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藏图》 1. 初遇 [] 深夜,狂风暴雨的碧鉴河上,一女子正一动不动的趴在一条小渔船内,躲在河曲处的芦苇荡里,眯着眼睛看向前方不远处。 上游河中央,一条商船正被围攻,初始还和着雨声偶尔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和厮杀声,随着无数黑影源源不断的从水里涌上商船,船上逐渐没了动静。 “怕是一个活口也没了。”采娘无声的叹了口气,眼底浮现几丝不忍。 在水上讨生活的疍民,不管是收入好些的商船,还是像采娘这样的穷苦渔民,都隶属贱民,即便被杀了,官府也是草草结案了事,因此常常有盗匪截杀他们。 采娘又躲了会儿,才悄悄爬起身,准备揺船离开。 她刚坐起来,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她一惊,迅速转身扬起手中的船桨打向身后之人,对方却身手了得,一手抓住她打来的船桨,另一手迅速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倒,随之俯身压在她身上,压的她动弹不得。 采娘丢掉船桨,双手去抠对方掐着自己脖子的手,两条腿不停的乱蹬,她觉得自己今天也要交代在这了。 对方腾出一只手,往她嘴里不知道塞了个什么药丸,强迫她咽下去,低声在她耳边威胁道:“想活命就别出声。” 采娘干呕了几声,艰难的点了点头。 等她不挣扎了,掐着她的人缓缓的松开了手,悄悄抬起头四处观察了下,才继续用低沉的声音小声说道:“帮我躲起来,我需要个安静的地方养伤,刚刚喂你的毒药,三日内若是不服解药,必死无疑,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采娘这才发现男子的腹部正在流血,伤势不轻。 “你可以跟我回去,我是疍民,世代住在船上,不许上岸,家里这几日只有重病昏睡的父亲,应该不会被人发现。”采娘也压低声音悄声建议。 男子点头。 “那你先起来。”采娘伸手推了推他。 男子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还压在人家姑娘身上,掩饰的咳了一声,迅速爬起身。 采娘深吸了几口气,也坐起身来。两人静静等了会儿,确认没什么动静了,采娘才伸手将船桨捡起来,划着船在暴雨的遮掩下,悄悄向下游驶去。 一路上,她边划船边悄悄观察船尾的人。 此人刚刚行事粗暴,差点掐死她,长的却是清清秀秀的,剑眉星目,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正斜靠着,动作熟练的撕了衣服包扎伤口,举手投足都透漏着出身不凡。 现在回想刚刚从水里涌上商船的黑衣人,数量众多、行动有素,不像是普通劫匪,估计是仇家追杀。 这就麻烦了,采娘心里盘算着,若是简单的劫财,盗匪劫了船就离去了,有个把活口也无所谓。若是仇杀,那必然还有后续,说不定会沿河搜查。 采娘看着船尾的人,眸光渐深。 却不想年轻男子也刚好抬头看向她,两人视线撞了正着。 采娘心虚,下意识连忙转过头看向前方,心砰砰直跳。过了会她又自己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没用的东西,怕什么,你又没真打算要他的命,刚刚要杀你的分明是他。” 这么想着,心跳才慢慢缓下来。 渔船绕过一片礁石,来到一片浅滩,几十艘蓬船密密麻麻的挤在岸边。 已是深夜,船上的人家都已经拉起篷布在休息了,除了风声雨声没什么动静。 采娘放慢摇橹的节奏,回过头低声说道:“前面就是我的住处了,因为父亲重病的缘故,大家都不愿意离我们太近,我家蓬船在最外面,等下动作轻些,应该没人会发现我们。” “你们整个村子就这样飘在水上?”男子惊讶的问道。 “不是什么村子,不过是几家关系好些的亲戚朋友,自发的聚在一起,寻个依偎罢了。”采娘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为什么不寻个村子落脚,总比这样漂泊无依好些。” “呵,你这话就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采娘回头白了男子一眼:“我们这种贱籍,多是身不由己。若是官府允许,我们又何至于一家几口蜗居于这小小的蓬船。” 男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忍了下去,最终还是没出声。 采娘划着渔舟靠近自家的蓬船停好,麻利的甩出麻绳将两条船栓在一起。一抬脚,也没管受伤的男子,自己率先跳了过去。 她快步走向船中央,弯腰低头进入篷布里,摸索火折子,打算先把油灯点着。 刚摸到矮桌,正打算蹲下,突然有个黑影子从地上跳起来扑向她,带着满身的酒气和臭味。 黑影子边胡乱抱着她,边不老实的在她身上乱摸,嘴里嘟囔着污言秽语:“采娘,我的好采娘,想可死我了。” 采娘立刻就认出了这是本地的恶霸王老六。 王老六上面五个姐姐,第六个才是儿子,自小被他爹宠的都没了个人样,要月亮都想办法给他摘下来。他常常在渔港四处溜达,仗着自己的爹是大良县最大的沙田地主,经常没事儿就随意欺负人,尤其是疍民,疍民是贱籍,受了委屈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他觊觎采娘美色很久了,可由于忌惮采娘的父亲和弟弟,一直只敢在嘴上占点便宜,没敢实质上干点什么。 最近他听说采娘父亲重病昏迷,她弟弟又随着叔父出远门运货去了,这才趁着黑,早早躲在采娘蓬船里,想要乘机占些便宜。 采娘也不敢大声呼救,只是奋力挣扎,也不管手上摸的什么,一股脑的都往他脑袋上招呼。 王老六吃痛,也狠起来,往地上吐了口吐沫,狠狠一巴掌扇在采娘脸上,扇的采娘脑袋都蒙了一瞬,脸上更是火辣辣的疼。 王老六趁着采娘头蒙,摸着黑一张臭嘴使劲儿往她脸上凑。 采娘正欲张嘴咬他,趴在她身上的人却突然闷哼一声,不动弹了。她使劲推开王老六,有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上流出寖了她一身。 外面暴雨打在船篷上哗啦啦的响,风呼呼的掀开篷布直往船舱里灌。 有个黑影,微微弯着腰,手持一把利剑站在船舱入口处。 一道闪电亮起,她看见男子的剑上滑下一滴鲜红的血,汇入船板上正在缓缓晕开的一片黑红里。 2. 相依 []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你到是可以好好想想,你父亲之前是否和你交代过相关的事情。” 采娘呆楞着没说话,她脑子一团乱。 傅微明走到船头,将王老六从里到外翻了个遍,除了些银钱外什么也没有。 他边将银钱收好边分析道:“这畜生今天晚上出现在这里,估计也没这么简单,应该是被人算计做了替罪羊。” “我刚探查过,你父亲中的毒可让人精神混乱,凶手必然是想趁机询问什么信息,要么是海藏图的下落,要么是海藏图的秘密。不管具体是什么,他都需要和老爷子交谈,也就是说,他今天肯定来过。” “我推测他先给老爷子下毒,借机套出海藏图的秘密,之后老爷子有段时间清醒了,发现秘密泄露,又觉得自己可能时间不多,便在手心写了这几个字提醒你。” 他用脚踢了踢王老六:“后来这畜生被凶手算计,来这想占你便宜,却和中毒的老爷子发生冲突,然后咱们就回来了。” “但是凶手不可能想到你会和我一起回来,因此在他的原计划里,你应该会被王老六欺负,若是你没死,必然指认王老六,若是你死了,怕是官府也最多查到王老六,他便可以置身事外。” “凶手应该是对你们很熟悉的人,了解你父亲的病,也知道你今天晚上会回来的比较晚,有机会下毒,也能和这畜生说得上话,提醒他今晚有机可乘。”傅微明条理清晰的一条条分析。 “你想想可能是谁?” 采娘喃喃道:“这么说有人想杀了阿爹,是我们认识的人,为了什么海藏图。” 傅微明点头,看着采娘,看看她能不能想出些什么,可是采娘绞尽脑汁也没什么思路。 “海藏图你父亲之前真的一点儿也没和你说过?”傅微明再次询问。 “没有,我真的第一次听说。”采娘再一次回答。 两人陷入了沉默,船舱里一时落针可闻,只余船外的风雨声。 傅微明低头思索,他本是当今圣上御前一等侍卫,将门之后,正三品。曾随军出征,率几十名轻骑突袭敌军,杀敌数百人,破格被提拔为御前侍卫。 圣上听闻两广地区海匪盛行,特任命他为广东左翼镇总兵,前来剿匪,谁知还未上任便遭遇刺杀。 行刺之人行动有素,绝不是简单的匪类,所用暗号手势均出自他即将上任的绿营兵,他不会看错,海匪之事绝不简单。 他现在受了伤,立刻回京怕是撑不住,回去之后口说无凭,再来调查怕是证据早就被处理了。倒不如借船头那个畜生尸体一用,让刺杀他的人以为他已死,自己则留在这里边养伤边暗中摸查情况。 思虑妥当,傅微明开口:“你爹死的蹊跷,凶手设计的很巧妙,你若报官,且不说贱民被杀官府向来都是敷衍了事,就是船头那畜生的死,咱们都说不清楚,怕是真凶未找到,咱们先把自己的命搭上了。” 他抬头看了眼采娘:“你看我的穿着,应该也猜出了我身份不一般,我乃京中权贵贴身侍卫,你若信得过我,先帮我躲过仇家追杀,逃脱后,我必帮你查明真相报仇。” 采娘闻言只是呆坐着,没什么反应。 傅微明知道她听到他的话了,只是打击太大,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继续说道:“当然你还有兄弟,有信得过的亲戚朋友,但即使你们找出了真凶,也难以将其绳之以法。” “我也是有求于你,我现在的状况你也看到了,需尽快找个地方养伤,又有仇家追杀,不得不隐藏身份。” “而且这几日你一个女子独自一人住在这篷船里,万一又有地痞无赖过来欺负你,或是凶手还有后手,也是麻烦,我好歹是个侍卫,有些功夫在身上,至少能护你性命。” “咱俩也算是互相帮助,各取所需,你看如何?” 采娘依然呆坐着,还是没有理他。 傅微明有点郁闷,女人就是女人,遇到点儿事就丢了魂。他正准备再接再厉,采娘却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有兄弟?” “嗯?” “我不记得我和你讲过我兄弟的事儿,你怎么知道我有兄弟?” 傅微明更无语了,合着他刚刚讲了这么一大堆,她就只听到了这句话?那么多苦口婆心的劝说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 “喏,那里的两件长衫,颜色清亮,款式年轻,肯定不是你爹的。”傅微明朝一个角落努了努嘴:“结合刚刚发生的事情,你应该是还没有出嫁,那么这两件衣服必然是你兄弟的。” “好,我答应你。” “我帮助你藏起来,你帮我报仇。”采娘淡淡的说。 傅微明对采娘试探他能力的方式有些不置可否,但不管怎么样,她答应就好,于是确定道:“好,那就说定了。” 采娘又道:“那我身上的毒是不是可以解了?” 傅微明微微一愣,他早已把下毒之事抛在了脑后,采娘这一问,他只好掩饰性的干咳了两声,随便找了个借口:“刚刚我已帮你解了。” 采娘抬起眼睫审视的看着他,他只好无奈妥协:“好,好,我承认,根本就没什么毒药,刚刚是我骗你的,行了吧?那时我怕你乱出声,喊来追兵就麻烦了,只好出此下策。” 闻言,采娘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说辞。 傅微明有些窘迫,他环视了下船舱,赶紧建议道:“那咱们先把这里收拾一下,恢复到那畜生来之前的样子,凶手明天必然会来查看情况,咱们得注意留意明天过来的人的言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采娘点头,表示同意。 她站起来,想着手收拾,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傅微明也没指望她,在暴雨的掩映下,一个人把船头的王老六搬到了渔船上,扒了他的衣服换上自己的,又从浅水里捞了块礁石把他的脸磨的看不出人样,才洗了手回来。 他走回采娘的父亲身边,将他抱起挪到凉席上躺好,抽出佩剑欲用剑柄刮老爷子的脖子,处理下被掐的淤青。 采娘见状,赶紧冲过来拉住他质问道:“你干什么?” 傅微明小声的解释:“不能让别人发现你父亲和那畜生打斗过,只能先委屈他一下,我保证,待以后将凶手绳之以法,必然向你父亲磕头请罪。” “不行。”采娘想也没想就出声反对。 “我知道这是大不敬,但目前也顾不上这些了,你要是还想为老爷子报仇,就只能先委屈下他了。”傅微明坚持道。 采娘咬着嘴唇不说话,依然拽着他的衣服不松手。 傅微明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但此时需要有人强势做出决定,便用力挣开她的手,背对着她快速做了处理。 采娘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一晚上没有流出来的眼泪,突然就夺眶而出,越流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委屈、害怕、迷茫好多情绪混合着泪水喷涌而出,采娘不明白,今天早上出门一切都还好好的,怎么才一晚上就变成了这样。 她爹死了,王老六想要欺负她也死了,还有个陌生的男人给她喂了毒药,还要她帮忙隐藏踪迹,还有什么海藏图。 以后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啊! 采娘越哭越伤心,余光瞥见傅微明转过身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冲上去就是对他一顿捶打。 边打边哭:“都怪你!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阿爹还活的好好的,我日子也还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啊!都怪你……” 傅微明知道她这是在发泄,哭出来总比憋着强,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笔直的站着,任由她捶打。 采娘打了好一会儿终于累了,趴在傅微明肩头低声抽泣。 昏暗的烛光下,两人相依的身影印在船舱上,随着船一晃一晃的,让人逐渐心安下来。 采娘心里好受些了,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人家身上,赶紧装作没事人似的直起身,但她不敢抬眼看傅微明,只低着头假装擦眼泪,用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最好出去,就当今天晚上雨太大没回来,顺便把那畜生处理了,明天早上再回来。”傅微明低声建议。 “行,那咱们抓紧收拾,趁着夜还深,赶紧走。”采娘点头。 两人仔细收拾完,趁着暴雨未停,划船往海边驶去。 大良县位于西江入海口,是交通要塞,来往的货物都在这里集散,因此经济也十分发达,有四大市场,其中碧海港附近,民众自发的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最大的渔货市场。 两人把王老六丢在入海口浅滩后,采娘看了看天色,建议去渔市。 “昨个儿白天我打的渔得赶紧卖掉,不然就不新鲜了,而且家里已经没钱买米了。”采娘看着傅微明,征求他的意见。 傅微明想了想,他总不能一直藏着,得有个新身份能正常活动,才能暗中调查真相,便说道:“没问题,但是我需要有个身份,你有什么远房亲戚什么的吗?” “这个到没有,而且我的亲戚,邻居们肯定多多少少都相互认识。” 采娘皱眉思索了一瞬:“不过我爹在几年前给我订过一门亲,是个跑船的,但是就来过一次,还是远远的在船上看了眼,你冒充他倒是合适。不然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也……” 采娘边说边抬眼看傅微明表情,见他板着脸,以为他是不愿意,也噘起嘴:“损失的是我的名声,我还委屈呢,再说又不是让你真的娶我,要是真的我 3. 暴露 [] 傅微明缓缓伸手将帽子摘下来,低着头眼,冲领队的点头哈腰:“官爷,您辛苦,什么吩咐?” 领队下了马,将画像放在傅微明旁边,眯着眼道:“我看你和这画像有几份相似,姓名,家住何处!” 采娘在一旁紧张的直冒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如果这人被抓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牵连,如果一口咬定自己是被他骗了,真以为他就是自己未婚夫婿,不知道行不行。 傅微明满脸堆着假笑,悄悄伸手递了一袋子银钱,回道:“回官爷,小的阿蚬,是水上的疍民,没有计入在册,这位是贱内,一直在附近打渔,亲戚朋友都可以作证的。” 领队见眼前的人一副低贱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上面专门下令抓捕的人,又看了眼采娘,看她一脸惧怕,确实是无知疍民,便放下心来,伸手接过钱袋子塞进怀里,又朝着傅微明狠狠甩了一鞭子,喝道:“滚远些,别挨着老子的路。” 傅微明装作害怕的样子,抓着采娘连滚带爬的躲到人群后面。 此时有另一处负责搜查渔船的绿营兵揪出了一个藏在船舱里的摸包儿,领队赶紧带着人过去盘问,傅微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采娘受了惊吓,本就迷迷糊糊的,这下更是频频出错。好在傅微明机敏,很快就学会了怎么摆鱼卖鱼,不知道的就问问采娘,两人手忙脚乱的,临近中午,总算是把一船鱼卖完了。 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往回走,采娘却一拍大腿:“你怎么把那袋子银钱都递出去了,那可是咱们今天一半的收入。” 傅微明无奈道:“别说一半了,能捡回我们这条命,就是都给他都值。” “可是家里已经没米,还得给你抓点药。”采娘惆怅的说。 “我这有个自小随身带着的玉佩,要不当了吧。”傅微明掏出一个墨绿的玉牌,递给采娘。 采娘接过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不行,你这玉佩看着贵重,现在四处在抓你,万一引起注意就不好了。” 说着便把玉佩递了回来,傅微明推了推她的手:“你收着吧,算我压在你这儿,等我脱了困,帮你报了仇,你再还给我。” 采娘想了想,也没再推辞,将玉佩塞进衣服收好。 傅微明的目光无意识的跟着采娘的手游走,墨绿色的玉佩顺着她的衣领滑进去,在阳光的照射下,衬的她的肌肤更白了。他突然有点心跳加速,更让他尴尬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人家的胸看得起劲。 采娘抬起头,发现傅微明耳朵通红,很是奇怪:“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傅微明掩饰性的干咳了几声:“没什么,那我去买米和药。” 采娘麻利的去渔船上取了个简陋的小盒子,说道:“我和你一起去,我这还有对珍珠,是阿爹之前偶然猎得的,本来想给我当嫁妆,现在他也不在了,卖了吧。” “别卖,先当了,以后我肯定给你赎回来。”傅微明边嘱咐边准备下船。 “哎,等下。”采娘叫住他:“你得把鞋脱了,疍民上岸不能穿鞋的,会被地痞流氓抢了去。” “为什么?”傅微明不解。 “不为什么,我们是贱民,别人说不能穿鞋,就是不能穿。”采娘无所谓道。 傅微明有一丝愣神,但还是乖乖脱了鞋,和采娘一同往大良县城里走去。 大良城依山而建,碧鉴河穿城而过,又离西江入海口不远,非常繁华,屋舍紧挨着一排又一排,到处都是做生意的小商贩。 两人当了珍珠,买了米和治疗外伤的药,拎着往船上走。 突然有马车飞奔而来,道路两侧的行人纷纷避让,采娘正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等发现的时候,马车已经到跟前了。 傅微明赶紧伸手一捞,搂着采娘的腰将她拉向路边,采娘脚下不稳,整个人都摔在傅微明的怀里。 采娘有些尴尬,道了谢想要起身,傅微明却未松手。她抬起脸有些微怒的看着傅微明,眼神里满是质问。 傅微明却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有人一路跟着我们,就在我身后。” 采娘偷偷从他肩头往后看,这一看却愣在了当场,手忙脚乱的赶紧把傅微明推开。 傅微明感受到怀里的人突然僵硬起来,奇怪的回头查看,只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穿着绸缎长衫,正一脸忧伤的看着采娘,采娘也是一脸紧张。 长衫男子见采娘看见他了,便快步走上来,欲言又止的问道:“采娘,他是……” 采娘深吸了口气,回道:“他是阿蚬,之前和你说过的,我的未婚夫婿。” 男子肉眼可见的更加失魂落魄了:“哦哦,你的未婚夫婿……怪不得你昨晚没回来……那……恭喜你……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男子跌跌撞撞的转身欲走。 傅微明却听到了关键信息,赶紧出声叫住他:“这位小爷,请留步。” 男子回过头迷茫的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傅微明弯腰作了个揖问道:“这位爷,我就是想问问,您怎么知道采娘昨晚没回来?” “我……”男子突然有些紧张,支支吾吾的踌躇不语。 采娘听闻也奇怪道:“昨晚雨这么大,你……去找我了?” 男子好像下了什么决心,直言道:“我昨晚确实去找你了,可你家篷船一直未亮,到了三更我看你还没回来,只好回去了。” “你去找我是有什么急事?”采娘奇怪。 “我……我昨日和王老六喝酒,说漏了嘴,被他知道你父亲重病,弟弟也不在家,我看他当时两眼放光,怕他起了歹心,对你不利,想着得尽快提醒你。” 长衫男子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透漏你的消息的,只是和他起了争执,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傅微明眯起眼睛:“起了什么争执会提到采娘?” “这……” 长衫男子犹豫道:“是王老六那家伙说我看上了个破鞋,说他看见你频繁去私会季郎中,我就反驳道你是在给你爹抓药……” “那他弟弟不在的事儿呢?”傅微明追问。 “这个是他又说我在扯淡,说抓药为什么不让你弟弟去,我就说了你弟弟跟着叔父去送货物的事儿了。” 长衫男子一脸羞愧:“对不起,采娘。” 采娘和傅微明对视一眼,摆了摆手说道:“没关系,昨晚雨太大,我怕耽误了去接阿蚬,就没回去,直接将船停在碧海港附近等着接人,还是要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王老六的。” 男子失落道:“你未 4. 故人 “珠儿。”采娘干涩的喊了声。 [] “珠儿。”采娘干涩的喊了声。 傅微明眯眼审视的看过去,被唤作珠儿的女子穿着淡粉色罗裙,袅袅婷婷的立在船头,一张鹅蛋脸因为紧张白里透着潮红,眼睛微微发红,应该是刚哭过,衬的整个人楚楚可怜,见采娘唤她连忙抬脚迎过来,漏出珠白色的绣鞋,在采娘光着的一双脚旁边,显得异常的好看。 “采娘……你爹……你爹……你一定要撑住啊,采娘。”珠儿刚欲开口,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哗啦啦直往下落。 采娘一听到自己的阿爹,昨晚的情景再次浮上脑海,一时酸楚上涌,眼泪瞬间就要盈满眼眶。 傅微明赶紧伸手悄悄从她身后掐了她一把,采娘才回过神,边强行压下眼泪,边急冲冲的往船篷里走:“我爹怎么了?” 珠儿见采娘身边跟着个陌生人,两人动作亲密,一看就关系匪浅,虽然满腹疑问,但此时不好询问,只好先跟着采娘弯腰进到船篷里。 “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吓我!爹!” 采娘一进船篷就扑倒她阿爹身上大哭,边哭边摇晃,一副刚发现她爹死了还不肯相信的样子。 傅微明有些无语,她一进来尚未仔细查看就扑过去大哭,这要是有心人肯定就发现事有蹊跷了。 他悄悄转过头去看珠儿的反应,一抬眼却刚好和她的视线对上,她并没有在看采娘,而是用袖子半掩着脸正在观察他。 傅微明装作一副焦急担忧的样子冲她作了个揖,询问道:“这位姑娘,采娘的阿爹这是怎么了?” 珠儿抽抽噎噎的答道:“平日里采娘巳时便卖鱼归来,今日我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想着来寻她,姐妹间说说近日她那流言的事。可采娘不在,我正欲回去,无意间看到倪老爹脸色不好,就上前查看,谁知……谁知就……” “采娘近日有什么流言?”傅微明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就是她和季郎中……”珠儿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瞪着傅微明反问道:“你是采娘的什么人?你打听采娘的事做什么?” 傅微明看了眼采娘,她仍在抱着倪老爹大哭,只好自己解释道:“我是阿蚬,采娘的未婚夫,听闻她阿爹身子不好,过来看看。昨儿夜里,采娘去接的我,因为暴雨我们才刚刚回来。” “刚刚姑娘说,采娘和季郎中有什么流言?”傅微明继续追问。 听闻他是阿蚬,珠儿明显愣了一下,又急忙掩饰道:“没什么,不过是婆子们平日里无事乱嚼舌根罢了。” 傅微明听她这么说也没再追问,见采娘还在哭,知道她是真的又在伤心了,只好走过去安慰她,顺便装作帮忙查看他爹的情况。 傅微明先是对倪老爹的死表示了震惊,又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自责了一番,然后才“无意间”发现倪老爹脖子上有多处刮伤,很是奇怪,提出要找个郎中或仵作过来帮忙查验。 采娘知道他是想找人帮忙辨认她爹所中之毒,可是人已经死了,怕是没有郎中愿意过来,她也不认识什么仵作。 “刚刚听这位珠儿姑娘说,你和季郎中关系不错,不如请他过来。”傅微明建议。 采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是在意这些劳什子流言的时候吗?于是没好气道:“我和他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我并未开玩笑,给你爹查看要紧。”傅微明倚在船篷上,看着采娘认真的说道。 刚刚路上遇到的那位吴尹书和现在的珠儿,都提到了采娘和季郎中流言的事,他一个郎中,在平民里也算是受人尊敬的上等人了,怎么会愿意和一个贱民传出风言风语呢? 他觉得事有蹊跷,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季郎中叫来案发现场,看看能否有些收获。 采娘不明所以,询问的看着他。他微微点头,采娘只好妥协:“那我去请试试。” 珠儿听闻赶紧自告奋勇:“我去请吧,你看顾好你爹。” “你和季郎中也有交情?”傅微明装作疑惑的问道。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让采娘陪在他爹身边,虽是我去,只要和季郎中说是采娘找他,他肯定过来。”珠儿手忙脚乱的辩解。 说完又觉得这么说不对,这不是落实了谣言嘛!于是又紧急改口:“我的意思是,说倪老爹身子不好了,他肯定来。” 傅微明点头同意,采娘嘱咐珠儿:“就实话实说,他要是要钱,你就先应着,等有空我再想办法筹给他。” 珠儿点点头转身走了。 “你为什么想见季郎中?”采娘有些奇怪。 “我怀疑他。”傅微明答的直截了当。 “要想把你爹重病的消息无意间传到王老六耳中,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到处散播此事,而是散播你和给你爹看病的季郎中有奸情。” “人性本是这样,没谁会在乎一个贱民重病,然而一个姿色不错的贱民,靠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攀上了个郎中,却能让人津津乐道,不需几天,这个消息就可以传遍街头巷尾。” “但这事儿对这个郎中可没什么好处,所以我怀疑他。“ “听珠儿说,这谣言已传了多日,为了自己的名声,他本应该避讳些,比如让小厮给你送药,或者干脆找个借口不再给你爹看病,但他什么也没做,让谣言就这么传下去,你不觉得可疑吗?而且他知道你爹的药方,又懂想要下毒,最是简单。” 采娘摇摇头:“我觉得不会是他,他人很好。” 傅微明听闻挑了下眉:“要是你的直觉有用,此事便不会发生了。” 说完立刻转身,在采娘怒视他的目光中,从容的掀开帘子去甲板上了。 很快,珠儿就回来了。 傅微明立在船头,眯眼看着珠儿虚虚扶着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费力的迈上甲板。 男子穿着半旧的灰布长衫,用木钗简单的将长发绾起,可能是因为背着和他体型很不相称的大木药箱,微微有些佝偻,但难掩其清俊的气质。 见傅微明正盯着他看,抬头冲傅 5. 互怼 [] 傅微明瞳孔猛的一缩,他知道他的身份! 他哪里暴露了? 应该不是遇刺之前,领旨后,他坐了近一月的船才到这里,还未进城就遇到了刺杀,当时正值深夜,又下着暴雨,除了想杀他的人,不可能有本地人见过他。 那就是遇刺之后,他去过渔市和大良县城,见过他的人倒是不少,但他那时已是阿蚬,除非…… 除非他们以前就见过! 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京城或是别的地方。 是了,定是这样! 在他来这里之前,他就认识他,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来此地。 故人! 傅微明眯起眼睛仔细回忆,在脑海中不停的搜索,但他对这张脸竟毫无印象。 “噗~” 季卿尘见傅微明神色越来越凝重,噗的笑出了声:“傅将军,不用这么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不过我想补充一下,我是友非敌,不然也不会和你相认,暴露自己,你说是与不是?” 傅微明见季郎中一副“我对你都掏心掏肺了,你还不信任我”的样子,心里暗骂了声狐狸,表面却也笑道:“相认?我可没认出你。” “您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也正常,毕竟同人不同命。”季卿尘也不甚在意。 “那不如你提点提点我?”傅微明直截了当的问道。 “此时可不是时候。”季卿尘狡黠的一笑:“不过,傅大将军有什么需要在下赴汤蹈火的,我在所不辞。” “我可不敢,怕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傅微明拒绝。 季卿尘摆了摆手:“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把心掏给你看。” “对了,傅将军的身份采娘知道吗?咱们先通个气,免得误了将军大事。” “她只知我是京中贵人的侍卫,正在被绿营兵追杀。”傅微明也没藏着掖着。 不管季郎中目的是什么,他直觉的相信他是自己人,若真如此,他的出现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了,至少自己不再是两眼一抹黑,只能一个人在这儿慢慢的一步步探查。至于他的目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以他现在的处境,也只能火来水淹、水来土掩了。 早上他怼采娘的话突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之前他还嘲笑采娘靠直觉判断一个人是否可信,现在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想到这,傅微明无奈的扯了扯嘴角:“也不是不信任她,只是当时事发突然,对她也不甚了解,担心底下的人没见过什么风浪,脑子直,藏不住秘密。” “也可以说是单纯,无心机。”季卿尘替采娘打抱不平。 “后面找机会再跟她坦白。”傅微明淡淡道。 “宜早不宜晚。” 正说着,采娘恰好掀了篷帘进来,边和两人说着珠儿已经回去了,边悄悄的给傅微明递眼色。 季卿尘觉得好笑,直接戳穿她:“采娘,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 采娘赶紧收回视线,瞪着一双大眼,状似无辜道:“没怎么不舒服啊,可能就是太累了。” 傅微明扶着额头很是无奈:“行了,别逗她了。” “采娘,季先生是自己人,有什么可以直接说。” “那就好,那就好。”采娘长舒了一口气,也没追究为啥这俩人虽是第一次见,就一副关系很好的样子。 要说她真的什么也没发现,倒也不是,只不过她们做贱民的,已经习惯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尽量少给自己找麻烦。 “那我就直接问了,季先生。”采娘靠着傅微明坐下,急急问道:“阿蚬说我爹被人下了毒,是真的吗?” 季卿尘点头:“没错,你爹确实中了毒。我刚刚没说,是查探出你爹死的蹊跷,他脖子上的伤痕看起来像是死后才加的,我怕你们是想掩饰什么,才随便找了番说辞。” 采娘便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的讲述了一遍。 傅微明补充道:“我想知道,老爷子具体中的是什么毒,这样才好追查幕后真凶。” 季卿尘略一思索,推测道“应该是蓝蚌珠。” “此珠单独服用有强身健体,增加帐中乐趣之效,但和倪老爹的药合在一起,便会让人产生幻觉。” 他又补充:“但此珠难得,士绅土豪争相购买,可不便宜,而且很难买到。” 采娘问道:“那也就是说,下毒之人非富即贵?为了我爹手里的海藏图?” 傅微明却有些不认同:“背后之人可能是权贵,但具体下毒的,肯定是你们周边的熟人,否则难以知晓你爹的药方,季先生,倪老爹的药方除了你,还有别人经手吗?” “没有,只有我知道,此方药量不可马虎,我怕药童不仔细弄错了量,影响药效,便都是自己抓的。” 傅微明憋了他一眼:“你倒是挺上心。” 季卿尘只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故意默认了。 傅微明眯起眼,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好像……就好像一直在故意气他? 采娘却没发现两人之间的小交锋,还在认真分析线索:“其实,蓝蚌珠,我爹之前也偶然采到过一枚,卖了不少钱,像我们这些疍民,鱼情不好的时候,都是会去采珍珠的,珠儿他爹也采到过。” “那之前推断的方向应该没错,采娘,你想想你熟悉的人中,都有谁知道你爹的药方?”傅微明又问。 “嗯……珠儿、鱼姐、吴大娘、刘老爹……还挺多的。因为我平日里要去捕鱼运货,我弟弟又跟着叔父出了远门,周边亲戚朋友都时常会过来帮我照看下我爹。” “……” 听她这么一说,几人都陷入了沉默,这范围太广,一时实在是难以推断出凶手。采娘更是难掩沮丧,一个人颓废的抱着双膝窝在角落里。 “还有条线索。”安静了好一会儿,傅微明出声给大家打气。 采娘抬起头期冀的看向他。 “据吴尹书所说,他是在和王老六喝酒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才泄露了你爹重病的消息,但他们为何恰好在昨天一起喝酒?凶手选择昨天动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有暴雨掩护,你又因去捕鱼会回来的晚些。”傅微明分析道。 “因此,凶手为了确保把你爹的死推给王老六,就必须保证王老六和吴尹书一起喝酒的时间是在昨天,不能早也不能晚。” 季卿尘总结:“所以,弄清楚是谁安排他们昨天一起喝酒的,就能顺藤摸瓜查到幕后之人。那么,吴尹书,就是咱们的下一个攻破目标。” “咱们?”傅微明挑眉:“这事儿和季先生也没什么关系,我看就不麻烦季先生了。” “不麻烦,毕竟现在外面都在传言,我和采娘关系不一般,既如此,采娘出了事,我也不能放着不管。”季卿尘故意说道。 6. 落水 [] “这个香囊是香莺院姑娘的。”采娘解释。 “香莺院?”傅微明疑惑的皱起眉头。 “是个不入流的小妓院,这香囊里装的是合欢香,香莺院特有的,长期带着能让人心情愉悦。” “我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她爹娘……出了事,为了生活便只好去了这里,所以我认识这香囊。” 傅微明问:“我想见见她,不知是否可行。” “自然可以,等明日捕鱼回来,我们就去找她。”采娘一口答应。 季卿尘的药童急匆匆的过来找他,说是有急诊,他只好跟着药童回去,临走前还不忘贱兮兮的回头嘱咐:“采娘,明日出海捕鱼,一定要照看着阿蚬些,他水性不太好。” 采娘边答应着,边转头看傅微明:“没想到季先生真实的性子竟是这样,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世外高人呢。对了,阿蚬你不会水么?” “小时候胆子小,有些怕水,但现在早就不怕了。”傅微明嘴上言简意赅,心里却百转千回。 这么说,这个季郎中是他小时候的旧识,怪不得他对他毫无印象,长大了容貌有些变化也正常。但知道他怕水的人不多,只有几个走的近的玩伴知晓此事,可其中并没有姓季的。 傅微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了捏鼻梁,有些烦躁,对方知道他的一切,他却对他一无所知,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两人说着一起回到了船篷里,气氛却突然有些尴尬起来。 采娘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会走路了,手脚无处安放,又怕傅微明看出些什么,掩饰着僵硬的走到角落里坐下。 傅微明也简单往门边一靠,抱着手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之前两人也不是没有单独待过,只是那时大家都在疲于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无暇顾及其它。现在倪老爹的事已初有进展,可以稍微放松些了,但无事可做反而相处起来有些束手束脚。 两人干呆了会儿,采娘突然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们还没吃饭,心里十分庆幸找到了事情做,赶紧跳起来去折腾锅碗瓢盆了。 采娘一走,傅微明也松了口气,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姑娘相处,之前他一直在军营,周边都是糙汉子,这是第一次和一个姑娘一起生活,说实话,他是有些忐忑的。 天很快黑了下来。 采娘磨磨蹭蹭将碗筷收拾妥当,给船板擦了油,也准备好了明日捕鱼的工具,又绕着船篷转了好几圈,不得不承认确实没什么可干的活了,才只好找了个离傅微明有些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 傅微明一直在擦自己的佩剑,剑身已经亮的可以当镜子用了,可是他还在仔细的一寸寸擦拭。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船舱内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粘稠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傅微明觉得自己作为男人,该由他主动些。便鼓足了勇气开口:“呃……那个……” 采娘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傅微明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心咚咚咚的猛跳。 他努力平复了下心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继续说道:“你放心,我是正人君子,不会做什么的。” 采娘淡淡的应了声:“哦。” 傅微明有些无语,就这一个字?就不能多说些?他哪里知道,现在采娘的心也和打鼓似的,就快蹦出嗓子眼儿了。 见采娘应该不会再说些什么了,傅微明只好又硬着头皮说道:“那……咱们就早点休息?” 言罢也没敢再看采娘,伸手抓过被子,就地一趟,闭上眼就准备睡了。 采娘余光看着他躺好后,才缓缓松了口气,也拖过被子,吹灭油灯,和衣躺下。 虽然蓬船是疍民专门用于生活居住的,会宽敞些,但其实内里的空间依然有限,算上倪老爹,他们三个大人躺在里面,还是有些拥挤,两人虽已尽力靠边,但只要伸长胳膊,其实便能碰到对方。 一夜,两人都不敢翻身,背对着背僵硬着姿势睡了一整晚。 采娘还好,和家里人挤习惯了,也没觉得太累。傅微明却觉得自己肌肉都打了节,他何时这么束手束脚过,即使在军营睡大通铺,那也是大剌剌的把腿往身边兄弟身上一搁,这一夜下来,比他打仗还累。 第二日,天还黑的透透的,两人黑着眼眶早早起身,寅时他们要去河口和吴老爹汇合。 他们出现时,吴老爹等人早已等在那里,开了一搜出海专用的大渔船,桅杆上高高的挂着帆布,在海风一波波的攻击下猎猎作响。 采娘两人刚登上大船,吴老爹便热情的拉着傅微明给大家介绍。此次出海,除了吴老爹和他们两人外,还有三个叔伯,他们几个都是老搭档了,谁该干什么早就心里有数,吴老爹考虑到傅微明是新来的,便只让他到时帮忙拉网,采娘则负责挂饵和处理钓上来的鱼。 分工结束,大家便各司其职,分头忙活起来。现在船还没到达目标海域,仍在高速行驶,傅微明没什么事干,只好坐在采娘旁边帮忙。 没干一会儿,傅微明开始手扶额头微微喘气。 采娘见他脸色苍白无血色,额头上冷汗频出,担忧的问道:“你不会晕船吧?” 傅微明虚弱的开口:“好像是有点儿。” “这可怎么办?你现在可是阿蚬,他自小在水上讨生活,根本不会晕船。”采娘焦急的说道:“你昨日答应的那么爽快,我还以为你不会晕船呢。” 傅微明被埋怨了有些委屈:“我之前也不晕船的,可能是昨夜没睡好。你放心,我能忍住,不会坏了你未婚夫的名声。” “我昨夜也没睡好,怎么不晕船,还不是你本来就身娇体贵。” “我自小军营长大的,你说我身娇体贵?呵……这么说我的你还是第一人。” 渔娘还想再反驳两句,吴老爹却走了过来,笑呵呵的问道:“小两口说什么悄悄话呢?回家再聊,到地方了。” 两人只好闭嘴。 大家开始井然有序的往海里下饵,傅微明学着大家的样子,将放了饵的钓钩、拖网扔进水里,虽然动作略显生疏,但整体来说,做的还不错,采娘悄悄松了口气。 有人已将船帆降了下来,渔船慢慢的行驶着,拖动饵料晃动,吸引鱼群。 突然,看顾船左侧的张老大高声喊道:“上鱼了!”,说着抓起一根钓竿,奋力的拖拽,不一会儿就拉上来一条三尺见长的大鱼。 好像为了响应他,另外几根鱼竿也都争先恐后的弯下腰去,大家都开始忙碌起来。 傅微明也赶忙学着吴老爹的样子,卖力拽鱼,但他经验不足,只顾着发力,不懂溜鱼,第一条鱼很快就脱了钩,好在大家都在忙着钓自己的鱼,无人看见,傅微明不敢再大意,边偷瞄旁 7. 身份 [] 然而,握住他的却是一双纤细柔软的手。 傅微明用力咬破舌尖,眼前的景象又回到了漆黑一片的海底,有个模糊的身影拖着他的手,正在奋力的向上游。 看背影那是一位姑娘,身段并不柔弱,反而十分健康有力,是采娘。 傅微明放松下来,轻轻拉动采娘的手,示意自己醒了。采娘回过头,傅微明正欲挤出一个微笑,却突然瞳孔一缩,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采娘的身后,一张有三尺见长的血盆大口,正慢慢的从墨黑的海水中浮现出轮廓,眼看就要咬中采娘。 傅微明惊恐的想要大喊,却灌了一嘴的水,他手舞足蹈,想要提醒采娘,却向水中沉去,无力感浮上心头,只余焦急。 正绝望之际,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向后推了丈远。 后退中,他隐隐约约的看到,采娘回头时发现了巨口,反应迅速的一把将他推开,同时扭动腰身向一侧翻转,躲开大口的攻击,然后一人一鱼便失去了踪影。 天还未亮,海中更是一片漆黑,傅微明眼前只有墨汁似的海水,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毕竟久经沙场,深知遇事需冷静,不过须臾便强行稳定了心神,浮出海面,四处寻找采娘的身影。 不远处,采娘正和一头巨怪扭在一起,时起时伏,傅微明这才看清,这是一头巨鲨,竟有丈余。 只见采娘瞅到了机会,两只手一起高高举起鱼枪,猛的向鲨鱼头部掷去。周边的海水瞬间猛烈的翻滚起来,有墨黑的液体在水中散开,到处都是血腥味。 巨鲨被采娘刺中了一只眼睛,疼痛和怒气让它剧烈的翻滚,采娘一击即中,却未立刻游开,两只手仍紧紧握住鱼枪,虽被巨鲨甩来甩去,却咬牙并不松手。 不过须臾采娘又找到空隙,双脚蹬在鱼背借力,全身压上用力将鱼枪往里一送,让它刺入的更深。 巨鲨暴怒,猛一甩头,采娘体力透支,被高高的甩出水面,又“砰”的一声砸入海里。海水拍打的剧痛袭来,采娘一时无法动弹,巨鲨紧跟而上,欲趁机将她咬成几段。 傅微明一惊,也不管自己是否赤手空拳,几下便游了过去,猛的一跃,扑到巨鲨身上,紧紧抓住它的背鳍,紧接着腰部发力,抬起双脚猛踢鱼枪。 巨鲨吃痛,放弃了去咬采娘,转而不停的扭动身体,想要把傅微明甩开。 傅微明再接再厉,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给了鱼枪最后一脚,鱼枪几乎全部没入鲨鱼体内,消失不见。 巨鲨被刺伤了内脏,猛烈的翻滚扭动,高高的扬起尾巴,将周边的海水拍起丈余。 两人被巨鲨带起的海浪推起又落下,起起伏伏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墨黑的海面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海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傅微明挣扎着浮出水面,不远处采娘也冒出头来。 他哑着嗓子喊了声采娘,见她清秀的鹅蛋脸上漏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也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牵着手随意的在水面上飘着休息,劫后余生,傅微明心情不错,调侃道:“你一个小姑娘,力气到是不小,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采娘笑着回应:“你一个大男人,竟然怕水,以后得注意藏着些,不然当心娶不上媳妇儿。” “我不怕水,我是被水砸晕了!” “好,好,就当是这样吧。” “什么叫就当这样?我确实是被砸晕的!” 采娘哈哈大笑,傅微明也跟着笑起来,两人都笑着转头看向对方,视线在空中交错,又停滞,又迅速挪开。 气氛很微妙。 采娘干咳了几声,边动作幅度超大的伸长脖子,四处寻找渔船的踪影,边自言自语:“不知我们飘到哪里了,渔船呢?” 微笑不自知的爬上了傅微明的嘴角,他遥遥的指了个方向:“喏,那边呢。” 远处渔船上的叔伯们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在掉头来接。 傅微明收回视线,摆烂的躺在海面上,他全身剧痛,由着采娘拖着慢慢的往前游。 远处,一轮红日恰从海面上漏出了个脑袋尖,红彤彤的映亮了它周边的天空和海水。他们周围一片波光粼粼,好似撒满了金子。不远处一头巨鲨翻着肚皮飘在海面上,几只海鸟在它上空盘旋。 傅微明突然觉得,原来海上的日出是真的很美。 很快,叔伯们便将他们接上了渔船,吴老爹很是自责,傅微明是新手,他本不该让他掌控吊臂方向,若他们二人出了事,怕是在九泉下,他再也无颜面对倪老爹了。于是坚持要二人去船舱休息,原是采娘分内的工作,全被他包揽了去。 采娘拗不过,只好扶着傅微明在船舱内躺下,她也靠在一侧,闭目休息。 不一会儿,傅微明小声问道:“睡了吗?” 采娘并未睁眼:“没有。” “我其实有些疑问。” “你说。” “我看你们出次海,能捕获不少鱼获,为何大家日子都过的紧紧巴巴的?” “我们是贱民。” “这我知道。” “虽然我们未有户籍记录在册,但仍需缴纳渔课,另外绿营兵会定期来收保护费,若是不交,他们可不升堂下判,杀个个把人,也没人能把他们怎么样。” “你们既无户籍限制,为何不去别出呢?” “绿营兵虽然可恨,两广总督却对我们还行,城守一般不会骚扰我们,事情闹大了,偶尔也会帮帮我们,日子也算过得去。” “那你们可受到过海匪袭扰?” “呵……海匪?” 采娘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你们在京城高高在上,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底层贱民过的是什么日子!” 傅微明不明所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下你。” 采娘闻言又蔫儿了下来,靠在船壁上不说话。 傅微明只好道歉道:“我若是说错了什么,你别在意,你休息吧。” 采娘没有理他,两人一路无话。 渔船很快便回到了碧鉴湾渔市码头,刚刚靠岸,吴老爹便打发傅微明和采娘先回去休息,他们和巨鲨搏斗都受了伤,得休养一阵子。 两人正欲下船,却看到岸边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几队绿营兵将一片区域围的死死的,不让人靠近。 采娘远远地看到,绿营兵围着的空地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心一紧,看向傅微明。 傅微明一脸淡然,看不出什么表情,见采娘看过来,微 8. 畜生 [] 傅微明见采娘并未回答他,而是陷入了沉思,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愁容,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 便又真挚的问了一遍:“采娘,你怎么了?” 采娘越想越纠结,她一方面觉得傅微明就是绿营兵,另一方面又觉得绿营兵在追杀他,说不定他和他们不一样……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该怎么面对傅微明。 经过两日的相处,她已经不自觉的有些依赖他,什么事都等着他拿主意,有他在便会更安心,自己也会担心他的安危。 她已经当他是自己人,即使不是真的夫妻,却至少是朋友,可以共历生死,推心置腹的朋友。 但现在,她还能完全相信他吗? 看着傅微明真挚的眼神,采娘有些犹豫,要不直接问问他?可是,他的话又是否可信呢? 但至少要试一试。 下定了决心,采娘终于开口:“其实……我是想问……” “阿蚬~~阿蚬~~” 傅微明正等着采娘问他,却突然被一声声“阿蚬”打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站起身,眯眼向岸边看去,是季郎中。 远处岸边,季卿尘正朝着他们边挥舞双手,边大声呼唤着傅微明。 在季卿尘的招呼下,采娘只好划着小船靠过去,刚刚鼓足勇气想问的事儿,也只能先暂且压下。 季卿尘看见他们过来了,开心的冲他们摆手:“你们可回来了,我等了好一会儿呢。” 采娘问道:“季先生找我们有什么事?” 季卿尘也不绕弯儿:“没什么,不过是昨天听你们说要去香莺院,想和你们一起去看看。” 傅微明本就对他不满,想也未想,便打算一口回绝。 季卿尘却早就预料到了他会不同意,抢先说道:“先别拒绝我。去那种地方套消息,有个郎中和你们一起,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傅微明想了想,他说的没错,便只好无奈答应。 几人回去换了身衣服,休整了下,便一同前往香莺院。 香莺院位于大良县城西,挤在一片低矮的小房子中间,是处不大的院子。院门上并没有像别的妓院一样,挂着粉粉嫩嫩的灯笼和彩带,而是很低调的只挂了个灰扑扑的牌子,上面写着香莺院三个字。 傅微明站在门口奇怪道:“这里看起来并不太像做香客生意的地方。” 季卿尘神秘兮兮的解释:“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这儿主打的就是一个保密做的好,绝对不会被家里那位发现。” 傅微明还是不懂:“那为什么京城那些妓院,都花枝招展的?他们不用替客人保密吗?” 季卿尘无奈道:“没看出来啊,你还真是小马驹一个,京城那些客人多是士绅官员,在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去个妓院还要担心家里人吗?又或者家中主母身份尊贵,根本不会和这些低贱的姑娘一般计较。这里不一样,来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家里那位也得哄好,不然打光棍你负责啊。” 傅微明眯眼:“你为什么两边都了解的这么清楚?这里情况了解也就罢了,京城妓院什么情况,你怎么知道?” “推断而已。”季卿尘知道自己说多了,赶紧领着几人继续往前走,转移话题:“咱们今日是找熟人,得从后门进。” 几人转过墙角,便看见了香莺院的后门,采娘正欲上前敲门,“吱呀”一声,门却恰好开了,漏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日搜查的绿营兵,他身后跟着一位妙龄女子,身材婀娜多姿,两人正依依惜别,很是香艳,几人都有些尴尬,正欲转过头去,去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刚刚还你侬我侬的两人,此刻女子正侧躺在地上双手抱头,被绿营兵拳打脚踢,哀嚎声不断。听到动静,院子里又冲出两人,一人拉开绿营兵柔声细语的低声安抚,另一人则赶紧扶起躺在地上的女子,逃回屋子。 绿营兵骂骂咧咧的又踹了劝架女子一脚,才转身走了。 那位劝架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采娘认识的妹妹,三姑娘。 采娘紧赶几步,上前将她扶起:“三妹妹,你没事吧。” 三姑娘有些吃惊:“采娘,你怎么来了。” 采娘急问道:“刚刚那绿营兵平日里就是这么打骂你们的?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三姑娘看了眼采娘身后的傅微明二人,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简单回道:“说来话长,先进来吧。” 几人进了门,整个小院便呈现在眼前,院子虽不大,却布置的很干净整洁,角落里种了株梨树,已到花期尽头,远看虽是繁茂,走进却能看到许多即将凋零的花瓣,硬撑着挂在树上。 三姑娘的屋子在二楼最里面,只有一间,最里面有张木床靠着墙,床边临窗摆了张小桌,桌边有两把矮凳,便再没有别的家具了。 几人进了屋子站了会儿,不知该坐哪儿,三姑娘有些尴尬:“平日里没有这么多人过来,也没置办太多家具,费钱不说,还占地方。” 季卿尘恢复了清俊出尘的模样,微微一笑:“姑娘无需在意,是我们唐突了,这么些人突然打扰,你不要怪罪才好。” 三姑娘看到他的笑容微微一愣,随之红着脸低头小声说道:“先生见笑了,你们来是贱婢的荣幸,怎么会怪罪。” 傅微明见状很是无语,女人果然都是肤浅的。 采娘介绍道:“三妹妹,这位是我的未婚夫阿蚬,之前跟你说过的,这位是季郎中。” 三姑娘惊呼:“此次来找我,是你们是要成亲了吗?恭喜你,采娘。” 采娘有些尴尬:“不是……是别的事情。” “这次来找你,是想让你看看这个。”说着掏出傅微明顺来的香囊递了过去。 三姑娘伸手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肯定道:“是我们这儿的。这个哪儿来的?不会是从你家阿蚬身上搜出来的吧?” 说完审视的看着傅微明。 傅微明一头虚汗:“不是我的,是刚刚门口那位绿营兵身上掉落的。” 三姑娘警惕道:“你们想干什么?” 傅微明解释道:“我们想从他那儿问些事情,但你也知道,我们贱民和绿营兵哪说得上话,我看他常来此地,想请你们帮忙。” 三姑娘一口回绝:“不是我不帮你,他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我们也决定不了,实在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