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 1. 入苗记·白芷滩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 大晟栎梁城以西,猫儿江以南自古为楚地,坐三日官船入白芷滩,水道渐狭,两壁夹峙呈一线天,须换乘小舟。 江水险急,一路多恶浪洑流,沈黛自登船第一日便呕吐不止,夜里甲板冷硬更是睡不安稳。入了滩,水势渐缓,她终得安睡,晃晃悠悠间做了个梦。 梦里是桐州的江南水乡,玉台上春色映座,席上诸子或着绫罗或着缟素,争论不休,诳语跳脱方圆,一人持书谆谆教诲,捋髯微笑。 沈黛想要触碰,耳畔却传来“啪”的碗盏碎裂声,梦境乍然崩塌,连同玉台外那连绵青山。 指尖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及睁眼,却是舱壁内的泥泞。 “老子那世里遭瘟撞着这事来!张兄,这一路险山恶水就罢,那苗疆穷山恶水瘴气弥漫,毒虫猛兽遍布,若非流放贬官,谁不要命来这鸟地!” “廖贤弟切莫抱怨!我等乃县令大人钦点,代表大晟国出使苗疆,堪比钦差大臣,寻常人哪得这样的脸面……” 几个书生打扮的人叫嚷着,瓷碟在脚下摔得粉碎,朱砂、孔雀石粉洒了一地,与泥水混在一起,红红绿绿,煞是刺眼。 廖画师满嘴污言秽语,一面骂一面趴着栏杆吐,其他几人有的帮他顺气,有的递上水袋。画师中间还坐着一位长须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见那廖敏吵嚷不休,沉声喝止了他。 冯秉才乃桂系画派嫡传弟子,栎梁城画师翘楚,他一开口,画师们声势骤然小了下去。 沈黛从船舱中走出,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几人听到动静,往沈黛方向看去,眼前人墨发高束,端的是玉面少年郎,脸上却遍布菜色,清俊的双眼布满血丝,一身天青夹绉纱褶子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面色比廖画师好不到哪去。脚步虚浮,一阵浪便能晃碎似的。 他们端坐整理仪容,捋了捋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略带了嫌色,回过头各自聊天,只当未看见,也并未给她腾草席的意思。 虽说是同行,但宋清安这样的春丨宫画师他们实在难入他们的眼。不单如此,听闻这位宋画师曾借行钱为花魁赎身,负债累累,险些被人当街打死,此事在栎梁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可见其人行事荒淫至极! 他们低声耳语,目光不时往沈黛那边瞥去,不堪的词传入沈黛耳中。 她浑不在意,微微颔首,当行了一礼,走到角落,掀了袍,端端正正坐在废缆子堆上,布袋里拣了件干饼自顾啃起来。虽面色极差,举手投足却不见一丝颓色,与方才的廖画师形成鲜明对比。 抬手间,布衣下露出一截纤细皓白的手腕,她垂了眼,默默将袖子拉下。 宋清安,她的化名,她这几日后甚少出门,竟不知在外惹了这种名声,倒是疏忽了。 春丨宫画师是为掩人耳目,她以此为名头踏足风月场所,是为替风尘女赎身。 这是她的生意。 晟国有严格的户籍制度,分为贵籍,良籍,商籍,奴籍,贱籍,青楼女子为最末贱籍,不得购置田产,不能私藏钱财,不能擅自脱籍,因此他们唯一的财物便是首饰珠玉。沈黛瞄准此商机,上门收购,替她们将首饰高价卖出,换成银票,买进庄田宅子。 至于被债主殴打,走投无路入苗疆挣银钱更是子虚乌有,为了这份差事是她往县衙跑了三日,回回被黄县令拒之门外,她多方打点关系,给他包了几十两银子才换来他点头。 她要去苗疆找人,一个重要的人。 船另一头,头裹粗布的苗族船娘皮肤黝黑,一身蜡染靛蓝衣,耳上戴着银丝缠成的竹节乳钉耳环,她牵了缆绳走来,问方才是何动静。众人道无事发生,船娘笑了笑,说着生涩的官话:“官爷们,过了前面的峡口便是花靖城了。” 画师们谢过,目光直勾勾盯着她腰上银铃,目光阴晦,却转头同旁人冷声道:“苗地闭塞落后,连苗人也是愚昧,家产手艺传女不传男,让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简直闻所未闻!若我家夫人和十几位男子同乘一船,还同食同住,在下定教她拿了休书下堂!” 冯秉才捋了捋胡须:“说及女子成家,当不得不提永嘉三年的杨娥案。” “先生说的可是创建桐州学派,一力主张妇人入仕经商的杨娥?”年轻画师们连忙应和。 “我等虽是小辈,可如此惊天大案岂会不知?当年,王知慎先生独创明学,弟子无论贫富贵贱,不分男女之别,桐州学派正是王先生的嫡传女弟子杨娥所建——哎呦!” 一个急浪打来,船身颠簸,欲将甲班击碎。沈黛整个身子摔倒在地,手中干饼落入混着朱砂的泥水,溅起触目惊心的红。 画师们端坐好,没人注意角落里的沈黛,继续对明学滔滔不绝,一字一句皆是景仰。张画师适时向他们介绍:“诸位不知,冯先生当年可是王知慎先生的亲传弟子!” 众人惊声连连,纷纷艳羡不已,冯秉才摆了摆手:“只不过有幸听过王先生讲学,算不上什么亲传弟子。” 冯秉才冷笑道:“杨娥那女子老夫见过,身为女子官居从四品指挥使,追随王先生多年,北退剌惕,南镇楚军,军功赫赫,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只可惜,到底是小女子,妄议朝政,不知天高地厚……” 沈黛拾起那张饼,双目空洞,一点点掰掉脏的部分,指缝间染了朱砂,像在撕下自己的血肉。 “可不是嘛,桐州学派几乎清一色女弟子,鼓动妇人抛头露面,入仕行商,这不是废了老祖宗的规矩嘛,简直伤风败俗!先皇受其蛊惑,允许女子为官,不出五年朝堂一派乌烟瘴气,蒙牝鸡司晨之祸。你们是不知,当年我参加科举,隔间的是与我同街的卖鱼女,浑身腥臭,熏得老子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廖敏屡试不中,不是说朝堂秽污不识明珠,便说妇人阴诡挡了他的仕路。 在座人对此习以为常,也不接他的话,继续道:“后来,永嘉帝即位,御笔亲批了折子,坑杀前朝女官,判杨妇十数大罪,废其功爵,灭其十族,连坐被杀者数万。” “十族!那便是连带其老师和学生通通都要问斩!”年轻一些的画师虽知道此事,可毕竟是八年前的事,竟不知个中细节如此触目惊心。 “是啊,听说行刑那日数百人头齐刷刷落地,桐州刑台血流成河,大雨冲刷了三日都未冲得干净。杨娥连夜奔逃,在京郊附近被捕,还未处死便冻死在诏狱,呵,可比凌迟强上百倍喽!” “王知慎先生一代圣贤,却要遭如此大难,果然是三代之亡,由乎妇人矣呐。” “此话能不说便不说罢,如今圣上设锦衣卫掌伺卫缉捕刑狱之事,专察不轨妖言,凡宣扬杨党之言者处五刑……” 胸口一点点凹陷,沈黛用力吞下干硬的食物,喉咙塞得生疼,只觉满江水都灌不下心头滞涩。 连夜奔逃?不。 那年,桐州郊外一凉亭内,杨娥在细雨中饮尽最后一杯酒。面前,她的亲 2. 入苗记·花靖城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 车队前方,道路皆被清退,一道道城门徐徐打开,如兽口吞吐猎物。 马车是清一色的青篷朱轮,唯中间一车黑篷描银,锦缎是上好的紫琉锦,在织金般的暮色下泛着柔光,华贵无匹,连那车夫也是玄袍斗笠,银质狮纹护腕折出几许冷光。 南楚王宫侍卫军,银狮军。 长街将尽,刹那间,数十黑衣人从宅邸后凌空而起,弯刀急掠而来,齐刷刷逼向黑篷马车—— 刀光森寒,上淬剧毒,照亮长街如白昼,满树惊弓之鸟振翅逃亡。 “轰!” 一声巨响,紫篷车一分为二,待尘灰散去,里面竟空无一人! “中计了,撤!” 车夫微微勾唇,压低斗笠帽沿,拿出袖中匣子,机关“咔哒”一声按动,银针如暴雨将至,分毫不差射向黑衣刺客。 银针穿透他们肩膀、脖颈,划出细细血痕。为首黑衣人冷哼:“雕虫小技。” 他们刷刷点了穴道止血,正欲凌空而起撤离,骤然爆发出一阵惨叫。只见那些人脖上一根根青筋暴起,体内似有怪物翻滚,状貌诡异至极。 “嘭嘭嘭——” 黑衣人身体一个接一个炸开,血肉连同五脏六腑飞散,乍然如红梅乱舞。 车夫摘下溅上血的斗笠,露出一张俊美昳丽的脸,五官深邃,一双眼冷岑岑如幽深黑潭,没有丝毫涟漪,似乎眼前的惨烈之景与他毫不相关。 “清理干净,谁派来的给谁送回去。” 男人声音清而冽,在暖阳下听着令人遍体生寒,侍卫首领罗察不敢多言一字,只躬身垂首称:“是。” 乌椤奚翻身上马,朝王宫方向疾驰。银狮军半跪,待主君离开,轻车熟路将尸体装车、血迹抹去,干净整洁的街道恢复如初。 …… 晟使们入了城,被安置在城西驿馆,城内依山傍水,气候潮湿,曲水通城,往来多用舟楫。 房楼依山就势而建,多为二至三层,下层不设隔墙,作为畜棚或堆放杂物,上层住人,分客堂和寝屋,四周向外伸出挑廊,供人在廊里做活休息。从廊的这边看过去,青瓦花窗,曲廊绕楼,颇有意趣。 沈黛先将行李送到了冯秉才几人屋内,才得空收拾自己的行李,一阵忙活后,已是明蟾高悬。 推开菱花窗通风,清风沁入堂屋,她抚平发丝,遥遥可见远处巍峨晟宫,灯火通明,掩映在森森林木间。 不知此行能否顺利,她心里隐隐生出忧虑来。 桐州学派被屠杀殆尽,师门典籍付之一炬,数月前,她得到消息,乐琅城地下坊街内兴许有拓本,于是不远万里赴京,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当是时,那书斋掌柜摩挲着雕花骨瓷,眼皮也不抬一下:“明学典籍?没听说过。” 沈黛往他手里塞了一包银子:“听闻这条街上数您门路多,要什么样的书都有,钱不是问题,还请掌柜帮忙寻上一寻。” 掌柜掂了掂那袋银子,又细又小的眼睛转了转,将银子推了出去:“公子,真不是银子的问题,我看您往这儿跑了三日了,实话告诉您罢,您就是找遍整个晟国也找不到您要的东西。” “此话何意?” “这些年啊,市面上所有关于的桐州学派的书,甭管是残本还是拓本,都被一年轻公子高价收购了。”说罢老板便低下头,继续研究手里宝贝。 沈黛顿了顿,将一袋银子重新塞到他手里,“此书对在下至关重要,还请掌柜告知,对方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在下不胜感激。” “诶呦,您看您,这怎么好意思呢?”老板脸上横肉挤在了一堆,笑呵呵收了钱,压低声音道:“俺们这行当有规矩,看公子是个实诚人,就告诉您吧。那公子年岁跟您大差不差,自称刺罕,苗人长相,瞅那相貌,啧啧,仪表不凡,通身贵气,护臂上刻着狮子样的图案。” “狮子图案?” “不错,他虽然刻意遮住,但还是被老夫看到了半截。老夫不会认错,此乃南楚王室的标志,公子不若去楚宫寻一寻,指不定就找到了。” 苗族,南楚王室,狮纹…… 沈黛眉头蹙起。 虽说黑市老板没有理由骗她,但她桐州学派之物,为何会被一个苗人购走?此人意欲为何? 桐州与南楚相距千里,老师也从未收过苗族学生,若说唯一的联系,便是承平十年楚军扰境,王先生和老师带兵镇压,重创楚军,保边境二十年安稳。 此事虽是苗人理亏,但经此一战,苗人视师祖和老师他们为死敌,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莫非,此人是为了报国仇,欲将明学一脉彻底斩断? 沈黛愈想愈怕,拳头不知不觉攥紧,清风微凉,额上却渗出了细汗。 必须尽快找到此人,她心里这么想着。 怀揣着不安,堪堪一夜过去,沈黛几乎彻夜未眠,及清晨,她顶着疲惫至院中洗盥。苗人临水吃水,院中修几丛青竹,再用几支细长的竹笕引一泓清泉至院中,掬一捧清冽沁凉的泉水,困意顷刻消了大半。 “清安贤弟。” 听见有人唤她,沈黛拿汗巾擦了擦脸,见张赫面含微笑着朝她走近,“冯先生昨日受了凉,染了风寒,正好你今日无事,去替冯先生抓几服药来如何?” “是冯老先生托我去的?” 张赫并不直接答话,“冯老先生一向体恤后辈,我们为他做些事也是应该的,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冯老和我都觉着你做事最踏实,我便自作主张找上你了。” 沈黛垂眸,自登船来,这几人一向指使自己惯了,尤其是这个张赫,打着冯老的旗号矫上意,嘴里说着关心的话,实则换着花样拿他们这些年轻画师当仆从。 沈黛本要推辞,想起自己正要出门打探消息,抓药兴许是个不错的由头,便应了下来。 张赫满意拍了拍他的肩,将使者令牌给她:“花靖城街上多是巡逻士兵,切勿丢失此物。” 沈黛点点头,汉人打扮过于招眼,她便回屋换了苗族打扮,苗语称衣服为“呕欠”,她挑了件蓝靛色大领镶红布窄边对襟衣,下穿宽脚长裤,腰束红色织带,以帕包发,除了五官清秀白净了些,乍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苗族少年。 长街喧嚷异常,家家户户熏香烧纸,通身戴 3. 入苗记·叱莲大典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 霎时,喊打喊杀的苗人偃旗息鼓,搁下手里的活,跑出门外。好几个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脚,手掌、脸上均摔破了皮。 沈黛拍了拍胸口,如大梦初醒,拿汗巾捂着额头上的伤口,跌跌撞撞走出药堂,迎面被硝烟味呛得连连咳嗽。 “一拜,二拜,三拜——” 鞭炮齐鸣,浓烟滚滚,烟尘之后,数十个手持火把的苗人缓步走来,他们身后,舞龙舞狮开道,巫师躬执羽绂,起舞坛前,戴的不是银帽,而是九头菩萨银花梳,蝶吊颤动,叮铃作响,犹如鬼魅。 南楚一带信鬼而好祠,天神、日神、山神、水神、司命之神无一不拜,有三十六堂神七十二堂鬼。面前,几丈高的众神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不怒自威,宝相庄严,神秘与肃穆交织成一幕震慑灵魂的祀神图。 巫乐声起,正所谓是,万家同庆,东家朝神西家拜,十里长街,半街烟火半街神。 沈黛不信鬼神,可如今身临其境,只觉得心脏随鼓点砰砰直跳,竟不知身在天上人间。 众神过后,十几个轿夫肩扛祭台,祭台上一男子身穿绛紫凯棠银衣,衣上银片如百目铺展,吊饰垂及胸前,手持礼器,半张脸被鬼纹银面具遮住,俊美无俦,正是古书中所写叱莲神之相。 传说此神沟通阴阳二界,渡亡者之魂,除灾祸疫病,保风调雨顺。叱莲神降临之日,亡者返回家探望子孙。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所到之处,苗人一排排下跪,纸糊制成的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一点点燃起,化为纷飞灰烬。火光映在叱莲神的面具上,明明灭灭,当真如古书所写,“仙人容颜,修罗色”。 眼看众人皆在朝神,无暇注意自己,沈黛便撤至人群后,欲溜之大吉,刚一转身,后背顿生凉意,像是被猛兽死死盯住。 咽喉慢慢收紧,沈黛额上冒出细密汗珠,甫一回头,直直对上一道幽深目光。 那叱莲神正望着他,面具上两个黑黢黢的洞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汹涌而出,将她紧紧吞噬包裹。 一股冷意从头蔓延至脚,沈黛双脚似是长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得,只见那叱莲神示意停轿,那张戴面具的脸越来越近,日光将他的影子一寸寸投在沈黛身上,直至将她完完全全笼罩。 他离得很近,银衣的凉意传到沈黛皮肤上,激起一层薄栗。 不止沈黛呼吸停滞,所有旁观者也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幕,几乎将两人身上看出一个窟窿。 下一刻,叱莲神将手中之物递给沈黛,一股幽香钻进她鼻中,把她猛地拉回现实。 这是……一枝香草。 沈黛迟疑接过,正要询问一二,忽听得旁边有人高喊:“叱莲赐蘼芜,传语九万重。此人被叱莲神选为神使,是给我们楚国带来福运之人!” “等、等一下……” 不等她反应,手舞足蹈的人群朝她涌来,将手中鲜花、橘柚、枣糕一股脑塞到她手上,沈黛一时香果盈怀,不知所措。 叱莲神退至一旁,上了轿,吩咐轿夫继续前行,高挺鼻梁下,薄唇扬起一丝弧度。 “诸位搞错了,我并非是什么神使,又是初来贵地,怎受得如此大礼!” 一彪形大汉上前,正是方才在药堂为难沈黛之人,“公子初来乍到被叱莲神选中,必是与神有缘,适才对您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他朝沈黛深深一躬,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一圈圈弯下身朝沈黛躬身行苗礼,如层层叠叠的麦浪。 不多时,几个身穿官服的苗人走来,双手交叉行了一礼:“这位公子,我等二人是祭司台的司天监,明日王宫中将举行祀神大典,听闻公子被选为叱莲使者,还请随我们入王宫,好完成祀神仪式。” 沈黛连忙道:“诸位大人,在下是晟国使者,明日便要与其他晟使一道入宫,若是现在提前与大人们入宫恐不合礼数,还望谅解。” “如此……我等便明日再请神使大人参加仪式。” 沈黛应付完楚官和一路热情的苗人,直到踏进驿馆的门,才稍稍从方才的变故中恢复过来。 迎面撞上廖敏众人,沈黛也顾不上寒暄,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走。几个画师正要出门,见沈黛手里拿的满满当当的瓜果一类,面露慌张,便低声道:“这个宋画师,怕不是擅自拿了驿银,到街上寻欢作乐了罢?” “瞧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八成是做贼心虚。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一想到此人不知去过多少暗娼馆,咱还与他同乘一船数日,我这心里就膈应!别回头给咱染上什么病来。” 一番话说得众人纷纷自危,互相约着回头寻个大夫看一看。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且兰街走去,听说今日有苗族盛会,他们便相约着去看热闹。 叱莲大典喧闹了一整日,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大典已然至极盛,烟花齐绽,距驿馆两三条街之远的一处府邸,高堂大厦,琉璃瓦在烟花映照下流光溢彩。 三四个着锦戴银的侍女说说笑笑迈进院内,聊着方才姑墨河上的花灯,还有蓝布篷舟上抚琴的神女,她们一阶阶踩上如意踏垛入院,刹那间,一股异味扑面而来。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众人四处环视,寻找气味来源,一侍女脖上传来湿意,她抹了抹皮肤,抬头向上望去。 “啊——!!” 横梁上,数十具尸体垂手高悬,身体炸开血洞,五脏六腑翻腾在外。温热的血滴在侍女们姣好的面容上,滴在玉石板上,仿若红梅怒绽。 一炷香时间后,须明涯在院内来回踱步,他身穿蟒纹银衣,腰佩玉带,是南楚一品天策上相才有资格穿的官服。 “竖子何敢尔!早知这个乌椤奚行事竟如此果断狠辣,当初先王将其逐出南楚时,老夫就不该手下留情!如今倒好,落得个养虎为患!” 幕僚枭阳道:“庄王庸懦,执意推行睦邻友好政策,晟楚之战后,庄王自知自身政权岌岌可危,将其子逐出南楚,名为放逐,实为避祸,留存后路。公子奚游历诸国,一扫纨绔心性,在朝中笼络旧王一党铲除异己,大人,此人若再不除掉,必酿成大祸!” 须明涯“啪”一掌拍到廊柱上:“本相如何不知,可此人蛊术高绝,手下银狮卫又个个是精兵悍将,本相精心培养的死士几乎被他残杀了个干净,你教我如何对付他!” “大人何必舍近求远,虽说武力我们无法与之抗衡,可治国看的是才能。晟楚一战,南楚元气大伤,府库无存,甲兵尽失,银矿坑场荒废,庶人窃争成风,大人只须稍稍推波助澜,且看公子奚还能不能用蛮力平乱。” 须明涯思忖片刻,满意点头:“如此甚好,那……就按你说的办。” …… 南楚王宫。 西宫殿外,司宫、乐尹等一众楚官在此等候多时,茶过三巡,仍迟迟不见公子奚踪影,急得是满头大汗。 “诸位大人,奚公子今日参加城中游神,纵是回殿也是疲累不已,大人们不如明日一早再来请示。” 乐尹摆了摆手:“这怎么行呢,明日一早便是晟使入宫,至晚间还要举办王室祀神大典,样样马虎不得,还得奚公子来拿个主意啊。” 罗察顿了顿,故作不解问道:“此事 4. 入苗记·卿心如玉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乌椤奚缓缓抬起眼帘,乌沉眸底划过冷意,并未回话。 蜡烛噼啪爆开烛花,殿内沉默许久,罗察顿觉不妙,半跪在地,双肩如有千钧重,“末将多言,罪该万死,请公子恕罪!” “无妨,罗察将军不必如此。” 乌椤奚道:“你乃庄王托孤之人,又是三千银狮军首领,本公子的心腹,我流落在外那些年,也只有你一人陪伴左右。” 轻飘飘的几句话,罗察心头负担丝毫未减。 先楚王爱民如子,唯独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残忍至极,而他自己,虽救过乌椤奚多次,却也见证了他最不堪的那段时间。乌椤奚此人心思深重,远险于山,成为他手下之后,罗察每一刻都如履薄冰。 他嘴里喃喃重复着那句话:“属下知罪。” 乌椤奚任他跪着,从椅子上起身,华贵的绛紫银衣在地上铺展开来,俊美若天神的男子长身而立,月光从其身上倾泻而下,令人莫敢直视。 他走至雕花窗前,窗下堆放五六陶罐,罐身粗粝,不甚起眼,与满殿华贵陈设格格不入。 乌椤奚看向自己的手腕,银镯遮住了皮肤上的蜿蜒血痕,伤口已结了痂,他拿镶玉短匕轻轻划开,旧伤洇出鲜红血迹。 血珠一滴滴坠入罐中,蛊虫扭动身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沿着窗沿向上爬去。一阵清风将血腥味卷起,飘向窗外,眼前,楚宫巍峨,金粉楼台,远处,三千苗寨,万家灯火。 “叱莲大典由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子扮神,想必楚宫中有不少人彻夜难眠,所以才乐此不彼派这些臭虫前来。” 话音落,罗察只听得头顶上传来惨叫,紧接着响起几道闷响,似有什么重物从殿顶坠下。 罗察走出去,冷静吩咐侍卫清理尸体,返回殿内时,乌椤奚仍站在窗前,月光在他侧脸上投下一道柔光,他手中拿着一物,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 那是一条银线穿成的坠子,线上挂着一枚铜钱币,底纹是晟国桐州的翠微山,一面刻“燎爥光曜”四个汉字,一面刻着“景炎炘炘”。 燎爥光曜,景炎炘炘,此乃明学信物,翠微钱。 乌椤奚似是自语道:“明学妖学乱政,拥有这枚钱币者已被晟国的狗皇帝赶尽杀绝,世间已无明学弟子,若是有,也必会隐姓埋名。” 他将手置于鼻端轻嗅,腕上腥气浓郁,唯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蘼芜香气,若有若无,温和细腻。 从晟使入花靖那日起,他便看到她了。 隔着十三年光景,她易了容貌,扮作男相,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她。 沈黛,九岁经商,十三岁执掌沈家,富甲一方。桐州城为天下文人圣地,有三大书院,书坊林立,世人称之“江南书城”,刻书业发达,“万卷阁”更是当中翘楚。 而这个万卷阁,正是彼时尚未及笄的沈黛一手创建。 乌椤奚记得,他们初遇那日,是个雪天。 铅灰穹幕下,冷雨夹着雪花,抹去江南繁华色,天蒙蒙亮,画舫静悄悄立在水上,不闻笙歌,食肆酒廊内热气腾腾,传来清晨第一锅馄饨的香气。少年拄着杖,断腿还没恢复,步伐踉跄,在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他向来讨厌这样的天气,身上粗布衣单薄,只能看着伤口一点点皲裂,而且天一冷,水面结封,喝水要凿开冰,用体温慢慢化开。 头晕晕沉沉的,一会冷一会热,乌椤奚哈了口白气搓手,擦去眼睫上的雪水,望见远处朱楼人声鼎沸,忽而想起前几日听茶客们说起,今日王知慎先生于红楼讲学,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田院乞儿,皆可前去听学。 他不知是因为自己倾慕明学已久,还是身体冷僵为了汲取一丝温暖,双脚不由自主地朝朱楼迈去,没有注意到身后疾行的马车。 “吁——” 一道刺耳的骏马嘶鸣声,男人的怒骂紧接着响起:“你不要命了,敢拦国公府的马车!” 车夫挥起鞭子抽向他,乌椤奚摔倒在地上,许是太冷了,他竟感觉不到疼痛,只下意识地蜷缩身子,牙关紧咬,眼神空洞而麻木。 国公府小姐掀起金丝织成的车帘,肤如凝脂的手戴着名贵玉镯,涂着蔻丹,指向地上那个肮脏不堪的少年。 “惊了我的马车,让本小姐洒了一盘椒盐金饼,还弄脏了我新制的衣裳。你们,给我打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几个车夫撸起袖子下车,正要动手,堪堪被人喝住,“今日王先生讲学,何人在这里放肆?” 清丽的声音逆着凛冽寒风传入少年耳中,他眼前亮起一团暖光,模模糊糊见风雪之中,一黄衣少女持伞提灯而来。她身量瘦小,不过十岁上下,定定站在那里,与五六个八尺高的侍从对峙。 国公小姐上下打量她,“原来是沈家小姐,这个乞丐拦了我英国公府的马车,本小姐不过是想把他赶走。而且今日王先生讲学,来了不少王宫贵胄,怎可放这种下三滥进来冲撞了贵人们?” “这话我便听不懂了,怎么,是我明学无人,倒要孟小姐纡尊降贵来替我们赶人?更何况王先生讲学从不看身世不问贵贱,甚至将红楼前的阶梯高墙全数拆去,当今陛下御驾来此尚要与我等庶民同门而入,孟小姐莫不是觉得自己比陛下身份更尊贵些?” 她粉玉雕琢般的容颜未脱稚气,说出的话却冷然如刀锋。那孟小姐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登时与她争执起来,谁料黄衣少女丝毫不落下风,让她气得面皮涨红,眼见围观者越来越多,她终是冷哼一声,丢下一句“无礼庶民”,命车夫驾车离开了。 车马辚辚向前,耳边传来车轮碾过薄雪之声,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在,但乌椤奚什么也听不见。 他倒在雪地里,身体已然没了知觉,恍惚中他回到了楚宫,长天染成了血色,尸体一具又一具被抬走,目之所及皆是一双双凄惶的眼。 没有人注意到他,被流放的公子无诏不得回国,也许这里的人都已不认得他了。城门很重,敲了许久也无人应答,是他自己推开的,迎面跑过去很多人,都在喊着:“王后薨逝!王后薨逝!” 长长的宫廊像是没有尽头,一声凄厉尖叫在空荡荡的宫殿内炸开,接着,他看到了自己,还有父王。 “奚儿,别辜负父王的期望,给楚国报仇,给你母后报仇!”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面前的少年说着这句话,给他灌下淬了毒的苗酒,划开他的手心,让蛊虫噬咬他的血肉。 黑色线虫在那个少年的皮肤里鼓起一个小包,顺着静脉游离,他看着那个少年脸上的 5.入苗记·晟律疏议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汉人女子? 罗察转头看向自家公子,却见乌椤奚未做声,冷沉的面容未见丝毫异样。 他朝乌椤奚行了一礼,躬身告退。乌椤奚吩咐道:“带她进来。” 宫人领了命,带那女子入殿,来人身量纤瘦,步入玉石铺成的宫殿一点声音也没有,唯洁白脚腕上系着银铃,随腰肢摆动叮咛作响。 “王兄。” 白衣少女扶着门,樱唇微启,柔柔唤了一声,一双眼眸水波盈盈,甜净柔美,她身穿汉制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衣衫胜雪,云纱披帛曳地,云鬟绾作朝云近香髻,松松插着攒珠青玉笄,乍一看与汉女无异,唯眉心一点红,为凤鸟朝阳纹,是南楚公主才有的花钿样式。 乌椤奚眼睛未抬,拿了奏疏端看,淡淡道:“为何今日这般打扮?” 迦月扶拨了拨自己的金丝红宝石耳坠,在乌椤奚身边坐下:“王兄向来喜欢汉人文化,阿扶自然投其所好。” 她吩咐侍女将书摞搁下,端起茶盏,放于鼻下轻嗅,“今日入藏书阁,忽然想起原先的藏书阁十柜九空,自打兄长回宫,几乎装满了汉人书籍。喏,连喝茶呢也只喝日铸雪芽、涌溪火青一类,甚少喝我们苗人的油茶,再这样下去,楚宫早晚要改名叫汉宫了。” 宫人们将头深深低下,不敢多看,迦月扶公主刁蛮任性,说话心直口快,敢当众跟楚臣们对呛,甚至敢给公子奚脸色瞧,逾矩之言单是听一听便要折寿。 迦月公主之父乃麓川君,襄王第五子,先楚庄王之兄,其母为南楚迦月氏十二娘。二人门当户对,然麓川君喜奢靡,好狎妓,与妾室联手害迦月夫人小产,迦月夫人一怒之下休夫而去,带独女迦月扶回花靖,现就住在蕊珠宫。 虽说迦月夫人母族显赫,可迦月扶毕竟不是王室嫡亲公主,楚宫人对她母女二人多有怠慢冷遇,迦月扶气性不输其母,气势汹汹连闯数道宫门,于西宫当面质问乌椤奚。 “奚公子执掌南楚推行新政,一边说刑赏分明,无论卿相、将军、上大夫皆与庶民同罪,一边又处事不公,触律法者加官进爵,仗势欺人。本公主今日来就是跟公子讨要个说法,公子所言新律是否只是一纸空话!” 乌椤奚长身立于宫阶上,问之:“何为处置不公?” “迦月氏位卑,楚宫上下人尽可欺,与公正之说背道而驰!” “法度亦需权柄,列贵贱以别君臣,遵等级尊卑之道,权制则威,社稷则守序而不乱。” 女子语塞,乌椤奚抬手,顷刻间几十个披甲执剑的银狮卫朝迦月扶逼近,剑光冰冷,如高阶上男子乌沉无波的目光。 迦月扶只觉手脚发软,凤银簪随身体轻颤,她抱了必死之心,从袖中拿出账本,“那若是,菩司宫非功而罔上利,手下宫人盗取内库珍宝以市利,反将脏水泼到本公主身上,奚公子当如何处置!” 她掷地有声,乌椤奚顿时喝住银狮卫,数十刀剑齐齐回鞘。 “如若属实,罪死不赦。” 八字如重剑落下,他当即下三道教令命廷理全权彻查此事,复而转向高阶下的女子。 “迦月公主擅自闯宫触犯国禁宫规,当罚,首告宫贼有功,当赏!” 不出旬日,菩司宫问斩,涉事人等一概收监,楚宫内血流成河,乌椤奚大刀阔斧将掌宫者清换,阖宫上下人人自危,唯公子奚马首是瞻。 时至今,迦月扶闯宫之举仍为楚宫众人津津乐道,公子奚执掌楚宫,杀伐果决,十个脑袋也不敢闯他的宫殿。那日,所有人认定此女必命丧当场,然结果着实出乎意料。 不止如此,公子奚事后对迦月扶赞赏有加,吩咐楚宫上下以嫡公主身份待之。再后来,迦月扶行事愈发大胆出格,她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敢与楚臣朝堂论法,言辞铿锵,甚至将左尹大人气得当场吐血。 两人当日争辩数个时辰,乌椤奚从始至终端坐于王座上,任他们刀枪剑戟,不发一言,岿然不动,如闭目养神。只在左尹大人倒地不起后轻飘飘来了句:“左尹大人为楚国鞠躬尽瘁,朝闻道夕死可矣,当为国士风骨。且送回府中,好生休养。” 左尹这一休养,便再没出现在南楚朝堂上。乌椤奚为其立功德碑,亲笔题挽联:“闻道者心昭日月,凌云气青史留名。” 经此一事,朝野众官噤若寒蝉,乌椤奚对迦月扶大加称赞,此后更是一味纵容。宫人们私下皆道,楚宫将来的女主人,大概是这位迦月公主了。 此刻,迦月扶翻开一本薄书,道:“听闻汉人文人有红袖添香之乐,如今见王兄宫中丹烛明亮,倒也觉得汉人所言颇有意趣。兄长离开前,这本《晟律疏议》第三十卷读至一百八十五页,再有十页就便读完,不知兄长下一本想听什么,阿扶好提前准备。” 红袖添香,迦月扶说这话端的是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实则暗蕴暧昧之意。身旁侍女忍不住捂嘴偷笑,自家公主这心思,想藏住都难。 这也难怪,旁人进不去的西宫和藏书阁,她进得,公子奚好收集汉人典籍,旁人连碰都碰不得,唯有公主可以随时拿来翻阅,伴读西宫,给公子奚磨墨念书。 卷帙千行,一连数年,西宫内每每传来迦月扶琅琅念书声,为君翻卷至天明。 这件事在楚宫,几乎称不上是秘密。 迦月扶笑意盈盈,等待乌椤奚的回话,谁承想,眼前男子面对佳人,神色漠然,“晟使入楚,近来朝政诸事繁忙,今夜过后,你便不必再入西宫。” 迦月扶翻书页的手骤然顿住,一滴烛油落下,滴在她手背,烫出朱砂痣般的红痕,女子却好似浑然不觉。 袅袅香雾里,她的脸色可以用难看来形容,“兄长是说……以后我不能来西王宫给哥哥念书了?” 乌椤奚微微颔首,一双眸漆黑如墨,骨节分明的手从她手中将书抽走,合起来,抚平卷痕。 珍视的动作落在迦月扶眼底,让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想法——乌椤奚允她入西宫念书,不是因为他看重自己,借口和自己相伴。 而是……看重这些书。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迦月扶几乎瞬间将这个念头从脑海抹去,她伴读西宫多年,为乌椤奚朝堂论辩,打压旧族,她不相信自己在乌椤奚心中的分量不如这些破书。 她手收紧,几乎将衫袖攥得粉碎,强笑道:“阿扶明白了,兄长近来政务繁多,要接待晟国使团,还要处理巡城诸事。既然兄长不得空,那我便不再叨扰了。” “对了,还有一事。”复而想起什么,她双手托腮,摆出小女儿家的娇憨态:“兄长不让我来,阿扶便不来,阿扶这么听话,那明日晟使入宫朝见,兄长,我能去宫宴吗?” “迦月扶,宫宴不是给你玩的地方。” 斩钉截铁而没有丝毫温度的言语,让迦月扶呼吸一滞,笑容僵在脸上,眼中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为何他今日的语气……这般生冷? 若换做往日,乌椤奚定会笑着说:“在我面前还没闹够,还要跑 6.入苗记·晟使入宫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月华如练,笼巍峨晟宫,亦沐城中楼阁街巷,叱莲大典余欢未眠,街巷声潮鼎沸。 姑墨河边,船翁撑篙篷舟上,一篙子打下树上栀子花瓣,朝河边细眉妇人吹了声口哨。花落入清溪,三五个华衣少女挎着竹篮,在河边放花灯,脖上颈饰“咕咚”掉入水中,荡碎满池倩影。 夜风卷起少女的嗔骂声,飘向河对岸,徐徐灌入室内,掀起画纸一角。沈黛拿铜玉蟾镇纸压住画纸边角,手中羊毫笔尖流转,墨色轻染谭笺纸。 一纸丹青毕,她将毫笔放于石英笔格上,轻拿起纸,吹干墨迹,纸上银狮瑞兽踏云,双目威严,栩栩如生。 此乃南楚王室银狮纹,清早她误入叱莲大典,匆匆回驿馆和驿丞换了些南楚足银,替冯老先生抓了药回来,便着手在城中打探消息。 她扮作寻常苗人,换上布衣荆钗,蹲在路边同几个老者闲聊,一边说叱莲大典盛况,一边骂晟军欺民,又谈及游神队高轿子上公子奚扮作的叱莲神,赞叹其气派非凡。楚民随她话头啧啧称赞,话里话外难掩敬仰之意。 沈黛压低声音道:“跟你们讲啊,我有一远方表亲在楚宫任职,听说最近晟国京城有银狮军在地下秘密活动,打探晟国情报,不知是真是假?怕不是要打仗罢?” 老翁当即激动得要跳起:“当真?好好好,要是打仗,老子第一个上,给我两个儿子报仇!” 提起战死的儿子,他眼泛泪花,沈黛连忙安慰几句:“老哥莫要激动,此事虽不说千真万确,但确实有人看见他们臂上统一的银狮祥云纹护腕,你们想啊,银狮军可是楚宫王室亲卫军,无令擅出?还是晟国京城?这与出征何异?” “我觉得这个小兄弟说的有理,那护腕只银狮军独有,私坊庶民谁敢私铸?更何况,如今银狮军治军森严,只听公子奚一人差遣,此人更法令革旧弊推行新政,雷厉风行,手腕狠硬,我楚国这些年来国富民强,公子奚功不可没,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哪里肯屈居晟寇之下?” “若这个消息属实,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能把晟狗们赶出去了,想想就痛快!” 见他们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忧心忡忡,沈黛心里也有了底。 从楚人口中,她反复听到“乌椤奚”这个名字,不由疑窦丛生,又回驿馆给驿丞包了银子,只说贺他麟儿足月。驿城笑呵呵收了,一番嘘寒问暖,沈黛把话带出:“听闻楚宫由公子奚接待我等晟使,不知此公子喜恶为何,在下想提前向大人打听一二,以免到时失了规矩……” 驿丞登时看透她的心思,会心一笑,“在下明白,公子奚看重汉人文化,广纳天下贤才,此事人尽皆知,明日宫宴,若能得了他的青眼,封官进爵也是有可能的。宋公子是和其他使者一样,想为自己谋个好出路罢了。” 沈黛不置可否,驿丞上下打量她,见此人五分清瘦五分女相,摇了摇头,“只是,公子奚深受文武百官敬畏,威震朝野,不好嬉娱,不茹荤腥,不近女色。宋公子是画师,不是本官看不起人,若想接近公子奚卖与楚王室,还差点真才实学呐。” 言下之意,沈黛的画师身份毫无用处。沈黛颔首谢过,表示自己的确才疏学浅。 “还有一事,本官需得提醒公子,使者团人才济济,多是翰林士子,世家出身,名儒大师之徒,他们比宋公子才名更大,出身更高,且据本官所知,不少早在入楚前已打点好门路。公子,需得做好心理准备。” 驿丞幸灾乐祸之言犹在耳畔,思绪如丝连,千丝万缕捻成一根明线,指向南楚公子乌椤奚。沈黛猜测,南楚商人是假,刺罕之名是假,公子奚与银狮军是真。 窗外喧闹声不绝,南楚数年前经晟楚一战,国祚沦落,不过短短数年,目之所及皆是太平盛世景,公子奚治国之长可见一斑。 沈黛推断此人收集明学典籍,大约也是作治国之用。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南楚虽说兵权被剥,疆域归入晟国版图,但国政两两独立,晟国对她明学赶尽杀绝,南楚却并未下此诏令。 此人一来私用兵力收集明学典籍,与情理不通;二来留下蛛丝马迹,并不隐藏表明身份的银狮护腕,非寻常之举;三来选自己为叱莲神使,有意?巧合?不明其缘由。 眼前迷雾重重,多思无益,还是待明晨便是,沈黛喟叹一声,将画纸收好,躺上床,一夜无话。 及清晨卯时初刻,沈黛从梦中惊觉,推开雕花窗,见驿馆内外人来人往,喧如市衢。她连忙起身对镜正衣冠,将乌发用巾帻束起,髻顶插玉簪,穿一身沉香色旋褶,折裥束腰,悬挂香囊,脚踏皂靴。 南楚气候温润,只两日休整,已让她恢复红润气色,再用石黛将柳眉画得硬朗如剑,用傅粉掩去柔和脸廓,不消一会,菱花镜堪堪映出一个清俊少年郎,不见娇颜。 车马舟楫催发,一百余人浩浩荡荡入宫,画师照例居于队伍最末,且无资格乘车船。下楼时,廖敏正同冯老先生他们相聊甚欢,见沈黛走近,他神情怪异,不知对几个画师耳语了什么,那几人同时皱起眉头,朝她看过来。 冯老先生唤她过去,面色凝重,“宋贤弟,昨日你去了何处,为何有人说,你房间里出现许多银器珍果,你钱财从何而来?” 沈黛正要解释叱莲神使一事,引路官却在一旁催众人上路,冯秉才摆了摆手:“好了,本来晟使挪用驿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老夫虚长你们几岁,县丞大人才会托老夫照顾诸位画师。此事便罢,今日入楚宫,你我虽说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可也代表着大晟国,万不可再做丢脸面之事!” 沈黛无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惹到了这几位,尤其是那个廖画师,似是对女相男子简直恨之入骨。她也作了罢,只说谨遵长者教诲,随队伍离开驿馆。 还未至宫门,只听金鼓声势震天,门尹立于宫门前引路,众人从东正门入宫,穿宫门,见朝阳照高台,碎金般织进巍峨宫殿,瑞气千条绕殿梁。 楚官用汉话高声道:“楚王、太子身体抱恙,今日朝会,由公子奚代行接见之礼!” 沈黛位在殿外,遥遥望见公子奚坐于殿内正中,身上不再着苗制银衣,而是玄色双摆衮龙袍,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腰佩玉革带,此为晟国皇子、世子服制,掩去了他身上的昳丽气,只觉华贵冷峻,令人莫敢直视。 公子奚之下,楚官依品级序立,听闻楚相闭门不出多年,这次朝会众人亦不得见,楚相之职由左尹、右尹二人代为掌管,余下楚官也大多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面孔。 南楚崇巫,承平三十三年始沿用晟国礼乐制,乐工次第入宫,楚官唱赞:“一拜,奏《飞龙引之曲》!” “二拜,奏《风云会之曲》……” 五奏五拜,礼毕,使团首官徐御章徐阁老和向乌椤奚递交使者文书。偌大的尉弥宫,桌摆八路膳食,共二十四桌一百六 7.入苗记·请卿入局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甚好,既然没有人承认,卢司败,这三日内,诸使中若有知情者,皆可向你首告,或是去西宫找本公子陈情,我西宫宫门随时向诸位敞开。首告有功者,依功行赏。” 沈黛双腿几乎离座,乌椤奚一番话生生止住她的话头。众人听之如蒙大赦,乐声又起,然宫宴气氛已天翻地覆,许多胆小者面色苍白,如吃断头饭。 宫宴结束后,芈司宫将众人安置在和晏阁各处,此阁处乃乌椤奚特设,有文卷琴瑟,高台讲坛,欲揽天下文人,供名士论道,以兴文风。然晟使们居于雅室,各怀心思,少有人坐得住。 “早听说公子奚行事狠绝,方才那一遭啊,老子寿命都得少十年!” 想起银狮军那架势,旁边人连连点头,廖敏操着又尖又细的嗓音道:“是啊,谁承想来个楚国差点命都没了,这帮使臣自己行贿就算了,还平白无故连累我们!还有范秀才那帮人,方才在席上连个屁都不放,听说首告者论功行赏,朝会刚一结束全跑到司败大人那儿了,跑得比他娘偷男人都快!” 廖敏说话实在粗俗,冯秉才皱了皱眉,“此次入楚的使者多的是籍籍无名之辈,本就渴求功名,如此大好机会,加之公子奚有明君之风,南楚赏刑分明,不少人都想在楚国建一番功业,也算是人之常情。我等谨遵本分,洁身自好即可,切莫生事。” 说及“洁身自好”四字,冯秉才往沈黛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意有所指。廖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沈黛在一旁默默收拾画具,眉目间笼着愁色。 廖敏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每次看到宋清安的脸他便火冒三丈,堂堂男子汉生得一副女郎面相,不知羞耻,伤风败俗!这种人必定心思阴险,专爱勾搭人妇! 方才遇上那样的事,任谁都会心惊胆颤,这个小白脸还搁那装模作样收拾东西,装什么镇静呢,若是他擅用驿银一事被人知晓…… 廖敏脸上闪过一瞬阴晦之色,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装作无事,继续与几个画师你一言我一语。 众人滔滔不绝,沈黛手上动作未停,将画具平平整整搁在桌案上,又将瓷碟规规整整摆放好,始终未参与其中。 旁人未察觉,她却认为,公子奚此举,还有一厉害之处。 晟使入楚本为推行晟国制度,汉化南楚,公子奚奖赏首告之人,令晟使们互相攻讦,无心本职之事,汉化之事泡汤,公子奚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此人心思诡谲,实在难以捉摸,必是不好相处之人。 再难她也要去。 待一应物件收拾好,沈黛从众人面前走过,往西宫方向去。廖敏等人余光瞥向她离开的身影,嗤之以鼻,“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有些人表面看着没什么异样,实际早就坐不住了!”众人随声附和。 此时西宫内,卢司败向乌椤奚禀报晟使首告情况。晟使入楚前,不少人已经在打点关系,贿赂楚臣,多方走动,私相交结,入楚后又明里暗里窃取情报,甚至打探公子奚行迹,窃取朝政密文。 乌椤奚按兵不动,不即加罪,而是密令卢司败搜集其罪证,有多少人私相授受,在哪见,何时见,皆有人证物证,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时机成熟,一举而除之。 “公子放心,晟使把我南楚当成一块肥肉,欲分之而后快,我们岂会让他们得逞。此番广开首告门路,令其内耗,不用多少时日便可瓦解他们,这帮晟使自以为捡了肥差,殊不知已入公子彀中。” 乌椤奚点点头,复而交代一番,此时已有不少晟使在殿外求见,卢司败躬身告退。 文书卷宗堆满乌椤奚的桌案,他远远望向殿门方向,轻飘飘问道:“那位宋画师,这两日在做什么?” “回公子,昨日她扮作寻常苗人混入市井,又贿赂驿馆驿丞,打探公子情报。” 乌椤奚端看手中文书,未言,薄唇勾起笑意。罗察深深垂首,他深知此乃楚宫大忌,此前有不少朝廷重臣暗与楚宫宫人勾连,打探公子行踪,一朝事发,涉事人等皆被公子仗责,甚至有人被活活打死,行刑当日,公子还命楚臣一同观赏,不少人被吓得一病不起。 明学唯一幸存弟子沈黛,公子等此人已等了八年。 当初,公子几乎动用全部心腹,翻遍了每一寸楚地,甚至暗中入晟国寻找明学典籍残本及拓本,又命他们佩戴银狮军之物,只交代一句:“不必刻意,但务必让卖主看到你们身上的银狮纹。” 一连数年,他们潜行于楚国地下坊市之中,遍寻典籍,从未停歇,遇险要关口,剖腹藏之,偷运回楚地。晟国地下拓本,加之南楚遗本,百楹之高的阁楼,已堆放满架明学典籍。 公子奚无比珍视,阁中有专人负责打理,书吏每日清晨扫除尘灰,翻书通风,以保典籍之完好。 乌椤奚淡淡开口:“罗察,派人去蕊珠宫,让迦月公主来见我。” “是。” …… 沈黛沿着宫廊往西宫方向去,今早入宫,目之所及尽是楚宫之华贵,图腾纹饰色彩斑斓,银器陈设精致靡丽,便想起同门曾谈及晟国皇宫,谓之“气势巍峨”、“金碧辉煌”、“比东海水晶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云云,想来大底如楚宫这般。 然而,再华美的宫殿她也无心观赏。 过三道宫门,入西宫,此处宫殿内外不施彩绘,不设镂银,望之只觉庄严肃穆。不少晟使已在殿门外等候召见,沈黛便排至队伍末尾,静候待召。 等了许久不见公子奚,却见殿门外远远走来一华衣女子,左右跟随银衣服侍女,身穿“呕欠嘎给希”,头戴银角冠,银冠上雕花刻叶,细如发丝,女子眉心一点红,额间凤鸟花钿栩栩如生, 迦月扶吩咐侍女:“你们二人小心拿好,此乃王兄重要之物,若是破了书角,仔细你们的皮!” 侍女们连声应诺,其中一人道:“公子奚诸事繁忙仍要抽空见公主,可见公主在公子心中的分量。” “属你这妮子嘴甜,这几日晟使入宫人来人往,若再胡言乱语,小心我撕你的嘴!” < 8.入苗记·红泪沾袖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远处高楼上,有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银铃高悬宫檐,随风轻鸣,乌椤奚凭栏而望,玄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罗察道:“公子,若宋画师明日再来求见公子,公子还是不见?” “不见。” “是,末将明白。” 乌椤奚凝望良久,罗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四方宫殿内,回廊曲折处,一道丁香色身影潇然独绝,光色下映,拖长她消瘦的影子,像一团紫雾,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而去。 这是公子千方百计等来的明学弟子,但公子说,他不会轻易将典籍交出。 他要试探她的心志。 一试其决心,知晓典籍流落楚地,不远万里赴楚;二试其坚心,被拒之门外而心坚如石。 至于第三…… 他看向身旁玄衣男子,他长身玉立,居高临下,俊美容颜冷然如霜刀,单单站在那里,九重宫阙顿时黯淡无光,似乎千里江山尽是他囊中之物。 此人绝不会泯于泛泛,当号令百万雄军,主天下大乱。 当年,乌椤奚以流放公子身份回国,召集先楚王一党,收服银狮军,在短短数月内,将如日中天的楚王和太子达近乎逼至绝境。如今新政如浪潮推行,公子奚之名,传遍南楚的每一寸山河。 南楚被大晟的长戈铁骑挑破最后一丝尊严,楚国弯下了脊梁,国耻之柱沉重压在每一个楚人心头,但眼前之人,从未向谁低过头。 罗察垂首侍立左右,不敢出一丝动静,唯恐惊扰公子思谋。 乌椤奚始终未发一言,望着沈黛的方向,见她蹲下身体,双肩颤抖。 她哭了。 乌椤奚薄唇紧抿,转身回殿,同罗察道:“撤去藏书阁周边侍卫,叫他们今日不必当值。” “末将领命。” 回殿内,宫人来报:“公子,有一晟使自称廖敏,是晟国画师,说有要事前来向公子首告。” 罗察本要替乌椤奚回绝,谁知乌椤奚听到“画师”二字,抬手示意不必,“召他进来。” 殿门外,廖敏手忙脚乱整理了下仪容,原本听说公子奚已闭门谢客,他心里顿生郁闷,谁承想自己只是报了个名号,这位公子奚便敞开了宫门,面色不由庄重起来。 入殿内,见此处陈设非比寻常,他四处张望,瞅什么都稀奇,心道若是能住进这样的宫殿,便是住上一日这辈子也值了。 因心里想着美梦,他忍不住偷笑出声。罗察此他走近,眉头愈发紧锁,此人尖嘴猴腮,目光精利,衲袄上还隐约可见跳蚤的血黑点,实在与“画师”二字毫不沾边,倒像烟馆里的大烟鬼。 “草民、草民……不,外臣廖敏,参见奚公子!”廖敏朝乌椤奚叩首。 今晨宫宴他几乎全程缩着头,并未看清楚乌椤奚的样貌,如今距离一下子拉进,只觉冷峻威严,压迫感扑面而来,竟让他舌头打了结。 乌椤奚并未看他,语气淡淡,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你要向本公子首告何人?” 廖敏精细的眼睛转了转,高声道:“呃……外臣听说、听说……楚国刑律严格,驿银乃国库所出,通四方急递,维系驿站运作,不容任何人私挪,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这番话他并不全然明白是何意,是那帮秀才教给他的,他只管硬背下来,反复练了数遍,还专门请教了楚宫宫人南楚的相关律法,做足了准备才来的西宫。 乌椤奚道:“自然。” 得了首肯,廖敏瞬间有了底气,觉得那帮秀才也不是全无是处,“那,若是有人擅自挪用驿银,该当如何处置?” 乌椤奚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渐渐凌厉,罗察连忙制止他:“廖画师,你只管陈情便是,至于如何处置,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廖敏连忙俯首,后背冒出了冷汗,“是!外臣知罪,外臣是说……外臣知道使者里有一人,把驿银装进自己口袋,偷偷买下一堆财物,那赃物现就在他屋内,公子派人去一查便知!” 公子奚不改森严之色,道:“如若属实,卢司败自会会查明此事。” “公子英明,外臣对奚公子无比敬仰,佩服得五体投地……” 乌椤奚摆了摆手,吩咐身旁楚官将证词记下,楚官问:“此人何名何姓?何时偷拿驿银,拿了多少,买了什么财物,还请公子一一告知。” “此人名宋晏,字清安,昨日——就是贵国叱莲大典当日,他鬼鬼祟祟出了驿馆,回来时手上拿了一堆价值不菲的东西,银器、吃食、衣饰,外臣目测,那堆财物至少值上百两,可见此人实在胆大妄为!” 廖敏生怕这几人不相 9.入苗记·月夜相伴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当夜,沈黛迟迟难以入眠。 脑海里不断闪过一幕幕画面,王先生被锦衣卫押走,老师在雨中抛下自己离去,师兄师姐被押至刑场,脚链在地上摩擦出簌簌金石声……远处,一阵嘶鸣声震荡云霄,上百匹马齐拉缰绳,红楼土崩瓦解,尘土气漫卷。 桐州那场雨扑面而来,窒住她的口鼻,拖着她直直下坠。身子越来越冷,沈黛裹紧单衣,几乎快要把衣领碾碎,睁开眼,再没了睡意。 见同房之人皆酣睡,沈黛平缓良久,轻手轻脚下了床,随手套了件衣裳,离开屋子。 楚宫沉寂,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声,沈黛不敢提灯,只沿着小径走,孰料没走几遍便堪堪被人喝住。 “什么人!” 沈黛认出他是翰浩阁的管事宫监,并未慌乱,冷静行了一礼,将使者令牌拿给他看:“宫监大人,在下宋觅,今早与大人见过,只因夜里失眠,来园中闲庭信步。” 宫监端详令牌片刻,隐隐约约记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人,可又想起他方才鬼鬼祟祟的模样,眯着眼上下打量他:“闲庭信步?你如何证明?嘴上说闲庭信步,却偏偏来这荒路小径,我看你分明是图谋不轨!再不承认,本监就喊银狮军来!” “在下并未欺瞒大人,大人若不信,可以看看这个。” 沈黛谄笑着,将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动作甚是熟练,“此乃大晟银锭,可换大米二石,请大人莫要推辞。” 宫监挑眉,瞅了瞅手里银子,没有说话。见一锭银子打不动他,沈黛又拿出一书放到他手里,“想来大人见多了足银,此乃在下闲来无事所著,听闻楚王好佳人,后宫嫔妃众多,若是大人将此物献给王上,必能加官进爵。” 宫监疑惑翻开,翻着翻着,表情从惊奇变为惊喜,目光在书页和沈黛之间看了又看,继而会心一笑。 他小心揣好书,“宋画师真乃大才,若是王上高兴,在下一定替公子在王上面前美言几句。” 他亲昵地拍了拍沈黛的肩,俨然把沈黛当成了一路人,从他亲昵的态度,沈黛可以想象到自己的无耻嘴脸。 宫监欢天喜地走了,沈黛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自己肩膀,被宫监拍过的地方起了几道褶皱,不由苦笑。 永嘉二年,王先生被捕,朝野震动,明学弟子愤慨填膺,桐州、江东、中川等七大学派齐集于京,以血作墨写千张状纸,一度令京城纸张短缺。沈黛亦跟随师兄师姐入京,在晟宫前跪了五天五夜。 第五日,她桐州学派大师姐抬棺请命,撞棺而亡,第六日,江东学派弟子高举血书,血溅宫门。第七日,幸存的明学子弟涌入皇宫,为首数人被禁军乱箭穿心。 震惊天下的明学弟子入京请命,只在史书上留下一句:“千人殉难,领头者处极刑。” 后来,朝廷下发海捕文书,明学弟子杀的杀,逃的逃。她拖着残躯回了桐州,见到一手建立的万卷阁横贴数张封条,沈家也将她逐出家门。 再后来,便是永嘉三年的那场雨。 沈黛闭了闭眼。 八年来,她隐姓埋名,苦苦寻找幸存的明学弟子和师门典籍,弃红妆投身商海,在黑暗中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初入栎梁,她靠在路边卖书画为生,勉强饥饱,一边替人作画,一边走遍栎梁的大街小巷,寻找商机。 从商多年,她比谁都清楚,想要达成任何目的,金钱皆为必须之物。 栎梁位在晟楚交界,人口来往频繁,有数百家风月场所,千位青楼女子,多为风尘薄命。 救一人,便是救天下。为了帮她们脱离苦海,她在栎梁广交商贾,起用人才,办起数家牙行,为青楼女赎身,渐渐学会了以钱财收买当权者,愈发心机深重,精于算计。 从前她曾问老师:“为一己之安而委曲求全,或为大道而舍生取义,如何择之?” 老师笑道:“若世道清明,能以直道行之,谁愿委曲求全。阿黛,无论哪种,唯求此心光明。” 此心光明,如是而已。 苦涩涌上心头,沈黛弯下身子,身子像在剧烈缩水,呕吐不已,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汲汲钱利,不择手段,一身污秽,若非老师和先生遗愿,欲以一己之力守护明学香火,她绝不愿苟活于世。 多年孑然一身,她没与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只每日笔耕不辍撰写《罪己书》,以求心稍稍安宁。待她明学重见天日之时,她必与此书同死,让自己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日后明学传承万世,没有有任何人会知道沈黛这个名字,这便是她此生最大心愿。 她于愿足矣。 沈黛努力让自己平复,往藏书阁方向走去,她随身带了许多银钱财物,以备不时之需。今日那银狮军铁血气势威严,想起那森寒刀刃便心生惧意,沈黛一路从小径穿过,步履如狸猫,生怕与之碰上。 然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走了许久也未见银狮军身影,只有一两个提灯宫人从不远处走过。沈黛有些纳罕,心道许是自己运气好罢? 一路拨花拂柳,来到藏书阁前,璧月初晴,参天古木间,百丈高的藏书阁静静立于眼前,早桂的花香与书卷墨香交织在一起,如丝如缕。 沈黛朝书阁三跪三拜,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弟子沈黛,王知慎之重弟子,杨娥之亲传弟子,桐州沈氏第一百五十三代孙,今日告慰先贤,沈黛已找到明学典籍,立誓不畏万险将它们带走,修复残本,整理成册,待来日公诸于世。” 夜风卷起她的发带,洁白而哀婉,柔柔若千尺白幡,花木掩映,女子着素衣跪于青石路上,像疾风吹荒草,石碑立于其中。 不远处,乌椤奚久久伫立,冷眼看她跪而复拜,在藏书阁前久久徘徊。 胳膊上刀伤未愈,还洇染着血,他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她会一个人溜进去。” 罗察道:“宋画师虽是女儿身,却有君子之风。” 乌椤奚未言,月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银霜。 他对罗察道:“下去罢。” “是。” 罗察行礼告退,郎朗银月下,玄衣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接住一缕月光,像触碰到女子的发带,如视珍宝,小心翼翼。 …… 第二日清晨,还未至辰时,西宫殿外便挤满了人。 徐御章背着手,在宫门前来回踱步,面色凝重,待步入殿内见到乌椤奚,他几乎是用质问的口气道:“外臣见过奚公子,敢问公子,楚宫中是否有明学藏书?” “有,不知徐大人有何指教?” 乌椤奚惜字如金,并未解释,冷淡的语气让徐御章脸色一沉,“奚公子许是不知,明学祸乱朝纲,乃陛下亲批之妖学,我等来楚推行汉制,这些明学妖术,还请公子尽快销毁,以免后患无穷。” 乌椤奚听了,不疾不徐道:“徐阁老是两朝元老,与王知慎先生、杨娥将军同朝为官,如此大义灭亲,乃是不徇 10.入苗记·蛊术噬心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给沈黛回完话,罗察回到殿内,见司宫和司天监几人正围在乌椤奚跟前商议,争执不休,面露难色。 “公子代楚王和太子接见晟使已是于礼不合,乃无可奈何之下策,只是这祀神之礼关系社稷国运,万没有楚王还在世却要公子代为祀神的道理,万望公子三思。” 司天监说得直白,眼见气氛有些僵,芈司宫咳了两声,“司天监大人也是为祀神仪式着想,祀神当日须由君王亲献祭品,如此才能向神明表达敬意,彰显君王之尊严,保我南楚国运昌盛啊。” 乌椤奚以手撑头,露出一截银蛇龙手镯,阖着眼,眉眼间似乎有倦意,还未梳洗的发丝披散在肩上、桌案上,身上没有一件银饰,只松松穿着件绛紫色单衣。 若不是那眉眼间的一抹凌厉之色,任谁看了都会恍然失神,以为误见仙人。 “你们先行准备仪式,楚王会如期出席。告知晟国使者,此次祀神仪式他们也须参加。” 得了乌椤奚的保证,司天监不再咄咄逼人,两人躬身应诺,行礼告退。 乌椤奚起身,绛紫袖袍扫过乌木椅,拖展在绣着龙凤图腾的地毯上,他吩咐宫人更衣,对罗察道:“准备车驾,去看看我们那位楚王。” 蚩黎宫巍峨壮丽,阳光映射,金碧辉煌,然步入其中,光线幽暗,象征权势的宝座黯然无光,地毯柔软无声,绣着奢开到极盛的牡丹,糜烂而衰败。 “达儿,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内响起,楚王乌椤穆瑀身穿龙纹银衣,双颊深深凹陷,犹如骷髅,紧紧攥着太子达,手上青筋一根根爆起,泛着青黑色。 “父王,孩儿在这,孩儿在这,你别怕!”太子达换了宫人衣裳,一路躲过银狮军潜入蚩黎宫,手被他抓出一道道血痕,与楚王相似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咬出了血。 “乌椤奚……那个畜生,他给我下了蛊,每天给我喂毒,他要杀了我!”楚王双唇翕动,嘶哑的声音不像是人发出,而是来自于体内的怪物。 “孩儿明白,父王放心,虽说花靖五城已全然听命于他,但乌椤奚多行不义,老世族人人得而诸之!须相正和曲沅及桑郢郡守暗地里集结兵马,鼓动楚人揭竿而起,看他乌椤奚还能得意到几时!” 太子达面目狰狞,刹那间,楚王不知看到了什么,嘴里“啊啊”叫个不停,眼球因恐惧而极尽碎裂。 “多日不见太子,为何今日不在东宫养病,跑到这蚩黎宫。” 一抹高大的身影缓步入殿,乌椤奚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近,暗紫色银衣妖冶华美,额间银饰随步伐晃荡,细长银链从发间柔柔垂下,如淬了毒的藤蔓蜿蜒,欲将猎物绞杀在精心布置的陷阱中。 “乌椤奚!”太子达双目猩红,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你害我父王,在南楚铲除异己,行狼子野心之事,不怕遭天谴吗?” 乌椤奚冷嗤一声,讥诮道:“楚王好端端在这里,本公子害了何人?” 他转向楚王,勾了勾手指,乌漆眼眸如冰冷的野兽。 瞬时,楚王皮肤下蛊虫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场面诡异至极,不消一会,凹陷的皮肤变得饱满,仿佛重新长出了血肉。 楚王再没了方才的风中残烛之色,眉眼间透着君王的威严,“达儿,不得对你王兄无礼!” “父王!你怎么会——” 太子达疯一样跪在楚王跟前,霎时,好似明白了什么,转头死死瞪着乌椤奚:“是你,你对父王做了什么!” 乌椤奚居高临下,俯瞰着跪在地上的人,冷冷吩咐宫人:“太子病重,送回东宫好生休养,明日不必出席祀神仪式。还有——” “看管东宫的侍卫首领,仗杀。” “遵命。” 众人齐声应诺,太子达被银狮军生生架走,嘴里骂咧不止:“乌椤奚,你且给等着,你的报应马上就来了!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乌椤奚缓步朝楚王走去,面色无一丝波澜,一双狭长昳丽的眼幽沉若深潭。 楚王始终是那副空洞无神的模样,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乌椤奚的噩梦中,将他拉进无尽深渊。 乌椤奚凝视良久,楚王亦直直看向他,呼吸之间,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鲜活的人登时如瘪了的皮球,轻飘飘垂下,成一堆人皮。 黑压压的蛊虫从体内爬出,在玉石地板上摩擦出簌簌声响,牡丹纹案的地毯被一寸寸黑色侵蚀。 蛊师们穷极一生才能炼成的一只蛊虫,如黑云般散在地板上,齐齐朝着乌椤奚的方向,触角上下攒动,仿佛在朝拜神明。 罗察道:“太子达到死都不会想到,楚王中了公子的傀儡术,五脏六腑被蛊虫啃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具空壳,与提线木偶无异。公子是不是让他做出那番求救之举,向太子达演上一出父子情深,不过是麻痹他们罢了。” 乌椤奚未言,转了转腕上的银手镯,“本公子派郡守推行新政,被姑氏、尉弥氏人截杀。二族长老人头落地,本公子将其悬挂于菜市,本想震慑余党,如今看来,此举没什么作用。” “公子,新政推行想来并非一朝一夕,楚地辽阔,偏远地区老世族根基深厚,若要连根拔起,还需时机。” 乌椤奚闭了闭眼,灯烛如豆,映照男子俊美的脸,乌发间银链攒动着细碎的光。 他想,这个时机,也许马上就到了。 …… 蕊珠宫内,十几个宫人依次排开,手端托盘,一排是华贵无匹的呕欠嘎给希,寸缕寸银,南楚最好的绣娘十几人合绣,一个月才得一匹。另外一排搁着银冠,样式精致,非顶尖能工巧匠而不能得。 迦月扶一样样看过,左挑右挑还是不满意,迦月夫人无奈笑道:“扶儿,他们已经换了三趟了,我看着都累,区区祀神仪式,值得你这样重视?” 侍女笑道:“夫人还不知道呢,自打公子回宫,几乎日日都是如此,恨不得把全天下的衣裳首饰都搜集来。” “你这丫头,偏你嘴快,再胡说当心我撕你的嘴!”迦月扶嗔骂道,端的是女儿家的羞怯。 迦月夫人慈爱看向她,替她整理好衣领,“扶儿,母亲只有你一个女儿,这偌大的蕊珠宫,也只有你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知道,这楚宫困不住你,以你的才能,当为纵横捭阖之士,游说列国之间,是 11.入苗记·侍奉神明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祀神大典当日,铅云密布,层层密云敛去半数暑气。 众使从翰麓阁入多罗台,高台有百余阶梯,陡峭难走,徐阁老在两个使者的搀扶下往上爬,脸色甚是难看,其余使者跟在其身后,亦是抱怨连天。 “什么劳什子祀神仪式,还要爬高台,老子的腿都要废了,比栎梁的梁恒山还难爬!” 廖敏平日里日上三竿还睡着,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寅时便起,穿祭衣、银盆洗手、熏香,样样不落,画师们以为此人换了心性,谁知到了多罗高台便原形毕露。 张赫听廖敏喋喋不休,嘴里骂得极为难听,忍不住出声制止他。廖敏本就不快,登时火气上涌,“张任羿!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 身旁画师连忙拦住他:“廖贤弟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气呢!” “你们少在老子面前当好人!老子说错了吗?从咱上船第一天,这个姓张的不是对咱们吆五喝六,就是指手画脚,让老子干这个干那个,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攀上了冯老就能耀武扬威了?连一条狗都算不上!” 张赫出身书香世家,有涵养,对人也和气,但被人当面指着鼻子这么骂,再好的脾气也没用,登时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与廖敏扭打起来。 众画师一齐上前劝架,沈黛自知力量不够,只在外围随意附和了几句,只听得咒骂声与肢体击打声撞击在一起,布绢撕裂,完好的祭衣被撕开一个个口子。一旁的冯秉才好言相劝,可两人情绪已然失控,杀红了眼,谁都话也听不进去,混乱中几记乱拳砸在冯秉才干瘦的脸颊上,砸出一片黑紫,他蜷缩身子,缓了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画师们的骚乱引得台阶上的众使驻足围观,不消一会,银狮军赶到,堪堪喝住二人:“多罗台祭祀重地,何人敢私斗,将此二人给我拿下!” 银狮军将两人强制分开,张赫和廖敏身上均挂了彩,银狮军首领道:“将这两个搅乱仪式的人拖下去,杖责四十!” 杖责二字一出,方才斗得乌眼鸡似的两人脸色惨白,张赫高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不敢了!都是廖敏挑衅在先,与在下无关,大人明鉴啊!” 首领也不与他废话,冷冷吩咐:“拖下去!” 众人闭上了眼,不忍再看,杖责四十,不死也落个残废,这两人的腿怕是保不住了。 “等等!”廖敏奋力挣开银狮军的禁锢,朝首领道:“大人许是不知,在下昨日在公子奚前立下大功,想来这几日就能见到封官的诏令,若是大人重责于我,只怕会被公子奚问责。” 廖敏昨日彻夜未眠,正是在琢磨自己的如意算盘。告发沈黛之后,他便盘算着对付张赫,此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多日,廖敏早看他不顺眼,只是碍于冯老才没有跟他撕破脸。 如今他有了公子奚这个靠山,这些得罪了他的人也该收拾收拾了。 廖敏一语惊人,画师们都在小声嘀咕,什么“廖敏何时傍上了公子奚,怎么从未听他说过”,以及“这下完了,以公子奚在南楚的地位,以后再也不能得罪他了”云云。 首领狐疑地觑了他一眼:“此话当真?” 身旁手下提醒了他一句:“摩将军,看此人信誓旦旦,不像是说谎,万一因此得罪了奚公子,你我不好交代啊。” 廖敏得意洋洋,脸仰到天上去:“自然,我查过你们南楚的律法,讲究的是一个赏罚分明,何况公子奚此前便向我们保证,首告有功者当论功行赏。听说今日公子奚在祀神大会上有重要事情宣布,若大人不信,等仪式结束后再杖责我不迟。” 听完廖敏这番话,众画师小声道,怪不得见这几日见廖敏甚是用功,几乎手不释卷,其他人都入睡了他仍在研究文书,还四处向楚宫宫人打探消息。 钻营投机做到这个份上,难怪他能得公子奚的青眼。 首领听后觉得甚有道理,便不再为难,廖敏得意洋洋从众人面前走过,走至沈黛面前。 沈黛不明所以,颔首行了一礼,廖敏眯了眯眼,“啧啧”了两声:“清安贤弟倒是惯会看热闹,别怪为兄没有提醒你,一会仪式上,有一份大礼等着你呢。” “不知冉雍兄说的大礼为何意?” 廖敏拍了拍她的肩,唉声叹气,似乎甚是惋惜:“放心,你一会便知道了。” 丢下一句云里雾里的话,廖敏拍了拍自己的手,似乎是嫌弃沈黛身上有脏东西,在众人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下往上走去,走出了衣锦还乡的阵势。 沈黛摇摇头,无奈一笑。 一场闹剧结束,众人渐渐收了看热闹的心思,须臾一刻钟时间过去,百丈高的陡梯终至顶端。 天气异常闷热,似有暴雨将至,沈黛擦了擦额上的汗,放眼望去,祭台上旗布高挂,上绣复杂纹案,或山或水,或龙或凤,布之四周,青幡数面,各六尺九寸,随风猎猎飘扬。 向上仰望,只见祭台上赫然一座巨大莲花宝座,色泽晶莹如玉,莲座之上,叱莲神像身着百目银衣,戴鬼纹面具,遮去半张面容。亡灵之神久居冥界,神秘莫测,神像亦不见菩萨低眉之相。 沈黛想起曾在古书上看到,南楚传说中,叱莲神为莲花化身,七月半降临凡尘,在人间巡视三日,听众生之苦,解愚者困惑,让阴阳两隔的人得以相会,慰未亡人哀愁。至第三日,叱莲神返回天界,亡灵亦随之离开,以莲灯为舟,飘向冥界。 祀神仪式便是在这日,亦可称为渡莲仪式。 身着查玛银衣的祭司立于神像两侧,祭台上香火正盛,桌台上备死五牲及五果六斋,搁着银制酒盏,神坛里堆满五谷,插着一把四五尺长的苗刀。 晟使咸至,远远望见一行身穿银衣的人登上祭台,除了南楚王室中人,还有负责礼乐的祭司台官员。 中间站着那人,晟使们不曾见过,年龄六十上下,银衣层层铺展,上饰银制圆背牌和银链,头戴巨大银角冠,银角高竖,为五龙拥日纹饰,乃南楚君王的象征。 楚王面向众使:“寡人前日以来罹患疾病,缠绵病要他,未能如常接见大晟使者,心甚愧疚,今日稍觉爽健,举行祀神仪式,邀诸卿同赴祭台,一同祭拜,共沐神恩!” 众人俯首,齐声应诺,声音激荡云霄,“吾等深表荣幸!” 君王之言,晨钟暮鼓,所言乃是苗语,祭台众人亦用苗语对之。 搁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沈黛看到立 12.入苗记·我很想你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两人,或惊疑,或探究,或不解。 离沈黛最近的几位画师自动后退,为两人腾开一处空间,躲在冯秉才身后,“冯老,这是什么情况,宋画师怎么莫名其妙成为神使了?” 冯秉才不耐烦道:“你问老夫,老夫怎么知道!” 廖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又惧于公子奚的威严,几乎把一口牙咬碎,躲在了后面。 审视打量的目光千针万刺般落在沈黛身上,她端详使者节杖,抬头,直视面前男子,“奚公子,这是何意?” “听旨仪式须由叱莲神使卜筮祭祷,诵听神旨,自然需要神使大人亲自上台完成。” 乌椤奚答非所问,似乎在引诱她跳入陷阱,一种危险和不安感油然而生,沈黛正要拒绝,乌椤奚缓缓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声道:“若想要回明学典籍,不准推辞。” 男子气息缓缓吐洒在沈颈测,沈黛打了个寒战,仿佛有毒蛇顺着他的脊背缠绕而上。 他为何,总能一眼看穿自己的想法。 两人的动作落在迦月扶眼里,眼前那人明明是男子,却让她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火。她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大声道:“王兄,神使一职事关重大,关乎南楚安危,社稷兴衰,岂能儿戏!” 乌椤奚没有看她,亦没有回答,司天监适时向前一步,“迦月公主,诸位大人,请允许下官解释此事。” “巡神之日,公子奚扮作叱莲神行走于花靖城内,忽而不受控制走下神轿,将蘼芜草交给这位宋公子,此事花靖城内人人皆知。公子奚此举乃是叱莲神附身,为神明之力,选择宋公子为天命之人。” “荒唐!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神明附体,我看分明是你们祭司台做事懒怠随意,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便称作神使,如此行事,不怕我南楚被天下人耻笑吗?” 司天监面不改色道:“巡神是奚公子亲自巡神,神使也是王上亲自认可的人选,下官实在不知公主的质疑从何而来。” 王公贵族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向迦月扶,仿佛她是什么无理取闹的市井泼妇,迦月扶心高气傲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几乎是歇斯底里道:“你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跟本公主说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司天监之举乃是乌椤奚授意,他人还站在这里,迦月扶却质问司天监受何人指使,实在不成体统。 “扶儿,不得无礼!”迦月夫人将迦月扶扯至身后,朝司天监、乌椤奚和众人行礼,“请公子、司天监大人见谅,小女只是担心楚国国运,并非有意破坏祀神仪式。” “母亲——” “住嘴!王上还未反对,哪有你说话的份!破坏祀神仪式,不止你我担当不起,整个迦月氏都担当不起!”事到如今她还不死心,迦月夫人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公主,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啊。”“是啊,若是延误了祀神仪式,神明必要怪罪。” 几位侍女和王室公主都在劝她,迦月扶见状不再言语,面色恨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戴着银钉螺手镯的双手缓缓垂下。 镯上雕琢着并蒂莲花,莲开并蒂,是她及笄礼当日,从王兄那里死缠烂打要到的礼物,乃工匠与其亡妻生前所锻制,全南楚唯此一对。 “诸位,可还有疑义?” 乌椤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鸦雀无声,他们深知公子奚的手段,无人敢捋其虎须。 乌椤奚看向沈黛,定定望向她,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黛不喜欢乌椤奚。 此人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阴诡气,每次与之对视,总觉得那双俊美深邃的眼睛里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然而,此时此刻,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清亮明净,灼然若阳,一扫往日诡谲。 他为刀俎,她为鱼肉,明学典籍在此人手里,沈黛没有理由拒绝,她叹了口气,接过使者节杖,搭上他的手。 指尖刺骨的凉意传来,沈黛蹙了蹙眉,他的手,似乎不像是人的温度。 两人在银狮军的簇拥下,从众人面前走过。沈黛自知自己身份特殊,若是暴露便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往日多是走在人群末尾,在画师中也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突然受到如此瞩目,实在难以适应,因此走得异常艰难,如上刑场。 只怕今日之后,她再也不能隐藏在人群中了。 “宋画师在想什么?” “在下在想,先前求见公子,公子百般推辞,今日又突然来这么一出,将在下置于火上烤。” 沈黛想起前几日自己被拒之门外的情景,此人行事不按章法,她有种被玩弄的感觉,声音不由带了冷意,“公子到底想做什么,还请明确告知在下,以免在下哪天被公子吓出病来。” 乌椤奚听出她的怨气,往日见她总是清冷疏离,眼里结满愁绪,似乎触之即碎,这还是头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鲜活气。 他嘴角不由浮出笑意:“本公子说过,需要宋画师为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自会将东西交给你。” “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你过几日便知。” 又是这样的回答。 沈黛顿了顿,问他:“公子可是见过在下?” “不曾。” “那为何——” 乌椤奚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向叱莲神像,“宋画师问得太多了,神明会不高兴的。” 沈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叱莲神像之下,有九座祭坛,上中下各三座,代表国家、臣僚、士庶,亦象征天神、地祇、人鬼。 祭司们高喊道:“请神使手持神使节杖扣鼓,恳祷而告。” 沈黛不懂祷告什么,转头看向乌椤奚,乌椤奚笑道:“随便说些什么即可,若是不会,我教你,‘万夜希莫,哈布迭’,是请神明降旨的意思。” 沈黛点点头,闭眼祷告,照着他说的话重复几遍,没有看到男子脸上忍俊不禁的笑意。 祭司们又喊道:“请神使大人卜筮。” 祭坛内盛满五谷,数支木牌直直插在其中,沈黛从中抽出一支,木牌上篆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她交给祭司,见他们端详许久,嘴里念念有词。 “大吉,大吉!乾上坤下,乃为泰卦!破灾降福,后世并昌!天佑我大楚,天佑我大楚!” 祭司们手舞足蹈,文武百官亦是俯身高声道:“天佑大楚,天佑大楚!” 沈黛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相信自己随随便便就能抽到如此好的卦文,她自诩命格不详,运气极差,才会让身边人一个个离 13.入苗记·心潮如雨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细雨蒙蒙,连下了三日还未停歇,宫道积水空明,巍峨楚宫在圈圈点点中倒映着。 祀神仪式上,公子奚一道诏令,晟使损失近四成,多是在大晟身居要位之人,也是本次推行汉制的主要官员。此事南楚占理,态度强硬,无论徐阁老向他们申告多少次,上奏多少文书,得到的答复都是一致的。 “南楚律法未更,虽晟国之使不可逾越,为长远计,违者当以律相绳,以系两国之好。” 不止如此,因为大半的使者都被一同判了杖刑,行刑当日,公子奚邀请众使一同观看。那行刑场血肉横飞,有几人被当场打死,把好几个使者吓出了病,还有的藏在恭桶中企图逃出楚宫,被银师军当场斩杀。 这一套下来,晟使们被吓成了鹌鹑,几乎闭门不出。徐御章更是屡吃闭门羹,据说气得拿头撞墙,好几个使者好说歹说才给劝住,据说乌椤奚听了也只是笑笑,夸赞徐阁老有古蔺相如之风骨。 堂堂内阁大学士,连晟帝都要尊称一声老师的徐阁老,竟被公子奚逼到如此地步,更遑论其他连品级都没有的秀才工匠们,只恨不能找个龟壳钻进去。 至于沈黛这边,则是另一种画风。 这几日,宫人们但凡见了沈黛一个个毕恭毕敬行礼,唯恐怠慢,每日三餐皆有御厨精心制作,由芈司宫亲自派人端了送来。 宫人将银碗盏一个个摆在桌上,她们身穿滚边满襟衣,脚上的青面白底圆口鞋沾了泥泞,在地板上踩出一圈脚印。 沈黛扫了一眼,莲蓬豆腐,芫爆仔鸽,洪字鸡丝黄瓜,翠玉豆糕,荷叶膳粥……约莫数十种菜品,卖相精致,还冒着腾腾热气。 苗人喜酸,这几日端来的却是清一色汉人菜品,还加了几道栎梁菜,可见安排者用心。 芈司宫笑得灿若桃花,“王上已颁布王令,将叱莲神的旨意广诏南楚,奚公子也晓谕楚宫众人,以国君之礼待宋画师。” 沈黛苦笑一声,躬身行礼:“在下只是寻常画师,初来乍到,对贵国社稷无甚功劳,怎配担如此厚爱?” “宋画师此言差矣,您贵为神使,为我大楚带来福祉,说是配享太庙也不为过。公子专门交代,宋画师是晟国使者,即便成了神使,也定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吩咐咱家不必大张旗鼓,只管小心伺候,您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这还不够铺张吗…… 沈黛环视眼前房间,天然梨花木矮几,上搁银瓶,插着几枝早桂,香气馥郁,壁挂四盏湘竹灯,榻床是莲纹符玉暖床,铺着镶银琉锦条褥,向阳处还有一张玳瑁石四仙书桌,她随身携带的文房四宝已好端端摆在了上面。 原先她与其他画师挤在一处,廖敏他们便编排芈司宫,嫌房间简陋狭小。她对住陋室浑不在意,挤上一挤倒也无妨,可前几日,翰麓阁的掌事宫监几乎是连拖带扯将她带到这里,姿态极尽谄媚,说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布置的,还支支吾吾提及前几日为难沈黛一事,请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沈黛扶了扶额,面露苦涩,扶着桌几缓缓坐下,芈司宫以为她是受宠若惊,难以承受如此大典恩典,继续喋喋不休劝她,“请宋画师千万不要推辞”,“宋画师可还有什么吩咐”云云。 他不知道,沈家高门大第,沈黛什么宅子没住过,不是没见过世面,也并非矫情之人。 芈司宫的话忽远忽近,沈黛强撑身子应了几声,芈司宫完成任务,带着一行人满意离开。 宫人们告退,几个年岁不大的侍女下了木梯,小声交谈,不时窃笑几声,“前几日远远瞧见了咱这位神使大人,只觉得身量矮了些,站在公子身边低了整整一头,病弱书生似的。方才我仔细一瞧,诶呦,可真是个美男子呐!那眉眼,比姑墨河的水还美,那皮肤,比白玉还要细腻!一点不像我,我阿娘说我这脸呐,擦二斤香粉也擦不成白脸来!” 旁边两个侍女笑开了花:“甭说你了,我方才跟宋画师对视了一眼,差点托盘没端稳,幸亏我眼疾手快,否则芈司宫非打我板子不可!” “宋画师要是个女子,该有多少男子半路‘抓亲’呐,唉——” 侍女长叹一声,另一侍女瞅了瞅前面的芈司宫,压低声音道:“对了,你们说,奚公子如此人中龙凤,为何至今未娶呐。” 年长一些的侍女目光惊惧,抬肘撞了撞她:“你不要命了,公子也是你能议论的?” “我……我是听蕊珠宫的戈兰说的,迦月公主这几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茶不思饭不想的,这都三四日了,公子连过问一声也不曾。你们说,莫非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怎么会呢,迦月公主那般人物,从样貌到出身到性情,样样配得上咱们公子,还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朝堂风波。依我看啊,他们这是小情人闹别扭呢,兴许过几日就好了。咱们这楚宫呐,好看是好看,就是整日阴沉沉的,也该有件喜事去去阴森气了。” 侍女们的笑声融入滴滴答答的雨声,“啪嗒啪嗒”落在残荷上,落入荷池,晕开圈圈涟漪。 雨帘如粘腻蛛丝笼,将翰麓阁笼罩成一个封闭的世界,隔绝宫人们垂手闲谈的说笑戏言,亦屏去古刹晨苗钟的惊梦晨鸣。饭菜渐凉,不再冒出热气,沈黛并未动筷,将雕花窗叉竿轻轻拿下,步履踽踽坐在书桌前,提笔书写,狼毫在宣纸上摩挲出“沙沙”之声。 然半柱香时间过去,满纸荒乱,未成书行,墨迹残缺,难作山水。 她的手在颤抖。 沈黛双手撑头,头上玉簪“啪”一声摔入砚台,墨水溅上她散乱的发丝,将藏于其中的白发染成乌黑。 恩师之教诲,师兄师姐之笑语,如在耳畔,如今,他们的毕生心血近在咫尺,身为明学弟子,她却只能坐以待毙。 往事难堪追忆每逢雨至,绵绵雨声便化作老师离去时的烈马嘶鸣声,化作师兄师姐们脚镣的金石声,一刀刀割在她心上,沈黛每每让下人将她绑起来,以免自己拿剑自戕,追随先人而去。 里衣湿透,沈黛默了半日,平复心绪,换了衣衫,用幸存的一丝理智请翰麓阁的宫人进来,帮她把膳食撤走。那宫人看着完好的膳食,并未说什么,带人将碗盏一个个收走了。 宫人走后没多久,一个身穿柳绿罗细褶的男子走至沈黛门前,敲了数下门。半晌无人应答,他面露急色,见门未落锁,便推门而入。 屋内墨香四溢,地板上躺着一人,长发如瀑,衣衫如青雾盈盈散开,一旁书桌上凌乱不堪,轻若无物的宣纸挂在桌沿上,盖在那人身上。纸面上墨润未干,山水未竟,虽为残缺之作,然作画者之功力可见一斑。 画作再绝佳,也不如纸下之人的容貌,那人披散的乌发下露出一截修长皓颈,五官胜画,端的是仙人之貌, 14.入苗记·山雨欲来 《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天边雷声轰鸣,狂风哗啦啦灌入屋内,镀银双鱼香炉里飘出的伽南香雾顷刻被撕得粉碎。 沈黛将面前雕花窗关紧,平缓心绪。雨声仿若打在她心弦,额上汗珠一颗颗落下,滴在书页上,她伸手轻轻擦去,一笔墨迹淡淡晕开。 “七月十四,雷雨,黛三日夜不能寐,居于华屋,心境荒凉,若寒灰而无焰。忽记昔年先生被贬陇韶,于困顿中觅大道,处逆境而不失其志。吾检视己心,惭愧难当。” “世人皆言先生之明学渊深莫测,然其要旨,实为返本归元之道。所谓明学,无他,乃顺从心中之光明,摒除心绪与私欲之干扰,行正道之学也。” 返本,归元…… 沈黛对着这四字默然良久,喟叹一声,提笔继续书写,“黛拜于明学门下,往来十余年,学道粗疏,难窥圣域,实负先生与老师之教……门人沈黛七月十四日书。” “书”字写成,沈黛顿了顿,将“门人”二字轻轻划去。 将将搁下笔,门外传来敲门声,沈黛将手中《传习偶记》小心收好,搁在书架最里层。打开门,见冯秉才和何画师两人立在门外,手持有伞,雨水顺着伞沿滴在廊道上。 见了沈黛,两人神色有些不自然,沈黛回头看了看屋内,邀他们去不远处的凉亭坐下,朝两人行了一礼:“见过冯老、何画师,二位冒雨前来,想必有重要之事交代。” 冯秉才眯了眯眼,在他印象中,宋画师可是没少受他们排挤,先前廖敏还造谣宋画师侵吞驿银,说得有鼻子有眼,把他都给误导了。 廖敏被活活打死的惨景还历历在目,宋画师转头就当了苗族的神使,地位比他们高了不止一头。风水轮流转,他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趾高气扬的人,至少也该或多或少看到一些……上位者的姿态。 可眼前之人,并未对他二人闭门不见,态度也一如既往地谦和,除了眉眼间有些苦涩,看上去毫无异常。 他紧绷的脸稍稍松了一些,咳了一声,“何画师,此事还是你来说罢。” “是。”何画师朝沈黛拱手行揖礼,“宋画师,今早徐大人来派人传话,今日午时,众使臣随徐大人一道,入西宫询问公子奚为何不授予官职,要楚人给我们一个说法。” 沈黛迟疑道:“何兄,请容我确认,徐大人的意思是……所有的使者都要去西宫,质问公子奚?” 何画师颔首,“不错。” 雨声哗然,夹杂着花叶摧折声。 这声音原是沈黛的梦魇,然此时此刻,她甚至希望雨声再大一点,盖住何画师的话,让她什么也听不到。 “冯老,何画师……此事非同小可,即便公子奚没有给使者授官,怎能煽动诸使入宫当面质问,此举……与逼宫何异啊?” 冯秉才有些不耐烦:“这都是徐大人的安排,你我身为晟使,自当唯徐大人马首是瞻。何况此事是楚人有错在先,我们不过是跟公子奚要个说法,如何就是逼宫了?” 沈黛紧抿双唇,半晌不言,冯秉才看出她有拒绝之意,火气上涌,再没了方才的耐心,几乎是拍案而起:“宋清安!老夫提醒你一句,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劳什子神使我们便奈何不了你!你现在仍是晟国人,仍归徐大人管,也总有回晟国的一天!若你不去,老夫便如实禀明大人,将你即刻遣送回栎梁,按晟律治罪!” 何画师赶紧上前拉住他:“冯老,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何必大动肝火呢。清安贤弟,你可能不知,使者们早已准备好文书奏疏,此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我不过是跟着吆喝两声,掉不了二两肉,何苦与众人为敌呢!” 沈黛强压下心底冷笑,跟着吆喝? 徐御章此举无非是给自己加筹码,打着为晟使求官的旗号让他们冲锋陷阵,他自己作壁上观便可收渔翁之利。 毕竟此人一贯作风便是广结朋党,挟民以自重,若逼宫不成,他位高权重自能脱罪,沈黛一类的秀才画师们却平白作了垫脚石。 多年的圆滑让她没说出如此直白的话,只冷冷道:“冯老先生,何画师,我知你们是奉命行事,找在下也只是知会一声,并非征求意见。只是在下这几日感染风寒,不宜出门,更何况在下入苗不为求官,只想安分守己,保此行平安。” 她隐晦提醒了一番,面前两人却丝毫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冯秉才指着她,手上下颤抖,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好好,亏得老夫还对你有所改观,想不到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何画师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宋贤弟,冯老在栎梁这么多年,连县令大人也要亲自上门拜访,从未亲自上门请过谁,你就当给冯老个面子。” 两人满口都是“不知好歹”“贪生怕死”“同行之谊”一类的词,毫无新意。沈黛看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只淡淡来了句:“若徐大人怪罪下来,在下无话可说,自当领罚。” “你、你!你简直是——” 二人见她顽石一般,愤然甩袖离去,嘴里还在骂咧不止,在宫廊上整骂了一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