头,又问一遍:“厉拂衣,三百年前,那条被关进来的青龙,在哪?” “在上边。” 像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似的,“轰隆”一声天雷在此刻砸了下来,从塔尖向下流淌,把整个塔都照亮了一瞬。海东被这一下 5. 第五章 说话那么难听 [] 这一刻,历拂衣终于全部忆起。 通雷塔、逃犯、洛留影……最后是,洛疏竹。 其实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大概是很久之前,那个时候天族还未分家,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也未曾结束。 那天的雪很大,洛同威把几大族的首领聚在垂天殿,名为宴会,实则是借机商量下一场战争的对策。而历拂衣,却一个人从侧门跑了出来。 他忘了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跑出去的,但历拂衣却清清楚楚记得,在那一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的偏心。 少年的他总是格外敏感,母亲向来偏爱他那个一胎双生的兄长,他也一直知道。可那一日,不知道是触动了哪一点,历拂衣感到格外伤心。 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地面、树丛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只是白茫茫一片。白色的雪,带着冷意,窜入他的领口。 这雪浇不灭他心底的难过,反倒让他生出一股恼怒。于是,他掌心凝出长剑,在苍茫无边的雪中,划出带着情绪的一道。 “咔嚓——” 第一声响动发出,随后接连不断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周围的灵树受到池鱼之殃,被历拂衣的一剑划秃了头。树枝“哗哗啦啦”地往地下落,砸在地上,扬起一片雪雾。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洛疏竹的。 在纷纷扬扬的雪中,那犹如下雨般落下树枝的林子里,跑出来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她全身上下裹了件青色的披风,只露出一张脸来。 少女掸了掸披风上的雪,以及……落到发间的树枝,然后她皱着眉头问:“是你砍的树?” 这就是他们不太友好的第一次相见。至于第二次、第二次的场景更加得……剑拔弩张。 ——不提也罢。 最后,便是现在的第三次。 此刻,她的手正钳在他的脖子上,声音里藏着急切和愠怒:“我问你,三百年前,你为什么要害我哥哥?” 洛疏竹看见他眼睛里的凌冽和冷意,即使在这种,他的背脊还是笔直的。他不受控制地呛出一口血,嘴角动了动,挤出一句沙哑的字:“……滚。” 这张脸,洛疏竹在回影珠里看了三万多次。 她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刚刚那个瞬间,那个看到历拂衣的瞬间,情绪冲到头顶,让她失去理智。 她在听见这一个字时如梦初醒,后退几步,大口大口地喘气。洛疏竹强迫自己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害、他?” 历拂衣低低地笑了。 说真的,作为那场行凶的当事人,他却真的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那天,他去追赶从塔中逃走段双。然后,下一个能够想起的瞬间,便是他的腾啸剑插在洛留影的胸口。 历拂衣不止一次地怀疑,洛留影也参与这场暗害他的阴谋。可是他看见面前的洛疏竹,又有些难得的动摇了。 难道不是做戏么?洛留影,真的……失踪了么。 洛疏竹没在沉默中等到答案,于是她又问:“是谁让你害他的?穆朝旭……穆时邈?还是……” “呵。”他嘴角发出一抹轻蔑的笑,随后抹掉唇角的血,尽力从地上支起身子平视她,眼睛里尽是嘲讽:“这里又没有别人,假惺惺的……演给谁看?” 洛疏竹声线陡然提高:“你说什么?!” “我说,”历拂衣咳嗽了一下,冷声开口:“你要是真的关心洛留影,当日两族会审的时候,怎么不来‘审’我?” 他刻意加重“审”这一个字,眼中的挑衅快要溢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洛疏竹拼尽全力也会去的。 可是她不能。洛留影从若海坠落的时候,仿佛是兄妹连心般,洛疏竹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等到她浑浑噩噩地醒来,历拂衣早已在两族会审时定下罪责,被压入了这个塔。 自此,洛疏竹只能在他人只言片语的转述中,寻求真相。 他面上显而易见的嘲弄让洛疏竹感到刺痛,她盯着他的动作,反唇相讥:“你的亲族放弃了你,但我不会放弃我哥哥。” 这次轮到历拂衣提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的双生哥哥已经在两百年前继位,成了尊贵的西乾帝。而你,只能待在这里。” 天灵族以龙族为首,龙族以青色为尊。他是龙族族长的第二子,若是在天圣,也会有人唤他一句“殿下”。 而现在,历拂衣这条不可一世的青龙,却在这塔中呆了三百年。 沉默。 洛疏竹撒气似的拍拍衣服,她心底觉得无趣,她并不想进行这毫无意义的斗嘴,但若不回怼过去,又总觉得心底的怒气难平。 气氛有些凝固。 她靠着栏杆坐下,不再看他,良久,又缓缓开口:“我哥哥失踪了,我找不到他,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其实她多多少少能猜到,历拂衣在这件事情中,十有八九也是个受害者。他此刻如此惨状,便是证明。 可洛疏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质问他,并对他充满敌意。 尽管是她自己费尽心思,入塔寻人。 “逃走的段双早已魂飞魄散,彭世生是穆朝旭的心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现在,能找到那天真相的人,只有你。” 历拂衣反问:“你是在,求我帮忙么?” 洛疏竹有一种气极反笑的感觉,她答:“不、我是在邀请你,共同自救。”那清冷的声音在这里分外清晰:“你也该明白,倘若你没有害他,那么能让你洗脱罪名的,只有我哥哥。” “哦——你想让我帮你找洛留影?”他拖长声音,笑容顽劣。 然后他说:“不。” “我、不愿意。” 洛疏竹一瞬间怔住,她没想到这一位,拒绝得如此迅速。 她回过神来,“好、好……好”,随后猛然起身,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从牙缝间挤出三个字,“随便你。” 然后转身下楼。 * 洛疏竹又回到了二层的那块空地。她早料到事情没那么顺利,但想起历拂衣的拒绝,仍然免不了生出些沮丧。 这一上一下,膝盖处的伤口又崩开了,血色隐隐从布条上泛上来。洛疏竹给自己重新包扎了一遍,靠在柱子上,昏昏沉沉地休息。 她又想起了曾经。 那时候,父亲母亲接连战死,最后,祖父在那场大战中和对手同归于尽。家中变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 没了祖父的调和,天族也分崩离析,一分为二。 她和哥哥那时都年龄太小。 于是,穆时邈成了东乾帝,成了天圣的掌权人。起初,他时常来洛家,带着些奇珍异宝,亲切地送给未曾成年的洛疏竹,然后再指点一下洛留影的剑法。 后来,洛留影拔出了祖父的九杀剑,他越来越强,穆时邈就不来了。指点她剑术的人,就成了洛留影。 洛留影于剑术一道对她极其严苛,但也会在修习之后,摸摸她的头,笑着对她说:“阿竹,不要妄自菲薄。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洛疏竹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偷懒。她只有六千多岁,便能熟练掌握洛家剑术,并且把沉心诀练到了第六层。 可是,洛留影却没有看到。 “砰——” 洛疏竹在昏沉中猛然清醒。她听见清晰的响动,从第七层一声一声地传来。她心中疑惑,朝缩在一边的海冬问:“雷罚又来了?” “不是、不是。”经过半日,海东对她的畏惧少了不少,他伸手指指头顶,悄声道:“是那个人,有仇家。” 有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