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有声》 第1章 重生 “我不要见他!” [] 花残果小,枝头尚未凋零的花瓣枯瘦而合拢着,裹不住刚显出身量的稚嫩青果。 余晖穿窗而过,落在暖阁的美人榻上。明暗交界处散乱地摆放着绣篮,那刺目的红盖头还没来得及从绣绷拆下。上面圆润饱满的颗颗青梅穿插在龙凤团纹的四角,绣工精细巧致,正是杨书玉连夜挑灯绣成的。 青梅成熟时,穿红嫁竹郎。 那些对未来美好的期许再次浮上心头,意识刚恢复清明的杨书玉陡然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她真的回到出嫁前两个月,眼前再熟悉的景象并不是她饮恨而终所产生的幻觉! 嘶—— 锐利的剪子突然从盖头正中央的龙凤团纹刺入,顺着红绸的纹路,轻而易举地将其撕裂成两半。这方寓意两位新人幼时相伴,少时重逢的红盖头,就这样被杨书玉毁了。 没有任何的迟疑。 “昨晚小姐点灯熬到五更才绣好的,是哪里绣错了吗?好好的,怎么就给绞坏了?” 槐枝捧着热水进来伺候杨书玉洗漱,正巧看见这一幕。 她惋惜地拿起绣绷细细打量,这盖头是按图纸设计好的花样一针一线绣制的,就连最繁杂的凤凰都没有一羽绣错,灵动得不像是只出现在传说中的瑞兽。 “婚期马上就要到了,小姐还打算给姑爷绣腰带,若是重绣一方盖头怕是来不及了……” “若来不及,那便不绣了。” 软糯含娇的江南腔调响起,打断了槐枝的话头,强势的喝止声倒因其腔调而像是娇嗔地在耍性子。 毫无预兆涌出的怒意让槐枝错愕不已,却听杨书玉追问道:“爹爹呢?” “老爷应邀去梁大人府上做客,眼下便要宵禁,老爷怕是明日才归。” 槐枝这才琢磨过来,原来日前准姑爷为去参加诗集而推迟了小姐的踏春之约,杨书玉自然心里不痛快,这是在闹小脾气要同老爷告那他那贤侄的状呢! “明日?那可不成!” 上一世杨书玉可等不到杨伯安兴尽归家,她只记得那年今日自己正满心欢喜地为林自初绣制婚服腰带上的翠竹,家丁突然来报杨伯安被钦差大臣治罪,廷杖重伤垂危的消息,进而杨府走向覆灭的道路。 “快去快去,让家丁快马加鞭,赶在宵禁前把爹爹请回来!” 杨书玉极力掩饰着不安,磕磕巴巴吩咐道:“就说,就说我昨晚着了风寒,高热不退,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她欲往床榻去,却突然回身将软塌上的绣篮塞到槐枝手里:“爹爹说的对,哪用得到我亲自捣腾这些?全撤走,以后再也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面对一反常态的杨书玉,槐枝不敢多嘴亦不敢过多揣测。 毕竟装病诓杨伯安回府这样的荒唐事,饶是对娇蛮任性的杨书玉来说,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通知前院家丁快马去梁府送信后,槐枝又依照杨书玉的吩咐拿来不少滚烫的汤婆子放在厚棉被中。 乍暖还寒的梅雨季本就湿热难耐,杨书玉如此捂着自己,竟将瓷净无暇的面庞生生捂出潮红来。她额上浸出的点点汗珠,更是让娇柔的少女添上几分病态,见而怜之。 乱中有序的脚步声渐近,笨重而匆忙。 杨书玉做戏做全套,眉头作势微微蹙起。 “囡囡醒醒,是爹回来了。”宽大的手掌将将覆上杨书玉的额头,杨伯安便惊呼道,“怎么这么烫!” “爹,我没事,一帖药下肚发发汗就好。”杨书玉佯装吃力去握那双被岁月雕琢过的手,经过汤婆子的温热,她的素手着实把杨伯安烫了个激灵。 “不成,马上遣人去城外请葛神医来!” “都到宵禁的时候了,爹执意要将葛神医请来,难免不会麻烦梁大人通融。”杨书玉拽住着急转身离开的杨伯安,“爹爹不是最讨厌欠人情吗?府中既有医侍看护,明早再麻烦葛神医过来也是一样的。” 见杨伯安关心则乱,连高热一夜不治会成傻子都没反应过来,她便试探道:“今日宴会上,梁大人又同爹爹说出资修建堤坝的事吗?” “筑堤背后是各方势力利益勾结,绝非我们商贾人家能参与的,稍不留心就会沦为权贵博弈的筹码。”杨伯安的脸上写满担忧,“但南方洪涝受灾,粮仓少粮,朝廷让杨商供粮赈灾倒也在情理之中……” “万万不可!”杨书玉否决得太快,又无法将前世种种脱口而出,便忙跟着解释道,“这次灾情百年难遇,去岁大旱,庄稼减产,各地粮仓中仍是往年的陈粮。今年南方大规模洪涝又影响春种,为避免秋收无粒可收的场面,朝廷定会重视此次赈灾,是不会让地方官员主导的。” 前世正是因为杨伯安与梁含私自达成赈灾采买协议,而被卷入震惊朝野的江陵贪墨案中,杨家也由此走向覆灭。 “爹爹仁善,想要救济灾民也该等钦差大臣到了再说……树大招风,杨家真的不能先于朝廷开始行动。”她继而小心翼翼地追问,“爹爹如此为难,不会已经答应梁大人了吧?” “原还在商量其中细节,这不是听到囡囡病倒,老爹我啊,是什么也顾不上啰!”杨伯安含笑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囡囡猜我在宴席上遇见了谁?” 得知杨伯安没有入梁含设下的圈套,杨书玉高悬的心便放回肚子里,开始倚着父亲撒娇:“又是哪家郎君入爹爹的眼?” 砰砰—— 短促而有力的两声叩门声传来,打断房中两人的谈话。 杨书玉坐直身子回望房门,眉头越蹙越紧,脑海里已闪过那只扶在门钹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细腻,那最是善书一手流动舒展的行楷。 “阿玉,我已命人熬了退热散来,让我进去瞧瞧你,可好?” 门外传来杨书玉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声,温声细语中带着急迫,如春江汇入汪洋泛起片片涟漪。林自初的关怀备至能勾着人往深渊中坠。 以至于前世直到杨书玉被覆上盖头送进洞房前,她一直坚信自己倾心相待的郎君是她值得托付一生的好儿郎。 可当盖头被粗暴地挑开时,她才如梦初醒。利剑入腹, 第2章 入梦 向来少眠无梦的高时明,竟在初次…… [] “囡囡莫怕。” 杨伯安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理由便让林自初放弃进房探望的想法。也因此他被绊住了脚步,晚高时明一步掀帘进来。 可他一进来就看见病弱的杨书玉被那高大的影子所笼罩,脑海里自动代入猛兽将稚兔困在死角待宰的场面,忙三步并两步上前解释,将那宽大厚实的身躯生硬地横在两人中间。 虽说走商不如书香世家那般看重男女大防,但他离囡囡也忒近了些! “这位是高公子,受自初相邀,来府中小住几日。” “刚刚是爹急糊涂了,见人才想起来他是懂看脉问诊的,便从槐枝手里夺了托盘,托他进来给囡囡送药。” 送药是借口,外男总不好随意进出儿女闺房。但总得有医者为杨书玉号个脉,他才放心。 就算杨伯安将来龙去脉细说清楚,杨书玉仍戒备来人,只觉得对方周身气势过于凌厉,不藏锋芒,是十分危险的人物。 她斟酌着开口试探:“高公子是林自初的旧时好友?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 江陵才俊或多或少都会与杨府沾亲带故,或是生意中的往来,或是同城生活多年而攀上的情分。哪怕没有林自初作桥梁,杨书玉还是能与之说上几句话的。 因此,她猜测高时明是林自初回江陵前结识的旧友,却又说不出心中那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高时明隔着轻纱撇了她一眼,长而卷翘的睫羽顺势搭拢下来,掩盖住晦暗不明的眸光:“诗会初识,一见如故。” 他与林自初的疏离温润气质不同,周身散发出让人望而却步的凌厉矜贵,带着一股子明晃晃的霸道。 很难想象这样的矜贵公子哥,连书生气都不沾半分,竟会看脉? 杨书玉主打一个憎其人者,恶其余胥。既然对方承认与林自初一见如故,顿时就失了探寻的耐心。 “我不要他看病,爹还是把他请出去吧。” 说着,她拢着被子环抱双膝,像在撒气。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高某虽少了给杨小姐号脉,现下也了然九分。”本就是杨伯安唐突地请高时明进来送药,现在被下了逐客令他自然也不会多留,但他突然起了玩心。 他顺势将拾起的汤婆子放在杨伯安手上,故作高深道:“杨小姐是烦心事太多,着急上火才致高热不退,杨老爷不必担忧。” 高时明刻意咬重高热二次,羞得杨书玉悄悄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在医者面前装病,还被人捉到把柄这种蠢事,她上一世没做过,这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毕竟前世她也不过比今时多活了两个月而已。 “等杨小姐的心头大事解决了,身子自然利落,杨老爷不必担心。” 闻言,杨伯安狐疑地将视线投向房门上映着的影子,杨书玉立刻像炸了毛的猫儿般弹起身子,强调道:“才不是因为他!” “好好好,囡囡莫生气。” 除了将近的婚事,还有什么值得她犯愁的? 见她反应这么大,杨伯安虽然心里犯起嘀咕,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安抚着,“来把药喝完,养好身子才是头等大事。” 他端着被遗忘在桌上的汤药,不动声色地将高时明挤得更远一些,献宝似放在杨书玉面前。 杨书玉没有像往日那般攥着杨伯安的手臂,卖乖撒娇不肯吃药,竟反常地接过药碗后,开始落寞地用汤匙搅动着早已冷却的汤药,显得愈发可怜。 药还没入口,两滴清泪就先落了下来。 望着黑得不见底的汤药,她情难自抑地联想到前世杨伯安重病垂危的那段日子。 一碗又一碗的汤药送入杨伯安的嘴里,可杨伯安的身子却没有丝毫起色,甚至日渐有积重难返之势。 然而杨书玉却在那时选择如期完婚,默许林自初掌管杨府,并接手商行事务。只因冲喜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新婚之夜,林自初既没有许她新的希望,更没有给她坚实的臂膀去依靠。回报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是杨家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阖府在一夜之间覆灭火海之中。 如今杨伯安健在,还为自己随口撒下的谎而悉心照料她。 杨书玉心中更恨了。 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亲疏不分,辜负了最疼爱自己的人。 “囡囡……”杨伯安见她哭,急得话都不会说了,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 “你……”高时明似是闪过一瞬的错愕,开口不成句终也没再说什么。 他见过太多人哭着跪他求饶,也听闻南方女子性情柔软细腻,却没想过会是这般易碎,真真是比案上的琉璃花樽还要易破碎。 “我只是突然想娘亲了。”杨书玉稍稍平复心情,却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她的娘亲也是低嫁,曾不顾家族反对只身嫁一穷二白的杨伯安,却不曾被辜负与欺瞒。杨书玉学得她娘爱得纯粹,爱得义无反顾,却终是识人不清,痴心错付。 杨伯安被她破碎的声音刺痛,重重地叹息一声。 倒是杨书玉最先回过神来,狐疑地打量起一旁的高时明。 他不就正是京城方向来的矜贵公子哥吗?和林自初称兄道弟的,也不知道是哪家高门府邸里教养出来的权贵子弟,想来他们也是同类人才能一见如故。 如此说来,林自初回江陵来本就是目的不纯。是故意隐瞒身份,装成落魄书生来接近自己的。 想到这儿,杨书玉都被气笑了。 “囡囡怎么一会儿怒气冲冲的,一会儿又开始傻笑起来啊?”杨伯安慌张地伸手去探杨书玉的额头,“不会真烧坏了吧?” 杨书玉撇开额前那宽大厚实的手,视线越过杨伯安悬在空中的小臂,再次与高时明冷眸对上。 上一世抄家的旨意来得太快,她死得突然,根本来不及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关键人物除了林自初还不知道深藏着多少人。 她现在还十分弱小,不能与之抗衡。况且敌在暗,杨家在明,被鬣狗盯上的肥羊经不起任何的试探,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要了它的命。她深知,凡事只能 第3章 欺瞒 她从未想过槐枝会是林自初的一双…… [] 目睹杨府满门抄斩后重活一遭,杨书玉原以为自己会无法入睡,亦或前眠而被困梦魇,在惊悸不宁度过一夜。 然而她竟睡得昏沉,在梦中回到了和林自初成婚那日。 林自初是杨府招上门的女婿,本是没有接亲之礼一说,是杨书玉怕世人嘲笑林自初是傍上杨府的白面小生,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便安排婚礼依照她嫁他娶的流程来。 没有接亲之礼,她便安排林自初穿红驾马,领着八抬大轿和十里红妆绕着江陵浩浩荡荡走了一圈。没有迎来送往,她便招呼林自初好友同窗都来喝喜酒,推杯换盏到深夜才散去…… 喜娘将她送入洞房宣布礼成的时候,杨书玉还在担心林自初在敬酒环节会被闹洞房的人灌醉,怯生生地从红帐中伸出小手去拽他的袖子。 “自初哥哥,酒过伤身,你别被他们灌醉了……” 大到锣鼓喧天的迎亲场面,细如红裳嫁衣的花纹样式,无不是杨书玉待嫁时期所幻想过的甜蜜婚礼。一切是如此地完美。 可她又怎么等得来自己倾心相付的如意郎君? 梦境与现实因这个念头而泾渭分明,不惑人心,整个梦境也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紧拽袖角的小手翻上扣住那伸向盖头的手腕,柔声细语却是字字泣血:“强占杨府家业,这便林家宵小同我虚情假意的真实目的?” “通敌卖国的究竟是我杨家,还是你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杨书玉五指细软,远不能环握住对方的手腕。此时因她情绪激动,五指丹蔻深深陷入对方皮肉中,在地上绽出几多红梅来:“你加诸在杨府头上的罪名,我定要百倍千倍地向你讨回来!” 整个梦境停滞在杨书玉隔帘与之对视的那一刻,继而被她的歇斯底里击得粉碎。 挣脱出梦境后,她失神地盯着床幔,待渐渐恢复清明后,热血回笼冷静下来,她才惊觉自己已是浸出一身的薄汗。 “槐枝,备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潮湿的清风找准时机随人灌入房中,带起床幔微微拂动。月芽小心翼翼地回话:“槐枝姐姐在厨房盯着小姐的早膳,可要我去寻她来?” 月芽是杨书玉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日常负责简单的洒扫事宜,轻易不进房中来服侍。因此,她虽不知杨书玉的喜好习性,却也知道现在时辰还早,并不是杨书玉起床的时间。 她偏头复看了一眼窗外,确定仍是漆黑的天,才敢开口寻问:“现在离天亮还有好些时候,小姐不多睡一会儿吗?” 杨书玉坐起身,并没有追究槐枝当值却不在耳房旁候着的事,只吩咐道:“你让伙房抬些热水来。” 月芽爽脆地应下,便出去交办她的吩咐,也算得办事妥帖没出岔子。只是还未等丫鬟婆子伺候好杨书玉梳洗,就见前院的丫鬟过来传话。 “今儿一早便有小厮递了帖子进府,老爷说是韩大人晌午携夫人登门拜访,让小姐准备着早些到花厅迎客。” 灾情刻不容缓,人人都在传钦差大臣已经策马往江陵来。就算杨伯安有意要躲,却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这梁含隔天就找上了门。 “同爹爹说我马上过去。” 杨书玉总觉得前世杨伯安被钦差问罪与林自初脱不了关系,毕竟他便是借着杨伯安卧病在床的契机开始接手杨家商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获得者。 这一世梁含主动找上门虽有所不同,但她已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林自初掺和进来! 因此在动身去花厅前,她特意绕道去了听风院。 听风院因多有种植翠竹松柏等四季长青的植物,风穿而过,林吟不止,阵阵风声不至于喧闹,又恰到好处的风雅,故而得名。相应的,视线也会被松柏翠竹遮挡,多了一丝沉闷压抑之感。 杨书玉进来前就免了守门人去通报,她在杨府里自然畅行无阻,哪怕听风院住着的是林自初。甚至无需她开口问话,门童便主动告知杨伯安已派人来请林自初到前厅去。 旁人早已将他们视为一体,只当杨书玉是来寻姑爷一道同行的。 “小姐昨日沉睡到傍晚才醒来,的确没有见什么人。” 听到院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杨书玉步伐一顿,扶着太湖石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从未想过槐枝会是林自初的一双眼睛。 “倒是有一件怪事。”那厢槐枝立在林自初身后细细回想着,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小姐睡醒后竟直接拿剪子把红盖头给缴了,那分明是小姐挑灯熬了好几夜才绣好的。” 林自初负手立于翠竹之下,身姿颀长而挺拔,因风过茂林发出的簌簌之声,衣袍袖角翻飞而更添出尘之资。他连对着槐枝这样的下人说话都是儒雅风流,有理有节。 如此玉树临风,温润尔雅的矜贵公子,谁能将他与算计杨府财库的伪君子联系在一起? “姑爷,你的腰带歪了。” 林自初垂眸沉思片刻,便摆手让槐枝回去,可槐枝并没有转身离开,依旧是照料杨书玉那样细致入微,语气体贴地提醒对方。 然林自初甚至没有低头去确认一番,竟十分受用且自然地抬起双臂,槐枝则顺势迎上去为他整理仪容。 “莫不是我爽了书玉的邀约,这次她真是气极了?”林自初垂眸定在腰间忙碌地双手上,不确定地反问。 槐枝贴身为他重新束腰带,两人面上规规矩矩的,倒也不见有私相授受的样子。他们本也一人是主子,一人是仆从,哪有什么不该起的心思? 可杨书玉扶着太湖石的手却攥得紧,那细嫩的指腹被磨破了皮也恍若未觉。 “奴婢看着不像。”槐枝系好腰带后,抬手为林自初轻轻抚平隆起的外袍,她的视线始终垂下,不敢与之对视,完事后也毫不留恋地后退几步站好。 “若小姐真是在生姑爷的气,前夜定不肯继续去绣盖头。” 打槐枝六岁进杨府起,她就一直跟在杨书玉身边伴她长大,怕是连杨书玉的娘亲都不敢说比槐枝更为了解她的喜好和脾性。 这也难前世杨书玉才起小情绪,林自初便能巴巴地捧来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有了槐枝给他当眼珠子盯着,杨书玉在他面前便是□□的透明人,什么心思都遮不住。 杨书玉一想到自己有时会主动在槐枝面前抱怨,又或是诉说自己的小女儿家心思,她都不敢想槐枝是怎么将内容传达给林自初的。 这同她直接对着林自初去说那些难为情的话有什么区别? “杨小姐又不舒服了?” 高大宽肩的身子只是略微向杨书玉倾侧而去,便能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住。 一眼看穿杨书玉猫在太湖石后面是在偷听,故而他的声音也刻意压低了几分,并没有被林自初两人发现。 待高时明饶有趣味地从院中收回视线,正正对上那双因惊惧而湿漉漉的眼睛,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也涨得通红,他似是不确定地嘀咕道:“真不舒服了?” 杨府虽然大,院落也多,但高时明昨晚来得突然,杨伯安又在杨书玉那折腾了许久才想到要给他安排住处,为省事便安排他随林自初宿在听风院。只是杨书玉不知而已,自是被突然出现的外人吓了一跳。 见杨书玉傻愣着也不作答,高时明怀疑起不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到她,而是这人躲在太湖石后面听到了什么惊天秘密。 故而,他复向院中人投去探寻的目光,可这落在杨书玉眼里则变成了自己被林自初的好友现场抓包,正盘算着要如何提醒林自初注意这边。 情急之下,杨书玉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手去拽高时明被风带起的衣袖。 昨夜那不为人知的荒唐梦,猝不及防地照进现实,高时明幽深的眸光瞬间定杨书玉脸 第4章 待客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 [] 天下三分,西有据险避世的古黍国,北有筋信骨强的北凉国,再者便是占据南方大片沃土与河海横带的富庶大黎国。 这三个国家的人文风情迥异,却出奇地在民间童谣中流传着同一句话。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 凡是被四民论熏陶过的,都会认为商贾之流最为低下,可偏偏大伙会把江陵杨府排除在外。 无他,只因当财富积累到能令朝廷忌惮,经商涉猎关系百姓民生的地步时,便不能寻常视之。 更别说如今大黎粮仓无粮,朝廷空有真金白银,此次赈灾全指望杨家粮行了。 那么,此时杨府还只是一方富商这么简单吗? 是以,梁含作为一州知府,在政绩和乌纱帽面前,也顾不上清晨不登门的规矩。前脚刚让人递了拜帖,他后脚便敲开了杨府大门。 等杨书玉从听风院赶到前院,月芽早已站在月亮门处等候,正急得在原地跺脚。 “小姐!”月芽一见到救星,便小跑着迎上来,“老爷都已经三次派人来催了,问小姐和林公子怎么还不到。” 杨书玉仰首伸眉,从容不迫地拐过月亮门,裙角带起落花飘飞,尽显骄矜之态,丝毫没有被催促的紧迫感。 “林自初是径直出的门?可有碰上爹爹派来的人?” 月芽仍是十分紧张:“传话的人都被我挡回去了,是我亲自为林公子和高公子引路,他们在上马车前并没有同旁人说过话。” 杨书玉轻轻嗯了一声,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你做得很好。” 她收到前院消息便吩咐月芽去准备马车在门口候着,又强调过她要亲眼目睹林自初和高时明乘马车赶往城郊,不准与旁人接触传递消息。 月芽年纪小不经事,在传话和引路的时候难免会心虚。 可正是月芽的这份紧张,恰好说明这是她对时间赶不及的担忧,从而打消了林自初的疑虑。 最重要的是,月芽是杨书玉院子里最不起眼的丫头,从前她不被杨书玉器重,自然也不值得林自初策反为己用。 此时杨书玉突然让她去做这么一件事,反倒不会惹人怀疑。 正如乖顺娇弱的杨书玉第一次长出倒刺那般,让人措手不及。谁也不会料到她会突然对林自初发难,故意在梁知府登门的时候,将他诓骗去城外。 但今后怕是不会这般容易了。 前院花厅,茶香四溢。 哪怕现下洪涝灾害肆虐,最新的上等信阳毛尖仍赶着时候送进杨府。经过沸水冲泡,茶香将整个花厅熏得醉人。 “爹爹,梁大人,梁夫人。” 杨书玉只身进入花厅,面上扬着甜甜的笑容,朝屋内等候多时的人一一屈膝行礼。 “是书玉来晚了。” 杨伯安见她身后没有人跟着进屋,狐疑地放下嘴边的茶盏,问道:“自初呢?他不是随你同来吗?” 梁含也将目光投到她身上,想求一个答案。 “非得林公子在场吗?”杨书玉一脸天真地反问,似是真的不理解,“他是以什么身份到花厅待客呢?” “是借住在杨府的客人,还是梁大人的学生?” 若他是借住在杨府的客人身份,那么下人没有将梁含拜访的消息通传给高时明,自然也不用通传给林自初。因为拜帖是下给杨伯安的,只有主家才能出面款待客人。 若他是作为梁大人学生的身份,那么他当随梁含一道,作为客人同行登门。既如此,又何须通传他来花厅接待? 偏偏杨书玉只字不提同林自初的婚约。 花厅里的人,有哪个不是人精? 他们只需稍一琢磨,便知道杨书玉是直接将林自初排除在杨府之主一列,是没有资格以主家的身份出来见面会客的。 “书玉。”伴随着微弱的一声碗盖碰响声,杨伯安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句。 眸光沉沉,似是在质问她:怎可胡闹? 杨书玉作势又福一礼:“在杨府爹爹是主君,在商行爹爹是东家,女儿实在不明白为何杨府待客一定要不相干的外人在场。” “况且,林公子已经带着高公子驱车前往枕流园赏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模糊地说林自初已经动身去城郊的枕流园,很容易让人误会是林自初自己安排的行程,而非是因为她传错话有意诓骗对方。 可除了被骗的当事人,谁会去深究呢? 就算杨伯安要深究又如何?难道他会为了林自初,怪罪她不成? 至于梁含便更是不会在意了。 他礼敬林自初,本就是看着杨府的面子。 不管他这次来在求什么,终是要杨伯安点头,而非林自初点头。那么他在不在场,也就无足轻重。 亲疏有别,家中独女和上门女婿的分量,有眼力见的都应知晓两者之间的差距和分量。 梁夫人识趣地起身去拉杨书玉到自己身旁坐下:“书玉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她握着杨书玉的手不肯放,亲昵地问:“听闻你昨夜病得厉害,身子可好些了?” “谢梁夫人挂怀,已经不碍事了。” 有人递话,有人顺承,自然便打开了话匣子,几人不约而同地跳过了那个话题。 至此,林自初像是真的不再重要了。 话题从家长里短很快便过渡到了商行的生意受灾情而波动,自然而然便牵扯到了赈灾上面来。 梁含也没想着避开妇人,他放下茶盏道:“听闻钦差大臣已快马加鞭南下,杨兄可要早做决断。” “此次灾害波及十四州,灾民又何止百万之众?去岁粮食减产,粮仓中的陈粮也因北凉犯境而消耗一空……” 外面胆子大的,能有市无价地靠卖粮大发国难财,可谁家手上的粮食能和杨裕粮庄比? 这是杨伯安赚得盆满钵满的契机,但也伴随着抄家灭门的风险。就算他同意折价,由朝廷出资采买,也难保朝廷不会秋后算账。 手握烫手山芋,杨裕粮庄早已关门,不对外售卖粮食了,可早晚得脱手自保。 “灾民对粮行虎视眈眈,只有官府出面才能避免暴民抢粮。如此,下官事先筹谋也是为了能第一时间呈给钦差大臣,好争取赈灾的时间啊。”梁含循循善诱,直接点出杨府的短板。 商行家丁伙计千万,却不敌官兵威慑力半分。 他想要杨伯安将粮食交给他处置,虽合情合理,却也暗含隐患。 为保杨家昌盛,粮食是必须得交给官府,但问题是怎么交?交给谁才能庇护杨家? “不瞒梁大人,在下也有此意。”杨伯安微不可查地瞥 第5章 悔婚 “是自初待你不好吗?” [] 杨氏家祠,香烟缭绕,肃穆而庄严。 宽阔的供桌上仅摆着一块灵牌,更显冷清寂寥,与院外的阶柳庭花形成鲜明对比。 原先这堂屋是姜荷的居所,在她离世后就成了为她一人设立起的杨家家祠。 杨书玉乖顺地跟在杨伯安后面进来,见他立在供桌前出神,便自觉地为长明灯添灯油。 灯油添满,她又虔诚地燃香叩首,只不过插香入炉后,她又跪回了蒲团,没再起来。 “是自初待你不好吗?”良久,梁伯安开口问道。 他最是知道杨书玉的脾性,刚才在花厅说的那些话,显然不是在耍耍性子,而是她真的将林自初当外人看了。 林自初待自己好吗? 杨书玉也在心中问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甚至还有些好过头了。 细细想来,她都没瞧见过林自初脸上带着怒意,更别说他气急败坏会是什么样子。 就好像他是玉雕的笑面菩萨,无论他面对什么,总是温润清贵的谦谦公子模样。 正如与他重逢时,他为了几枚铜板而去给穷苦人家立木碑题字。他周身毫无穷困潦倒的落魄感,反倒像是谪仙行走于乡间,因缘际会来救赎苦命人一样。 杨书玉在初见时便挪不开了眼,再见时林自初的双眸已满是她的存在。 两情缱绻,令人艳羡。 在抄家的旨意下达前,可以说明面上的林自初,当是无可挑剔的心上人。 可杨书玉深知,那些过往都是林自初用来麻痹她的手段。镜花水月,逢场作戏而已。 “爹爹,娘亲嫁于你时,她是满心欢喜的吗?” 杨书玉明知故问,前世,她也是满心欢喜地嫁给了心上人。 她知道盖头下落遮住面容,五官感知与内心悸动都会被放大无数倍,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 “若女儿说不愿同林自初成婚,这桩婚事就此作废,爹爹可会怪我?” 杨伯安半回身,打量她的神情真假,好半晌才开口:“林自初是爹爹旧交之子,爹爹欣赏他的才能,处处提携他都不假。但当初是囡囡开口央求来的这桩婚事,爹从来没有撮合过你俩。” “自初并无大过,他为人沉稳,学识渊博,是可堪良配之人。你如今要悔婚,总要给爹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杨书玉的手里并没有实证,根本无法揭开假面郎君的真面目。空口说林自初勾结敌国,就算偏向她的杨伯安,她也没有信心能够将其说服。 她垂下眸,似在低声啜泣:“可是女儿当真不想嫁他了。” “左右今年灾情严重,喜帖都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外面最多捕风捉影地编排我几句罢了。” “爹爹若要刨根问底,你就当他不忠于我好了。” 见杨伯安仍是垂眸审视着自己,没有半分要妥协的样子,杨书玉便有些急了。 她朝前跪行两步,握着杨伯安的手郑重道:“女儿知道自己太过娇纵,总是仗着爹爹包容而任性妄为。” “但女儿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任性。” 她的眼眶盛满泪水,如泣如诉地乞求着:“今后我凡事都听爹爹的,可好?只要不是林自初,女儿婚事全凭爹爹作主。” 杨伯安从没见过自己手心里捧着长大的娇儿,会流露出这般哀怨的神情,他的心早就被攥得生疼。 可事出反常,他又不得不铁黑着一张脸追问到底。但到这儿,便是他的极限了。 他叹出一口浊气,弯腰去扶杨书玉起身:“爹是怕你受了欺负,却不敢同我说。” 杨书玉知道要毁了这桩婚事很简单,只需要说服杨伯安就好。 撒娇卖乖,死磨硬泡,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总有让杨伯安心软的办法。 可她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甚至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杨伯安一瞧见她委屈紧张的样子便妥协了,还在担心是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宝贝女儿被林自初欺负了去。 杨书玉生来便没有家族羁绊,社会关系极其简单,自姜荷病逝后,唯杨伯安这一位至亲。 虽唯此一人,却胜过世间千万。 不计财帛的供养,一让再让的包容,杨书玉何其所幸能托生在这个家中?又何其幸运地能重活一世,再次见到她失去的至亲? 悲愤与庆幸交加,杨书玉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承受不住,如竹筒倒豆般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她扑进杨伯安怀里,却仍不敢放声大哭,呜呜咽咽地试图掩饰失控的情绪:“不是女儿想瞒着爹,总有真相大白的那天,到时我定同爹爹全盘托出。” “不会太久的,爹爹就再纵容我一回。” 杨伯安极尽宠爱和姜荷孕育的独女,十几年来只要她开口,哪怕是摘星揽月,他都可以不计金银地投入去办,哪见过杨书玉这般模样?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为杨书玉顺气,嘴上连连道好,心里却有了一些计较。 这林自初背地里定是做了什么,伤了书玉的心。 香烟弥漫,在供桌上徐徐升腾,攀至最高点时突如飞瀑倾泻而下,四散铺向家祠中站着的一对父女。 待杨书玉稍稍平复心情,她离开了坚实的怀抱,但眼尾依旧殷红。雏鸟脱离庇护它长大的巢穴,她暗自在心里同过去划开界限。 她该学着成长,得学着父亲庇护她那般,去挽救被饿狼盯上的杨家。 “爹爹,我想在城外施粥,需要钱粮,也要人手。” 江陵是行商货运之地,堪比京都的繁华,灾民求生不敢往京都去,因为怕被扣上暴民流匪的名头,所以背井离乡求生的,早早便往江陵来。 好在江陵有宵禁制度,官兵数量远比其他城池要多得多。这才有能力将灾民隔绝在城墙之外,暂保江陵太平。 她打算施粥赈灾济贫,那摊点便不能设在城内,如此她便是带着肉食主动走进虎狼窝了。 钱粮倒是小事,人手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如何能保她的安全? 杨伯安倒也没劝她不要涉险,反而问:“那粮庄的烫手存粮可要登记造册?” 他也想看一直娇养在后院的闺女,能做成什么样? 杨家家底足够的丰厚,容许杨书玉尽情去折腾,只是库里的存粮关系朝廷赈灾,他总要过问清楚。 杨书玉想了想:“先让各大掌柜去统计吧,朝廷要征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造册好等钦差大臣来拨派便好。” 把话说开后,父女脸上都扬着温暖的浅笑,融洽和煦的氛围将家祠的凝重都融化几分。 “只是女儿觉着,不能全盘接受朝廷开出的条件。” 杨伯安挽着杨书玉开始往外走,颇为惊讶地反问:“囡囡是想要趁火打劫?国库里的银钱都是取之于民……” “才不是。”杨书玉语气轻快,却不知憋着什么坏,“杨家还缺真金白银吗?我是在想能不能开口要些别的东西。” “比如?” 杨书玉莞尔一笑,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这也能交给我定夺吗?” “囡囡且说来看看是否可行。” 父女两俩相扶离去,在拐角处隐了身形,空余尚未燃尽的一柱高香留下。 杨府人丁稀薄,闹喧只在杨书玉的现身之处,现离家祠渐渐远去,独剩那块牌位受香烟熏陶。 灵牌有人精心养护,光亮如新,上书:先室杨母姜氏荷之灵位。 香火缭绕,供品常新,竟也不显得孤寂。 * 昨夜杨书玉虽开口提过要杨伯安陪她几日,可杨伯安还是有些不习惯。 去书房看账本,她在旁边瞪大眼睛去学。去商行见掌柜,她也要跟在后面,当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虽然没有给杨伯安添乱,却哪哪都奇怪。最后他干脆早早回府, 第6章 疏远 如此他便不算食言 [] 若要较真起来,杨书玉对高时明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并不算准确地描述。 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并不是来自记忆的缺失,在她脑海中不能准确地定位对方的身份。 更准确来说,那是一种近乎天性的本能,是嗅到危险后一种心生逃离的警惕。 她怕高时明,哪怕仅和对方简单地接触过三次,并没有结仇。 “这些是杨裕粮庄的账册,不方便给外人查看。”杨书玉努力让自己不露怯,避免在自家地盘上还要矮对方一头,语气不算友善,“还请高公子将其还我。” 迎着对方凌厉的目光,她没有再伸手去讨要,而是从容地掌心朝上,等着对方将账册主动送回。 她和高时明似乎是天生的敌手,都想看对方妥协低头的模样。 两相对峙,谁都不能更进一步,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阿玉。”林自初说话间已站在杨书玉身侧,清雅的冷松香环绕侵袭着对方。 他用余光打量一眼高时明的神色,明明已经猜到对方的意图,却选择站队杨书玉。 哪怕高时明是他的顶头上司,是隐藏身份南下的摄政王,他竟胆敢装作毫不知情,全当对方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可不拘小节,直接伸手接过那些粮行账册。 在明面上,他仍是杨府未来的女婿,而高时明是受他邀约,借住在杨府的白衣书生而已。 外人看不出门道,但这一举动却把高时明气笑了。 “你在外奔波了一天,可用过晚膳了?”林自初拿到两人争夺的粮行账册,却没有直接献给杨书玉。 他如郎君体恤归家女娘那般,手上自然地接过对方的重活,嘴上还不忘嘘寒问暖,欲拥着对方回屋。 可杨书玉不领情。 她知晓林自初的人设是温润体贴的俏郎君,身上没有高时明那股子霸道强势,她仅是伸手示意,果然对方只迟疑了一瞬,便主动双手呈上。 “多谢。”杨书玉眉眼弯弯,笑得天真烂漫,话里话外却没多少人情味,“时候不早了,为避免落人口实,两位公子还是不要在杨府后院多做逗留。” 向来面上平静无波的林自初,难得地蹙起眉头。 她果然还是恼了。 心中生出一股怪异的情绪,但他依旧和颜悦色:“阿玉,我送你回屋。” “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杨书玉不领受,不找理由地推脱道,“我乏了。” 下过逐客令,她故意提高声量,娇软的语气中带着怒意,朝远处观望不敢靠近的月芽道:“今日是谁轮值偷了懒,不好好为两位公子引路,让他们在后院迷了方向?” “还不好生将公子领回住处,再去管家那领罚,也可少挨几下板子。” 难得她治下严苛,话里话外却是在指桑骂槐:“可别欺我好说话,在杨府里失了规矩,忘了谁才是家中的主子。” 杨府有一条无人敢忘的铁律:宁肯疏忽大意怠慢了杨伯安,也不能去招惹杨书玉的半分不快。 她是在点林自初,故意给他难堪。 被波及到的高时明闻言微挑眉梢,视线在林自初和杨书玉之间来回审视,不合时宜地哂笑道:“到底是杨府千金,谁的面子都不肯给。” 杨书玉捏着账册的手指泛白,逼着自己屈膝行一个任谁都挑不出错的礼:“恕不远送。” 从西边烧起的红霞,逐渐蔓延开来,晕染整个天空成血橙色。轻柔的霞光映照在面颊如瓷的女娘身上,不添一分暖调的温情,倒明晃晃地衬出她的冷漠疏离来。 谁会相信,拟在两个月后完婚的他们,在私下见面竟会是如此的生疏? 此时杨书玉待林自初的态度,又与她待高时明有什么不同? 若真要将其区别开来,那便是她对林自初多一层恨,而对高时明则多一分惧,皆掩盖在她的刻意疏远之下。 “阿玉……” “还请林公子自重,今后不要再唤我乳名。”杨书玉正色打断他,不讲丝毫的情分。 此时,月芽领着当值的家丁过来,怯怯地唤:“小姐,奴婢送两位公子回去?” 杨书玉轻嗯一声作答,果断地转身进院,一如她放下对林自初的感情那般,毫不拖泥带水。 立在原地的林自初和高时明,直至她的衣袍裙角彻底消失,才悠悠收回视线。 月芽胆怯,犯了错的引路家丁更是夹着尾巴办事,两人都不敢出声催促,屏息陪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人物斗法,小的遭殃。他们只能在心底祈祷两位公子哥行善,肯早早离开。 “你是小姐院里的?”林自初清冷无波的双眸变得晦暗,薄唇含笑却失了温润。 月芽将头埋得更深:“女婢月芽,是小姐外院的扫洒丫头。” “我记得府里的规矩似乎不是这般。”林自初分明是在笃定地称述。 以往,他可以自由进出那扇垂花门,随意在杨府中闲逛。只不过他知晓分寸,恪守礼节,没有用杨伯安默许的特权行事罢了。 可适才杨书玉话里暗含的意思,分明是在强调从今往后进出杨府的人,引路家丁都跟其左右。 以引路为名,实乃近身监视,限制其去路。 月芽埋头盯着鞋尖,不敢开口。 “带路吧。”高时明似是失了耐心,先一步往游廊去。 负责引路的下人如释重负,跑得比月芽还快,一溜烟去了高时明前边快步领路。 月芽被抛下,林自初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几乎当场要哭出来。 好在林自初并没有太过为难她。 毕竟她这样不经事的小丫头,办事全听主子吩咐,喜怒都写在脸上,哪有什么心眼子? 倒是杨书玉的一反常态,彻底让林自初警惕起来。 他苦行千里,万不能在成功前夕折在娇娇女的任性里,功亏一篑。 一行人踏着夕阳余晖而行,林自初始终比高时明慢上一步,紧跟在后面。 或是为表尊敬慢行一步,或是怀揣着心事步伐沉重,总之他与刚才在杨书玉面前表现出来的姿态完全不同。 在高时明面前,他没有昂首阔步的资格。 在府里三拐五绕,待行至一岔路口,高时明忽然停下脚步,前面负责引路的人闻声也停下脚步回望。 高时明偏头望着另一条路径,目光沉沉道:“你应该走这条道。” “高公子记错了,那是通往前门的小路。”引路人俯身作答,朝原来前行的方向作了请的动作,“这边才是通往听风院的路。” 高时明不语,周身凛然不凡的气度逼人不敢直视。原来他早已在人前收敛了锋芒,现在不怒而危的他才是被世人所熟知的摄政王本尊。 林自初站在他身后,含情桃花眼微眯:“倒是我疏忽了 第7章 伐树 半梦半醒,她自己都分不清现实和…… [] 旭日出云,东方破晓。 晨光撒向大地,唤醒沉睡多时的江陵。 “总算又成功渡过一夜。” 悠然转醒的杨书玉,顾不上四肢的酸麻,如是感叹道。 昨日她一直跟在杨伯安左右,丝毫不敢懈怠,就是担心父亲又在她不知情的地方,被钦差大臣直接下狱治罪。 软磨硬泡地让杨伯安早早归家,并保证不再外出,她这才肯回屋休息。 如此算来,那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臣,倒是比前世现身得要晚许多。 “账册,我的账册还没看完!” 联想到那位钦差大臣,杨书玉混沌的脑子立刻清明起来。她慌乱地拾掇案几上的东西,却发现一件比账册没看完更为糟糕的事。 挑灯苦读才梳理出来的札记,竟成了鬼画符。娟秀整齐的小楷上面,突兀地布着几道墨迹,或长或短,总之是不能看了。 杨书玉暗自懊恼,余光瞥见那方砚台的墨水已干,狼毫笔尖也早已凝固。 现在若重新誊抄一遍,不仅费事,更何况她压根儿就不记得那些墨迹遮盖了什么内容。 心里刚生出的那点庆幸,因此一扫而空,惹得杨书玉不甘心地扁扁嘴。 吱呀——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槐枝捧着热水进来。 “小姐,老爷方才派人来请你过去一块用早膳。” “知道了。”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将札记反扣在案几上,起身时又故意将账册背面朝上放好。“伺候我梳洗吧。” 语气与往日并无不同,细节之处却透出她的防备。 在对镜梳妆的时候,杨书玉看似思绪神游,实则她有透过镜子,悄悄地打量忙前忙后的槐枝。 而犯了错的槐枝,既没受到杨书玉斥责,也没有等来管家发落。她时时悬着一颗心,只能把头埋得低低的。 “今日不带钗环。”杨书玉突然开口,打破室内那令人压抑的沉默。 她素手盈盈一指:“戴那朵海棠绒花便好。” 槐枝狐疑了一瞬,便将手中的金钗放回了妆奁。 她细致地将海棠绒花别在杨书玉鬓边,试探性问道:“小姐不是最喜欢那支钗吗?怎么不戴了。” 杨书玉起身,站在镜前微微摆头,仔细地审视起今天的妆容服饰。她本来就冷着脸,现在又不肯回答槐枝的话,无形中便成了一种威压。 槐枝自觉有愧,含泪跪在地上:“槐枝有错,还请小姐责罚。” “现在外面不大太平,身上还是不要佩戴贵重之物为好。”杨书玉软声软气地嘟囔,字面虽是回答了槐枝的疑问,却因为前后两句话有一段时间差,而更像是她在自说自话。 无视,本身就是一中压力。 她依旧没有斥责槐枝,也没有佯装无事让槐枝起身。 莲步朝正厅轻移,杨书玉软糯含娇的声音回荡在房中,平白被放大了数倍:“其实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槐枝垂头恭听,却听她话锋一转:“但在我开口前,我更想听听你给我的解释。” “小姐……”槐枝 “嘘。”杨书玉顿步回身,食指抵着朱唇作噤声的动作,“先别着急开口,你只有一次机会。这几日就不用到我跟前伺候了,且好好想过再开口。” 慢刀子割肉,最是磨人。 注定要挥向槐枝的刀,却不知何时才会落下。偏杨书玉还要她无事可做,不能转移注意力,日夜里都得在脑海里复盘千万次自己的错处。 思想上的折磨,远比直接找管家领板子受罚要狠。 这是槐枝第一次见识到了杨书玉的治下手腕,可到底是自己僭越了。 杨书玉话毕,便独自抱着账册离开。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鲜活的空气立刻占据她的脏腑,她似是又重新活了过来。 发落背信的家仆,在旁人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但对生来无忧的杨书玉来说,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槐枝是她最信任的人,两人相伴长大,虽有主仆之分,却是有姐妹情谊在的。 在姜荷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槐枝几乎是在扮演长姐的角色开解她。 现在她还做不到沉着利落地发落槐枝,可她既然决定要成长起来,哪怕只是前进一小步,她都觉得格外畅快。 至少相较于过去,情感羁绊已经无法影响她做出决策了。 时辰尚早,负责洒扫的家丁还没来得及彻底清扫杨府院落。 落花枯叶散落一地,在少女翩跹而过时,被其裙摆打旋带起,顺带把清风都熏染上一层独特的香。 行至院墙边,杨书玉忽然顿住脚步。 只见倚着院墙而蓬勃生长的石榴树下,月芽正提着扫帚,仰头查看着什么。稍许,她困倦地打起哈欠,竟还是以仰头的姿态舒展身子。 “月芽,你这是在做什么?”杨书玉走近几步,寻着月芽的视线去看。 除了红得胜火的一树石榴花,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月芽被她吓了一跳,双手将扫帚攥得紧紧的:“月芽,问,问小姐早安。” 见她磕磕巴巴地行礼问安,如受惊兔子般警惕,杨书玉冷了一早上的脸终于绽开了笑容。 在金灿灿的晨光里,这抹笑竟比云边朝阳更为耀眼夺目。 杨书玉总觉得林自初的清俊风流是一道让她移不开眼的风景线,却不知在旁人眼中,她的风姿绰约更加亮眼。连天真单纯的月芽,在此刻也迷了眼,沉醉在她的朗笑里。 “我问你在看什么呢?这么专注。”杨书玉笑着提醒她。 月芽见她温柔和善,便没了拘谨,兴高采烈地给她讲解自己的发现:“小姐你看地上的石榴花。” “昨夜是我轮值守夜,我也没见夜里起风,可是石榴花落得比往日还多咧。” 她弯身在地上捡起一朵石榴花,天真无邪地递到杨书玉面前:“我爹教过我,他说只有这种结不了果的石榴花才会连着花柄一起落地,只落花瓣的便是秋日能结石榴的。” “小姐你瞧,这一地的石榴花瓣,都是不带花柄的。”她像是猫儿闻到了荤腥,馋得不行,“那岂不是今年这颗石榴树会大丰收?” 宅院里种植的石榴都是可以食用的,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杨书玉甚至会亲自攀梯采摘。但杨府人丁稀少,她每年也就挑选几个品相好的,拿去和杨伯安分享,其余的便让她院里的丫头分了。 而月芽喜食石榴,又尤其喜欢这颗老树结出的果子。她负责在外院洒扫,自然每天都要到树下视察一遍才安心。 她以为落花满地,是意味着丰收,可杨书玉却不认同。 去岁干旱,今年又遇洪涝,江陵的雨水比往年要多。按理说,今年不会是丰年,这也是朝廷重视此次赈灾,要派钦差大臣南下的原因。 杨书玉当即敛了笑,垂眸观察着满地落红,再次确认道:“你是说今天的落花要比往日多吗?” 在月芽还很小的时候,因家里没钱抓药治病,父母就把她卖进了杨府。她虽是乡下农户出身,却是在杨府长大,对种植收成的认知一知半解的,说不定还不比杨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