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争凰》 1. 第 1 章 苟活性命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元丰四年,建巳之月。 朔日,洛京上林苑熟了第一批朝南面的樱桃。 樱桃娇嫩,果皮吹弹可破,树下数位粉衣宫婢踮脚伸手,小心翼翼攀枝撷果,一粒粒撷下,放入一托琉璃盏中。 不稍时,头戴皂色高山冠,绯服金带的皇帝近侍-内常侍张景,带着上林苑撷果归来的宫婢,鱼贯而入掖庭宫一间偏院。 踩乱满院积地的粉红海棠花瓣,张景携婢入得屋中,张目一望面窗而坐的唐卿月,无声将手中拂尘轻飘飘将朝前一挥。 宫婢们立时望唐卿月背影一福,脆生生齐道:“奴婢们见过贵主”。 两婢款步上前,将奉在手中满盛樱桃的琉璃盏,和一托盛有雪白酥酪的玉盅,轻放于她身畔的桌几上。 张景将身子向前趋近数步,手抱拂尘浅笑拱手:“圣人这几日抽不开身,又挂着贵主体内余毒未清,胃口不佳,特遣奴将头茬樱桃送给贵主尝尝鲜。” 年轻的内常侍陪着小心,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珠圆玉润的脸上绽开的笑意里,亦带着两分谄媚。 见她不应,便又好声哄诱:“贵主,今年樱桃虽熟得晚了些,却又大又红,必定香甜多汁,入口生津,尝尝?” 唐卿月散敞着嫩黄色的鱼牙绸直领大襟披衫,散着一头青丝,撑腮倚窗而坐。 她面色晄白,一对饱满的卧蚕下泛着淡淡瘀青之色,空洞的目光落在,院中花开繁盛的西府海棠上。 头也未回,她烟慵云懒问:“唐逸旻避而不见七日整,是想看着我被害死吗?” 张景紧一抿嘴,小心翼翼抬睫提醒:“贵主便不愿尊一声‘圣上’,‘叔父’总是要叫一声的,否则圣人面上不好过。” 唐卿月收回弥散的目光,落向几上那盏晶莹红润的樱桃果,语气云淡风轻:“他弑兄杀侄、逼死皇嫂、谋权篡位时,可曾要过脸面?” 话音未落,满屋宫婢神色立变,惊恐万端。 张景眉头突突两跳,压声再次提醒:“贵主慎言呐!” 唐卿月扭过头来,冲张景自若一笑:“若他听不下去,何不将我砍了头,剥了我这面皮做成人皮画,日日挂在龙榻前供他遐思迩想?” 话虽讽刺的是他人,却也刺痛了唐卿月自己,数落一毕,笑意自她嘴边隐去。 她口中的“皇嫂”是她的阿娘,是前朝的皇后,更是篡位贼子-唐逸旻的堂嫂。 唐逸旻喜欢她这张,像极了她阿娘的脸…… 三百年前,发迹于河东天水的唐氏始祖,内平十国之乱,外攘来犯之夷,始建东桓国,繁盛无衰。 皇位传至桓威帝时,西境夷国再扰边疆,致河西数洲十室九空,赤地千里。 桓威帝大怒,御驾亲征,虽平西夷之乱却带伤延年,以至膝下仅得两子。 一子为唐卿月祖父,桓穆帝。 穆帝不贪美色,勤于政务,仅由皇后产下一子,便是唐卿月的父亲,永安皇帝唐承祀。后穆帝又得一女,是为长公主唐承乐。 桓威帝另一子非皇后所出,是为赵王。赵王生一子数女,承袭王位的嗣王,正是谋逆篡位的贼子-小赵王唐逸旻。 唐卿月父亲为太子时,唐逸旻于太子府下的崇文馆做太子伴读,朝夕相伴,兄友弟恭。 那年春闱放榜后恰逢上巳节,堂兄弟二人游于洛水之畔,与唐卿月母亲一遇后改变了一切。 半年后小赵王唐逸旻大闹朝堂,口口声声称“太子夺妻”,向她祖父桓穆帝求一公道,一时传得满京风雨,朝野共议。 这些陈年旧事,唐卿月也是在宫变后,才从一些好心的后宫内侍、婢女口中得知微末。 从出生至她及笄那些年,她从未听父母提及过往半字,自然不晓这场闹剧是如何平息的。 她仅知晓,祖父桓穆帝将户部尚书边令诚之女,指婚给了小赵王,又授其为河西肃洲刺史。赴任肃洲后,唐逸旻又娶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关延寿孙女为妃。 两年后,唐卿月父亲才隆重迎娶母亲为后,不纳妃嫔,恩爱不移。 于政务上,父亲永安皇帝宽待内外,朝野升平,外使络绎来朝,东桓国空前繁盛。 四年前冬日,国举大祭。 父亲率百官郊祭天地于京城外的圆丘,远在河西肃州的唐逸旻受召而回,随行于祭祀队伍之列。 祭祀一毕,返城途中,暴变陡生…… 唐逸旻杀她父亲,诛她兄长,枭父兄之首挂于皇城城门月数,尸骨不敛。 却在她阿娘自刎后拥尸哀恸,痛缅数日,后更亲自为她阿娘扶棺送葬。 原来唐逸旻虽身处边关,却早就内联京中岳丈-户部尚书边令诚,又联京中禁军左右卫大将军、左右监门卫将军,更受另一岳家-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关延寿兵力支持,图谋皇位十多年之久。 暴乱那日,唐卿月深居后宫,左右卫麾下将士闯宫而入将她拿下,禁于诏狱年余。 于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她从好心的狱卒口中一点点抠,才推测出所发生的一切。 纵她不晓阿娘与这乱臣贼子有何过往,但这般做派,朝野无人不晓新帝的心思。 她被关入诏狱一年后免于一死,又被幽禁至掖庭三年余,正是因唐逸旻难舍她这张——肖极了阿娘的脸。 三年里,唐逸旻时来掖庭探她,望着她生出满脸哀思之色,每至红眸噙泪方离。 唐卿月想活,想活下去为阿爹阿娘、兄长报仇,却做不到顶着这张脸讨唐逸旻欢心,苟活性命。 * 血仇往事于心头滚雷般辗过,痛得她悠长一叹。 叹得张景神色一慌,忙拱手再劝:“圣人已晓贵主请求。但贵主风华正茂,若果真入了道门岂不令人伤心?事缓则圆……待圣人忙完手中事务,必会给贵主安排个好去处。” 七日前,唐卿月大哭大闹,要宫人传话给唐逸旻,求去京中白云观做道姑,与她姑姑-前朝长公主为伴。 宫变前,她父亲永安皇帝之妹,长公主唐承乐奉道于白云观。 宫变后,唐逸旻虽未诛杀唐承乐,却将白云观监看了起来。四年里,长公主便一直在白云观中,音讯不闻。 听了张景哄骗的话,唐卿月嘴角泛出自哂:“伤心?何人会为幽禁宫掖的前朝破落户伤心?” 张景一垂眼睫,小声嗫嚅:“定会有人的!” 唐卿月无声一笑,揽过立在身边的一对鸠杖,将两杖分开,支于两腋之下勉力站起。 于“笃笃”的鸠杖捣地声中,她拄拐蹒跚移来,张景忙前伸两手,上前一步扶来:“贵主小心!” 她目光落向张景扶上鸠杖的手,皮笑肉不笑问:“那他想送我去何样的好去处?可又是送我去教坊学舞被人弄断腿,送我去习艺馆被人下毒?” 三年前,唐逸旻送她去教坊习舞,而她阿娘正是因彼年于洛水之畔,舞了一曲《罗裙带》,名动四方。 唐逸旻对她虽无侵犯之举,却想拿她做阿娘的影子,可她一见那张阴翳的脸就直犯恶心。 于教坊属下的云韶院习舞两年,她借教坊乐妓暗中推搡,数回从高耸的鼓台跌下,岂图将自己摔伤,一年前终于心愿得偿——摔断了腿。 唐逸旻惊天暴怒,命云韶院院使彻查元凶,虚张声势地查无可查后,打杀了一干伴她习舞的乐妓泄愤。 其后因她腿脚不便,唐逸旻罢了 2. 第 2 章 郎君如月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不愿再听,她倏地出声:“你可以走了!” 张景一抻脖子,将话头强行咽下,一挥拂尘一拱手:“奴婢们告退,贵主紧着新鲜,快尝尝果子吧。” 待张景领着婢子们将要踏出屋门时,她忽心念一动,拉长了声音问:“张景,你可认得四年前,东宫里一位名崔安的内侍?” 她兄长唐卿景为太子而踞东宫时,她时常去纠缠东宫典膳局的崔安混吃食,曾于崔安身畔,见过几回样貌颇肖张景的少年宦者。 这三年以来,时下十六岁的张景,常被唐逸旻遣来为她打点,对她不似别的内侍那般冷脸冷眼,颇为和软。 闻听她问,张景脚下一顿,眼皮微不可察一跳,转身自若一揖:“想是贵主记岔了,四年前,奴从未去过东宫。” 她回首看了一眼低头敛目的年轻内侍,“便罢了……下去吧!” “诺!” 张景一挥拂尘带走了婢女,留给唐卿月满院有如飞花般,凌落一地的回忆…… 八年前仲春,国子监之畔的孔庙举行盛大的释奠礼,祭祀先圣孔宣父,及七十二弟子等。 她父亲永安皇帝携文臣、鸿儒齐至,自然也带着太子唐卿景,还有她这位彼年十三岁的丹阳公主,岂图让她于汇聚了年轻才俊的国子监中,挑一挑心仪之人。 不怨她父亲未雨绸缪…… 自东桓立国,历代皇帝皆愁嫁女——只因国中有一条外戚不得干政的国策。 朝中文武皆不愿子孙后代,因尚了公主①,断了锦秀前程。更何况迎公主入府,便是请了一尊“活菩萨”进门。 打不得,骂不得不说,阖府上下还得对公主毕恭毕敬,唯唯诺诺讨生活。 那日与今日一样,同样是花开时节,只是早了两个月。 孔庙内淡粉的杏花与雪白的梨花争俏,却美不过国子监生的八佾之舞,妙不过礼乐之音,更秀不过国子生们俊美的面庞,颀挑的身姿。 唐卿月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年轻男子,个个才华横溢,妙语连珠。 尤其是于祭礼之后的辩经之时,长身玉立于君臣之前毫无怯意,旁征博引,雄辩滔滔的萧玉川令她挪不开眼。 她记得那日阳光甚好,暖黄的光将十五岁的萧玉川笼罩…… 他青衿服而委貌冠,帽插双羽振扬,整个人散发着珠玉般的柔光,好看的浓眉如刀,高拔的鼻梁如丘,一开一阖的嘴唇如月…… 他有着一瓣犹如下弦月般的下唇,光泽而饱满。 整个辩经论文的过程里,她没听进去一个字,尽盯着萧玉川的脸看,尔后目光定在他开阖不休的唇瓣上,神魂俱散。 若非群臣齐声为萧玉川喝釆,将她心神惊回,她能将萧玉川那张俊美又不失刚毅的脸,看到海枯石烂…… 国子监俊美学子何其之多,偏她失魂于萧玉川,因为他不仅仅是俊逸,还给了她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好似……上一世她便与他熟识! 随后,她手指萧玉川,向父亲言之灼灼:“父亲,此子当为我驸马。” 坐在她身畔的兄长笑接:“你可真是眼尖,此生名萧玉川,是国子监何祭酒破格招收的得意门生。” 父亲捋须亦笑:“回头查查看,若品行和家世无忧,朕将此子擢补为崇文馆生,你也有机会与他先行接触……” 崇文馆隶属东宫,在宫城之内,为太子习文之所,只招皇室缌麻以上亲,入学者皆是皇亲国戚。 国子监位于皇城之外的里坊中,学生来路繁杂。 彼年她方十三,父亲尚未给她放府,自是不便出宫,若补萧玉川为崇文生,简直不要太妙。 回宫后,她缠着兄长快些调查萧玉川的身世品行,三日后兄长相告…… 萧玉川字明河,时年十五。 祖上为兰陵萧氏,东桓立囯前的十国之乱,便有萧玉川祖上所建之国,家世曾显赫一时。 东桓国建立后,因萧家祖上往事,历代东桓帝王不予萧氏重任,怕的便是萧家生不臣之心。 萧家传至萧玉川父亲萧弘文这一代,家世已衰,萧弘文踏破满朝文武的门槛,方于京中左卫属下的翊卫府中,谋得一个参军事的职位,再无升迁。 萧玉川八岁那年,萧弘文带着厚礼,厚着脸皮登了国子监祭酒何佟光的门,想将独子送进国子监中的太学学习。 入太学者,须品阶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之子孙,萧弘文不过一介翊卫府七品参军事。且国子监生员年满十四方可进学,萧玉川又才八岁。 两项相加,萧玉川本当补不进太学,偏生何祭酒耐不住萧弘文苦苦秧求,叫来萧玉川一试才学。 这一试,便将萧玉川试进了国子监太学的学堂。 兄长说,萧玉川三岁识字、五岁熟文,八岁便经史子集信手拈来、三坟五典随口摘诵。为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天降文曲星。 品行上,萧玉川谦恭有礼,学问轧实,言行谐趣而不轻浮,学中好友成群,师长交口称赞。 于是乎,十五岁的萧玉川便成了东宫崇文馆的学子,与太子,及一众皇亲国戚子孙成了同窗,亦成了她时常能见到少年知己。 于东宫的崇文馆里,唐卿月从与萧玉川生涩初识,到彼此打闹嬉笑,到她向萧玉川剖白心迹,她花了整整三年时间。 她也才发现萧玉川人前言辞温雅,人后毒舌嘴贱;人前谦和有礼,人后狡黠狭促;人前一本正经,人后厚皮赖脸…… 偏她越陷越深,不能自已! 那年她及笈后,心中急不可耐,将萧玉川约至东宫厚积白雪的红梅园中。 手指头顶红若火烧般的梅花,她涨红着脸,目光熠熠向他道:“明河你看,花开了,我已及笈,我亦开了!” 萧玉川仰眸看梅,又勾头看她,带着一脸佯装的迷茫问:“贵主开了?哪里开了?” 她怒嗔他一眼,羞涩抬手,手指自己:“呶!” 萧玉川弯腰伸手,于她衫衣下裳一阵拨动:“容臣替贵主掌掌眼,看看是线头开了,还是系带开了……” 晓他狭促,她一把拍开他的手,怒吼:“萧明河,是我开了,我人开了,我能嫁人了!” 未料她直白道出,他一脸嬉笑僵住,愣愣呆呆看她。 她把话明示至此,久未等来他回应,恼羞成怒,“汪”一声就哭了,拔腿就走。 一面抹泪,她一面堵气道:“我现在就找圣人为我指婚,让圣人将我指给兵部尚书的孙子、刘国公的侄子、陈 3. 第 3 章 不是好人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彼时她感动不已,暗誓非他不嫁,可是…… 宫乱那日,于京城南效陡生暴变后,她兄长率领太子府府卫左冲右突,浴血冲出左右卫将土的围击。 因洛京城各大城门,皆被内奸左右监门卫关闭,任唤不启,无奈之下,兄长带着一干人员逃去了洛京三十里外的洛东镇,随行人员中,有她的准驸马萧玉川。 洛东镇里正闻听太子落难,身后还紧有追兵,待太子及随从一入城门,当即落下洛东镇城门以拒敌。 叛节的左右卫将士未料这一出,且人员不过数百,三日攻城不开……正是萧玉川说动太子打开城门,迎来一场无情屠戮,致兄长横尸城门。 其后,兄长被唐逸旻割下头颅,与她父亲的头颅挂在皇城的端门外,威慑群臣与百姓。 而这个端门,正是要为凯旋归来的萧玉川——大举庆功宴的地方。 往事再次轰隆隆从心头辗过,令唐卿月心底血流成河,眼角泪水滚滚而坠。 蓦地,她探手抓起身边的琉璃盏,重重砸向院中,“砰”地一声,震琉璃碎屑满天,樱桃果子飞珠溅玉。 大喘着气,她双手撑住窗台,仰天厉吼:“萧玉川……” * “萧玉川…我要杀了你……” 厉唤自行辕外遥遥传来,并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听得行辕内的萧玉川挑了挑眉。 他明黄色腾龙甲被身,头戴凤翅腾龙红缨盔,带着金裂玉碎的声音一弯腰,施施然向鸿胪寺卿张相之,礼部侍郎王淼,宫中来前宣旨的殿前高班宦者,等一干官员一揖。 “萧明河见过诸位,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施以大礼。” 萧玉川率领有功将士们至洛京城外已两日,于十里之外安营扎寨等候圣旨,终于等到。 今日为吉日,午时为吉时。 时辰不早,朝中遣来官员与萧玉川接洽,安排军队入城事宜,着手引导入城礼仪。 便萧玉川归心似箭,脸上却一派好整似暇的神情,语气更是云淡风轻。 礼部侍郎闻听骂声,蹙眉不悦:“何人在外叫骂喧哗?” 萧玉川收直腰身,回头朝帐帘一觑道:“南弥大世子木诺凤迦。未将与他……” 他呵呵一笑:“末将与他纯属私人恩怨…私人恩怨…绝不涉及南弥王向圣人求和称臣的笃诚心意。” 鸿胪寺卿张相之,是来迎接南弥求和使团的,并于庆典后,接引使团入住四方馆,交接南弥所献方物贡品等事宜。 听萧玉川一说,张相之狐疑拱手:“萧将军,我有一事不解,南弥求和使团的人,因何个个坦胸露体,负荆缚手?这……于礼不合啊!” 萧玉川面朝张相之再次拱手,一本正经道:“他们心诚啊!自认如此方显伤我将土之忏悔之意,挑起两国战事之悔恨之心。” 张相之还待再说,行辕外叫骂声迫近:“萧玉川,你便是那恶海怒涛里的玄武,色黎黑而味腥臊。” 玄武神兽?帐中官员齐齐瞪大眼睛,不知南弥大世子情绪激烈的言辞,究竟是夸还是贬? 看出众官疑惑,萧玉川微微一笑,手按腰间横刀,坦然释惑:“他这是在骂我……黑心臭王八。” 行辕外又再叫骂:“萧玉川,你还不及那吠人的细犬、狂突的肥豕,不解人性之善。” 众官面面相觑,依旧不解,萧玉川一笑再释:“他这是在骂我……猪狗不如。” 行辕外叫骂声迫近于帐门外,声嘶力竭:“你更是那沾了便溲的石头……” 接着,帐帘外传来亲卫们的推搡声,压低嗓门的劝说声,还有含含糊糊的南弥话,很不体面,显得萧玉川治军不严。 “这是指我为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诸位稍待,容未将出去教教他礼数。” 朝中要员俱在,容不得有人在外头放肆,萧玉川嘴角噙着忍无可忍的笑意,转身大步走近帐帘,一掀帘子跨了出去。 帐中官员神色有如便秘,一时不知当笑还是当哭。 * 行辕外,数位亲卫按倒了一个人,南弥大世子木诺凤迦。 木诺凤迦一头又粗又密的凌乱黑发,七长八短地齐平于肩,上身精赤。 反剪的双手被粗绳缚着,肌肉虬结的后背贴肉绑着一束荆条,半褪的上袍乱叠在腰间。 许是因为挣扎和愤怒,他淡棕色的肌肤上泛起一层薄汗,四月的阳光照下,耀出一片古铜色的光泽。 嘴巴虽被一位亲卫捂得死死,却依旧乱挣着头含糊乱骂,直到萧玉川绑着明黄色腿甲的腿,出现在额首之前。 萧玉川负手立定,略一垂眸,便与木诺凤迦喷着怒火眼眸对上了。 木诺凤迦有一对又粗又黑,却又平展的浓眉。眉下是一双朗阔的大眼睛,高耸如山的鼻梁被亲卫的手掩住。 萧玉川扭了一扭酸胀的脖子,这才弯下腰来,带着戏谑的口气道:“讲不好河洛话,用不好词汇,就先不要讲,就别闹笑话。” 说完,他微一挥手,示意亲卫松开捂嘴的手。 眼前这位南弥大世子,幼时曾向一位被掳至南弥的东桓人学习,视那位东桓人如师如父。 偏生木诺凤迦学的尽是书本上的说辞,还仅学了个半会……想必,书上无骂人的话可学,老师亦没想过教他。 于是便出现了木诺凤迦明明是骂他,却骂得文绉绉的,是俗也不俗,是雅也不雅。 那位名晏修的东桓人经纶满腹,治世有方,被南弥王擢升为清平官,成了有如东桓朝卿相般的人物,颇受重视。 萧玉川之所以能与南弥达成协议,正因暗联了这位晏修。 于晏修苦劝下,南弥王才放弃了抵抗,愿意向东桓俯首称臣,并将木诺凤迦送与他,让他带来洛京为质。 亲卫的手小心翼翼松开,露出木诺凤迦高挺且硕大的鼻子,洛水河般深长的鼻唇沟,弧度有若弯弓的唇。 虽南弥人样貌近似东桓人,因木诺凤迦脸上的五官皆大,隆额丰颔,眉骨高耸,又有着与东桓人难以言说的别样骨相。 一待亲卫的手全然远离,木诺凤迦立时冲萧玉川张口又骂:“你便是那…那……” 于脑中搜刮说辞之际,木诺凤迦眼风一寒……因为萧玉川“铮”一声拔出了腰间横刀,刀尖直指他鼻尖。 看看鼻尖处雪亮刀锋,木诺凤迦带着五分委屈,三分不解,两分无奈瞪着萧玉川。 “我便是那……”萧玉川拿刀刃轻轻拍了拍木诺凤迦的脸,“救你南弥使团…阖团人性命的救星。” “淫威”之下,木诺凤迦识趣住嘴,不再乱嚷。 萧玉川收刀归鞘,拂开压死木诺凤迦的一干亲卫,一弯腰 4. 第 4 章 罪魁祸首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他想喊,发现被布条勒紧了嘴,想挣扎,发现被藤条缚紧了手脚。 借着头顶树缝透下来的月光,他见木诺凤迦一双朗阔眸子里精光四射,直愣愣的,如看猎物。 千钧一发之际,“嗖嗖嗖”,箭矢声破空而来,如雨般落穿过木诺凤迦头顶——是发现端倪,救他而来的亲卫。 木诺凤迦这才无奈弃下他,如野猿般穿林掠石,眨眼不见。 后他再见木诺凤迦,每每少腹生出尿意,一对上那双有如猎豹般的阔目,总会无意识地将尿意,往回收上一收。 “你们将大世子带下去归队,须臾要就入城了。”待木诺凤迦反应,他转身拔腿就走,头也未回一挥手。 木诺凤迦咬牙冲他的背影追去一句:“萧玉川,你也不是好人!” 话从耳中刺入,萧玉川的脚略微一顿,脑中浮过一个娇俏的身影,心上剧烈一痛,手当即就捂上了心口。 他不是好人,但于那人心里,至少他曾经是! * 吉时将至,南征的有功将士即将入城。 衔首开道的,是礼部属下礼乐司的乐工,丝竹声声里,引领南征队伍前行。 京中十二卫禁军高举各色笙旗,骑着披挂银甲的战马,摆开仪仗,夹行南征队伍两侧。 萧玉川骑着雪蹄玄马,身侧伴骑着朝中各大要员,缓行于南征队伍之首。 他身后是与他浴血奋战一年多的有功将士,再后便是垂头丧气,坦衣负荆的南弥求和使团。 于礼部官员引领下,将时辰掐得准准,午时一刻,准时到达洛京城-雄浑磅礴的定鼎门外。 定鼎门之内外,早已挤满了有如山海的百姓,遥见军来,欢呼雷动。 这场仗一打三年之久,而今南征大军凯旋归来,满京百姓无不欢欣,自然少不了来此观瞻一番为国博命的英雄们。 定鼎门外,硕大的香案上,三牲贡果摆满,香烛齐燃。 齐王唐伯文礼冠礼服,昂长静立香案前,早已恭候多时。 待队伍近了,南征队伍里衔首的朝中官员,还有萧玉川齐齐下马,与齐王见礼。 在礼部官员、典仪等引导下,萧玉川携将士们双手擎香,敬拜天地,插香于香案。 礼毕,香案移走,齐王唐伯礼大步走近他,于他身前立定后,言不由衷道:“萧将军辛苦。” 齐王剑眉星眸,英武俊朗,身材魁硕,看他的眼睛里威光寒生。 萧玉川目光不避,直视齐王,缓缓拱手:“齐王。” 齐王是当今圣上长子,关贵妃所生,是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关延寿的孙子,更是陨于南弥的大总管关万洲之外甥。 齐王唐伯文年纪与他相仿,名虽为“文”,实则骁勇善战。 唐逸旻篡位后四年时间里,东桓全境不时有外驻的武将起义,大多为齐王带兵灭平。 可以说,这位齐王手上沾满了前朝志士的血,亦沾着前朝太子-唐卿景的血! 时过四年,萧玉川依旧记得那个大雪如席,浩浩汤汤的冬夜。 那夜,打开洛东镇城门后,城门处的火把耀亮了天地。 大雪飞扬里,唐伯文耀着寒光的剑,砍向太子唐卿景修颈,溅出血柱冲天,砸落满地“红梅”,亦溅红了萧玉川的衣袍,溅红了他的眼…… 他与齐王之间的心结,于那夜就此结下,他也没打算解开这个结。 “萧将军弃文从武,沙场沥血一年,这眼眸里……”齐王直视着他的眼睛,“染上不少杀意啊!” 天地间的喧闹声复入耳中,萧玉川自回忆里惊醒,望齐王倏而一乐:“是染上不少馋意!齐王俊美无双,令末将一时走神。” 他转身牵马,于金裂玉碎的甲胄声里翻身上马,冲亦翻身上马的齐王一笑找补:“军中三年,母蚊子从末将眼前飞过,末将都能看出眉清目秀来。” 勒马挨他身侧,齐王向他微微倾身,半讽半调笑:“三年前,萧将军向萧郡公寻死觅活,还闭门不出一年之久,本王还道萧将军只好丹阳公主那一口……不过,萧将军何时好的男色?” 萧玉川蓦地重重闷咳出声,挪出一只手捂上了胸口,强笑道:“那是年少不懂事。人嘛,总是会变的。在一棵树上吊死,哪有出将入相来得快意。” 见他瞬间煞白了脸色,齐王收正身子,讶问:“萧将军不舒服?” 萧玉川缓过胸口闷痛,执缰一夹马腹前行,头也未回道:“半年前被城头擂木砸中胸口,一点余伤而已。” 望着他的背影,敛尽笑意,齐王勒马跟上。 队伍进入定鼎门,霎时,扑天盖地的鲜花从百姓手中掷出,欢呼声若山呼海啸。 漫目满街狂热的百姓,齐王再次侧身向萧玉川,惆然若失:“若非萧将军被困在哀牢山数日,今日能观此盛事者……应不会少一人。” 萧玉川听出齐王用意,也知晓齐王一直怀疑他对关万洲见死不救。 他不动自声色漫目百姓,惋惜得分外诚心:“南弥多险崖恶谷,重山密林,末将也险些折损在哀牢山中。” 又往身后一呶嘴:“诺,罪魁祸首就在我身后,南弥大世子木诺凤迦。若非为他所骗,我带着三万将士迷失于哀牢山,失了最佳救援时机……今日衔首队列前的,当是关大总管啊!” 他从哀牢山出来后,带兵击溃了南弥王,为将士们收敛尸骸时,寻遍四方才凑齐关万洲遗体。 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关万洲死得很惨,为南弥将士所斩,四肢被分,身首异处。 不过,这是关万洲应得的。 关万洲暴戾凶残,视南弥百姓如牲畜,但凡攻下城邑,无不血洗,屠尽所见生灵。 正因如此,才逼得南弥百姓与南弥王朝军民齐心,致战局牵延两年而不破。 后来他亲自扶关万洲灵柩至蜀中,前来迎接灵柩的正是齐王。 彼时,齐王正四平国中之乱,为百忙之中,抽身去蜀中为舅舅扶灵。若非如此,想必南弥战事,少不了齐王插手。 也幸亏杀伐果决的齐王未至,否则,南弥与东桓的处境两两堪忧。 南弥之上有乌斯国,乌斯国国境辽阔,远超南弥,近百年来国力越发强盛,于东桓渐有追赶之势。 只乌斯国惯于恃强凌弱,以劫掳为荣,时常骚扰南弥北境,亦与东桓不睦。 全观局势之下,萧玉川在战事占了上风后,马上暗联南弥清平官晏修,说动南弥王议了和,怕的就是南弥王与乌斯国结盟。 若乌斯国强势插手进来,只怕东桓与南弥这一战,便没了休止之日。 而他萧玉川,志不在军中,断不容如此情形发生…… 闻听他话,齐王虎目一凛,扭头身后,目光落在队伍中 5. 第 5 章 她不欲活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话落,身边文武俱惊。 鸿胪寺官员呼吸一窒,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想必是懊悔自己多嘴多舌。 这场与南弥的战事,唐逸旻打得窝囊。 本道东柦大军压境,疾马快刀,花半年便能将南弥降服。谁知关万洲丧命,折损将士近十万不说,更打了三年之久。 此仗东桓胜,虽胜不荣;南弥降,虽降不败。 此前他听宫中春衣使回报,说是南弥使团深感恐惧惭愧,愿负荆坦身游街,并于庆功典上向他请罪。 他还道南弥诚心投降乞和,今仪式方启,这南弥世子竟然愤怒大嚷,显然并非诚心。 朝中百僚非议他南征之战三年整,两年前频频传回不利消息,更令他如梗在喉。 萧玉川阵前受封,带兵一年,好不容易将战局扳回,他自然不愿接受同南弥的议和,只无奈百官施压,三年战事耗费国库巨糜…… 既然此獠不敬泱泱大国之尊,不畏东桓帝王之威,不知死活,那便正好…… 他正好拿这个南弥世子祭天,泄一泄他心中积郁三年之久的愤恨。 * 齐王大踏数步,至萧玉川身畔而止,瞄了眼被金吾卫按死的木诺凤迦,笑问:“他可是在骂人?” 萧玉川目光落于阙楼上的皇帝,淡应:“蛮夷之人没见过大世面,他是太过激动,求着早些面见圣颜。” 木诺凤迦自然听懂了他的话,虽愤恨未消,却咬牙不再作声。 典仪进行了半个时辰方休。 端门广阔的广场上,涌满了京中各大教坊的乐伎,舞姬,渺渺礼乐声中,她们蹈若回雪舞风,跃若游龙娇凤…… 鸿胪寺官员列队而来,衔首的官员面带愧色,正是向皇帝插嘴的官员,鸿胪寺典客令刘岭。 典客署专司安排外国来使住处,打点生活,此仪式一毕,刘岭便率官员来接。 见鸿胪寺官员与南弥使团接洽上,即将带人离开,萧玉川大跨几步挡到了木诺凤迦身前。 带着笑意看着木诺凤迦,他操着夹生的南弥话,从牙缝里吐字:“想活命就给我闭嘴。” 木诺凤迦自金吾卫手中挣开身子,面无表情越过他,似无意一般抬脚踩上他的脚,重重一辗方离。 脚背骨肉俱痛之下,萧玉川笑眯眯目送木诺凤迦离开,待宫中殿前高班内侍来见,方一瘸一拐上前见礼。 大宴于端华丽宽大的阙楼上举行…… 阙楼上下,一派气势宏大的歌舞升平中,已更礼服的皇帝头戴通天冠,带着满朝文武,向满殿有功将士敬酒数轮。 萧玉川就着皇帝那张春风满面的脸,仰头倾尽杯中酒,抬手重重一抹唇边酒渍。 初见这位皇帝,还是三年前,南征大军出征之日,皇帝率百官为大军送行之时。 算上这一回,他也就见过皇帝唐逸旻两次,谈不上熟悉,却于他闭门不出那一年里,将此人性子摸了个透。 日落之际,阙楼上下烟火齐绽,映红了夜穹,沸腾了整个洛京城,夜宴的华殿因此喧腾益甚。 萧玉川微醺之际,忽闻身后有人柔声:“小王见过萧将军,萧将军辛苦。” 转首,食案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其人头戴金丝镶缠的远游冠,朱红绛纱袍,眉眼柔和,有冠玉之色。 虽不识人,他却猜到来者身份,一提裙甲起身,拱手一揖:“臣萧玉川,见过鲁王。” 鲁王名唐仲礼,年纪与他、与齐王相仿,为皇帝次子,边贵妃所生,是户部尚书边令诚外孙。 宫变之前,皇帝唐逸旻一直在河西肃洲任职,齐王与鲁王因此也生活在河西,鲜少回京。 纵使回京,他彼时为国子监生,后又为崇文生,根本无相识机会。 但……他已猜来鲁王前来的用意! 温谦有礼的鲁王请与他同席后,同他聊起了南弥民情风俗,更嘘寒问暖,言辞让人如沐春风。 敬酒数轮后,鲁王把杯一叹,面带哀色问:“剑南节度使之子宋宜民,为脱罪责,上表诬陷小王小外公恶意滞延粮草押运一事……萧将军可知?” 边永宁是户部尚书边令诚的幼弟,边贵妃的亲叔叔,为鲁王的小外公。 萧玉提壶为鲁王添酒,眼皮不抬道:“臣……知晓!” 朝中两家外戚,拥兵在外而善战的关家,勾连朝中上下的边家,都为唐逸旻篡位立下了汗马功劳,哪一家皇帝都得罪不起。 皇帝命齐王亲舅舅关万洲,领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出征,却任齐王小外公边永宁为押粮官,其用心……萧玉川安能不懂? 战事期间,剑南节度使宋鸿博受命助战关万洲,受关万洲连吃败仗连累,屡次接到京中递来的训斥圣旨。 其子宋宜民,做着押粮军军中的前锋游羿使,配合押粮官边永宁运送辎重粮草。 那年夏日山洪断了粮道,宋宜民率军四探发现小道,提议绕道,边永宁却寻遍借口,阻止粮草前行月余,致前方大军断粮迫在眉睫。 怕被连累,宋宜民急写奏折向朝廷通禀,军中折奏须经过录事参军事-萧玉川过目复核。 一看接到的奏折,萧玉川如获至宝,当即批复,遣信使快马加鞭向京中递去。 萧玉川接手兵权后,遥递军书,向皇帝大赞宋鸿博父子勤勉敬业,宋氏父子这才战事一毕回归蜀中,不罪不罚。 鲁王向他举杯敬酒,万分诚挚道:“关家人要圣人追责……萧将军与小王外公相伴一年,应解小王外公之不易。朝会上,望萧将军禀公执言,证小王外公清白。” 萧玉川举酒豪爽应声:“鲁王放心!”仰头倾尽杯中酒。 边永宁阻滞运粮,致关家死了一个能打硬仗,能为齐王撑腰涨势的关万洲,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边永宁做他押粮官一年来,好吃好喝尽往他行辕送,兢兢业业再无出错,只因边家想拉下马的人——不是他萧玉川。 如此两家相争的局面…… 萧玉川抬头望向与将士们笑谈寒喧的皇帝,想必皇帝乐见……他萧玉川亦乐见。 虽得他承诺,鲁王依旧不安,还想拉着他絮叨亲近,却见齐王大步流星走来,朗笑着一探手,一把将鲁王自食案揪起。 “哥哥四处找你,你却在此纠缠萧将军?走,陪哥哥大饮一场。” “我好奇那南弥民风,特来向萧将军探听一二。既然兄长好兴致,仲礼就舍命陪兄长。” 鲁王弯腰放下酒盏,向萧玉川温谦欠首一笑:“萧将军失陪了!”遂被齐王攥拖离席。 看着两位皇子相拥而离的背影,甚是兄友弟恭,萧玉川嘴角噙了淡淡笑意,自斟自饮。 他以前滴酒不沾,现在是千杯不醉…… 耳颊微热之际,一位绯衣内侍带着数位宫婢前来。宫婢手托木漆酒托,酒托上盛着一只碧玉酒壶。 于他面前立定后,年少的内常侍一挥拂尘拱手,含笑望他道:“奴婢名张景,是圣人近侍-内常侍。圣人特赐一壶蜀中贡酒剑南烧春,为将军助助酒兴。” 萧玉川眼波一闪,起身拱手:“谢圣人抬爱。” 宫婢待要将酒壶取下,却被张景抬手一拦:“停!” 阻止了宫婢,张景亲手连着酒托从宫婢手中接过,珠圆玉润的脸上泛起谄媚笑意,一弯腰,双手将酒托放于他面前的食案上。 伸出两根手指头,“笃笃”两敲木漆酒托,张景抬眸直勾勾盯着萧玉川:“此酒为三年窖藏,香醇柔滑,奴婢祝萧将军吃得欢喜。” 萧玉川 6. 第 6 章 插翅难逃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不想活也得活啊…唐卿月…你要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月华如水,洒满小院。 两根粗壮的秋千绳索自粗硕的树枝垂下,唐卿月便是坐在轻轻晃荡的秋千上,身侧的海棠树干倚着她的一对鸠杖。 她背对着身后漫天的火树银花…… 那璀璨夺目的烟火,绽亮于端门,升腾于夜空,映红了皇城前的洛水河,沸腾了整个洛京城。 便她这方深处宫城之内的小院,亦能抬头仰见;更能听见,遥为风送的笙簧与欢歌之音。 她不想那片繁华入眼,不愿往事入心,偏偏这场烟火与笙歌不绝,脑中思绪绵延无休,令她夜不得眠。 纵然难眠,她这觉,也必须得睡了……明日是她每月唯一能开心的日子,能见到昔日的公主府家令李向淮。 每月次日为宫中放宫日,掖庭宫宫婢可于放宫日午时过后,于掖庭宫后院走廊中会见亲友。 此恩典为她母亲提议,父亲恩准,唐逸旻篡位后未改旧例。 八岁时,父母赐她食邑七千户,虽未给她放府,却早早于洛京为她置府设令,为的就是待她出阁后,不愁衣食。 她的公主府家令李向淮,曾为父亲殿前内侍监,受父亲重用多年。 因其年事已高又是宦者,无儿无女无亲朋,父亲怜他,派其去公主府,为她掌管食邑收支。 宫变后她被下了诏狱,与外面音讯断绝一年整,她便以为大难临头,那些个公主府人员作了鸟兽散。 哪知李向淮并未弃她,而是在宫变那日,紧急伙同公主府人员,连夜将公主府紧要钱帐运出,藏匿一年。 唐逸旻花了一年时间平了内乱,这才大赦天下,不再追究昔日效力于永安皇帝,太子唐卿景,公主唐卿月的旧部。 李向淮这才敢冒出头来,于放宫之日去见她。 虽公主府被唐逸旻没收,好在慈悲的家令不离,也正因家令每月一探,温语宽慰,才使她捱过三年暗无天日的日子。 想到李老家令那张慈祥的脸,她心头方才好受一些。 遥远处烟火不绝,却夜已半至。 她以脚点地止住秋千,招手欲唤婢子,方记起除了门外看守的禁军,院中今夜再无旁人。 今日宫中有大庆,她这方小院的六位宫婢,也被六宫二十四司的女宫官调走,前去应天门攘助盛典。 怅然收回手,她倾身滑下秋千,缓缓在院中踱了须臾,这才行至树前,将两只鸠杖取了,拖杖于地懒洋洋往屋内走。 忽“砰”一声巨响,院门被大力撞开…… 她蓦地一惊,飞速将两杖拖至腋下将身子架住,这才一回头怒斥:“何人胆敢无礼?” “呼啦啦”甲胄齐响,须臾,院中涌满了不知来路的禁军。 借着屋檐明晃晃的牛皮防风灯,她打量禁军衣甲,认出冒失涌入的禁军隶属金吾卫。 禁军队正大步上前,朝她拱手朗声:“我等为威远营禁军,有扰贵主。今夜宫中逃逸一位南夷客,去向不明,我等须将此院搜上一搜。” 威远营?值于鸿胪寺馆、四方馆的威远营禁军? 南夷客逃逸?既是入了皇城,当是外邦使者。 东桓为礼仪之邦,素来礼待四夷来使,这位南夷客因何要逃? 心念几转,她蹙起远山眉问:“何国?何人?” 队正一默道:“恕难奉告。不过,其人二十左右,肤色黎黑,左耳饰有银蛇,会说一些河洛话,贵主今夜可有见过?” 她失笑嘲讽:“我这院子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更何论南夷外客?” 洛京的紫微宫,外是皇城,为皇帝听政、百官办事之所,更有鸿胪馆、四方馆等外国使馆。 而套于皇城之内的宫城,是皇帝及后妃们起居游乐之所,亦是掖庭宫之所在,进出监管森严。 这些禁军不在皇城内找人,却闯入宫城来寻?也不怕引得皇帝及后妃们震怒? 那禁军队正面现焦虑,急匆匆道:“滋事体大,便也顾不得了。有扰。” 说罢一挥手,禁军们四散于院,又进屋仔细搜寻了一通,未见有异,方丧气离开。 待人去院空,唐卿月嘴角噙起自哂的笑。 这一层套一层的重重宫桓,便是置于人间的九重地狱,有人还妄想从此地逃出?只怕他是插翅难逃! 又幽长一叹:“此蛮好大的胆子,也不怕被禁军逮到砍成肉泥?” 叹毕,她转身入屋,辗转良久方才入睡,而皇城与宫城,鸡飞狗跳依旧。 宫中禁军尽出,在鸿胪寺典客令刘岭、金吾卫中郎将章泽丘指挥下,搜查皇城、宫城每一个角落。 各处禁军络绎来报‘未见其人’后,刘岭满脸萧索,立于鸿胪寺馆院中,捏袖拭泪:“天欲亡我,天欲亡我刘岭啊!” 今日他定是犯了多嘴煞,前在皇帝面前插嘴,后又在那位南弥世子前面失言…… 午时过后,端门外的庆典一毕,刘岭迎南弥使团入鸿胪寺馆暂住。 想到三日后,年纪轻轻的南弥世子便要身陨魂消,刘岭难免心中惭愧,着尚膳局备了丰盛餐食,亲自为南弥世子奉食斟酒。 世子被单独置于一室,屋外站满了监守于此的威远营金吾卫。 木诺凤迦游街时,身上沾满污秽,徒步行路半日,早已饥肠辘辘。 待刘岭亲自为他奉酒奉食,他也没客气,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也怪刘岭自己拎不清,看着小世子不谙世事的脸,红眼为他斟酒道:“吃吧、喝吧!三日后做个饱食鬼也是好的。” 闻听,木诺凤迦如漆的眼眸一滞,移目光于他面上,大嚼特嚼的嘴巴顿住。 刘岭知晓这位南弥世子会一些河洛话,自察失言,当即噤声。 还好木诺凤迦并未察觉,又大快朵颐起来,奉食不拒,敬酒不推,吃得连打饱嗝方休……刘岭这才放心辞去。 未料半夜之后,监看南弥世子的金吾卫惊慌来报,说是南弥世子沐浴时经久未出,宦侍们察觉异样,叫门不开,便破门而入,见浴室内世子换下的污秽衣服俱在,人却没了影踪。 刘岭当即大骇,若走失这位将被皇帝祭天的世子,他命休矣,便慌忙找到同样担责的金卫吾中郎将章泽丘。 二人知晓滋事体大,遂于宫中大肆搜查…… 眼看夜巳过半,寻人不得,刘岭同章泽丘失魂落魄去往应天门,向鸿胪寺卿张相之禀报。 刘岭吊着一缕魂,游走于夜宴喧腾的应天门阙楼 7. 第 7 章 竹篮打水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萧玉川将背后长巾拢于胸口,浑不在意地回禀:“此为南弥人郁刀所伤。南弥人惯爱向刀剑淬毒,中人肌即死。臣万幸捡回小命,这才有福消受陛下隆宠。” 有宦者为萧玉川奉来果品,放于他身后。 皇帝舒展两臂,惬意架于池台,亦颇为随意道:“还道此伤为彼年……爱卿自戕所留,原是受于南弥?” 萧玉川神色怔住,呆滞须臾,“哗啦”一声出池,带着一身水湿遥遥跪伏:“臣彼时少不更事……陛下恕罪!” 皇帝伸手,于内侍递来的琉璃盏中拈一粒樱桃入口,看萧玉川的目光意味深长…… 彼年他那位皇长子齐王,为萧玉川父亲萧弦文引领,去太子藏身的洛东镇,诱使太子开城。 萧弦文骗过太子唐卿景和儿子萧玉川,哄开城门后,乔装成禁军的齐王眼疾手快,一剑砍死了太子唐卿景。 萧玉川震惊当场,一待回过神,拔剑疯了一般狂砍入城的禁军。 被萧弦文带人阻拦后,萧玉川大骂父亲与齐王,绝望之余反手插剑于胸,血溅当场…… 事后,齐王将斩杀太子唐卿景的经过,向他这个父亲禀报,自然也提到了萧玉川。 今日亲眼一见,他自然以为萧玉川胸口的旧伤,是那日留下的剑伤。 虽萧玉川自戕后被萧弘文救活,却依旧同萧弘文大闹数月,闭门不出一年整,更数度拒绝进宫面圣。 若非萧弘文拥立有功,在他夺位中起了重要作用,他断不容,心向故太子的萧玉川活到今日。 一年后,萧玉川竟向兵部投状参加铨选,请求随军出征,现还立功归来……他便借旧伤说事,敲打敲打萧玉川。 朝中两家外戚因关万洲之死,争执一年有久,萧玉川为关键人物。 他想通过萧玉川之口,确证此事真伪,顺便摸底萧玉川心性。此子能文能武,他难免心生爱才之意。 自他登基以来,两家外戚于朝野活动频频,时时暗托朝臣上书,奏请速立皇后、太子,将两个位置盯得死死。 眼下内外大定,确立皇后、太子一事,只怕他就是想推,也推迟不了太久。 关家拥重兵在外,为他夺位立下不世功勋,齐王更替他灭平国中内乱,为皇太子的不二人选。 他却分外忌惮外戚关家…… 满朝文武就两位皇子谁人上位,争执不休三年多,浑然忘却他唐逸旻才是主宰这片江山的人,才是东桓国的帝王。 他这帝位来得太迟,太不容易,便他为帝四年,依旧时时夜里自噩梦惊醒。 他尚未过足皇帝的瘾,可不想再冒出一个什么人发动宫变,将他从来之不易的帝座上撵下去。 沉默之间,皇帝目光一直落在跪伏池畔,浑身湿淋淋的萧玉川身上。 眼前此子文有状元之才,武有干将之能,若与他离心离德,又会心系何人?打算偏向哪方? 脑中念头飞速几转,皇帝吐出樱桃果核,置于内侍伸着的瓷碟上,爽朗大笑,轻颤的身子扰得池水微漾。 “朕不过顺嘴一提,何曾降罪于你?你看看你,大惊小怪的……来人,将萧将军搀起。” 待内侍扶起萧玉川又复入池中,皇帝这才又道:“萧爱卿,可知朕召你何事?” 因旧事被提,萧玉川面上一改初见时的轻松,换成了诚惶诚恐,局促应道:“臣……不知。” 皇帝接过内侍递来的丝帕,轻轻拭着额角的薄汗,“库部郎中边永宁,你怎么看?” 边永宁是户部尚书边令诚的幼弟,边贵妃的亲叔叔,鲁王唐仲礼的小外公,为隶属兵部的库部郎中。 皇帝任边家人入兵部为官,目的便是掣肘拥有重兵的关家,是以南征之时,任边永宁为南征大军的押粮官。 萧玉川自然懂得皇帝心思。 他也接过内侍递来的丝帕拭汗,小心翼翼回禀:“边公年愈五十,可谓是老沉稳重,为人谦和,与臣配合得甚好。” 夸赞边永宁?皇帝将丝帕一折,漫不经心又问:“边永宁恶意滞延粮草押运一事,可是当真?” 萧玉川停下拭汗的手,抬眸看着皇帝小心道:“依臣所知……此事当真!” 皇帝面上寒威立生,停下手迫视他:“你为何不禀?” 萧玉川眼神一呆后,讶然反问:“前锋游羿使宋宜民一年前,向朝廷上表遥奏过此事……难道陛下尚不知晓?” 皇帝定定看着萧玉川无辜的脸…… 虽大赞边永宁,却对边永宁所犯之事毫不避诲……莫不,此子心向他最为忌惮的关家? 皇帝带着满脸威严,倾身再问:“那…关万洲你怎么评,怎么看?” 萧玉川顿时胸口起伏,面露愤慨。 须臾,他“哗啦”一声再次出池伏跪,凛声回禀:“回陛下,关万洲视人命如草芥,凡所下之城无不血洗,拒绝受俘纳降,逼得南弥百姓奋起反抗,致战局牵延两年不破……” 未料萧玉川会激烈抨击关万洲,皇帝眼眸聚敛成缝。 萧玉川缓了口气,沉声再道:“关万洲暴戾专横,旦有部将对战术提出异议,无不军法处置。与南弥王交战两年间,关万洲急躁冒进,致自己身亡不说,更连累十多万将士命丧南弥,魂不归乡……” 又高拱了双手,神色肃穆:“关万洲无功而有过,百死不足以赎其罪!” 皇帝斜睨着眼看着萧玉川,意味深长问:“你少年及第又建功勋,朕还道你智勇无双……你这是想把两头得罪完?这番说辞传扬出去,你让齐王、鲁王怎么看你?” 萧玉川坦荡直视皇帝,郑重回应:“臣是陛下的臣子,所言为就事论事,无心顾忌他人想法。更何况,关总管与边公所为是他们自己的事,与齐鲁二王并不相干。” 皇帝倾身伏于池沿,近近迫视他:“那朕再问问你,朕那两个儿子,哪一个足堪继承大统?” 萧玉川缄默再三,收手垂眸轻声:“此为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议。” “天子无家事,更何况皇储之事涉及朝局稳定,朕也想听听你这位新人的见识。” “臣……私以为……齐王足领太子之位。” 皇帝不悦,冷声:“齐王可是当着你的面,杀了重用你的故太子唐景卿。怎么,你对齐王半点无怨?” “此为前尘旧事。”萧玉川眼睫一颤,撑于池沿的手悄捏成拳,“齐王未记恨臣那日的冒犯之举,臣又何敢记恨齐王?” 皇帝眼中满是玩味和好奇:“萧玉川,告诉朕,你出生入死征战沙场,所求为何?” 萧玉川霍地抬头,汹涌的心思冲上喉头,却又于喉头凝结成团。 小心想着措词时,皇帝用洞悉人心的眼神盯他,笑道:“可莫告诉朕,你是为朕 8. 第 8 章 风波频生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内常侍张景带着鸿胪寺卿张相之,匆匆上得御汤池来。 近了池室外,二人见室外监守的千牛卫们目光皆朝一处凝聚。 顺着诸卫眼风朝那处一看,见一人精赤着上身,直身跪于池外左侧的望风亭内。 八角的望风亭,八盏防风灯自亭角吊下,随风晃荡,明晃晃的光将亭中人模样照得分明。 一认出亭中人,张景与张相之齐声低呼: “萧将军?” “萧将军?” 张景神色一惊。他亲口传的旨,宣萧玉川御池诏对,本为隆恩盛宠,为何却被罚跪于此? 张相之神色一艰。他那不成气的属下刘岭,鬼气森森找到他哭诉,说是南弥大世子今夜走失于宫中。 南弥世子是萧玉川带回的,最了解世子,对世子也负着责任。 本道面圣之前找机会将此事告诉萧玉川,同萧玉川于一处想想办法,没成想萧玉川倒先领了罪? 张景与眼前这些千牛卫们日日厮混,很是熟悉,忙上前一步,拉走一人向其打听。手指望风亭内的萧玉川,掩唇低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千牛卫亦掩唇向他咬耳:“我在外听了一耳,好像是萧将军向陛下讨要丹阳公主,触怒了陛下,方被撵了出来。” 张景大张了嘴,珠圆玉润的脸上立现懊悔神色。 拍了拍千牛卫壮硕的肩膀以示感激,他转身朝张相之拱手:“张公,有累在室外等候,容奴婢先进去探探陛下口风。” 张相之失魂落魄的脸上涌出感激,拱手:“有劳常侍。” 宫中走失南弥世子,本就足以触怒天颜,现皇帝又在气头上,张相之可不敢现在进去触这霉头。 张景微拧了眉头,深吸一口气,埋首进入池室。 为夜风所扰,沐池外围,重重明黄色帷帐飞扬乱舞,尚未走近汤池,张景听到室内传来一通嘈杂和咆哮声。 “砰!” “咚……哗啦……” 室内,唐逸旻抓过内侍捧在手中的果盏,重重掷入沐池中,溅起水花扬天。 满盏晶红的樱桃果坠入池水,如珍似宝般散于池面,随波荡漾。 用力过猛,唐逸旻脚下一滑扑跪于池边,咬牙切齿地骂道:“朕放在心尖上的东西,任人也休想抢走。同朕争抢的人现已尸骸无存……竖子安敢?” 见皇帝于暴怒中跌倒,内侍们惊恐奔来将他挽的挽,搀的搀。 他大力左右重推内侍,任内侍跌倒一堆,暴怒以掌重击池沿:“竖子安敢?” 张景急急转过帷帘,惊慌扑来,滑跪于皇帝身后,哀求:“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皇帝扭头,将张景满是担忧的脸望住。 许是已将愤怒宣泄了一些,皇帝喘息须臾,朝张景伸手:“扶朕起来。既你来了,同朕说说丹阳情形如何?” 丹阳能活下来,全耐他力抗群臣和后宫四年整。 他上位后,于平息内乱那一年里,朝臣们络绎上书,要求处死丹阳,以绝后患。 丹阳是唐承祀留下的唯一血脉,更是先皇后苏玉茹宠爱的女儿……朝臣们绝的不是他的后患,绝的他们背叛唐承祀后,留下的心腹大患。 他娶了关、边两位侧妃,却将王妃正位一直空置……正位是留给苏玉茹的。 宫变后,他跪在玉茹身前,卑微祈求玉茹做他的皇后,玉茹却当着他的面割了脖子,痛得他肝肠寸断。 玉茹死后,除了来之不易的帝位,丹阳便成了玉茹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丹阳现在的年纪和容颜,与他彼年洛水畔一顾,所见到的苏玉茹如出一辙,他怎舍将丹阳处死? 一年前,教坊乐户推搡丹阳跌下鼓台,摔断了腿,严查后线索直指后宫关贵妃。 关家为他出生入死,立下不世之功,他不敢妄动关贵妃,唯打杀了一干乐户泄愤。 一月前,丹阳中毒于习艺坊,他严查习艺坊所有人,线索直指边贵妃…… 若非顾忌百僚朝议和施压,顾忌两家外戚,他会亲手将丹阳捧上皇后之位,一酬他埋藏近二十年的心愿。 玉茹宁死不做他的皇后,她的影子做他的皇后也是好的,哪怕仅是日日看着她的影子,活灵活现于他眼前,也是好的! 可是四年间,所有人都想他的“玉茹”死。 眼下“玉茹”寻死觅活要去作道姑,要离开他的视线,这个萧玉川还来他面前要人,他安能不怒? 张景慌忙起身,将皇帝搀起,应声:“回陛下,贵主气色看着好了许多。” 又接过内侍怯生生捧来的直襟长衣为皇帝披上,再接过丝帕,殷勤为皇帝擦拭满脸水露。 “樱桃,她吃得可欢?” 张景笑得分外谄媚:“贵主谢了陛下的赏赐,就着酥酪吃了小半盏樱桃。” 许因提到丹阳,皇帝夺过张景手中丝帕,走向落地雕窗处的凉榻,疲惫坐下后自言自语:“朕不可能放她去白云观……却又当将她置于何处?” 事涉皇帝禁脔,又兼亲眼目睹皇帝发疯,张景不敢置喙。 躬立旁侧稍待后,张景小心翼翼明知故问:“陛下,奴见萧将军跪在室外的望风亭中,不知所犯何事?” 擦着发稍上的水,皇帝冷哼:“他活该!便他曾与丹阳有过婚约又如何?敢自恃有功向朕讨要丹阳,朕没砍了他都算好的。” 张景这些年替皇帝打点丹阳公主生活,熟知皇帝心思,却也为萧玉川揪心。 不知因紧张还是室中蒸热,他额头冒出一片细密汗珠,闪烁着眼神道:“以奴看来……萧将军倒是个忠心长情之人。” 皇帝手上一停,怒目睨他:“张景,你也活腻了?” 张景一慌跪下,伏地战战兢兢道:“陛下容听奴言,萧将军不忌贵主处境艰难,不顾失去圣宠也想以军功换人,说明其心性执着且忠贞,非那些墙头草可比。” 皇帝眸色沉沉看着跪伏脚边的小内侍。 此宦之所以为他重用,为他亲近,因其虽是年少,却心思玲珑,言行让人欢喜,便耐着性子接着听。 见皇帝未作应声,张景弱声又道:“满朝文武不是今日倒向关家,就是明日倒向边家,无不权衡利弊。倒显得萧将军难能可贵。若陛下收了他的心,以其品性,定会忠贞不渝。” 明明为张景搜肠刮肚的强辩之言,却击中了皇帝的心。 方才萧玉川对边、关二人所犯罪行直言不讳,不偏不倚。 此子毫不顾忌得罪两家外戚,无有替自己谋算的心思,还直言与其生过芥蒂的齐王足领太子之位,确实胸襟坦荡。 他也爱惜萧玉川之才,试探之后本想重用,其心思却在他视为心头肉的丹阳身上。 丹阳……他绝不容任何人染指! 心念一转,皇帝低睨脚边的张景:“你去告诉他,让他绝了这份心思。若他还想一展抱负,就滚进来面圣。” 张景松了一口气,抬袖抹了一把汗后麻利起身:“诺!” 随手取了一条长巾疾行到室外,张相之便迎了上来,未待其开口,张景抬手虚按:“张公勿急,待奴唤萧将军进去消了陛下的火,那事再提不迟。” 张相之喟然拱手一叹:“还是常侍心思周到!” 张相之要同萧玉川通气,撵脚欲跟,却被张景挥停:“奴领了圣命去劝说萧将军,稍后奴召张公过来!” 张相之只得停下等候。 张景一提下袍入亭,用长巾为萧玉川遮了身子,压低声音道:“关心则乱,将军鲁莽了。 9. 第 9 章 化险为夷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池室内,萧玉川跪伏于凉榻之前,背后躬身站着内常侍张景。 一片安静过后,坐在凉榻上的皇帝,饮罢内侍奉来的荔枝清露,这才将目光落到萧玉川身上:“你可还要拿军功换人?” 萧玉川未敢抬头,也未正面回应,只是轻声解释:“臣亏欠丹阳,良心难安,兼席上吃多了酒,方才为冲动之举,望陛下恕罪。” 皇帝递玉盅给内侍,眼风淡淡看他,静待下文。 若只是就事论事,萧玉川确实对丹阳有亏欠,只是没胆子向他这个皇帝细陈,他却一清二楚。 若非萧弘文哄骗萧玉川、戾太子唐卿景,打开了城门,只怕唐卿景会紧闭洛东镇城门不出,直到等来各路援兵。若如此,他这皇位断不能轻易得手。 于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萧玉川又道:“臣心怀愧疚,又与她有过婚约,受良心驱使,臣推委不了这份责备。” 缓了口气,萧玉川撑地的手再次悄捏成拳,“之所以向陛下请赏,是怕她在宫中活得艰难。方才张常侍说,陛下三年间对她呵护备至,臣心中顿时释然。” 叩首于地,萧玉川声音轻颤:“臣趁陛下给予的荣宠之势,向陛下耍一时莽夫血气之勇,望陛下恕罪。” 皇帝睨着他恫吓:“朕不管你是仅有亏欠之心,还是余情未了,于丹阳……你可以死心了。” 萧玉川喉结轻轻滑动,静默无声。 皇帝站起身,缓踱几步面窗而立,长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既你知错,太庙祭祀后、论功行赏时,朕会收了你暂领的剑南道行军大总管之职,给你安排一个好职位。” 萧玉川叩首:“谢陛下隆宠。” 皇帝略一侧脸问:“你可有想去之处?欲就之官?” 萧玉川忙应:“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不敢挑三捡四。” 皇帝再次面朝窗外,远眺端门上空绽放不休的烟火,“本道今夜召你细商好谈,但朕已没了兴致。过几日,看朕心情再召你奏对。下去吧,朕乏了。” 张景紧张地眨了眨眼,待欲接话,萧玉川抢先开了口。 “臣一事要禀,南弥世子今夜从鸿胪寺馆逃逸,眼下不知匿于宫中何处,听说是怕陛下拿他祭天,陛下所言可真?” 皇帝霍地转身,直勾勾盯着他,须臾后震怒:“此僚好大的胆子,待朕抓到他,便不欲拿他祭天也得祭天了!” 萧玉川抬起头,拱手正声:“陛下容臣慢禀。那世子做了近二十年的奴娃,刚大白身份,就被南弥王遣前来东桓为质……” 皇帝大跨几步抵近他,切齿打断:“萧玉川,你胆敢拿南弥奴隶冒充世子为质?胆敢与南弥王串通一气,欺君犯上?” 萧玉川涩然一叹:“陛下容禀,说起来,这木诺凤迦也算是半个东桓人……” 原来,南弥大世子木诺凤迦,给南弥王后所生的长子,鞍前马后做了近二十年的奴娃子。 木诺凤迦父亲是南弥王,母亲却为蜀地边民…… 因南弥人也有劫掠的习惯,继位的南弥王木连凤琨为了立威,带了千余人,劫掠了蜀地朱提郡辖下的马湖小邑。 这次劫掠中,不仅掳去了木诺凤迦的母亲,还有现在的南弥清平官晏修。 唐卿月父亲永安帝虽宽待内外,却断不容外邦犯民,闻听消息,当即遣剑南节度使宋鸿博,率兵三万压境。 并遣使进入南弥,向木连凤琨施压,要其放归所掳蜀地百姓,赔偿被掳百姓损失,否则便要开战。 彼时,有南弥贵族不满木连凤琨为王而生异心,异动频频。 木连凤琨怕王位不稳,便大事化小,向东桓天使认了错,愿意归还蜀地百姓,并愿意向东桓称臣纳贡。 只是,其归还的蜀地百姓中,不包括木连凤琨视若珍宝的晏修,和已有身孕的木诺凤迦母亲。 木连凤琨本就倾慕东桓风华,后更向永安皇帝上表,请求东桓派文人、匠人入南弥,教授南弥百姓礼乐经史,匠技耕作。 永安皇帝应允,遣大批有志的游学学子,技艺精湛的匠人进入南弥…… 此后,南弥便一直与东桓交好,数十年中,南弥上下以服东桓衣冠为荣,以书东桓诗文为雅。 南弥王木连凤琨,更是从心底仰慕和感激永安皇帝,还曾写诗赞颂永安帝。 四年前,元丰皇帝唐逸旻篡位,遣天使入南弥,要木连凤琨遣使入京,上表朝贺其登基为帝,称臣纳贡。 闻听永安帝噩耗,木连凤琨悲愤之下撵唐逸旻使者出境,并放言与唐逸旻誓不两立,绝不称臣。 唐逸旻震怒,遂发兵攻打南弥,这才有了后来的三年南征之战。 战事两年后,萧玉川接手兵权,攻下南弥城池无数,攻势虽缓,却步步推进。 怕南弥王倒向乌斯国,萧玉川暗联已为清平官的晏修说动南弥王,这才有了和南弥王达成初议,遣使团和质子入京之行。 被推出来为质的世子,便是被南弥王酒后,偶尔幸过一回的蜀地女奴之子——木诺凤迦。 因南弥王后家族为首屈一指的贵族,且南弥皇室从不与奴娃通婚生子,南弥王因使东桓女奴有孕对王后有愧,被王后发现后,便任王后处置木诺凤迦母亲。 好在,王后嫁与南弥王数年无孕,木诺凤迦出生后,便不情不愿收养了木诺凤迦,哪知一年后,王后接连生子生女。 怕木诺凤迦长大争抢王位,王后要后宫内外对其身世守口如瓶,待其稍大赐给自己长子为奴,鞍前马后效力近二十年。 听说要派世子入京为质,王后哪舍自己骨肉远离? 更何况,元丰皇帝唐逸旻与南弥王之间生着嫌隙,还折损东桓十多万兵将,若以自己骨肉为质入京,只怕凶多吉少。 在晏修撺掇和恐吓下,王后向南弥王哭天呛地,要其将木诺凤迦身世揭露,以代同父异母的弟弟们,担当这场风险。 这一切,正是清平官晏修向萧玉川透露的…… 晏修与木诺凤迦母亲一同为奴的那些日子,自怜的同时,更同情木诺凤迦的母亲。 南弥王请他做世子们的老师,他趁势提出要木诺凤迦一同习文,木诺凤迦这才有机会,学得粗浅的东桓经史礼乐,学得一些有着浓浓蜀地口音的河洛语。 在木诺凤迦当奴娃的十多年里,晏修不敢太过表露对他的偏爱,仅是暗地里给吃给衣,怕的就是引得王后不满。 萧玉川向晏修提出议和并索要质子,晏修便想将木诺凤迦送出南弥,为木诺凤迦拼个好活头。若呆在南弥,木诺凤迦只有做一世奴娃的份。 君子一诺千金!这也是萧玉川磨砺木诺凤迦性子的同时,对其维护保全的原因。 当萧玉川挑着内容,将木诺凤迦身世道出后,唐逸旻冷哼着转回凉榻坐下。 10. 第 10 章 樱桃毕罗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萧玉川乘轻辇自西苑的宣辉门进入皇城,又换乘宫车,驶出笙歌已歇、欢客已散的端门。 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宽大的广场左右停满了香车骏马,等着载上自家主人,于大庆华宴后兴尽归府。 他的亲卫楚原,会驾着马车在此等候接他回府,只是天色微明,满场车马人影,他手揭宫车车帘,一时不知将目光落向何处。 楚原曾是他的书童,他代领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后,将楚原从京中叫去南弥,为他打点一切。 楚原年岁同他相仿,打小伴他长大,性子机敏,手脚麻利,使唤得很是顺手。 潜入南弥,暗联南弥清平官晏修的斥候,便是由楚原带领,将事情办得很是漂亮。 三日前,他率领有功将士们到达京城外等候圣旨时,将楚原提前遣回,为他打理三年无人居住的府邸。 下了宫车后,谢过为他驭车的宦者,方朝马车聚集处走了几步,便听见背后遥遥有人在唤:“明河!” 他背脊一僵转身,见不远处,父亲萧弘文大步而来。 萧弘文身后跟着一位华衣锦裙,珠翠满头的妇人,妇人手中牵着个边走边揉眼睛,满脸睡意的稚童。 心念几闪,他便猜到妇人和稚童的身份,等三人近了,他缓缓拱手:“见过父亲,见过如夫人。” 未料被一眼认出身份,妇人将他面庞匆匆一扫便羞涩了脸,冲他微一欠身:“妾身赵氏,见过郎君。” 萧弘文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语气里满是期盼:“你离京三年又才回京,就回家住吧。我甚想你,你也同你幼弟亲近亲近。” 听了主君的话,赵氏杏眸一闪,当即蹲下身子,将手牵的稚童往他身前推:“玉山,快给兄长见礼。” 稚童拿开揉眼的小胖手,仰起睡意惺忪的小脸将看了看他,步子磕磕绊绊跑来,一把将他尚未卸甲的腿抱住,细声细气道:“你真是我的兄长吗?爹娘说兄长很厉害,待我长大,我也要做兄长这样的大将军。” 萧玉川面色淡淡,低垂着眼帘,将坠在腿上的稚童看住。 稚童模样全然不像父亲,圆脸圆眼圆鼻头,福气满满的脸,倒像极一脸紧张望着他的赵氏。 见他满眼陌生看着幼子,萧弦文面上带了几分难抑的窘迫,轻声:“你弟弟名萧玉山,听说有个兄长,打会说话就念着要见你。” 萧玉川没有应声,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赵氏机灵,见他不言不语,晓他不悦,忙上来将萧玉山牵走,“兄长累了,回头你再找兄长说话。” “儿子确实累了,想要清静。”萧玉川朝父亲拱手,“接下来还有宴庆和祭礼,再后还有朝会,就不过府打扰了。” 生分依旧的话入耳,萧弘文脸色一变,痛心道:“都四年过去了,你与我还解不开心结吗?” 三年未见儿子,萧弘文特意带上如夫人和幼子,在宫外等候通夜,只为接儿子回府,一家人和和乐乐庆贺团圆……未料萧玉川对他拒之千里依旧。 萧玉川眼波闪了一闪……这心结,只怕他终生难解。 宫变后,他养好伤,私下置了一处小院自萧府搬出,任萧弘文连劝带求不归。 “儿子告辞!”未应父亲埋怨,他收手转身,恰见楚原大步疾来。 越过楚原,他径直朝远处大步而行,任萧弘文在身后连声唤他,未回头也未回应。 楚原向主君萧弘文一揖行礼,便撵了上来。 “郎君,马车在这厢。院子已经洒扫过,也添了一些新家具,只是花园里杂草太多,一时清理不尽。” 萧玉川掀帘上车,淡应:“没那么多讲究,能住人就行。” 上了马车,楚原执缰驾车,扭头道:“车内给郎君备了衣帽,且换换吧。” 他疲惫阖目,养神须臾,这才取盔卸甲,换上蓝宝色圆领袍子,又将发丝拢了拢,系戴上软脚幞头。 “从南弥带回的那些玩件,还有邛竹杖,可都带来?” “回郎君,都带了,就放在横椅下。” 他向坐下的横椅下伸手,摸到玩件后神色一松,又手掀帘子,仰眺被朝霞染红的天空。 “日头大了,楚原,去南市北边的福善坊,那家‘膳香源’的点心铺子应当开门了。 红彤彤的朝霞,金灿灿的日头,点亮了欢腾一夜的洛京城,亦将西苑蓬莱山下的内海映红。 唐逸旻一宿难眠,趿着木屐,穿着亵衣推开雕花窗扇,目光落于泛着银光的内海上。 张景挂着一对黑眼圈,从后面为他披上一件长衣,劝道:“陛下,今日明日皆有大庆,其后还有祭礼和朝会,少许睡一会儿吧。” 唐逸旻拢了拢了长衣,无奈道:“朕睡不着!” 张景一闪眼眸,贴心问:“陛下可是……心里挂着贵主去处?” 唐逸旻目光迷惘,漫目蓬莱岛上叶翠花红的海棠,“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却寻不到一处妥善之地!” 张景心霎时“扑通”急跳,眨了眨眼道:“昨夜宴席上,奴见到了国子监祭酒何公。” 唐逸晏淡哼:“国兴大宴,京中五品以上文武俱至,见到何佟光有何稀奇?” 张景紧走两步抵近皇帝身后,语带双关道:“可是,国子监中有个慕化学馆啊陛下,那可是个好去处!” “慕化学馆?”唐逸旻霍地转身盯着小常侍,“你想说什么?” 张景掩唇一笑,带着满脸机灵卖弄道:“陛下,那慕化学馆里的学生,尽是初到京城的胡蕃客,与朝中官员不熟,更与后宫无涉。” 唐逸旻缓一伸手,一把揪住张景的领子扯近,“再说!” 张景先是被骇得神色一变,听皇帝催话,忙眨巴着眼接着道:“若贵主在慕化学馆做个女学士、助教,或者典书,既能因接触到人开阔胸襟,又能远离凶险。” 唐逸旻若有所思松开手,蹙眉道:“可慕化馆是在宫外……” 张景自然心领神会,皇帝这是怕丹阳公主去了慕化馆后,探看不便。 手抚揪皱的领子,张景小心翼翼道:“贵主久困掖庭,性子变得凶悍不近人性,令陛下近身不能,还每受斥骂。依奴想来,与其置贵主长久于掖庭,莫若放贵主接触接触人,或能因此打开胸怀,与陛下缓和关系。” 又道:“再说了,天子巡幸国子监,与学子、大儒们交流学问,还不是常有的事?陛下想去就能名正言顺地去了。” 唐逸旻眉头未舒,若有所思,“可慕化馆中,少不了年轻的胡蕃学生……” 张景又掩唇一笑,语气里带几分跋扈:“便真有胡蕃学生觊觎贵主,放不放人,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奴还认为,纵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贵主起心思。” < 11. 第 11 章 蛮子吃人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被她问得一愣,李向淮眨了一眨眼,方才笑道:“拿大点说,老奴给贵主带的点心,哪一样贵主不爱吃?今日路过福膳坊,见一堆人争抢新出炉的樱桃毕罗,老奴便挤进去,抢了满满一食盒带给贵主。” 听老家令如是说,唐卿月这才释然一笑,将食盒递给身后的婢子接了。 李向淮又将腋下一对竹杖递来,心疼道:“这是蜀地的邛竹杖,听说为佛肚竹所制,结实耐用。贵主将这对用旧的鸠杖换了吧。” 唐卿月细看手中所谓的邛竹杖。 竹杖通体紫红,竹节肥短,层层堆叠而上。 杖头为打横的弧状月亮形翘起,弧形首尾雕有凤头凤尾,架于腑下会向上半包了肩,行动起来应当舒适。 她抬头冲老家令半嗔半怨:“我这腿都断了一年,李伯才想起给我送杖,会不会晚了一些?” 李向淮目光下落,虽不见她下裙遮住的伤腿,依旧一瘪嘴红了眼眶,抬袖拭泪道:“贵主说的是,一年后才想起给贵主送杖,老奴惭愧。” 不经意的一句话,触痛了老家令的心,她赶忙打趣:“还好不是给我送葬。不过你这一哭,反倒像给我哭丧了。” 听懂了她的玩笑话,李向淮止泣,拿白胖胖的兰花指一点她的额头:“我家贵主定能长命百岁呢!” 她脑袋向后一仰,冲老家令挤眼道:“我走两步给李伯看看?” 李向淮抽了一抽鼻子,叉了双手,兴致勃勃道:“走两步!” 她将鸠杖递给身后的婢子拿了,将邛竹杖架于腋下,在老家令面前蹒跚来去,口中夸张道:“有了李伯这对新杖,有如腋生双翼,飘飘然就要飞升为仙了呢!” 看着她跛着腿耍宝,李向淮笑着笑着,又哽哽咽咽地抬袖拭眼。 她停于老家令面前,拿手拉开他拭泪的手,凑近脸恐吓:“再哭我就死给你看,你便能顺势给我哭丧了。” 李向淮拍开她的手,红着老眼嗔她一眼:“贵主若死,老奴这一包收罗来的玩件给谁玩?”说着,便把背上的包袱取下。 本欲打开让她先看看新鲜,却被她按住了手,“别开了,我回去慢慢看,慢慢玩。一月见你一面,陪我好生聊卿。” 放宫日,掖庭奴虽能面会亲友,但时间有限,仅为一个时辰。时间一至,探看宫中儿女的百姓就会被赶出宫门。 李向淮将包袱递给她身后的婢子,上前搀了她,缓缓往人少处散步谈心,二人将声音压得低低。 “长公主那边可有消息?” “白云观的消息不好打探,所以奴求了一位公主旧识,是位坤道①。经祠部重重审核,一月前才将度牍挂到了白云观。只白云观监看严密,她一入观中就断了消息。只能等她寻到时机出观,方能知晓长公主情形。” 唐卿月淡蹙的远山眉缓缓舒开。 长公主唐承乐,是她于这世间唯一的血亲,因早年姻缘受挫,变得行事古怪,性格乖张。 祖父桓穆帝因破坏女儿姻缘而愧疚,为了弥补,为长公主广置豪府,累计赐予食邑近万户,使公主府中堆金积玉。 失了心上人后,长公主不再言嫁,广结名儒豪客,四寻得道高人,时常与人在府中谈经论道,活得好不逍遥。 于唐卿月六岁时,长公主干脆搬入白云观念经炼丹,一心求仙问道。 她常去白云观找长公主玩,每每被那些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吸引,更为长公主献宝般,拿给看她的“仙丹”震惊。 长公主说那些仙丹,有食之能益寿延年的,有能增加仙灵之气的,还有能食之得道飞升的…… 还大笑着问她:“待姑姑飞升成仙那日,顺便将你稍走,带你去九重天上玩耍可好?” 她彼时年幼,对长公主口中的仙界满脑子憧憬,自然跳着脚答应,其后每去白云观都问:“姑姑,你哪天才能得道飞升啊?我都等不及了。” 长公主每回都笑得死去活来,揪着她的脸接着哄:“快了、快了,你且耐心一些。” 如今,长公主依旧没能飞升成仙,她却入了“地狱”,成了满腹戾气的“怨鬼。” 长公主家资丰隆,府中曾养着大批名士,更曾广交豪杰高人…… 所以,她想知道长公主府里的钱和人都去了何方,能否为她所用? 她要讨的债太大,要杀的人太多,能为她所用的人和钱,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幸得老家令聪慧尽心,想出这个接近长公主的法子,她等了三年,只要能与长公主联系上,也不急这一两个月。 侧眸望向老家令,虽方四月头,可今日日头颇烈,年愈六十的老家令白胖的脸热得泛红,额头还渗着层密密的汗珠子。 她停下双拐,从袖子里取出一方丝帕给老家令拭汗。 “李伯一把年纪,还要我为这个破落户殚精竭虑,东奔西走,用钱上就别亏着自己,也别亏着手下人。若不够用,就将本金花上一些。” 李向淮接过手帕自顾自拭汗,摇头连连:“老奴无儿无女,聚回来的又都是咱们公主府的旧部,光放贷的利息都花不完,哪里动得到本金?钱得给贵主留着。” 她涩然一笑,而今身陷“牢笼”,还不知可有机会干干净净地出去? 三年前,她初见老家令,老家令问她,公主府钱账如何处置。 父母于她八岁给她置府,至宫变前,足有八年的公主府收入,积攒下的财物不可小觑。 怕朝廷起疑,更怕老家令为她藏下的家底消无,她让老家令将钱财,暗地里按排进民间质库、佛寺长生库放贷,所获利息与那些放贷商人、佛寺平分。 两种贷库利息低微,月息一般才二三分,贷者多为百姓,就当积德行善的同时,得些薄利养活老家令,和老家令为她暗中聚回的旧部。 除了老家令和她,都是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他们对她这个落魄公主不弃不离,她自当承担养活他们的义务。 老家令又同她说了一些前朝旧臣的情形。 一些反抗的老臣被杀被囚,一些武将埋尸荒野,还有一些家族庞大的官员挂印、告老,回归故里…… 转眼间,一个时辰便到了头,临离去时,老家令忍不住又以袖拭泪,一步三回头。 她强忍着泪意,笑盈盈冲老家令挥手不休,直至老家令与肩胼足胝的百姓们,被监门卫连推带搡地轰出宫门。 柱杖返回小院途中,路遇一队禁军,领头者为鸿胪寺典客令刘岭。 刘岭头帽歪戴,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拢手于唇,哑声喊着:“奉命宣令,南弥世子咆哮庆典,我皇不罪不罚,世子勿躲 12. 第 12 章 天降野人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看着张景那双意味深长的眸子,她未作半分犹豫:“好,就现在!” 且不管唐逸旻生着什么样的心思,只要能让她飞出这重地狱,只要能接触到外面的人,一切好说! 张景语带暗示叮嘱:“为免惊动他人,贵主出宫这一路须低调行事。奴这厢忙着夜里宴庆,就不相送了。待贵主收拾好用物,内仆局的人会送贵主过去。” 送她去国子监一路须低调?她淡一阖目,一默后心中明了。 想来,唐逸旻从未打算将她送出宫,寻一处私地将她藏匿,估摸怕的就是不便出宫探看她,更怕她暗地里逃走。 可若将她送至国子监,一来有人会对她的安危和去留负责;二来既让她脱离了后宫凶险,同时也将她摆在明处,潜逃不能;三来唐逸旻去国子监名正言顺。 所以,她去国子监的消息,越晚为后宫两位贵妃知晓,便越好! 张景一揖欲离,她直勾勾看着小常侍,轻轻一叹:“张景……你确实看着面熟!” 四年以来,她从不给任何人好脸色,将跋扈和凶悍尽显,为的是不被人欺辱,更为将唐逸旻吓拒千里之外。 可这位小常侍看似对她唯唯诺诺,言行上却对她颇为亲近,眼中每含怜惜……还有此刻意味深长的暗示,都骗不了人。 宫中无好人,若有,这位小常侍当算一位。 张景眨巴了一下眼睛,笑道:“贵主,还真别说,好些人都说,奴长得像他们见过的故人呢!” 未待她再开口,张景一挥拂尘转身,拉长细嫩的嗓音冲院外喊:“都进来了,帮着贵主快些收拾,晚了闭了宫门,你们进出麻烦。” 院外的内仆局宦者听召,忙小跑着进来,冲服侍她的宫婢们大呼小叫。 “快快快,你们也别闲着,紧着紧要物件收拾。” 唐卿月四顾这方待了三年之久的小院,见内侍与宫婢们果真忙活起来,她的心这才狂跳如雷。 是真的,于地狱里一待三四年,这回她真的要出宫了…… 未让人收拾太多东西,她仅指挥着人,收拾了她的时令衣物带走。 唐逸旻三年间给的赏赐,她尽数赏给了侍伺她三年的六位婢子,顺手也赐了一些,送她出宫的内仆局宦者。 只她没舍得弃下老家令今日送来的樱桃毕罗,和那一包小玩件,便尽皆带了。 内仆局的人足足赶了五辆宫车停在院外,她却仅需一辆宫车便好。另外还有一队与其说是护送,实则是押送她的金吾卫禁军。 宫车启离时,她手掀着车帘子,神情淡漠外眺,见张景和六位婢子立于院门处,冲她挥手。 婢子们眼中噙泪,脸上有不舍,更多的是羡慕。 而张景……却冲她笑得分外灿烂。 抬头仰眸,日已偏斜,时入申时头。 她的宫车,和骑马押送她的禁军驶出掖庭宫后,又贴着红墙黛瓦的宫城城墙绕出,转停于出入宫城的应天门。 内仆局驭车宦者和押送禁军们,向监门卫禁军递交身份文牍,于他们验明正身之际,她手挑车帘回头远眺。 三年头一回踏出宫城城门,虽有灿烂阳光满洒宫禁,她却窥见重重宫桓顶空,聚若乌云般,满是她的怨戾之气。 过了这重应天门便会进入皇城,穿过皇城再驶出端门,她便能将于紫微宫里,三年不堪的回忆抛诸身后…… 验身验牍一毕,宫车又启,悠悠沿着东西两朝堂之间,宽阔的夹道而行。 夹道两侧,是文武百官值事之所,她很熟悉。明明仅是一门之隔,她却三年后才重践故地。 四年前,兄长唐卿景常于皇城内的左春坊办事,萧玉川被聘为太子舍人后,亦常在左春坊值事。 她为女身,本不当出入朝政之所,偏她是父亲宠爱的公主,兄长溺爱的妹妹,无人敢阻她大摇大摆溜出宫城,来皇城内的左春坊,寻到她的心上人痴缠。 萧玉川做太子舍人不到一年,于他满二十岁、行加冠礼之前,父亲便将她与萧玉川的婚期定下。 并准备于南效大祭后,给她和萧玉川办一场盛大的婚典,体面将她送出紫微城,与萧玉川做一对少年夫妻。 犹记那个冬夜,她私下出宫,夜会萧玉川。 站在结了冻的洛河河桥上,她脉脉近看萧玉川的侧脸,长河两岸的灯火璀璨,却不及萧玉川眉目半分耀眼。 明明将与她成亲,偏萧玉川负着手,与她保持着两步距离,直勾勾望着映有明月和灯火的洛河,不敢斜目看她一眼。 她走近他,冰凉的手捧上他温热的脸,将他的脸扭回看着自己,挑眉问:“明河,你可知晓亲嘴是何滋味?” 掌心之下,她感觉他的脸霎时滚烫如炙,还肉眼可见的红了耳廓,却镇定反问:“公主想要知道?” 萧玉川极易红脸,偏她就爱逗得他满心羞窘,爱看他强行嘴贱的模样。 踮起脚,凑近他通红的耳朵,她小声:“还道你是谦谦君子,脸和耳朵这么红,可是也在想亲嘴的滋味?” 萧玉川明明脸红得像熟透的河虾,偏偏也凑近她的耳朵,狭促小声:“看人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公主若想知道是何滋味,待我迎公主过府,与公主一试便知。” 他果然嘴上吃不得半点亏,她却因他的话迷离了双眸…… 待到腊月中,萧玉川行罢加冠礼,便会浩浩荡荡迎她过府,与她生而同室,直至死而同穴…… “停,停,停下……” 倏忽,数声急迫的吼声,于宫车前方响起,将她从回忆里攥回。 她远山眉愠恼蹙起,手掀帘子外眺。 宫车已行至鸿胪寺馆院外,院门涌出数位鸿胪寺值事人员,他们张开双臂拦车,满脸惊恐,领首那人她见过。 辞别老家令回院时,便是此人哭丧着脸,领着一队禁军在宫城内游走,声声嘶唤走失的南弥质子。 内仆局宦车停下赶车,车后的禁卫队正打马上来,冷脸问:“你等报上官职姓名来,何事拦车?” 领首那人幞头不见,蓬发跣足,官袍也破破烂烂,分外狼狈地冲禁军队正拱手。 他气若游丝道:“我乃鸿胪寺典客令刘岭。方才扶余、北济两国使团,与罗朴国使团起了械斗,伤了好些人。罗朴国世子现受重伤,急需宫车数辆将受伤人员送医。” 禁军队正冷声道:“既你为典客令,为何不严管东夷来使?何容他们于宫中械斗?怕是你打算不要官职了?” 刘岭惨然一笑:“老夫就没打算活过今天!但罗朴使团的人不能死,求诸位将这辆宫车借我馆一用,一待送人完毕,立时奉还。” 昨夜走失南弥世子,刘岭波奔一夜一日未能将其寻归,眼下三国外使又在他这鸿胪寺馆内械斗,伤者无数…… 位于东桓国东北方向的扶余、北济、罗朴三国,近年来打得不可开交,各有胜负。 两月前,三国齐齐请求派使入东桓朝奉,得到允许后,三国使团急赶慢赶,于七日前同日抵达了洛京城。 本当将三国使团分开安住,偏鸿胪寺卿张相之受皇帝示意,将这打生打死的三国来使,齐齐安排进鸿胪寺馆暂住。 所以,这是天欲亡他刘岭,他也确实没打算活过今天。 内仆寺宦者不悦道:“我们送宫中女史出宫,如何挪车给你?再说了,错过了时辰我们回宫不易。劳烦典令另寻他车。” 刘岭顿 13. 第 13 章 野人世子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四目相对间,这双朗阔大眼一待看清她的脸,目光立时由紧张变成了惊憾,继而弥散。 趁其走神,唐卿月飞快打量“野人”,推测“野人”身份和来路。 于是,她陆续窥见“野人”遮脸的乱发内,有着高耸的鼻子、深深的鼻唇沟,和状若弯弓般的方唇。 “野人”上唇起伏有若的弓梁,“弓梁”中央深深凹下,凹底向前突出一粒肉珠。许是因为紧张,整张唇带着那粒饱满的唇珠,颤抖不休。 唐卿月目光接着下移,落于他肌肉虬结、泛着古铜色光泽的精赤胸膛,和肌肉线条起伏的上腹……她霎时涨红了脸,愤怒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她这才发现,此人除了身下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薄丝亵裤,再也不着寸缕。 她还被这“野人”仰按于膝头上,一只手还紧箍着她的肩,迫使她紧贴着他精赤的胸膛。 鼻间嗅到的松脂香气,正为此人身体散发。其人身上炽烫的热气,透过她身上轻薄的鱼牙绸,源源不断传来…… 她唐卿月金尊玉贵活了二十年,何曾被男子如此近距离轻薄过?还是一个如斯无礼的,有若野人般的陌生男子? 便是曾与她定下婚约的萧玉川,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未敢如此近距离贴近她,更何况这“野人”还赤着身子! 霎那,她热血冲头,未作多想扬起手,将余在手中的一只邛竹杖,朝“野人”的头砸了过来。 邛竹杖尚未砸落“野人”头上,野人飞速松开掐于她颈间的手,将她握有竹杖的手钳住,又大力一扭。 手腕吃疼,她痛呼一声撒开手,竹杖坠于厢内。 急红了眼,她开口欲骂,“野人”又飞快捂上了她的嘴,箍于她肩膀的那只胳膊一弯,小臂勒紧了她的咽喉。 “野人”将脸凑近她,他鼻头一粒若隐若现的小痣,映入她的眼帘。 接着,他压低嗓音道:“不知你是阿诗玛①,对不住了。只要你带我出宫,绝不伤你。” 啊死马?什么死马活马?敢对她如此无礼,纵她变成死马,也要咬他一口。 挣不开“野人”,她空着的双手反上去,用指甲深深掐入“野人”勒于她颈间的小臂,又猛地张开嘴,死死咬住“野人”掌缘一块凸起的肉。 小臂和手掌剧痛传来,“野人”眼中涌上杀气,睨着她从牙缝里吐字:“别逼我下狠手。” 唐卿月眼眸一敛,直勾勾回瞪他,目光里亦带了杀气,指甲和牙齿齐齐加力。 她乃堂堂东桓公主,即便落了魄,又何曾被人威胁过? 可她挣扎得越狠,掐咬得越重,“野人”的手将她的嘴便捂得越死,她颈间的胳膊便勒得越紧。 唐卿月被勒得气息难喘,被捂得一句话也难吐,转眼就眼前泛黑。 挣扎之际,一丝晃动的银光吸引了她的目光——“野人”粗乱短发半遮的左耳下,晃动着一枚雕若银蛇的耳圈子。 她目光一凛,立时忆起禁军队正说过的话,“……肤色黎黑,左耳饰有银蛇,会说一些河洛话……” 眼前这“野人”肌肤虽非黎黑,却呈现微微的淡棕色,左耳那枚明晃晃的银耳圈子正是蛇形,又正好会说腔调怪异的河洛话…… 连连眨动了几下眼睛,看着他满是无奈兼露杀意的脸,唐卿月满眼的怒火渐消渐灭,缓缓停止了挣扎。 眼前这个要她携带出宫的“野人”,当为南弥世子无误! 因着这个少年蛮子,她被禁军扰了一夜,很为他捏了一把汗,甚至希望他能逃出紫微城,好似他逃去,便若她也成功出逃一般。 更幻想了一夜,想着他定有着壮如牛马般高大的身躯,敏捷的身手,能为她所不能。 好气的是,他眼下出现在她车上不说,还将她的小命捏在手里;身躯算不得高壮,身手却分外敏捷,勒得她几欲昏阙! 心情复杂地,她怜悯着目光,无声静看这张带有几分异族风情的少年面孔,从鼻中长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掐的指甲,也松开了紧咬的嘴。 许是见她目光由愤怒变成了怜悯,亦许是她不再掐咬,更许是害怕真的将她勒死在车内…… 木诺凤迦喉结一动,紧张咽下了口唾沫,抖着嗓子低声:“我松开你,你莫吼,可好?” 出不了声,她目露真诚,冲他轻一点头。 木诺凤迦直勾勾看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松开捂嘴的手。勒于她颈间的胳膊虽然放松,却依旧将她搂紧在怀里,不敢将她放开。 呼吸得以顺畅,也能开囗说话后,保持着仰面看他的姿势,唐卿月肯定地问:“你是南弥世子?” 木诺凤迦呼吸立时轻促起来,目光躲闪,不敢应声。 “进出城门,城门处的禁军会查验车内的人,还会核对身份文牍,你出不去的。” 她平静着眼神看着他,语气淡定,“你本也无需出宫,元丰皇帝不会处罚你。” 因她这句话,木诺凤迦无意识地掐紧了她肩膀上的肉,愤慨低骂:“骗子,他们都是骗子,我不信!” 倒也是,禁军连夜遍搜宫中内外,还连喊带嚷地宣旨,这世子哪能听不见?若他相信,又怎会躲到此刻出现在她眼前? “你约摸没听过有句话叫做‘君无戏言’。东桓国的皇帝虽不是好人,但绝不会出尔反尔。”她眼神和语气分外笃定,“他们不会杀你的,你现在就下车,回鸿胪寺馆里去。” 木诺凤迦勾着头,近近将目光落入她平静的眼眸里,想从她眼中寻找可以相信的蛛丝马迹…… 最终,他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低声:“我也不信你。” “我带不走你的!”唐卿月无奈,以手环指一圈车厢,“如此逼窄的车厢,你藏无可藏,城门处的禁军只需掀开帘子就能发现你。” 木诺凤迦眸色一沉,蹙紧了平展的浓眉。 她眨了一眨眼,又吐出诛心之语:“便你能逃出宫去,作为质子,你不怕累及两国再启战事?若那般,南弥又会血流成河……你在南弥就没有想要保护的人?” 好似被她戳中心事,木诺凤迦阔目中眼波一散,缓缓于脸上聚满了思念和痛楚。 见他神情有所触动,她一指坠于脚边的邛竹杖,又收手轻轻捏上自己伤腿,怅然道:“我就是个奴婢,这腿也瘸着,活得不易……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将我放开?” 顺着她的手,木诺凤迦移目光于竹杖,这才回神,原来怀中的阿诗玛瘸了腿。 他满脸痛楚立时换成了愧意,嗫嚅低声:“我、我不知道。” 还会惭愧?还算听得进人话。 唐卿月趁热打铁,移目光于他的身上,“东桓还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清’,你没穿衣裳却搂着我,只怕不妥。” 木诺凤迦目光落于自己精赤的身子,眼珠几跳,蓦地脸耳殷红,快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羞恼道:“不、不许看,否则我杀了你!” 唐卿月被他莫大的反应惊得呼 14. 第 14 章 哭得坦荡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唐卿月手上轻轻缠着丝帕,柔柔为他包扎。 她闭着眼睛,哪管能不能包到被她掐破的伤口,她要做的仅仅是个姿态。 随之,车厢内安静非常,许久没听到少年蛮子再发出咀嚼声。 她悄然将眼帘启开一道缝,瞥见他手中捏着半块樱桃毕罗,身子一动不动,好似走神。 似闲话家常一般,她自言自语:“一战三年,不知死了多少南弥兵将,又累及多少无辜的南弥百姓。你若果真逃出了出去,只怕……” 一叹后,她收住了口。 木诺凤迦眼睫一颤,迷蒙着双眸,想起了过去的那三年里,他做为奴娃,为同父异母的大弟木皮罗凤,鞍前马后奔走的日子。 于无数回战事里,他带着奴娃子们,朝东桓大军军阵杀进杀出,历尽生死。 更看尽被东桓大军攻下的城邑中,南弥百姓们血流成河,暴尸烈日之下,为野狗狸猫扯食…… 见他依旧未应,唐卿月趁热打铁,带着推己及人的口吻道:“你为南弥大世子,南弥王和王后做出派你为质的决定时,应当很心疼吧?你出发来洛京那日,为你送行的王和王后必定很伤心吧?” 木诺凤迦喉头一梗,艰涩上下一滚……王和王后心疼他?为他伤心? 为这位瘸腿阿诗玛提及,他便起想从晏父口中,听到自己身世的那个夜晚…… 送他出城的那日,伤心欲绝的,也仅是他的晏父。所以于这世间,他也只爱他的晏父。 若非晏父苦苦劝他、求他,要他随萧玉川来洛京为质,奔个好活头,他死也不会离开晏父。 方才,这位瘸腿的阿诗玛问他,于南弥可有想要保护的人——有,但那个人仅限他的晏父。 又因这位瘸腿阿诗玛提醒,他冲动逃离至此际,才悟到可怕的后果。 若他逃了,东桓再向南弥开战,不知南弥王可会怪罪他的晏父…… 唐卿月见他久久不言,将垂着的头悄然抬起半寸,睁开一道眼缝,朝木诺凤迦面上瞧去——却呆住了目光。 这少年蛮子一双朗阔眼眸,不知何时变得殷红,亦不知何时蓄满了泪,眉眼间酿蓄着积重难释的悲伤。 心念一动,她明知故问:“你怎地哭了?可是在担心谁人、思念谁人?” 木诺凤迦被她问得喉结剧烈浮动,勉力强抑悲伤。未几,收不住的泪水如决堤的河,漫过他古铜色的脸颊。 见他哭了,唐卿月的心情大好,眨了一眨眼,她捏起宽大的袖口伸过手去,好心又殷勤地为他拭泪。 温声软语地,她哄道:“我也有想念的人,只是他们都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了!” 她又一叹:“可你思念的人,南弥王和王后都还活着。别哭了,待你在洛京为质期满,回去还能见到他们。” 再次被她的话触痛了心房,木诺凤迦转动被泪水蒙住的眼眸,呆呆看她,嘴唇颤抖不休…… 唐卿月咬了咬唇,又道:“我阿爹阿娘、哥哥都死了,若他们还活着,我又有保全他们的机会,定会全力以赴。” 不知她哪句话、哪个词彻底击溃了木诺凤迦,他从她手中猛地抽出胳膊抹泪,忘了介意她睁开了眼睛。 他喉头强抑着哽咽声,两只胳膊左右开弓,豪放地重重抹泪,虽未放声大哭,哭得也算坦坦荡荡。 唐卿月被他这架式惊住……他哭得像个满腹委屈稚子! 这方才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野人般的世子,竟然被她几句话就说哭了? 强忍笑意,她再接再厉,伸手搭上他哭得颤抖的肩膀,劝道:“走是走不掉的。与我同处一车,若被人发现,还会担上挟持宫中女史的罪名。你得拿个主意,是否现在回馆?” 木诺凤迦拿开抹泪的胳膊,红着眼看向她,哽咽着摇头道:“我、我没穿衣裳,若被他们看到,会笑话我们南弥人粗鲁无礼。” 怕被人笑话粗鲁无礼?那他刚才对她又勒又掐算什么? 怕被人看到没穿衣裳?这么怕羞,出逃时不知顺手拿件外衣遮羞?拿条长巾遮一遮也好。 一转眸子,她脑中跳出个法子,手指车窗外面:“你去那里躺着,装着不醒人事。我喊人来抬你进馆,他们会给你穿上袍子。待那时,你再醒来不迟。” 她手指所向,是院门外一片不大的花圃,花圃内有两株数百年的高大文冠树。 时下四月头,文冠树茂盛的枝叶间,绽开着白粉相间的花,将树上遮得颇为严密。 手指上指树冠,她又出主意:“我会同他们说,你是树上掉下来的。你醒来后跟他们说,你又饿又怕,晕倒后摔下来了。” 木诺凤迦眨了一眨泪汪汪的朗阔大眼,看着她惊讶小声:“你怎么知道……我就躲在这树上?” 唐卿月也惊讶了。她哪里知道,他就躲在鸿胪寺馆外的大树上? 原来,夜里木诺凤迦于馆内沐浴后,穿着亵裤攀上了房梁藏了起来,想给鸿胪寺馆的人,造成他凭空消失的假像,引得他们惊慌。 果不其然,在浴室外监守的人,见他久浴不出,闯门而入。一见室内无人,立时就乱了套。 他在屋梁上蹲了许久,等到屋外的人因惊慌找他,撒得所剩无几,他才打开窗潜出鸿胪寺馆。 哪知翻过寺馆的墙,他见宽阔的夹道上禁军列着长队,来来往往;而东西朝堂中间这条宽阔的夹道,彻夜灯火通明,他根本无潜逃时机,更不知何方才是出路。 心急之下,他窜上馆外花圃内的文冠树上,躲了起来。 直到他看见,载有唐卿月的宫车停在了馆院门前。接着他又听到,这辆车会出宫,让他喜出望外。 待这辆车将罗朴世子送医回来后,随行的人抬着罗朴世子尽入寺馆,他立马从树下落下,窜入车内。 他才上车未几,唐卿月便上了车。 蓦地,馆院内响起了人声:“典令勿送,我等还得送女史出宫,你先忙吧。” 唐卿月听着,像押送她的禁军队正的声音。 她急急一搡木诺凤迦,手指花圃:“你可想好了,再迟就没机会了。” 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翻口舌头劝说,哪知他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就掀开了车厢前帘。 跳车之际,他反回一只手,捂住她的眼晴,“不许看!” 唐卿月一颗心落了地,却也哭笑不得:“… 15. 第 15 章 世子无病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待南弥世子被人七手八脚抬入寺馆院门,唐卿月这才收回目光。 转身欲上马车,却听身后响起匆匆脚步声,转首,她见刘典令气喘吁吁又跑了出来。 未待近身先拱手,刘岭脸上一扫阴霾,高拱着双手走近她,深深一揖。 他声音里终于带了几分活人气息,笑着道:“女史怕是老夫的贵人吧?前头借车给老夫,后又为我鸿胪寺馆寻回了南弥世子,不知如何感谢女史才是。” 唐卿月欠身回礼,温和道:“举手之劳,典令无须挂在心上。” 刘岭收正腰身,面上带了疑惑:“咝!怪异的是,我们从昨夜至现在,于这院门进进出出无数回,为何会瞎了眼招子,未见那么大一坨……” 他收声咳了一咳,改口:“为何就未看见世子躺在那里?” 唐卿月忍下笑意,温声宽慰:“我也是将才出了馆门,听到“砰”一声巨响,才看到花圃内的世子。” 刘岭震惊了眉眼,朝满是红霞的天空望去,愈发疑惑:“莫不世子会邪术?在空中隐遁着身子,法力用尽后,这才落了下来?” 唐卿月咬痛嘴唇,缓了须臾,手指花圃内高大的文冠树:“倒也并非如此。想是世子一直躲在文冠树上,体力不支昏阙后,才坠了下来。” 刘岭恍然大悟一拍额,尴尬了脸,转首再朝她一揖:“不知女史供职何馆,若老夫还能活下来、还能保得官职,改日定亲自登门拜谢。” 想来这位典客令将她当作了某馆的女宫官了,她轻浅一笑:“不必客气。” 刘岭还待要问,馆院内陆续走出押送她的金吾卫禁军,和驭车的内仆监。 她朝刘岭一福:“告辞了!” 转身上了马车后,内仆局两位宦者跳坐上宫车,“驾”地一声启程。 “女史好走!”刘岭拱手遥送,待马车走远,又自言自语:“内仆局驾车、金吾卫护送,却不透露女史身份,也不知是哪宫的尊客?” 砸嘴一默后,刘岭一提袍子一溜小跑,进了鸿胪寺馆。 手掀着帘子,唐卿月漫看皇城两侧,待路过太子府辖下的左春坊,她目光弥散,脑中跳出四年前的场景。 那日,崇文馆内不知哪个学生,带入一本名《合阴阳》的书。 兄长好奇借来,拉着萧玉川同看,两人才看了一页就面红耳赤。 冷不丁地,崇文馆的吴博士悄然走到二人身后,轻声一咳,吓得兄长手忙脚乱地藏书。 最终,萧玉川作为太子侍读,因不规劝太子正身扬清,还陪太子私阅禁书,被罚站于学馆门外。 她彼时也在学馆听课,待博士走了,她溜出门,见萧玉川头上顶着那本《合阴阳》,双手拢着袖子,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走近他,她好一番将他嘲笑逗弄,萧玉川通红着脸,垂着眼帘看着脚背,只是不吱声,更不好意思看她。 她好奇,便伸手去够那本书。 萧玉川当即用双手将头顶的书捂得死死,撒腿就跑,简直跑成了一道旋风……亦从她脑海里跑出,不见了影踪。 她掀帘不放,久久回首…… 马上就要离开这重紫微城抵达国子监,若再重践此地,不知会是何样的情形,又是何样的心情? * 国子监位于洛京罗城之内,平正坊东南方位。 其内占地辽阔,一入学院,便见雄浑的钟楼、鼓楼两立,夹接于宽大的广场左右,夹道处处茶樱怒放。 往内,三级六堂学馆纵横有致,分设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学科。因学科各异,国子监分类聚而教学。 更因学子身份各异,以尊卑之分各居舍馆,舍馆位于学院最深处,位于碧湖假山之内,楼台花榭之间,颇为幽静。 除了学馆和舍馆,更设有五厅:分别有监察学生德行的绳愆厅;教学博士小憩交流的博士厅;学生与博士用膳的掌馔厅等。 位于学员舍馆西面的聚贤院,为学院教学博士等官员的居卧之地。 日头西移,偏照于聚贤院内的祭酒舍…… 柔柔的金光漫过窗棂,洒了国子监祭酒何佟光,满头满肩。 年愈花甲的老祭酒何佟光,临窗坐在书房内,虽融身于柔光之中,脸色与目光却一点也不柔和。 他双掌撑于膝头,直勾勾看着面前的萧玉川,萧玉川双手捧着一杯茶,躬着身子,久敬不起。 “不必来看我,我也吃不起你的茶。” “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是要诛了学生的心吗?” “你前为准驸马,现又立功归来,前途无量,我何佟光哪敢诛你的心?这四年来,我昧着良心做着这祭酒之位,倒是早早将自己暗地里,诛过了百回千回。” 幽长一叹,何佟光一撑膝头起身,转身面窗而立。 萧玉川曾是他最为爱重的弟子,八岁由他破格亲招,因爱堪萧玉川之才,他更时时亲临太学授课。 八年前那场释典礼上,萧玉川雄辩群儒,为他涨了不小的脸面。 萧玉川更被先帝和故太子看中,从他手中讨去做了太子伴读,后还高中进士,做了东宫属下的太子舍人。 旦有人提及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也曾眉眼生光。 一转眼,他这位得意门生的爹、当初求他上门的萧弘文,卖君求荣,致太子唐卿景身死…… 回顾往事,何佟光幽长一叹。 若他当初无爱才之心,破格收萧玉川入太学,就不会发生后面,无可挽回的惨剧。 宫变后,先帝与故太子的头颅,被悬于皇城的端门……足足月余。 他这个国子监祭酒,妥协于篡位的元丰皇帝,上朝时昧着良心从端门进出,每过一回端门,便若死过一回。 宫变后,他这位得意门生干脆闭门不出,不知是良心不安,还是闭门以避朝野非议。 眼下萧玉川得胜而归,四年后重登他这个老师的门庭……他何佟光敬谢不敏。 “我不配、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学生,你走吧。”何佟光哑声撵客。 “咚”地一声,他身后响起了重重后跪地声。 萧玉川一掀袍角跪下,双手高擎了手中茶盏。 膝行两步抵近何佟光背后,萧玉川仰眸近看恩师的背影,颤抖着嘴唇轻声:“学生自知没脸再见尊师……” 他止声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缓哽涩酸痛的嗓子。 “今晨,想必内常侍张景已经来过国子监,向老师宣了圣旨。学生此来……是为丹阳公主!” 何佟光花白的长眉一蹙,霍地转身,将身后,自己这位泪流满面的学生盯住。 * 萧玉川从国子监出来后,趁着夜里端门大庆未启,验过鱼符和身份文牍,打马直入皇城。 去国子监之前,张鸿胪派人向他通气,说是已经找到南弥世子,只不过暂时昏了过去。 三日大庆之后就是太庙祭祀,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当着四夷宾使的面,若这痴顽之子再生岔 16. 第 16 章 言尽于此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 粘稠的蔗汁,为木诺凤迦紧闭的牙齿所挡,顺着他两边嘴角飞溢,顺势灌入他的耳朵。 忍无可忍,他陡然暴起,闪手勾住萧玉川的脖子将他勒下。 “当”一声,萧玉川手中瓷碗坠地,待回过神已倒在榻上,木诺凤迦重压于他身上,小臂死死抵紧他的喉咙。 萧玉川回过神,猛地同样勾住木诺凤迦的脖子,试图翻身将木诺凤迦压下。 两人静默无声,咬着牙,脖子上青筋暴起,拼力相互抗衡。 抱着几轮翻滚之后,木诺凤迦手肘无意撞上萧玉川胸口的陈伤,他闷哼一声泄了力,再次被木诺凤迦压回身下。 随之,木诺凤迦习惯地向腰间一摸,欲抽刀将萧玉川抹了脖子,却摸了个空。 六岁那年,晏父送他一柄名贵非常的铎鞘刀,给他防身。 那刀削铁如泥,他往刀刃时时淬毒后,通体散着幽绿的寒光……出了南弥,立被萧玉川贪墨搜缴。 较量过后,两人大喘着粗气,涨红着脸和眼睛,直直瞪视对方。 收回空落落的手,木诺凤迦握手成拳,喘息剧烈:“一、一路上任、任你折磨,是我礼敬你,别、别以为我怕你。” “怎么…想…想杀我?”萧玉川忍着胸口痛楚,瘫开双臂喘息不休,“来来来,我任、任你杀,若你杀不死我,我回头还收拾你。” “我晏父让、让我听你的话,说你会保我安然。我晏父还、还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木诺凤迦俯视着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低吼。 “可路上你割、割我头发,来了洛京你又扒、扒我衣服,任我坦身露体受尽羞辱。那个皇帝还要杀我……你们都是骗子。” 俯视他的“黑豹”眼中暴怒汹涌,萧玉川却浑不在意,笑容肆意道:“割、割你头发,扒你衣服算、算得了什么?” 气息稍平,又道:“这里是万国来朝的洛京城,文武权贵、强国使者满地走。你一个战败国质子,若不能讨得皇帝欢心,获授官职入宫宿卫,莫说有人欺你、辱你,便是取你小命,于皇帝那里也不过不痛不痒。” 敛起嘴角笑意,萧玉川寒漠了眼神:“若非欠你晏父一个人情,我管你是死是活?还有,便你逃出洛京,你以为还能回去南弥?南弥还有你的容身之地?” 木诺凤迦怒一咬牙,将胳膊又抵死他脖子几分,从牙缝里吐字:“大不了,我再做回木皮罗凤的奴娃子。更何况南弥有我晏父,我晏父会收留我。” 萧玉川默了须臾,失笑摇头:“好大的雄心壮志啊,你晏父听了,定会开心得‘死去活来’。” 听不懂他在讽刺什么,木诺凤迦气得牙关高凸:“你想说什么废话?” 看着眼前这张不谙世事,气极败坏的脸,萧玉川阖上双目,不忍细睹。 悠久后,他方轻叹:“若你身世未被昭揭,或能在南弥为奴一世。可你身世已然昭揭……你以为南弥王后还容得下,危及她儿子们的野奴娃?” 木诺凤迦愤恨的目光一散,愣神看他…… 三月前,晏父劝他求他,要他同意入东桓为质。他犯犟,死活不从。 晏父气极,更动手打他,破口骂他…原为除了希望他过上好日子,更为保他小命? 他为奴近二十年,心思简单而满足,满足于做了木皮罗凤世子的奴娃,身份非寻常奴娃可比。 他手脚敏捷,凶悍勇猛,入山狩猎或与他部争斗时,总是首当其冲。 木皮罗凤时常当着其他奴娃的面赞他,心情好了还会赏他肉吃,衣穿鞋穿……每每获赏,他能开心好几日。 南弥王认他为子后,便立即送他出南弥为质,跋涉两月来洛京,受萧玉川一路欺辱,入京后处境更是诡谲凶险…… 这三月浑浑噩噩所历的事,令他有若惊弓之鸟,日子过得远不及在南弥做奴娃舒心。 昨夜,那位老典令包着泪花对说他,祝他三日后做鬼……死人才会做鬼! 所以他认为,定是萧玉川骗他进京,打算将他杀了,供东桓皇帝泄愤。 他不想死,更不想呆在洛京。东桓人糟透了,这里也糟透了。 他要活着回去见晏父,所以才会逃……萧玉川却说,南弥已无他容身之地? 见他未应,萧玉川一睁眼,对上他泪花满盈的眼,和泫然欲泣的脸。 萧玉川寒漠的目光里,缓缓揉入了一丝怜悯,声音却肃冷依旧。 “我今日最后提醒你一次,这时是洛京,不是南弥的莽山密林。你身处的是皇城,不是你摔个跟斗,就能跌出门的奴娃草棚。这里规矩大,法令严,若肆意妄为,轻则受刑,重则砍头。” 缓了一口气,萧玉川又将声音也放柔和。 “若你接下来好生表现,挣下些薄功为皇帝看到,出将入相也未为不可。到那时,你不仅能活得风光,还能借着东桓国威,返回南弥看你的晏父。” 他又加重语气,严厉非常:“但若你再有放肆之举,待我出了这道门,往后你死你活与我无关,我也无愧你的晏父。” 木诺凤迦死死抿紧了唇,凶悍的目光一点点弥散,泪水也漫出了眼眶。 见又惹哭了木诺凤迦,萧玉川涩然一叹,心头涌上几分愧疚…… 这一路,木诺凤迦被他欺负得没少哭鼻子。 木诺凤迦为奴近二十年,满足于温饱和主人奖赏,从未涉及过权势之恶,心性单纯得令他害怕。 他怕这又凶又痴的世子,会因蠢顽冲动折在洛京城。若如此,他对不起那位清平官。 虽他仅长木诺凤迦三岁,但他所经的人和事,远比木诺凤迦多和大,受到的伤,远比木诺凤迦痛…… 他得让木诺凤迦,提前体味到人性的恶,也磨磨狂野不羁的性子。 只他未料,此子未被他一路折磨吓小胆子,收敛性子,还悍烈致此……前面敢咆哮庆典,后头更敢趁夜潜逃! 这里是守卫森严的紫微城,不是南弥那个于平平无奇的都城-苴咩城,由不得木诺凤迦放肆。 他不得不赶在太庙祭祀前,再来敲敲木诺凤迦的警钟,仅限再此一回。 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也不是木诺凤迦的“晏父”,没那个闲心一直对其耳提面命。 涩然一叹后,他正欲开口摸底木诺凤迦此际的心思,房门陡然被人推开。 “萧将军,木诺世子……” 鸿胪寺卿张相之推开门,往门槛内跨入了一只脚,一见榻上情形,立时定住了身子。 榻上,南弥世子半压着萧将军,脸险些与萧将军的脸贴 17. 第 17 章 女史何名?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如此,老夫不再叨扰,世子昏迷方醒,便早些歇下。” “木诺凤迦恭送。” 张鸿胪辞别了南弥世子,退出时顺手将房门带上。 于门口立了须臾,将方才情形在脑中过了一过,摇头转身。 这两日鸿胪寺馆鸡飞狗跳,世子倒是寻回了,又有人报三国使团在馆中群殴。 他这个鸿胪寺主管官,自然要去敲打敲打那些夷使。这里可是洛京城,将寺馆闹成这等模样,成何体统? 才走出西夷馆,转过廊道东角,迎头遇上忙活归来的刘岭。 刘岭一见上司,立时哭丧着脸、拱着双手走来,“张公,三国使团打成这样,伤了这么多人……陛下那里,望张公为下官美言几句。” 张鸿胪冷哼一声,没好气越过他,自顾自往前走。 刘岭撵在上司屁股后面,哀哀相求:“下官已年愈五十,一家老小就指望下官这点薄俸。若下官被陛下砍了头,莫说一家子人活不下去,怕是连下官的棺材钱都拿不出……” 张鸿胪疾走不停,一脸恨铁不成钢:“刘岭啊刘岭,你还真是光长年岁,不长脑子。陛下亲口要我将三国来使安置一处,你怎不想想为何?” 刘岭带着满脸迷茫,拱手追撵:“那……为何啊?” 张鸿胪犯愁止步,伸指戳上刘岭脑门,“当初你是怎么考上进士的?那绵绣文章,绝妙策论,可是出自你手?” 刘岭神情一涩,呐呐道:“自然是下官程门立雪,寒窗苦读而得。” 张鸿胪忿忿然一摔手,举步缓行,为这不成气的下官释惑。 “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哪一个好相与?陛下入缵皇统不过四年,若他们皆学南弥生事,便我东桓再强,哪里揍得过来?” 刘岭搔了一搔脑袋,似乎脑子在里掻到点什么东西。 张鸿胪这才说到关键:“国境东方各有强国,扶余、北济便算两个。他们三家互相仇视,总比沆瀣一气,共谋我国东境来的好。” 刘岭眼睛一亮:“如此一说,陛下乐见他们打斗置气?可需要下官再挑挑事、添把火,让他们再打……” 张鸿胪气极败坏止步,抬手又戳上刘岭的脑门。 “你我为同榜进士,又先后入了这鸿胪寺为官,与胡蕃蛮夷打了半辈子交道,怎生你这脑子里就不多长一根筋出来?” 收回手,张鸿胪气冲冲往前走。 “这些日子国有大庆、大祭,莫再给本官添乱子。虽三国斗殴算不得大事,但你作为鸿胪寺官员明知故犯,随口向南弥世子泄露国君口风,这才是犯了大忌。” 刘岭心情本已松懈,闻听立时慌了神,撵着张鸿胪连声哀求:“救我,张公救我……” 张鸿胪嫌弃一摆手:“念你我二人相携半世,保你一命无防,但你这官职能否保得,本官可不敢应你。训斥罢三国使者,老夫还得赶去端门赴宴,别再烦我。” 望着上司扬长而去的背影,刘怜伤神停下脚步,一叹后转身,朝西夷馆走去。 那南弥世子不知醒了没醒,在丢官罢职前,他当尽的责任还是要尽。 * 西夷馆内,木诺凤迦面窗站着,双手撑于窗台,怔怔走神。 已过立夏,窗外不大的院子里,数株粗壮的石榴树枝叶间,隐隐约约含藏了小花苞。 米粒大的花苞红嫩嫩的,星星点点缀于绿叶之间,像极了那位阿诗玛身上的衣裙。 阿诗玛上衣是嫩绿色,裙子是嫩黄色。嫩黄的裙子上点缀着小红花,小红花一如眼前的花苞红艳。 木诺凤迦目光上移,抬头望天。 院合四方,天井之上,飘着宣软的云朵。 云朵像极了阿诗玛头上重重叠叠的发髻;云朵被余烬镶上了金边,金边像极了阿诗玛发髻间的金簪子。 阿诗玛温柔的声音,复响于他耳畔,“疼吗?” 眼前浮出阿诗玛闭着眼睛,用玉蕊花般的纤手,给他包扎的模样。 他抬手抚上心口,“火布……我是这里痛!” 他很能忍耐身体的疼痛,却对心上的疼痛习惯不了。 在南弥时,他常与其他世子的奴娃搏斗,身上常轻一块紫一块。若胜了那些奴娃,得了大弟的赏赐,他便不觉疼痛。 可这三个月以来,知晓身世的痛,与晏父离别的痛,一路至洛京受辱的痛……皆发自心上,令他难以适应。 萧玉川说他回不去了,他信了…… 既然回不去了,那便如萧玉川所说,在东桓做一个听话的质子,出将入相,将来风光返回南弥,看望他的晏父。 那个官员说,萧玉川为他求情,在东桓皇帝的门外跪了一宿,他也信了…… 萧玉川怕他丢了小命,方才又来警告他一回。所以,萧玉川对他确有欺辱之举,断无谋他性命之心。 只他被萧玉川折腾一路,已若惊了弦的鸟,炸了毛的狸,旦有风吹草动,立时便想逃跑或暴起反击。 他心头涌满对阿诗玛的感激…… 若无那位温柔美丽的阿诗玛劝抚,他定会执意出逃。若如此,不知会闹出何等严重的后果。 回头见了,他定好生谢她。 她叫……她叫什么? 他心上霎时一空,快步往屋外疾走……他意然忘问恩人姓名! 门口监守的威远营禁军见他出来,立时将手中金戟交叉,将他阻了。 “世子何去?” “劳烦,我想见刘典令。” “世子醒了?刘岭在此。” 木诺凤迦一侧头,见刘岭提着袍子紧紧跑来,脸上带着喜悦神色。 禁军们收起金戟,刘岭上前拱手笑道:“世子可算醒了,丢了这一夜一日,必定饿了,本官这就给世子安排……” 木诺凤迦叉手行礼,脸上带着希冀打断道:“敢问刘典令,发现我的那位女子,何名何姓?供职何处?” 刘岭惊讶了脸色,收手疑惑:“世子怎知你为女子发现?” 木诺凤迦一闪目光,平静应道:“我从树下跌落、昏厥之际,听到一通女声。刘典令可知,她是何处的宫婢?” 自南弥都城苴咩城出发前,晏父教了他一些,东桓皇宫内的琐事。 晏父年轻时,供职于毗临南弥的马湖小邑,为邑上里正的侍书,对洛京宫中规矩了解不多,仅教了他一些浅显常识。 宫中女子,除了后宫妃嫔,宫婢,女宫官,还有些女史、女学士等特殊女官。 那位阿诗玛自称“奴婢”,想必是哪宫的宫女。 刘岭恍然大悟:“原是这样。不过她并非奴婢,而是一位女史。但她未向本官透露身份姓名。” 木诺凤迦呼吸一窒,怔怔看着刘岭……原来,阿诗玛还是有骗他的! 见他面现失落,刘岭补充:“既为女史还能出宫,想必她是后宫妃嫔、或哪位公主身边的女师。” 木诺凤迦黯然的眸子亮了,“何为女师?” 刘岭捋须道:“教授妃嫔、公主们书史典籍之女,是为女师。” 木诺凤迦一双阔目愈亮,双手按上刘岭肩膀,急切问:“我如何才能进得后宫?我要去找她。” 刘岭一双老眼瞪若铜玲,大张了嘴…… 一口气吊上来后,刘岭气极败坏扯着木诺凤迦就进 18. 第 18 章 枢密院使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四年来,血雨腥风不断…… 不少文臣武将因私下图谋反叛,大多为密使暗访获悉,胎死腹中。 亦有不少官员仅因私下有逆上之言、怀前朝明君之语,为密使获悉后被用遍私刑,屈打成招。 正因枢密院手段凶残阴戾,是以获昭彰恶名,令人避之不及。 何佟光哆嗦拭抹额头汗珠,唐逸旻将他扶座好,俯近脸笑问:“何老不应朕的话,可是在担心什么?” 何佟光被骇得带了哭腔拱手:“陛下,老臣年迈,经不起吓啊!” 唐逸旻拍拍他的肩,负手踱至玉几前,“都是些去了势的阉人,又不是吃人的恶鬼,何老有何好怕?” 何佟光紧张着脸,抬袖颤巍巍抹汗不止。 唐逸旻伸手端起几上参茶,浅呷一口,缓道:“他们去国子监仅为保护丹阳,断不敢骚扰任何人,包括丹阳。” 转身冲何佟光一扬茶盏,笑道:“宴厅内正热闹着,何老莫要错过。来人,送何老回去。” * 萧玉川脸上一直挂着浅淡笑意,同将士们说说笑笑,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恩师消失的方向。 未容他留意太久,不稍时,那位高品宦者便将恩师送归。 他缓缓放下手中杯,等宦者离开,他便要过去,“敬”恩师几杯酒。 没想那宦者辞了恩师,径直越过重重席几,立于他席案之前。 内谒监向他拱手:“萧将军,陛下有请。” 立时,他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 随内谒监一路去到一间偏殿,一待进入这间苏合香气馥郁的屋子,他立时从大开的帷帘内,看到了侧卧于榻的皇帝。 一提下袍跪下,他伏首朗声:“臣萧玉川,拜见陛下。” 不过戌时头,大宴方启,唐逸旻便沉沉欲睡。 听他来了,阖目不启,随意一挥手:“看座。昨夜你败了朕的心情,朕便今夜召你。” 萧玉川拱手谢座。 落座后,唐逸旻又道:“朕想了一日,想着置你于何处……朕派你去沙洲为使可好?” 萧玉川撑于膝头的双手悄握成拳,深吸一口气后,断然应声:“回陛下,陈山介任沙洲刺史二十余年,怜外惜内,深受百姓及关外邻国爱戴。若臣替之,一则百姓不适,二则臣之能耐,恐不及望其项背。” 唐逸旻挑了挑眉,启开一道眼缝看他,“听你这么一说,朕还真不能升迁去他别处?” 萧玉川蹙眉沉默。 唐逸旻阖上那道眼缝,又缓道:“那朕派你去余杭享福,做个余杭太守,你总会乐意吧?” 萧玉川起身,一提下袍跪下,深深伏首,“臣愿伴君左右,做个随时听候调遣,上阵杀敌的武将。” 唐逸旻冷笑:“说得好听!昨夜说‘不敢挑三捡四’,眼下却对朕的委派推三阻四,怕是你贪恋兵权吧?” 萧玉川伏首未起,坦然道:“臣惭愧!比起做文臣,臣更喜欢一呼百应,带着将士们无往不前的壮怀激烈。” 唐逸旻一撑凉榻起身,垂下双腿,手撑榻沿定定看他。 “没那么多仗给你打,朕也不需要那么多吃闲饭的将军。”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臣会时刻准备好。” “说到底,怕是你不想离开洛京城?” “臣……” “萧玉川,少跟朕巧言令色。” 唐逸旻打断他,滑身下榻,穿着罗袜的脚止步于他头顶,皮笑肉不笑道:“朕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完,冲屋中内侍一招手,一内侍立时上前,自怀中掏出一封蜡封的书信奉上。 唐逸旻接过,弃信于萧玉川头侧,“打开,自己先看看。” 萧玉川眉头一凛,抬起头四顾后将密信捡起,一默后拆开…… “巳月,初二,卯时,萧玉川出宫,于膳香源购樱桃毕罗无数,旋返府内,通日未出。” “已月,初三,申时末,萧玉川出府入国子监,后入皇城,再入鸿胪寺馆,随后赴端门夜宴。” 短短数行字,兼“国子监”三字入眼,萧玉川立时心惊肉跳。 皇帝背过身去,淡声问:“朕的密使是否厉害?信上所书是否无误?” 抑下心头忐忑,萧川玉抬头望向皇帝背影,讶然轻声:“密使厉害,内容无误……臣不知陛下用意为何?” “你去国子监为何?探的又是谁?” “臣四年未见恩师何祭酒,今凯旋归来,便想去恩师那里涨涨脸面。” 皇帝霍地转身,冷睨着他:“不是为了丹阳而去?” 萧玉川既恐又惑:“丹阳贵主?臣不知国子监……与丹阳贵主有何牵连?” 皇帝悻悻举步,转回榻边坐下,双手撑了膝头,定定看着他无辜且迷茫的脸,屋内静可闻针。 未几,皇帝一扬手,“起来坐下回话。” 萧玉川一直抑着的心跳,因悄然松了一口气而狂跳如雷。他不动声色提袍起身,又大马金刀坐下。 “朕没那么多千军万马的仗可打,但暗地里却有不少仗要打,你可愿意替朕打这些暗仗?” 萧玉川凛冽了眉眼,拱手正色:“臣……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在朕指任你之前,再问你一回,朕那两个儿子,哪一个堪负重任。” “臣私以为,齐王堪领大任……也是最稳妥的皇嗣之选。” 皇帝敛目看他,满脸寒霜。 萧玉川默了一默,望向皇帝阴云渐聚的脸,惦量着轻声:“便陛下不任齐王为太子,齐王也有能力……” 他微微一垂眼帘,将话头掐断。 皇帝敛聚成缝的目光里,射出两道寒光,从牙缝里吐字:“说!” 萧玉川感觉出口的话滋事体大,便再一次站起身,深躬而下。 “那臣便斗胆说了。便是陛下任鲁王为太子,齐王也有能力取而代之。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想必不愿因立嗣之事,于国中再掀波澜。” 皇帝死死看他须臾,猛抓起一只瓷枕朝他掷来,低吼:“萧玉川,你竟企图诱导朕与齐王离心?放肆!” 萧玉川未避未闪,瓷枕兜头砸来,将他额角重重一撞,“砰”一地坠地,碎成齑粉。 屋中内侍们发出数声惊恐低呼,纷纷朝他看来。有内侍欲上前为他查看,却被唐逸旻扬手拒止。 一股温热的血,自萧玉川 19. 第 20 章 明媚放肆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他耳边响起了乱哄哄的叫嚷声。 未几,叫嚷声渐消渐无。明明已经入夜,他眼前的光影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依稀地,他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入学崇文馆不久的日子。 那是三月末的天时,阳光明媚,崇文学馆内的樱花零落满地,公主冲他倩然一笑,却使他心上花开遍野。 公主年方十三,他也不过十五。公主生得仙姿玉容,他倒也算得上清秀俊逸,不可谓不是玉女金童之配。 只是二人躲在馆院左边的假山内,偷偷摸摸的行径,一点也不玉女金童。 他贼眉鼠眼四望,确认四下无人,方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樱桃毕罗,递给面前矮他于颔下的公主。 “贵主,樱桃毕罗带来了。” “不许叫我贵主。” “那……丹阳公主?” “听着不亲近,往后你叫我月儿便是。” “明河不敢。” 丹阳公主接过后,先是拿在手上皱着鼻子嗅了一通,这才打开油纸包着的樱桃毕罗。 于她张口欲咬之际,他又快手夺回,于毕罗四围飞快各咬一口。 丹阳公主震惊着眉眼看他,稍后,两只水汪汪的大杏眼中涌满了委屈,失声置问他:“萧明河,你做什么?” 他口着满含着樱桃毕罗,含含糊糊郑重应她:“公主金娇玉贵,本不当吃宫外带入的吃食,明河迫于无奈方带,但必须让明河先替公主试毒。” 说完,他将饿狗啃过般的毕罗塞到公主手里,大方一笑:“现在公主可以吃了。” 此为他拒绝再替公主外带吃食的借口之举,以让公主嫌弃。 宫中禁止外带私物,更何况是未经试毒的吃食,还是带给公主食用,令他犯了大难。若有差池,他一个小小的崇文生可担当不起。 哪知,她拿过毕罗就大大方方啃了起来,看得他“咕噜”一声咽下口中毕罗,不知所措。 若思若叹后,他抑着心头惊憾,问吃得糊了满嘴酥酪的公主:“好吃吗?” 公主伸出粉嫩的舌尖,带走了一坨沾于唇边的酥酪,冲他夸张点头:“甜的,又香又甜,明日你记得还带给我。” 沾了他口水的樱桃毕罗好吃?还又香又甜?听得他既羞又愧,带几分心头萌动,他涨红了脸。 毕罗是樱桃馅的,混有酥酪、干果,夹于奶香扑鼻的酥皮内,确实又香又甜又软,却比不过公主浑不介意地,冲他笑得甜软的笑脸。 忽有风来,吹皱了眼前场景,待萧玉川努力睁眼再看,天空却下起了雨。 清明时节,雨说下就下,淅淅沥沥的,将未带伞具的他淋得分外狼狈。 他以袖遮头,急急朝崇文学馆赶路,却听身后有人娇唤:“萧明河,你等等我。” 他止步回头,见公主一手提裙,一手撑伞跑近他,笑盈盈将伞盖支过了他的头顶。 “多谢贵主。” “都说了让你叫我月儿,听着亲近。” “明河不敢。” “让我吃你啃过的樱桃毕罗,你就敢?” 他轻咳一声,笑得分外窘迫,伸手去拿伞柄,“让明河为公主擎伞吧。” 她却让开了他的手,用空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包饴糖,冲他一支下颔:“帮我打开,拿一粒饴糖出来。” 他便停下脚步,顺从地拿过她手中的饴糖包打开,拈出一粒饴糖,疑惑看她。 “劳驾喂我吃一粒。”她冲他微微张开了嘴。 看着她红嫩嫩的唇,他虽怔忡,虽见她空着一只手,却还是顺从地递了过去。 饴糖方递到她唇边,她那只空着的手飞快伸来,从他手中的饴糖包里也拈出一粒,递到他唇边。 看着唇边有若晶玉般的饴糖,他只觉……如此这般与女子分食,太过无礼,何况她还是公主。 两人就这么伸着手看着对方,他的目光既羞又窘,她的笑眼却既放肆又坦荡。 雨点“嘀嘀嗒嗒”地敲打着伞盖,密密集集的,敲得他心头慌乱一片。 抑着狂跳的心,他垂眸躲开她明晃晃的目光,将糖粒送入她口中,指尖触到她软嫩水润的嘴唇,他耳根烫烧起来。 她抿嘴忍笑,将手中的饴糖也送入他口中,指尖微暖的触感,于他唇上一触即离,却将他的脸也灼热。 饴糖含于他口中,甜的却是他的心。 她口中含着饴糖,以手拢唇,凑近他切切小声:“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互馂食馔。” 听到这句话,他立时将手中那包饴糖塞回她手里,逃也似地冲入了雨中。 何时、何人才会互馂食馔? 于那洞房花烛之夜,新婚夫妇饮过合卺酒之时……好大胆,好放肆,好明媚跳脱的小女子! 那日释奠礼上,他对公主一眼万年。 公主有着饱满光泽的额头,生着粉嫩瓷腻的鹅蛋脸,一双含笑盈水的杏眸,还有一张嘴角噙笑的小嘴。 他没见过仙子,若说见过,丹阳公主便算唯一。 但他绝没想到,仙子般的公主比他还厚皮赖脸,比他还贫嘴毒舌,比他还爱捉弄人…… 他入崇文馆不过两月,便被公主逗得时常出糗,羞得手足无措。 好歹他是高她一头,大她两岁的男子,纵她是公主也断不容她再如此调戏,他得想想法子,将她的气焰压上一压…… “喂,萧明河,你可是又害羞了……哈哈哈……你等等我啊!” 身后,公主的笑声犹如银铃,听得他脚下一滑,狼狈栽倒于如油的春雨里……也将他摔出了回忆。 随之,他耳畔传来了轻唤声,“郎君,公子,将军……” 萧玉川缓缓启眸,看清了眼前凑近着楚原的大脸。 楚原双手捧着他的脸摇着,晃得他头晕,还变着法儿地叫他。 见他睁眼,楚原既惊又喜地撒开手,“都迷了三日了,再不醒,我还道郎君要死在家里了。” 他开口欲言,有恶心感涌上喉头,忙一撑身子伏于榻边轻声作呕,却什么也吐不出。 缓过一口气,他手撑榻沿问:“我昏了三日?” 楚原为他轻轻拍背,絮絮叨叨:“三日了。郎君是宫中的春衣使送回的。说是郎君饮酒过多兼熬了大夜,又因忽然气血攻心,这才晕过去摔伤了脑子。” 萧玉川倚上床背,虚软地阖上双目。 皇帝将拿瓷枕砸他的事瞒下,必不愿旁人知晓为何对他动怒。 那是一只老奸巨滑的狐狸!不但堵死了他所有的路,还将他绑上了战车。 明明所想与他如出一辙,却恼怒被他猜中心事,更惧怕被他这样的臣子钻了空子,挑唆与齐王父子不睦。 楚原道:“这几日,太医署的奉御日日过府为郎君诊看,说是郎君再养几日便无大碍。今日宫中春衣使又送来好些滋补药材,说是陛下让郎君安心养伤,便不能参加后面的朝会,赐封圣旨也会送来府上。” “文武百官闻听郎君昏迷,三日来络绎派人送了慰问礼,将外面的大厅堆满。齐王与鲁王也派人送了礼。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萧玉川面无表情轻声:“任命圣旨未下,他们消息倒是灵通得很。都还回去。” 朝野皆惧枢密院。他们送的不是礼,是向他扔来问路的石头,向他展示讨好他的心思。 那么多礼一一送归?楚原苦恼应了,又道:“对了郎君,有两个高大白壮的宦者来过,说是郎君将来的部下,具了名贴送了礼。” 萧玉川心念一动,启开眸子:“将二人拜贴拿来我看。” 楚原立时起身出了门,稍后回来,将两封拜贴呈上。 萧玉川翻看后,蹙眉轻喃:“枢密院左副使胡良弼、右副使周嘉辅?” “这两人看着就不像正常人。一个没说两句话,就忍不住地笑个没完;另一个板着张臭脸,就跟我们府上欠他几百万钱似的。” 提到那二人,楚原也蹙起了眉头,满脸嫌弃。 “这二人是枢密院副使,却说会是郎君的部下……郎君,莫不皇帝要你做那臭气熏天的枢密院使?” 萧玉川立时感觉心口堵得慌,一掀被子翻身下榻,才站起身子便觉头昏眼花,楚原忙将他扶了。 移去雕花窗口,他双手撑上窗棂,出神看着院中,杂草与月月花争俏的花圃。 “我若将来臭气熏天,你楚原也别想干净。” “那是,毕竟近墨者黑。郎君若一身臭气,我也独美不了。” “这几日当有论功行赏的朝会……你回头列个清单给我……要那些南征时,空有本事却未能立功的兄弟。” “我回头就去,郎君有何打算?” “全是宦官的枢密院里阴气太重,当为里面添加些阳刚之气。” 楚原立是懊恼了眉眼,一屁股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双手捧了脸忿忿然:“看来是真的了。还说等郎君做了大将军,我也捞个小将军来做做。” “若你不愿,我就给你置处宅子,再给你开个铺子行商,你娶房娘子便是。” 楚原眸子一亮,“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却又泄气道:“还是算了,还是与郎君臭味相投 20. 第 20 章 瘸腿女师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楚原驾来的牛车甚为破败,脏污不堪,其上堆着几篓时令蔬果。 牛车穿行于长街,东拐西拐,还时不时靠街边停上一停,楚原驾车之间,时不时警惕左右观望。 萧玉川头戴帷帽坐在楚原身后,抱臂倚着背后的竹篓,于牛车晃动阖着双目,耳边响起遥远于四年前的撕杀声,忆起那个大雪纷之夜…… 闭了洛东镇城门后,东宫一行人支撑到第三日夜里,太子与他盼来了“援兵”,“援兵”是由他父亲萧弘文带领。 站于不大的城楼上,熊熊火把将城门外黑压压的大军照亮,亦照亮了他父亲急切上看的脸。 父亲在城楼下高喊,说是有京畿道行军大总管同行,带一万重甲精兵前来护驾。 太子唐卿景与他向城楼下细辩,确认是京畿道行军大总管方新荣无误,方新荣亦出列,向太子宣誓效忠。 太子急切想要知晓永安皇帝安危,更担忧宫中的阿娘和妹妹。 并且太子与他交情匪浅,妹妹唐卿月还与他大婚在即,见是萧弘文带兵前来救驾,自然相信。 他也信了。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一万重甲精兵里,竟然暗伏着齐王。 因攻不下洛东镇,左卫大将军蛊惑了作为下属的父亲,要父亲随军前来,哄得他与太子信任,打开城门。 京畿道行军大总管方新荣,在宫变半月前,就被户部尚书边永令诚,派人抓起了居于京中的一家老小,迫于家人安危而叛变。 城门打开后,他与太子和洛东里正,站在城门处迎接大军,心情既惊又喜。 当黑压压的重甲精兵涌入后,一直潜藏在队伍里的齐王,勒马冲至太子身前。 一剑挥过,溅血柱冲天,将站在太子身畔的萧玉川溅红…… “往后,我大抵会臭名远扬……若能护你周全,又算得了什么?” 他涩然启目,无声低喃:“本没脸见你……可若能再见你,我也没打算要脸!” 紫微皇城,含元殿内的宴席上,木诺凤迦也没打算要脸…… 今日外国来使面圣,不谈正事,安排的是珍馐佳酿,燕乐百舞,为罗朴、扶余、北济,南弥四国使者接风洗尘。 燕乐声声里,舞姬倩影中,唐逸旻接过内侍递来的酒盏,向三国来使举杯频频。 眼前珍馐百味堆满,木诺凤迦却吃不下,也喝不下。 他一直惦记着萧玉川说过的话——讨好皇帝,入宫宿卫。 从进入大殿起,皇帝和善的目光,时时投向“身残志坚”的罗朴王子,还派了人向罗朴王子赐酒,却未看他一眼。 东桓国的皇帝,不是任人说见就能见的。更何况,他还是折损东桓十多万大军的南弥质子。 若不能在今次的宴席上,让对南弥成见深深的皇帝,向他青眼相看,只怕他会寂寂无名为质到老,又何论出将入相,风光返回南弥看他的晏父? 热血激荡于他脑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横心,手提袍子站起身。 于悠扬的笙簧声中,他穿过满殿蹁跹起舞的舞姬,于陛阶之下禁军们的喝斥声里,于皇帝凌厉看来的目光之中,他大力一掀袍子,单膝跪下。 高拱了双手,他清亮着朗阔大眼仰望皇帝,高喊:“皇帝陛下,南弥质子木诺凤迦,愿献刀舞一曲为陛下助兴。” 唐逸旻手上握着酒盏,散去满脸凌厉,淡看这个少年质子。 木诺凤迦换了浅绿色圆领袍子,头戴皂纱幞头,鬓角纹丝不乱,冲他仰着一张五官朗朗的脸,眼中满是热烈与诚挚,好似那双眼睛里落入了星辰。 想要取悦他?唐逸旻抬手虚虚一压,示意客省使让乐师停下吹奏。 殿中乐声立止,舞蹈立休,阖殿目光齐向他与木诺凤迦聚来。 唐逸旻朝他的方向微微倾身,“听说你想逃跑,累得鸿胪寺官员,将朕这皇宫掀了个底朝天,为何还愿给朕跳舞?” 木诺凤迦坦荡着目光看他,朗朗应声:“回皇帝陛下,木诺凤迦长于蛮荒,不通礼数,没见过大世面。” 唐逸旻半笑不笑:“没见过世面你便要逃?这可说不过去。” 木诺凤迦咬了一咬唇,轻声:“木诺凤迦抱着一颗为东桓尽忠的心而来,逃跑非是怕死,而是怕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声不响……所以才逃。” 唐逸旻收正身子,浅呷一口酒,“那为何又不逃了?” “陛下这紫微宫太大,木诺凤迦找不到方向,逃不出去。”木诺凤迦清亮着眸子,“昨日太庙祭祀上,一见到皇帝陛下,木诺凤迦便再也不想逃了。” 唐逸旻玩味看他:“见到朕就不想逃了?为何?” 木诺凤迦神色分外认真:“陛下眉眼间的神情,很像我的老师南弥清平官晏修,木诺凤迦看着安心。” “大胆!”客省使宦官大声训斥,木诺凤迦立时垂首噤声。 一挥手,唐逸旻朗声大笑,“无防!朕便赏一赏你们南弥的刀舞。你可是要刀,要配乐啊?” 木诺凤迦转跪了身子,朝乐席的乐师们拱手,“有劳诸师奏一曲《武士朝金阙》,有劳给木诺凤迦双刀。” 唐逸旻本带着戏谑的神情,闻听此子竟知东桓乐坊名曲,眉眼间便带了几分赞赏之意。 殿中的舞伎纷纷散去,给木诺凤迦挪开场子。 内侍给木诺凤迦呈上未开刃的双刀,千牛卫列队移来将帝座挡起,以防手持双刀的蛮夷世子伤人。 《武士朝金阙》响起,木诺凤迦四拜各方一毕,便从容跳起了南弥刀舞。 他双手持刀缓缓轮转,刀劲缓如柔柳拂风,双臂舒展而恣意,舞得两道刀影若游龙腾凤。 随着鼓乐躁烈激昂,他的动作也变得迅速。 转挪腾移,翻跌仰起间,手中双刀寒光掠影,舞若寒月分辉,雪伴飞絮。 虎虎生风、刚劲有力的破空声里,他的刀舞姿式分外虔诚,若拜神明。 鼓歇乐消,一舞跳毕,他大气未喘收起双刀,递还内侍。 “好!”唐逸旻高赞一声,亦引得满殿来使与官员赞声如潮。 木诺凤迦转回陛阶前,躬身拱手再请:“启禀皇帝陛下,木诺凤迦还会吹奏羌笛,最擅清商三调中的《巴渝》,木诺凤迦求请,奏与陛下赏听。” 21. 第 21 章 别后重逢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贵主可想好了,是要做典籍,还是做慕化馆的助教?” “这几日我已想好,做助教颇合我意。” “也好,晚些我去找何祭酒回话,看让贵主跟随哪位博士。” 国子监茶樱绽放的夹道上,唐卿月拄着双杖,与何贞缓走慢聊,她来国子监已四日,住得还算安心。 刚才她去了慕化馆,馆内教授博士正在授课,授的是东桓的《千字文》。 从绿荫掩映的雕花窗棂望入,她见馆内稀稀拉拉十多位胡夷学生,正跟着博士大声唱念。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① 虎背熊腰的胡夷虬髯大汉们,操着怪异的腔调,磕磕巴巴念着东桓稚童才学的启蒙文,令她嘴角笑意忍得很是艰难。 徐徐微风,拂得二人缠在胳膊上的轻容纱披帛,轻轻飞扬,脸上时不时绽开浅淡笑意。 她身侧这位年何贞、何娘子,为何祭酒独女,虽年愈四旬,身姿与容貌却姣好有若三旬妇。 何祭酒向她说的是,怕她初来乍到不习惯,才让女儿何贞,助她熟悉国子监的环境。 何娘子很是尽心,四日里就宿在她对门的房间,出入时寸步不离地跟着……将她看得很紧。 虽她确实打定了主意要从国子监逃走,却不急于一时,至少要等关注她的人松懈下来,方才行动。 更何况,她对国子监周围的环境还谈不上熟悉。 “就有劳了。”她冲何娘子一笑。 “丹阳公主不必客气。”何娘子温笑款款。 她止住双拐,伸手替何娘子拂落几片肩头落花,淡声:“丹阳已死,我也非为公主。何娘子往后叫我唐卿月便好,若不顺口,叫我唐助教也行。” “你别担心,我不会跑。”她环指茶樱并放的四周,又笑道,“这里有人气,听着学子的诵书声,我感觉又重新活了过来,舍不得跑。” 何娘子静静看她,须臾扭过头去,笑道:“非是为了盯梢贵主,只因我家小子冯丹阳,今年初进太学读书,我便求了父亲,进来照看他。只国子监里住宿拥挤,便只能厚着脸皮,跟贵主打个挤。” 何娘子快走了几步,又于她前头道:“我与我家郎君就生了这么一个独苗,得将他监看好,教成器才是。” 唐卿月拄杖快走几步赶上何娘子,打趣:“娘子面容娇好,身姿与精神头也好,我看再添几个儿女也无防。” 何贞转首冲她一笑,语气淡淡,不伤不悲:“添不了啦,我家郎君死了,死了四年了。” 唐卿月心头一滞,止住脚步,眼眸微敛,“你家郎君,可曾于朝中供职?” 何贞冲她明媚一笑,也停下来道:“我家郎君是我父亲学生,曾于翰林院供职,他叫冯霆阳。” 冯霆阳?四年前,惨死于朝堂之上的冯翰林? 唐卿月立时头昏目眩,心中陡然生出扑天盖地的伤痛,伤痛若冬日里卷着雪的风,刮得她迷了眼。 紧挪一步,她将冯娘子抱住,又渐渐搂紧,哽咽着道:“对不起……” 四年前,唐逸旻篡位后初举朝会,左右卫禁军将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全押上了乾元殿,要文武百官承认他的帝位,为他孝忠。 那日,笼于大雪中的乾元殿内,骂声不绝,血流成河,尸骸成山…… 御使台所官员痛骂唐逸旻,触柱的触柱,被左右卫击杀的击杀。 翰林院六学士亦当庭声讨唐逸旻,誓要与御使台同僚共生死,被左右卫扑杀。 冯霆阳为六学士之首的奉旨官,他手指唐逸旻,捡着最粗鲁、最肮脏的话破口大骂,声震金銮殿,骂得唐逸旻气急败坏,拔剑亲手刺死了冯霆阳。 这一切,为老家令李向淮讲与她知晓。 何贞听着耳畔、她压抑着的低泣声,轻浅笑着,拍着她的后背,缓声徐徐。 “那日上朝前,我家郎君拜辞了我父亲,亦拜辞了我。他祈求父亲与我,将他那根独苗培养好,还让我择婿另嫁。” “对不起,对不起……”唐卿月泣不成声,肩头轻颤,“这四日里,我没少剜酸娘子,原是做了小人。” 许是喉头有些酸涩,何贞缓了一缓,才拍着她的背,阖目轻声:“我家郎君性子刚烈,只事明君,慨然赴死为他所求。我成全了他,并以他为荣。” 掏出一方丝帕,何娘子将唐卿月轻轻扶着,柔柔给她拭泪。 眼前的公主哭得满脸泪花,水汪汪的大杏眸里的目光痛绝,除了连声道歉,也说不出别样的话。 出事那年,公主也才十六,虽眼下残了腿,承受了非常人能忍的痛,这四日里却分毫不堕公主威仪,对何贞酸讽挖苦随口拈来。 清冷冷的目光,更看得人穿魂透魄,令何贞如坐针毡,颇难招架。 何贞接着安抚她:“我家小子今年十四,贵主也不过二十,大不了他几岁。说句大不敬的话,我是将贵主当女儿一样看待,怎会往心里去?” 唐卿月抽泣须臾,接过何贞的丝帕自顾自拭泪,哽咽轻声:“欠了太多人,背了太多人命,我这心里难受得紧。” 这四年来,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将,先后为父亲、兄长而死,惨烈一些的,甚至被唐逸旻诛了九族…… 这笔血债于心头压得久了,她竟分不清是唐逸旻欠下的,还是她欠下的。 何贞扶着她的胳膊,随她缓走缓劝:“先帝有尧舜之德,四海咸服,所以才有忠臣良将忘死相随,他们尽皆心甘情愿。贵主一个小女儿家,何必揽于己身。” 又道:“我知道,公主心头恨着不少人。但今时朝堂之上,不少官员迫于形势、囿于家人性命,不得不闭起眼睛过日子,比如我那父亲……不能说,他们都是可恨之人。” 何贞止住话头瞟了她一眼,见她拭干了眼泪,将伤痛之色敛了几分。 这才又道:“又比如萧玉川,萧将军……” 乍然从何贞口中滑出来的名字,刺得唐卿月当即脸色一变。 她放下拭泪的手,嘴角勾起凉薄笑意:“满朝文武,但凡未坏了良心,手上未沾染前朝旧故的血,都可原谅。但你何娘子所提的那人,不可原谅。” 何贞轻咳一声,笑着缓和道:“我倒是听说,那日哄开城门的是萧郡公,并非是萧将军,只不过萧将军与太子都信了……” “说起来,何娘子也算是萧玉川的师姐呢!” 唐卿月冷冷打断何娘子,脸上虽是笑着,目光却凌厉非常。 “怎么,何娘子这是要为那位师弟洗涮‘冤屈’?” 被她如剑的目光刺得心脏一紧,何贞摇头涩笑:“我也就这么随口一提。当初他与贵主也算是情投意合……” 唐卿月将手中丝帕递还何娘子,面无表情道:“我回去了,莫跟我,让我静静。” 霍地转身,她僵直着背脊架稳双杖,艰难往回走。 何娘子看着她的背影,轻轻一叹。 * 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钻入国子监北面的暗巷,稍后勒停于国子监北门之外。 门口监值的国子监卫兵,向来者索要了 22. 第 22 章 不舍放手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唐卿月拄着双杖,朝前方艰难挪动。 那个静静站在何祭酒院门处的人,便她已经看见,心脏揪得紧紧,却勉力保持着平静神情。 松清竹秀的男子,若山岗尖上挺拔的秀木,袍袂轻轻扬于风中,一双凤眸安安静静朝她看来。 她平静着目光,却恍惚了心神……萧玉川可真是好看啊! 四年未见,他眉眼如玉依旧。浓浓的眉头聚若刀锋,眉梢于眉骨外斜斜一折,便折成一个钩子,钩住了她的心。 他一双长眸若飞凤朝阳,沉稳着目光看着她,满若弦月的下唇轻轻抿着,好似淡淡一启,便能呼出她的名字。 他的目光好安静,神色好平静,好似这四年来所历的生生死死,为她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只要她能从噩梦里醒来,便可如往昔一般,欢天喜地跑近他,遥遥娇唤:“明河,明河……” 可这四年的经历不是噩梦,是她真真切切,日日夜夜煎熬过来的腥风血雨。 一步步挪近他,她忘了呼吸,脑中白茫茫一片。 退,她决不会退,要避要躲的人不应是她,唯有将他睹若无物。 腋下双杖随她步子挪动,“笃笃”作声,捣响于青石平铺的夹道上。 明明远处有学子的嬉闹声,身畔花枝间有“啾啾”的鸟叫声,却因她双杖捣地的孤寂声,显得这条狭窄夹道寂静得摄魄夺魂。 她空洞着双眸,挪近曾为她驸马的男子,又坚定着步子,波澜不惊地与他擦肩而过。 两肩交错而过那一刹,她拄杖的手,被一只冰凉的大手蓦地握紧。 萧玉川低垂着眼帘未敢看她,尽量平静着神色,声音却喑哑非常:“欠你的,我来还!” 他本放弃了今日见她,阖上院门后,未及戴上帷帽,仅仅一个转身,便看见了挂在心上的人。 四年之久的朝思暮想,他幻想过无数种与她重逢的场景,未料重逢来得如此仓促。 全身血液聚于脑中,他紧张得手脚冰凉,不知如何开口唤她、面对她,唯有勉力保持平静,安静等她走来。 他曾无数回在脑海里勾勒,她残了双腿的模样,可亲眼见她拄着双杖,一步步艰难挪近的身姿,脸上的平静再也保持不住。 那“笃笃”作声竹杖,每捣一下,都在狠狠捣痛他的心。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视他如无物,不知落于何方,更痛得他神魂俱伤。 往昔她见他即喜,像欢脱难驯的野马般,绕着他蹦跳嬉闹,从未用这种使他心慌的目光看他。 她擦肩而过那一霎,他闪手握紧了她的手不放,好似一松手,便再也抓不回她的心。 唐卿月垂眸看了一眼那只紧攥不放的手,那手背上青筋暴突,巨大的力道几将她手骨捏碎。 忍着手上传来的疼痛,她客气道:“劳驾松手,我怕脏!” 闻听这句话,萧玉川死握不放的手,若被毒蛇袭击,蓦地松开。 他错愕抬眸看她,却仅看到她平静的侧脸,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字难吐。 他确实学得经天纬地之识,也能驾驭韬略之谋,还曾将父亲的期望挂在心上,想要重振萧家门楣。 从见到丹阳那日起,他的心就变想小了,仅想能有幸与她余生同室,死而同穴。 于宫变后四年里,他从身心干净,变得阴狠毒辣。 为了拿到兵权,他于南弥故意延误救援关万洲的时机,致东桓诸多兵将亡身于外,魂不归乡。 齐王来蜀中接灵,他对着齐王阿谀奉承,谈笑风声,还能对着关万洲的灵柩,哭得声情并茂。 班师回朝后,他于皇帝面前违心表忠,像只狗一样任皇帝打骂责罚。再过几日,他还会出任杀戮忠臣良将的枢密院院使。 他不仅脏,还会臭不可闻…… 唐卿月对他一眼未看,收回被捏得发红的手,并于裙子上将手背擦了两擦。 随后,她泰然自若地架好双拐,“笃笃”挪动到自己入住的院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阖上院门那一霎,身后忽有疾风袭来,将她重重裹入。 于楚原一声“郎君”的惊呼声里,萧玉川“砰”一声阖上院门,猛地从背后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越过茶花怒放的小院,径直往屋内走。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快到唐卿月没能回神,腋下双杖“当当”两声坠落。 待回过神,她震怒了眉眼,心中除了愤怒,还有惊慌失措。 她知晓萧玉川身姿高大颀挑,却从不知他有多大力气,眼下他一只手将她身子抱得死死,捞于她双腿的手更是紧若铁箍,令她挣不脱分毫。 往昔,萧玉川连她的手都不敢牵碰,今日却敢如此无礼,不由分说将抱起她就走。 她于震怒中在他怀中挣扎,用空着的手拼命拍打他的胸,打他的头,打他的脸。 “放肆,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萧玉川不避不闪,任她雨点般的巴掌,炸响于自己脸上,肩头,胸口。 他是脏了!可谁都能说他脏,唯她不能……更不能眼中无他。 去了南弥后,他无数回死里逃生。 他跌落战马,从马腹下逃生;被淬过毒汁的刀箭所伤,从剧毒浸体的濒死里逃生;从南弥世子木诺凤迦手底逃生…… 他不想死,不敢死! 他拼着这条命挣下军功,为的就是凯旋归来,以军功换她自由。 便没能以军功换她自由,他也有的时间,有的是机会和手段,助她自由。 是以,他何忍,她以那般陌生的目光看他,看得他通体冰凉?何忍听她斥骂他脏,听得他神魂俱伤? “砰”地一声,他一脚踹开屋门,将挣扎和怒骂的唐卿月抱进屋子,后踢一脚,将门踢上。 抱着挣扎不休的唐卿月,他大步走到窗前,将她放坐于蒙了锦布的圆凳。 他双手撑于圆凳后的墙壁,用双臂将她环固于怀中,颓然跪倒在她身前:“若我说,一切皆非我愿,亦非我谋,公主可会信我?” 唐卿月喘着粗气,停止了挣扎。 一待看清他满蓄悲伤的脸和眼睛,她蓦地闭上双眼,狠心不看。 “我哪里还是什么公主?笼中囚而已。现大局已定、事实已成,信与不信还有何好说?将军何必将我这残废之人的态度,放在心上?” 萧玉川收回一只手,抚上她的脸,痛绝道:“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无视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四年了,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唐卿月将脸扭至一边,阖目不启,涩声:“我都这般不堪了,哪还有资格恨谁?将军文武兼备,若果真做 23. 第 23 章 使我沦亡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萧玉川坦露着胸膛,擒执衣襟的手轻轻颤抖,看着她颓然流泪。 他也是才体味到,木诺凤迦因坦体人前的无地自容,他还多一份即便这样,也无法自证的绝望。 他以为公主并不知晓宫变后发生的细节,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以为这次,将一切同她解释清楚以后,以她爱他的性子定能与他重修旧好。 可她什么都清楚,连带眼中的恨意都得显露得明明白白。 唐卿月目光停滞于他胸口,神色由惊恐变得惊愕,险些忘了呼吸。 那道暗红色的陈旧伤疤临于萧玉川心房之上,高凸于他肌肉虬结的胸口,若积雪的地上落了一朵开败的月月红,灼伤了她的眼睛。 不忍再看,她强行扭过头,涩声:“事既至此,将军何必示我以伤?又何必想证明什么?” 萧玉川缓缓收拢衣襟,僵硬着手指,哆嗦着系结袍带。 “我确实没能为太子和先帝敛尸,我也确实无力反抗,更确实没脸见你。” “开城那夜,卿景太子就死在我眼前,可我单剑难敌万骑,唯有陪太子上路……这一剑为我自己所刺。” 他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夜的情形…… 与他情同手足的卿景太子,直直倒于他脚下,项间喷出的血将他整个人染红,将他脚下的积雪也染血,也染红了他的眼睛。 重甲禁军们潮水般源源冲进城门,他们勒马绕开一个圈,将他与洛东里正、太子尸首围成了一个圈。 他疯了一般拔剑劈砍那些重甲禁军,可他手中单薄的长剑,仅于他们身上的精铁甲片上划过,溅起一串串刺目的火花。 他口中“嗬嗬”作声嘶吼,跌跌撞撞,狂砍乱剁却伤不了任何人。 为他癫狂且狼狈的模样所逗,禁军们哄然大笑,打着喷鼻的马匹,和禁军口中喷出的白烟氤氲成雾,将他的眼眸迷散。 父亲打马出列,大声喝止他,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唯闻自己的喘息声。 齐王坐于骑上,淡定将染血的长剑于马鬃上一抹,还剑归鞘,又一挥手着人凑近他,欲将他控制。 活了十九年,他一个文弱书生,何曾这般猛烈挥剑劈砍过? 累脱力之后,他喘息着回头,望向倒于血泊里的太子,吼叫太子的名字:“唐卿景,你给我起来,起来……” 太子躺在雪地上,安静得好似一朵开得鲜艳的牡丹花,任他呼唤,一动不动。 看着围上来的禁军身影,他绝望反转剑尖,双手紧剑柄,朝自己胸口刺入。 原本南郊大祭之后,他便要与丹阳公主成亲,眼下,丹阳的亲兄长却因他的父亲,惨死在他面前。 他没脸再活,没脸再见丹阳公主…… “许是命贱,我没能死成!”他自回忆里惊回,噙泪苦笑,“濒死中我看到了你,醒来后,我便不敢、也不舍再死。” 手中的袍带如何也系结不上,他颓然放弃,膝行一步,双手捧上了唐卿月的脸。 “贵主,公主,丹阳,月儿……这一切非我所愿!” 他目光殷殷望她,泪水于眼角流溢,哑声祈求。 “伤好后我闭门不出,花了一年时间熟读兵书,推演兵法、苦练马槊、陌刀……为的就是能挣些军功,以军功换你自由。” 牵起她的一只手,他将她的手重重展压于心口,想让她更贴近自己的心。 “朝朝相伴近四年,你我两心相悦,只不过老天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他所说的每字每句皆入耳中,听得唐卿月心脏痛缩。 她却依旧抽走了手,语气轻柔却凉薄非常:“别跟我谈什么两情相悦,宫变那日起,我对你就没了那份心思。” 萧玉川眼眸痛楚一敛,艰难沉吟后,眼中又换上锲而不舍的温柔。 “我知你这几年过得艰难,你再忍忍。待我救你出去,我们离开洛京,寻一处无人知道晓地方。” 他双手再次捧上她的脸,眼中浮出憧憬和希翼。 “互馂馔食也好,亲嘴也好,待洞房花烛那夜,我们皆一一试过,我们可以生育很多儿女……” 唐卿月看他若看痴儿,失笑打断:“萧玉川,你在想什么?洞房花烛?生儿育女?” 为她的目光所伤,萧玉川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将她搂入怀里,又将她的头轻轻按至肩头,绝望哽咽:“我们本就是要结为夫妻的。” 唐卿月没有挣扎,顺从地将脸贴于他耳侧,体味着他耳廓的滚烫,娇笑应声:“好,我答应你!” 待确认没有听错,萧玉川惊喜得险些窒息,双眸散大:“一言为定?” 唐卿月移唇于他耳边幽声:“我的心四年前就死了,唯有大仇得报方能活过……我就等着你,以我家江山为媒,以萧弘文、唐逸旻的头颅为礼,来娶我!” “咔啦啦”,一连窜巨响从屋顶重重辗过,震得头顶的屋瓦瑟瑟战栗。 晴天里响起了闷雷声,应是变天在即。 巨雷将萧玉川的心轰得粉碎,他猝然松开她,痛楚着目光看她,眼中的惊喜变成了错愕。 唐卿月轻轻抚顺被他碰乱的发鬓,看着他倩笑嫣然。 “舍不得你阿爹的头颅?毕竟我们好过一场,我还是念着你的好,这份聘礼你出不起,也就不为难你了,你也别为难我。” 见他神情恍惚,她便伸出双手,替他掩上散敞的衣襟,将劝说的语气说得分外温柔。 “封赏在即,将军必然前途无量,何样的女子娶不得?娶我这个空心人回家,可一点也不好玩,想必将军不愿看我,成日里拿刀拿剑,追着你的阿爹砍吧?” 萧玉川怔怔看着胸口那双纤嫩的手,心情怆然。 她理当如是,可他又何忍? 唐卿月笑意融融,手上为他整着袍襟,目光脉脉看他,分外眷恋。 “四年未见,你又高了一些,却也瘦了许多。不过你松清竹秀的模样,倒显得愈发出众。回去吧,让你爹给你娶一房世家的好娘子。” “月儿!”萧玉川一把攥紧她的手,眼中霎时充盈了血色,“求你,求你……” 唐卿月终于恼了脸:“别求我!四年来,我求遍了漫天神佛,也没见有哪个神仙可怜我。” 从他手中大力抽走双手,她冷冷再道:“你我之间是死结,打不开的,走吧!” 唐卿月要杀的人里面,必不会少了萧弘文,萧弘文却是萧玉川的父亲。 她想将自己家的江山夺回来,为追随父兄而死的人报仇,他却立功归来,即将被她的仇人唐逸旻委以重任。 她想的是这些,他想的却是,于她血仇压心难释之中,将她从这桎梏里救出去,同他生儿育女。 这可真是闹了天大的笑话,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 便她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却也能做到爱时热烈,弃时决然。 忽地,“咔 24. 第 24 章 他进她退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萧玉川于倾盆大雨里缓行,楚原驾着牛车也淋着雨,安静随在他身后。 漫天漫地、劈头盖脸的雨,打得他肌肤生疼。凉丝丝的雨,虽淋得他浑身冰冷,却不及他心头寒凉。 大雨里的长街上行人稀少,却不乏香车宝马。车马从他身畔匆匆驶过,辗起水雾频频浇于他身,却丝毫分不走他的心。 “我就等着你,以我家江山为聘,以为萧弘文、唐逸旻的头颅为礼,来娶我。” 唐卿月的声音如媚如惑,于他耳畔反复呢喃,便是他身周“哗啦啦”的大雨声也遮掩不了。 四年未见,他的公主不复当初。 她从娇俏明媚,跳脱闹腾的女子,变得凌厉而媚惑。往昔的毒舌未变,说出话却如刀剑,字字句句都在剜他的心。 她要的聘礼确实太大! 江山……他也想还她! 本道从唐逸旻手中谋得兵权有些作为,但他即将做的,却是替唐逸旻私人奔走的狗。 无兵无权,往后还会声名狼藉……他拿什么还她江山? “这不是萧将军吗?怎地冒雨前行?” 一辆华贵辂车与他交错而过,车内颜如冠玉的男子,纤白的手指挑着车帘,回首看他。 确认无误,男子唤停马车,一掀前帘,踏着府卫搭好的踏凳下车,接过府卫手的中油纸伞追上他,将伞遮过他了的头顶。 “萧将军,这是何去?”鲁王唐仲礼贴肩随他移步,含笑相问。 看清他浑身湿透,还露着满是雨水的胸膛,鲁王回首冲自己的府卫招手,“你们速将车上的披袍取来。” 头顶的雨点倏然消无,稍后,一件干梢的宝相纹锦衣披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从呆忡里回神,抬起沾满雨露的眼睫,望向温笑不已的鲁王。 许是从他眉眼中读懂了迷茫,鲁王怜惜看他,柔声:“下这么大的雨,将军却湿身独行,何苦?” 看清来者是鲁王,萧玉川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缓缓清亮,他似乎从鲁王脸上,看到了千里江山、千军万马…… 四目相对须臾,鲁王好看的桃花眼也精光一闪,目光一如他一般,如看猎物。 从夜宴初见,萧玉川便知鲁王很会装演温雅柔和的贤王。 恰好,他也很会演戏! 少时他自知位卑,将喜欢丹阳公主的心思,硬生生压了三年,却能逗着她,诱她先行开口,向他坦露心迹。 萧玉川将肩头的披袍拢合,将胸口遮了,冲鲁王苦笑:“想必鲁王应也得了消息,我将任枢密院使,心头郁闷难解,便想淋淋雨、醒醒脑子。” 枢密院为唐逸旻私器,干的尽是阴损缺德的活儿,鲁王自然知晓。 “为天子办事有何好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枢密院使之职……那可是今日这倾盆大雨般的浩荡皇恩。” 手指指天,鲁王笑着打趣,又抬手拍上他的肩。 “若将军当真心头不快,没有一顿酒解不了的愁。小王恰好要去丽香楼,何不同乘?” 萧玉川凑近鲁王,语带双关笑问:“我倒是想吃鲁王的酒。只是,似我这般即将神憎鬼厌、臭不可闻的人,鲁王不怕?” 鲁王秀美的桃花眼中,精光再次绽亮。 “各司其职而已,哪有什么香臭之分?再说了,于圣人那里,小王一向乖顺,倒也不怕将来的萧院使给小王使绊子。走,吃酒去?” * 一场大雨,连下了三日。 虽阻了出行,却给了唐卿月好长的调整时间。 她胸膛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三年来被她日夜修修补补,变得冷硬非常,但毕竟还是肉长的。 本已斩断心上系着萧玉川的那根弘,他却蓦然出现,以几近卑微的姿态、泣血的祈求,亲手将那根弘续又上。 她以为很快就能收心,谁知斩断这根新续的弘,痛得她不啻于挖肉剔骨,但好在不致毙命。 这几日,院中落零的残花如血,溢满小院青苔遍布的地面,大雨收走了满院繁花,却给她送来了一堆麻烦。 许是唐逸旻忙完手头朝务,得了空闲想起了她,派了两婢两宦住进这院子。何娘子亦未离开。五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国子监哪个博士、助教开堂授课,会如临大敌,身边站着一堆人盯梢监视? 她便收起了去慕化馆做助教的心思,同何娘子说,想去收纳藏书的典籍厅,暂时做一做典籍。 典籍之职,除了照看厅中藏书,还兼领给学子借支藏书,发放书本笔墨等事务,很是清闲。 何娘子爽快应了,因上午要去太学探看儿子,暂未尾随。 太学、国子学的典籍厅里,收纳着从古至今的所有藏书,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应有尽有。 她想看的,却是兵法之书。 萧玉川能学得,她也不笨,也能学得。 就是不知慕化馆的典籍厅内,有没有她想看的兵书? 慕化馆是位于国子监最深处的学馆。再往外是太学、四门学、书算医卜等学馆。 最外面金碧辉煌的馆舍院堂,是作为国子监门面的国子学,大讲堂,礼厅等 因慕化馆生员少,用到的书籍少,慕化馆的典籍厅便也不大,两层雕楼掩于绿柳红花之中,颇为清幽。 进了典籍厅,她与任职于此的馆员打过招呼后,拄拐于书厅巡视,一则熟悉场地,二则寻觅她想看的兵书。 高高的红漆书架上,一排排锦帛套装的书卷,首尾垂吊着标签,分门别类写着书名及录属卷册。 巡看良久,看得她眼花缭乱,一本兵书也未寻得。 辗转挪动间,身后缀着的“四条尾巴”频频挡道,令她心烦。 手指远处,她口气不善:“你们都给我站远一些,莫要挡我的路,否则就滚!” 还以为出了掖庭能得自由,至少能喘上两口气,谁知来国子监没几日,唐逸旻又派来四条“附骨之蛆”。 虽知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但她怎能不烦? 见她面色不善,典籍厅也能一目了然,四人知趣地远离了她,于厅堂正中的书案前垂手静立。 唐卿月遍寻兵书不得,丧气之际,一抬头,瞥眼看到书架三层高之处,有《太公六韬》的签子随风轻晃。 心头一喜,她将双杖放于书架靠稳,踮起双脚,朝高架上的《太公六韬》勉力伸手,却如何也够不到。 待欲唤人来取,蓦地,不知何来的一双手从她背后伸来,又从她两腋之下穿过,轻飘飘将她高高举起。 来人手掌颇为宽长,夹于她两腋之下给她助力,长长的手指触及她绵软敏感之处,令她脑中“嗡”一声充血。 羞恼之下,便她指尖碰到了《太公六韬》,也没了取书的心思。 她滚烫着脸耳,未及惊呼便怒声低斥:“放肆!放我下来。” 随之她被放了下来,一个回身,未待看清来人,她一记震怒的耳光甩到了其人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啪!” 25. 第 25 章 你是太阳 《日月争凰》全本免费阅读 幽禁掖庭三年之久的前朝丹阳公主,为朝野盛传的天子禁脔,慕化馆中人尽皆知。 更皆知,近日馆中来了这个位大人物,何祭酒将他们聚于一处,亲口宣了的圣旨。 圣人要馆内人员不得于公主面前多嘴插话,不可过问公主任何事情,不可与公主来往。 更不可暗助公主,联络国子监修学的朝臣子孙,替公主外传书信。 见公主今日登了典籍厅的大门,厅内典书、馆员未敢于公主面前多嘴多舌,却全神关注公主的一举一动。 乍听公主惊唤,道她受辱,典书和馆员势汹汹奔来,旋风般将她身后一脸无辜的木诺凤迦扑倒。 纷乱中,厅门处响起了怒斥:“做何,做何?此乃南弥世子,休得无理。” 唐卿月后背紧贴着书架,惊魂未定朝门口望去,见是鸿胪寺典客令刘岭。 刘典令冲进来,冲地上叠成一堆的人,连声再斥:“世子来典籍厅领取书本笔墨,为何要扭打于他?放放放,都给我放开。” 他是陪南弥世子,来国子监办入学事宜的。 只是未料,他在厅外与一位认识的博士闲聊了两句,一个眨眼,南弥世子便进了典籍厅,与人扭打在一起。 待他目光扫到唐卿月,惊喜拱手上前:“女史?你是那日的那位女史?是世子寻了几些日子的女史? 唐卿月紧张望向被人压于身下的木诺凤迦,他在找她? 见她看了过来,木诺凤迦放弃了挣扎,任这些人压扭着,抬起头,用温顺的目光回看她。 她心下稍松,放话:“好了,你们放开他!” 压于木诺凤迦身上的典书、馆员这才起身,陪着尴尬的笑脸,将木诺凤迦从地上拉起。 木诺凤迦身上的袍子被揉乱了,未及整衣,便同她说话:“火布,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是!我本以为女史是后宫女师,世子问及女史,便如是相告。世子为了找你,还在宫宴上向圣人讨要瘸腿女师……咝!” 见误会解除,刘岭拢了手,笑眯眯插话,却将话说得颠三倒四,听得她一头雾水。 原来,木诺凤迦作为战败求和国质子,在前几日的太庙祭祀上,全程乖顺配合东桓举行祭礼。 典仪让他跪就跪,让他叩头就叩头,让受训就满脸诚恳地受训,让他宣读南弥的认罪状就大声诵读,令圣人很是开怀。 其后,宫中准备了珍馐佳酿,燕乐百舞,为罗朴、扶余、北济,南弥四国使者接风洗尘。 木诺凤迦在宴庆上大献殷勤,就着一支《武士朝金阙》,为圣人跳了精彩的南弥刀舞,看得圣人与百官喝彩连连。 刀舞跳毕,木诺凤迦还为圣人用羌笛,吹奏了东桓燕乐名曲,清商三调中的《巴渝》。 圣人心生怜爱,封其为归德郎将,并分与左金吾,允其参与巡街、宿卫。 谁知,木诺凤迦不知见好就收,当殿向圣人索赐一位瘸腿女师,教他学习东桓书史典籍。 刘岭作为鸿胪寺官员,陪坐于宫宴之上,当即被这南弥世子吓得魂飞魄散。 女师是教导后宫妃嫔、公主们书识的,哪能被赐与这外来的蛮夷? 好在他的顶头上司,鸿胪寺卿张相之出面,向皇帝讨了恩典,求让南弥世子入国子监修学。 偏这世子还不愿意,他连催了几日,也不肯动身来国子监报道。 世子宿卫巡街为值一日,休两日,又下旬方才入职,他苦口婆心劝了好几日,今日才哄他来了国子监。 只是,刘岭自己的话说出口才回过味来,诧异问木诺凤迦:“那日世子昏迷了,并未睁眼,因何知晓女师瘸了腿啊?” 木诺凤迦并未回应刘岭,而是径直朝唐卿月走近,轻声:“火布,我想见你。” 因与他曾有宫车之遇,唐卿月怕他口不择言,轻咳一声指挥道:“刘典令,既是世子来取书本笔墨,就有劳你向馆员代取。” 又冲其他人道:“好啦,一场误会,你们下去吧。” 人员立时散尽,刘岭也松快一应,拉了馆员去替木诺凤迦支取物件。 高高长长的书架纵隔内,便仅余下二人。 见她满脸警惕,木诺凤迦乖乖站在原地,脸上喜气复又浮现,一动也不敢动。 唐卿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这温柔非常的目光,她曾于另一人眼中常见。 思及,她心头一乱,提气冷声:“南弥质子,你叫什么名字?” 木诺凤迦认真想了一想,轻声回应:“木诺凤迦这个名字,我才用了三个月,我不喜欢。我以前叫达洛,晏父给我起的名字。” 南弥王将他认下后,方给他起了木诺凤迦这个名字,他听得并不习惯。 唐卿月才管不了他叫什么,只冷冷道:“这里是国子监,礼数很大。你往后说话、行事注意分寸,别再赤着身子到处乱跑,更不可随意搂抱女子。” 木诺凤迦的耳根,立时便火辣辣烫了起来。 他想起初遇火布的那日,自己确是精赤着身子,还将火布紧紧箍在怀里。 随之,他垂着的双手悄然掐于一处,垂下眼帘,不好意思看她。 “多大年纪了?” “遇你那日是我生辰。” 唐卿月颇为不耐:“我问你多大年纪?” “遇你那日,恰满十九。你的樱桃点心很甜很香。在南弥时,每逢生辰,晏父都会给我吃……” 见他语无伦次,唐卿月抬手一压,蹙眉打断:“我往后会是这里的典籍,姓唐名卿月,往后叫我唐典籍便是,你可以走了。” 木诺凤迦闻听,垂着的眼帘立即抬起,再次朝她走近。 唐卿月心中一骇,慌乱挪杖后退两步,若炸毛的狸猫般冲他低斥:“你给我站住,再近一步,我定拿竹杖打你。” 木诺凤迦便乖乖停下,将她柔柔看着,呢呢喃喃:“能再遇见你,我很开心,我想同你说许多话。” 他方才进了典籍厅后,目光四扫,一眼便看到书架前踮脚伸手的女子。 女子身旁的书架靠有一对竹杖,他见火布就拄着这样的紫红色竹杖。 女子穿着淡黄色的鱼牙绸直襟长衣,裙尾长长曳地,头上云鬓危危,发间金钗夺目,装扮一如初见的火布。 虽他仅见半张侧颜,也一眼认出了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