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刺》 1. 婚约 [] 春繁如锦,和暖怡人,倚在园墙的海棠花半含着朝雨,莹莹如碎玉。 绿水中映着岸边台榭,廊下人影绰绰,都忙着候汤煮茶,一会儿奉去那西园的正厅里。 今日宁远侯夫人顾氏在西园设了个花宴,请了不少官家夫人前来。虽说是观花饮茶,可实则都是为了顾氏的美容香方而来。 大朔香品盛行,除去佩戴熏香及香药,近年来的美容香方也颇受京中妇人们喜爱。而顾氏作为一个痴迷香方的人来说,能入得了她眼的香方,那必是极好的。 但今日一瞧顾氏,便见她的肤色何止是极好,说是容颜回春都不为过。 “夫人这肤色白净如瓷玉,方才走来可真真是与那二八娇娘无异!” “可不,竟养得这般好肤色,叫我们险些不敢认!” 众人围着顾氏左瞧右瞧,无不惊叹羡慕。 回想半年前顾氏因小产亏了气血整个人憔悴蜡黄,仿佛老了十岁。可今日再见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细纹黄斑瞧不见,整张脸白里透红十分的好气色,哪里瞧得出已是年过四十的妇人。 众人略略寒暄几句,便都忍不住追问道:“夫人快与我们好好说说,这到底是何种香方竟有如此奇效!” 顾氏坐在上方,身着青莲团花长褙子梳着高髻,眉目含笑仪态娴雅。她嘱咐众人先别急,然后卖关子道:“说来你们都应该认识的,且我敢保证她所调香方,在这京城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众人闻言,愈发被吊起了胃口。 宁远侯府的香方香品大部分是宫廷调香师调制的,能得顾氏这般高的评价,确实说明对方是个顶厉害的。 但还没来得及细问,顾氏右侧的粉衣女子突然开口:“姨母可是在沁香阁得的香方?” 整个京城也就只有沁香阁最受欢迎,里面的面脂、香油、香方最受京城女子喜爱,甚至连宫中的贵妃娘娘都在用,香方出自那儿应该最有可能。 顾氏却摇头,笑说:“沁香阁的东西虽好,但我用着都无功无过,到底不如你们年轻用了好。” 碍于这沁香阁是王语然外祖家产业,顾氏说话留有分寸,但其实她心里对沁香阁是嗤之以鼻。 香本为雅,可沁香阁的香只为利,失了本性,便只剩了些富丽淤泥之味。 顾氏又解释道:“‘咳唾千花酿,肌肤白和香’,我近来所用的香品名为十香丸,出自前朝的叶氏一族,据说前朝的淑嘉皇后终年都用此香方,到五十岁缠绵病榻时仍是一副花信年华的样貌。” 叶氏一族的制香年历已有两百年之久,是前朝宫廷制香师,而十香丸便是当时盛极一时的宫廷香方。虽然前朝亡国已经有五十年之久,但一说起叶氏香方却无人不知。 听闻顾氏得了叶氏香方,众人心情无不激动:“果是如此,夫人定要给我们也引荐引荐!” “好东西自然要与诸位同享。”顾氏犹豫道:“只是这般唐突,不知她愿不愿意……” 正说着,外头的婆子来回禀,说人已经在偏厅候着了。 顾氏一喜,忙道:“快快请进来。” 前院的偏厅,女子身着白茶色窄袖褥,淡绿百迭裙,丝带束髻左只一支莲花簪为饰,玉面淡拂,静立在廊下。 郑婆前来唤她:“苏姑娘,夫人有请。” 苏悠点头,道了谢,便跟着郑婆穿过花廊往西园里去。 宁远侯府的西园名传京城,园中凿泉脉为池,砌石架舫。又以苓藿、丁香为树,灵璧为山,花厅的房梁柱以黄檀制成,白檀为桌,内置一架大檀木落玉屏风,而旁边的大方桌则是沉香木雕和薰陆垒的城郭。 这般穷奢极侈的以名贵香料打造府园,在公卿大臣中是独一位。 不过这园中香物皆是宁远侯与先皇平定外藩所获,先皇知宁远侯爱香便尽数赐予他,而当初打造西园时,当今皇上还亲手在那檀木屏风上绘了一副《落玉图》,可谓是恩宠至极,因此能来此游园的也无不是京中贵族。 苏悠从前倒是与人来过一回,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再踏入这西园时,她早已不是当初的身份。 穿过花廊,府中婆子将她领进屋内。 她向顾氏福了身:“夫人安好。” “甚好甚好!”顾氏忙拉过苏悠的手,喜道:“难为你今日肯来,快坐。” 婢女端来座椅就放在了顾氏的身边,而厅内的诸位位夫人们则无不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苏悠是谁,京中无人不知。 她的父亲苏景修生前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而苏悠又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太子两情相悦,两人一早就订下了亲事。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自苏景修获罪以后苏家就落败了,苏悠又被传是个八字凶煞害亲缘被赶出了苏府,怎么突然与顾氏这般亲络了? 众人掩嘴私语,而一旁的粉衣女子则面色色难看到了极点。 粉衣女子是荣国公的嫡孙女王语然,亦是当初太后亲定的三皇子妃,奈何彼时还是三皇子的太子只一心要娶苏悠,故而王语然十分怨恨苏悠。 厅内一阵安静,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悄悄地打量着苏悠。 都说苏悠早几年沦落街头过得十分清苦,可如今这容色姝丽倒是出落越发标志。 不过她如何会有叶氏的真传香方?还能亲手调制? 众人抱有一丝怀疑,王语然却沉不住气,直接问道:“苏姑娘这香方是何人帮你调制的?” 她是无论如何不信一个流落市井的苏悠会调制香方,八成是有人帮忙,想借机攀上宁远侯府。 “此香方乃叶氏所出,你莫不是邀他人之功?” 王语然能来参加今日的花宴,苏悠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对上那充满讥讽的眼神,不躲不闪:“王姑娘误会了,香方是出自叶氏,但也确实是我亲手调制出来的。” “哦,那你有何证据?”王语然不依不饶,颇有些为难之意。 “王姑娘一向这般揣度人心吗?”苏悠面容清冷,反问了她一句。 “这还用想吗?若真是你调制的,你早该拿出来炫耀了,何必等到今日!” 王语然见到苏悠就冷静不下来,恨不得上前去撕破苏悠的脸皮。 可顾氏眼色一沉,示意她这般言语无状会有失了身份,这才冷哼一声,冷讽道:“苏姑娘能调制此香方,倒真不失一个攀上权贵的手段!” 苏家落魄,苏悠要是能攀上宁远侯府,那可是不愁未来。只是,有王语然在,这关系恐怕不那么好攀。 众人喝茶看戏,只将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面对明晃晃打量和鄙夷的目光,苏悠淡然而坐,柳眉下的双眸无波无澜没有丝毫怯懦。 依靠权势又如何? 她能走到今天靠的都是她自己,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也根本不在意别人眼下如何看待自己的,她只知道这些官夫人们别的没有,就是钱多。而她不妨抓住眼下的机会,把叶氏香方的名气扩大出去。 苏悠没有过分谦卑,只是认真回道:“我幸得叶氏香方,只想着将香方调制出来讨个营生便是,无其他愿想。” 都说相由心生,苏悠这般柔毅不屈的模样,倒是让众人生了几分恻隐之心。曾经的高门贵女沦落到靠手艺讨生活,也是无可奈何罢了。便是有心攀顾氏,也凭的是真本事。 倒是荣国公府的王语然自小被骄纵惯了,言语无状说话是个尖酸刻薄的。 有夫人便同情道:“难为你愿意做这些活。” 面对王语然这般羞辱,苏悠仍能形容应对,顾氏心底里也多了几分欣赏,这才接了话:“是这样说,苏家那几个妇人见识短浅,瞧瞧多标志可人的姑娘,竟也能狠得下心。” 苏悠的母亲曾经为顾氏调过香治理过她多年的失眠之症,故而对苏悠也一直带有几分好感,不过她更欣赏的是苏悠不畏人言,清风独立的性子。 她道:“‘咳唾千花酿,肌肤白和香’,你们方才急着要的方子,可就是出自苏姑娘之手,多亏了有她,我这脸色才能一日比一日好。你们也不知,就连那礼部侍郎蔡大人家的夫人也从她这取了个香方,人家两口子浓情蜜意的,没两个月便有了喜事。老来得子,可真是听着都叫人高兴。” 顾氏这一番话,可把各位官夫人们的心彻底给说急了。 顾氏容颜回春,连徐氏用了香方都怀孕了? 要知道那礼部侍郎蔡甸是个老顽固,年少不愿成亲,挨到三十多岁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年轻媳妇,却日日埋头朝政之事让媳妇独守空房,这十余年过去一直无所出,急得老太太焦心害病,都闹到皇上那去了。 可苏悠给了个香方,就让徐氏怀孕了? 众人蠢蠢欲动心道,这叶氏香方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她们表面上都是风光富贵的正室,可抵不过岁月无情,各自的夫君又偏爱那年轻漂亮的,三天两头往侍房里钻,她们心里憋屈却又无可奈何。 再退一步讲,即便已经看开了此事,可试问有哪个女子见自己容颜衰退会不伤感哀愁呢? 便有人先忍不住开口问道:“苏姑娘心思灵巧,可帮我来瞧瞧,我这肤色暗黄还有得救一救?” 这个也走上前拉着苏悠的手急道:“苏姑娘也帮我看看,我这皮肤老爱长豆粒儿,这如何调?” “我这脸 2. 再遇 [] 有了顾氏的引荐,十香丸的香方传遍了京城,苏悠回去后忙了大半个月。 林城街尾的一座小院落,西侧的香房亮着数盏灯火,案桌前的人儿眼睑微垂,有条不紊地在戥称上称量香料,她的面前摆放了十几种香料,都是即将调制十香丸的。 此香方确实是出自制香闻名百年叶氏一族,但前朝一亡叶氏香方便都失传了,却谁也不会想到叶氏一族最后的传人会嫁进了苏家,成了苏悠的母亲。 而苏悠从小受母亲影响也爱制香,被赶出苏府后依靠幼时母亲所教的香方讨起了生活。起初她只是调制了些寻常香方,攒了些钱在临街开个了小香铺。 可她的铺子刚开张便不断有人深夜来砸门砸铺子,报官不通,还反被警告她得罪了权贵,要夹起尾巴藏着度日。 但即便如此,苏悠依旧没有放弃制香。 香之为用,从上古以。不仅权,贵文人雅士喜香,寻常百姓也会以香料入药疗疾,或调制香膏,佩戴香囊,雅室内熏香,沏饮香茶,沐浴香汤……诸多用处,已为传统雅制。而叶氏香方乃是凝聚先人智慧的古典香文化,历代相承,日趋繁复。 用父亲的话来说,香事虽小,却大有可观。如今的大朔内外治安,强大富庶,香品的用量产出远逾前时代,若能推出香料香品海上贸易的新政,便能推动大朔的农田开垦,解决农力剩余以及穷苦百姓的温饱。 苏悠虽不太懂朝政国策,但却是知道母亲一辈子都在专研叶氏香方,而父亲忠心辅政最后却被人陷害贬官,到死都背负着贪财揽势的罪名。 所以她决不会放弃这一切,她会重振叶氏香方,去完成母亲的遗志,去替父亲讨一个公道。 案旁边小炉雾气腾腾,屋里香氛缭绕,苏悠不疾不徐地忙活于案前与小炉旁。 旁边的许妈将炮制好的香料逐一放进惠夷槽研磨,抬眼见苏悠两眼熬得有些泛红,心疼道:“姑娘可去歇会儿,今日奴婢来就行。” 逢春宴会颇多,贵家夫人小姐们都指了要十香丸,却不知十香丸工活细,只一份便要耗费四个时辰,女儿家身子娇贵又如何能这般没日没夜地熬着。 可苏悠却不太在意:“无妨。” 调香是从小喜好,她享于其中,若能得大家喜欢,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成就。 何况,四年都捱过来了,眼下这点又算什么。 双耳釡里的水已经沸腾过三次,苏悠将里头用油纸密封的沙蜜瓷罐取出,将瓷罐放至炭火炉上煨煎,使之散尽水气。接着再将另一头已经炼好的沙蜜与酥油倒入石臼,又把研好的细末逐一拌入其中开始合香。 有条不紊,技艺娴熟,早已不是那个被人百般娇宠的千金大小姐。 又有谁能想到明明看着如娇花一样的人儿却做着非常人能忍受的劳力,还从不抱怨半句。 许妈见了几次哽咽道:“这京中与姑娘一般大的贵家小姐们要么入学国子监,要么早早嫁作人妇富贵无忧。姑娘生得一副菩萨心肠,实在不该日日受这般委屈。” 苏悠觉得今日的许妈似乎有些不对劲,停下手,问她:“许妈你今日怎么了?” 许妈欲言又止,虽然知道苏悠肯定不愿提及从前的事,但还是没忍不住:“奴婢今早出门听外头的人都在说皇上寿辰,太子殿下不日便要回京,且回来以后不用再去边关了。” 苏悠心里“咯噔”一下。 许妈又道:“如今太子殿下要回京,姑娘与殿下的婚约皇上又并未取消,奴婢想着等皇上寿辰一过,姑娘便可回让叔老爷进宫去与皇上商议婚期。” 苏景修忠心辅政一直得皇上器重,即便当初新政出事也交代过不牵及家人,所以这婚姻也是没有取消的。 “奴婢相信太子殿下重情于姑娘,绝对不会不管姑娘。若是姑娘能进宫,便再不用留在这儿受苦了。” 一想到前些日子姑娘为了保住铺子,将那些无耻之徒告了官,却最终换来一顿板子,许妈便开始抹眼泪。 这四年来,她家姑娘受尽了苦头。先是老爷被陷害,姑娘因退婚被赶出了苏府,再后来便有谣言说姑娘人是八字凶煞害亲缘的命格。三夫人受流言影响,担心姑娘继续留在苏家会影响几个儿女的前途,以死相逼求老太太做主把姑娘赶去城西的宅子。 大雪漫了整个汴京,姑娘冒着朔风寒雪,从城东街道走到了城西,随后便感染了寒病躺了一个月。好不容易养全了身子,那三夫人说要给女儿置办嫁妆突然又把城西的小宅子全都给变卖了。 除夕夜,她搂着姑娘缩在街巷角里,看着她枯瘦的脸,从始至终都没有怨言一句,让人瞧着难受。 “姑娘若想哭便哭一会儿,奴婢在这儿。” 她没有哭,只是安静的拔下了头上的莲花簪,轻声道:“许妈咱们把它当了。” 夫人留下的唯一遗物,最后解决了两人的温饱。 那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女,落得如此境地,换作旁人早受不住了,可姑娘心性坚强,从不畏那些流言,还屡屡安慰道:“正身直行,众邪自息。若事事都听入了心里又纠结其中,岂非囚身牢笼?” 似乎无论遭受了怎样的境遇,都能不放在心上,事后也从不愿提起,仿佛都将一切都揭了过去。 但许妈知道,她这是将过往带来的教训,一一刻进骨子里去了,否则也不会决然违背当初在老爷面前发誓绝不制香的誓言。 虽说姑娘得夫人亲传,一手调香手艺独一无二,可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讨生活不是长久之计,总归是要嫁人的。 但苏悠依旧是安静地,不在意似的,复又去忙手里的活。 然后缓缓道:“许妈,我觉得我们现在挺好的。” 没有可能了。 她亲手撕毁的婚书,他们之间早就不可能了。 如今她有自己的宅院,清静自在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便好。 - 几日后进入了暮春,风雨骤降,院子里那一墙本该盛放的的花朵已然被大雨打谢成泥。 苏悠站在廊檐下,看着这不知下到何时的漫天雨幕,不免有些心急。 半月前她答应顾氏帮宫里的昭仪娘娘调制香方,可近来香料实在短缺,寻常采买香料的铺子纷纷关了门,而其它地方则开始以次充好的售卖。 大朔香品盛行,朝廷也因此专门设立了香典司,定制了香料的专卖制度,不管是外藩来的香料还是大朔的香料,由贵奢到普通,由大商铺到贩夫,皆有官府管实时巡查。 可观近来的香典司先是大张旗鼓的查抄涉罪商铺,后又纵容那些以次充好的商铺,实在令人矛盾至极。 苏悠心里存疑,便直接去了城西的大仓。 那儿管各处运来的香料,有时候会特许香铺的掌柜与司吏进去点货,苏悠不能表明自己是掌柜身份,但那看守仓库的司吏恰好是当铺老张的兄弟,她使了些钱,当即便允她进了仓库。 仓库内一片昏暗,苏悠取出火折子往最里的甬道走。果然,里头的货架上货物积压如山,且按月期来看有些是半年前就存下的货物。 又从货架的木盒里取下标注产自大朔万安的沉香,略一闻便发现了不对劲,气息淡,质地略有些粗糙与外头那些以次充好的沉香几乎一样,皆是真腊以及登流眉国的沉香。 虽在外番中属上品,可论品质远不及海南万安的上品沉香。 再翻看檀木香、熏陆香,龙脑……等皆有不同品级的参杂其中。虽然这些替换的香不能算差品,但只要相差一点,调制出来的香品效果就会大有影响。而且这之间的价格就是平时也有近两层的差,更别说现下这些香料价格已经翻了倍,这其中利润不言而喻。 苏悠此刻有些了然,虽说每年开春香料都会有一段时间短缺导致价格有浮动,但近几年来上涨幅度逐渐增加,百姓们虽有怨言却从未质疑过香典司。 若眼下各商铺以次充好乃是香典司授许,那这半年来不少香料价格频涨也极有可能是香典司有意为之,至于那些被查抄的香铺恐怕也是因为涉及了其中利益。 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不顾律法,其背后也定有遮天的权势。 可放眼如今的朝政,五皇子与荣国公一党势力最盛,又有谁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造事呢? 苏悠没再继续验下去,而是要将此事从长计议。 大仓内密不透风,加上偷偷进来本就有些惶然,苏悠头上已经冒了丝丝细汗,她收起火折子刚要回身,忽然感觉身后有一股无形的森冷逼近。 她蓦地顿住,下意识地,手已经摸到发髻上的簪子了,还没拔下,脖颈间一凉,有短刃架了上来。 那人站在她的身后,带着清淡的龙涎香携裹而来,刻意压低着声,极尽威胁地自她耳边说了句:“擅闯香典司,可是大罪。” 苏悠的心一沉。 不知是不是幻听,还是近来太过劳累,她竟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拽紧了手心,先尽量保持镇静:“我只是来提前看看这些要采买的香料……” “哦,你是掌柜?” 男子手里的刀忽然又往那肌肤贴进了几分,顿顿的感觉并不锋利,而且他的声音…… 苏悠尽量不去分神,只答:“是。” 但男子显然熟悉这香典司的制令:“既是香料铺掌柜为何身边没有司吏一同点验,如此鬼祟?” “近日香料短缺,我想提前来大仓拿些货,趁势卖个好价钱......” 每年开春都会有香料材短缺一阵,不少人都会趁势涨价,是以,香铺掌柜来这大仓实在不足为奇。 但男子仍是不信:“既然是为了谋取钱财,可你绕这么一圈为何又空手而归?” 周遭昏暗无光,男子声色俱厉带着威严,问话的方式也似审问,步步相逼。 他能如此问,想必从她进来就已经在了。 或许是为查香料而来? 苏悠默了默:“没看出什么……” 本也不是犹豫心虚之态,只有刀架脖子的恐慌。 但男子却不打算放过她,将脖子上的刀陡然逼近了几分,严丝无缝地触着肌肤。 他也不催,耐心的等着,似乎还要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替自己开脱。 苏悠浅浅呼了一口气,只好如实道:“真腊与登流眉国的沉香代替了海南万安的上品沉香,紫檀木与薰陆等皆与寻常不同品级参杂其中……品级不同调制出来的香品效果也不同,那些不是我要的货。” 怕面前男子不理解,她又解释:“真腊的沉香气息不怎么腥烈,香味短燃烧起来有尾焦。虽然一直有供应,但大朔近年来较为推崇的是万安的沉香,论品级,万安沉水香乃第一。” 男子略略思量了她的话,皱了眉,但却并未再继续问下去:“知道了,是个会调香的。” 然后松了手,转而又问:“你一人来的?” 话音刚落,仓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打开的,苏悠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拉着身前的人就往物架后面躲。 身前这一排的格物架靠这墙,间距不宽只能容下一人,若是两人便有些挤了。 男子猝不及防地被苏悠拉着,就这么被迫挤在了一处,唇边也覆来一掌,又听她紧张兮兮地低声地说了句:“委屈一下。”他便也当真没出声。 外间的进来的两个司吏 3. 破碎 [] 入夜,苏悠沐浴完坐在书桌前,亵衣外头罩着轻薄长衫,半干的青丝垂落在肩,身侧案几上置有绿釉博山香炉,炉中漫匀出清婉幽雅的梅花香。 她伏在案前提笔写了封信,准备明天让许妈送去给张伯,让他把能出的古玩字画都出手了。 答应诸位夫人们的香方不能再拖了,否则砸了叶氏的招牌也失信于人,更重要的是香铺的事她也要重新着手准备了。 借势而行总强于默默无闻,只有香铺立足于京都,她才能将叶氏香方好好传扬下去,将来不论贵族还是百姓皆能受用,而不是只为图利盘横在贵族之间,最后落得失传的下场。 一切都尚在计划之中,可苏悠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今日香典司一遭,果然与她猜测的一样,是有人想从香料中谋取利益。回想当初父亲提出的香料航海交易的新政将“香典司”改为“香舶司”而遭到反对,或许就是因为触及到这些人的利益,所以才惨遭陷害。 忠心为政为民却落罪而死,真正吸民脂民膏的贪污奸臣却依旧权势滔天逍遥法外,这又如何让她平静下来呢? 可她深知女子无法涉及朝堂之事,仅凭自己孤身一人也绝对不能揭露仇人的真面目,需要借助他人之手。 她有想过周沅,但却不敢冒险。他以命相博携军功而归,五皇子独揽权势在一旁虎视眈眈,他的处境并没有好太多。 何况当初自己那般无情,他只会恨她,甚至根本不想见到她。 他便是那样的人,爱时能倾心相待倾其所有,恨时也决不会再多回头一眼。就像当初新政一案牵涉贪污,他仅凭半个月便以新政连坐之罪让圣上废黜了先太子,又以雷霆手段处决了其党羽,自己登上了太子之位。 百官视他为暗夜蛰伏的狼,无不畏之。 可苏悠却知,周沅那样的人从来不只是众人口中温雅谦和、克己复礼的三皇子,他心有谋略有权势,只是差一个机会。 窗外有风沙沙,清幽的梅香缕缕迷漫在侧,本该是宁神助眠的,苏悠却睡得并不踏实。 她梦见了四年前与周沅的最后一面。 雪飘进窗户里后细碎成了粉末,迎风而舞,而随之落地的除了被撕碎的婚书,还有他卑微的挽留。 父亲为证清白自缢在大理寺,她看着姗姗来迟的周沅,冷笑出了声:“父亲被害,你做了什么?” 周沅对她便似藏于呵护的珍宝,总是想她所想,事事迁就。得知父亲进了大理寺,不怕牵连为父亲求情而触犯了圣怒,可他毫不顾及甚至愿舍弃一切,在勤政殿外跪求了整整一夜。 得知父亲自缢,他不顾高热之症赶着风雪来见她,眉鬓结霜面色苍白,颤颤巍巍走来,轻言安慰她。 她未曾言一句,只是面色冷然,退后了几步。 他顿在那有些惶然无措,想伸手去拭她眼畔的泪,却再次被她躲开。 然后看着她的怨恨,冷笑,以及无情的撕毁婚书,那停留在半空的指尖微蜷终是地收了回去,没有任何辩驳,十分颓丧的揽下那罪:“怪我。” 在众人眼里,无论何时他都是那光风霁月的三皇子,气度儒雅无不被人赞许,可此刻几乎卑微到了尘埃。他弯下腰想从那堆雪里拾起被撕成碎片的婚书,可风却卷得更远了些,什么也不曾拾起。 她漠然看着,指节一点点攥紧,心亦如同那些碎片被割裂成一瓣一瓣,疼得有些难以承受。 便转了身,不再去看。 可身后的人却仍旧停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祈求着,或许她能回头。 但她没有。 只余阵阵的虚弱的咳嗽声,最后无了声迹。 可他的最后一句话,她还是听见了。 “苏悠,但愿你我不再相见。” 暮云低垂笼罩着整个汴京,大雪掩去了一切痕迹,她也没了回头路。 . 第二日一早,顾氏便派人来传话了,宫中昭仪娘娘调制的香方已经用完了要给续上,顺便再多调制几份送给各宫的娘娘。 可如今龙脑香和沉香十分稀缺,平时采买的香铺也陆陆续续关了铺子,苏悠不想失信于人便准备南市走一趟,那儿的南来北往的商贩居多,希望还能买到些。 夜里下过雨清早又晴了,摊铺沿街而摆,街道人群挤挤热闹的紧,苏悠雇了辆马车行到南市街头就下了车,选择了步行。 但她今日运气不佳,一下马车没走几步便遇见了王语然。 她身着粉橘襦裙,天水碧纱罗披帛,盈盈走来。打量了一眼苏悠,见她穿的衣裙仍是上次在西园时穿的,面露忍不住奚落道:“苏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制香,跑来街上做什么?哦,倒是我忘了,你本就是这个市井之人。” 苏悠不想理她,绕开而行。 王语然却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将其拉住。 她势气凛人:“攀上了宁远侯府,便觉得自己身份不一般了?与人行礼问好不会?” 苏悠蜷了蜷手指,尽力忍住。 可王语然却愈发疯起来:“少在这装模作样!你那大伯突然进宫向圣上重提起婚约,不就是你交待的吗?” “不过,你那大伯倒是个聪明的,知晓太后不同意,便又改口说你沦落市井染了俗气品行不配太子,要帮你退婚呢!陛下也觉得愧疚,将你那大伯擢升了礼部的员外郎。” 苏悠怔然,她都四年未回苏家,以为自此断了关联,却没曾想苏家竟然还敢利用她的婚约来谋利! 王语然知道苏家对苏悠的态度,脸上写着得意,继而哂笑:“既然身份不匹,就少做些春秋大梦,你也不想想,以你如今的身份只能脏了人眼!” “呵。”苏悠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面色却十分平静,她挣脱出另一只被握着的手臂,也凑上前讥讽道:“那你呢?是想要当五皇子妃呢还是太子妃呢?不过,五皇子妃肯定是不行的,不然你也不用憋屈这四年。至于太子妃恐怕也是没可能,荣国公府朝三暮四的,太子瞧不上。” 四年前荣国公还是太子的属臣,如今却成了五皇子的人,而这期间王语然与五皇子两人之间互相倾心的传言不少,但也止与此。 而太子能安然回京,大约谁也没有想到,丢了西瓜捡芝麻,王语然自然少不了发疯。 但苏悠不怕她疯,眉眼带笑,附在她耳畔,直言激恼她:“眼高于顶,两头贪,终于把自己炒成了一盘没人要的剩菜么?” “你!” 王语然怒意蹭蹭地扬手就想打过去,但却被身边的丫鬟及时制止住了。 南市是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人流混杂,几乎都是挨着挤着走,王语然将她那华丽马车停在街头本就显眼,加上她此刻嚣张跋扈的模样,很快就围观了不少看戏的人。只待她的巴掌落下,不消一个时辰,王语然的名字定然会在南市各大话堂的说书先生嘴里。 王语然气得脸一阵青红,眼眶都快憋红了。 苏悠见她一脸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笑说:“今日多谢王姑娘挂念了。” 随后转身离开,不再理会身后之人的恶毒神色,直接去了南市。 . 一个时辰后,位于喜鹊街的青云楼雅间里,一个园领锦袍的男子将手中茶杯摔打了出去,口中愤愤:“好他个赵六郎,居然敢拿个赝品诓骗本皇子!” 六皇子一想到自己花了整整三千两买的画竟然是赝品,就气到脸涨耳红,他看向一旁的男子诉苦道:“那赵六郎如今连我都敢骗,五哥可得想办法好好惩处他!” 五皇子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宽慰道:“父皇信任他赵家,且他又是太子的人,难免有些傲气……倒是你,也该长点心了。” “可三哥在的时候他从不这样……” 六皇子苦着脸,心知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叹了口气,自怜自艾道:“三哥能保家卫国,五哥聪明能替父皇分忧……而我连一件像样的寿辰礼都拿不出来。” 六皇子年纪不过十五,心性单纯也藏不住情绪,因寻了一副假画,便丧了气。 五皇子却道:“慌什么,既然东西没收到,便让他赵六郎再寻一副真迹来不就成了?” “可东西都让人送过来了……万一他反咬我一口,如何是好?” “你若直言没有,他还敢以下犯上不成?” 若是敢,那便有了由头罚他。 < 4. 凑巧 [] 苏悠拿着画卷回了当铺。她将画卷平铺在长桌上,看着那画卷上沾染的果皮印记,以及不同程度的破洞磨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江山图》竟然会被扔弃在垃圾篓。 按说能直接出三千两不带犹豫的买下此画,那官家公子应该来头不小,可买完又扔,难不成不识这是真迹? 旁边老张也是一脸惋惜:“这好端端的画怎么就糟蹋成这样了!” 苏悠忙问:“张伯可知买画之人是谁?” “是个不常见的面孔。”老张稍稍回忆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倒是听见他身边的人都唤他赵大人。” 在朝官员中只一家赵姓,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如此说来,买画之人极有可能其子赵六郎。 苏悠从前见过几次这个赵六郎,那时他是周沅的伴读,虽说性子有些跳脱,但到底也是书画爱好者,以他博古通今之学不至于辨不出此画真假。 苏悠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处理这画,只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是这么想着,楼下便有砸东西的声音传来。 老张心知是有人闹事,便示意她别担心,然后自己下了楼。 楼下已是一片狼藉,看铺子的小厮被打倒在地上,展柜上的东西也被一通摔砸,而那为首的男子一身青色官服正是兵马司的指挥使燕郊。 原是赵六郎坚持自己买的画是前朝名将的《江山图》,可六皇子偏偏一口咬定画是假的,两人便在青云楼争执了起来,无奈之下,只得派人来当铺找老张给他作证人。巧得兵马司的人刚好路过,便领了这命令前来带人。 老张一听原由有些惶恐,他万万没想到是六皇子买了画,忙解释道:“大人,小老在这汴京数十年可从未卖过一件赝品,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燕郊道:“误会?凭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让六皇子冤枉了你?” 言毕,他一脚踹在了老张身上,那力道重得直接让老张磕在了桌柜上,鬓角鲜血直流,可燕郊却没看见似的,又喝令手下将人带走。 苏悠听见此动静急忙下了楼,见老张倒在地,怒道:“我竟不知兵马司也能以权压人目无王法了!” 燕郊抬眸看了一眼,见是苏悠冷笑一声,并不打算理她:“带走!” 苏悠却几步走上前,护在老张面前:“律法为上,便是六皇子抓人也该拿出证据来!” 燕郊顿了步子,讥讽道:“看来苏姑娘上回的板子还没挨够呢?” 半年前苏悠的香铺无端被人砸,告知兵马司后非但没有帮忙查找凶手,反而挨了十个板子,并告知她,得罪了荣国府便是得罪了兵马司。 所以苏悠很清楚,以燕郊趋炎附势狗仗人势的品行,若让他把张伯带走,不知会如何折磨到死。 那画本就是她的,没道理让张伯替她受罪。 燕郊见苏悠执意要拦,也没了耐心,突然就从旁边的兵卫身上拔出刀,不带丝毫犹豫地挥刀过去。 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可苏悠却反应其快的握住那刀刃,不惧丝毫,一字一顿:“无凭无据动私刑,即便是到御前也当是你们罔顾律法!燕指挥使,可想清楚了!” 燕郊本就只是来带人去问话,砸铺子也是顺道的事,料想这当铺的掌柜也不敢反抗,可他却没想到苏悠会在这,还誓死护着这掌柜。 虽说苏家落魄苏悠早没什么身份可言,但近日来她是叶氏香方传人的事已经传扬开了,不仅为汴京的诸位贵人调制香方,还有有顾氏做靠盾,他就不得不顾及这些。 遂松了语气,劝道:“苏大小姐凭你现在的身份,就不要乐善好施了吧?他得罪的人,可不是你能护得起的。” 言毕,苏悠蓦地松了手。 燕郊以为她这是想通了,也收了刀,与她商量道:“今日我便当没见过你,他日这当铺掌柜落了罪,也不会牵及你,如何?” 苏悠没答,回身将老张扶起来,又嘱咐小厮赶紧去找大夫包扎。 然后又寻了块布条包扎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径直走到门口:“画是我出卖的,我跟你走。” . 青云楼离老张的当铺并不远,一来一回两刻钟足以,但眼下半个时辰都过去了,燕郊还没回来。 赵六郎知道燕郊此人常常仗势欺人没什么好口风,担心人还没请来,就已经被他先伺候一顿,便准备让自己身边的人去看看,可刚要下楼,就见人已经回来了。 燕郊先是回禀人带回来了,然后有些为难的解释道:“回少詹事大人,那卖赝品的另有其人。” 赵六郎皱眉:“哦?是谁?” “是苏悠。” “……谁?” 赵六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燕郊往旁边挪了两步,便见其身后的女子立在台阶下,正抬眸看向自己:“那幅《江山图》是我转手的。” “……” 赵六郎怔了几息,有些不敢相信,然后略显慌乱的扶手回了一句“苏姑娘”。 想起里头的那位,一脸苦笑:“苏姑娘今日恐怕来的有些不太凑巧……” 苏悠不明白其意,只道:“画是我让张伯出手的,既然六皇子疑心画是假的,我可以进去解释清楚。” “可以是可以……” 赵六郎犹疑了一下,还是弓腰作了个“请”的姿势,把人领上了楼。 雅间里,五皇子尚在欣赏一众名家法帖,六皇子则还在一旁向周沅吐苦水,数落赵六郎。 原本得知是赝品他就恼着,再与赵六郎几番争执,更是怒意腾腾。瞧见赵六郎把人带进来时,气冲冲地就从里间往往外走,直言就要把那当铺掌柜一道抓起来,可没曾想,来的是一姑娘。 破口而出的话停在了嘴边,顿了顿,才道:“以下犯上胆大包天之事本皇子料你一个姑娘家断不敢做,你且告诉本皇子,到底是何人在诓骗本皇子!” 他这话是对苏悠说的,可却瞪向后头的赵六郎,将他一起骂了。 赵六郎这下不与他争论了,走到苏悠的身旁隔开那侍从,才回身道:“我还是那句话,六殿下既然坚信画是假的,何不将画拿出来当场辨一辨!” 六皇子昂着脖子:“有何可辨,假的就是假的!” 赵六郎懒得理他,转头看向苏悠,扶手道:“苏大人博古通今,论书论画最有讲究,想来苏姑娘也尽得真传,烦请苏姑娘替在下证明清白。” 里间幕帘后的两人忽听见此话,也都顿了手中的动作。 周沅眉目微蹙,抬眼看向外间站立的人,不知她又是如何掺和了画卷之事。 五皇子倒是先搁下手里的法帖,起身走向外间,一脸笑意:“不是说芙蓉当铺的掌柜是名男子么?” 苏悠闻声抬眸,这才发觉,这雅间里除了赵六郎与六皇子,里头竟还有两人。 昨日在大仓她不敢与周沅相见,可眼下却是避无可避的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坐在那,容色淡淡没有任何表情,似是从未认识,亦没有过多的停留,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苏悠猝然对上他的双眸又些愣住,但也很快稳住声线,朝走近了的五皇子福了身:“回五殿下,《江山图》乃民女偶然所得,托给芙蓉铺出卖。” 五皇子“哦”了一句,问道:“既然画卷是在你手里的,那你又如何证明那是真迹?” 苏悠道:“若为临摹赝品,落墨设色自然不古,不难辨。也可从画上所提的行书辨识,字迹可仿其韵难同,所幸画卷提字之人尚有文书在翰林的书阁,五殿下 5. 疏离 [] 苏悠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方才五皇子提出让她临摹《江山图》时,她第一反应便是想答应下来。 可回过神来,却觉得自己到底是多虑了。他是周沅,是如今的太子,以他的能耐,恐怕没有人能加害得了他。 何况他现在与自己形同陌路,若自己冒然答应帮忙,倒显得自己太过刻意了。 是以,她尽量躲开他的视线,避免没必要的尴尬,也下意识地觉得周沅这会儿肯定不是在与她说话,而是自己旁边的赵六郎。 赵六郎也以为是如此,随即跟上了前,可周沅停在原地,目光仍看向苏悠,然后又开口道:“苏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见唤的是自己,苏悠稍一迟疑,才点了头。 两人出来后,周沅便朝着长廊另一头的走,苏悠以为他也是因为画卷之事,不待进房门,便先道:“画卷之事殿下不用担忧,只宽限民女几日便好。” 青云楼今日似乎清了场,无甚宾客,但两人共处一室始终不太好。 见她杵在那,周沅也干脆停在门口:“画卷之事不用苏姑娘操心。” 苏悠不解:“那殿下喊我来所为何事?” 面前的人没答,只是将她瞧着。 而这突如其来的凝视苏悠有些不自在,见他冷森森的,内心有些踌躇,想必是要追问昨日她去大仓的事情? 她准备好了能解释的理由,却在张口之际,听得他突然开口问:“苏姑娘这几年过得如何?” 他眸色淡然,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苏悠微愣片刻,觉得还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四年时间足够淡化从前一切,何况周沅这样大人,若是真恨她,恐怕今日也不会站在此与她说话。 于是释然回道:“劳殿下挂心了,民女一切都好。” “那便好。”周沅收回了目光,顿了片刻,然后扔出一句,“孤今日一早见了苏景行,他说你这几年一直在等孤回来,还与孤商量了婚事。” 周沅似笑非笑:“孤以为,你早该跟他们说过了。” 所以苏家不仅面见了圣上,还去找了周沅。 苏悠一时僵在那,不能言语。 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因男女之防而与周沅站在门口说话,或许在他看来,是十分可笑之举。 她被赶出苏府后分明与苏家的人再无来往,可似乎无论何时,他们都能让她陷入难堪之地。 从前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苏悠跪地告罪:“民女给殿下带来困扰了,还请殿下恕罪,民女绝无此意。” 周沅浅浅掠过她的脸,眼瞧着那面色突然变得不安与惶恐,神色微动,陷入了沉默。 “起来吧。”再抬眼时眸中那抹异色已经消失,异常平静的回了一句,本该就是预料之中的话,“孤拒绝了。” 苏悠起身,却又听得他补了一句:“一如你从前一般。” 他的每个字都似软刀子一样,看着不疼,却十分扎人。 苏悠未敢抬眼,只解释道:“我与苏家已经多年未曾来往,请婚也并非我本意。但今日之事皆由民女而起,殿下若觉冒犯,民女愿受罚。” 觉得不堪的人也不止她,周沅何尝不是。 但无论如何,当初是她撕毁婚事推开了他,即便周沅恨她,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周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淡淡道:“不至于。” 苏悠立时又道:“是民女小人之心了。” 她这般从善如流,卑躬屈膝的,让人瞧不出有几分真假,周沅敛了眸,转了身准备离开。 可步子尚未踏出,突如其来的热茶壶忽是翻倒在两人之间。 这长廊的两侧都有楼梯,一边是宾客上楼的,一边是小厮专门奉茶端水的,周沅与苏悠此刻站的位置恰好是送茶水的楼梯。 楼下奉茶的小厮一手提留着热水壶,一手举着托盘正上楼,他步子走得轻快,一时不查拐角出有人,亦来不及抽身,热开水壶便这么倾倒打翻了。 周沅反应倒是迅速,可他第一时间想的是拉过身前的人,无奈手落了空,连一片衣角都不曾触及丝毫,与他隔开的利落。 而苏悠因往前侧躲,裙摆一侧尽被茶水淋湿,滚烫的茶水隔着裙摆灼在脚踝处,手心的伤口也不可避免的就碰到了旁边的高几花架,传来阵阵刺疼。 她屈着身子,忍着疼。 一旁的小厮见状都被吓坏了,惶恐地跪伏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周沅没说话,视线尚落在苏悠身上,见她蹙着眉,想来是伤的不轻。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苏悠先道:“无碍,本是我们站错了地方。” 然后朝周沅福了身:“殿下恕罪,民女此番模样实在失礼,就先行离开了。” . .知道周沅与苏悠在一起,赵六郎自觉留出空地守到了外面的马车旁,可见人出来时,一个走得匆匆忙忙,一个面色竟比去时还难看几分。 赵六郎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两人莫不是谈崩了? 他瞧了眼身后的予良,试图让他给个提示,予良轻轻摇头。 要说周沅与苏悠之间的事,赵六郎是最头疼的。就好比如当初,谁也不知两人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这位一向沉稳的主,头一回乱了阵脚,不惜任何手段,撕翻脸,公然成为人人唾骂的夺权之人。 而今日之神态,尤为相似,这就让他有些冒冷汗。 好在上马车后,这主终于肯开口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系何人提拔?” 赵六郎心知这是对今日燕郊去当铺闹事做处理了,忙回道:“这燕郊以前是京兆府尹骑射曹参军,后又被荣国公与宁远侯同举荐为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也是早两年替了指挥使的位置。这厮仗着身后有靠山,行事嚣张无所顾忌着实可恨。” 又负手称罪道:“今日苏姑娘受伤这个事原也赖我,燕郊的品行恶劣是我没却没多加阻拦。” 跟随周沅这么些年,岂会不知能左右他情绪的,除了苏悠没别人。 但这都四年过去了,还没放下? “只是,殿下若想将他革职恐怕是难的,顶多追究个不按章程办职……或许他都不愿承认。” 不痛不痒,压根儿起不到威慑作用,何况人家还有荣国公府,宁远侯府这两大靠山,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不值。 赵六郎心里是这么想的,却是不敢这么说。 对面的人却冷声冷气道:“那便 6. 靠近 [] 暮春的雨说下便下,苏悠从青云楼出来时就淋了雨,加上鞋袜也湿了,寒从脚入,当晚便起了热症。 但想着好不容易寻来香料,不敢拖延,灌了一碗驱寒退热的药,又将手里的伤口处理完,便去了香房。 许是白日兵马司砸铺子的事闹得太大,顾氏得知后便派郑婆来问了安好,一并还送了些伤药来,苏悠感激道谢。 郑婆忙说:“苏姑娘客气了,夫人心里头牵挂着姑娘,姑娘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苏悠点头称是,一边郑婆忽然提及起今日青云楼的事:“六皇子年幼心思单纯,让姑娘受了委屈。不过夫人说了画卷之事不用担心,她也会去想办法去禀明了圣上。” 顾氏能这么快得知此事,苏悠有些诧异, 郑婆没有隐瞒:“不满苏姑娘,那兵马司指挥使燕大人乃是夫人娘家的表兄,白日因莽撞了姑娘又得罪了少詹事大人,一回来便来找了夫人。” 燕郊将苏悠带去青云楼,见赵六郎对其恭恭敬敬,最后见太子都亲自寻她帮忙,再想想自己得罪狠了苏悠,哪里会不害怕,一放衙便着急去寻了顾氏。 苏悠还以为燕郊是荣国公府的人,没想到与顾氏也是有亲缘。 她回道:“若夫人是想替燕指挥使开罪,那想必是找错人了,应该去寻少詹事大人。” 郑婆起身,朝苏悠福了身,解释说:“苏姑娘可千万别误会,夫人并没有此打算,今日来看望姑娘,也是想向姑娘谢罪。” 这话倒让苏悠有些不明白了。 燕郊既是顾氏的表兄,顾氏不维护反倒来谢罪,还将这一切都告诉她,是为何? 顾氏这般没来由的讨好她,让苏悠有些疑心。 但她没来得及细想,许妈从外头来回,说少詹事在外头求见了,便没敢耽误前去大门口相迎。 郑婆一道去的,她见赵六郎来倒不是很意外,惊讶的是他身旁的随从,却是太子身边的人。 “冒昧打扰了苏姑娘了,今日因画卷一事让苏姑娘受伤了,这些是我们殿下替六殿下送来的赔礼。” 言毕,予良掀开马车的车帘,里面堆得满满当当。 说是赔礼,却不知哪有人赔礼用马车来装的。 苏悠没想要收,欲要推辞,赵六郎赶紧抢话道:“这里头也有我的一份,今日那燕郊行事鲁莽,伤了当铺掌柜又将姑娘伤了,理当来赔罪的!” “我已经没事了,不过你们确实应该去当铺的张伯赔礼道歉。” “这是自然,当铺我们明日再去,但今日这些东西你得收下。” 赵六郎也是回去后才突然反应过来,今日在巷子里见的翻垃圾篓的姑娘与苏悠的身影极为相像,甚至衣服都是同一件......他顿时就觉得闹出赝品一事真的很对不起苏悠,是以,搬了些私房物品来赔礼。 又摆出一副惨相,耍皮赖:“苏姑娘你若不收,我日后寝食难安。” 予良也极为赞同的点点头,若不收大家都寝食难安。 苏悠仍是拒绝:“民女并没有怪罪六殿下,两位请回吧。” 又拗了一阵,见苏悠执意不肯收,予良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罐:“这是太医院的伤药膏,一日三次涂抹,伤口能好得快一些,还请苏姑娘收下。” 为了让这两人赶紧离开,苏悠无奈只得收下了药膏。 郑婆在旁看着,也未多言,只等着两人走了,才起身告辞。 半个时辰后,宁远侯府,顾氏沐浴完坐在镜子前用花露敷脸,一旁的丫鬟则用篦子点桂花油,替她梳发。 郑婆在旁边回禀着在苏悠那遇见赵六郎以及予良来的经过。 顾氏听完,并不意外:“她这样的女子,注定不是掩在人后的。” 若是旁人,误伤了也就误伤了,哪里会有皇子赔礼道歉的,还是太子身边的亲卫去的。 不过这也证明了苏悠的特别。从四年前第一次见,她就知道苏悠是个且不一般的女子,也以过来人的直觉相信,太子与苏悠两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外界所传言的那样。 因为别人或许不知,但她却是亲眼见到过,两人都曾为对方豁出过性命。试问,这样的感情,区区四年就忘记吗? 再退一步讲,即便最后苏悠与太子没能走到一起,就单以苏悠的聪明以及叶氏香方的传人身份,能将其归为己用,对宁远侯府也是多有益处。 只要是苏悠,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失策。 . 接下来的几日苏悠没再出门,把欠下的几份十香丸都给调制完了。因为近来香料材严重短缺,也希望展现出叶氏香方的多样性,所以苏悠决定推出其它的美容香方。 只是在这之前,要先去选好铺子。因为有十香丸的名字以及顾氏的引荐,眼下光是她与许妈两人之力,短时间内很难以完成所有人的需求。要重新开香铺,再寻一些人手。 从前她是将这些事情都交给张伯,但眼下她不想再给张伯添麻烦,便打算空出几日时间,自己慢慢去寻。 几场大雨后昭然迎来了初夏,天气开始变得酷热。苏悠手心的伤口养了几日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但平日会碰到水,加上调香时也会包裹着布闷上一整天,今早再看伤口时,又有些泛红溃烂了。 许妈倒是提醒了苏悠要把药膏涂抹了,但她走时又忘了。 苏悠上午去了东街看铺子,下午又去的喜鹊街,逛了大半天两处的铺子都没瞧上,不是偏远,就是铺子太小。 临回去时,还在青云楼附近遇见了刚散值回来的赵六郎,几番追问下得知她是要看铺子,便十分积极的说他有个好地方可以介绍。 “御成街的明安堂宏敞精丽,层轩广庭,地段也适宜,用来做香铺最为合适!苏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可带姑娘去瞧瞧。” “赵大人的心意民女心领了,只是御成街恐怕不适合民女。” 御成街是汴京富贵繁华街区,那儿的铺子地段虽好,可租金也十分昂贵,每月少说也得一百贯,一年下来便是一万贯,着实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苏悠自觉是租不起的。 瞥见其难色,赵六郎又道:“无妨,我也只是替人问问那铺子能否卖出去。” 苏悠抬眸:“明安堂竟有意出卖?” 汴京人口密集,房价近乎天价,极少有人能买得起,遂大都是赁居。而且大朔一直土地不抑兼并制度,大部分房地都是私有财产,这些世家也断不会轻易出卖商铺。 赵六郎解释说:“当初新政贪污一案牵涉众多,汴京好些铺子都被查抄充公,不少铺子已经让府衙出卖了,如今明安堂应当是最后一部分还未处理完的。” 然后又笑道:“在下平日闲来无事常与那些同僚小酌几杯,知那些铺子让他们头痛不已,才顺口一提。不过那些铺子本就不吉利,苏姑娘介意也是情 7. 心软 [] 炼制香料,调制香料工序繁多,苏悠前些日子调香每天都忙到亥时,洗浴完便睡实在没有力气再动身,是以,大夫吩咐的一天三回的换药也只成了早一起换一趟。 到后来几天因闷热伤口开始发红溃烂,便干脆取了包裹的布条。许妈看着那封口未动的药膏,也是几次提醒她:“宫中伤药必是比民间的药效好,姑娘何不用太子殿下送来的药膏呢?” 苏悠低头不言,只是想起予良后来和她的说的话,他怕自己不肯收下,便道:“这伤药膏我们殿下在边关时常用,恢复快也不留疤。如今回京想来用不上了,便拿来给苏姑娘。” 然后便盯着那药膏,走神了好久。 他那样谨慎冷静之人,若非自己撕毁婚书并斥责他无用,他不会冒险去废太子与圣上作对,也不会被圣上贬去边关。 边关凶险,却一去四年。她看着手里的药膏,问出了郁结心中无数次的话:“许妈,你说他这四年是不是过得不好?” 四年很长,长到她不知多少个入夜都能梦见那个大雪天,他说再也不要与自己相见。 可眼下即便两人再次相见,即便他握着自己的手靠得很近,却比他说不再相见时,隔得还远。 苏悠恍惚间突然升起的心虚忽又随着他问出口的话,回了神。抬头回望他的目光,平淡地解释了一句:“殿下误会了,民女忙于制香,只是忘了而已。而且宁远候夫人也曾赠民女好些药膏,混在一起,实在难辨出殿下的药膏是哪个。” “是么。”那眸色变得晦暗不明,被握着的手腕陡然被松开,随即唇角边一点点勾起了笑意,就连话语里也带着些暗嘲,“看来苏姑娘这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不然早该嫁入富商之家,相夫教子了。” 苏悠再次被他的话哽住。 她曾经确实扯了个大话,说自己一定会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一世无忧。如今四年过去,她仍然在汴京,成为了最狼狈的那个。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偏了偏头,垂下手去将画卷收起,磨蹭了许久,才自嘲似的笑着回了一句:“民女八字不好,不敢与人相处,让殿下见笑了。” 她的笑实在难看,分明是极其苦的模样,却硬是扯出了笑容。 身后的人也默然一阵,忽是侧身面向窗外,嘴唇张合轻喃了一句:“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想?” 苏悠手中的动作僵停在了那儿。 她已经无法辨清他今日这些话到底是何意,像是故意刺她,又像是…… “罢了,走吧。”那人倒先歇了气。 苏悠也当没听见他方才的话,将画卷放回了盒子里,拿上帷帽,准备要走:“殿下可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周沅往门外走,“苏姑娘还去不去申买铺子了?” 苏悠微愣:“殿下怎知……” 前面的人步子放缓,解释了一句:“旧案事宜的启帖原是在孤这儿,孤不在时少詹事一直代为处理。眼下你是最后一个买主,孤也该去为这些事做个审结……你走不走?” 方才冰冷的气氛,莫名就打破了。 若无其事的,两人还并肩走到了一起,只是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 充公的房铺由京兆府监理,可苏悠只在门口便被衙吏退了回来,告知她无门无路不能申买,需要去找保人拿引荐信。 原是官府处理那些被充公的房铺不能随便就出卖的,得需要有个引荐的保人,若是冒然前往,会被定个扰乱府衙之罪,不定还得吃板子。 赵六郎没来,苏悠只好作罢。 可她将将转身,周沅不知何时突然走近了,目光望向前方:“别急,等会儿。” 苏悠抬眸,便见予良上前与那衙吏说了些什么,慌得那衙吏下跪请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殿下恕罪。” 听见叫罢礼,复又起身躬身前来引进正厅堂,再急跑去禀报内堂府尹。 苏悠站在那,大概猜出来周沅是想帮自己,她想了想还是道:“不敢劳烦殿下,民女还是过些日子再来。” “你要等赵六郎?”周沅不待她答,直言道,“他忙着。” 不消片刻,府尹的副使便来了,定睛瞧了一眼座堂上的人,便疾步上前扑跪在地:“微臣京兆府副使张裕德,拜见太子殿下。不知太子殿下来访,下官失迎,还请太子殿下治罪。” 周沅面容冷寂,看着下方跪着的人喊起,然后道:“孤来审结旧案。” 由太子审理的旧案,除了四年前那桩新政贪污案,当是没别的了。 张裕德恭恭敬敬地回道:“所有的卷宗在上月都交由少詹事大人重新审阅过了,昨日也已经让人送去了东宫,殿下繁忙想来还不曾查看,容微臣去拿府衙内的备留的卷宗。” 周沅道:“不必,你且将最后要审的拿来给孤看看。” 张裕德没反应过来,不太确定道:“殿下,最后留审的只有一些尚未出卖的商铺……” 见上坐的人没有否认,他方才起身去卷房拿了过来,又禀道:“明安堂原是赵太傅之女夫家产业,圣上下旨后上下百余口人无一幸免。人人都道是这阴宅,无人敢买才留有至今。” 周沅随意翻看了一下,然后看向苏悠:“可是这个?” 苏悠接过,仔细查看起来。 张裕德一头雾水,不知这带帷帽的姑娘是哪家的贵小姐,竟与太子殿下一起前来审案。他默默候着,不敢多言垂首与胸前,等着上座的人发话。 过了一会儿,苏悠看完点了点头,周沅才道:“那便行,孤且帮你当一回保人。” “殿下……”张裕徳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要买铺子? 出卖的商铺确实需要有作保人,但太子当这个保人,他还是头一回听! 又瞧了一眼苏悠,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个要来申买明安堂的。 要知道前太子被废,赵太傅一家皆被问斩流放,无人敢染指这样罪臣的铺子,担心触了霉头。且充公查抄的铺子,没多少人愿意作保。 这姑娘竟然能喊来太子作保,实在令人佩服,眼神也不由得恭敬起来:“这位姑娘请随下官去登记,也好早些落契。” 苏悠一时没想到能如此顺利就买下,银钱也还不曾准备,略带歉意道:“还望大 8. 牵扯 [] 苏悠坐在另一辆马车里,倒是别无他想,只觉得周沅之所以如此,也是出于礼节。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刚驶入东街,就因街头人群围观堵路,被迫停了下来。 苏悠稍稍掀开帘子,便见前方不远处的自己经常采买香料材的铺子围了不少香典司的兵卫,瞧那阵势应该是在封店查抄。 见外头围观的人群逐渐增多,一时半会疏通不开,苏悠干脆下了马车,步行往前。 张裕徳身穿着官服,不便前去插手,只派人前去打听问何时能行,可不等他说完,周沅也掀帘子下去了。 铺子外头沸反盈天。 铺内,香典司的指挥使陈戟将账簿拢在手里,一面威严赫赫道:“价格与账目有出入,私自抬价违反香典司律法,本官有权查抄!” 跪在地上的掌柜却不服香典司的判定,极力抗争:“香典司是有规定不能私自抬价,可近来香料短缺从香典司购入的价格也上涨,我也只是在此价格上涨了半层,何来的抬价!若香典司真为百姓着想,怎么不去查那些高价出售,此次充好的铺子,反来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我宁死也不服!” 东街大部分香料商铺都是外来商贾,做的也是糊口生意,无权势靠背,便是平常也会受些排挤。 如今铺子莫名被查抄,毫无辩驳的机会,直接定了罪。 陈戟却冷哼一声:“证据确凿,你要不服便去大牢好好想明白!” 言毕,旁边的官兵直接将其拖拽走。 外头的围观的百姓见此,却无不拍手称赞。 “难怪最近香料价格涨这么快,原来就是这些不良商铺从中谋利!抓得好!” “如今的香料价格已经是从前的两倍了!再不惩治,岂不是要翻天!” 掌柜听见此言,恨意腾腾,百般挣扎:“我吴仁清无愧于心!是香典司以权谋私!是香典司压榨百姓!” 只可惜他的话很在人群的叫闹中显得尤为微弱,没有人会听,亦没有人会信。 被强行拖走后,铺子里还追出来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抽噎地哭着,一边喊道:“我阿爹是清白的,你们不要抓走我阿爹!” “你爹要是清白,这些百姓就得受累!”铺子查抄,但罪不及家人,陈戟将小女孩拽住,又看向吴仁清,“回去告诉你娘,若不安分便是同罪!” 小女孩却不听,只觉得面前的人是抓她阿爹的坏人,对着面前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陈戟吃痛一“嘶”反手将小女孩用力甩开在地,面色发怒,抬掌便要打。 掌未落,一只纤手快速将小女孩拉向旁边。 苏悠蹲身将小女孩护在怀里,刚起身,边上的人群为了看热闹往里一挤,苏悠被人推搡着崴了脚,失了重心地往前栽。 原本就下马车来寻人的周沅,将将赶到。他伸手拉住苏悠的胳膊,把两人往后身侧一带,这才避免了脸磕地及被踩踏的危险。不曾松手,又将人拉出了人群。 陈戟看着突然闯来的两人,怒从心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令要将人抓起来。 予良想出手制止,倒是被赶过来的张裕德抢先了一步。他瞧见此慕,惊呼大喊“陈大人”,方才止住这又叫他汗流浃背的一幕。 陈戟先是示意手下的人先把人带走,然后才回身看向张裕德:“本官办案,张大人这是何意?” 旧案之后香典司大清洗,陈戟是由地方升任至香典司的,未曾见过太子。张裕德原本打算附耳过去说明情况,突然被予良一个眼神示意,急急止住了要凑上前的脸,改揖礼道:“下官正巧要去拆铺子封条路过此地,方才那姑娘是下官故友之女,还请陈大人方便一二。” 围观百姓越来越多,陈戟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便也卖了张裕徳一个面子:“本官今日还有要务在身就不予计较,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张裕徳赔笑称是将一众人送走。 马车前,苏悠牵着小女孩,急忙蹲身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小女孩哽咽了几声,抱着苏悠大哭了起来:“悠姐姐,他们抓走了阿爹,呜呜呜!” “我阿爹从没有做过坏事,他们为什么要抓走阿爹!” 苏悠抱着她,轻声安慰道:“小枝不怕,你阿爹没做过坏事,会平安回来的。” 铺子已经被封了,小枝家又离得远,苏悠不放心,决定先把小枝送回家。 她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并不太好的周沅:“殿下恕罪,民女今日不去看铺子了。” 周沅没说什么:“先上马车。” 见人又傻愣在那,便问:“你不是要送人回去?不上马车怎么送?” 苏悠听见他这么说,也没犹豫,将小枝扶上了马车。 一路上小枝都趴在苏悠怀里哭,她很担心她阿爹被抓走后再也回不来,又道阿娘肚子里还有小宝宝,若是回不来,阿娘也会很担心。 苏悠不忍,只能一直拍拍她,安抚住她的情绪:“你阿爹若只在香典司规定的范畴内涨价,香典司绝不能罔顾律法胡乱抓人,只待查清楚,你阿爹也就能回来了。” “真的吗?” “嗯,朝廷律法无人敢不遵守。” 苏悠这边说着,心中一边回想最近一个月来,汴京城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香料铺因此被查抄,那些定罪为私自抬价,有没有进一步核实审理却从未公布出来。 她不由得看向对面坐着的周沅,但想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等将小枝送到家后,天已经擦黑。 苏悠目送着人进去,才回身走向马车。方才从人群冲出来,只想着赶紧将小枝带到安全的地方,便没顾及自己的脚,眼下痛意上来,却有些难使上力气。 周沅站在巷角的马车边上等她,瞧着她脚步一重一轻地拖着腿走来,眸色逐渐暗下:“你现在的胆子可真是大,为了救人,连兵卫的刀口都能闯了吗?” 官府查抄,有不从反抗者,连罪是小,若刀剑无眼见血也是常有之事。今日香典司拿人,携十数位兵卫,便是要显权立威,如此阵仗冒然闯去,便是伤残在刀口,都只能认了。 苏悠知他是好意,遂告罪道:“我与吴掌柜认识,他今日被香典司带走,我不能眼瞧着小枝一个人在那。是民女擅自做主给殿下添麻烦了。” 周沅不说话。 只是认识便值得这般相待。他倒是不知,这四年里竟变得这般好与人相处。 旧街市灯火阑珊,巷口昏灯下透来的半斛光照在那抹纤细的身 9. 香铺 [] 马车驾回了东宫,予良后脚才到。 他今日从香铺出来之后便又折回了京兆府,香典司查抄商铺之前,京兆府也是要将立罪文卷过一遍的,然后才将带回来的人关押在京兆府。将最近被查抄的铺子都大致阅览了一遍后,才匆匆赶回了宫。 周沅刚从净室出来,尚是一身水气:“如何?” 予良回:“两月内被查抄的铺子有九家,罪名大同小异。” 将手中的箚子递了过去,又道:“曲大人今日未回。” 关于旧案商铺充公的案子昨日就该审结完,且昨日赵六郎还是当着京兆府尹曲平的面说的,谁知今日下午一去,人就以处理其他事为由直接避开了。 张裕德倒是个心思敏锐的,予良示意他隐瞒太子的身份,他便隐隐察觉了什么。见予良折回来,主动把京兆府准备过刑部的箚子给拿了出来。 箚子上是被香典司带来关押在京兆府的人员名单,因曲任平今日不在,还未送去刑部。 予良在一旁问:“殿下,可要将这劄子送回去?” 不送回去,恐怕是要打草惊蛇了。 周沅翻看了一眼名单,便将其扔在书案上:“不必。” 第二日,散朝。 众官员从朝殿内出来,边走边小声谈论:“回京一个月不曾上殿,今日一上来便将新政一案翻出来,他这是在打圣上的脸。” “今时不同往日,他在边关四年便平定了叛乱,笼络了人心,圣上心里再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怕只怕,他不满的不只是陛下,还有当初反对圣上立太子的人。” 当初圣上对故太子贪污谋逆心寒绝望,也对那敢在銮殿之上斩杀朝臣的周沅忌惮不已,生怕他会步谋逆的后尘,才会将其贬去边关任其自生自灭。可谁也没想他能回来,还在这四年里带兵打仗立下不少战功,笼络了边境军心。 而这样一个睚眦必报杀伐果决之人,一回京便开始翻旧案,便叫人有种脖子悬起来的恐惧。 众人神情凝重,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京兆府尹曲任平:“不知曲大人对太子今日之言有何看法?” 他曾经是太子身边的人,最应该有发言权。 尹曲任平两袖带风,面容看不出什么异样,只道:“只是那些充公的商铺近日才处理完,倒也没什么。” 便是没什么,才会让人觉得起疑。 巳时的日头已经当头晒了,众人内心惶惶地准备赶回各府院当值,却不料刚下长梯便见太子在广场左侧,迎面走来。 众人避无可避,只好正襟拜礼:“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周沅笑道:“诸位大人,好久不见。” 以往那些能言善谏的朝臣,今日上朝都格外的安静寡言,眼下又被太子主动打招呼,无所适从中都透着些惶恐。 豆大的汗珠在官袍下流淌,众人说话都磕巴了,都以公务为由要先走一步。 周沅淡淡:“也好,那孤来日再与诸位大人一叙。” 待众人都走了,才看向还站在那儿的曲任平:“曲大人今日不忙么?” 相比其他人,曲任平稍显镇定,他拱手道:“不敢,殿下既是来找微臣的,微臣岂有逃避之理。” 昨日出了何事,他心里都是清楚的。 周沅却作不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孤昨日去了趟京兆府,带回来的案卷里多了几份不相干的,孤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回去。” 曲任平愣了一下,京兆府每日要上启御前的文书并不多,更不会犯放错案卷这样的事情。 他忖度一番,想起今早张裕德与他说太子过问了香典司的事由,以及那原本该过刑部呈皇案的箚子,好像也不见了,随即便明白过来太子这话是何意。 又作了作揖,笑道:“殿下今日刚回殿前,想必政务繁忙,不如微臣随殿下去将拿错的文卷取回,省得多跑一趟。” 周沅:“也行。” 群臣皆散,唯有那廊下的几人远远地瞧着下方,眸光中有些暗讽之意。 荣国公道:“当着殿下的面挑唆关系,这 太子殿下还真是急不可耐。” 五皇子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他若是不找,反倒要让人担心了。” “殿下还是小心为好。”荣国公虽然年过花甲,但对于太子他向来警惕,“昨日陈大人与老夫说他在宫外见到了太子。” “哦?太子干嘛去了?” “陈大人在街头执行公事,他试图阻挠,今日又召见曲大人,恐怕是在查探什么。” 五皇子讥嘲地笑了声:“四年前的教训还不够,那便让他查。” 荣国公欲言又止:“难道殿下就不担心......” “本皇子怕什么。”五皇子打断他,然后抬眸看了一眼荣国公,“当初国公因为不想跟着太子忧心,才投靠本皇子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见五皇子听不见劝告,反而暗讽自己,荣国公袖中的指节陡然捏紧,终是没有再多言。 . 苏悠的脚伤得不是很严重,抹了化瘀药油,休息了一晚便能正常行走了。 第二日不等她把买铺子的钱送去,张裕德便亲自将明安堂的地契送来了,随后又一道去了明安堂。 太子作为保人没来,只让予良来了,苏悠已经很感激了。 去了封条,摘除牌匾,旧案充公的铺子算是彻底清理完了,张裕德心中这块郁郁了很久大石头也总算落了下来。 四年前的新政案太过血腥,而这事一直压在这,让他心里总是不由自主的就会想起从前。 向苏悠道了贺便急着回府衙处理公文并没有久留,倒是予良很积极:“苏姑娘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多谢,殿下已经帮了很多了。”再帮下去,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还。何况昨日太子为她作保人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再这样下去,只会惹来闲言碎语。 予良却道:“苏姑娘不用见外的,就算当初你与殿下退……” 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对,赶忙换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看着苏大人的份上,殿下也是会帮的。” 苏悠点头:“我知道的,我并没有误会殿下的意思。” “诶……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予良有种越说越糟糕的感觉,挠头道:“您就当成是小的想帮您吧!” 这铺子这么大,一个姑娘家,若去外面寻人干活多少有些不稳妥,寻来不怀好意的怎么办? 他家殿下嘴上没说,可若是苏悠出了什么事,肯定是第一个站出来。 苏悠道:“真的不用,我从前开过香铺,知道该如何处理。” 予良见 10. 忌日 [] 苏家近几年的风评在汴京城实在算不上好,当初把苏悠赶出府的事人尽皆知,加上近几年来三夫人为了嫁女,四处钓金婿,也算是汴京城里有名的人物了。 同样的,这四年里苏家也仿若没有苏悠这个人,从未有一句关心问候。而如今得知苏悠不仅攀上了宁远侯府,就连京中贵夫人也为求其香而讨好她,甚至还在御成街开了香铺名声大噪,三夫人哪里还坐得住。 她原本是不信的,毕竟上一次打听时,苏悠还因没地方住露宿在街头,怎么可能这会儿又就攀上了权贵。 可她眼下确实看见苏悠当真出现在这,且还穿得光鲜亮丽,心情立马从不可思议转变到按捺不住的惊喜。 虽然苏悠冷冰冰的态度她心里几欲发作,不过想想苏悠如今得势,又能开香铺赚钱,还是忍了忍,赔笑说:“那都是算命的术士害人不浅,老太太又偏听信了谗言,这才造成了误会。不过,老太太心里也是常常记挂你的,她年纪大了身子总是不行,又念着你们这些小的。所以啊,你可千万别记恨她,有空便回府看看!” 轻轻巧巧地就将被赶出府的这四年化解成了只是一个误会,还将此事推到了一人身上,佯装无辜。 苏悠觉得可笑:“从苏府出来时,我便没有想过再回去,你说的那些,都与我无关。” 然后转身嘱咐许妈她们继续收拾东西回家,三夫人见状起身拦住苏悠:“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你怎得这般无情,这要说出去,外头的人该得如何议论我苏家教养不当!” 苏悠淡漠道:“或许叔母该出去打听打听,苏家的名声到底是谁败坏的?你若真有孝心便回去照顾,而不是在我这说教。因为从你们担心受牵连把我爹娘的灵位都送走,那儿就不再是我的家了,请回吧!” 当初的贪污案罢相废太子,圣上大怒彻查同党,苏景行担心被牵连自己亲兄弟的尸体都不敢认领,到后面都察院的人将尸体送回来,也只是草草处理,便把灵牌移出了苏府。 因不是亲生的,老太太亦不闻不问,只当作没看见。 那也是苏悠第一次感受到,家人也可以冷血无情到这种独步。 铺子里的其他人听闻此言,都极为鄙夷地看着三夫人,觉得苏家未免太过恶毒,都挺身出来要帮苏悠把人赶走。 三夫人见人无法讲通,气得声音拔尖:“果真是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娘走得早,我好歹好吃好喝照顾了你几年,竟是这般无情无义!”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前一向软弱好拿捏的人,几年不见竟变得如此硬气嘴毒。 一时讨不到好,她不多作纠缠,反正只要苏悠开铺子一日,她便来一日。 日头渐沉,这个时辰点本该无人再来买香的,却见那铺子外头有马车喊停,又来了一个令人头疼的。 “苏姑娘果真是一朝得势,就要抛弃家人了。”跟约好了一般,前脚三夫人刚走,王语然又来了。 苏悠实在没功夫应付,回身让许氏与小枝她们先回家,然后驱赶道:“今日要关铺了,王姑娘请回。” 王语然道:“来者是客,岂有赶人的道理。” 也顺势打量了一眼铺子,随后看向苏悠:“敢在沁香阁对面开香铺,你的胆子不小。” 苏悠懒得抬眼看她,去收拾东西:“只要这条街不是你荣国府的,我有何不敢?” “罢了,想来你确实是有点本事。”王语然这回倒是没有咄咄逼人,而是道,“上回便听你说十香丸养肤,现下可还有?” 苏悠也瞧了她一眼,拒绝道:“没有。” “你倒也不用如此防备我,只是想瞧瞧,那香方到底有什么神奇的。”不仅连姑母也喜欢,就连宫中太后都听见了此方,都忍不住来问她。 “没必要,你既然对我这般讨厌,还来买我的东西不是给自己添堵吗?”苏悠将包袱揽在手里,再次把人请出去,“我今日还有事,恕不奉陪。” “不许走!” 让她拉下脸来找苏悠买香方,已经让她极为丢脸了,现下苏悠还敢拒绝她,心中窝火:“我今日就偏要买你的十香丸,你不许走!” 言毕,拉住苏悠手里的包袱,往后一拽,那包袱被甩了出去,里的东西瞬间散落了一地。 王语然怔愣地看着这一地的香烛元宝,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里面竟然是……纸钱。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方才若是答应把十香丸卖给我,就不会如此了......” 苏悠没说话,只弯腰去将那些纸钱捡起来,却因满地都是将那仅剩的耐心磨没,面色也一点一点变冷,她起身看向王语然,反问道:“你想要,别人就一定要答应吗?你难道就不明白会被拒绝是因为你很讨人厌吗?你以为一个荣国公府的出身便能让你横着走了吗?” “你喜欢谁,又讨厌谁是你自己的问题,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亦妨碍不了你一星半点!也不要再像个三岁孩童一样,自己没办法做到的事就去找别人的麻烦,很幼稚!” 王语然被说的噎嚅无言,面色泛红。 明明很生气苏悠这般说自己,可却怎么也回不了嘴...... 从小娘和爹都告诉她一定要当上太子妃,将来才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她也以为是这样的,直到苏悠的出现让她这个愿望破灭,她便开始怨恨苏悠,觉得是她抢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是后来,太子去边关,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太子,只是实在不甘有人抢走了自己的东西,从而每次一见到苏悠都会因为想起自己的难堪而愤怒。 她不明白苏悠明明落魄不堪,为什么能有人喜欢,为什么她一个女子还能开叶氏香铺。 总之她真的不喜欢苏悠,一点也不想她过的好。 可眼下苏悠的话也如同针尖一样,刺的她无力反驳,只觉得比来找苏悠买香方还要让她难堪。 然后看着那一地的纸钱,心中也忽然生有一丝愧疚,愤愤扔下一句:“我就是讨厌你!”便离开了。 等苏悠把地上 11. 过往 [] 静慈庵如今放着的只有父亲和母亲的灵牌,周沅来拜的当是父亲才对。 可今日是母亲的忌日,母亲去的早,从前两人还在一起时,周沅也会在母亲的忌日陪着她。 苏悠努力让自己不往那想,退身几步,福了礼:“殿下能来祭拜父亲,民女很感激。” 周沅也不作回应,只道:“这儿离城中太远,你若想回苏家,孤可以......” \"多谢殿下。苏悠打断道,“民女现在很好。” 周沅见她反应这般敏感,忽然笑道:“苏姑娘在怕什么?怕孤寻机报复?” “民女不敢。” 或许再周沅看来,她一个女子安居在外实在不太像话,可她无论如何不会再回苏家。 她也知道,这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愧疚,她当时将父亲的死全推在他一人身上,太过残忍,可如今若再去坦白那并非是自己的真心话,未免太过牵强,她也无法说出口。 苏悠弯腰去将花囊捡起来,只道:“殿下并未欠民女什么,也不必如此。” 然后转身要回房。 身后的人喊住她:“还睡得着?” 原本就没有瞌睡头,加上方才被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哪还能睡得着呢? 苏悠摇了摇头。 周沅道:“把衣服穿上,与孤去外院走走。” 见苏悠杵那没动,语气凉凉:“你觉得孤还能对你做什么?” 他这话似在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要是不去,便是她心虚,心思不正。 苏悠抿了抿唇,跟了过去。 静慈庵的外院是一个大露台,中间有个铜香炉,旁边空地上都是先前苏悠与许妈点的香烛,眼下都已经融成了一滩,只剩了一簇簇小火苗。 周沅走在前头,苏悠则跟在后面,两人隔着有一丈远。 他回头睨了一眼:“还能站远点儿?” 苏悠停住步子没再往前:“民女不敢僭越。” 或许是她的举动太过刻意,刻意到甚过于对陌生人的疏远与不自在。 周沅收回视线,轻笑了声,音色也变得薄冷:“比起苏姑娘曾经对孤做的事,这些又算什么?你绝情寡义便觉得别人也是如此了?” 月色寂寂,铜炉旁边的香烛彻底烧化了,微弱的烛芯被风吹得明灭,燃尽香油后彻底熄灭。 见她默然不语,周沅道:“方才一口一个不敢,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苏姑娘还真是不懂如何隐藏自己心思。” 苏悠停在原地,唇瓣动了动,没能开口。 她很不想去误会,可不管是先前的送膏药,买铺子作保人,还是眼下在母亲忌日这天他出现在这,又不停换方式来让自己给一个答案,让她也很难分辨清,到底是因为记恨还是他也放不下。 “那殿下呢?” 苏悠拽紧了手,也鼓起了勇气:“殿下这般追问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周沅看着她,眸中没有什么情绪:“苏姑娘觉得呢?” 两人的语气都不太平和,像是互相刺探却谁也不愿承认的推却。明明期待着什么,却又都害怕听见承认后那不敢面对的真相。 一阵沉默,连风也徐徐静了下来。 “殿下想知道的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在没有到达无法面对的难堪时,苏悠选择了打破这一沉默。 而周沅也似乎并不意外,眸色暗了下来:“呵,你还真是薄情。” 苏悠转头不敢看他:“殿下说的是,民女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苏悠了,所以殿下也无需因为父亲而愧疚,因为这样反而会给民女带来负担。” 不论是外面的闲言碎语,苏家的心存意图还是王语然仗势怒针对,她都无暇再去应对。 既然彼此都有自己重要的事情,那么不打扰,便是最好的选择。 . 静恩慈的夜太静了,静到能听见外面槐花簌簌落地的声音,周沅似乎并没有从前院回来,苏悠躺在禅房里亦没有丝毫睡意。 临走时,周沅方才回应了她的话:“苏姑娘有没有负担与孤何干?不过你放心,这应该是孤最后这般心平气和地与你说话了。” 苏悠觉得,如此反复无常倒有些不像他了。 可四年时间,足以冲淡一切感情,她又凭什么要求周沅能心平气和与她说话呢? 苏悠头埋在被窝里,说不难受是假的,毕竟曾经是那样好的人。 她与周沅是在宫外的文会宴上结识,彼时还是三皇子的他,一向是被人称为温雅贤德,诸位皇子之楷模,可苏悠第一次见到他时却不是这样。 白玉槐花坠挂在羽叶之下,他静坐槐树下许久,偶有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也无动于衷,便似院落闲散的坐定士子,洁白淡雅,与世无争。 或许是自己的目光太过灼热,周沅回过头,挑眉笑道:“姑娘若要看,何不大方些上前来看。” 苏悠羞红了脸,忙解释道:“是我先来此处的,公子无端闯入才是坏了我的赏景的雅致。” “是吗?若姑娘真在赏景,在下来时怎么没有听见姑娘阻止呢?” “......” 苏悠被堵的哑了口,但却并不认输,她走上前,大大方方的就坐在了他的对面。 可刚坐下,她就后悔了。 那人并非表面上那般温润翩翩,一双眸子清冽锐利,盯着她让那原本到嘴边反驳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然后她就承认了:“我方才确实看你了,但却是并无其它的意思,就与这槐树一样,单纯的觉得好看而已。嗯,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和这树一样!” 对面的人瞧着她发笑:“姑娘这形容,倒还挺新颖。” 然后又道:“外头那般热闹为何不去?” 苏悠垂了眸:“便是太热闹,我才不去。” 倒也不是不喜,而是她感觉自己有些融入不进去,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 她看向周沅也问:“那你呢?” “嗯,与你一样。” 说话时,他目光注视远处,一瓣槐花缓缓落在他的头顶,苏悠盯着那花,目光不由得又看向了他的脸。 皮肤光洁白皙,眉目深邃,无甚温 12. 真相 活下去 [] 过往回忆起来,好似隔了一世,让苏悠觉得曾经那些都只是梦幻泡影,清醒后只能将那一切藏于心。 天刚掀起点鱼肚白,苏悠用完斋膳便要下山回城,妙惠师父将她送到门口:“小施主的马车就在山脚下等着,早早赶路吧。” 马车是昨日雇好的,苏悠没多想,谢过妙惠师父就下了山。可到了山脚下,那停着的却并不是昨日的马车。 予良在马车头坐着,见苏悠来了,上前一揖:“苏姑娘。” 苏悠没敢上去,远远福身便绕身走开,予良忙喊:“苏姑娘在这郊林雇马车回城不安全,快上马车吧。” 苏悠谢过:“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她以为周沅昨夜就走了,没曾想还在这。 予良看出她的为难:“苏姑娘,我们殿下已经回去了,这马车是特意留下的。而且都这个时辰了,你雇来的马车要来也早该来了。” 许妈眺着远处,纳闷了一句:“倒是奇了怪,这车夫一向是不会迟的,今日竟晚了半个时辰了。” 怕她不答应,予良还小声的添了一句:“殿下说苏姑娘不用多想,换作旁人他也会如此。” 苏悠没说话,不想去纠结这些。只知道若走路回城约莫到天黑才能到,她没有那体力,加上还要赶回去开铺子,最后还是上了车。 . 回到香铺时,许氏和小枝也已经到了。尽管苏悠担心许氏快临盆了不宜到处走动,但她仍旧坚持要来。 铺子查抄吴仁清被捕没有让许氏倒下,也没有让她郁郁寡欢。她得知自己要开香铺,便带着小枝和铺子里其他的妇人来求她,希望自己能给她一份活计,不至于流落街头。 似乎是已经做好吴仁清不会再回来的准备了。 但其实许氏不开口,苏悠也是会帮的,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许氏远比她想象的坚毅聪慧,不仅有调香天赋,甚至还能冷静地告知她,当初推引出万安沉香时,就已经有朝中官员暗中贪污了,只是吴仁清深知告发会祸及家人,故不敢轻言。 苏悠这才想起吴仁清被捕那日,陈戟无端端地对小枝说“回去告诉你娘,若不安分,便是同罪”,原来这其中竟是含有威胁之意。 苏悠担心母女俩的安危,便让她们都搬到自己的宅子里,许氏原是同意的,可今日一来却道要走。 察觉到许氏面色不对劲,便追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许氏尚是满脸的后怕:“昨日夜里家中遭人放火,我担心是他们是来杀之灭口,若非我留了个心眼,恐怕都不能来见苏姑娘了。 缓了缓神,又福身谢道:“今日我来是与苏姑娘告别的,眼下他们已经寻到家里来了,我不能再连累苏姑娘了。” 许氏很感激苏悠愿意收留她们,但无论如何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了她,决心要离开。 苏悠没想到自己所担忧的事当真发生了,扶起许氏,尽量劝住她:“孤儿寡母你能去哪呢?他们既然要灭口,又怎么轻易放过你们。若你留在我这,他们不敢轻易动手,可你们一旦离开,岂不是给了他们机会。” 许氏一脸难色:“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退一步讲,你寻到了地方藏起来,可你肚子里的孩子和小枝怎么办?他们都还小,躲躲藏藏的你们三人又该如何度日?” 没有钱怎么都活不下去,何况他们若想找人,藏在哪里都无济于事。 “吴大哥还在狱中,倘若他回来见不到你们了,又该如何?” 话落,许氏缓缓抬头看向苏悠,泪盈于框:“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旁得苏悠不敢保证,但也不想让许氏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只要能查明真相,便能回来。” 许氏闻言情绪稍微稳定了些,苏悠将她扶坐下:“你现在应该做便是留下来,好好照顾自己平安生下孩子,旁得暂时不需要去想。” “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有希望。” 稳定了许氏,苏悠却是一脸寒色。 从昨日的放火灭口来看,足以说明吴仁清入狱的事便并非是私抬香料价格,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知晓了他们中的贪污证据才会被抓。 可按许氏说的,吴仁清发现朝堂官员贪污香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若香典司的人知道应该一早就有动作了,为何一直等到现在呢? 苏悠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们贪污之事露出了马脚,所以准备扫除一切不利证据。 可要真是这样,吴仁清的处境必然会不好。 . 香铺今日依旧有很多人,但苏悠没有在铺子里多待,向许氏问了其他被查抄铺子的人,便出门去了。 近来香典司大肆查抄香铺本就存疑,吴仁清私抬物价的罪名都是莫须有的,难保其他人就不是如此。 苏悠觉得,若寻常的查抄案子刑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诸多铺子都是被栽赃诬陷,总能让刑部,大理寺,甚至都察院彻查香典司。 被查抄的铺子有大半都是在东街,苏悠按照许氏给的住址寻到了第一家被查抄铺子的家人,此家人姓郑,原也是外来经商的,在汴京经商也有十几年之久, 苏悠敲门询问,来开门的是一妇人。 “姑娘找谁?” “抱歉大娘,我来是想问问关于香典司抄铺子的事。” 苏悠直奔来意,那妇人一听,却是面色惊惶,推开苏悠就要关门:“没什么好说的,他爹已经进去了,为何不给我们留活路!” 苏悠用手去挡门,欲要问清楚:“查抄累不及家人,大娘此话何意?” 妇人关门利索,避而不答。 苏悠察觉不对,隔着门直言道:“既然是被香典司诬陷,为何要藏着不说?” 里头的妇人明显有些哭腔:“姑娘你走吧,此事与你无关。” 许是门口的声音有些大,院子里传来一阵咳嗽,一道清朗的男音由远而近:“娘,他们又来了吗!如此贪赃枉法之徒,今日是豁出我这条命,我也要揭穿他们!” 妇人急忙 13. 无力 [] 苏悠回香铺后并没有把今日的事告诉许氏,事情尚无转折,提前告诉也只是徒增忧心罢了。 只是耐心的等了三日,却并没有等来张裕徳的回话。 苏悠有想过香典司有可能会对吴仁清用刑逼供,可明面上他犯的不是什么大罪,不会明目张胆的下狠手逼供至死。 但眼下,却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苏悠心神不宁了一整天,到了下午,顾氏派人来请她过宁远侯府,说是圣上寿辰宴后昭仪娘娘如愿得了盛宠,特地来赏赐的。 苏悠去了宁远侯府接了赏赐,又被顾氏留下说话,先是问及了香铺的事情,然后顺着便说到了宫里:“前日寿辰宴上,圣上因太子殿下寻来《江山图》龙颜大悦,丝毫没有因为是临摹赝品而震怒。太子殿下也并未贪功,将那日你们闹得误会如实说了一遍,圣上听完后直夸你呢!” 苏悠面色淡淡,只静静地听着。 顾氏又道:“太子殿下也当真是贤德,在边关四年立下多少军功,圣上在宴会上问及他要何赏赐时,他却一心只牵挂百姓民生,提出要将那京中香料短缺之急尽快处理好。” 本意是在说太子不居功自傲,大获朝臣赞许,但苏悠听完面色却是一变,问道:“太子殿下果真如此说的?” 顾氏对她这惊慌神情有些不解,却也点头道:“是呢,太子殿下这般谦逊,圣上也犹为赞许。” 苏悠却诧异的不是周沅不贪功,而是没想到的是周沅会忽然提起香典司的事。那日她与周沅在大仓遇见,与他说过掉换的香料材之事,甚至吴仁清被抓的时候他也是在场的,所以他绝对不是无意提起的! 而她担心的也正是此,太子寿辰宴上突然提出香典司的问题,那么圣上必然会派人去查,这么一来,便是彻底的打草惊蛇! 苏悠没作停留,只说尚有急事便起身要走。 刚至门口,郑婆又焦急来告诉她:“苏姑娘您院中那位妇人落了红,许是要早产了,快回去看看!” 苏悠怔了几息,三日的宁静,皆止于这一刻。 尽管心头已经焦急万分,可却不敢有半分慌神,她转身向顾氏求了府中大夫。 外头的大夫必然不及王侯权贵的府医,以防万一,必要时便可救命。 顾氏也知情况危机,当即应下,派两个大夫跟随前去。 苏悠的小宅子里此刻已经乱作一团了,许氏一落红肚子便开始阵痛起来,眼下躺在床上痛苦的□□着。香铺里的几个妇人一边照顾许氏,一边忙着去烧热水,准备待产事宜。 等到苏悠赶回来时,小枝在院子里大哭:“悠姐姐,娘亲流了好多血,晕过去了!” 先前在外面应急找来的大夫也急忙走到苏悠跟前:“苏姑娘,夫人精神不佳晕过去了,需得快速补气的药物!” 苏悠不敢耽误,着许妈迅速去拿些补品出来熬制,一面让宁远侯府的大夫进去看看情况。 原本诊断的结果都是一致的,只需将产妇唤醒,补好精气神便可以开始催产。可许氏醒了但状态很差,出血量也并未停止。 大夫看向苏悠道:“这开指未全,便出血不止,此等情况下,催产能生便可母子平安,若是拖延时间长,情况不佳,极有可能会大出血最后危及性命!” 苏悠听完呼吸都觉得紧了:“我该如何做?” “去找太医!太医比我等有经验,若情况不佳,或许还能保住大人性命!” 此刻的房间已经安静下来了,许氏躺在床上十分的虚弱,面色惨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门外的话她都听见了,见苏悠进来,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抬起了一点手,却并未问及自己和孩子的情况,只是虚弱地问了一句:“苏姑娘……三郎他……能回来吗?” 苏悠蹲身握紧了她的手:“能,我一定让他平安来见你。” 许氏颤抖着抓紧苏悠的袖子,眼角的泪滑落而下:“苏姑娘,三郎……他过的很苦,我好想再见见他。” 又怎能不想呢,许氏什么都不说,只是将担心都藏在了心里,若不然也不会发生今日的情况。 苏悠见过许氏后一刻也不敢耽误,直奔青云楼。 刚至酉时,青云楼茶客渐散,苏悠寻了掌柜直言要找予良。 掌柜识得苏悠,见她神色慌张,心知是要紧事,便立马派人去通知,一边又问:“苏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 苏悠道:“麻烦你们了,我真的需要太医救命!” 在很久以前苏悠就知道青云楼是周沅,也知道里面的掌柜管事都是他身边的人,眼下除了周沅,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 等人寻来时,予良正好在宫外当值办事,听见有人来禀说苏悠要求太医,也马不停蹄赶回了宫里。 东宫,周沅与内阁首辅陈遂年、京兆府的曲任平正在商议香典司近几月香料短缺一事。 那日寿辰宴之后,圣上便把香典司一事教给了太子处理,毕竟四年的军功换一个不太要紧的杂事,是君王求之不得的。 不过今日商议了一下午,正事没说几句,全是的题外话。 陈遂年泰然而坐,对太子之言并不放心上,只道:“殿下贤德乃百姓之福,只是香典司一事实在不足殿下劳心,臣一定亲自去处理,还请殿下宽心。” 一旁的曲仁平则态度暧昧,两方都不打算得罪,当了个缓和气氛的:“香典司年年都有短缺之季,殿下许久未回京想必不知。今年也确实比以往时限长了些,只需稍加安抚便可,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沅见两人态度如此,也不多诘问,但掐着关宫门的时辰才将人放走。 予良在一旁等的都被火燎了似的,见自家殿下终于停下来了,急回禀道:“殿下,苏姑娘找您,要寻太医救命!” 原本还在书案前翻阅案卷的人听闻此言,手一松,眉宇一紧:“谁要太医?” “苏姑娘,说是有人难产急需太医!” 周沅没有耽误,“拿孤的手谕去太医院。” 昨日吴仁清家中失火,一早便传到了东宫,予良今日出宫也是去查及此事,眼下听见吴仁清的妻子命在旦夕苏悠又为其奔波,周沅也搁下手中的事,命人备马车出宫。 . 半个时辰后,太医被予良带到了苏悠的院子里。许氏情况没有好转,宁远侯府的大夫束手无策,见太医来了便似看见救星一般,赶紧禀了情况,希望能帮许氏度过这鬼门关。 苏悠的心也绷的紧紧的,她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却见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 她颤了颤,转了身。 许妈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大门外忽然有人来寻,那人神色急匆匆说是京兆府衙副使遣来的,让去探监吴仁清了。 “苏姑娘,张大人还在府衙等着您。” 许氏这有太医在,而吴仁清的情况却未可知,苏悠没有纠结直接跟着人出去了。等赶至府衙,却并未将人往牢房带,而是领到了吏舍处。 除了张裕徳,周沅也在。 苏悠倒不意外,走上前施了礼,张裕德便道:“人还有意识 14. 第十四章 [] 苏悠的心似千斤石压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万安山高水远,虽是大朔境地可那处气候恶劣百姓穷困,属于放养之地,而吴仁清是唯一从那走出来的学子,承载着万安百姓的希望和期盼,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乃至生命奉献给万安。可权利的刀剑无眼,一个莫须有的舞弊便将他十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压垮他的并非是那肩头巨担,是对朝堂权利之争的无可奈何,对君王背离当初那“式敷民德,永肩一心”的绝望。 她本以为自己或许还有一丝机会救吴仁清,可到头来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救不了。 门口一直候着的张裕徳与周沅都还未走,吴仁清的话让人触动悲愤,也让人无可奈何。 张裕徳上前:“苏姑娘节哀,吴仁清暂时交由京兆府吧,等案子审完便能处理身后事。” 苏悠掠过两人径直往外走:“谄谀在侧,善议障塞,张大人,这案子还能结吗?” 是非颠倒都只是权利游戏,结了案子,那清白又该何处寻。 张裕德一时忏愧无言。 周沅跟着苏悠一道走,行至她身前道:“吴仁清之事与你无关。” 大抵是想起了先前她对小枝说的话,怕她心有愧疚。 苏悠未抬头,也无心说些什么:“多谢殿下。” 周沅道:“香典司一案,孤会处理。” 苏悠停了步子:“殿下如何处理?” 面前的人也侧眸看着她:“你不信孤。” “不敢。”苏悠直言:“只是殿下不知,便是殿下在圣上寿辰宴提出此事,才会令他们提前对吴仁清用了刑。殿下亦不知吴仁清是为何被抓,他们又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周沅目色淡淡掠过苏悠,竟是不知那日宴会上的消息竟然也传到了她的耳中,眉宇一沉:“哦,那你知道?” 从方才吴仁清口中的那些话他得知,苏悠与吴仁清的关系非比寻常,绝对不止只是认识,所以他也猜测苏悠定然知晓不少吴仁清之事。” 苏悠却不答,只往外走去。 月色幽微,两人并行着走到了巷子拐角处的马车旁,周沅还在等她回答:“孤问你话。” 苏悠侧过身看向周沅,盯了几息,忽然道:“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帮你找出证据线索,而你只需将还吴仁清之人绳之于法。” 周沅蹙眉瞧了她一眼,:不再理她,抬腿就要跨上马车。 苏悠喊住他:“殿下是不敢?” 周沅懒得理她:“此事无须你掺和进来。” 从她问出那句话他就知道她脑袋里打了什么主意。 “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证人,而这些恰好又是殿下所需,所以这笔交易无论如何都是殿下赢。”苏悠顿了顿,疑惑道,“哦,或许殿下是放不下过去,在担心民女?” 周沅刚迈上马凳的腿又撤了回来,冷笑一声:“苏姑娘还挺自作多情。” 见他终于肯回头听自己说,苏悠作了一个深揖:“香典司一案对殿下来说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只要将人证物证找出来,再要将这些呈报都察院,必然会将暗中的一部蠹虫给拽出来。” 香典司腐烂到底,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除清,而周沅又是太子,那些人在暗处且势力众多,恐怕早已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了防备,如此反而行事不便,且拖延时间。 周沅听完面色瞬间冷了下来:“朝堂之事错综复杂血腥无影,也会随时丧命,你不怕死?” 苏悠一脸正色:“可贪污受贿谋害无辜难道就不重要吗?” “那也用不着你来帮忙。” “我可以……” 周沅打断她,脸色沉得可怕,眉宇间亦多了几分戾色:“你以为仅凭今夜吴仁清之言便能治了他们的罪?还是说仅以你在大仓内发现的香料材掉包,便能治谁的罪?” 苏悠反驳道:“只要殿下答应,我自会去寻有力的证据!” 话落,周沅抓起她的手,拿起那东宫太子的威严,告知她其中厉害:“朝堂不亚于战场,垒砌的白骨不知几何,且贪污受贿、内政斗争自古皆有,你若一意孤行便只能将自己陷入危险境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悠看着他,没有回话。 四年前爹无故冤死,今日吴仁清也为此丧命,她绝不可能坐视不理。而周沅如今是太子,圣上又将香典司的事交给他,她也没得选择,至少能以自己香铺掌柜的便携身份去查找罪证。 更重要的是今日能为了毁灭证据,他日就能暗害许氏甚至其他威胁到其利益的人都会一一加害,她并非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思量了很久。 周沅见她仍是执着,放开了她手,转身回了马车。 冷冷扔下一句:“孤不会答应,你死了这条心。” . 苏悠回去时,亥时刚至,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妇人们喜极而泣,几位大夫也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太医从里走出来:“母子平安。” 许氏的命保住了,孩子也平安落地,苏悠心里也是无比高兴的,可迈向房间却是步步沉重。 见苏悠进来,许氏虚弱无力,干涸的嘴角牵起笑:“多谢苏姑娘。” 她一度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却不想苏悠竟然帮她请来了太医,心中的感激难以言表。 苏悠走上前,看着被窝里那粉嫩嫩的小婴儿正安稳的睡着,她抬手掖了掖被角,只道:“好好休息吧。” 她没能开口,吴仁清的死若现在就说她怕许氏会承受不住。 可许氏却喊住了她:“苏姑娘方才可是见着了三郎?” 方才临盆之际,她听见几位妇人在旁说京兆府来了一位官爷让苏悠前去探监,她料想苏悠去见的就是吴仁清。近些日子她总是心神不宁,尤其是在家里遭人纵火,便越发担心吴仁清。 苏悠手僵在那,目光有些躲避,“见到了。” 听苏悠说见到了,许氏原本是高兴的,可见苏悠目色闪躲,她嚅嗫片刻:“苏姑娘但说无妨。” 苏悠艰难道:“他们用了刑……” 不必再往下说,也能从这语气里知道那最坏的结果。 许氏失神的愣在那,怀里婴儿也忽是啼哭起来,她没去安慰孩子,却是先对苏悠道:“三郎注定有此劫难,苏姑娘不必自责,姑娘之恩已是无以为报了。” 她的冷静让苏悠心里更觉得难受,安慰的话到了嘴边都未能说出口:“吴大哥是父亲的学生,你们便是我的家人。” 封了银钱,苏悠送走了太医和宁远侯府的大夫。 子时已经过半,苏悠看着予良坐在院子的屋檐上,忍不 15. 套路 [] 苏悠与赵六郎约定好三日后在青云楼看画,而在此之前她又去找了那些被查抄铺子的家眷。没提旁的,只说叶氏香铺需要人帮忙,问她们可有意愿。 铺子被抄几乎断了一家子的生路,他们赁僦的铺子刚赔了一大笔银子,眼下又面临寻不到活干连住的地方都要被牙人赶出来。她们也都是一些妇人家,寻不到好的活计还会被人看笑话。 如今苏悠愿意让他们去叶氏香铺,承诺给她们五两银子的月钱,有了这些钱交了赁屋的钱还能有余,是到哪里都不可能有的待遇。 最重要的是,谁都知道叶氏香铺如今比沁香阁的名气还要大,不仅受文人雅士富家贵族推崇,还有有宁远侯府当靠山,如此背景对她们来说也是一份安全保障。 众人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至于要她们揭露香典司贪污罪证一事苏悠没再提及。 也不是就此作罢,而是周沅的那番话,让她明白过来,即便香典司指挥使陈戟罔顾律法以权谋私的罪证确凿,可单凭眼下的证据丝毫不会影响香典司背后的人。 何况眼下吴仁清一死,杀鸡儆猴,其余之人也绝不会轻易供出丝毫不利已香典司的罪证,让自己家人丧命。 唯一的办法,便只能将继续这事继续搅浑,搅到谁也脱不了身。 因为铺子里的人手逐渐增多,又有许妈手把手带着,众人很快便适应了,而苏悠也准备好在东街再开一间铺子。 这日一早,苏悠正要出门,对面沁香阁忽然来了一群人,把门给堵住。 “铺子开的挺大,名声也不小,没想到苏姑娘一介女流也能经商。” 这般阴阳怪气说话的是沁香阁的二掌柜魏明,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副气血亏空的阳虚之态,他径直往里走,拉出椅子摆在正中间,势气凛然的开腿坐下。 他身边的几个随从也无所顾忌的翻起铺子里的香料,又对店铺里的妇人露出令人不适的笑。 苏悠欲将人赶走:“此处不是你沁香阁,别在我这撒野!” “苏姑娘来者是客嘛,怎么赶人呢!”魏明吊儿郎当将脚架在茶桌上,打量着苏悠,“从前你开铺子本少爷去的时候,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攀了权贵,腰杆是挺直了不少。” 魏明是王语然的舅舅,因为记恨苏悠与太子曾有婚约想替自己外甥女出气,便是他让人砸过苏悠的铺子。 也因有荣国公府这个靠山,魏明平日里纨绔浪荡从未将谁放在眼里,他这边说着,那几个随从越发嚣张,便要上手去摸那几个新来的妇人。 苏悠直接搬起旁边的花瓶狠狠往那几人跟前一砸,震耳欲聋的声音把铺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连带着外面的人也惊动了。 但这还没完,她接着又把旁边高几上的花瓶、瓷器,木架、挨个都砸倒了。 众人看着苏悠突然发疯一样把自个儿店铺里的东西都砸了,皆地愣在那。 魏明挑眉看着苏悠,一脸阴邪地笑着,“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苏悠将手里最后能砸的茶盏往他脚下一摔,也笑:“魏公子来砸我铺子,怎么还反来问我?” 眼下来买香料的人不多,但店铺里接连砸东西的声音吸引了不少行人来围观。 苏悠站在门前:“我叶氏香铺堂堂正正开门做生意,不管是谁来都欢迎。可你魏公子今日带人来砸铺子,是何道理?莫非见我们都是女子好欺负,还是仗着有荣国公府撑腰可以肆无忌惮?” 魏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苏悠跟他玩阴的,骤然怒道:“老子什么时候砸你铺子了?” 围观众人一听,齐齐探头看向铺子里那赫然站着地三四个大男人,以及一地被砸的一地的狼狈,哪里会不明白怎么回事。 有书生气愤道:“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苏姑娘一个弱女子能开香铺实属不易,人家凭的是真本事,赵公子无端砸人铺子非君子所为,实乃无耻!” 行街的妇人老者也道:“权势贵族又如何,难不成就可以不拿老百姓当人,随便就欺凛了?以权压人无耻,身为男子欺负女人更是不像话!” 铺子里的几个妇人见状,也纷纷抹泪一脸惶恐状:“苏姑娘经商本就不易,我们也都是为了好好活着,还请诸位手下留情。” 苏悠这些年虽然身份落魄,但她调香讨生活可这些百姓却从未轻看过她,知她是温顺善良的性子,更知道赵明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不务正业成日欺负弱小,实在令人不齿! 自古权贵欺压百姓之事常有,本就与之对立,眼下看着堂而皇之地欺负人,就很容易激起民愤。 而看着众人纷纷指骂,魏明气得脸一阵泛红,当下就急眼,抬手便把身边的茶桌掀翻在众人面前,往外啐了一口唾沫:“老子行事哪轮得到你们这些刁民指指点点!她的铺子老子砸了就砸了,你们要如何??” 众人吓得歇了声,苏悠却不怕,直言问道:“那我倒要问问你究竟仗得谁的势?这汴京城里是你赵家称王,还是荣国府称王?圣上贤德爱民,可魏公子在天子脚下都敢如此肆无忌惮,莫非是觉得荣国府的权势让你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少他妈胡说八道!”赵明自觉陷入圈套,看着苏悠,咬牙切齿,“老子倒是看不出来你这般心机毒蝎!给老子等着!” 苏悠冷眼看着他发怒:“魏公子今日所为我也定会状告府衙。” 碍于外头人多,魏明吃了一肚子瘪,甩袖愤走。 临走时,又扔下一句:“你们苏家当个舔狗一样求着要把女儿嫁入我赵家,眼下看来下辈子都轮不到!” 苏悠没将此话放在心上,有了今日这一出,她相信香铺应该可以安生上好一段时间。 对大家的打抱不平表示感谢后,众人便也都散了,又让人房间清扫了,她才抱着一个木盒出门了。 在东街看完铺子,才去了青云楼。 今日约见赵六郎,她特地带了几幅书画。 “岁月既久,名人艺士亦不能复生,这些书画当是无价之宝!”赵六郎看着这些画赞不绝口。 独自欣赏一阵后,看向苏悠:“敢问苏姑娘,这些书画你存了多久?” 苏悠道:“六七年吧。” 赵六郎叹道:“我先前在御府看见过此名家的其他画作,只可惜那画频繁取置不加爱护,大篇幅都被损坏或被污迹所染,神气索然。而这些古画纸绢易脆,舒卷、展玩、收藏亦要时时小心,这看书画便如同如对美人,不能有丝毫的粗浮之气,否则就该玷污了书画。苏姑娘保管的如此妥当,当真是辛苦了!” 只要遇到古玩字画,赵六郎一向是痴迷的,苏悠倒也不意外,只道:“赵大人喜欢便好。” “喜欢,那可太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