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 1. 第 1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夕阳熔金,余霞成绮,忽然大雪飘至。 芙蓉殿中,暖笼噼啪,热气袅袅。 琉璃灯洒下斑斓景,照耀得贵妃榻上的美人颜色姝丽,端是明眸皓齿,肤白赛雪。 崔云昭玉手轻捻,轻柔翻过一页书,那双璀璨的眸子似盛着满天星光,明亮无比。 贵妃榻边,圆脸丰腴的桃绯点燃一枝新香,声音清朗:“夫人,外面落了大雪,您若是冷,奴婢就叫人再烧一个暖笼。” 崔云昭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本,微坐起身,眯眼往外望去。 落日的余晖洒在隔窗上,依依落落,恰好映衬出一个斑驳的高大身影。 崔云昭心中微颤,定睛去看,哪里还有什么高大身影,只有那株梧桐树静立。 她抿了抿嘴唇,忽然勾起一抹绮丽笑容。 “珠珠丫头,你可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下面正在侍弄茶水的小丫鬟翠珠闻言脸上一红,害羞地看向满脸笑容的明丽美人。 “夫人,奴婢,奴婢喜欢温文尔雅的读书郎。” 安宁夫人崔云昭脾气好,对待身边侍奉的丫鬟仆妇都很温和,故而小丫鬟才敢回这一句。 听了她的话,崔云昭凤目微垂,一声漫不经心的笑便溢出唇畔。 “读书人?”她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懒怠,“读书人哪里好,浑身瘦巴巴的还没三两肉,一点都不雄伟。” 崔云昭出身博陵崔氏,是天下闻名的书香门第,小丫鬟说读书人,大抵也是为了让她高兴。 却不曾想夫人有此一言,顿时有些愣神,下意识说:“那什么样的男子好?” 崔云昭忽然抬起双眸,眼中透着一抹说不出的怀念。 她的声音伴随着那袅袅的青烟,如同滚过的沸水,在小丫鬟心里炸出无法平底的波纹。 “男人,自然是高大威猛的武将最好了,”崔云昭唇畔噙着笑意,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好男人自然要猿臂蜂腰,身高腿长,尤其是那一身腱子肉,轻轻摸一下,啧啧……” 她说到这里,被面红耳赤的桃绯打断:“小姐……” 崔云昭话音微顿,睨了桃绯一眼,顿时娇声笑了起来。 “好啦好啦,不闹你们了。” 小丫鬟脸上依然很红,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在想:夫人说的可是当今圣上吗? 世人皆知,夫人十八岁嫁与陛下龙潜时,相伴数年,最终却因关系不睦和离。 然而两人和离之后,只用了两年,时任节度使的霍檀便称帝,立邦扩土,打下万里江山。 大抵念着曾经共患难的旧情,陛下封崔云昭为安宁夫人,赐住伏鹿清风山下的长乐别苑,俸禄比亲王。 虽说如此,但满汴京谁人不笑话崔云昭有眼无珠,同皇后宝座擦身而过。 小丫鬟这么一走神,就没听到桃绯的声音。 桃绯微微蹙起眉头,声音加重:“翠珠,还不快去开门。” 小丫鬟慌忙起身,过去打开了门扉。 一阵冷风抚来,带来一股清新的雪香,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苦闷的药味。 端着药来的是在夫人身边侍奉汤药的凝紫姑姑,她身后跟了个看不清面容的侍从,正在低头收伞。 凝紫端着药进入芙蓉殿,快步行至屏风之后,半跪在贵妃榻边。 “夫人,该用药了。” 随着她的到来,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崔云昭忽然觉得心中一悸,有股说不出的怅然涌上心头。 她垂下眼眸,看着托盘里苦涩的药,微微叹了口气。 “还吃它作甚?” 凝紫一贯无甚表情,此刻却抬眸看了她几眼,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夫人,当要吃的。” 崔云昭点了点头,她还想长长久久活着,好好看看霍檀能成就什么样的帝业,自然要让自己身体康健。 凝紫端上药来,崔云昭一口闷下,只觉得里面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今日的药怎么这么苦啊?” 她撒娇似地说。 凝紫好似没有办法,从托盘上取了一颗蜜饯,送到了崔云昭的唇边。 崔云昭吃下蜜饯,接过翠珠手里的帕子,在唇边轻轻擦了擦。 “还是你好……” 这四个字说完,一阵剧痛便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 她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如同冬日的落叶,凋零而可怜。 无边的痛苦在她脑海里嘶鸣,鲜血从她口鼻处肆意喷涌,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如同被牵制的木偶,在痛苦里无奈而无用地挣扎。 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疼过。 “啊!来人啊,叫大夫!” 崔云昭只觉得天地间都是血红颜色,痛苦让她几乎听不清身边人的惊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 在舒舒服服做了四年的安宁夫人之后,她终于还是无法享受这滔天的富贵。 “谁……我……”崔云昭挣扎着开口,却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的眼眸在芙蓉殿里逡巡,也不知要寻找什么,只在一片血红之中,再度看到了窗外的人影。 在她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位的心可真狠。” 那声音幽幽冷冷的,带着刺骨的寒。 可崔云昭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她想:霍檀,是你要杀了我吗? ———— 耳边忽然响起喧闹的声响。 崔云昭只觉得浑身一颤,有什么从她灵魂深处一闪而过,她下意识睁开眼,却依旧只看到天地间一片血红。 崔云昭只觉得心口噗通直跳,疼痛从心口蔓延,她下意识捏住胸口的衣襟,却摸到了一枚早已失去的温润玉佩。 她分不清现在自己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就在崔云昭愣神之时,耳畔忽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害怕吗?” 崔云昭猛地抬起头,只觉得眼前遮着的血雾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环佩琳琅声。 她愣了一下。 崔云昭难以置信地伸出手,轻轻摸上了眼前的一片红雾。 入手,是一片锦绣云纹。 这哪里是她吐出来的血,也不是什么红雾,而是盖在她头上的红盖头。 十年前,北周景德四年,她嫁给霍檀那一日所用的红盖头。 崔云昭一把掀开盖头,入目是满室的烛光。 一个已经故去多时的人站在她身边,正 2. 第 2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新娘子的声音很好听。 那种珍珠落玉盘的声音,让满心的潮热都退散开来,也让门外杂乱都安静了下来。 霍檀本来酒吃得有些多,脑子不是特别清醒,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热。 现在被她这么冷冷清清的一训,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但清醒过后,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外面明明很冷,可他却觉得浑身都如火烧。 霍檀目光如火炬,他偏过头,隔着那碍事的盖头去瞧自己的新婚妻子。 很可惜,什么都瞧不见。 他只能看到女子藏在红色婚服之下,不盈一握的细腰。 “呵呵,”霍檀浅笑一声,声音低沉如陈年旧酒,“娘子,你难道不……” 他尾音含含糊糊,仿佛把什么吞在口中。 崔云昭以为他要说什么荤话,结果那男人话锋一转,忽然光明磊落起来。 “娘子,你不饿吗?” 崔云昭微微一愣,旋即便抿嘴笑了一声。 “饿,我自然是饿的。” 两个人三两句说完,外面跟着的众人才匆匆进了喜房。 喜娘方才被侍从们拦了一下,没有立即进喜房,她也不好同匆匆赶来的霍家女眷抱怨,只能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好了好了,新郎官,新娘子,这吉时马上就要到了,咱们行礼吧。” 崔云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不过光凭声音,也知道现在喜房里站了许多人,于是她坐直腰身,重新摆出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来。 霍檀瞥了她一眼,也跟着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吉服,跟着坐直身体。 这一对新婚夫妻,倒是都很要脸。 喜娘的动作干脆利落,唱念做打不拖延,很快就到了掀盖头的时候。 霍檀接过喜娘递来的喜秤,一点都不迟疑,干脆利落把那碍事的红盖头掀掉了。 崔云昭只觉得眼前一亮,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睛,脸上摆出了几分忐忑和不安。 喜娘的声音很温和传来:“哎呦,这一对郎才女貌,端是好姻缘,真是天作之合呢。” 这话说完,不光围观的女眷们,就连崔云昭都想跟着笑了。 她跟霍檀如果是天作之合,那最后又怎么会和离?结婚四载,那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可是一点天作之合的苗头都没看到。 崔云昭心里这般腹诽,却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从身边传来。 她微微偏过头,那双漂亮的凤目一扫,就落到了霍檀的脸上。 屋里烛火光明,照得满室鎏金。 喜房里一片赤红,天地都被染上喜庆,在这一片喜庆中,身边高大的男人显得越发俊美无俦。 崔云昭十八岁同霍檀成亲,彼时霍檀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君。 他颇有些天生丽质,虽然整日里风吹日晒,操练不休,却依旧生了一幅好面相,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满博陵女子瞧了,都要被勾去三魂七魄。 前生死之前,崔云昭已经两载未曾见过霍檀,然而死而复生,转世重来,她依旧一眼就把他刻印进心里。 此刻的霍檀少了些称帝后霸气和威严,多了几分年少时的舒朗和轻松。 叫人一见倾心。 不过,此刻崔云昭心里存了事,少了些旖旎心思,面上瞧去确实很是端庄贤淑。 边上有个不太熟悉的婶娘冷不丁开口:“还得是崔氏女,瞧见咱们家九郎竟然不脸红。” 她这一说,喜房里顿时笑成一团。 霍氏本就是军户出身,后来霍檀的父亲节节高升,这才成了武将家族。但一家子还秉持着旧时军户做派,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端方守礼。 崔云昭刚嫁进来时十分不习惯,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过此刻,或许因为重新来过,能死而复生已经叫她开心,所以她心里的那些怨气和不满都消散了干净,再面对这些有话直说的亲戚们,竟然也觉得有些直率可爱。 喜娘见新娘子唇边露出了些许笑意,连忙说:“好嘞,合卺酒准备上,新郎新娘合卺同行,百年好合。” 一个放了些薄酒的酒瓢放到了崔云昭手中,她微微抬起眼眸看着酒瓢另一侧的霍檀。 霍檀看着灯下的明丽美人,忽然冲她咧嘴一笑。 “娘子,请。” 崔云昭也笑了:“郎君,请。” 温热的酒液下肚,崔云昭面上浮现起绮丽的红晕。 两个人吃过了酒,后面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礼节,不过小半个时辰,婚礼就彻底结束了。 喜娘瞧着新郎的眼睛已经要黏在新娘身上,立即便笑了出来:“新婚礼成,大吉大利,好了,咱们这些闲杂人等快出去吧。” 方才出言打趣的那个婶娘就立即笑了起来:“哎呦呦,我们九郎也有今日,我定要同你母亲说道说道。” “可别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喜娘笑容一僵,忙赶人出去:“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快走。” 一屋子人稀稀拉拉散去,就连梨青也被崔云昭叫了出去,霎时间,喜房里只剩下满屋的红艳和两个“陌生人”。 霍檀等人都走了,非常不耐烦地直接扯了一把头上的发冠,直接把它取了下来。 乌发倾泻而下,让他多了几分出尘气质。 他把发冠随手放到桌上,直接来到了窗边的桌前,在上面寻寻觅觅,最后寻了一块鲜花酥塞进了嘴里。 他自己吃着,还不忘又拿了一块,走过去送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崔云昭安安静静坐在喜床上,那张姝丽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更是明艳动人。 让人挪不开眼。 她低垂着眼睛,只看着自己细白的手,忽然回忆起曾经两个人的洞房新婚。 十年之前,那时候的崔云昭一心不满这桩婚事,她是天之娇女,是高门贵女,却被眼皮子浅的叔父低嫁给了一个军户。 虽然那时候霍檀已经小有名气,在节度使前也有了名号,可毕竟也是个麾下只有百人的军使。 崔云昭那时候只有十八岁,未经世事,心底深处对军户还有几分惧怕。 嫁过来的第一夜,她被高大的霍檀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话都说不了几句,以至于那个洞房花烛夜,让她更是有些紧张瑟缩。 后来的很长时间,她只记得男人结实有力的大手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青紫。 以及那炽热的呼吸和汗水。 那一日的崔云昭很紧张,同霍檀又不熟悉,所以她总觉得那事很可怕,很疼痛。 刚成婚的时候,崔云昭很抗拒同霍檀接触。 他一靠近,她就要躲,甚至霍檀光着膀子从浴室出来,她也要立即训斥。 久而久之,霍檀就很少近她身了。 后来两人聚少离多,她渐渐长大,偶尔午夜梦回,倒是有些想念霍檀高大的身躯和结实有力的臂膀。 只是那个时候,她依旧端着世家贵女的架子,不肯同他低头,也不肯主动说那些羞于启齿的情爱。 后来……他们就和离了。 不过,他们和离之后,也没听说过霍檀另娶新妇,后来他称帝立国,竟也没有广开后宫,甚至一心都扑在家国事上。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 前世的她以为霍檀不热衷男女之事,一心都是打打杀杀,可重来一世,重新回到这热烈又暧昧的洞房花烛夜,崔云昭却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她想要知道前世究竟是不是霍檀毒杀的她,想要知道他为何会答应和离,也想 3. 第 3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一夜被翻红浪,巫山云雨。 自然是没有的。 霍檀吃了不少酒,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加上崔云昭那发光一样的如玉容颜,他根本就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直到她柔软的手在他胸口轻轻按了一下,软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霍檀才微微回过神来。 他轻轻呼出一口带着酒香的热气,带着薄茧的大手很不客气地一把笼上了崔云昭的腰身。 跟他想象的一样,崔云昭的腰真的是又细又软。 他一只手就能掌控。 这一次,崔云昭却没有躲。 不过两个人依旧那般四目相对,崔云昭脸上也依旧带着温柔的笑。 那笑容精致,美好,带着世家女的矜贵,却又是那么蛊惑人心。 紧接着,霍檀就听到她声音婉转地说:“郎君,我还在害怕呢。” 崔云昭的眼眸很明亮。 她直勾勾看着霍檀,眼神不躲,不闪,直白而坦诚。 她的那双纤纤玉手也在衣襟上反复游移,带起一阵阵涟漪。 霍檀忽然叹了口气。 他手上用力,把她往前带了带,让她猝不及防地落入自己的怀中。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此刻崔云昭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崔云昭脸上忽然浮现起一片红晕,她的眼睫一颤,眼神瞬间就躲闪开来。 似乎是真的害羞了。 “郎君,你我刚刚成婚,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实在了解不多,心里也着实是有些害怕的。” 崔云昭的声音娇娇软软的,酥酥麻麻钻进霍檀的耳朵里。 她嘴里说着害怕,可语调却一点都没有颤抖。 霍檀眼眸里闪出一抹兴味。 “娘子的意思是?” 霍檀低沉的嗓音在喜房里回荡。 随着他说话,胸膛上的振动传入崔云昭的手心里,让她能清晰感受到男人的强健和力量。 崔云昭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慢慢挪到了霍檀英俊的脸上:“郎君,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如慢慢熟悉,以后……” 她的手指慢慢向上,轻轻触碰到霍檀刚毅的下巴上。 她的手指是那么柔软,而他的下颌却是那么锋利。 崔云昭微微俯下身去,隔着自己的那只作乱的手,轻轻在他的下颌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明明隔着手,明明只是轻轻一下,可霍檀还是觉得那吻落在了自己的心尖上。 不知那吻真正落在唇上时,会是什么美妙滋味。 霍檀忽然期待起来。 他仰躺着没有动,任由崔云昭在他身上动作,然后一字一句问:“熟悉了以后,娘子要如何?” 崔云昭这一次却没有回应。 她忽然感受到他身上无与伦比的热力,感受到他的蠢蠢欲动。 崔云昭粉面微红,一把推开了他。 她坐起身,整个人离开了他,背对着他靠坐在了床边。 好像是害羞了。 “到时候,就看你让不让我满意了。” 霍檀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低沉,炙热,带着滚滚热浪,裹挟着崔云昭。 “好啊。” 男人果断往后一趟,整个人霸占住了一大半床铺。 “那就听娘子的。” 他借着酒劲耍赖:“那娘子,我们可以就寝了吗?我是真的困了。” 很快,身后就只剩下很轻的鼾声。 崔云昭安静坐了好一会儿,确认他彻底睡熟了,才微微放松肩膀,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手。 死而复生,重新回到新婚夜,她不是不紧张的。 只是今晚的一切都让她熟悉,熟悉的亲朋,熟悉的喜酒,熟悉的一景一物,还有这一间她跟霍檀住了半年之久的喜房。 一切都仿佛在梦中。 崔云昭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她要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她,也要知道她跟霍檀未来还能走什么样的路。 如果当真是他杀了她,他们两个一起的路走不通,那么她也不用等四年之后。 她崔云昭不是离开谁不能活,靠她自己,也能好好活下去。 崔云昭打定了主意,便回过头看了一眼睡得很熟的霍檀。 同记忆中的不同,他倒是睡得很踏实。 崔云昭起身来到桌边,看了一眼一直燃着的喜烛,把茶壶放到茶炉上温着,又去取了一床被子,然后就回到了拔步床边,自顾自躺下来。 她躺在霍檀身边,感觉整个人都被他身上的那股热力笼罩着,一切仿佛也回到了从前。 崔云昭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 可她高估了霍檀。 她刚要入睡,身边的男人就忽然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直接压在了她的身上。 “霍檀!”崔云昭低低叫了他一声。 寒冬腊月里,男人直接掀开了被褥,反而如同厚棉被一样裹在她身上。 他的大手沉沉压在她的腰腹上,仿佛是最坚硬的牢笼,让人挣脱不开。 他的头也凑到了她的枕头上,甚至还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蹭了蹭。 男人呼出的气息带着酒香,让人脖颈处一片麻痒。 崔云昭:“……” 真是的,他也不怕冷。 崔云昭推他一下,不动,又推了他一下,依旧不动。 最后,崔云昭只得让他就那样暖烘烘抱着自己,不再挣扎了。 反正他皮糙肉厚,满身热气,不盖被子也冻不死。 这样想着,崔云昭自己也累极了,努力半天到底没有挣脱开霍檀的束缚,最后折腾到后半夜她把自己都折腾累了。 到了那时,她才浅浅睡去,然而梦里却有无数的曾经闪现,让她睡得很不安稳。 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嗓门吵醒了她。 “日上五竿啦,该,该晨起了!” 那声音十分洪亮,一下把睡梦之中的崔云昭吓醒,她下意识睁开了酸涩的眼睛,猛地坐起身来。 在她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闷笑。 崔云昭脑子还很乱,她还没有彻底清醒,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大嗓门继续发威。 “新妇要伺候公婆,孝敬长辈,什么谦有礼……要早早起床敬茶!” 崔云昭:“……” 昨天思虑太重,她怎么忘了,霍家可不止霍檀一个人住。 他们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藕花巷这狭小的一进院落里。 崔云昭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在她身边,霍檀见她终于醒了,才慢条斯理开口:“没事,还没到时辰呢,不急,不急。” 婆母林氏是什么性格,前世崔云昭后来慢慢也明白了。 不过曾经的她年轻不经事,看人也总是看不准,对于婆母这样粗鲁的农妇根本就不喜,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尤其是她低嫁霍檀,自己心里委屈,又同霍家的人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心里更是难过,就觉得霍家人都不喜欢她。 所以同大嗓门婆婆就更是生疏,以至于后来分府而居,两边就基本上不怎么走动了。 不过现在,一个新娘子应该做什么,崔云昭倒是心里有数。 她瞥了霍 4. 第 4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夫妻两个并肩出了房门。 刚一出来,崔云昭就看到了熟悉的丰腴妇人。 霍檀的母亲林氏名唤绣姑,她长得很普通,人还有些胖,显得有些膀大腰圆。 不过她那双杏眼生得倒是很好,看起来明亮又有神。 只一个照面,林绣姑就把崔云昭拽回了记忆里。 前世,人人都说林绣姑命好。 她本是农女,十六岁时逃难到了岐阳,那时候霍父霍展也刚刚参军,只是个小兵。 那年月日子艰难,林绣姑在绣坊里打杂,她不会针线,力气却大,所以洗漱换水的活计都是她。 后来城中遭了山匪,霍展救了她,两个人从此便合成了一家。 霍展此人是颇有些能耐的。 他早年跟随后陈裴氏南征北战,慢慢靠着军功,从长行做到了节官,后来又慢慢累升至将校。 北周景德元年时,他已经升至岐阳刺史,正六品武官。 外藩镇的刺史非重要官职,却也是军镇中有头有脸的军官,六品的品级让霍氏直接从普通的军户成为了武将家族,身份直接跃迁。 后陈弘治六年,当今圣上裴业直接起兵造反,推翻了后陈末帝的荒诞统治,直接改元,建立了周朝。 如今年月礼崩乐坏,武将称霸,权反在下,谁能打赢谁便做皇帝,霍展也是运气好,早年从军便投在了裴家军,因此在景德元年直接任岐阳刺史,领步兵岐阳军统领。 只可惜当时后陈分崩离析,各家混战,霍展便在一场战役中为国捐躯。 本来冉冉升起的武将家族便从此折戟。 霍家当时只有霍展一个儿子,家中除了他已无人在军中,故而霍展战死沙场之后,霍家便彻底没了依靠。 那一年霍檀才十五岁。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当即便寻到岐阳节度使郭子谦帐下,说自己愿随先父脚步,成为一名军士。 霍家是军户,霍檀要么十六岁充入民兵,要么自己主动寻路,没有其他路可走。 他倒是很果敢。 崔云昭回忆到这里,忽然想起前世大臣们夸赞霍檀的话。 圣上自幼杀伐果断,圣祖故去,主动参军,从此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其天命所归,生来便是将相之才,紫金照顶,方有如今一统山河。 就在崔云昭回忆时,霍檀已经同母亲林绣姑说上了话。 他颇有些不正经地上前挽住了母亲的臂弯,对她笑嘻嘻说:“阿娘,不是日上五竿,是日上三竿。” “哦,还有,不是什么谦有礼,是恭谦有礼。” “这话是谁教你的?” 看到儿子嬉皮笑脸,圆胖的妇人杏眼一勾,立即便伸手去拧他的胳膊。 “臭小子,混说什么?敢来编排你老娘了?” 她拿眼睛去扫儿子身边那安静贤淑,跟画上一样的漂亮仙子,又忍不住去瞪儿子。 “老娘我也是读过几天书的!” 她昂着头,仿佛努力为自己争辩的大白鹅,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滑稽。 崔云昭差点没笑出声来。 但她也知道不能下了婆母的面子,于是便强忍着,只浅浅冲林绣姑温柔一笑。 “给母亲问安,母亲晨好。” 她的声音温柔柔软,带着一股清甜的味道,仿佛秋日里的桂花香,香气四溢却不热烈。 把方才还咋咋呼呼的林绣姑弄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霍檀也意外看了她一眼。 这桩婚事初定的时候,人人都说他们两个不般配,一个是杀伐果断的军户子,一个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如何能一起过日子。 霍檀也觉得过不到一起去。 但是从昨日起,这位崔氏女的一言一行却都那么有趣,她嘴里说着害怕,可眼眸里却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霍檀想提醒她她的演技似乎没有那么好,但那小模样实在太有趣,他还没看够,便又舍不得提醒了。 此刻,崔云昭依旧如同寻常媳妇那样同婆母见礼。 “母亲,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给祖母请安吧。” 林绣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只听啪的一声,在额头上印了个大红印子。 霍檀:“……” 霍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母亲一把拽住了崔云昭的手,拉着她就快步往前走。 “对对,家里人都到齐了,赶紧着,去晚了老太太又要不乐意了。” 崔云昭只能提起裙摆,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霍檀步伐大,不需要跑动也跟得上,他原以为崔云昭会厌烦眼前的这一切,可偏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她面上只有跑起来的红晕。 那一抹红仿佛天边的朝霞,在她莹白的脸蛋上晕染上动人的颜色。 霍檀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兄弟们说得对,新婚,确实是心情极好的。 霍家并不大。 早年霍家一直都在岐阳,霍父当上刺史之后,节度使郭子谦便赏赐了大宅,霍家的日子也蒸蒸日上。 只可惜霍父故去得早,还来不及享受荣华富贵就战死了。 不过因他战死,朝廷也给了丰厚的抚恤。 这年月,但凡男儿郎敢豁出去拼命的,只要不死,大抵也都能给家里赚出一份家业。 故而霍父虽然没了,但霍家的家底也还是有的,足够一家老小吃喝。 霍檀从军后一路累积战功,因为表现优异又有勇有谋,慢慢便升至军使。 只不过他官职调动,从岐阳改戍博陵,霍檀直接做主,一家人都搬来了博陵。 因霍檀实在太过英武,博陵防御使吕明继便赏赐了这一套藕花巷不算大的宅院。 霍家是左右两跨的院落,从大门口进来就是一块没什么雕饰的影壁,影壁之后就是正房并东西两间厢房。 而影壁之后单开了一扇月亮门,可以通到东跨院。 东跨院一直都是霍檀独居,因此崔云昭和霍檀的新房也在这里,跟正房也就隔了一道门。 此时正房大门开着,里面或站或坐了几人,上首的两把椅子空着,显然老太太还没过来。 林绣姑明显地松了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捏着儿媳妇的细手腕,不由尴尬一笑:“好了,咱们进去等吧,外面怪冷的。” 她的嗓门大,这一句话,就把门内的人都吸引到了目光。 崔云昭前一世同他们说不上熟悉,也就同霍檀的幺妹关系更好一些,所以倒也不是很紧张。 崔云昭跟着林绣姑进了正房堂屋,很乖顺地站在了霍檀的身边。 霍家的人口很简单。 霍展是独子,父亲早年因为战争故去,只剩下寡母拉扯他长大。 后来林绣姑和霍展成婚,两个人一共养大了五个孩子。 “你们略等,我去请祖母。” 说话的是霍檀的长姐,名叫霍新枝,她今年二十有二,因丈夫战死而寡居在家。 霍大姐是个高高瘦瘦的身型,脸长细瘦,显得有些刻薄。 她声音也冷冰冰的,有些渗人。 林绣姑就连忙说:“枝娘你快去,柳丫头,去把热好的茶水取过来。” 跟崔云昭记忆里的一样, 5. 第 5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霍家自身没什么人丁。 倒是亲戚很多,三姑六婆,表姐表妹的足有一箩筐。 因着林绣姑是个逃难来的女户,所以她没有任何亲戚,隔三差五就登门的主要是霍氏的旁亲和顾老太太的亲人。 也正因此,老太太在家里作威作福,就仗着有人给她撑腰。 家里上上下下,她最怕的不是泼辣的儿媳妇,却只怕自己这个大孙女。 这一桩故事前世崔云昭没有仔细听讲过,所以也只隐约知道霍新枝的夫婿跟顾老太太有关,她守寡也同她有关。 大抵是有些愧疚,也可能霍新枝脾气太强硬,总之她的话老太太还是能听上一两句的。 此刻霍新枝发了话,老太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好吧,那就吃茶吧,我的朝食还没吃完呢。” 她这般胡搅蛮缠,林绣姑也不以为意,她忙给霍檀使了个眼色,让他领着媳妇过来敬茶。 若是崔氏那样的人家,这敬茶就讲究极了,不得行随意言语,说话办事都要规规矩矩,一丝一毫都不能出差错。 到了霍氏这样的军户门第,一切就不那么重要了。 得到了母亲的眼神,霍檀便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崔云昭纤细的腰。 崔云昭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她是发现了,霍檀是非常喜欢碰她的腰,也不知哪里惹他注意,三翻四次要去碰触。 老太太眼神不好使,这边拉拉扯扯她没看到,倒是霍新枝瞥了一眼,眼神依旧冷冰冰。 崔云昭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狠狠捏了霍檀一把,让他龇牙咧嘴地上前两步。 崔云昭唇边含笑,非常端庄大方地站在了霍檀身边,跟着她一起给老太太行礼。 “见过祖母。” 老太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听见了。” 霍家人口少,崔云昭就没让丫鬟跟过来,于是那碗茶水就由小姑子霍新柳递给了她。 霍新柳跟霍成樟是双生子,同开朗活泼的兄长相比,她羞怯含蓄,声音细细弱弱的,总是不敢抬头看人。 那碗不烫不凉的热茶送到崔云昭手上时,崔云昭就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惹得小姑娘面上一红,跟个小兔子似的躲到了边上去。 崔云昭端端正正捧着茶,跪在了早就准备好的蒲团上,声音清亮而平和:“媳妇给祖母敬茶,祖母安康,长寿顺遂。” 她这般规规矩矩,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更显得老太太蛮横不讲理。 老太太看她这样,就更不高兴了。 “跟我装什么装,我可是听说,这婚事你自己一千个不同意,在家里差点上吊……。” “祖母!” 霍檀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 霍檀平素里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说话也尽量平和淡然,只偶尔在床笫之间时才会克制不住,显露出他的磅礴野心。 重生回来,或许因为她态度变了,他也跟着轻松不少,看起来有些少见的年轻和逗趣。 这样冷冽的模样,很少出现在霍檀待她时。 崔云昭同霍檀并肩跪着,看不到霍檀的表情,但此刻她能看到老太太骤然难看的脸色。 正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老太太冷着刻薄的脸,偏过头不去看下面跪着的孙子和孙子媳妇。 她也不接那杯茶。 崔云昭却也依旧举着,态度瞧着很是恭敬。 茶水不重,可长时间抬着胳膊却很累,很快崔云昭的手就颤抖起来。 忽然,崔云昭听到霍檀轻轻捏了一下手。 很轻的一下,只有骨节错位的吱嘎声,却让人觉得有些心惊。 不知道为什么,崔云昭觉得霍檀在生气。 但他并没有发作出来。 当着自己的面,崔云昭很少看她发脾气,除了少有的几次,他几乎都是平和的。 或许,那都是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罢了。 紧接着,霍檀就开口了。 出乎崔云昭意料,霍檀依旧没有发火,那一声响动几乎是崔云昭的错觉。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带着年轻男人的笃定和沉稳。 “祖母,前天表婶过来说的事情,我还需要办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老太太差点从凳子上弹坐起来。 “你!” 老太太呼哧带喘,好半天才平复了情绪。 她瘪着嘴,眯着眼睛,对崔云昭伸出了手。 “我喝。” 霍檀倏然一笑:“还是祖母疼我。” 老太太接过了茶,一口灌进喉咙里,似乎也没心情品出滋味来。 她的茶喝完了,却没有走,依旧坐在那板着脸。 “儿媳妇,该你了,让你等了这么半天,真是对不起。” 她一贯阴阳怪气,林绣姑早就习惯,故而也不管她说什么,努力维持住婆母的体面,昂首挺胸,热烈地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微微抬起头,对她抿嘴笑。 小姑娘跟个花朵一样,那美丽芬芳的模样,让一贯大大咧咧的林绣姑都有些面红耳赤。 霍新柳又递过来一杯茶。 崔云昭给林绣姑行礼,然后端着茶恭恭敬敬道:“儿媳给母亲敬茶,愿母亲松鹤常青,日月昌明。” 这话说得文绉绉,林绣姑没听懂,但也笑眯眯接过了茶,一口吃下去。 她一高兴,嗓门就更大了:“好,好,你跟九郎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生下孩儿,也让咱们霍家热闹起来。” 这声音震耳欲聋,感觉隔壁院子都能听见,惹得崔云昭当即就红了脸。 堂屋里的气氛随之一松,但紧接着,老太太就冷哼一声,打破了满室欢快。 霍檀压根就不看她。 他利落起身,然后对崔云昭伸出手。 崔云昭微微仰头看他,露出纤细洁白的脖颈。 霍檀眸色微深,唇畔却勾起一抹弧度:“娘子,请起。” 崔云昭这才把手放到了霍檀炙热的手心里。 霍檀微微一用力,就把她从蒲团上拽了起来,然后就笑道:“该见见弟弟妹妹们了。” 之后,两个人同兄弟姐妹一一吃过了茶。 除了霍新枝,其他人都很客气,甚至对崔云昭表现出了友善的态度。 这让崔云昭有些意外。 前世刚成婚的时候,她敬茶时被老太太一刁难,就特别委屈,后来也没仔细去看家里的人,没有注意到大家对她的客气和友善。 重活一次,以前错过的细节都被她一一捕捉。 崔云昭微微站直身体,胸口处最后的郁结之气也慢慢吐露出去。 前世她是被人毒杀的。 那毒在她四肢百骸汹涌,让她到死 6. 第 6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霍檀问的不是想不想,而是敢不敢。 也就意味着,他的答案可能比较吓人,崔云昭听了可能会害怕。 只一瞬间,崔云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些话,不用明白说出来,只换一个字,那其中的意义便清晰无比。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声。 霍檀只看她眉目含情,眼波流转,通身上下都是柔软而又无害的娇弱。 她笑着看他的样子,让人心痒痒的。 霍檀下意识握紧了手。 而他手心中的,正是新娘子软若无骨的小手。 又柔又软,一捏就舍不得放开。 崔云昭好似被他捏疼了,轻轻哼了一声,下意识就想要抽出手。 霍檀又如何肯? 他手上微微一用力,就把崔云昭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些,然后便凑到了她细腻的脸颊边,依旧盯着她那双漂亮的凤眸端详。 “娘子,你夜里不让为夫亲近,那白日里捏个手总行吧?” 崔云昭一贯面皮薄,此刻被他身上的热意这么一薰,顿时就红了脸。 她自不是羞怯,而是觉得这屋里面有些热。 崔云昭眼睫轻颤,看上去犹如懵懂的小鹿,却也努力回望着高大的男人。 “霍檀,如果我说我敢听呢?” 崔云昭没有理会霍檀第二句调戏,她微微偏过头,温热的唇在他侧颈处不远不近地游移。 脖颈是要害之处,尤其对于军人而言,被人触碰脖颈,大多都会应激躲避。 但霍檀没有。 他依旧挺直腰背坐着,身姿如青松翠竹,让人见之欣喜。 而他握着崔云昭的右手,也缓缓松开,下一刻,直接锁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他的手很大,那细腰只用一只手就能掌控。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霎时间缩短到几乎没有。 屋子里确实很热。 尤其是霍檀靠近的时候,让崔云昭额头沁出些许薄汗。 两个人的气息就那么一深一浅地纠缠在一起。 让那热意更深。 霍檀没有回应崔云昭的话,他只是牢牢把她锁在身边,感受她身上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两个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都没有说话。 忽然,一道咕噜声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暧昧。 霍檀握着崔云昭腰身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这一打岔,方才那古怪的话题便岔开,两个人都不再复提。 崔云昭面上一红,她下意识推开了霍檀,然后就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她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了有些咸的阳春面。 霍檀见她安安静静秀秀气气吃面,便也重新拿起筷子,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吗?” 他一边吃一边问。 崔氏是博陵的百年氏族,百多年来都以诗书传家,曾经出过不少鼎力国祚的相国之才。 崔氏的规矩是极为严苛的。 在崔氏用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只要一家子开始吃饭,不吃完是不能说话的。 但霍氏却没有这个讲究。 如今的崔云昭在宫苑一个人自在惯了,也喜欢身边有人陪着她说话,所以对他在饭桌上忽然说话也接受良好。 崔云昭把口中的面条咽下去,然后才说:“其实还行,就是有点咸。” 确实还行,但也只是还行。 面条有些软,煮得太烂糊,酱油又放的多了些,很咸。 但现在崔云昭饿了,倒也不那么讲究,故而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倒也能品出面粉本来的香味。 霍檀笑了笑,说:“你要是吃不惯,就让家里的丫鬟做,也一样。” 说到这里,他又说:“祖母管不到东跨院,有什么事,你只用一句话回她。” 崔云昭抬眸看他一眼。 霍檀说起祖母,语气很淡,没有对母亲和兄弟姐妹那般亲昵。 “你只管告诉她,等我回来问我。” “其他的事,你一律不用回她。” 崔云昭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忍不住笑了:“要是让别人听到这话,会说堂堂霍军使不孝顺。” 霍檀喝干最后一口酱油汤,用帕子仔细擦了嘴,然后才淡淡道:“我多么孝顺啊,好吃好喝供着,还请了仆役伺候着,多么孝顺。”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再说,我只要能打仗就行了,只要能一步步往上爬,没有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这话说得非常有气魄,倒是让崔云昭更了解他几分。 见崔云昭有些愣神,霍檀便凑上前来,问:“娘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桀骜不驯了?” 崔云昭瞥他一眼,慢条斯理把最后一口面条吃完,放下筷子才说:“郎君,家里全指望你,你好好努力赚钱养家吧。” 霍檀大笑一声,起身进了里间。 东跨院这边有正房并厢房,正房分里外两室,另外还有个很小的隔间,厢房里原来放的是霍檀的衣物,现在则由梨青和桃绯居住。 霍檀进了里间,转身又出来,在八仙桌边坐下。 崔云昭吃完了饭,正想去把自己的嫁妆收拾一下,抬眸就看他又回来了。 “还有何事?” 崔云昭起身问。 霍檀摸了摸脑袋,说:“有些无趣,不知要做什么。” 他整日里泡在兵营,不是操练士兵就是同同僚们议事,如今战事频发,每日都很忙碌。 现在因为新婚,骑兵营刘统制给他放了三日婚假,让他陪娘子回门过后再来当差,这原本是好事。 但霍檀已经习惯了军营生活,现在闲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要做什么。 崔云昭安静看他一眼,想了想,说:“那帮我搬家具吧。” 虽然是被潦草嫁给霍檀的,但二叔父毕竟也要脸,崔家的面子也不能丢,故而昨日结婚时,嫁妆还是抬足了的。 只不过里面的家具都不算新,裹着红绸谁也看不出来。 婚事仓促,前世的崔云昭又不愿意,以防夜长梦多,所以从定亲到结婚一共也就一个月。 故而也就没人来霍家给新娘子布置寝房。 除了要当成喜床的拔步床摆了进来,其他的都还堆在厢房里。 霍檀眼睛一亮,大手一挥:“娘子,走着。” 崔云昭笑了笑,跟着他出了堂屋。 早冬时节,还没来得及落雪,外面并不算极寒。 崔云昭依旧只穿着夹棉褙子,出来后只把手缩在袖中,也不算很冷。 梨青正要端水进来,见她领着姑爷出来,忙见礼:“小姐,九爷。” 霍檀在这一辈排行第九,家里人都唤他九郎。 他只是军使,不算正经官职,故而外人见了崔云昭也不能唤她夫人,倒是可以唤她一句九娘子或者崔娘子。 如今也没那么多男女大防事,女子也可立女户,若是男女之间过不下去,和离便是,二嫁再娶不知凡几,故而称呼女子多以娘家姓 7. 第 7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崔云昭原本以为霍檀会问为什么。 但出乎她意料,霍檀竟然什么都没问,反而笑了起来:“好啊,我还想着去营里置办一场酒席,如今看来,倒是省事了。” “娘子真是贤内助,有劳娘子了。” 崔云昭笑了笑,没说话。 既然有了事情,霍檀就坐不住,道:“那我去军营说一声。” 博陵马步兵营都在城西五里坡。 因为是常驻军,又有许多军士在城中拖家带口,所以军使以上的军官都直接回家里住,少住在军营。 而有家有口的长行们在非战时也可点卯训练,不过这样军营就不给准备饭食,需要自备干粮。 这样一来,军司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霍檀手下那些人,有一多半都在城里住,所以他要去营中一一通知,还要同上峰请假。 崔云昭正巧也要安静下来,便道:“那郎君早些回来。” 霍檀应了一声,随便披了一件袍子就出了门。 等她走了,梨青就跟桃绯过来陪着崔云昭收拾衣裳。 她的衣裳很多,衣柜和两笼都放满了,还没放下。 桃绯笑道:“正巧九爷这边还有几个新箱笼,显见是新打的。” 崔云昭点点头,又把常用的胭脂水粉和头面摆出来,她又去看了看二婶给她制备的头面,不由冷哼一声。 桃绯就很生气:“小姐,他们这也太欺负人了。” “这是打量着咱们家没有长辈了,可劲欺负。” 就连好脾气的梨青也说:“二夫人嘴上说着还要教养二少爷和四小姐,可这也实在太过分了。” 崔云昭淡淡笑了一下,倒是不怎么生气。 “没事,这些都不急,东西都在那里,也丢不了。” 不过……弟妹的教养到底是有些问题的。 但时间不急,还有些年月,她可以徐徐图之。 崔云昭想到这里,努力让自己不去沉思其间,她要先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等东西都收拾完了,崔云昭就让梨青两人去厨房看看,两个人多少学了些灶房的活计,让她们提点一番巧婆子。 等人都走了,崔云昭才进了小书房,安安静静坐下来。 冬日里上午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脸上,温柔宁静,橘红灿金。 书房里点了崔云昭最喜欢的鹅梨香,香甜清雅,让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她缓缓闭上眼眸,让那温暖的阳光落在脸上。 思绪翻飞,她强迫自己回到了那个冷寂而痛苦的夜。 所有的过程,她都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从里面慢慢找出些线索来。 当夜,桃绯换了一种香。 那香味不太熟悉,有一种很冲的茉莉味,并不是她习惯的果香和甜香,反而过分馥郁。 后来就是凝紫端进来的那碗药。 梨青过世之后,崔云昭也有些心灰意冷,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去思索,便同霍檀和离。 和离之后她一个人独居,没有回崔家,可能霍檀余威还在,倒是没人难为她。 两年之后,霍檀称帝。 他很快就封崔云昭为安宁夫人,赐住伏鹿清风山下的长乐别苑,俸禄比亲王。 而凝紫也就是那个时候从宫中离开,去长乐别苑伺候她的。 凝紫的气质跟梨青很像,也是沉默寡淡的一个人,所以崔云昭很喜欢她,很快就让她当了管事姑姑。 那四年里,崔云昭从来没看到她对自己有过什么愤懑和不满。 崔云昭缓缓睁开眼睛。 她安静凝视着隔窗下的琳琅光影,继续回忆着。 当时她嫌弃药太苦,于是凝紫就说准备了蜜饯,她喝了药,吃了蜜饯,又用翠珠递过来的帕子擦嘴。 在死之前,她一共就接触了三个人,四样东西。 桃绯跟了她二十余年,从小到大的情分,战时还曾替她受过伤,无论谁害她,桃绯都不可能害她。 那么,值得怀疑的就是凝紫和翠珠了。 崔云昭在纸上写下紫和珠两个字,又继续思索。 当时她接触的东西,一是新香,二是补药,三是蜜饯,四是帕子。 这四样东西都是那日新出现的,尤其是那碗药,苦涩味道非常重,跟平时吃用的完全不同。 崔云昭眸色微深,又写下这四样东西。 她昨日重生而来,现在的记忆是最深的时候,故而她需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录下来,省得自己忘记。 想到这里,崔云昭忽然想到那日殿外还有一个人。 她闭上眼睛,把昨日的一景一物都在脑海里繁复回忆,忽然,她会一起了一个细节。 凝紫是跟那个人一起过来送药的。 她记得凝紫当时站在殿外,而凝紫身后,还有一道身影。 也就是那道身影,说了崔云昭前世生命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说:“那位的心可真狠。” 因着她同霍檀和离,和离之后男未娶,女未嫁,而霍檀又当上了皇帝,还给她赏赐了那么好的一处别苑,故而别苑中的宫人们总是藏着些奇怪的心思。 有的人怕她心里埋怨这件事,埋怨自己的有眼无珠,所以不太敢在她面前提陛下。 而有的年轻人则心怀梦想,总想着她或许还能同霍檀破镜重圆,跟着她一起回到汴京那金碧辉煌的凌霄宫。 两方的心思都是暗戳戳的,久而久之,在长乐别苑伺候的人就悄悄以“那位”代称霍檀。 前世的时候崔云昭听到很多次,不过那都是宫人们的小心思,所以崔云昭也没管过。 况且平日里也没有人会去长乐别苑,倒是不担心他们犯忌讳。 所以当那声音钻入耳中时,崔云昭下意识就以为是霍檀要杀了她。 可是一夜过去,现在崔云昭冷静下来,又能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比如。 霍檀为何要杀她? 她同霍檀和离已经是景德八年的事了,两个人之间也没有任何深仇大恨,后来霍檀登基为帝,甚至还重封了她。 作为一个从来不参与政事的和离女子,她的死对朝政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也不碍任何人的事,杀她的人没有必要,也根本就不用大动干戈。 甚至,京中很多人早就忘了她。 除了靠着她升官发财的崔家人,除了她已经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弟弟。 没 8. 第 8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那悦耳的嗓音,立即就把崔云昭从冰冷梦境里呼唤回来。 崔云昭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就把手中的纸笺折起来,夹进了边上的书册里。 她转身出了小书房,就看到外面正对她笑的霍檀。 光阴流转,不过梦境沉浮,转瞬便至正午。 博陵位于顺天渠以北,一过十月,天气便转凉。 不过早冬时节还未及寒冷刺骨,正午时金乌灿灿,满室鎏金。 门扉大开着,寒冷不知,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崔云昭来到八仙桌前,垂眸就看到摆在桌上的两个油纸包。 霍檀回头看了一眼院落,见没人来,这才回头道:“去西郊大营的路上正好有一家老字号,他们家的荷叶鸡最好吃,我买回来给你尝尝。” 说起来,崔云昭才是博陵人士。 霍檀不过是刚刚搬来的外来户。 但他介绍起博陵美食的模样又那么熟稔,仿佛这些东西他从小到大经年得见。 不过,这是他特地买回来的,崔云昭便也没戳破这一点,只坐下说:“多谢郎君。” 这家荷叶鸡她也确实没有吃过。 崔云昭想了想,又问:“郎君,后日回门的事情你可安排好了?” 霍檀大马金刀坐到她身边,自己拿着帕子擦脸。 寒冬腊月,他出门一趟竟是跑得满脸是汗。 “安排好了,不过明日还要再去一趟,有二十人今日没有当差。” 非战时长行们做五休一,每操练五日便休息一日,这样不仅可以养精蓄锐,也能节省军费。 霍檀手下有百多人,在军中计为一都,因他骁勇善战,颇得统制大人喜欢,所以那百人都是他亲自挑的。 他跟弟兄们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说到这里,霍檀笑了一下:“既然娘子这般大方,我也不能让娘子这好事做坏,自然一个都不能少了。” 崔云昭挑眉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看起来似乎很是欢喜。 霍檀放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觉得有些痒。 真想捏一捏她柔嫩的小脸蛋。 不过,霍檀还谨记着昨日娘子的话,便没有仓促动手,只目光炯炯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用筷子一点点揭开荷叶,很快,就闻到了荷叶鸡的清香。 她动了动小巧的鼻尖,肯定地说:“真的很不错,火候恰到好处,肯定好吃。” “郎君有心了。” 对于她的肯定,霍檀觉得有些喜悦。 崔云昭倏然抬起头,笑意盈盈看向他:“郎君,兵营里是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识过呢。” 前世崔云昭最讨厌这些脏兮兮的臭男人,一想起兵营,她就浑身难受。 所以早年结婚时她从未去过五里坡兵营,只后来去过伏鹿大营。 霍檀还沉浸在她的夸奖中,崔云昭所言也没什么特殊,闻言便也没有深思,直接说:“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瞧瞧,不过……” 他顿了顿,回眸看向崔云昭。 “不过军营不是玩乐之地,里面秩序井然,到处都是高大汉子,娘子不怕?” 崔云昭把那一整只荷叶鸡都剥出来,然后便放下筷子,淡淡道:“为何要怕?” 她的声音很真诚:“将士们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作为被保护的百姓,我不应该害怕的。” 霍檀似乎没想到崔云昭会如此说,明显愣了一下。 但崔云昭也不想同他继续深谈,她对门外的梨青招了招手,等她进来便吩咐:“把这只荷叶鸡送去厨房,就说九爷买来孝敬祖母和母亲的。” “另外这一只让桃绯拆好,晚上再用。” 梨青福了福,端着托盘下去了。 崔云昭这才看向霍檀:“郎君,我们如何用饭?” 霍檀这才回过神来。 他深深看了一眼崔云昭,颇有些意味深长:“娘子想怎么用饭?” 崔云昭浅浅笑了一下。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自然是入乡随俗了。” 霍檀道:“成亲之前,我就同母亲商量好了,以后分院用饭,我公事繁忙,回来时辰不定,你要好好侍奉我,自然要跟随我的时辰用饭。” 前世也是如此。 不过那时候崔云昭很庆幸不用跟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用饭,没有去深究霍檀如何办到的。 现在听到这话,不由有些意外:“多谢郎君。” 霍檀不以为意:“祖母年纪大了,往常老要等我,我就多在军营那边吃用,现在成了亲,回家就同你一起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一般中午不回来,你自己随意便好。” 崔云昭点点头,却说:“郎君,我们刚新婚,就不去侍奉长辈实在不妥,不如这三日趁着你在家,我们中午去陪祖母和母亲一起用饭吧?” 这次换到霍檀愣神了。 “娘子……” 崔云昭直接道:“就这么说定了,梨青,去问厨房做好了饭否,咱们去正房用饭。” 她把事情都安排完,才回头看向霍檀:“郎君,走吧。” 霍檀仰头看着她窈窕的身影,眼眸中兴味更深。 他没有犹豫,直接起身,一步就来到了崔云昭身边。 “娘子真是孝顺,为夫实在感动。” 他那双手又有些蠢蠢欲动,这一次他没有压抑自己,直接抚上了她纤细的腰肢。 崔云昭瞥了他一眼,倒是没怎么抵抗。 两个人并肩出了月亮门,一抬头就看到正往正房里端菜的霍新枝。 霍新枝身上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袄子,那袄子的袖口换了另一种颜色的袖缘,显然是修补过的。 她头上也只戴了两只木簪,整个人看起来清淡极了。 见弟弟弟妹过来,她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对两人点了头:“饭快好了。” 霍檀同她说两人要一起用午食,她也没惊讶,只淡定往前走。 正堂里,桌椅都已经摆好了。 家里人口不多,用一张圆桌也坐得下,一点都不拥挤。 这会儿霍成樟和霍新柳正在摆碗筷,林绣姑正在把菜食摆放整齐。 见到两人来,林绣姑眼眸中明显有着喜悦。 但她还是大嗓门说:“怎么过来了?你们那边的饭还没备好?” 霍檀立即上前,同她说两人这两日要过来吃午食,崔云昭就明显看到林绣姑压抑不住的唇角。 她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大户人家规矩,一边高兴,一边又显得有些紧张,还去训斥两个小的。 “一会儿用饭不要乱说话,高门大户里吃饭可不能吭声的。” 这话其实是好意,也是为了让崔云昭习惯,但她没什么见识,嗓门又大, 9. 第 9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新婚的第一日似乎也没有那么心惊胆战。 只不过夜里安寝的时候,略微出了一点小差错。 洗漱更衣之后,崔云昭就回了寝房,结果她刚一进去,就看到霍檀整个人侧躺在床上,正在烛火之下安静看她。 霍檀真的生得极好。 在一片温暖的灯光之下,更衬得他俊朗无双,尤其是那双深邃的星眸,好似藏着无边星海。 霍檀拍了拍身边的床铺:“娘子,就寝吧。” 那模样颇有些混不吝。 崔云昭瞪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自己施施然坐在妆镜前上面脂。 霍檀从未见过女子这般情景,不由有些好奇。 比起前世,他的话也很多。 “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崔云昭不理他。 霍檀又问:“娘子,明天我要早些去军营,可能会早点起来,你睡里面吧。” 崔云昭手上动作微顿,把莲花膏慢慢涂抹在脸上,然后才起身回到了床榻边。 “那你起来呀。” 她声音很柔,很软,好似一条柔软纤细的丝缕,在霍檀心尖一扫而过。 有些麻,也有些痒。 霍檀缓缓呼了口气,然后才翻了个身,自己直挺挺躺在了拔步床的外侧。 “娘子,请。” 崔云昭沉默看了他片刻,霍檀就那么被她看,一点都不胆怯,甚至还玩味冲她笑。 崔云昭:“……” 以前怎么不知道霍檀竟然还有这样没皮没脸的时候。 崔云昭目光一扫,便直接脱下了鞋子,然后很利落地直接爬上了床榻。 拔步床很宽,很大,犹如一个小型的阁楼,安安稳稳立在寝房之内。 崔云昭刚一爬上去,就碰到了霍檀的腿。 她正在琢磨要怎么爬过去,就听到霍檀低低笑了一声。 崔云昭眼波流转,霎时间便抬起头,片刻之后,她一点点往上爬,直接来到了霍檀腰腹处。 霍檀的视线下扫,就看到崔云昭整个人靠在他身侧,正要直接从他身上爬过去。 那怎么可能呢? 下一刻,崔云昭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就被霍檀禁锢在了自己身上。 他身上硬邦邦的,浑身上下都是腱子肉,又因为过分高大,显得骨节分明,趴在他身上有点硌得慌。 更有甚者,他身上实在太热了。 霍檀不用香。 他身上总是有清爽的皂角香,但此刻,他身上的皂角香和她的鹅梨香纠缠在一起,有一种奇妙的暧昧氤氲。 重重帐幔落下来,遮挡了外面微弱的烛光。 帐中一片昏暗,崔云昭看不清眼前的人,却能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一声,又一声。 这一刻,崔云昭忽然有些冲动。 她几乎有些克制不住地开了口。 “霍檀,你为何会娶我?” 两个人的婚事内情太多,即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一桩好亲事。 甚至还会说霍檀市侩,为了看不见的前程而硬着头皮娶崔氏女。 这桩婚事之处,其实并没有给霍檀什么实际好处,崔氏自己都已经零落,对他就更没有什么助力了。 后来两个人又和离,对于霍檀的名声就更有妨碍。 说起来,他们两个被这么硬生生凑作对,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对于正冉冉上升的霍檀来说,娶她还不如娶武将家的小姐来的划算。 这个问题,前世崔云昭一直很疑惑,但她同霍檀总是寡言少语,所以便从来都没有询问过。 有些心结,就在日积月累之间慢慢堆叠,最后只能沉寂在心底深处,无从问询,也不需要再去问询了。 帐中温暖,鹅梨香甜,两人纠缠在一起,仿佛天地间最般配的璧人。 霍檀不以为崔云昭的问题有多尖锐。 黑暗中,他眸色深沉,染着一抹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 他的大手牢牢控制在她的细腰上,让她柔软的娇躯完完整整依赖着自己。 就如同许多寻常夫妇那般。 无论最初是多么鸡飞狗跳,最后总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霍檀的眸子深邃,他的夜视能力极好,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轮廓。 现在,他就能看到崔云昭扬起的小脸。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也知道她此刻很认真。 崔云昭很奇怪,成亲之后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跟他预想之中的不一样。 他原以为她会哭,会闹,会闭着嘴不说话,会拒绝接受霍家的一切。 但她并没有。 她对母亲言笑晏晏,对弟妹们都很友善,她也积极布置了两个人的卧房。 她仿佛迅速融入进了他的生活中,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比预想之中的要好一点。 不,可以说是好过了头。 但这跟原本的崔二小姐是完全不同的。 霍檀眸色微深,声音低缓沉稳:“娘子,这门婚事是防御使吕明继将军亲自为我斡旋的。” 他没有说动听的情话,没有虚伪的编造出一见钟情的故事,他就事论事,直接告诉她答案。 “当年卢龙节度使反叛,吕将军帅兵围剿,我父亲便在他帐下效力。” “因为有并肩作战的旧缘,所以我转调博陵后吕将军对我十分照顾,对我的婚事也多有过问。” 霍檀的声音很沉,很稳,他的语调不急不缓,没有了白日里的嬉皮笑脸,也没有了外人看上去的意气风发。 黑暗里的霍檀,仿佛才是真正的他。 一个从十五岁起就肩负起一家生计,在无数的尸山血海里九死一生,最终皇袍加身的年轻帝王。 崔云昭安静偎依在他身上,似乎听得很认真。 霍檀继续说:“当时崔家主为了通判一职,特地寻了吕将军,吕将军被夫人提点,才想起崔氏家中还有好女儿。” 崔云昭当年这桩婚事,是因为二叔父想要博陵通判一职,才特地求到了吕将军门下,她只是不知道为何吕将军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初出茅庐的霍檀。 “我记得吕将军膝下长子也尚未娶妻。” 崔云昭的声音忽然在黑夜里响起,很清澈,也很悦耳。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 他胸膛震颤,那股子年轻男人的力度和野心清晰传到崔云昭心尖里。 还不等崔云昭回神,霍檀就开了口:“因为吕家大郎在武比时输给了我,吕将军当时说要给我一个奖励,我留到了今日。” 霍檀的手微微上抬,准确无误锁住了崔云昭小巧的下巴。 < 10. 第 10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近乎承诺的话,前世崔云昭很少听到。 不过她本来也不怎么同霍檀说话,两个人结为夫妻,却过得比陌生人还不如。 重生回来,却能听到这么一番话,崔云昭难得觉得有些开心。 即便霍檀现在不是皇帝,他也从来言而有信,他手会护她,那就会护到底。 除非崔云昭背叛他。 崔云昭轻轻应了一声:“一言为定?” 霍檀眼眸里流淌出崔云昭看不到的笑意,他回过头,也学着她老老实实平躺在了床上。 “一言为定。” 很快,崔云昭就睡着了。 只是这一夜崔云昭总觉得自己睡的不那么安稳,有什么重物一直压在自己身上,她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她在梦里挣扎半天也没成功,最后索性放弃了,就那么继续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崔云昭很早就清醒过来。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男人英俊的睡颜。 男人侧躺在她身边,抢了她一半的枕头,右手更是大喇喇搭在她肩膀上,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搂在了怀里。 怪不得。 崔云昭心里骂了他一句,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怪不得她做了一夜大石压身的梦,原来是他睡觉又不老实,非得抱着她才能睡得好。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霍檀还有这个毛病? 不过霍檀的警觉性还是很强的。 崔云昭自觉推得很用力,但用到霍檀身上,跟猫儿挠爪子似的,简直不痛不痒。 霍檀却还是醒了。 他自顾自转了个身,平躺到自己的枕头上,然后才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眸。 “娘子,早啊。” 崔云昭懒得跟他废话:“你睡觉可真不老实。” 霍檀笑了一下,伸手掀开帐幔,睨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片刻之后,霍檀才说:“睡得真舒服,难得今日睡迟了。” 崔云昭小声打了个哈欠,问:“几时了?” “大约快辰时了。” 崔云昭应了一声,就听霍檀问:“我得起了,一会儿要去军营,你且多睡会儿。” 崔云昭就说不睡了 于是夫妻俩一起起身。 霍檀不用人伺候,也不喜欢人伺候,所以梨青只给他备好了水和巾子,把衣裳也都挂好,让他自己捯饬自己。 另一边,崔云昭就被梨青侍奉着,开始梳妆。 她今日没有让梨青弄太过明艳的妆容,一切以优雅别致为主,要衬托出她世家千金的文雅。 梨青就给她上了个淡妆,又给她盘了一个简单的双盘髻,另选了一对银簪戴上。 打扮停当,崔云昭就出了暖房。 她一出来,霍檀夸:“娘子真是貌美如花。”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没有理他,吩咐梨青上朝食。 今日的朝食一看就是外面买回来的,有热豆浆和油果儿,还有带着豆沙馅的粘豆包,看起来都很好吃。 这吃食一端上来,霍檀就笑了。 他对崔云昭说:“十一郎和十二郎要去上学堂,白日里都不在家,阿娘早晨醒得早,一般会去街市上逛一圈,买些新鲜菜蔬回来,偶尔大姐和小妹也会去。” 这些前世崔云昭知道,但她还是要问。 “十一郎和十二郎都去读书了?” 霍檀就笑了一下:“不是读书,是去武学堂。” “十一郎那德行根本无法安心读书,倒是十二郎我瞧着还斯文一些,如今他还小,只让跟着十一郎在武学堂习武,那边也有文课,我让他自己去听。” 虽然霍家是武将门第,但改换门庭也不是不可。 如今武将都能治国,文人都要靠边站,谁能打的赢仗,那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崔云昭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豆浆,却说:“八岁不小了。” 崔云昭记得前世霍成朴性子很内向,因为身体不好,在学堂里老被欺负,性子就更内向了。后来又一直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年纪轻轻便缠绵病榻。 即便霍檀后来登基当了皇帝,穷尽医药,这个幺弟的身子也拖垮了。 崔云昭叹了口气,却说:“郎君,你知道崔氏是如何教导子嗣的吗?” 霍檀愣了一下。 他狼吞虎咽地把口里的红豆包吃下去,然后就用帕子抹了一把嘴:“娘子请说。” 崔云昭倒是没放下筷子,她声音平静道:“崔氏子嗣,男子三岁开蒙,五岁入族学,十三岁就要去考乡试,如若考不上,就回退族学继续读书,直到十八岁考不中,就只能留在家里打理庶务。” 霍檀简直惊讶极了。 虽然连年战争,但科举考试一直未停,无论如何,文脉都没有断过。 也因为战争,许多人生存不易,自己吃饭都是问题,只能一边营生一边读书。 所以这些年头,头发花白的秀才比比皆是。 考不中就继续考,总有能改换门庭的一日。 但崔氏子却不是如此。 他们十三岁送去考乡试,居然十八岁不中就不能再考,这竞争实在有些残酷。 “这也太过严厉了些。”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 “郎君,你换个方式想。” 她抬起头,目光遥遥看向院中那棵腊梅。 “崔氏是大家族,百多年前靠着先祖的优秀文学和政绩传家,繁衍两代之后,人口便比寻常人家多数倍有余。” “后来人口实在太多,早年分出去的旁支连饭都吃不起,却还抱着书本死读,我祖父以为那不是正道。” “读书重要,可吃饭也重要,人不能一条路走到黑,总要给自己一条退路。” “崔氏是什么样的门第,你可知我家中有多少藏书?你可知家中族学教书的先生都是什么样的大儒?你可知他们从小到大受的是什么教导?” “在这样的教导之下,如果用十五年时间连个秀才都考不中,那也不用再继续了。” “他没有这天分。” 霍檀是第一次认真听世家大族是如何繁衍生息的,也是第一次听他们是如何教导后代的,不由眸色微沉,认认真真把崔云昭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 他忽然想起当时他被吕家大郎“让出”这门好亲事时,吕将军意味深长的眼神。 当时他告诉他:“既然缔结婚姻,你便要好好对待崔娘子,你娶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一个百年家族的历史。” 那时候霍檀不甚明了,现在却都懂得了。 高门世家所拥有的一切,都跟他们这样的凡俗不同。 他还有许许多多未曾得见,也还有许许多多等待他去了解。 崔云昭也不管自己的话对霍檀是多大的冲击,她继续道:“所以对于我来说,如果十二郎以后确实想 11. 第 11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两个人踏出家门,果然就见一架马车等在了门口。 霍檀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崔氏的马车,而是博陵城中方氏车马行的马车。 他回眸看了一眼崔云昭,崔云昭也仰头对他笑:“夫君,咱们快走吧,若是中午前还了车,还能省去一半的车资,足有六十钱呢。” 霍檀:“……” 倒是没想到,崔氏小姐过日子也这么精打细算。 崔云昭不用看他,也知道他如何所想,闻言就笑着说:“嫁妆是有定数的,花掉一文就少一文,自然要精打细算。”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话霍檀反而有些不悦。 “家里并非无米下锅,如何要你自用嫁妆?” 霍檀想了想,说:“每日营生花费,咱们回来再议。” 崔云昭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唇角却勾起一个弧度。 前世在长乐别苑时,也有不少不愿意在宫里侍候的嬷嬷,嬷嬷们人生经验丰富,因着多年的颠沛流离,婚事都不知结了多少次,说起对付男人的手段,从早说到晚都讲不完。 崔云昭跟着听了许多故事,也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有时候,该软就软,该硬才硬。 霍檀让崔云昭先上马车等他,他去安马道取了马儿回来,然后便一道出城。 今日是梨青跟随崔云昭出门的,崔云昭见梨青神色平淡,想了想就说:“一会儿去军营,你好生跟着我,别怕。” 梨青就冲她浅浅笑笑:“小姐放心,我不怕的。” 崔云昭这才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她叫的是方氏车马行最小的马车,里面最多只能坐四人,多余的物件都不好带,故而车厢狭小,在城中行驶也更便利。 时人多穷困,少有人能租得起马车,车马行如此得名,但他们出租最多的却是驴车。 驴车的价格比马车低一半。 崔云昭的身份特殊,她出身博陵崔氏,自然不能坐驴车出门。 前世她在长乐别苑一住就是四年,除了过年时去汴京拜谒,平时从来不会离开一步,时隔多年,重回故土,崔云昭难免升起思乡情绪。 博陵的一草一木,一楼一景,都是她少时最美好的回忆。 崔云昭坐在窗口,认真看着窗外的景色。 藕花巷是小巷子,所住大多都是后来升迁的武将军官,他们出来时辰稍晚,大多数将官已经出门上差了。 巷子里只有这一架马车,还有马车边上的少年将军。 霍檀骑在马上,浑身的气质陡然一变。 从窄小的车窗往外看,能看到他犹如刀凿斧刻的侧颜。 这男人天生一副好皮囊,真是苍天垂怜。 他骑在马上的模样是那么英武潇洒,通身上下都是难掩的威武气势。 每个人见了,都要忍不住喊他一句小将军。 似乎是感受到了崔云昭的视线,霍檀倏然回身,往她面上瞥来一眼。 那模样,有一种刺破人心的锋利。 崔云昭却一点都不怕。 她对霍檀淡淡一笑:“妨碍郎君了。” 若非为了等马车的速度,霍檀早就纵马前去,用不了两刻就能到军营。 霍檀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很快,马车便驶出藕花巷。 霎时间,热闹的人声便一涌而来。 从寂寥无声到人潮汹涌,不过只是喘息之间。 藕花巷外是热闹的临泉街,左近街巷的人家,都会在这里采买日常所需。 久而久之,临泉街就成了博陵最繁华热闹的商街。 也正因热闹,马车行驶便慢了下来。 窗外,商铺栉比鳞次,彩幡招展,行人言笑晏晏,踏着冬日里最后一抹暖光。 好似真有盛世繁华。 崔云昭认真看着外面的热闹,唇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安静悠闲的生活很美,热闹喜乐的日子亦很美。 崔云昭深吸口气,待到此刻,才有重生的切实之感。 那些旧日的回忆,家乡的景致,随着多年的离别而淡去,它们不会这样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 除非眼见为实,一切方才是真。 崔云昭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脸都被冻得有些僵了,才重新盖起车帘,不再多看。 两刻后就到了城门。 凭借霍檀的腰牌,他们不用排队,直接就出了城。 再一刻之后,马车听到了五里坡军营前。 博陵并非军事要地,这么多年的战乱侵扰,也没有入侵到博陵这块文教重地,所以博陵的守军不算很多,且最高的将领也只到防御使。 伏鹿节度使兼辖博陵。 在军营门口安排好马车和车夫,崔云昭便下了马车,安安静静站在了霍檀身边。 霍檀是可以在军营里骑马的,但他也把自家的枣红马安顿好,陪着崔云昭往里面走。 过了门口两道哨岗,才进入到井井有条的博陵大营。 博陵大营占了一整个五里坡,地势有高有低,高处是哨岗和营帐,低处是武校场和士兵营帐,高低错落之间,有高大的柳树遮挡视线。 并没有崔云昭印象里的黄土漫天,也没有五大三粗的壮汉结伴同行,此刻的军营并没有那么喧闹,除了武校场和操练场声响很大,其他地方都是很安静的。 大家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初入这样的军营,并不会让人心生惧怕,只会让人肃然起敬。 对军士的尊敬。 霍檀看到崔云昭意外的神色,就笑道:“吕将军麾下有两员大将,以刺史冯朗和统制原大洲最为厉害,原统制常住军营,他治下严厉,故而五里坡军营总是这般。” 霍檀简单介绍了一句营帐中的情景,便带着崔云昭奇怪八绕,找到了其中一处武校场。 哪怕崔云昭记性再好,也记不住方才的路,因为营帐都生得一般无二,陌生人忽至,无论想要做什么,认路是一道难题。 此处是常驻军,所以营房都是泥瓦房,比一般的营帐要更耐寒宽敞。 崔云昭很知道如何在军营行走,她低垂着眉眼,安静跟着霍檀往前走。 霍檀见她一直未曾多言,也不东张西望,不由点了点头。 自家这位娘子,真是聪慧到了极点。 有些话不用他多说半句,她便已经能心领神会。 说到底,还是崔氏教导得好,才能有这般出色的子弟。 待来到武校场前时,崔云昭都有点累了。 虽然感觉没走多少路,此刻却已经日上三竿,到了一日中最温暖时候。 阳光从两栋军营中间洒下,带起一片丝缕光阴,转角一出,眼前便是一片新天地。 几十名长行们在武校场上四人一组,正在挥洒着汗水搏斗。< 12. 第 12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得了霍檀这话,长行们眨巴一下大眼睛,迟疑片刻就一哄而笑。 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便从一众高大的汉子里走出来,对着崔云昭拱手见礼:“九娘子安好。” 崔云昭便推了霍檀一把,低声道:“咱们去好说话的地方,站在这里不像样子。” 霍檀应了一句,领着众人来到了武校台上。 路上,崔云昭问那少年郎名字。 少年郎便咧嘴一笑:“九娘子,卑职姓周,名唤春山。” 他人生的阳光,声音仿佛也融着碎金,一点都不让人觉得阴寒冰冷。 不是他。 声音完全不同。 崔云昭眉目微垂,对身边的梨青招了招手。 于是霍檀就看到梨青把一直拎着的篮子打开,露出里面放着的红纸。 梨青取了一张红纸递给了周春山。 崔云昭的目光在长行们脸上慢慢滑过,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柔贤淑。 “我首次来军营,对诸位并不熟悉,因刚成婚,也备不出什么趁手的见礼,便临时做了这一批福字,送给弟兄们。” 崔云昭示意周春山打开那张巴掌大的红纸,只看上面写了一个很端正的福字,右下角还盖了一个朱色印鉴。 印鉴用的小篆体,长行们大多不识字,能认得福字就很不错,那印鉴就更不可能认识了。 不过周春山显然有几分能耐,他认真看了一会儿,问:“九娘子,这可是崔字?” 崔云昭有些意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说:“是的,这是我自己的印鉴,家中的管事都是认识的。” 如此说着,崔云昭不由拔高了声音。 只听她清润的声音在武校场响起:“一张福字,自不能做什么见面礼,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感谢诸位兄弟对夫君的关照。” 战场上的兄弟,可是拿命拼出来的。 那情分怎么可能一样? 这里面大多数人都随着霍檀征战沙场多年,有些人陆陆续续捐躯了,剩下的也都是九死一生,最后,活下来的人跟着霍檀走到了最高位。 前世那些年里,这些兄弟们虽然同崔云昭总是生疏客气,但该保护她的时候却是一点都不含糊。 他们许多人都为她受过伤。 不为霍檀,也为感谢当年的曾经。 崔云昭垂下眼眸,再抬头时,眼眸里有着舒朗和真诚。 “实不相瞒,我的嫁妆并未有外人传言那么多,但手中却有一家粮铺,兄弟们拿着这福字,可以去听水街福记粮铺换两斤米粮,铺子里所有的米粮都可换。” 这话一说出口,方才还闹哄哄的武校场顿时又安静下来。 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都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崔云昭。 这营房中那么多军将,不少人也在博陵成婚,自也有不少迎娶博陵城中的千金闺秀,但无论是哪一位娘子,都没有这般大气过。 崔云昭出身博陵崔氏,这些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对她是很有些别扭的。 他们并不想亲近这样的高门大户。 博陵崔氏在博陵名声显赫,可那些显赫的名声里,却从来都没有与下为亲这样的美名。 他们很意外,霍檀更意外。 崔云昭说着要来军营的时候,霍檀以为她只是想过来看一看自己的手下,却不料她居然还准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每人两斤米面看似不多,但他麾下足有百人,这一给,崔云昭就给出去了二百斤粮食。 如今年月,粮食可不便宜。 霍檀深深看了崔云昭一眼,见站在最前面的周春山脸都涨红了,站在那不知所措。 周春张大着嘴,捧着那张福字跟捧着烫手山芋似的,拿眼睛小心翼翼去看霍檀。 “军使……” 霍檀淡淡扫他一眼,周春山立即闭嘴了。 霍檀看着眼前露出期待的弟兄们,片刻后倒是低低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低沉,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还不一一过来见过九娘子?” 他治下一贯严格。 每逢胜仗,从不许手下人烧杀抢掠,也正因此,统制才对他多有看中,对他们的封赏也更重。 霍檀这一都的士兵,各个都很听他的话。 故而霍檀这一开口,士兵们就立即上前,乖乖排队同崔云昭介绍自己。 这一次,他们脸上的笑容真诚很多。 周春山之后,崔云昭一个个记这些人的名字。 很快就到了最后一人,此时福字也发出去了八十张。 今日有二十人轮休,而崔云昭想要找的人,也不在这八十人之中。 无论身形和声音,都没有一个人能对上。 崔云昭心里有些失望,却并不气馁,等见过了这些人之后,就笑着说:“兄弟们辛苦了。” 另一个年轻士兵凑上前来,大着胆子道:“人人都说崔氏女矜贵,却没想到九娘子这般和煦。” “倒是咱们军使好福气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面上微红,方才那种端方优雅的模样骤然消失,立即就变成了娇柔羞赧的新嫁娘。 霍檀见那些士兵们都往崔云昭身上看来,不由微微蹙起眉头,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炯炯有神的目光。 “乱看什么?” 士兵们于是便对着彼此挤眉弄眼,立即就起哄了。 “哎呦,了不得,咱们的军使大人不是最不近女色吗?平日里一眼都不多看。” “胡说什么,那些女子怎能入军使大人的眼?还得是九娘子这样的好娘子才行。” 大家这么一闹,崔云昭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气氛松快不少后,霍檀又对众人说了一下明日去崔氏吃酒席的事,让他们别耽误时辰。 昨日他过来说的时候,手下这班弟兄还不信,今日亲眼见到崔云昭是多么平易近人,他们才相信了九娘子确实是要请他们吃酒。 于是众人又谢过崔云昭,说了些霍檀平日里的趣事,看着时间差不多,霍檀就把那些眼睛都要瞪出来汉子们打发了。 “去去去,继续去训练去。” 他赶走了人,也不管他们在背后闹哄,只回头看向崔云昭。 此刻崔云昭脸上还有些红晕,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鲜活而明媚的。 今日她的动作,霍檀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他微微叹了口气:“娘子真是大方。” 他说到这里,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崔云昭的小手。 霍檀的手又大又热,他握着崔云昭的手,能把她的手完完整整包裹进手心里。 不仅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噗通,噗通。 崔云昭的心跳似乎很平稳,一点都不紧张。 霍檀说出来的也好似情话:“娘子待我真好。” “我竟想不到,娘子提前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不光我惊喜,弟兄们想必也很惊喜。” 崔云昭抿了抿嘴,笑颜如花。 “兵士们保家卫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了一城百姓,哪怕不为了郎君,我也要感谢他们。” “原来没这个机会,现在有了,怎么能错过呢?”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面上笑容不变,心跳也依旧不疾不徐,很是沉稳。 霍檀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落在崔云昭的面上,等她把这番话说完,他才微微挪开了视线。 但余光还是在崔云昭身上。 霍檀也跟着笑了一声,捏着崔云昭的手微 13. 第 13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回到了家,崔云昭先去换了家里穿的衫子,然后才坐到了堂屋里。 霍檀回来就去了主屋,可能是同林绣姑商议霍成朴的事。 梨青跟桃绯捧着册子进来,放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崔云昭慢慢翻看着,一言不发。 十年前她刚成婚的时候,一是同霍檀日子过得很不和谐,二来她想着总归是一家人,关于她嫁妆的事也不急,慢慢说便是了。 三来她心里惦念弟妹,怕他们在崔氏孤独无依,所以也就没较真过嫁妆不对事。 结果她不提是不提,二叔和二婶却堂而皇之霸占了属于她的嫁妆,最后不仅没有好好对待弟弟妹妹,还害得妹妹最后落入那样的境地。 而弟弟也被养歪了,满心都是功名利禄。 崔云昭眸色微深。 她自然不能放任旧事重演。 崔氏虽然不如以前钟鸣鼎食,到底是有百年底蕴的人家,嫡系如今只得他们一家和二叔一家,但旁支和族老也有不少人在。 并非所有的族人都是二叔之流。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回忆前世弟弟来看望她说过的那些话,在记忆深处翻找家里比较熟悉的族人。 梨青和桃绯就安静看她坐在那,两个人对视一眼,谁都不敢开口。 崔云昭以前里管身边的丫鬟们也很严格。 在治下这一点上,她跟霍檀其实还很像,夫妻俩还是有些相似处的。 崔云昭把一切都思索清晰,才缓缓睁开眼睛,继续看手里这份嫁妆单子。 二叔二婶给她准备的嫁妆看起来已经很丰厚了。 临泉街的两处出租的铺面,听水街的福记粮铺、琳琅绸缎行,都归了她名下。 外人看了,也要说句崔氏大手笔。 但这原本就属于崔云昭的。 她淡淡道:“我记得母亲当年的嫁妆清单上,在伏鹿也有六个铺面?” 桃绯不知道,梨青被夏妈妈教导过,倒是知道一些。 “是的小姐,嬷嬷说过还有一处庄子和百亩良田。” 崔云昭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嫁妆单,淡淡笑了。 “我知道了。” 以前在家中时,崔云昭从不过问手中庶务,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都是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待字闺中时,庶务是夏妈妈打理的,后来嫁给霍檀,因为霍家实在住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夏妈妈没有跟来霍家。 那些庶务也还是由夏妈妈打理。 也不知怎么,夏妈妈后来忽然重病,手里的铺子也相继倒闭,最后只能关门大吉,只能靠房租营生。 那时候二叔父还过来想要买她手里的铺子,不过都被霍檀挡了回去。 崔云昭缓缓睁开了眼眸。 她问梨青两人:“你们在厢房住得可拥挤?” 东跨院的厢房比西跨院的小了一半,只有两间屋,现如今梨青和桃绯是住在里间的。 不过因为只有两间,所以外间也开了门窗,中间打个隔断也能隔出一间房来。 梨青聪慧,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难得眼睛一亮。 “不挤的小姐,我可以住到外间去。” 桃绯没听懂,疑惑地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笑笑,只说:“我有些想夏妈妈了,这次回门,还是把她接来我身边吧。” 前世她没有带走夏妈妈,就是因为二婶“好心好意”劝她,说夏妈妈年纪大了,不好跟着她来霍家,就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那时候她人年轻,又对未来生活很彷徨,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虽然夏妈妈说了许多次要来伺候她,她想着霍家狭窄的厢房,到底没忍心。 可谁又知道,雕梁画栋的高门大户,也暗藏着阴暗和刀锋呢? 一听说夏妈妈要过来,绯红也开心了。 “太好了,我可想念夏妈妈做的点心了,那巧婆子实在愚钝,什么都不会做,教她也学不会。” 梨青立即瞪了桃绯一眼。 桃绯一把捂住了嘴,冲崔云昭讨好地笑了一下。 “小姐莫罚我。” 崔云昭只瞥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等霍檀回来的时候,崔云昭就已经看完了手里的嫁妆单子。 霍檀随意看了一眼,就说:“回头那二百斤粮食我给你补上。”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仰头看了看霍檀,倒也没佯装大方:“好呀,那就多谢郎君了。” 霍檀哼了一声,道:“眼看快到年关,就当是给弟兄们发的年礼了。” 一说起过年,崔云昭就又想起霍成朴的事。 “十二郎的事情如何了?母亲是什么意思?” 霍檀有些意外她还惦记着这事,也发现她实在聪慧,不用多说一句,就知道他去办什么事。 “母亲说随我,也随十二郎。” “他四岁时父亲就不在了,那时候我又忙,家里没有人教导他,以至于他性子实在有些羸弱。” “无论他适不适合读书,但我也明白,他不适合武学堂。” 霍成朴是个很沉闷的性子,他受了委屈,挨了欺负都不会回家多说一句。 霍成樟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他跟霍成朴不是一个班,每日里只知道闷头练武,所以即便同弟弟一起上下学,却不知道他在学堂里受到了多少欺凌。 前世的时候,一家人都没有发现这件事,直到霍成朴的手被同窗扭断了,他们才知道这一切。 那一日,霍檀手里的柳条一下下砸在了霍成樟的背上。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做好兄长,让弟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了这么久。 崔云昭想到曾经的场景,想到霍成樟苍白的小脸,想到霍成朴以后再也不能拿笔拿剑的手,心里难得浮现出些许期待来。 她并不知道历史是否能扭转。 不知道是否天命一定如常,不知道旧事是否能改,所以她还是决定一点一滴,从小事做起。 仔细斟酌,小心尝试,看看她究竟能不能逆天改命,这一世,究竟能不能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霍檀不知道崔云昭如何想,只对她说:“晚上用过饭,母亲叫一家人都去正房,一起商议十二郎的事。” 崔云昭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中午只有林绣姑、霍新枝、霍新柳和他们夫妻两个一起用的午食。 巧婆子昨天可能是灵光乍现,今日的水平又恢复如初。 就连煮青菜都煮老了,吃起来一股草根味。 崔云昭只挑了能下饭的雪菜炒肉吃,慢条斯理吃下一碗饭。 林绣姑过惯了苦日子,不觉得巧婆子的手艺不好,倒是霍新枝看了崔云昭好几眼。 她冷哼一声:“你若是不爱吃,就回去自己开小灶,不用过来勉强。” 崔云昭愣了一下,对她笑了笑:“多谢阿姐关心。” 霍新枝可能没想到她还 14. 第 14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对于军户人家,习武参军才是能改换门庭的最佳途径,若是去习文,不说军户不能参加科举,光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学子们都不会多和善。 所以霍成樟才会这般激烈。 但害这个字,霍成樟用得太重了。 他生的虎头虎脑,人也开朗活泼,所以崔云昭同他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 只是不知道,他会用这样的字句去形容努力养家糊口的长兄。 崔云昭没有去看霍檀,她认为霍檀不会为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而生气。 但出乎她的意料,霍檀确实没有生气,但对霍成樟却也越发严厉。 “你说我害十二郎?那你呢?” 霍成樟愣在了那里。 片刻后,他一张脸涨得通红:“阿兄,我怎么害阿朴了?我每日都陪他按时上下学,一日都不敢拖延怠慢,无论同学们如何邀约,我都只同他一起用午食,一起放学回家。” 崔云昭听到这里,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个孩子,或许在霍成樟心里,他牺牲了自己的玩乐的时间,陪着弟弟一起上下去,陪着他吃饭,就是很好的照顾了。 可他每日都陪霍成朴一起吃饭,却从来都没发现他身上的细小伤痕。 霍成朴是个很沉默的孩子,一般他吃过晚食就回去自己的卧房了,轻易也不会出来玩耍,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所以家中人并未发现他有何不对。 崔云昭现在想来,他身上没有伤痕或者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坐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安静看着院子里玩闹的家人。 霍成樟没有觉察出自己话语里的孩子气,他依旧很委屈:“我早就可以去上李氏武学了,可阿朴太小,我就还陪着他在张家学习。” 霍檀一直都很忙。 除了婚假这几日,他都是早出晚归,大营里有数不清的事情要他忙。 家里的事,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操心过。 现在看到两个弟弟这般,霍檀心里忽然升起一抹说不出来的难过。 二弟从小就活泼开朗,他看谁都是笑嘻嘻的,霍檀从来都没有发现,霍成樟的性格里还多了几分自私。 他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岁,许多人家十三岁的少年郎都能顶立门户,霍檀自己刚满十五就上阵杀敌,成了一家之主了。 霍成樟从来都没有照顾家小的自觉,他认为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很辛苦也很不容易的。 换而言之,他觉得自己被霍成朴拖累了。 而霍成朴却太过羸弱懦弱,他什么都不说,就连同母亲,同兄长都不会诉说痛苦。 不知是对他们失去了信任,还是等待谁去主动救赎他。 可这天地下,从来就没有一味退让的出路。 霍檀叹了口气。 崔云昭动了动耳朵,偏过头去看他。 霍檀感受到她的目光,也回望向她。 这一刻,霍檀的眼眸有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崔云昭忽然就明白了霍檀的想法,夫妻两个对于两个弟弟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必须要改,也必须要管。 林绣姑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就那么看着二儿子。 她这个人大大咧咧惯了,孩子们不说,许多事她都发觉不了,但她并不蠢笨。 相反,这个看似粗心的女人有着自己的智慧。 眼看二儿子满心都是怨恨和委屈,她忽然伸出手,拦住了要说话的长子。 霍檀顿了顿,把到唇畔的话咽了回去。 林绣姑却缓缓坐直了身体。 她脸上的和煦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难得的威严。 “十一郎,你已经十三岁了,你去藕花巷里看一看,有多少十三岁的少年郎已经开始为生计奔波。” “咱们家因为你父亲的阴庇,所以你不需要出门营生,所以你可以舒舒服服在武学里学习。” 说这些话的时候,林绣姑的嗓音反而很平静。 没有震天动地的大嗓门,也没有那么随意乐呵,有一种恰到好处的严肃。 “十一郎,就这你也觉得委屈吗?” 霍成樟倏然涨红了脸。 而霍成朴也缓缓抬起头,用那双羞怯的眼眸看向母亲。 林绣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用霍檀去对比,她把责任担在了自己身上。 “十一郎,你不小了,你应该长大了。” “你说你为了弟弟退让,为了他委屈,可你照顾好他了吗?你问过他在武学有多少朋友,问过他每日都学了什么?你问过他……” 林绣姑的声音忽然哽咽。 “你问过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在武学里摔摔打打是正常的,霍成樟自己身上都有不少伤痕,他从来不往心里去。 可他却没有想过,因为害怕,霍成朴很少会选武课,他上的最多的是文课。 霍成樟倏然瞪大眼睛,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落在了霍成朴身上。 霍成朴紧紧攥着手,低着头不敢吭声。 “阿朴,你在武学挨打了?”霍成樟的声音有着少年人的尖锐,“谁打的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霍成樟喊到这里,忽然红了眼睛。 林绣姑看着二儿子痛苦的表情,忽然说:“跪下。” 霍成樟死死盯着霍成朴,片刻后,他才仅仅攥着手,转身对着母亲跪了下去。 林绣姑说:“你们父亲去的早,我总是沉湎在他的故去之中,没有教导好你们。” “这件事最大的错误,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用心,我没有发现你的委屈,没有发现十二郎的痛苦,是我失职了。” 这话一出口,就连霍檀都要起身:“阿娘……” 林绣姑却对他摇了摇头,垂眸看向了霍成樟。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林绣姑总是笑着,高兴着,她似乎从来都没有生过气,短暂的相处岁月里,她看起来没心没肺,日子过得总是很高兴。 崔云昭确实想不到,在教导子女的事情上,林绣姑会这么清醒。 她没有挑动家中孩子们之间的矛盾,直接就事论事,话里话外都把责任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才教导出了霍檀这样的儿郎。 就连现在有些小毛病的霍成樟,以后也成为了少年将军,国之栋梁。 想到这里,崔云昭不由认真看向林绣姑。 但林绣姑此刻的面色却很难看。 她问霍成樟:“你方才说你想去李氏武学?” 15. 第 15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委屈吗? 霍成朴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清楚。 他生来就是家里最孱弱的那一个,就连二姐都比不上。 孩童时候,他总是坐在温暖的屋舍里,看着父母赞扬长兄,看着他们笑对二哥,到了自己这里,却只剩下小心翼翼和愁眉不展。 他也不想生病,可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 后来随着慢慢长大,他的身体好不容易好了些,父亲却忽然过世了。 那一刻,霍成朴只觉得天都塌了。 他知道母亲是非常悲伤的,知道她面上虽然依旧如常,夜晚却会躲在屋里哭,他知道长兄十五岁就参军支撑门户,也知道他半夜里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 母亲不容易,长兄也不容易,所以有些话他觉得也没有必要说了。 他自己是这个家里最不重要的人,不需要家里人在辛劳之后还要为他操心。 后来阿姐出嫁,可姐夫很快就战死,阿姐便孀居在家。 那些时候,家里的气氛是很沉闷的。 就连一向话多的祖母都不怎么开口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武学里的几个小子开始欺负他。 那几个小子霍成朴认识,是长姐夫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欺负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姐夫的死,所以他们把气撒在了无辜的阿姐身上。 但长兄越发耀眼,阿姐又孀居在家,他们鞭长莫及,便只能在家里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可那些话,却让孩子们听了去。 一开始只是嘴上不饶人,但看他笨拙打不过他们,那些人就越发过分。 或许并不是为了姐夫。 他们只是想找个好欺负的人。 这些霍成朴心里其实都清楚,他也知道二哥在武学里很开心,他很适合这个地方,每日都是如鱼得水的。 所以霍成朴就什么都没说。 父亲死了,姐夫死了,他们从岐阳搬来了博陵,这个家好不容易平和了。 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日子就没有那么难。 所以霍成朴什么都没说。 他想不到,新嫂嫂刚嫁过来两日,就发现了这个端倪。 说句实话,其实霍成朴是有些庆幸的。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苦难,真好啊,真好。 可看长兄和母亲的神情,霍成朴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也做错了。 他只有八岁,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错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委屈。 但这一刻,这些苦难终于被揭发出来之后,他又觉得无比轻松。 很轻松,也很舒服。 那些每日都困扰他的人和梦魇,似乎再也不会出现了。 霍成朴小心翼翼抬起头,看着母亲已经有些皱纹的脸庞,心里忽然有些羞愧。 “阿娘,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不委屈的。” 霍成朴的声音很细,很低,却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崔云昭心里一松。 看来,这幺弟并非是因为委屈等事,他可能只是觉得这些事不好打扰家里人。 林绣姑也愣了一下,她看了看霍檀,这一次显得有些局促。 十二郎跟十一郎不同,十一郎做错了事,打一顿或者骂一顿都好,可十二郎却不行。 他太沉默了,而且从小到大,十二郎也没怎么犯过错。 林绣姑一下子有些束手束脚,不知道要如何去问霍成朴。 霍檀看到母亲的局促,想了想,垂眸看向霍成朴。 “十二郎,我们是一家人,”霍檀的声音沉稳有力,“你在外面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家里人都是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如果事情的开始,你直接告诉你二哥,或许这一切的痛苦都不会发生。” 霍成樟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目光触及幺弟苍白的小脸,他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朴,一会儿你把名字告诉我,我明日就去会会他们。” “我们霍家人可不是好惹的。” 霍檀睨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训斥,只继续对霍成朴说:“十二郎,你看,事情原本很简单。” 崔云昭就看到霍成朴紧紧蹙着的小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看来,这小少年确实想错了。 八岁的孩子,为人处世还很稚嫩,有时候全凭心意做事。 所以他们即便错了,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坏心。 霍檀显然也明白过来,对待他,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十二郎,以后有什么都要说出来,有些委屈根本没必要受,你明白了吗?” “再说,”霍檀声音微顿,“再说,我们霍家人虽不如父亲在时,但我相信很快,就再无人敢随意欺辱了。” “所以十二郎,以后你可以挺直腰背走出去,不需要惧怕任何人。” 来自于兄长的教导和关心,让病弱苍白的小少年瞬间就亮起了眼睛。 他的眼眸又大又圆,同林绣姑的很像。 那样目光炯炯地看人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阿兄。” 崔云昭忽然听到他也唤了自己一声:“阿嫂,多谢你们关照,阿朴铭记于心。” 崔云昭有些意外,但抬眸看到少年人莹润通红的眼眸,她忽然就明白了。 霍成朴可能以为,是她看出了端倪,才有了今日的他的得救。 虽然这个猜测不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 崔云昭顿了顿,友善对他笑了笑。 霍成朴脸上微红,目光却比以往都明亮。 他站起身,也跪了下去。 “阿娘,是阿朴不好,让阿娘伤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那都没什么,我对他们那些人,那些事其实都不太在意,他们又不能真的伤了我。” 少年郎还是太天真了。 崔云昭想起前世他折了的手臂,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恶意会无限蔓延,你退一步,它就更进一步。 林绣姑叹了口气,看着跪在那单薄小儿子,只说:“听你阿兄的话,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家里人说。” 这一次,霍成朴认真点了点头。 霍檀见他并没有因为家里的训斥而难过,人瞧着倒是通透不少,心里略微放心。 他问:“你想去读书吗?” 军户子读书的不算多,但认识字的却不少,就比如霍檀,小时候在武学里也是认真学过文课的。 但认认真真想要走上文人这条路的,却是寥寥无几。 军户是不能科举的。 可军官却不同。 崔云昭知 16. 第 16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眼见家里事情落定,霍檀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林绣姑看了看大儿子,见他面有疲惫,就开始轰人:“好了,时辰也不早了,该干嘛干嘛去,九郎你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霍成朴和霍成樟从小一起长大,今日虽然有些别扭事,到底还都是孩子心性,两个人对视一眼,霍成樟就主动对霍成朴伸出手:“阿朴,走吧,我带你去玩。” 两个小的就走了。 剩下霍新柳还呆呆坐在那,没有立即就跟着出去。 霍新枝抬眸看了一眼母亲和弟弟弟媳,然后才道:“阿娘,明日我晌午有事,家里的活计等我回来再做。” 霍新枝虽然寡居在家,却并不闲着,她偶尔也会出门,有时候是找些营生,有时候就是去街面上逛一逛。 林绣姑只想让她开心一些,所以也没问她去了哪里,只说:“行,你忙你的,活计不打紧。” 霍新枝点点头,起身拍了一下霍新柳的肩膀,拉着呆愣愣的妹妹走了。 堂屋里就只剩下林绣姑和儿子儿媳。 她站起身,看向也起身的霍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霍檀已经取代了他父亲,成了这个家的新主人。 他性格沉稳,聪慧能干,有勇有谋。 林绣姑很放心把这个家交给他。 思及此,林绣姑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九郎啊,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霍檀就笑了一下,请她坐下:“阿娘,您真是厉害,把我都震住了。” 崔云昭也说:“阿娘,您教导有方,是家族之幸。” 林绣姑被她这么一说,就更不好意思了。 “哎呀呀,还是你细心。” “下午时候九郎与我说时,我还有些不相信哩,十二郎那孩子平日里是不爱说话,可也没有挨了欺负不吭声的道理。” 说到这里,林绣姑忽然叹了口气。 她今年已经四十有余,却因为早年的蹉跎和操劳,眼角已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只她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又精力旺盛,所以旁人很少能感受到她也渐渐上了年纪。 她已经不年轻了。 不如年轻时那般拼命为家中奔波,也不如后来丈夫节节高升时她一个人操持家中庶务。 到了如今,子女陆续长大,而她却已经不知不觉老去。 “还是阿娘太粗心了,”林绣姑一边说,一边看向崔云昭,很认真道谢,“儿媳啊,多谢你。” 崔云昭今日被聪慧的霍成朴谢了一回,如今又被林绣姑谢了一回,心里多少是有些触动的。 霍氏一家其实待她都很客气,前世即便最后她跟霍檀和离,霍氏家的这些人见了她,也从来不会冷脸。 可她以前太过年轻,没有发现许多细节。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也跟着笑了:“阿娘,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林绣姑眼睛倏然一亮。 她生的有些胖,脸蛋圆圆的,是一种邻家姑婆该有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尤其是那双圆圆的杏眼,未语先笑,看起来热情又开朗。 “儿媳果然是崔氏女,说话真是动听。” 霍檀眼看老娘跟媳妇打得火热,把自己晾在了一边,不由轻咳一声。 “阿娘。” 林绣姑立即收回了视线。 她看向儿子,目光有些疑惑,似是在问他有何事? 林绣姑细心的时候是真的很细心,可粗心的时候也很粗心。 对此,霍檀早已习惯。 他问:“阿娘,你方才说还有事,是什么事?” 林绣姑脸上那笑容微微顿了顿,她仰起头,看向已经比她高大的儿子。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成为了高大树木。 林绣姑忽然踮起脚,伸出手在霍檀头上摸了摸。 “九郎,你做的很好了,已经非常好了。” 霍檀愣住了。 在他身边,崔云昭安静看着眼前这和睦的一切。 林绣姑轻轻摸着儿子的头,眼眸里流淌出清晰的慈爱。 “你在外面已经很辛苦了,这个家如今全靠你支撑,因为你,你的兄弟姐妹们才能有如今的生活。” 很奇怪,崔云昭一点都不觉得林绣姑声音振耳了。 “所以九郎,你弟弟们出了差错,是我和你阿姐没有细心的缘故,同你不相干。” 林绣姑用很轻柔的告诉他:“所以你弟弟们的事,我会更细心,更仔细,也会从悲伤中走出来。” “九郎,你已经成婚了,可以放松下来,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霍檀站在那里没有动。 崔云昭即便同林绣姑前世不熟悉,换来今生重成家人,也不由有些感动。 林绣姑确实大字不识一个,没什么见识,可她是个好母亲。 她对孩子们的心都是真的。 霍檀背对着崔云昭静立,崔云昭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肯定也很感动吧。 崔云昭这般想。 待此时,霍檀才似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认真夸赞:“阿娘今日表现得真好,比以前还要好。” 林绣姑咧嘴笑了起来。 她应了一声,推了霍檀一把:“回去歇着吧,不早了。” 霍檀点点头,转身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一眼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这一刻,他的眼睛似乎格外明亮。 屋中灯火光明,屋外星河灿灿,而霍檀那双眼眸,却仿佛比天边明月还要璀璨。 霍檀看崔云昭脸上有些动容,心绪微动,他对崔云昭点点头,声音难得柔和下来。 “走吧,我们回家去。” 崔云昭没多说什么,只同林绣姑道别,同霍檀并肩离去。 回去的路上,起初很安静。 当走到月亮门时,崔云昭忽然开口:“我有些羡慕你。” 霍檀很聪慧,他没有问为什么,只说:“因为阿娘吗?” 崔云昭仰头看着闪烁的星河。 晚风微凉,吹红了她娇嫩的脸颊。 “是啊,因为阿娘。” “我十三岁时父母就相继过世了,”崔云昭的声音比霍檀想象中的平静,“五年过去,我几乎都要不记得母亲的脸了。” 她的声音悠悠扬扬,随着冬日里的寒风,慢慢消散在漫天沉寂中。 “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 虽然现在距离父母过世过去五年,可对于已经重新或过一次的她,仿佛距离父母离去过了千年。 十五年,十五年了。 足有她曾经生命的一半了。 霍檀安静看着她的侧颜,看着她冻红的脸颊,看着她泛红的凤眸。 这一瞬,他 17. 第 17 章 《揽流光》全本免费阅读 [] 次日清晨,崔云昭还未来得及清醒时,霍檀就已经起身了。 他一贯睡在外侧,这两日下来崔云昭也已经习惯。 为了不吵醒崔云昭,他起身动作很轻,不过崔云昭还是有些困顿地睁开了眼睛。 帐幔里依旧昏暗,可她如秋水的眸子却有荧荧之光。 “郎君?” 崔云昭疑惑地换了他一声。 霍檀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压低声音说:“娘子,你继续睡吧,时辰还早。” 崔云昭晚间又做了噩梦,夜里没怎么睡好,所以霍檀这么一说,她一瞬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模样实在乖顺可爱,霍檀忍不住看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下了床。 睡回笼觉就是舒服。 等崔云昭再次醒来,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睡得舒服极了。 她在床上滚了一下,然后就趴到了床边,轻轻掀起帐幔一角。 这帐幔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 因是新婚,所以上面绣的是石榴缠枝图,厚重的云锦严严实实遮挡了外面的光阴,让人不辨岁月。 帐幔掀开一角,洒进无数鎏金。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月落参横。 寝房里没有人,只桌上的茶炉正袅袅散着热气。 崔云昭惦记着今日回门事,便扬声唤:“梨青。” 片刻后,门外脚步声响起,梨青推门而入。 “小姐醒了?” 梨青脸上难得有些笑模样。 崔云昭有些意外,却不急着问,就说:“得起了,一会儿还要回门。” 说起回门来,梨青脸上的笑容就越发明显了。 她平日里很少情绪外露,今日显见心情极好,才会这般。 崔云昭下了床,穿好了今日回门要穿的衣裳,然后就看梨青:“怎地这么高兴?” 梨青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好好阖着,就道:“小姐,你是不知姑爷准备了多少回门礼。” 按照博陵的习俗,女儿出嫁后三朝回门,姑爷是要一并准备回门礼的。 凡俗百姓一般不会兴师动众,但若是婆家重视媳妇,回门礼自然会准备得仔细。 一般会有四坛酒水,寓意稻谷丰年,六匹福布,寓意六福临门,八样肉,鸡鸭鱼肉皆可,寓意丰衣足食。 总归而言,普通人家既然娶了媳妇,咬牙也得把回门礼置办上。 可这酒用什么酒,布用什么布就很有讲究了。 崔云昭有些意外。 前世她嫁过来就不爽利,又被霍檀折腾来折腾去,回门那日都是没精打采的,她自己心情不佳,梨青和桃绯也小心翼翼,自然没有多说什么。 崔云昭不知道前世霍檀准备了什么回门礼,此刻倒是有些好奇。 “姑爷准备了什么?” 梨青就说:“姑爷准备了白矾楼的陈酿百花醉,琳琅绸缎庄最好的蜀锦,鸡鸭鱼肉都是买的百味斋的腊味,样样都是极好的。” 崔云昭震惊了。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霍家如今的日子她也瞧见了,前世她也不是没在霍家生活过,霍檀一直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即便后来做了节度使,做了御前都督,他也从未奢靡过。 崔云昭心里很清楚,霍檀是个很务实的人。 但霍檀真的没钱吗? 崔云昭那句疑问一说出口就住了嘴,片刻后,她思索着说:“不,他手里应该有钱。” 霍檀十五岁从军,至今已有四年。 这四年里岐阳和伏鹿都有战事,而霍檀在每一场战争里都表现出色。 如今武将当道,只要在战场上有过人之处,那奖赏从来不会少。 崔云昭以前从来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过霍家,没有认真看过霍檀的种种过往,所以她没有意识到,其实霍檀并不穷困。 相反,他手里的赏赐可能还不少。 崔云昭想到这里,不由长舒口气:“挺好的。” 梨青看小姐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不过见她最后还是舒展了眉眼,才说:“姑爷给五小姐和霆少爷都准备了礼物,甚至夏妈妈也有的。” 这崔云昭是真没想到了。 她隐约记得,前世霍檀没有准备那么多礼物。 可能因为她注意到了霍成朴的事情,让家中一下子解决了兄弟简单矛盾,霍檀为了感谢她,才细心准备了礼物。 不过,既然他有心,崔云昭自当高兴才是。 她点点头,净面洗漱,然后便让梨青给她上妆。 “厢房都收拾好了吗?” 梨青点点头:“之前小姐同姑爷说要在厢房隔一间出来,姑爷就让人送来了一组璧纱橱,昨日已经安上了。” 崔云昭昨日想的事多,忘了这茬,闻言便道:“一会儿去看看。” 梨青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回来时再去吧,那碧纱橱虽不是顶好的料子,做工也没那么复杂,但结实耐用,还很透气,我同桃绯住正好。” 崔云昭点点头,只说:“暂时先委屈一下,这里可能住不长。”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 但梨青却什么都没问,只温柔道:“奴婢哪里会委屈呢?” 等崔云昭收拾妥当,才出了房门。 她刚一踏出去,就闻到一股酸香的味道。 定睛一看,堂屋的桌上正摆了一碗胡辣汤,边上配了几个焦果子。 胡辣汤是博陵特有的吃食,一年四季,博陵百姓都爱买来吃用。 尤其是寒冬腊月里,来上一碗暖烘烘的胡辣汤,真是浑身上下都缓和起来。 家里的巧婆子肯定不会做胡辣汤,这一看就是外面买回来的。 霍檀刚从外面进来,正在擦汗,抬头见她已经醒了,就说:“用早饭吧,马车已经叫好了,一会儿陪你回门。” 崔云昭抬眸看了看他,说了一句:“郎君有心了。” 霍檀看了一眼梨青,知道她已经把今日的回门礼都抖落干净了。 闻言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坐到了桌边,看崔云昭吃朝食。 崔云昭吃饭的时候总是气定神闲,慢条斯理,一点都不急躁。 霍檀见她神色平静,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不由又笑了。 “娘子真是聪慧。” 她定早就猜到自己手里有私房,所以才不惊讶。 崔云昭瞥他一眼,把焦果儿放入胡辣汤里,慢慢沾着吃。 “郎君神勇,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上峰定会爱惜,也不会吝啬赏赐。” 霍檀右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含笑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