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亲我一下》 第 1 章 景成十三年,幽州刺史府大火。 熊熊火光照亮半边天空,火舌攀上梁柱,烧毁木屋,闻青轻在睡梦间被人唤醒,被阿兄拉着在大火里逃命,到处都是烟、是断壁残垣。 呼啸的风大口大口灌入喉咙,空中飘着类似草木灰一样烧焦后留下的东西。 闻青轻被呛了一大口,泪水模糊双眼,她什么都看不清,慌乱间撞上假山。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她找不到爹爹,找不到阿娘,府里哪里都有持刀带剑的闯入者。 假山缝隙间青苔覆盖的小门被打开,身后有一双手把她推进假山幽长而狭窄的密道。 闻青轻慌乱回头。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阿兄、阿兄……”她害怕地拽住阿兄的衣角,漆黑的瞳仁里溢满泪水。 “轻轻,别哭。”少年半蹲下来和她平视,轻柔地擦干她的泪水,微微弯了下眼睛。 他身上全是血,可笑起来眼睛又这样亮,像是铺满了星星。 闻青轻从前很喜欢看他笑的,她的阿兄这样好看,笑起来也一定跟神仙一样漂亮;可他清肃,并不常展露笑容,待她严苛,也不肯温柔哄她。 她往日常常想,要是阿兄也像阿娘一样,温言细语地哄哄她,对她笑一笑,该多好呀,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啦。 可她现在终于见到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了,她却情不自禁嚎啕大哭起来。 闻青轻浑身颤抖,动作慌乱去堵他的伤口,喉间溢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阿兄,我们去找爹娘,去、去找大夫……阿兄。” 少年把她抱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给她擦擦眼泪,再摸摸她的头发…… 他看她的神色有些哀伤。 “轻轻,不要害怕,”他终于如她无数次愿望的那样耐心哄一哄她,“我们轻轻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姑娘啦。” 晴朗的月夜,乳白的光晕轻纱一般落下。院外,兵戈拖地发出刺耳的响音。 “你要记得阿兄的话。” “我要你至渔阳寻崔君,随他一路南下,” 轻缓的声音如朝雾,带着清冷渺茫的味道,“你要即刻离开这里,翻越三座山,渡过两条大河,走过幽州到扬州两千里土地,你要忘记曾经的一切,在青要山上重新找到故乡。” “可是阿兄……” “阿兄会一直陪着你。” 少年温和地笑着。月光穿云而下,寂静清绝,他的身影如春雾一般,渐渐湮灭在这无边夜色之中。 “但我……我找不到你,”她慌乱想要抓住他。 檐上一声鸡鸣。 闻青轻猛地睁开眼睛。 日出东方,红日高悬。 她单手高举,什么都抓不住,自逃出刺史府以来,她一路流浪至渔阳,一直都是一个人。 “小叫花子!谁让你在这儿睡觉的!”一个佝偻的老头站在门牙子上,端起一盆脏水往外泼。 闻青轻连忙爬起,躲进角落。 尽管躲得快,衣角还是被打湿了,脏水混着烂菜渣湿哒哒贴在小腿上。 小老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啐了口唾沫:“什么东西!大早上尽他娘的给我找晦……” 一句话没说完,老头像是被捏住咽喉,嘎得一下顿住:“女娃娃?” 天可怜见,他真瞧不出来。 这小叫花子不知道在外面流浪多久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张小脸涂得黢黑,活脱脱一个小煤球,谁能看出一个煤球是男是女啊! 小煤球眼睛湿湿的,怯怯望他。 老头看着闻青轻那双漂亮眼睛,想起前些日子在百宝阁见过的黑玉棋子,水汪汪,油润润,一颗值一套庄子! 他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乐呵呵扯出一个笑脸。 “小孩儿,来。”他招了招手,递给她一块干饼。 闻青轻有点怕他,但她太饿了,慌乱接过干饼,低低道了声谢,低下头就咬。 干瘪的饼子没什么滋味,但闻青轻一点碎渣都不敢浪费。 她不知道下一次再吃饭是什么时候。 “娃娃,你家还有大人没有,我领你找他们去。” 闻青轻停下吃饼的动作,声音懵懵懂懂的:“我找从扬州来的崔郎君。” “崔郎君?” “是。”闻青轻点头。 “从扬州来?” 闻青轻又点头。 小老头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来投奔他?” 闻青轻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老头奇怪地笑两声,拍拍身上的灰,回头把木门拴上,说:“这正是我的主人家,娃娃,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他走出两步,一回头,小姑娘还蹲在角落里望她。 老头:“我赶着去主人家上工,你真不跟我?你不跟我就走了。” 老头就要消失在小巷尽头。 闻青轻犹豫一会儿,小心翼翼把干饼包起来,从地上摸出一块碎瓷藏在手心,小跑着跟上他。 他们走到集市上。 路上,小老头同她说起崔郎君,闻青轻并不了解这位郎君,他说什么她就乖乖点头,暗自记下有关崔郎君的事;他又问自己,同崔郎君有什么关系在,闻青轻说不出来,只能回自己是崔郎君的远亲,家里遭难,故来投奔。 小老头对她的态度愈发和善,摸着胡子,叹道:“可怜,可怜。” 彼时,闻青轻路过一处高楼。 ——楼高三层,伫立在集市两侧,中间由悬空的横廊相连,楼宇巍峨,雕梁画栋,匾额上书“百宝阁”。 “半个月前,幽州刺史府一场大火,闻沛一家都遭了难……” 闻青轻愣在原地,回头向上看。 二楼露台上,少年郎君穿着红衣,撑在栏杆上,眼帘微垂,指尖轻拈,桃花被碾碎,细碎绯花自空中落至闻青轻发上。 他对上闻青轻的视线,不轻不浅地笑了一下,略一颔首,以示歉意,将手收至袖中。 在他身侧,书童接着说:“据说是仇杀,具体细节还待详查。可怜闻使君半生清廉,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红衣少年不置可否,只道:“可惜。” 陡然从此处听说半月前大火,好似瞬间被雷击中,闻青轻大脑空白,浑浑噩噩。 小老头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回来拉她。 “你这娃娃,究竟去不去,时候不早了,你莫耽误小老儿上工啊。” “我去的!”闻青轻连忙道。 一时间,她什么也顾不得,抬脸扬声问那书童:“郎君……郎君所言当真吗,闻使君与夫人当真遭难?尸骨在哪儿?闻小郎君现又在哪儿……” 书童难得瞧见这么大胆的小叫花,下意识去看江醒的眼色。 江醒谁都没看,漫不经心望着道路两侧的桃花树。半晌,淡淡一句:“人家跟你说话呢。” 书童探出头来,忙对闻青轻坦言:“此案已上报朝廷,如何有假,至于细节,我实不知啊。” 闻青轻惴惴不安地向他道谢,神色恍惚。 待得清醒,已随老头又走了一截路。 她四下张望,见此处高楼参差,红绸招展,不似私人宅邸所在。 她一时呼吸紧促,有些懊恼。 “崔郎君便在此居住吗。”闻青轻瞳仁乌黑,眼神清澈,慢慢退向喧闹处。 小老头笑呵呵拉住她的手:“娃娃,投奔哪儿不是投奔呢,你对崔郎君一无所知,你不知道,崔府门口儿多的是妄图攀附的远亲,府里也不缺洒扫伺候的奴仆,他未必肯要你,这里却一定能让你吃饱饭啊。” 红日高升,闻青轻浑身发凉,她握住碎瓷。 老头靠得更近了,眼里精光闪烁,尽管他身躯已经佝偻,在闻青轻面前却依然像是一座山,花街昏暗,不少人躲在暗处,悄然窥伺着这里的动静。 闻青轻心跳如擂鼓,拼尽全力,握紧碎瓷朝老头的大腿扎去。 老头疼得一跳,眼睛发红,脸色顿时凶恶阴沉:“你个小畜生!” —— 露台上,闻青轻刚走,书童便想起一桩事,“崔君近来一直在找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刚刚的小叫花瞧着差不多年纪,会不会是他要找的人……要不要派人支会崔君一声。” 江醒慢吞吞说:“随便你。” 书童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为自家殿下做下这个顺水人情,招呼一个伙计上来吩咐了几句,摆摆手让他即刻就去。 他做完这些,心里诡异地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刚刚领着那个小叫花的老头儿,看着眼熟,”书童绞着眉头,踌躇思忖,遥遥的,望见老头领着小叫花进了花街,茅塞顿开,一拍脑袋,嚷道,“殿……郎君!那必不是个好人啊!” “那个老头叫王五,是渔阳出了名的人伢子,专挑流落的孤女卖钱,这几年不知道往花街里倒腾了多少清白女孩儿,他跟渔阳士族牵扯甚广,官府不敢拿他,才让他逍遥法外,但他实实是个恶贯满盈的畜生!” 书童眯眼远眺,花街上,小叫花和老头果然拉扯起来。 他刚刚就该提醒一句小叫花的,书童悔之晚矣,叹了两口气,犹豫道:“郎君,咱们是不是该报个官什么的啊啊啊……” 书童瞪大眼睛,发出尖叫:“!!!” “郎君啊!” 露台上阳光倾泻,红衣少年长身鹤立,单手搭弓,黧黑的眼眸中浮出一点稀薄的情绪,弓弦反弹,发出铮的鸣响。 江醒望了望飞出的箭矢,姿态平和地把弓还给百宝阁管事,拢了拢袖,发自内心地不解,说:“报官有什么用,不是说官府不敢拿他吗。” “他死了就让官府来拿我。” —— 昏暗的花街,许多楼阁尚关着门窗,空中飘着洗不净的脂粉气。此时街道安静,人流稀少,街上便显出些冷寂的味道。 “铮——” 一箭破空。 老头眼睛陡然睁大,双手顿时失去力气,软趴趴垂下来。 温热的血液溅到闻青轻脖子上。 ……他死了。 闻青轻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一个人在死去。 她颤抖着握住碎瓷,强忍恐慌,从老人的钳制中挣脱出来,用最快的速度向路口跑去,她内心害怕至此,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破碎的风灌入喉咙,她连咳嗽都不敢咳一声。 闻青轻精神恍惚,眼前空茫一片,在路口撞上一架马车,马儿受惊,车驾剧烈晃动两下。 闻青轻摔了个踉跄,连忙抓住马车横板。 车夫拉了下缰绳,马儿前蹄扬起,马车停下。 闻青轻心乱如麻。她不知道自己撞到了什么人的车驾;也不知道马车上的人会怎么对待一个惊扰马儿的小乞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车上下来一个很年轻的郎君。 他穿着鸦青色的衣裳,气质温柔斯文,他虚扶住她,手指隔着轻薄的衣料抬起她的下巴,认真打量一番,并不敢直接辨认,道:“闻姑娘?” “可是崔君?”闻青轻心里生出微弱希望。 “我是崔町,”年轻郎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后退一步,微微弯身朝她行了一礼,“向与闻使君有旧,多日寻你不见,有愧使君所托,望乞见谅。” 闻青轻颠沛半月,提心吊胆,现在终于找到要找的人,一颗心终于安定,疲惫感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她向崔町见礼,刚刚抬手,浑身上下便软得没有力气,眼前发黑,向下倒去,跪在地上抓住崔町的衣裳,言语不清:“崔君,我阿兄……” 崔町眼帘微垂,不发一言,把她抱上马车,走前遥遥望向闻青轻跑来的方向。 老头死在血泊里,一支箭横插头颅。 崔町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这种小事,他并不在乎。 他擦擦闻青轻脸上的鲜血,放下车帘,淡淡吩咐:“回府,请医官来。” 崔町走后不久,花街上,终于有人出来,拖走老头的尸首。 他出来敛尸倒也未必是和老头有什么交情,只是人若一直死在这里,多少会影响生意。 此处正是这样的地方。 卖小孩儿是可以的,死人却万万不能。 —— 不知在黑暗中浮沉多久,闻青轻又做了一个梦。 幽州刺史府起火前一晚,春寒料峭,月明星稀。 他们一家坐在院中赏月,案上摆了青梅酒、白玉糕、橘子、干果之类的东西。 阿兄新学了一支剑舞,正舞给爹娘看。 他惯来有一人一剑游历天下的愿望,爹爹并不情愿,劝告他读书才是正道,他不听,预备过些时候,待桃花开满郊野,就要上山学剑。 少年郎月下舞剑,白衣如练,动作干脆利落,长剑破空,清清然有裂帛之声。 她被阿娘抱在怀里,她喜欢阿兄,也喜欢阿兄恣意漂亮的样子,开心地鼓掌。 阿娘笑着抵住她的额头,她笑起来眼睛弯弯,月牙儿一样,于是闻青轻亲了亲她。阿娘又笑:“轻轻喜欢呀,赶明儿,让你阿兄教你。” “不成!不成!”爹爹气得抓胡子,“一个家有一个离经叛道的就够了!轻轻万不能学这些!” 他胡子本来就不多,他还总是抓,早晚要被抓秃的。闻青轻心想,哎,爹爹可怜;阿娘却好似真想看到他把自己胡子薅秃的一天,对他的意见并不在乎,握着橘子在手里抛着玩儿,将目光转向闻酬,笑盈盈说:“我看很好嘛,阿酬,你妹妹喜欢呢,赶明儿教教你妹妹。” “不成!” “哎呀!不成的!”闻刺史着急起来,“读书才能明礼,要让轻轻读书啊!哎呀!” 橘子是明朗的亮色,向上抛至半空,它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没一会儿,竟成了一轮明黄的圆日,温和的阳光遍撒而下,记忆中人的身形却似春雾一般消弭散而尽。 闻青轻心里一紧,伸手去抓,慌张喊:“阿娘!” “阿娘!” 抓住的是一截瓷白的手腕,腕处,松散垂下一段深青色布料。 小屋环境清幽,窗外栽了两截绿竹,光影疏疏,横斜交错。 崔町坐在床头,端着药碗的手顿住。 小童看看闻青轻,又瞧瞧崔町,率先打破沉默,小声说:“院长,她喊你阿娘呢。” 第 2 章 崔町,字音平,出身清河士族,少举孝廉,任太中大夫;后辞官,南下扬州,置书院,设义学,从此简居深山,专治经史;北上幽州时,年二十有五,未娶妻,未生子,头一回给人当娘,内心慌乱极了。 他垂下目光。 小姑娘的手软绵绵的,贴上来时就像一块被热水打湿的柔软帛布;又十分脆弱,好像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他平生接触的最年幼的姑娘是二伯家的小妹,清河的崔九娘,可他不常待在清河,少有几次相见,也只是小九站在离他远远的地方,乖巧温顺地拜一拜兄长,上次回家,小九业已出嫁。他实在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他虽然有小童,但这也不需要他亲自养。 崔町敛眸叹息,深觉任重而道远。 “崔君……”闻青轻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连忙松手,从被子里爬出来,俯首欲拜。 春风微寒,竹叶稍晃。 “不必如此,”崔町单手拦住她的动作,对上闻青轻无措的目光,思索言辞,斟酌语气,“我不在意这些,你不要拘束,就像从前在家里一样,诸事随心就好。” 闻青轻仰脸看他,眼含希冀,急切道:“崔君、崔君可见过我阿兄?还有……起火时我不曾看见爹娘,崔君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崔町沉默下来。 “……” 闻青轻心中了然,不敢再问,眼中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崔町生疏地摸摸她的头发。 “我知道了。”闻青轻强作笑意,见崔町担忧,软软蹭蹭他的手,“我没事的,多谢崔君。” 崔町只怪自己笨嘴拙舌,不能安慰,见她这样乖巧懂事,欲觉上天薄待,静默良久,叹息道:“是我无能。” 他搅搅药汁,瓷勺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鸣响,崔町回神,把药碗递给闻青轻,说:“先把药喝完。幽州不是久留之地,我们最后在这里待一日,明日一早就要南下,你在故乡还有什么喜欢的,或是路上想带的,都让长生去买来。” 小童挺直腰杆,朝闻青轻端端正正施了一礼:“长生任凭姑娘吩咐。” “多谢长生。” 长生耳尖悄悄红了一下。 闻青轻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临行前,托长生带来一罐麦芽糖。糖由陶罐装着,外面又包了油纸,小小一颗,一只陶罐能装许多。 爹爹从渔阳回家时,每回都喜欢给她带这个,他大概是觉得小孩子都爱吃糖,也可能是他自己喜欢,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儿也会喜欢,可是这家铺子里的糖太腻了,闻青轻没有很喜欢,只是想她既然都到渔阳了,就要一罐带上吧。 闻青轻打开一颗糖,比着阳光瞧。 糖纸刷了一层油光,在太阳底下发出清凌凌的光亮,可这光脆弱,不能长久,日头一斜就没有了,一如许多无疾而终的幻想。幽州是她心中最美好的一桩往事,她要把它当成一颗糖,用油纸包起来,封存在陶罐里。 时至清晨,车马已收拾妥当。草叶花叶上挂着清莹的露水。 崔町站在堂前,一身深青色衣裳,招呼她过来。 闻青轻上前:“崔君。” “闻使君曾急信于我,让我带你离开幽州,传道授业,抚养长大,”崔町向她转述信中的内容,顿了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我欲收你做弟子,全师生之礼,如蒙不弃,定竭尽所学,倾囊相授,未审钧意如何。” 竹影深深。 闻青轻端正跪坐,伏首大拜:“师父。” 春日浮光柔和绚烂,崔町扶她起来,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笑意,“蒙你不嫌。” 第 3 章 幽州和扬州相去甚远;再加上闻青轻为寻找崔町,颠沛了小半个月,身体虚弱,经不起长久劳顿,是以车马在路上走走停停,经过一个小镇就停下来歇两天,赶路时间被大大拉长 ——他们离开幽州时,幽州春深花繁;刚到扬州,树叶青红相见挂在枝上,寒风一起便飘零散落。 扬州已经是秋天了。 驿馆,清晨。 闻青轻掀开窗帘,草地上挂了银白的霜花,空气中飘着清淡的桂花的味道。 长生敲门,把脑袋探进来,问:“姑娘,要不要一起进城买桂花糕,这时候的桂花正正好呢。” “我去的,”闻青轻从椅子上跳下来,披上毛绒绒的锦裘,跑到门口停住,理智回笼,“要先去问过师父。” “院长昨晚彻夜修典,现在正在补觉,你留个信就行,反正院长对你有求必应,”长生把头探出窗子,往一楼小院看了眼,语速加快,“我对扬州城可熟啦,绝对不会认错路,咱们蹭驿馆主人的车马去,买了桂花糕再让他把咱们捎回来,姑娘快些,他们要走啦。” 闻青轻一看,车夫执鞭上车,再不下去就赶不及了,匆匆写下一封字条,交给驿馆的伙计,请他待会儿给崔町看,拉着长生一道,上了驿馆主人的马车。 扬州城车马繁华,人流络绎,集市两侧隔几丈就有桂花树,深绿的叶子间,开满星星点点的鹅黄。 长生领闻青轻直奔一家小铺,骄傲地说:“这儿的桂花糕是最好的。” 他排在长队里,慢吞吞磨蹭脚尖,嘟囔:“就是人太多,姑娘耐心等等,现买的、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糕点口感最好。” “嗯嗯!”闻青轻点头。她不急于这一时,跟着长生乖乖排队,“给师父也带一份。” 长生认同:“那是自然。” 约莫过了一刻钟,长生终于拿到了属于他们的两份桂花糕,桂花糕热气腾腾,隔着油纸,都能闻到点心清清淡淡的甜香。长生与闻青轻并肩走在集市上,都瞧着那两提桂花糕,长生小心地把封线拆开,双手捧着,奉到闻青轻面前,献宝一样,说:“姑娘尝尝……” 闻青轻也很期待,眼睛亮亮的。 “刷——” 一个人影从闻青轻身侧飞过,快得像一阵风。 待二人反应过来,手中糕点早已不翼而飞。 长生气得脸通红,上前两步拨开前面的人流:“小贼!这是我辛苦买来的!” 长生赶上去,像泥鳅一样在人流间乱窜,没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 ……跑得真快。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四下望了望,决定在这里等他。 她挪到集市一侧,一颗桂花树下。 树下有一小摊,摊前竖起一张白旗,上书“半仙”二字,说是摊子,其实只是简简单单一块布,布上零零散散落满桂花,一清雅少年一身松灰长袍,脖上挂一串铜钱,眉眼稍弯,笑意灿然,款款曰:“我为姑娘算一卦否。” 闻青轻指了指自己:“我?” “正是,”少年含笑点头,不着痕迹地拉客,“姑娘宽心,我算不准不要钱的。” 没等闻青轻说话,他已抛出几枚铜钱,铜钱在阳光下反射出泠泠的光晕,少年垂首,作思忖状,少顷,抬头真诚道:“姑娘今日必有坎坷啊。” 闻青轻瞧瞧他的铜钱,什么也看不懂,说:“我不信天命的。” 摊前走过一位中年商客,幽幽道:“现在的骗子心真黑呐,小娃娃的钱也要坑。” 摊上的少年依旧和气微笑,并不受他影响,只是重申:“我算不准不要钱。” 闻青轻悄悄往远处挪了挪,纠结,桂花糕丢了算坎坷吗。 她在这里等了两刻钟,脚都站酸了,也不见长生回来,此时日头爬上中天,她重新走到集市中央,向着长生跑走的方向寻找。 桂花糕找不回来就找不回来了吧,师父醒来看不见他们会担心的。 她边走边看,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亲切的声音,面善的阿婆拉住她,笑呵呵道:“小娃娃,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走,是不是走丢了?你家大人在哪儿,我领你找他们去。” 闻青轻回头看。 阿婆一拍手,笑得合不拢嘴:“哎呦,长得可真俊!” 她刚刚看背影,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会难看。 闻青轻长发乌黑,穿着墨绿的裘衣,小小一只,像只成精的青团;小青团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慢吞吞往前挪,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十分随遇而安。阿婆在后面跟着都着急了,不过挺好的,不喜欢动弹的小东西都好逮。 再说她还这么漂亮。 小姑娘生得白净,瞳仁黧黑清润,盈盈如水,眼尾微微下挑,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可怜,跟勾人的小猫一样,很惹人怜爱。 闻青轻悄悄往人流里窜。 阿婆快步上前,亲昵地拉住她:“看你不像扬州本地的,娃娃哪里人士啊。” 闻青轻用力扯了两下胳膊,扯不动,她低下脑袋,觉得自己好倒霉,说:“婆婆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是吗,”阿婆笑得更开心了,“这说明你跟老婆子有缘啊,我瞧你也很有眼缘,娃娃,你叫什么,家住在哪儿,老婆子送你回家。” 闻青轻说:“我家住府衙。” 阿婆眼睛一蹬:“你!” 闻青轻趁她不备,一举挣脱,撒腿就跑,可裘衣笨重,她跑不快,一双手从后面伸来,拽住她的衣领,闻青轻把手藏在袖子里,找师父给她的信烟。 刹那间,闻青轻余光瞥见一段松灰的衣料。 算命的少年持剑立于阳光下,剑鞘微扬,敲到肉上发出钝钝的闷响,身后哎呦一声,他看都不看一眼,利落收剑,回首望来,眸如点漆,似有星月,少年单手摊开,伸到她面前,笑盈盈说:“承惠十文。” ……他算得还挺准的。 “多谢郎君。”闻青轻松了一口气,动作很轻地拍拍刚刚被扯疼的胳膊,安抚一下自己。 她拿出十文钱,想了想,多添一两,又谢:“承蒙郎君搭救,若不是郎君,我就要被她拐走了。” “我信你还有手段,”他从闻青轻手上拿走十文,说话声音有些好听,“我只收卦钱,不多拿。” 他拿了卦钱就离开了,闻青轻把那一两银收起来,继续找长生。 ……很难找。 闻青轻甚至找到了抢她桂花糕的人,都没有看见长生。 时至正午,秋色温凉。 闻青轻走了很久,累得浑身上下都疼,这时,路过一间荒废的小院。 小院的木头都被老鼠咬坏了,院子里长满野草,野草堆后有两个小乞丐。 其中一个是女孩子,比她小一点,坐在地上捧着桂花糕轻轻地咬,就像她在渔阳吃干饼一样,想吃又舍不得,另一个小乞丐年纪略长一些,比闻青轻高一个头。 他身边放着整整两包桂花糕,一包瘪了一角。 ——那正是她的桂花糕。 闻青轻有点舍不得。 她一口都没有吃到呢。 闻青轻想进去,推门之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拿出信烟轻拉引信,一束烟花升上半空,炸出绚烂的流光。 她走不动了,让师父来找她吧。 闻青轻拨开荒草,簌簌的响音在院中回荡,檐下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飞快把桂花糕藏起来,躲在另一个小乞丐身后,拉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裳,怯怯喊哥哥。 她的哥哥警惕地盯住闻青轻,把小妹妹护在身后,嗓音沙哑:“你想干什么。”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这是我的。” “什么。” 闻青轻:“桂花糕。” “……” 小乞丐:“我抢到的。” 闻青轻:“我买的。” 小乞丐不跟她说话了。 闻青轻觉得这个人真是不讲道理。她慢吞吞挪到檐下。 小女孩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悄悄看她,闻青轻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从自己的小袋子里拿出两颗糖,一颗喂给自己,一颗递给她,小女孩迅速接过,把糖塞到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看起来很可爱。 小乞丐戒备地盯着她,像一匹见到陌生人的小狼,闻青轻才不会给他糖吃,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炷香,闻青轻饿了。 她垂下眼帘,觉得自己输了,语气丧丧的:“我想吃一块桂花糕,我饿了。” 小乞丐犹豫地看看她,内心挣扎,动作艰难地拿出一块桂花糕。 小女孩也眼巴巴地瞧他,他给自己妹妹也拿了一块,把剩下的都收起来,藏在闻青轻够不到的柱子上。 闻青轻接过糕点,纠结半晌,把桂花糕掰成两块,留一半给自己,一半给小乞丐,小乞丐错愕地看她,漂亮的眼睛黑如墨玉,写满了谨慎和不信任。 他用手蹭蹭破烂的衣料,把手擦干净一些,才接过闻青轻分给他的糕点。 桂花糕清甜可口,在嘴里一抿就要化开。 闻青轻靠着烂柱子坐下,在檐下晒太阳。 崔町通过信烟找到这里时,就看见两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和一只干干净净的、开心地晃着小腿的闻青轻,三个人并排坐在檐下,和谐平静地吃糕。 一个小乞丐说:“为什么还有咸的呢。” 闻青轻语气软软:“不知道呀,好吃吗。” 小乞丐:“好吃。” 闻青轻蹭过去讨食:“快给我掰一块儿,让我尝尝。” —— 回去的路上,崔町看起来不大高兴,他不高兴时,整个人就愈显得清冷,闻青轻初见他时,觉得他是雪地里的神仙,只可远观,很难接近,现在一瞧,更像了。 “师父。”闻青轻悄悄拉上他的袖角。 崔町侧眸,“怎么了。” 闻青轻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像是奉上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完整无缺的桂花糕安安静静躺在纸上,如白璧般的点心看起来莹润漂亮,清甜的香气萦绕开来。 闻青轻目光期待,絮絮道:“本来买了两大包的,可以分师父一半,但是现在都被拿走了,只剩下这个,师父尝一尝。” 被她这样看着,实在很难生气。崔町叹息道:“你从城北跑到城南,何其辛劳,只是为了这些糕点么?” 闻青轻说:“是为了找长生呀。” “长生呢。”她问。 崔町接过桂花糕,淡淡道:“已先你一步回青要山了。” 青要山在扬州城郊野,离驿馆还有五十里,崔町带她上青要山时,天空已挂上了繁密的星星,山道两侧没有照明,他们只能借着月光上山。晚风吹过竹林,山间便响起柔和的竹涛,闻青轻牵着崔町的衣裳,好奇地四处张望。 “我听说青要山上有神仙。”闻青轻响起自己在路上听到的传言。 有流言说,青要山是世外之山,崔郎君是世外之人,神仙下凡济世,在仙山上置义学,才让黔首得以读书识字,明经辩义。闻青轻年纪太小,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这是很好很好的话,她听着高兴,于是把这些话说给崔町听。 崔町神色如常,语气清和:“只是微末小事,因为罕见才为人谈起,言传中多有虚构捏造,实不值什么。我简居深山是因无能,并无什么特殊的缘故;置义学是因为有人告诉我,黔首中多才思敏捷者,若能像士族一样读书明礼,未必无所成就,只是困于生计门路,才无从读书,故而淹没。我从前不信,现在渐渐信了一些。如此而已。” “至于青要山上的神仙,我刚来时听过传说,不知真假。” 崔町遥望明月,忽然记起一桩事,“算算日子,你师兄明日也要回山了,明日他回来,我带你去见他。” 闻青轻应下。 自山道往上,闻青轻远远瞧见一丝微弱灯光,走近些,山门下站着两个书生,提着萤灯,对崔町见礼,拜曰:“院长,简、成几位先生在书院恭候您多时了。” 崔町略一颔首,让他们先带闻青轻去休息。 按照安排,闻青轻与崔町同住。 这是一间三进的院子。 院中沙石铺地,有小桥流水、九曲回廊,清幽雅致,闻青轻沿回廊走,又过一扇圆门,见到门内的景象,才知道崔町说的长生已先一步回青要山是什么意思。 空旷的小院里,山茶树下。 长生温顺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跪了多久,他眼睛红红的,眼尾还挂着泪水,闻青轻走近,听到他低低的抽泣声,她轻轻喊他:“长生。” 长生抬头看她,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抽噎道:“姑娘,我差点把你弄丢了。” 闻青轻也不知道该这么办了。 她站在山茶树下,明月朗照,月光穿过树叶打在她柔软的发丝上,她的话也柔和起来,“长生,你看看我,我就在这里呀。” 长生泪水涟涟。 闻青轻又问:“长生,你吃糖不吃。” 第 4 章 闻青轻每日清晨起来,都要往自己腰间挂着的小袋子里抓几颗糖,大多时候是根本吃不完的,吃不完晚上就放回陶罐里,今天却不一样,她送给小乞丐不少,袋子里只剩下零星几颗。 青要山月色清绝,长生跪着,她也不挑,在他身边捡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你一颗我一颗地分糖吃,直到崔町回来,让长生起来,她才安心去睡觉。 她的小屋是早已准备好的,上上下下都整洁干净,屋里的家具并不多,但胜在简单雅致,崔町让她明日再添置自己喜欢的。 临窗的桌子上有一只青色的瓷瓶,瓶里插着山茶花,上面还沾着露水,一看就是刚摘的。 闻青轻很喜欢,凑过去闻闻,山茶花其实没什么味道,但闻青轻好像闻到了一阵暗香,于是更开心了一点,她就像一只熟悉领地的小猫,在自己的小屋里到处蹭蹭,想让这里都沾上自己的味道。 榻上的被褥毛绒绒的,摸起来很软和,似乎还熏了香,有种淡淡的花草的味道。 闻青轻把自己埋进去,将小陶罐放在枕边靠墙的一侧,轻轻摸一摸,月色探窗,闻青轻沐浴在月光中,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次日,闻青轻起得很晚。 她去敲崔町的门,没人答应,推开门瞧瞧,没有人,于是讪讪跑回自己的屋子,拿起木梳给自己梳头。 她不会扎头发,把头发梳顺就觉得很满意,细细端详了会儿镜中的自己,披着头发出去找长生。 此时阳光正好,长生踩着秋日细碎的落叶跑回来,瞧见她时眼前一亮:“姑娘,你醒啦。” “刚醒,”闻青轻揉揉眼睛,“长生,你怎么不叫我。” “院长不让叫,”长生跑到后院给她端来朝食,“院长让姑娘吃完饭先在书院里逛逛,等他回来再带姑娘下山添置所需。” 闻青轻模糊地嗯了一声。 主食是一碗熬得烂糊糊的青菜粥,粥里加了牛肉沫、芋头碎,软烂醇香,小菜是一小碟开胃的酸黄瓜,除此还有一小盅蒸南瓜,点心是两块清甜的绿豆茶饼。 菜品虽多,但分量都很小,很照顾闻青轻的胃口。 闻青轻吃一会儿,停一会儿,慢吞吞地把它们都吃完了。 闻青轻吃饭的时候,长生同她说:“明仙师兄已经回山了。” 她不能明白。 长生给她解释:“就是姑娘的师兄呀。” ——明仙出身扬州士族,据说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小郎君,十三岁那年跟随崔町上山读书,他性子随和,无拘无束,好交游、结友,无论跟士族还是贫贱都说得上话,近两年一直在外游学,不常回到青要山。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长生附耳过来,悄悄告诉她:“明仙师兄生得很好看呢。” 闻青轻好奇问:“有多好看。” 长生坚定点头:“特别好看。” 闻青轻于是记下了,她的师兄是个特别好看的人。 —— 长生口中特别好看的明仙师兄,此刻正在青要山后山。 他走进一处修得跟仙宫一样的小院,熟练地推开一扇门,探头进去,望榻上捧着药碗走神的少年。明仙一到扬州,就听说青要山上的那位殿下病得快死了,今日特地来探望。 书院里的人都说他好看,但真论起来,他并不如简居深山的这位储君,江醒无论出身、容貌、才学,都是上上等,明仙自叹弗如;可惜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些,江醒长什么样都可以,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太子殿下是死是活就是了。 明仙神游天外。 榻上的少年瞥了他一眼,很快将目光收回,问:“你来干什么。” 明仙收拾好心情走进去,语气轻快,笑吟吟说:“来瞧瞧殿下死了没呀。” 江醒轻轻吹了吹苦药,微抿一口,道:“辛苦你惦记,立时还死不了。” 江醒身边的书童叫宋书,宋书看见明仙来了,连忙给他搬凳子。明仙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同他说起扬州近日的流言。 彼时他路过一小铺,听见被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东宫病得很重,现在正在青要山上养病。” “青要山上虽然有神医,但万万比不过宫中的太医呀,殿下为什么不留在宫中呢。” “当然是因为陛下不喜啦,倘若真心疼爱,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孩子跋涉千里,也不怕病死在路上。” 明仙上前,问他们如何得知的这些,答曰,街头巷尾都在传。 他将这件事转述给江醒,问:“要不要查一查流言的来历。” 宋书气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妄议东宫,简直该死!殿下,何不将这些狂妄之徒收拢治罪,以表威严。” “你别吵,”世人口中病得快死的殿下垂着目光,语气很平静,“你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我固然可以为难他们,可我又能得到什么呢,徒增烦恼而已。” 江醒这样说着,自己也不是很开心,语气愈发冷淡,说:“随他们去就是。” 明仙于是将这件事抛到脑后,这件事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把带来的药材全部塞给宋书,“我师父让我带来的,说是报偿殿下三月报信的恩情。” 宋书也收了心思,把药材收起来,说:“那位果真是崔院长要找的人吗。” “正是正是,宋书,多亏了你,”明仙如是说,“若不是你传信,恐怕不会这么快找着。” 江醒迷茫:“哪个?” “就是殿下在幽州见到的那个小叫花……”宋书讪讪,连忙修改措辞,“那位姑娘。” 江醒记忆回笼,并不在意,搅了搅药汁:“哦,那个脏兮兮的小东西。” “你能不能别那么刻薄,”明仙语气幽幽,“听说我师妹挺好看的。” 江醒的态度十分消极。 他抬头淡淡扫了明仙一眼,语带不满:“你别摇了。” 明仙抬起右手,上面挂着一串铜钱,铜钱一晃,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细数铜钱的数量,正是十文,明仙凑到江醒耳边,故意摇摇手腕,煞有介事地说:“是仙乐啊,多好听。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醒觉得他太吵了,喝药本来就烦,被他弄得更烦了,江醒言语刻薄:“不值钱的东西。” 明仙冷哼:“这是我的卦钱,客人自愿给的!我昨儿算了一卦,特别准!你懂什么?” 明仙兴致勃勃地跟他谈起昨日,说自己如何起卦,如何看卦,如何仙风道骨地把卦象告诉客人,如何运筹帷幄地帮助客人脱离坎坷。 凤兮凤兮思高举*,明仙拉着江醒的手,快乐极了,嚷道:“我就知道我是有天赋的,我一定能算准,从前被人当骗子,哼,磨难而已,我就该吃这碗饭啊!这正是上天赐予我的命数!” 江醒:“……” 他把手抽出来,将药碗放在一边,宋书很有眼色地递来一条干净帛布。 江醒垂着眼帘,认真细致地把手指擦了一遍又一遍。 明仙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江醒打断他:“你怎么不说给你师父听。” 明仙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说:“我跟他说了。” 江醒问:“他什么反应。” 明仙有点委屈:“他让我滚出去。” 江醒不说话了。 但明仙很快又沉浸在快乐之中,摸了摸下巴,道:“难道我真是神仙下凡?” 江醒沉默不语。 “殿下看我,比之文王如何?”明仙信誓旦旦地问。 江醒说:“滚出去。” —— 闻青轻刚吃完饭,和长生一道在书院四处闲逛。 书院占满整个山坳,大大小小的院落鳞次栉比,四处栽了青竹绿树,只是时至秋日,叶子多少泛起枯黄,树上结起各式各样的果子,清香飘满书院。闻青轻摘了一个橘子握在手里。 院中的人都认得长生,故而也能轻而易举地猜出闻青轻的身份。 闻青轻在书院里得到了一路上都不曾有的善待,大多数人对她都十分热情,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做什么的、山下哪家铺子卖的茶点好吃…… 闻青轻一一记下。 沿着沙石小道,往前望是一整片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棵高挺的柿树,红彤彤的柿子星星点点挂在枝上,远远瞧着,是一片模糊的橙红,如同黎明时被大雾晕染的红日,闻青轻朝前伸了伸脑袋,好奇问:“那是什么地方。” 长生说:“再往前就是后山了,平常不许人轻易进的。” 一个路过的书生接话:“听说里面住着一位宫中来的贵人,但鲜少有人见过。” 闻青轻对山上的一切都保持着好奇,问:“什么贵人。” “据说是东宫,”书生想起流言,声音轻下来,想想觉得不可能,被自己逗笑了,“不过,太子殿下何其尊贵,应当居住在宫殿里,怎么会离开京师来到青要山呢。” 闻青轻点点头,把这个知识点也记住。 这时,书生的神态忽然恭敬起来,他朝着闻青轻身后的方向躬身行礼,拜曰:“院长。” 闻青轻回头。 崔町穿得简素,一身松绿色长袍,身上有清淡好闻的味道,闻青轻朝他那儿挪挪。 崔町对着书生颔首,书生告退离开。 崔町摸摸闻青轻的头发,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根鲜红的缎带,选出一缕长发打了一个小络子放在肩前,又将剩下的头发都用红绸绑起来,崔町想起刚刚无意听见的话,问:“想进后山?” 闻青轻仰脸看他,有些期待,说:“可以吗。” “并无什么不可,” 崔町牵着她的小手,温言解释,“不许人进入,只是因为里面住着的人身份过于尊贵,害怕冒犯。” 闻青轻想起刚刚书生说的话。 师父的出身已然十分显贵了,连他都这样说,这里住的人果然非同小可。 闻青轻决定小心一点。 闻青轻踩上通向竹林深处的小道,柿子清甜的香气远远便飘了过来。 这时,崔町停住。 闻青轻低头看路,不明所以,扯扯他的袖子,便听见师父温和的声音。 “轻轻,那是你师兄,去喊师兄。” 闻青轻抬头。 柿树之后,是一座精致华贵的院落,灰瓦白墙,雕梁画栋,很有几分桂殿兰宫的意思,秋日阳光遍撒而下,檐下浮起一层绚烂的光晕。 一少年推门。他穿着鲜红的衣裳,微微垂首,慢吞吞给自己擦头发,发尾还是湿的,水珠一路流到少年薄而白净的锁骨,在阳光下清清然散出光亮。 注意到竹林的动静,他抬眼望过来。 闻青轻现在知道长生说的特别好看是什么意思了。 少年病体清瘦,脸色苍白,清润的眼眸泠泠如水,眼尾微微上挑,显出些慵懒的情态,眼睫上粘连水滴,微微覆下来,眼眸便像是罩了春雾,他只看闻青轻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去。 他的眼睛很漂亮的,里面有月明风清的早春。 真好看呀! 这就是她的师兄么,她喜欢这个师兄。 闻青轻松开崔町的袖子,脚步轻快跑到院子前,眉眼弯弯,仰脸喊道:“师兄!” 台阶上的少年愣了一下。 “你喊我什么。”江醒眼睫微垂。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声音温软:“师兄呀。” 江醒偏爱一切美好之物,他知道闻青轻属于此列。 他承认,这两声师兄叫得有点好听,很合他心意。 江醒忽然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拨弄她乌黑的长发,漫不经心开口:“早啊,师妹。” 第 5 章 闻青轻很开心地笑起来。 江醒身上有种清苦的味道,淡淡的。 冰凉的指节穿过发丝,无意间碰到闻青轻的耳尖,冷得像冰,她缩了缩脑袋。 太冰了。 “冷。”闻青轻轻轻嘟囔。 江醒眼睫覆下,他倒是忘记自己体质寒凉了,也罢,他收回指尖,想将手拢到袖子里。 闻青轻已先一步握住他的手,声音稚嫩:“师兄,暖一暖。” “……”江醒意料不到她的动作,一时间怔了怔,没有挣开。 崔町把她照顾得很好,小姑娘的手暖暖的,像个小太阳,江醒出神间,竟真生出两分温暖的错觉。他低头看闻青轻,心想,裹成小团子果然是有用的。 明仙站在柿子树下,十分冷漠地看江醒,又委屈地瞧瞧崔町,没有人搭理他。 那是他的师妹啊! 那么小!那么可爱的一只! 本来应该跑到他面前又乖又甜地握住他的手的! 他也冷啊! 他被深深地伤害了。 明仙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闻青轻注意到他,转头望了明仙一眼,有些惊讶,小指勾勾江醒的手心,小声说:“那个哥哥,我之前见过。” “哪里见的。”江醒问。 “扬州城里,”闻青轻记起旧事,“他为我算过一卦的。” 江醒想起明仙摇个不停的手串。 ——原来那是她的十文钱。 崔町站在竹林深处,将一切尽收眼底,神色温和又平静,招闻青轻过来,说:“轻轻,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直到出了竹林,闻青轻后知后觉,才发现事情有点奇怪。 崔町情绪平稳,一切如常,似乎只是经历了一件微末小事,在路上还问她中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遣人下山去买来;奇怪的是长生,他时不时看自己一眼,闻青轻望回去,他又欲言又止地移开视线,像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长生怎么了。 闻青轻望望她,她想到刚刚的少年,又问:“师兄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回来呢。” “姑娘,”长生纠结道,“那位不是明仙师兄呀。” 什么? 闻青轻眼睫扑闪,不是很明白:“那他是……” 长生也不知道,挠了挠头发。 崔町接话:“正是东宫储君,太子殿下。” 在闻青轻心里,太子殿下是很珍贵很稀罕的东西,是被藏于深宫的名器,陡然看见活的,闻青轻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话本子上的神仙成真了,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话一样。 她又想起师父的话,有点害怕地问:“我会不会冒犯了他。” 名器贵重,碰一碰就会碎的呀。 崔町笑说:“你赤诚之心,谈何冒犯。” “近日城中多有流言,妄议储君,你不要相信,殿下心地善良,待人以诚,可以相交,等你身体再好一些,就请他来做客吧。”崔町摸摸闻青轻的长发。 闻青轻:“嗯嗯!” —— 闻青轻回去的时候,明仙在屋檐上晒太阳,他一身洁白的衣裳,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清雅漂亮,就是瞧着不太开心,闻青轻站在屋檐下仰头:“师兄。” 明仙不理她。 闻青轻跳起来想看见他,扬起声音喊:“师兄!” 明仙屈膝坐起来,单手撑住下巴,目光微垂,语气懒散:“你在喊谁呢,太子殿下简居后山,轻易不会出来。” “我认错啦,师兄,我错了。”闻青轻软软道歉。 明仙悄悄把手上的铜钱串收起来,不跟她说话。 都怪长生,提前跟师妹说那么多作甚。害的师妹问都不问,揪着最好看的喊师兄。 论容貌,他确实比不过江醒,但他活得长啊。 江醒难道活得过他吗! “师兄,我想上去找你。”檐下传来酥软的声音。 她一口一个师兄,喊得确实好听,明仙心中气消,语气也轻快起来,拒绝:“不准。” “师兄。”闻青轻又喊了一句。 明仙没搭理她。 院中有参差交叠的假山假石,闻青轻找到一个落脚点,手脚并用爬上去,她站在假山上,张望着寻找下一处可供往上爬的地方,明仙坐在檐上,瞧见的就是一只裹成团子的小东西,踩在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假山上,这里摸摸,那里踩踩,朝假山伸出试探的触角。 明仙觉得自己完了,师父要打死他。 少年从檐上爬起,脚尖一点,稳稳跳到假山上抱住闻青轻,而后攀着高墙跃上屋顶,小姑娘乖乖待在他怀里,脸上沾着不知道从哪儿蹭的泥土,眼睛亮亮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裳:“师兄,你好厉害,你是怎么飞起来的。” 明仙:“……”有点开心。 他把闻青轻放在一边,让她乖乖坐好,扯着袖子擦擦她脸上的泥土。 江醒只喜欢干净漂亮的东西。思及此,明仙记起一桩往事。 ——江醒曾经得到过一只价值连城的精致花瓶,他最初很喜欢,每日清晨亲自清洗、擦拭、插花,可惜有一日,侍奉的人不小心撞倒花瓶,瓶身多了一条划痕,划痕很浅,有鲜花掩盖,根本看不出,但江醒还是发现了。 他发作的时候,院里跪了一地的人,江醒亲自把花瓶丢进池塘,冷漠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喜爱之物沉底、破碎,成为沉泥中卑微又不值一提的东西。 明仙问他,为什么要丢掉呢,哪怕不如曾经完美,也依旧价值连城啊;江醒语气清冷,“哪怕价值千金,有了瑕疵,也会变成鄙陋而难看的东西,我不要这种东西。” 师妹看起来不是那种会时刻注意自己形象的人,很容易把自己弄脏,明仙害怕她成为江醒手中曾经精致而美丽的那只花瓶。 也好,反正闻青轻不是他师妹。 明仙开心地晃晃脑袋,轻轻抚摸闻青轻的头发,小师妹的头发又细又软,手感很好。 “师兄。”闻青轻叫他。 一半剥好的橘子安安静静躺在闻青轻手里,递到他面前,橘络都被挑干净了,闻青轻咬着橘肉,唇上沾了汁水,语气含糊不清,奶声奶气的:“一人一半。” 一时间,明仙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 江醒没有跟明仙抢师妹的打算。 虽然闻青轻确实符合他对于美好之物的定义,但也不值得他特意做什么。 今秋是个晴朗明快的秋天,温和的日光慷慨倾洒,院落洁白的墙壁上,浮出温暖破碎的光影,闻青轻跟着崔町离开之后,宋书很有眼色地吩咐仆从备下温水和干净的帛布。 江醒将手浸在温水里。 少年的手骨节修长,莹白清瘦,清水在日光下晕染出泠泠的光亮,他细心地将手指上上下下都清洗干净,接过帛布慢吞吞地擦拭,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盖住眼睛,他望着水中的光亮,忽然想起闻青轻来时,手里握着一只橘子。 这个时节,橘子正清甜。 江醒随意吩咐:“去摘几个橘子过来。” 宋书应了一声,他显然也记得闻青轻手里的橘子,揣测上意:“给闻姑娘送去吗。” 江醒的动作微微一愣,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给她送去。” 他把帛布递给仆从,漫不经心说:“我自己要吃。” 宋书道:“是。” 他刚迈出脚,江醒叫住他:“算了,还是给她送一点吧。” 几个橘子不值什么。宋书一向周全,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深意。 “是。”宋书也弄不懂江醒想干什么了。殿下既然下意识否定,可见不在意那位姑娘,为什么又反悔了,宋书想不明白,决定把这件事暂时搁置,算了,殿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一篮新鲜橘子被送到闻青轻面前时,连崔町也有些惊讶。太子殿下送来的橘子肯定不是寻常树上结的,都是精挑细选挑出来的良品,每一只都饱满无籽,吃起来只有清淡的甜香,闻青轻很喜欢,这几日常常瞧见她搬小凳子坐在院中,一边晒太阳一边剥橘子吃,她生活得惬意,明仙却不大高兴。 “江醒今日能送橘子,明日就能抢我的师妹啊!”明仙对着崔町嚷嚷。 崔町淡扫他一眼:“目无尊卑。” 明仙:“哼。” 日子就这样平静和谐地流逝,如是过了几日,一封来自京师的信件跨越千里,送到青要山。 天地何其浩大,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在发生。这段时日发生的大事里,和江醒有关的有两桩,其一,是明仙前些日子带来的扬州的流言;另一桩,是十月初三,天子寿诞,各路王侯纷纷上表进京,为陛下庆贺寿辰。 宋书也替江醒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师,大致含义是殿下惦念君父,想要回京贺寿,以全孝心。江醒不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收到回信时,很不满地让宋书滚出去。 宋书不敢真滚。 他在院子里跪了许久,直跪得膝盖生疼,浑身僵硬,江醒鬼魂一样飘到他身侧,淡淡道:“起来吧,宋书,我早跟你说了,不要自取其辱。” 回信是陛下亲书。 ——让江醒好好待在青要山,一来,谨遵医嘱,耐心养病;二来,静心读书,勤修经史,信中特意写了崔君有大才,让他不耻下问,谦虚请教。为父一切都好,不需你惦念。 一言以蔽之,你好好待在青要山上,不要回来了。 信的最后提了一句,回信让江醒亲自写,再是宋书代笔就不要送来了。君父寿辰,储君一言不发,为臣不忠,为子不孝。 宋书叩首谏曰:“陛下定是真心疼爱殿下的,如若不然也不会亲书回信,陛下所言字字肺腑,殿下万勿自轻啊。” 江醒把回信随意扔进池塘:“他案上全是肺腑,你没见过吗。” 宋书默然不语,伏拜于地,请求:“殿下,给陛下写封回信吧。” 江醒:“不写。” 宋书猛地抬头:“殿下!” 江醒瞥他,似笑非笑:“宋书,你好孝顺,你去给他当儿子好不好。” 宋书脸色一白,不敢再言语。 “起来吧。”江醒落下一句话,独自进门了。 这件事只是青要山平凡生活中一个很小很小的插曲,经不起任何水花。 此时的京师,歌舞升平,诸王来贺。 盛大的声势一路南下,从京师传到扬州,说陛下寿辰当天,祥云漫天,是吉兆,寓意天下太平;说诸位皇子都为陛下献上举世罕见的寿礼,惊艳四座,陛下潸然,对几位皇子各有赐封;又说贵妃为陛下新添了一个小公主,陛下感怀欣慰,为公主取名景,封号勤安,赐封地淮阳,足见盛宠。 京师各有各的热闹,并没有因为缺少储君而失去什么。 侍奉江醒的人万不敢谈论这些事,但宋书猜测江醒早已知晓了。这些日子,殿下兴致一直不是很高,药也是喝一半倒一半,常常望着北方出神。 宋书知道他是在乎陛下的。自从皇后娘娘仙去,陛下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哎呀,惆怅。 很惆怅。 宋书蹲在小河边儿,劳神苦思,如何才能让殿下开心一些呢。 他这样想着,想着,一抬头,望见河对岸,长生和闻姑娘一起在浅滩处抓鱼。 闻姑娘站在岸上,跟前放了个竖起的鱼篓,她今日穿了身天青色长裙,裹着银白的锦裘,看起来粉雕玉琢,漂亮极了,闻青轻时不时探头看看鱼篓,又望望水里的长生,尾音轻软:“长生,你捉到了吗。” “你往后瞧瞧,那儿有一条,快游过去了,”她很认真地观察小河,“灰色的。” 宋书眼前一亮,转转蹲得发麻的脚跟,揉了揉脸,整理情绪,扯出一个和善的笑,走到闻青轻前面,语气放柔,说:“闻姑娘想吃鱼?” 她见过这个哥哥的。 闻青轻认出宋书,乖乖答:“有一点。” 宋书笑呵呵的:“殿下院中的厨子最擅长做鱼,味道极鲜美,正好,今日山下送来几尾新鲜的鲈鱼,姑娘要不一起去吃些。” 她感觉事情的走向不大好。 “……” 闻青轻下意识后退两步,意识到这是宋书,是那位太子殿下的书童,谨慎地顿住脚步,垂着目光,轻轻说:“宋郎君,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宋书不明白她的话,连忙套近乎:“那可真巧。” “我和姑娘真有缘分。”宋书继续说。 更熟悉了。 闻青轻有点想跑。 第 6 章 但闻青轻还是克制住了。 诚然宋书真得有可能把她卖掉换钱,但那位太子殿下如斯高贵、如斯富有,必不会缺卖她的这点银子呀。 受崔町影响,闻青轻对江醒保持着朴素的信任。 长生左右是捞不到鱼了,闻青轻把鱼篓捞出来,喊长生上岸,她拍拍身上的灰,又在水里洗洗手,对着清澈的河水照照自己的样子,很好,很端正,定不会给师父丢人,她站起来,抬头望宋书,语气活泼,说:“如此,多谢宋郎君了,我正该去谢谢殿下的橘子。” 宋书眼中笑意渐深,朝她微微施了一礼:“姑娘客气了。” 闻青轻和长生随着宋书一道,慢慢往后山去。此处离后山并不远,走一会儿就瞧见江醒院前的柿树。 宋书请他们稍后,容他先去通传殿下。 此时,江醒正在书房里。 书房清简雅致,宋书从门口往里进,穿过两侧被整理得一丝不乱的书橱,一直通过三道竹帘,到书房最深处才找到江醒。 他坐在竹席上,背靠立起的书橱,怀里卧了一只洁白的小猫,指节散漫地搭在猫背上抚摸,秋日阳光顺窗打进来,窗边枝影横斜,盈盈似积水空明。 江醒照旧一身鲜红的长袍,眼睑微敛,神色冷淡地望着案上展开的书卷。 书卷边上搁着一碗早已冷掉的汤药。 看见宋书进来,江醒懒懒道:“翻一页。” 宋书给他翻了一页书,禀告:“殿下,闻姑娘来了。” “嗯,”江醒觉得奇怪,“她来做什么。” “我刚刚路过前山那条河,看见闻姑娘和长生在河边,闻姑娘说想吃鱼,现在天儿也冷,我想着咱们这儿刚好有新鲜的鲈鱼,就请闻姑娘过来了,”宋书第一次在这种事上自作主张,手心有点冒汗,下意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又给江醒翻了一页书,又道,“闻姑娘还说她来谢谢殿下送的橘子。” 江醒没看完,自己慢吞吞翻回去。 “几个橘子不值什么,”他并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鱼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她想吃,你就让厨房给她做吧。” 宋书问:“殿下不用些吗。” “不了,”江醒下意识拒绝,少顷,他想了想,意识到让客人独自饮食似乎不合礼数,改变主意,“算了,一起吃吧。” 宋书兴致很高地应了一声:“是!” 江醒扫他一眼。 宋书又提醒:“殿下,外面天冷呢。” “哦,”江醒依旧是一副诸事皆无不可的态度,说,“那请他们进来。” 书房外,闻青轻正在院中好奇地四处张望。 她头一回进江醒的院子。瞧见这里的摆设,就知道自己之前想的是对的。太子殿下确实清贵富有,院中假山活水、花草树木、玉石摆设,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繁华,许多东西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是诸郡国的贡品。曾经在幽州,她在贡品单子上见到过的。原来那些东西是给他的呀。 没一会儿,宋书出来。 “姑娘,殿下有请。” 他又笑着跟她说:“姑娘且稍等一等,殿下已吩咐厨房,待会儿就能吃上鱼了。” “多谢殿下,多谢宋郎君。”闻青轻心中生出一丝美好的期待。 她现在相信太子殿下是好人了,并且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她喜欢这个殿下。 此时尚是秋日,江醒的书房已经烧上炭火。上等的银炭没有异味,反而带着一种清冷的松香。 闻青轻心中人很好的那位殿下临窗而坐,身上沾了疏疏的光影,他侧眸望来:“请坐吧。” 长生行礼:“太子殿下。” 江醒知道长生,他是崔町的书童。 闻青轻也行了个标准的礼仪:“太子殿下。” “嗯。”江醒应声。 前些时日,秋光之下短暂发生的师兄妹的情谊,好似只是一场不牢靠的游戏。 江醒对闻青轻的识时务很受用。秋日里瞬间的鬼迷心窍,并不意味着他真想要一个关系密切的师妹。他害怕麻烦,也不愿同这人世间真正扯上什么牵连。 闻青轻在江醒对面坐下。长生也跟着她坐。 “轻轻来谢过殿下的橘子。”闻青轻把自己的小袋子拿出来,推到江醒面前。 “这不值什么。”江醒不在意。 “但是很好吃,我很喜欢,谢谢殿下。”她声音清甜,轻软带笑,听起来很开心。 江醒不自觉去看她。 她确实很开心,杏眸晶亮晶亮的,像清水中浸湿的黑玉,在阳光下闪出细碎清光。 “殿下吃了吗。”闻青轻认真看着他。 她如此专心致志,倒让人不好回答,在这样期待的目光下,好像要耐心斟酌字词,想出最完美的话方不辜负她。 江醒垂下眼帘,翻一页书,实话道:“吃了。” 闻青轻热情地向橘子主人分享自己对礼物的喜爱:“我吃到的每一个都很甜,殿下呢。” 江醒停住翻页的动作。 很甜吗? 大概是他最近喝的药太苦了,所以吃什么都苦。 橘子他确实吃了,味道也清苦,他吃一瓣就丢掉了。若不是闻青轻今日提起,这些东西不会给他留下任何印象。 难道那种东西真得很甜?他心中生出些探究的欲望,心想,待会再找宋书要一个尝尝。 但闻青轻的话还是应当回答。 “或许是甜的,只是时日太久,我记不清楚。”江醒说。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也不失望,她只是觉得,这个殿下看起来怎么不喜欢说话,戳一下动一下的样子,闻青轻觉得不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怎么可以不聊天,她看见江醒手上的书,好奇问:“殿下,这是什么书。” 江醒把书卷倒过来,将封面给闻青轻看:“淮南子。” 他被闻青轻的热情感染,把书往闻青轻那儿推一推,主动开口推荐:“这书不错,你喜欢?喜欢可以看看。” 闻青轻低下头,认真细致地辨认一番,确认这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是天书一样的东西,摇摇头,诚实道:“殿下,我学识短浅,认不得这许多字。” 也是,她才六岁。 ……可他六岁都读完春秋了。 “不碍事。”他随意应一声。 江醒把书收起来,亲自放进书橱,事情做到一半,想起这里不似寻常,还有一个闻青轻,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闻青轻乖乖点头:“会的。” “宋书,取纸笔来。” 她学字起写得第一组字,就是她的名字呢。闻青轻对这个很有信心的。 她坐在江醒对面,握笔写下三字。 闻青轻的字尚且稚嫩,但意外的有些风格。江醒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 闻青轻想了想,又问:“殿下叫什么。” “姑娘,”长生害怕冒犯,连忙提醒,“殿下的名讳不能轻易问。” 闻青轻一时无措:“殿下……” “起了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江醒却不在意,“这有什么不可以。” 他对闻青轻说:“我叫江醒。” ……江醒。 这两个字她见过的。 闻青轻认真回想,脑海中浮出两个字,她低下头,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位殿下的名字。 江醒的目光落在纸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并不满意,这两个字没有刚刚写得好,而他很在意自己的名字好不好看。 江醒也取出一支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字。 他的书法师从名门大家,很难不好看,字迹清逸非常,自有一番风骨。 江醒一笔写完,将纸递到她眼前,雪白的宣纸轻轻震颤,发出细微的响音,少年语气清贵:“你照着这个临。” 闻青轻接过。 秋光透窗,枝影横斜,两三颗深黄的小果子压弯了枝头,探进窗子里。 闻青轻坐在江醒对面,乖乖临字,直到这一刻,她忽然有点迷糊,顿住笔尖,眼神迷茫,她不是来吃鱼的吗,怎么开始写字了,鱼呢。 宋郎君莫不是诓她的吧。闻青轻心里嘟囔。 不过…… 这位殿下的字倒是好看。 一时间,书房里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和谐,闻青轻在写字,江醒靠着书橱看书。他给长生也找了本书看。 阳光轻暖,清风徐徐,江醒很喜欢这种静谧平静的气氛,在浮光里闲适地眯了眯眼睛,小猫睡醒,在他怀里懒洋洋打滚。 “殿下瞧瞧,这个好不好看。”闻青轻把自己最满意的一张移到他眼前。 江醒认真瞧瞧,终于满意:“尚可。” 看到自己的名字一点一点漂亮起来,江醒心中体会到一丝难以言明的愉悦。 他把猫儿移到一边,理了理衣裳站起来,对宋书说:“备餐吧。” 闻青轻一时没动静,眼巴巴望着仆从鱼贯而入,先搬来几张食案,再端上各色菜品。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怎么现在才让她吃。 她都饿了。 鱼羹浓醇的香气隔着两道竹帘漫进来。 食案上,摆着一碟又一叠精致可口的餐食,主菜是一盅浓白的鱼汤,汤里鱼肉鲜嫩白润,一咬就要在嘴里轻轻化开;闻青轻正前方,摆着一小碟鱼冻,鱼冻配的是白粥,粥煮得软烂粘稠;除此,还有酥炸小黄鱼、鲜蒸鲈鱼等等,闻青轻一时被惊住了,喝下第一口鱼汤,柔滑醇香的口感在唇齿间流连,闻青轻的惊讶便在瞬间变成无尽的快乐。 长生坐在她身侧给她挑鱼刺。 “我要这个。”闻青轻指指鲈鱼。 长生把鱼刺挑出来,将嫩白的鱼肉放到闻青轻碗里。 闻青轻咬一小口,眼睛都情不自禁弯起来,小腿一晃一晃的。 江醒坐在主位上往下看,心中觉得奇怪,她为什么吃个饭也能这么开心呢。 江醒想不明白。但闻青轻吃得这样开心,他不自觉也尝了尝她夹的食物。 ……还可以,并不难吃。 他难得有了些许胃口,慢吞吞开始动筷子。 宋书侍奉在侧,见他如此,竟然有些感动。 小猫跑来蹭蹭江醒的衣裳。江醒将它抱起来放在膝上,单手抚摸两下。小猫扫扫尾巴,在江醒身上打了个滚,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起来。 闻青轻探头瞧瞧。 这时,一阵风吹来,木窗猛地合上,发出沉闷的响音。 响音惊动了江醒膝上卧着的的猫儿,小猫毛发炸开,忽然跃起,跳到案上,慌乱间扫到那盅鱼汤,容器被撞到,“哗——”地一下,碗中的鱼汤沿着木案,淌到江醒衣裳上,江醒的神色冷淡下来。 他把小猫拎起来扔给宋书,言语浅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扔出去,我不要了。” 闻青轻的筷子停在半空。 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侍奉的仆从一个两个纷纷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噤若寒蝉。 空气僵滞。 宋书语气犹豫:“殿下……” 江醒看看他,又叫了一个人,说:“幸安,扔出去。” 一个仆从上前,接过宋书手中的小猫,躬身告退出去了。 闻青轻眼睫覆下,戳戳鱼肉。 那只猫儿挺可爱的呀,殿下刚刚一直把它抱在怀里,应当是很喜欢的,现在为何又要丢掉呢。 她实在不能理解。 接下来的时候里,江醒的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再不下筷子了。 闻青轻鱼还没吃完,就带着长生告辞离开。 宋书自作主张给她带了些鱼汤回去,告诉她院中时时有鲜鱼备着,恭请姑娘下次再来。 闻青轻乖顺应下。 宋书转身回书房,瞧见自家殿下长身鹤立,身姿挺拔地站在一列书橱前,手持一张白纸展开,眼睫微垂,细细端详,目光平静而温和,清光如水,流到纸上,映出白纸粗浅的砂质感,宋书遥遥看纸上的墨痕,写的正是“江醒”二字。 江醒回神,将白纸收起来,对宋书说:“你再去给我拿个橘子尝尝。” “哦,先备水,我要沐浴。”江醒漫不经心往外走。 宋书应:“是,殿下。” 第 7 章 宋书思索再三,尤有些舍不得,硬着头皮上前,语气谨慎:“殿下,那只猫……” 江醒问:“还没丢掉吗?” 宋书低头,不敢再提及,说:“幸安已去了。” 闻青轻在江醒这儿待了许久,现在有些困,她跟长生一道刚回院子,推开院门,瞧见崔町走出来,他看见闻青轻,问:“你们去哪儿了。” 闻青轻去牵他。 她一只手拉着崔町的袖子,一只手揉揉眼睛,回答:“去后山了。” 闻青轻离他近些,似乎有了被庇佑的安全感,才敢小声评价:“那位殿下人很好的,就是心情总是不好。” 崔町失笑:“胡说什么,岂敢妄议太子殿下。” 他看闻青轻困了,就让她先去睡一会儿。他自问长生,闻青轻在后山经历了什么。 闻青轻一觉睡到黄昏,落日隐于群山之间,余晖带着一种柔软的暖色,她醒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闻青轻推门,想要出去找一找他们,但因为不怎么认识路,不知不觉路过一个枯草丛生的地方。 山道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宋郎君!”她朝他招招手,蹦蹦跳跳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刚走近,一眼便看见宋书抱着一堆柔软的布料,他身后不远处,有一个木头搭起来的简陋小窝。 窝里正是江醒要扔掉的那只猫。 明明只过了两个时辰,小猫现在的模样便与上午有了云泥之别,猫儿缩在小窝里,上上下下脏兮兮的,原本漂亮的毛发间还沾了几颗刺球,它的眼睛是浅蓝的,眼白处清莹莹有水光,又漂亮又可怜。 宋书叹了口气:“我给它搭个窝,否则恐熬不过接下来这个冬天。” 闻青轻蹲下。 “殿下当真不要它了么。”闻青轻问。 宋书说:“殿下是储君呀,当着众人说出的话从无收回的道理。” 闻青轻看了看它,小猫怯怯喵了一声,声音又轻又软,闻青轻有点想要:“那给我养吧,我把它带回去,宋郎君,你就当它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被扔掉了,成不成。” 宋书眼睛一亮:“当真吗。” “若是殿下知道……”他纠结着,吐出一口气,“怕会怪罪姑娘。” 闻青轻往前挪了一小步,张开手迎接小猫,说:“我藏起来,不让他瞧见。” 宋书道:“也好,崔院长那儿,还望姑娘隐瞒。” “嗯嗯!宋郎君,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闻青轻信誓旦旦地保证。 宋书笑了一下,心说,闻姑娘,长生就肯定会知道啊。 猫儿缩在简陋的小窝里,不敢出来,闻青轻想去小袋子里摸糖,记起白天的时候,自己已经把身上带的糖连同袋子都送给江醒了,尴尬地揪揪衣裳,宋书拿出一条肉干给她。 “宋郎君,多谢你。”闻青轻接下肉干。 宋书:“是我该多谢姑娘。” 闻青轻把肉干握在手里,一点一点把小猫引出来,引到自己怀里,轻轻抱起来。 小猫喵呜两声,蹭蹭她的手,这是闻青轻第一次拥抱这样的弱小生命,她心里软软的,情不自禁弯了弯眼睛,也低头,蹭蹭小猫。 她和宋书道别后,一路跑回小院,又撞见崔町。 闻青轻心虚,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崔町看着猫:“你这只猫,瞧着眼熟。” 闻青轻偏头,避开他的注视,语气软软:“这不是太子殿下那只。” “……” 崔町叹息,说:“你想养,就养着吧。” 闻青轻头一回自己养点什么,什么都不懂,追着崔町问:“是不是要给它洗洗,它在外面待了那么久,会不会生病,要不要请蒋老来瞧瞧。我今晚能不能跟它一起睡。” 蒋老是青要山上唯一的大夫,闻青轻南下路上留下的病症都是他治的,为江醒治病调理的也是他。 “却不必惊动他老人家,”崔町伸手,“给我吧,我帮你洗干净,你再同它睡觉。” 那闻青轻就很放心了。 “多谢师父!” 秋日的夜晚,霜露寒重,从今天开始,闻青轻的床头除了那只小陶罐,还多了一只干干净净的小猫。 小猫已经睡着了,眼睛阖着,发出轻轻的呼噜声,闻青轻枕在枕头上,侧躺着看它,大概江醒身边只会存在美好漂亮的东西,这只小猫生得也很好看,是市面上很难见到的良种,闻青轻想摸摸它,又怕把它吵醒,把手藏在被子里不敢拿出去。 她陷在喜悦的、惴惴不安的、担忧的、惶恐的情绪里,浑身的血液都战栗起来,她是如此地兴奋,如此地快乐,以至于精力很快耗尽,没一会儿就沉沉陷入梦乡。 闻青轻睡着后没多久,小猫醒来,在她怀里翻了个身,贴上她柔软的脸颊,很轻很轻地蹭了蹭,小猫贴着她的头发,放松地睡去。 于此同时的后山。 书房里还点着灯。 江醒此时穿得简素,只一件霜白的长袍,他放下一卷书,将一侧放凉的苦药一饮而尽,背靠书橱,望窗外明朗的月色,问:“明日要结霜吧。” 宋书说:“是。” 江醒垂着目光,眼睫轻轻扑闪,在眸中盖下淡淡的阴影,他静默片刻,“知道了,退下吧。” 宋书问:“殿下不歇息吗。” 江醒站起来,推门出去,漫不经心说:“不睡,今晚月色好,我出去走走。” 宋书忙跟上去:“殿下加件衣裳。” “不加,”江醒从陈列的烛灯里随意捡了一盏拿在手里,“宋书,你别跟着。” 他独自推开院门,消失在黑暗中。 秋日的夜晚,月亮一点点偏斜,清辉遍地,空气中带着些许干冷。时有寒风穿叶而过,发出呼呼的清鸣。 闻青轻觉得这个晚上实在寒冷,天将泛白时被冻醒了一次,睡眼惺忪地,感受到近处有一团温暖的小火炉一样的东西,再瞧,是她刚捡到的小猫呀! 小猫睁着水蓝色的漂亮眼睛,绵甜柔软地叫了几声,闻青轻开心极了,亲亲它的额头,抱着它玩了一会儿。 闻青轻睡醒了,一时也很难再睡着,她决定出门,去帮师父师兄还有长生把朝食买来。 她估了估斋堂到这儿的距离,觉得可行,从床上爬起来,从衣橱拿出一身水蓝色的长裙,又披上一件霜白的锦裘,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喵——” 闻青轻一回头,她刚捡的小猫也跟了上来。 闻青轻更开心了。 她俯身把小猫抱起来,藏在怀里。 破晓时分的青要山没什么人,闻青轻一路走来,只看见零星几个洒扫侍奉的仆役。 独自去斋堂对她来说还是头一回,闻青轻害怕迷路,一边走,还一边询问这条路能不能通向她的目的地。 闻青轻一路走着,踏上一条道路两侧栽满桂花树的道路,道上青石板铺地,石板上、缝隙里,簌簌落满了浅黄的桂花。 闻青轻一路踩着桂花,拾级而上。书院的屋子都长得差不多,她从前认路靠的是假山树木,只是清晨时分,大雾四起,闻青轻愈发迷糊。 远远的,瞧见一个少年郎君,他的身形隐没在朝雾里,却依旧看得出清瘦挺拔的样子。 闻青轻隔着几步路,扬声问:“郎君,从这儿往前可走得到斋堂么。” 道上的少年一身素白的长袍,抬眼淡淡望过来,手中拿着一只熄灭的烛灯,肩上星星点点落着桂花。 闻青轻又闻到那种清苦的草药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他为什么忽然换了白衣裳! 闻青轻下意识转身,逃避可耻但是有用,闻青轻低头看石板。 这块石板上有三块青苔。 “喵——”怀里的小猫探出脑袋,轻轻软软地叫了一声,似乎在问她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闻青轻觉得自己完了。 背后,青石板路上,清清淡淡一句话落下来:“转过来。” “……” 闻青轻挪了挪脚尖,把小猫捧到手心裹起来。 当然,她自己都这样小,她的手肯定是裹不住小猫的,但万一太子殿下瞎呢。 ……万一呢。 闻青轻乖乖转身,飞快将双手背后。 江醒始终安静地看着她,忽而,他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说:“有什么好藏的,你若喜欢,养就是了,天一亮我让宋书来教你怎么养它。” 闻青轻愣了一下,顿时开心了起来,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江醒,问:“殿下所言当真吗。” “嗯。”江醒应了一声。 得到江醒肯定的回答,闻青轻将小猫拿出来,但还是不敢光明正大让他看见,拉了拉锦裘,把猫儿盖在裘衣里。 江醒的目光略过闻青轻怀里的小猫,只看一眼,便将目光收回,说:“走吧,我请你吃饭。” 闻青轻觉得他的心情有点好。 第 8 章 书院的斋堂跟山下酒楼是差不多性质的东西。 现在时辰还早,斋堂没什么人,闻青轻很快点到了她想要的。伙计将她要的东西都端上来,一一告知她价格。 闻青轻先分三份朝食出来,放在竹盒里保温,之后对伙计、也对江醒说:“这是给师父师兄还有长生带的,我自己付。” 江醒听她说师兄的时候走神了一瞬,很快意识到,她说的是明仙。 江醒被自己的反应弄笑了,谁是她师兄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随手递出去一片金叶子,道:“一起吧,不值什么钱。” “哎,多谢郎君。”伙计眉舒眼笑,连连鞠躬。 闻青轻盯着那片金叶子,缓慢地睁大了眼睛。 她知道他富有。 但为什么……为什么随手给金子。这些东西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十文啊。 直到闻青轻坐下吃饭,她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闻青轻低下眼睑,捏着瓷勺在粥里戳来戳去,抬头看见江醒什么都没要,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闻青轻揉揉脸,有点不好意思,问:“殿下不吃吗。” 她又看看小猫。 连小猫都得到了属于它的一碟油焖小黄鱼。 让太子殿下看着她们吃饭是不是太不恭敬了些。 闻青轻犹豫再三,给江醒分了一碟荷叶卷,轻轻说:“甜的,殿下尝尝。” “嗯。”江醒应了一声。 但是没吃。 他的目光落在装木著的竹笼上。 闻青轻诡异地理解了他。 她站起来跑到柜台,找帐房先生买了一双新的、干净的竹筷,拿出十文钱给他,而后开开心心跑了回来。 “殿下,新的。”她献宝一样把竹筷捧给他。 江醒怔了一下,接过竹筷,颔首道:“有劳。” “不碍事的。”闻青轻坐下继续快乐进食。 太子殿下素来觉得斋堂里的东西都不是人吃的,饶是如此,握着闻青轻拿十文钱买回来的廉价竹筷,江醒还是夹了一个荷叶卷。 倒和她说的一样,口味是清淡的甜,带着种奶香,像闻青轻会喜欢的东西。 他吃了一个,给闻青轻留了一个。 等闻青轻吃完饭,清晨的雾气已经渐渐散去,江醒把闻青轻送回她居住的院落就回了后山。 江醒离开后不久,宋书给闻青轻送来了一堆肉干果干,还有一封列举了这只小猫种种习性的手书。 宋书摸摸小猫,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事,叹息说:“我以为殿下昨日在外待了一晚当真是在赏月。” 闻青轻挠挠小猫柔软的肚皮,问:“难道不是吗。” “姑娘为何这样想呢。”宋书笑盈盈瞧她。 闻青轻想了想,说:“他看起来是这样的人。” “什么人。”宋书问。 闻青轻说:“病得很重也要出去赏月的人。” “倒也是。”对这一点,宋书并不否认。 —— 闻青轻去了一趟后山,得到一只小猫,故而心中一直对这个地方抱有非常美好的想法。 所以,在几日后,宋书又向她发出邀请,说上次殿下在宴上发作,吓到了姑娘,这次他想以个人的名义请闻青轻吃鱼,为殿下赔罪。 这对于闻青轻来说,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因为事情的结果她太喜欢了,她甚至想要江醒再扔点东西。闻青轻在心里轻轻唾弃了一下自己,答应了宋书的邀请。 明仙捕捉到开开心心出门的闻青轻,审视她:“你这些时日怎么跟后山走得这么近。” 闻青轻把宋书的手书给她,“我去吃鱼呀。” “斋堂里的鱼也可以吃啊,”明仙瞥了眼宋书的字迹,循循善诱,以图拐走,“师兄带你去斋堂吃鱼,好不好。” 闻青轻回忆了一下斋堂里做的鱼,“不好吃。” 明仙受伤了。 他又问:“只是跟宋书吃鱼?” 闻青轻点头:“嗯嗯!” “那你去吧。”明仙摆摆手。 是宋书,不是江醒,很好很好。宋书必然能事事周全的。明仙很快说服自己,放心地放闻青轻出门,甚至没有跟去看一眼。 长生三日前跟着崔町下山,今晚才能回来,所以闻青轻是独自一人去的。宋书特意派来了引路的仆从。 她跟着仆从,一路来到眼熟的院落。 树上成熟的柿子悉数都被采摘下来,经过风干,晾晒,做成柿饼,闻青轻从后门走进小院,一进去,就瞧见院中摆满竹篾编成的圆盘,盘中的柿饼上挂着洁白的糖霜。闻青轻从这间小院中央穿行过去,错觉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清甜的味道。 宋书在屋檐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只柿饼。 瞧见闻青轻,他从屋檐上翻下来,闻青轻被吓了一跳:“宋郎君。” 宋书笑着说:“姑娘直接叫我宋书吧。” 宋书递给闻青轻一只柿饼。 闻青轻接过,点点头:“好。” “宋书,你也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那可不成,”宋书拒绝,“殿下都不曾直呼姑娘的名字呢。” 闻青轻小口咬了下柿饼,甜甜的,有点腻,慢吞吞咽下去,说:“宋书,你对他可真好。” 宋书怔了一下,理所应当道:“殿下是我的主君呀。” “姑娘请随我来。” 闻青轻一边小口啃柿饼,一边在院中散步,将将走过一个拐角,迎面遇上江醒。 白日里,他又换回了鲜亮的红色长袍,走动间衣摆浮动,衣裳边角处的勾丝金线便在阳光下散出细碎的金色光晕。 实在很好看。 闻青轻看得有点出神。 宋书向江醒行礼:“殿下。” “嗯,”江醒应了一声,问闻青轻,“你如何在此。” 宋书上前一步跟江醒解释。 “如此……”江醒思忖片刻,非常嫌弃,“厨房里的鱼几个时辰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如何能吃呢。” “我去钓吧。”他语气随意,说完就转身想走。 闻青轻呆住了,她站在原地,怔怔愣愣的,宋书却一副完全习惯并向现实妥协的样子。 闻青轻如此地不能理解他,以至于声音有些慌乱:“殿下是要吃活的吗。” 这能不能吃呀! 江醒说:“自然是要新鲜的。” “你在想什么。”他语带不满,很淡地扫了闻青轻一眼。 宋书想了想,问:“闻姑娘可愿与殿下同去?” 这倒没有什么不可的。她还没钓过鱼呢。 于是闻青轻很快乐地跟上了江醒。 江醒没说什么。 今日的天气算不上晴朗,天上零星掠过几朵暗沉的云彩,江醒并未让其他人跟随,渐渐的,华美的院落在视线中成为一个小而模糊的点。 江醒架起钓竿,他身体其实很差,今日尤其不好,湖心风大,少年时不时就拢一拢身上的氅衣,垂首咳嗽两声,干净的帛布被他握在手心,拿开时就沾满鲜血。 闻青轻帮他拉拉氅衣。 江醒回头看她,说:“不要告诉宋书。” 闻青轻点点头。 江醒又说:“谁都不要告诉。” “我知道啦。”闻青轻跟他保证。 江醒于是不再说话了。 闻青轻动作很轻地扯扯他的衣裳:“殿下。” “嗯?” 江醒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 闻青轻抬头,发自内心地祝福:“殿下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他这样好看,可一定要长长久久的。 江醒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很好听,清凌凌的,像冰碎的声音,闻青轻想起自己的阿兄,情不自禁说出真心话:“殿下应当经常笑一笑。” “为什么。”江醒问她。 为什么? 闻青轻懒懒躺倒在竹席上,觉得这样的日子闲适松快极了,声音也像风一样自由:“笑一笑,百病消呀。” 江醒垂下目光。 闻青轻不管他反应,从自己新买来的小袋子里拿出一颗糖,慢慢地咬。 想了想,还是递给江醒一颗。 江醒并没有立刻接过。 “这是什么。”他问。 闻青轻说:“麦芽糖。” 他定然没有打开自己送给他的小袋子。 他若是再问下去,闻青轻就不想回答他了,她生怕江醒说出一句,从幽州带来的放了几个月的糖还能吃吗。那她就再也不理他。 所幸江醒没问,他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不吃麦芽糖。” 他真挑食。 “那殿下平日都吃什么呢。”闻青轻发自内心地好奇起来。 江醒心想这是什么问题,随口说:“什么都吃。” 闻青轻一个字都不相信。 清风徐来,清澈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坐在湖心亭里,闻青轻能远远看见几十里外云深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是蟹青色的,朦朦胧胧罩着烟雾。 闻青轻含着糖,声音含糊:“我喜欢这里。” 江醒又笑。 日头被云层淹没,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闻青轻都要睡着了,江醒忽然说:“麦芽糖你还有没有,给我一颗吧。” 闻青轻乖乖从自己小袋子里给他拿了一颗。 江醒这次没有挑剔,把糖纸拨开,很直接地把糖送进口中。 这颗糖并不好吃,入口时甜得有点发腻,但江醒还是把他吃完了。他只是有些奇怪,于是喊她:“闻姑娘。” “嗯?”闻青轻的糖还没咽,发不出什么清晰音节。 “你看起来不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江醒说。 他记得,前些日子闻青轻来吃鱼,那碟糖醋鱼她一口都没动。 闻青轻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我爹爹喜欢买,他买来我就吃了,并无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爹爹呢。” 少年清冽的声音落在暗沉的湖面上。 “我爹爹……”闻青轻抬头望了眼天空,有点可惜,天阴下来了。她又抓了一颗糖高高抛起,麦芽糖升上半空,很快掉进水中,溅起微小的水花,闻青轻说,“他去天上做星星啦,你今夜看不到他。” 江醒沉默。 四周天色渐渐暗沉,天上飘落熹微的小雨。雨水冰冷,斜斜飘进亭子里,打湿少年的衣襟。 江醒长时间地不说话,就在闻青轻猜测他是不是愧疚了,打算安慰他一下的时候,少年久久望天,淡淡地说:“我阿娘也在天上做星星。” 闻青轻眼睫眨眨。 江醒语气有些生疏:“你还有你师父。” 闻青轻这时才恍惚意识到,他提起自己的阿娘,还有她的师父,或许为了安慰她。 闻青轻也学他说话:“你还有宋书,他待殿下很好的。” 江醒怔了怔,有鱼咬住钓饵,他都忘了收,目光微垂,少顷,开口:“也是。” 闻青轻又想到远在京师的陛下,说:“你还有爹爹。” “这个?”江醒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我倒是想让他变成星星。” 闻青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继续讲下去。 过了一会儿,江醒笑了:“算了,不可能的。” 闻青轻完全不敢说话。 眼见细雨越来越密,或有瓢泼的趋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闻青轻站起来,整理整理衣裳,对江醒说:“殿下,我们回去吧。” 江醒这回真转头看她,眼神惊讶,道:“你不是病刚好吗,你能淋雨?你不要害我,我担不起崔君的责怪。” 可是……可是,都说你病得快要死了啊。你都能淋,我有什么不可以的。 “殿下要在这里过夜吗。”闻青轻真诚地问。 “……”江醒默了一会儿,他看看鱼篓,闻青轻也看看,这一次,他们两个一个也没说话,江醒率先打破沉默:“明日一早下山去给宋书买两条吧。” 闻青轻点头。 她觉得可以。 闻青轻从竹席上爬起来,试探地走出亭子,又赶忙进来,还没站稳,一件氅衣兜头盖到她身上,闻青轻啊了一下,什么都看不清,迷迷糊糊间,被江醒拉着往外跑。 他的氅衣同他这个人一样,都带着点清淡微苦的味道。 雨渐渐大了,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闻青轻发上,她身上有氅衣遮盖,只有头发被淋湿,但依旧觉得寒冷。闻青轻奔跑途中,掀开氅衣看了一眼,江醒浑身湿透,狼狈得有点可怜。 视野中虚幻的小点渐渐露出它本来的模样,成为一座精巧而华美的院落。 很快,闻青轻看见正门,想要往那儿跑。 江醒一把拉住她,语气十分矜贵:“这样狼狈,如何能让人看见。” “……” 闻青轻心说很是很是,她把氅衣往自己头上盖盖,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们最终走的后门。 柿饼已经被收起来了,零星两个掉在地上,也没有人去捡。 宋书远远望见他们,连忙撑开伞迎上来。 “殿下恕罪。” 天色变化得突然,宋书实在不知今日会下雨,也不知道江醒去哪儿钓鱼,连送伞的机会都没有。 仆役给江醒拿了一件干净的新氅衣,为他披上。 江醒接过宋书递过来的干净的帛布,微微低头,轻轻擦拭头发,他受了寒,脸色愈发苍白,唇色也益发地淡,红衣湿湿沾在身上,有一种浓醴破碎的美感,少年随意指了指闻青轻,吩咐:“先带闻姑娘下去沐浴。” 宋书应是。 “殿下,蒋老此时正在院中。”宋书又说。 江醒表示知道了。 —— 江醒院中有温泉,也有婢女侍奉闻青轻沐浴。 她泡在温泉里,浑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了,温暖的感觉渐渐笼罩全身,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闻青轻沐浴完毕,换了一身熏着草木香的干净衣裳。 婢女将她带到正院的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烧着银炭,温暖的气息在空间里漫延,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 仆役掀开一道竹帘,请闻青轻走进去。 江醒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屋子的最深处,衣裳霜花一样白,衬得少年愈发病弱清简,他长发披散,临窗坐着,眼睫微微盖下。 江醒前面站着一个老头。 老头胡子花白,年及甲子,精神却矍铄。他是青要山上给闻青轻和江醒治病的大夫,也是曾经享誉天下的医师,蒋道松。 “姑娘,请。”最后一道竹帘,是宋书为她掀的。 老头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闻青轻往宋书身后躲了一躲,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有点可怜:“蒋老。” “进来吧,这里暖和。”蒋老招她过来。 “你们两个出去做什么了,淋成这个样子。”蒋老随口问。 他刚给江醒诊完脉象,胡子差点薅掉一把。 “并无什么大事,”江醒把手拢到袖子里,“湖心钓鱼罢了。” “啊?”蒋老回头望他,不敢置信:“这种时候?” “湖心钓鱼?!” 他的眼神惶恐起来,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你们两个?下雨天?为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大概要从一些死了几个时辰的鱼开始吧。 闻青轻坐在榻上,她有点冷了,扯着衣裳把自己裹紧点,小声为自己辩白:“我彼时不知道要下雨。” “今日风大也不知吗。”蒋老冷笑。 闻青轻丧丧地垂下了脑袋,不敢说话。 江醒也鲜少开口。 —— 崔町是接到蒋老报信之后,直接进的后山,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到时,蒋老已经各自开好药,独自回去了。 空中隔着很远就飘着苦涩的药味。 “崔君。”有仆役远远地迎上来,请他进屋。 闻青轻坐在榻上,披着一身他不曾见过的干净衣裳,迷迷糊糊靠着墙,看起来快要睡着了,宋书坐在她身前,一勺一勺喂她喝药。江醒临窗坐着,脸色愈发苍白,他手中握着一卷书,身侧案上摆着一碗药,还剩一半,看起来并不打算喝完。 门被推开时,屋里的几个人齐齐抬眼望过来。 崔町先是对着江醒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崔君。”江醒也起身下拜。 闻青轻直接从榻上跳下来,鞋也未穿,光着脚跑过来,扯扯他的衣裳,张开手想要他抱,糯糯喊:“师父。” 第 9 章 崔町抱她起来,闻青轻扒上他的脖子,轻轻软软地蹭一下,枕在他肩上混混沌沌阖上眼睛。 院中风雨之声正盛,雨打窗棂发出清脆的声音。 屋子里烛火跳跃。 宋书从案上拎起两包药材,上前奉给崔町,斟酌着语气:“此番是我请闻姑娘来做客,却思虑不周未能照顾完全,万望崔君降罪。” “秋日天气变化万千,实难预料,非你之过,还要多谢殿下与你的照顾,”崔町与他寒暄,随后对江醒说,“天色不早,殿下早歇。” 江醒的目光很快地扫过崔町怀里的闻青轻。 闻青轻已经睡着了,黧黑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频率一颤一颤,手里还虚虚抓着崔町的一截头发。 她白日里这样活泼,睡着了倒是很乖。 江醒出神想着,宋书已将崔町送至门口,江醒上前几步,说:“幸安、幸平,送崔君回去。” 二人一人撑伞,一人掌灯,一路送崔町回到前山后才返回。 长生听说闻青轻淋雨,早早煮了一小锅姜茶。闻青轻回来时,看见她睡着了,也没有叫她起来,只是一直坐在闻青轻小屋的耳房里,不肯睡觉。半夜崔町来看了闻青轻一次,长生给他盛了一碗姜茶,说:“一直煮着,还是热的,院长驱驱寒。” 崔町问:“怎么不回自己屋里睡觉。” 长生睁着睡意模糊的眼睛,含糊答:“一会儿就去了。” 崔町也没再说话,只让他早点睡。 长生连连答应。 姜茶在炉子上温了一夜,闻青轻也没有起来,天将亮的时候,长生独自把剩下的姜茶喝完,把火熄灭,终于回自己屋子睡觉去了。 第二天依旧下雨。雨下得大,闻青轻没有办法出去玩耍,一直待在院中逗自己的小猫。黄昏时候,崔町从书院回来,换了身清素的衣裳立于檐下,看闻青轻抱着小猫坐在竹席上,认认真真吃果子,崔町看了一会儿,招招手让她过来,语气温柔地征求她的意见:“轻轻,从今日开始,跟着师父读书好不好。” 闻青轻实在年幼,不知道读书是多么令人烦恼的一件事,彼时的她只将这当成一件从未体验过的新奇事,而她对这样的事又往往抱着最大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于是,在崔町温柔而平静的目光下,她非常快乐地点了点头:“好呀!我跟师父读书!” 崔町满意地摸摸她的头。 答应是黄昏时候答应的,后悔是雨停之后、月挂梢头的时候后悔的。 闻青轻将将应下,就被他带进书房,拘她认了一个时辰的字才出来。 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堆书册简帛,她站在书房门口,书房里柔软的烛光渗出来,淌到她身上,闻青轻有些不敢相信地将自己手里的这堆东西归类整理一番。 有些是今晚要临的字,明日寅时就要交到书房;有些是明日要写的;还有一些几天内要读完;其余的要在这个月熟记清楚。 那…… 闻青轻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她发自内心地不解起来。 ——那她什么时候玩耍呢? 自从上了青要山,闻青轻第一次如此得不快乐。 她抱着一堆东西,很不开心地推开自己的门,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连软软蹭她的小猫都不能让她开心起来,闻青轻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失神望着烛台。 吾日三省吾身。 ——这是师父教给她的第一个典故。 吾日三省吾身: 问,今天有好好读书吗。 答曰,有。 问,今天学到了什么知识吗。 答曰,不要随意答应师父的话。 问,有温故而知新的打算吗。 答曰,这万万不能。 ……一刻钟后。 闻青轻慢吞吞从被子里爬出来,披上一件裘衣,在桌前坐下,她把今日学过的字都拿出来,认认真真照着临。 临完两张,她非常快乐地拿起来欣赏了半个时辰,真好,真好看,她确乎已经是个书法家了!闻青轻欣赏完,果断把这两张纸扔到一边,抱着竹简蹦蹦跳跳上床,靠着床头背竹简上的内容,她的被褥柔软暖和,闻青轻心情又好了一点。 直到将师父交代的任务都做完,她才吹灭烛灯,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闻青轻白日里跟着崔町读书识字,晚上就按照崔町的安排,乖乖做完功课。直到近几日,闻青轻觉得事情渐渐难办了起来。 崔町开始问她的见解了。 她不知道!她有什么见解?她没有见解啊! 闻青轻害怕极了。 她不知道思考到什么程度才称得上“学而思”,不知道怎么读文章;不知道一首诗、一篇文章如何能称得上“思无邪”,不知道何以事亲、何以事主、何以待下,不知道古之圣贤为什么“以闰月定四时成岁”*…… 她不知道啊! 长生安慰她:“姑娘不要烦恼,明仙师兄最初跟从院长读书,也很为难呢。” “师兄呢。”闻青轻眼前一亮,想要请教一下师兄。 “明仙师兄下山了。”长生回忆明仙的话,挠挠头发,说,“他说他要去济世救民。” 闻青轻跑去问崔町:“师兄为何下山呀。” 崔町翻过一页书,语气淡淡的:“游玩去了。” 向师兄请教的计划还未实施便中道崩殂,闻青轻低落了几日,忽然有一天,长生想起一件事,告诉她:“后山那位宋郎君,曾经在京师学宫进学过,很有才气的。” “当真吗。” 长生坚定点头:“当真!” 闻青轻一刻也未犹豫,当即把自己的功课卷一卷抱在怀里,她决定去请教宋书。 至于宋书答不答应,实在不在她的考虑之内。昔有程门立雪,她很乐意效仿的。 “闻姑娘。”宋书见她主动来此,有些惊讶,连忙迎上来。 “宋书,”闻青轻跑到他身侧,把自己的功课卷开给他看,“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 她也学着书上那些文绉绉的话,对他躬身行了一礼:“郎君,还望不吝赐教。” 闻青轻乖乖软软一小只,这样正经地前来请教,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宋书情不自禁笑了。他看了看闻青轻的功课。 “这却不……”难。 宋书话还没说完,一侧身,透过书房打开的窗子,望见临窗倚坐的少年。 江醒看书时不喜欢人进去,已独自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 宋书立时改口,笑盈盈说:“姑娘,有些问题我也看不明白,实不能为姑娘解惑呀。” 闻青轻听出她话语中拒绝的意思,决定跟他表一表决心,她好不容易抓到一个人,万万不能放他走。 闻青轻刚要开口,听见宋书说:“姑娘为何不直接去问殿下呢。我之才学,远不如殿下。” 这她倒是没想过。 闻青轻纠结问:“可以吗。” 宋书说:“姑娘稍等,我先去问过殿下。” 闻青轻连连点头,眼含期待:“嗯嗯!” 宋书请她先到屋里坐,自己出去,先让仆役将殿下的药煎好,而后才去见江醒。 江醒正在整理书卷,案上摆了一堆或打开或关上的竹木简帛,他坐在案前,一一将其规整清楚,时而打开一卷竹简,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宋书进来时,他头也未抬,听见宋书道:“殿下,闻姑娘来了,说有问题向您请教。” 江醒收拢一卷书,从竹席上站起来,行至书橱前将它摆进去,闻言漫不经心问:“她能有什么问题。” “听说前些日子,崔君开始教导闻姑娘读书,崔君教学素来严苛,闻姑娘或是不能适应,故来请教殿下。” 江醒手持竹简,他倒是知道崔町在教学上有多严格,明仙跟他抱怨过多回了,本来以为崔町对闻青轻会宽纵一些,没想到也这样认真,当即收拢思绪,“她好学倒是一件好事,让她进来吧。” 宋书道:“是。” 江醒四下张望,看见自己堆满竹简的桌案,又让宋书搬来一张小案,放在自己对面,之后遣人将自己这张往一侧移了移,如此,两张桌案对称相对,倒也合适。 闻青轻进去时,就瞧见江醒照旧一身红衣裳,坐在堆满竹简的案前,秋日阳光透过窗子洒下,他沐浴在阳光中,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不似寻常清冷。 “殿下。“闻青轻对他行礼,把宋书托她带进来的药放在江醒面前。 “请坐吧,闻姑娘。”江醒让她坐下,接过她那张写满了功课的纸,愣了一愣,这些东西,倒和他曾经学的别无二致,他有些好奇崔町到底想把闻青轻养成什么样的姑娘,他这样想着,不经意抬头去看她。 闻青轻眼睛弯弯,很认真地看着他。阳光洒落,她的头发、眼睫看起来都沾了细碎的光亮,看起来毛茸茸的。 江醒一时有些晃神,微微侧眸,移开了目光。 “你来吧,我来教你,”他想将闻青轻带来的纸平铺开,这时,又想起自己案上堆满了东西,他犹豫片刻,“算了,我过去吧。” 他走到对面,在闻青轻身侧坐下。 他身上药味清淡,衣裳上有好闻的草木香。 闻青轻的赞美从来脱口而出:“殿下,你身上真好闻。” “你说什么,”江醒有些错愕地睁圆了眼睛,捏住纸张的手指微蜷了蜷,半晌,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眉眼低低的,“不成体统。” 第 10 章 可是…… 她明明在夸他。 为什么祝他长命百岁他就会笑,夸他身上好闻却会挨骂,他真是太难相处,闻青轻扯扯江醒的袖子,乖乖认错:“我错了。” “嗯。”江醒平淡应声。 “殿下,长命百岁。”闻青轻连忙跟上。 这样说话总不会错了吧! “……”江醒罕见地说不出话来,他好像有点被无语到了,捏捏闻青轻的后脖颈,让她坐正看功课,省的再说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闻青轻:“呜……” 江醒不理她,垂下目光,拿镇纸压住白纸一角,静下心来,耐心为她解答疑惑。 阳光倾洒,枝影横斜。 两人同坐在一张案前,时间一长,江醒坐得懒散了些,单手撑额,两指夹着笔杆在纸上点点,鲜红的锦绸松散垂下,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他也跟崔町一样喜欢问人见解,只是铺垫得长一些,会将涉及的典故知识一一耐心将给她听。闻青轻答得出来,他就嗯一声;答不出来就拿笔杆轻轻敲敲她的手背,平静说:“专心些,这些是我讲给你听的,你要是比别人差岂不是给我丢人。” 闻青轻小声说:“我不说出去的,不会玷污殿下的清名。” 江醒神色有些淡:“那我不是白费这些口舌。” ……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闻青轻不敢说话,悄悄揉揉手。 不过他的问题算不上难,认真想想还是能想出来的。闻青轻低下脑袋,绞眉苦思,江醒端起案上的药,一边喝药一边看她。 日头渐渐偏斜,等闻青轻纸上的问题都被解答完全,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时辰。 闻青轻恍如大梦初醒,从书卷典籍中回过神来。 江醒倚靠书橱,一口一口慢吞吞抿药,闻青轻往他那儿凑凑:“殿下,苦吗。” 江醒拿茶杯给她倒了点儿:“你尝尝。” 闻青轻捧起小茶杯,好奇地舔了一口,苦得舌尖发麻,小脸皱成一团,把茶杯往远处推推,再不肯看见它。 茶杯倒着满满的药被又被推到他面前。 江醒情不自禁弯了下唇角,垂下眼帘,依旧平和地喝自己的药。 闻青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江醒叩了两下木窗,少顷,有个陌生的仆役走进来,江醒道:“去拿一碟桂花糕来。” 闻青轻喝茶的动作顿住,非常收敛得坐端正了些。 “你倒是很容易开心。”江醒语气清淡。 ……有吗。 闻青轻迷茫地望了望他,问:“殿下不开心吗。” 江醒吹了一口药汁,没说话。 闻青轻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糕点,似乎觉得江醒的情况很麻烦,自顾自说:“那殿下要开心些,殿下这样好看,不应总是觉得不快乐呀。殿下不开心的时候就照照镜子吧,瞧一瞧自己,我瞧见殿下,心情就很好的。” 你实在太好看啦! 江醒一怔,眼睫微垂,失神笑了一下。 逻辑混乱,词不达意,说的什么东西。 “吃慢点,又不是没有,”江醒倒了杯茶,往闻青轻那一侧推推,“你喜欢?我让宋书给你装一些回去慢慢吃。” 闻青轻咽下一块桂花糕,囫囵道:“嗯嗯,多谢殿下。” 之后的几日,闻青轻常来后山找江醒。 她第二次来时,内心颇有些惴惴,害怕太子殿下觉得她烦,或者因她问题太多太浅而觉得蠢笨,离家前给自己加油打气了一番,抱着三顾茅庐程门立雪的决心出的门。 但江醒看见她来,似乎没什么不耐,只是平静地让她来坐。他若有空,就会很耐心地为她解答问题;没空的时候,就让闻青轻坐在小案前练字。 可惜他多半时候是没空的。 这一日,闻青轻来找他。 江醒不在书房,于是她自己乖乖待在书房最深处,在小案上铺开一张白纸,开始练字。一个陌生的仆役给她送来一壶热茶和一碟白玉糕。 仆役说:“殿下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姑娘稍待。” 闻青轻应下。 秋日的正午,日头高悬,洒下来的阳光柔和而清凉。 闻青轻坐在案前,阳光洒在身上,纤长的眼睫显出些毛茸茸的光亮,她练完两张字,揉一揉眼睛,她略有些困倦,从枕席上起来,想找宋书要个睡觉的地方。 刚往外走,听见书房门被推开的响动。 她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下,她得让殿下知道一下自己有多刻苦,这样想着,闻青轻又铺开一张新纸。 门口还没见人影,就听见中气十足的夸赞声。 “向闻殿下之品好有古时君子之风,今日得见书斋,果真典雅非凡。” 闻青轻抬头,透过竹帘向外看,依稀看见个穿深蓝长袍的中年男人的影子。 接着是江醒平和清冽的话语:“使君客气。” “……”闻青轻坐在竹帘里侧,咬着笔头有些犹豫,她是不是不该在这儿。 帘外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她。 江醒瞧见她的瞬间,微微一怔。他身侧之人疑惑问道:“殿下,里面那位是……” “是崔君的学生,姓闻。”江醒回过神。 江醒收拢思绪,招手让闻青轻过来,向她解释:“这位是扬州刺史陆柳,陆使君。” “来见过使君。”江醒看闻青轻。 闻青轻上前几步,对陆柳行了一礼:“陆使君。” “原来是崔君新收的小弟子,”陆柳脑中仍在回想太子殿下刚刚的反应,掩下心中讶异,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稍稍弯身,看起来很和气的样子,“闻姑娘,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了。” 他说起话来听着可真让人开心,闻青轻正想着怎么接话,江醒已开口说:“写字去吧。” “……”好吧。 闻青轻小跑着往里去。 她本来想去睡觉的,现在倒不好再找宋书,闻青轻只能继续练字,困乏间听见竹帘外细碎而模糊的交谈。 “扬州向来多有山匪流窜,近日愈发猖狂,匪寇抢劫山下百姓、践踏庄稼、搜刮财帛、害人性命,我数次派人前往剿匪,可这些匪寇寨子坚固,又捉了许多人质上山,实在令人困扰,”陆柳深叹一口气,“怪我无能,不能想出什么高妙的计策;山匪微薄,不能令朝廷下问。我今日来,是想请殿下帮我上书奏表,托殿下情面,请朝廷派些经验丰富的士兵来帮忙剿匪,若能,柳万死不能报殿下之恩。” 江醒只说尽力一试,并未承诺什么。 “……” 陆柳满脸忧思地走了。 竹影深深,秋光微凉。 江醒进里间的时候,闻青轻已经睡着了,他掀着竹帘,一眼便看见小姑娘阖着眼睛,两手交叠,睡得很乖巧,一只手里还虚虚握着只毛笔,他走近,拿起闻青轻的练字纸细细端详。 前两张写得倒是可以,最后则完全不能看,大概是困了,最新的一张上面画的都是江醒看不懂的鬼画符。 右下角的字好认些,他细细辨认,才知道是“山匪”二字。她本来想写匪寇的,寇字太难她写不出,写到一半被涂黑放弃了。 “山匪”二字边上还有一行小字。 ——不了解,问一问殿下,问师父也行。 她自己都是小小一只,倒很有勤学好问、忧国忧民的志向。 江醒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把她乱画的这张纸连同之前两张一起整理好,摆在小案一侧,找宋书要了件薄被给她披上,从一侧书橱中取了一本书出来看。 黄昏时候,屋外渐渐下起了雨,雨丝寒凉,透过窗子打在书上,微微濡湿了页角。 江醒在满室清苦的药味中偏头向外看,清冷的空气中,一棵梅树悄然生出淡白的花苞,沾在枝头,零零星星藏在冷风里,恰似洋洋洒洒的白雪。 他算算日子,恍然意识到,现已是初冬了。再过不久,就是年关。 他给闻青轻掖了掖被子。 —— 今年扬州的冬天有些寒冷,十月末迎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素白,远山苍茫。 秋深时雨水连绵,入了冬天气愈冷,现在甚至开始下雪,山道结了冰,益发不好走。 这些日子,闻青轻就一直待在小院,上午听崔町讲学;下午玩耍,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就去后山找江醒;晚上练字、逗猫,睡觉,很平淡地过了几天。 这一日,崔町讲学时忽然提起:“快到冬至了,该是团圆的日子。” 闻青轻忽然想到什么,有些担心她的功课,说:“太子殿下要回京师吗。” “为何问这个,”崔町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当不回吧。” 太棒了……咦? 那他不是得不了团圆么。 闻青轻哦了一声,江醒不回京师她很高兴的,他要是回了,她的课业该怎么办呢;但他不回,闻青轻又觉得独自过冬至有些可怜。 她脑中灵光一闪,开心道:“师父,我们请太子殿下和宋书一起来过冬至吧!” 崔町怔了怔:“你说请谁。” 闻青轻非常开心,似乎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主意:“太子殿下呀!他不是不回京师吗,正好与我们一起过。” 崔町有点想笑,心道这怎么正好呢,又想起她近日确实与后山走得很近。 太子殿下至纯至性,同他相处倒也没什么。他亦有心让轻轻与太子殿下多相处些。 “也好,你若喜欢,便如此吧,”崔町应承下,过了一会儿,语气委婉,怕伤害她的热情,“只恐殿下不会应允。” “这不要紧的,”闻青轻看得很开,乌黑清润的瞳仁转着光亮,继而轻快道,“我想与殿下和宋书一起过冬至,殿下若不同意,该我求一求他。” 这有什么难的,她就常常求他教自己读书呀! 第 11 章 闻青轻上午刚征得师父的同意,下午就兴冲冲跑去后山。 江醒院中的仆役早已眼熟她了,见她来此,也不通传,直接放闻青轻进去。 闻青轻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正院。 院子南侧,一树白梅将将盛开,鲜嫩清冷的白色如碎雪般,点缀在枝头。 宋书安静跪在树下,他一身雪青衣裳,脊背挺拔,神思不属,闻青轻顿住脚步,宋书已注意到院门的动静,回首望来,看见她的瞬间,眼中流过些许赧然,脸颊因为尴尬泛起一层微红,宋书干咳一声:“姑娘如何这个时候来。” “我来请你一起过冬至,”闻青轻声音犹豫。这个时候,她似乎不该出现在这儿,她在门口踌躇了会儿,上前把自己写好的请帖递给宋书,在宋书身侧坐下,问,“宋书,你怎么了。” 宋书将请帖内容大致浏览了一番,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在请殿下降罪。” 闻青轻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这……这是为何呀,宋书,你做什么了。” “我写了一封信。”宋书将请帖收起来。 冬至将至,他代太子殿下写下一封手书寄往京师,问君父平安。他去年写这种东西殿下都默许了,今年却不能容忍。 宋书在心里叹了口气。 殿下与陛下的关系越来越不好。这几个月从京师寄来的信,也都是苛责的多,心平气和的少;当然,殿下一封也没回过。 宋书愈发担忧。 殿下待在青要山,离京师千里之远,可是陛下面前可还有几位受宠的皇子呢。殿下若只是一个闲散皇子便罢了,可他是储君啊!储君不争,焉有命在。 寒风一吹,宋书打了个冷颤。 闻青轻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听见宋书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小声为宋书抱不平:“我知道了,他好凶。” 宋书害怕极了:“姑娘,此事是我自作主张;殿下也并未降罪于我啊。” “哦,”闻青轻戳戳地上的青苔,宋书给她送鱼吃,在她心里已全然是个大好人了,她坚持己见,“可是他都不理你……” “……”宋书拽了下她的衣裳,语气惊慌,低低喊她,“姑娘。” 地上的青苔被闻青轻戳出了一个小洞。 闻青轻不解地看了宋书一眼,继续发表观点: “他凶……” “谁凶。”平静冷淡的声音落在梅树下。 宋书神色绝望。 闻青轻呼吸一止。 “宋书凶,他好凶!” 宋书挪了挪跪得发麻的腿,低下头,不敢反驳。 一眨眼的功夫,闻青轻飞快从地上爬起,跑到少年身侧,轻轻抓上少年袖上鲜红的锦缎,仰着小脸,眉舒眼笑望着他,问:“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江醒微微垂眸看她,眼中情绪稀薄,微笑着:“从你请宋书过冬至开始。” 闻青轻心里紧张,下意识捏了捏袖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捏的是他的,不经意捏到他的手腕,隔着一层薄薄的锦缎,少年的手腕冰凉如雪。 ……这算不算不成体统。 闻青轻小心地望他一眼,迅速把目光收回,装无事发生。 江醒安静一会儿,罕见地没有斥责。 “还不放开。”他语气清淡,少顷,将头偏到一侧,微微咳嗽两声。 闻青轻连忙把手放开。 江醒拢了拢袖子,扫一眼她的手,说:“宋书,带她去洗手,再给她换身衣裳。” 闻青轻站在原地,举起自己的手仔细看看,洗手倒没什么,她刚刚戳青苔了,可是她的衣裳是干净的呀,只是在地上坐了会儿罢了,闻青轻嘟囔:“我衣裳是干净的。” 江醒冷淡地笑了一下,转身走进正堂,言语十分矜贵,散散落下一句话:“脏兮兮的,不换就别进我的屋子。” 换!有什么不能换的。 闻青轻往宋书身侧挪了挪,软软喊:“宋书。” 宋书对着闻青轻弯了弯眼睛,他知道殿下刚刚的话是让他起来的意思,心里叹息,他站起来带闻青轻去洗手,又给她找了一件合身的干净衣裳。 这衣裳还是闻青轻上回淋雨之后换下来的,洗干净之后一直没再穿过。 幸而闻姑娘没有殿下那种一件衣裳只穿一回的习惯,很好养活,宋书等在门外,看见闻青轻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出来,竟然觉得感动。 宋书领着闻青轻去找江醒。 江醒在看书。 屋子里炭火烧得旺,饶是如此,江醒身上还是披着一件霜色的裘衣,时不时垂首咳嗽两声,脸色苍白,目光垂落,闻青轻在他对面坐下,她正纠结着怎么开口邀请,江醒丢给她一本书让她看。 一本兵书。 闻青轻看不明白,但是上面有图,有的画了几个点,有的画着大大小小聚在一起的小人,比字好看多了,她专心致志地翻图看。 宋书站在一侧,跟江醒说起近日发生的要事。 “扬州的山匪没以前闹得那么凶了。” “说来也是上天保佑,殿下尚未上书陈情,这些山匪自己先不成气候了。前几日坞山上最大的寨子里死了两个匪首,只剩一个老三主持大局,下面小的跑了不少,都想另投他门,下山时被陆刺史带人围捕进府衙了。” “只是,这位三当家带着残留的山匪在坞山一带东躲西藏,为祸百姓,陆刺史很为难,在府衙贴告示,以千金悬赏他的人头。” 江醒平和地嗯了一声。 “千金?”闻青轻惊叹,“他真值钱。” 宋书情不自禁笑了。 江醒不置可否,指节微弯,轻叩她面前摊开的书页:“看你的书。” 闻青轻揉了揉脸。 宋书又换了个话题说,他早猜到闻青轻的来意,见她为难,刻意提起冬至,闻青轻眼睛亮了一下,往江醒那边蹭蹭,插话道:“殿下,殿下的冬至打算如何过呢。” “冬至?”江醒一怔。 “是呀,殿下有事要忙吗。”闻青轻追着问。 宋书恭敬立在一侧,等着江醒的态度。 江醒翻过一页书,“你想如何。” 闻青轻拿出一张请帖,仔细推到江醒面前,语气期待,眼巴巴看他:“殿下,我们一起过冬至吧。” 江醒对上她的目光,静默片刻,少顷,垂下眼帘,答道:“不了。” 他拒绝得干脆,以至于没有回旋的余地。 闻青轻有些失落。 “殿下为何不来呢。”她丧丧地枕在书上。 江醒随口说:“不喜欢出门。” 闻青轻才不相信他。她把书一推,闷闷告退。 闻青轻离开后,江醒把她摊开的书收拢起来,宋书望了望闻青轻气呼呼的背影,感叹:“还是难得看见闻姑娘不高兴。” 江醒怔了一下,把书推进书橱,说:“你既应承了,冬至时候便去陪一陪她,我给你一日假。” 宋书担忧道:“那殿下怎么办呢。” “我难道是离不开人的小孩子吗,”江醒扫他一眼,语气平静,“冬至也不过寻常日子,也就闻青轻看重。” 宋书讪讪,摸了摸鼻子,连声应是。 —— 闻青轻回到前山,崔町看她神色,便知结果不好,并没有提起此事,只问她明日想不想下山。 闻青轻在山上待了几个月,怀念山下的热闹,闻言一下子跳起来,顿时活泼,开始在衣橱里扒拉漂亮衣裳,脆生生道:“我去!我去的!” 崔町莞尔。 闻青轻屋子里点着灯烛,烛火跳跃,暖色的烛光给屋子染上一层柔和的味道。 崔町身上减去几分清冷气,他把闻青轻的被子铺好,枕头理好,连小猫都被十分细心地抱到了床头,此时,闻青轻忽然从一堆衣裳里抬起头来,嚷道:“不可以。” 前言不搭后语,说的什么。 崔町微微抬眼:“什么。” 闻青轻把自己不穿的衣裳通通丢出来,语气十分快乐:“明日!我明日要再去请一请他,这次请不来,哼,考验罢了,明日我再去,殿下一定会被我打动的!我明日要再去!” 她说完,又埋头翻发带,明日下山,她要让师父给她扎一个好看的头发。 崔町心中叹息,却也没有阻止。 他把闻青轻丢出来的衣裳一一收拢规整,摆进衣橱里,捏捏她的后颈以示警告,闻青轻头也不抬发出模糊的声音,意思是知道了再也不敢乱丢了。 这一夜,扬州又开始落雪,待到天亮,院中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天上洋洋洒洒还飘着银白的雪花。 闻青轻今日穿一身深蓝色长裙,外披霜白的裘衣,崔町为她梳顺长发,又用红色绸带将发尾扎起,在肩前留出一条红绳扎起的小络子,她跑动间,红绳一晃一晃的,活泼极了。 闻青轻乖乖牵着他的手走在集市里,远远瞧着,粉妆玉琢,柳眉星眼,像个漂漂亮亮的小神仙。 崔町单手撑一把素白纸伞。 集市上并没有什么人,连摊贩也没有几个,好在集市两侧的铺面还开着。 崔町在一家糕点铺前,给闻青轻买了几块刚蒸好的温热的白玉糕,让她边走边吃。 路上行人只有零星几个。 闻青轻闻到淡淡的鲜血味道。她晃了下神,下意识回头。 鲜血气息来自刚刚与她擦肩而过的人。 他披着黧黑的外袍,头戴黑色帷帽,黑纱掩映下,并看不清这人清晰的模样,只能识别出是位非常年轻的郎君。 他行资端正,负剑而行,手里有一个打开的油纸包,苍白的手握住油纸,指节清颧瘦白,油纸里包着梅花糕,糕点在空气中散发着清甜的气味。 闻青轻愣了一下。 崔町低头问她:“怎么了。” “刚刚那个人,我好像认识的。”闻青轻目光怔怔往前,微微叩紧师父的手。 “……” “许是看错了,”崔町并未注意,遥遥望一眼黑衣人的背影,很快便收回目光,摸摸闻青轻的头发,“外面冷,我们先去米铺。” 崔町此次下山,目的地正是城中的几家米铺,这些都是书院在山下的产业。 其中一家就在不远处。 “院长。”米铺的伙计像书院中人一样称呼他。 伙计恭恭敬敬送上账簿,崔町接过,淡声吩咐:“去煮碗姜茶来。” 姜茶很快被端上来。 闻青轻坐在椅子上,捧着姜茶小口小口地喝,一边喝茶,一边蹭蹭师父,望他手上的账簿,她先学经史,对算学并不了解,现在什么都看不懂。 崔町注意到她的动作,轻笑着跟她解释了几个数字。 “这些就是昨日早上的账。”伙计指着崔町翻着的这页,插话道。 昨日一早,一个谋士打扮的人走遍扬州各大米铺,无论新米陈米,一律定了个干净,兹事体大,崔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他问:“来人可说了是做什么用。” “说是筹措军饷,往年边军的粮草从冀州下,今年北边闹雪灾,大雪封道,粮草运不到边关,故而南下扬州来筹粮,定金、字据都是齐全的。” 伙计小心观察崔町的眼色,接着说道,“哦,听说,届时边军的将军会亲自来运粮。” “亲自来?”崔町轻轻垂眼,捏了捏页角,纸张微颤,发出清脆而微弱的响音,他语气平淡,问,“可知是哪位将军。” “征西将军,许融,许将军。”伙计回忆道。 崔町的目光在书页上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出神,俄顷,呼出一口气,热气在空气中氤氲,他轻笑了笑:“竟是故人。” “将军亲自前来,倒应提前给她准备妥当,”崔町拢袖起身,将账簿放在一侧,“带我去看看粮食吧。” “是。”伙计应声。 堆粮食的库房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雪天路滑,天气寒冷,崔町没有带闻青轻。他把小姑娘安置在米铺内间,托铺中伙计照看,又托人买了梅花糕、杏仁酥酪之类的小东西,让她不至于无聊。 崔町临走前耳提面命:“我回来之前,不许乱跑,记住了?” 闻青轻乖顺应下。 米铺里本来有三个伙计,一个跟着崔町出去了,剩下两个一个算账,一个洒扫,都忙的很,但照顾她都很尽心。 闻青轻在米铺里四下转了转,没一会儿,又嫌里面太闷,坐在门口等师父回来。 师父没等到,等来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宋书!”闻青轻站起来,跳起来朝远处挥挥手。 宋书走在风雪中,看见她也是一愣,忙迎上来:“姑娘,你如何在这儿。” “我随师父一起来的,我等我师父,”闻青轻说着,问,“殿下呢,他随你一起来了吗。” 宋书的脸色顿时有些愁苦,他深深叹气:“原先是一起来也打算一起回的,可是走到一半,殿下让我独自先去,他自己出去转转。现在雪下得这样大,殿下一把伞也不带,受了寒可如何是好,他身子本来就差,受不得风雪啊。” “他刚刚也在这条街上?”闻青轻忽然有了思路,连忙问。 宋书不明所以,点头:“正是啊。” “如此,我知道他去哪儿了。”闻青轻心中顷刻如拨云见日,心情顿时晴朗起来、 她跑进米铺里,抱着一把油纸伞跑出来,小跑着跑进雪地里,在茫茫雪雾中回头朝宋书轻快地挥挥手,声音清脆,扬声喊:“我去给他送伞,一会儿就回来,宋书,你待会儿跟我师父说一声。” “姑娘!”宋书心下一惊,想要追上去,闻青轻已经拐了个弯儿,没了踪影。 他心里一沉。 另一边,闻青轻跑进小巷,抄近道跑到之前的集市。集市上,白雪茫茫。 难怪那个黑衣人让她这样熟悉。 他身上有清苦的药味,刚刚,这种气味被鲜血掩盖住了,故而并不明显,但现在抓住这一点细细回想,这种味道她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不过,太子殿下身上为什么会有血的味道呢。 闻青轻站在雪地里,短暂的迷茫了一会儿。 算了不管了,找到他再问吧。 大雪中送伞,何异于雪中送炭啊。殿下一定会答应与她一起过冬至的!闻青轻心情非常明朗,跑跑跳跳走上了寻找江醒的路。 她一路往前,找不到路就问周围的小商小贩,闻青轻循着他们指的方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一处荒草丛生的空地。 寂静的天地间,只有脚踩雪地和冷风呼啸的细碎声音。 闻青轻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她揉揉耳朵,觉得有点冷,四下望望,不确定接下来该往哪儿走,闻青轻心里懵懵的。 就在这时,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阵渺茫的、模糊的闷响,像是兵戈在雪地上拖行的声音。 闻青轻心跳错了一拍。 她将伞收拢起来,让自己尽量变得小一点,脚步慢慢往积雪深重的一侧挪,想要把自己变成雪的一部分。 忽然,在茫茫大雪中,她对上一双凶狠的眼睛。 闻青轻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深思慌乱,连忙从袖子里摸信烟,信烟掉出来,在雪地上骨碌骨碌滚了两圈,闻青轻正欲蹲下去捡。一只苍白的手拉住她,把她带到怀里,闻青轻吓得阖上眼睛。 清苦的草药气息萦绕在鼻尖,闻青轻悄悄睁开眼,看见黑衣中一截鲜亮的红色绸缎,她呼出一口气,心中慌乱的情绪渐渐散在风雪之中,她抓着少年红色的袖摆,声音闷闷的:“殿下,我害怕。” 江醒眼睫覆下,眸中情绪很浅,冰凉的手指抚过闻青轻冻得苍白的耳朵和脸颊,他语气清冷:“你该怕一怕。” 闻青轻沮丧低头。 雪地上,陡然响起一声包含怨毒的嘶哑声音:“小畜生!你还我大哥二哥命来!” 江醒指节微抬,黑色的剑鞘重重落在雪地上,素白的雪粒飘扬而起,长剑出鞘,在白雪中反射着冷冽的清光。 他将闻青轻往怀里拢了拢,单手握剑,单手覆上闻青轻的眼睛。 江醒抬眼往前望。 茫茫白雪中,一个浑身脏乱,面容凶恶的健壮男人目不转睛盯着他,他背一把血腥气浓重的大砍刀,脸上刀疤盘虬。 江醒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手指很冷,盖在眼睛上,是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闻青轻眼前黑红交错,她眨了眨眼睛,茸茸的眼睫上下扑闪,在少年手心来回起落。 有点痒,不是很舒服。 闻青轻不停调整姿势、想在江醒怀里待得舒适一点。 就在这时,剑锋划过皮肤,就像割破一张纸一样,血液飞溅,细细碎碎的声音落在雪地上,闻青轻浑身僵硬,顿时安静下来。 血腥气弥漫在雪粒里。 她掀开江醒衣裳的一角,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象。 江醒展开黑袍又把她盖在里面,“别出来。” 闻青轻仰头看他。 少年微微垂首,照旧是一副病弱清瘦的样子,侧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一道鲜血溅到少年身上,从额头到耳侧,再到肩前乌黑的长发,都染了些鲜红的血色,他发尾是湿的,鲜血顺着发尾向下滴落,落到雪地上,濡湿了一块洁白。 雪天没有太阳,天色昏暗下来,苍茫的蟹青色挂在天际。 江醒黧黑的眼眸中,映出苍茫白雪和遥遥远山的倒影,他依旧捂住闻青轻的眼睛,扯下黑袍,往来人尸首上一扔。 横躺着的尸体蒙上一块黑布,布料暗处还绣着金丝,倘若有识货的来看,就会知道这是郡国上贡给朝廷的锦缎,千金难买,珍贵非凡。 这样珍惜的宝物,江醒看都不看一眼。 他揉揉闻青轻冻得冰冷的耳朵,言语中笑意很浅:“你不是跟着崔君,如何会出现在这儿,倒是很有本事。” 四周皆是风雪声。 闻青轻冷得一哆嗦,缩缩脑袋。 他怎么又不高兴,他真是太难相处了。 她撑开伞,踮脚把伞往上送,想让江醒接着,杏眸睁得圆圆的,声音温软,带着点湿漉漉的尾音,小声解释:“我来给殿下送伞的,宋书说你身体不好,受不了风雪。我瞧见你了,我就来了。” 江醒愣住。 “小事而已,你何必亲自来,”他接过伞,抖一抖上面粘附的白雪,“走吧。” 闻青轻原本扯着他的衣裳,可他走得快,闻青轻跟不上,于是大着胆子牵上少年的手。 江醒眼睫微垂,并没有说什么,不动声色放慢脚步。 两人并肩走在风雪之中。 闻青轻还是好奇,问:“后面有什么。” “坏人,”江醒说,“你敢回头,他今天晚上就来找你。” 闻青轻往江醒身侧贴了贴。 第 12 章 风紧雪重,他们走了一段路,在路边一间茶铺里停下。 江醒给伙计一片金叶子,让他去米铺找崔町和宋书。 茶铺只有简简单单四丈见方,客人衣着各异,三教九流都有,不大的铺面稍显拥挤,狭小的空间温暖而闷热。 江醒带着闻青轻在茶铺一个临窗的角落坐下,叫来一壶花茶,还有几碟冒着热气的茶糕点心。 窗户开着,细密的风雪吹进来,雪花落在江醒肩上,很快融化成雪水。 他侧身微微咳嗽两声,指缝洇出鲜红的血迹,他一愣,找伙计要来清水,将手浸湿洗净,又从伙计手中买下一块干净的帛布擦手。 南侧有人啧了一声,“这病秧子,别传染了……” 闻青轻回头,不开心地看了说话人一眼,脆生生骂道:“你坐得这样远,你怕什么,你可真会欺负人。我若得了病,即刻跑你边上传给你,叫你头疼脑热手脚发软半夜赶路掉井里!” 骂的什么东西。 江醒垂下目光,捏捏她的耳朵,闻青轻有点痒,情不自禁蹭蹭他的手,江醒怔了怔,眉眼稍弯,说:“崔君就教你这个。” “师父不让我这样说话,你不要告诉他。”闻青轻想起崔町,声势顿时短了一截。 “你这小娃娃,”那人气急,周围人纷纷来劝,他自知理亏,甩甩袖子,冷哼一声,“看你年纪小,我不跟你计较。” 他气不过,觑江醒一眼:“看看你家小孩儿,也不知道管管。” 江醒轻哂,拈起一块龙井茶酥喂给她,闻青轻凶巴巴地瞪着那个人,就着江醒的手咬了两口,她吃着不方便,于是自己接过来,开始专心致志吃糕,轻轻嘟囔:“我不喜欢他。” 她觉得自己很好,这个人简直胡说八道。 江醒笑了一下。 雪地上,渐渐传来细密的脚步声,一帮佩刀的汉子推开门,身上穿着府衙特制的藏青色衣裳,彰显着府衙属吏的身份,往门外看,牛车上还停着一具尸首。 陆柳也在这些人当中,他看见江醒,目光错愕,快走几步到江醒面前,躬身而拜:“殿下。” 江醒嗯了一声,喂闻青轻一口花茶,问:“陆使君如何在这儿。” “是为石三身死之事而来。”石三便是刚刚死在雪地里的人,也是坞山山匪寨子里那位东躲西藏了许多日的三当家。 陆柳得知他突然死了的消息时,正陪妻女在酒楼吃饭,顺路便一道赶来了。 江醒神色浅淡,说:“微末小事,实不值使君亲至。” 陆柳道:“只是顺路,再者,我已为此心烦多日了,跑这一趟不值什么。” 他想起罩在石三尸体上的深黑氅袍,脑中灵光一闪,却不敢确定,小心试探着问:“殿下如何在这儿。” “风急雪骤,在此暂避风雪。”江醒说。 陆柳又问:“殿下可知道石三?” “不知,这是什么人。” 陆柳看他神色平和,看样子真得不知道,有些迷茫,详尽解释道:“只是卑微小人,殿下不知也是应当。他是坞山山匪的头目之一,他两位哥哥死后,独自在扬州流窜多日,上天开眼,叫他今日死在城里,了我心中一桩大事。” 铺子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交谈。 陆柳还是不死心,又说:“也不知是哪位义士替天行道,我若知道,必感激涕零,伏拜大恩。” “可喜可贺,”江醒拈着一块茶糕,目光落在门外雪地上,漫不经心道,“此为侠义之士,使君是该好好找一找,若找到了,孤也当给他一份重赏,以嘉恩义。” 陆柳心中叹息,有些失望:“殿下慈悲。” 江醒拍拍闻青轻的头:“你师父来了,去吧。” 闻青轻从一堆茶糕中抬头往外看。冬日天暗得早,未到酉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架马车停在门口,崔町从车上下来,他一身青色的衣裳,发上沾着素白的雪粒。 没一会儿,明仙也从马车上跳下来。也不知道他回扬州之前跑到哪儿去了,只穿了身单薄的松灰锦袍,脸冻得苍白,看见闻青轻的瞬间,脸上绽放开一个灿烂的笑,他跳起来朝闻青轻挥挥手。 “师兄!”闻青轻好久没见他,陡然见到有些惊喜。 江醒往雪地里望,明仙揣着手,笑盈盈看闻青轻,真是兄妹情深。江醒垂眼,转了转茶杯。 闻青轻跑跑跳跳出了茶铺,扑到师父怀里:“师父,你怎么才来。” “倒是我的过错,不是让你不要乱跑。”崔町垂首看她,神色有些冷淡。 闻青轻语气含糊、呜呜两声,在崔町怀里蹭蹭,语气有点蔫儿:“我知道错了。” 明仙在一边劝道:“师父,轻轻还小呢,您饶过她这次吧。” 闻青轻连连点头。 崔町心中叹息:“冷不冷,先上车吧。” “从今日起十日内不许出门。” 闻青轻无措地扒拉他的衣裳,丧丧问:“后山也不能去吗。” 崔町语气斯文:“不可以。” —— 江醒独自坐在茶铺中,百无聊赖,一圈一圈转茶杯玩儿。 “砰——” 又一只茶杯被转到边角掉在地上,江醒拦一下的欲望都没有,冷眼看着它碎掉。 碎片迸裂四散。 江醒一直望着闻青轻。 不知道崔町说了什么,小姑娘一下子就枯萎了,沮丧地在崔町怀里扒拉,不肯挪步,没一会儿,她仰头对崔町说了些话,崔町点头,闻青轻顿时又快乐起来,从崔町怀里出来。 崔町不愧是闻青轻的师父,倒是很会哄她。 江醒单手撑着下巴,在心中猜测他们说了什么,间或又想宋书什么时候来。 随意一抬眼,闻青轻冒着风雪往茶铺里跑,跑得太快,还被绊了一跤,整个人扑在雪里,江醒微微皱眉,闻青轻飞快爬起来,她头发散乱,碎发遮住眼眸。 闻青轻呸了一口,吐出一点雪,低头拍拍身上的灰,继续向前跑,她穿着霜白的锦裘,像雪地里打滚的小雪团。 “殿下。”闻青轻在他身侧站定,眼睛亮亮的。 江醒摘掉她头上沾着的枯叶。 “殿下,”闻青轻贴近他,拉住他的袖角,“我们一起过冬至吧。” 江醒安静看着她。 她刚刚摔了一跤,脸上脏兮兮的,瞧着十分可怜,可是语气轻快,听起来又非常活泼,“我是真心来求殿下的,师父不让我去后山,殿下不来找我,我就见不到你啦。” 江醒轻笑了下:“见不到又如何呢。” 他不喜欢闻青轻脏兮兮的,拿干净的沾了水的帛布轻轻给她擦脸,闻青轻乖乖站着,眼睫眨眨,看起来又要枯萎了,声音小小的:“这倒、倒也不如何,可是殿下、可是……” 她咕嘟半晌,也说不出什么。 江醒眼睫微扫,纤长的鸦睫在眸中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想起明仙,有些疑惑,淡淡问:“我记得你初见我时,是喊我师兄的,为何现在称我殿下呢。” 闻青轻有点懵。 这是什么问题,她随便喊的呀。他好可恶,打断她的思路。 “师兄!”闻青轻仰起小脸,脆脆喊他,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敷衍乱喊,“殿下,殿下师兄……” 她苦思冥想要怎么说服江醒,江醒按住她的脑袋,对上闻青轻水朦朦的眼睛,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默了会儿,说:“你先去吧,我与你一道过冬至就是了。” 闻青轻有点不敢相信。 就这么……这么简单吗。他为什么突然答应了? 闻青轻挠挠头发,殿下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但他既然答应了,闻青轻就不纠结了,她抓住江醒的衣裳,“那殿下不许反悔。” 江醒垂眼轻笑:“君子一言。” 很好!太好了! 闻青轻很快将这件事丢出脑海,连忙跑回去找师父,她了却心中一桩大事,非常自由地坐在马车横板上吹风,有明仙看着,左右她也不会掉下去,崔町便不再管她。 他在想另一件事。 惯来有些身份的家族中的女儿,身边多有仆役侍奉。 院中不缺洒扫侍奉的奴仆,但轻轻身边近身伺候的,好似只有一个长生,长生年纪太小,不能让他放心,她平日想要出门,身边还是要有大人跟着。 崔町这样想着,取出纸笔给崔氏本家写了一封信。 本家的回信来得很快,说家中不缺女使,昨日已遣她们南下扬州,不日就到,这几个人都是本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家生子,身家清白,规矩知礼,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足以侍奉闻姑娘,长公子尽可放心。 信中还提起了另一桩事。 ——小九娘新婚出嫁将一年,与夫家闹了矛盾,离家出走了,若她去了青要山,还请长公子不辞辛劳,千万送她回来。 崔町与这个妹妹并不相熟,不觉得她会来找自己。但还是托书院中人留意,若有陌生女子投奔,直接带来见他。 书院的生活一直平静安宁。很快就到了冬至。 冬至确实不是什么大日子,明仙一上午都在自己屋子里温书,正午时分,明仙出门觅食,瞧见宋书、长生还有闻青轻一起,坐在廊沿吃柿饼,江醒和崔町在廊下下棋。 闻青轻吃柿饼吃得无聊,跑到棋盘边跪坐,认真看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 江醒下棋间隙,摘掉她头上沾着的山茶花瓣,动作非常自然。 明仙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江醒帮别人摘花瓣、理头发!他疯了吧!他不是碰到一点脏东西就要洗手吗?! 明仙心道不好。 “轻轻!”他喊。 闻青轻听见呼唤,巴巴跑过去,明仙把她拉到角落里,捏捏她软软的脸颊,严肃问:“你和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闻青轻揉了揉脸,不明白师兄为什么这样问:“我跟殿下不亲近啊。” 简直是胡说八道! 明仙有点崩溃。 “师兄不是跟你说了,太子殿下生性凉薄,不能深交。”明仙凶巴巴提醒她。 “师兄,你好奇怪,”闻青轻重申,“我跟太子殿下真得不亲近。” 师兄根本不知道,太子殿下真得好难亲近。 第 13 章 明仙欲言又止。 闻青轻根本什么都不懂。 “师兄,你还有事没有,我去看师父下棋啦。”闻青轻的目光沾在廊下。 “去吧。” 崔町正招手让她来,他将闻青轻拢在怀里。 闻青轻在师父怀里乖乖坐着,小口咬柿饼,低头看棋子。 闻青轻看不懂,指着棋盘陆续问出几个问题,崔町耐心给她解释,江醒时而也会补充两句。 闻青轻记下规则,跃跃欲试,悄悄摸出一颗白棋搁到棋盘上,崔町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问:“轻轻接下来想怎么下。” 闻青轻又摸了一颗子。 接下来一刻钟,都是闻青轻在和江醒下,崔町只时不时出声提点两句。 明仙好奇地挪过去。 他记得江醒很会下棋的,怎么能跟闻青轻下一刻钟呢,这样想着,江醒又落下一颗棋子,明仙的目光落在棋盘上。 他有病吧他怎么乱下啊! 他明明已经赢了! 悲。 江醒就是想跟他抢师妹。 明仙在江醒身侧坐下,劳神苦思,唉声叹气,他眼睛转转,喊:“轻轻。” 闻青轻软软道:“师兄,怎么啦。” 这声师兄真好听,明仙顿时开朗,很好很好,看来局势有利于我,他从案上捞了个橘子,剥掉外皮,递给闻青轻一颗饱满的橘肉,满意道:“无事,你下棋吧。” 江醒扫他一眼。 闻青轻头也不抬,叼住橘肉,继续思考,语气含糊,奶声奶气的:“好甜,谢谢师兄。” 崔町垂眸又笑。 不多会儿,天上开始落雨,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鲜红的山茶花上,雨水渐急,饱满盛开的茶花一朵一朵砸在地上。 院中饭菜已经备好,仆役将餐食端上来,崔町招呼众人进屋吃饭。 饭菜是请扬州最好的厨子来做的,菜品端上来时,还冒着热气,香气浓郁。 几张食案上,各自摆着油煎黄鱼、鲈鱼汤、清炒虾仁等等菜品,除此还有类似桂花藕、腌黄瓜的冷菜若干,甜食是豌豆黄和荷叶酥。 闻青轻坐在崔町身侧,先吃两口豌豆黄,崔町夹了一小块鲈鱼,将鱼刺挑干净,放到闻青轻的碗里,闻青轻又开始吃鱼。 少顷,她指指油煎小黄鱼,娇声娇气的:“这个头我不想吃。” 崔町帮她把鱼头切掉,将酥脆的鱼身放进她碗中。 江醒敛眸,夹了一条煎黄鱼吃。 透过窗棂往外看,湿蒙蒙的雨幕自九天垂落,层叠起伏的山峦隐于水雾之间,模糊而遥远,雨打风吹去,鲜艳的山茶花飘零坠落。 “砰——” “砰砰——” 急促的拍门声在雨中响起,远远传进正堂,模模糊糊的,听不分明。 一个仆役进来,对崔町耳语几句。 “你先自己吃。”崔町摸摸闻青轻的头,随口起身出门。 闻青轻四下望望。 宋书和明仙凑在一起碰杯; 长生时而安静吃饭,时而抬头看雨。 他们看起来都很忙,只有太子殿下是一个人。 她拿起一个橘子跑到江醒身侧坐下:“殿下,我给你剥一个橘子吧!” 江醒有点醉了,漂亮的眼睛里情绪模糊,目光微垂落在她身上:“你给我剥?” 闻青轻点头:“嗯嗯!” “你剥吧。”江醒轻抿一口酒水。 “那殿下要吃完。”闻青轻拨开一个小口。 江醒顿了一下,眼神挣扎:“不要。” 他从闻青轻手里拿过橘子:“我给你剥吧,你吃完。” 闻青轻诡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明明很干净。 他真得好难相处。 闻青轻往他面前扒拉一堆橘子,不是很开心:“那殿下多剥几个,我要吃。” 江醒:“嗯。” 江醒开始剥橘子。 —— 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 崔町推门而出。 门口跪着两个姑娘,门房为难道:“院长,她们不肯起来。” 崔町撑伞走下台阶。 “长兄。”崔翎衣神色戚戚,紧紧抓住崔町的衣摆。 扬州天寒,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绯色长裙,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浇湿,湿发紧贴皮肤,脸色苍白如纸,盈盈眼眸蓄满泪水,低泣道:“我实在无处可去了,不然也不会来求长兄收留,求阿兄、哥哥……不要把我送回家,也不要把我送回章家……” “长公子,”崔翎衣的女使跪在地上磕头,语气哀求,“求您怜惜九娘。” “……” 崔町神色清淡,微微倾斜伞沿,为崔翎衣遮住雨水,从记忆深处翻出崔翎衣这个贴身女使的名字,温温道:“春芜,陪小九去换身干净衣裳。” “长兄会将我送回去吗。”崔翎衣哀哀望他。 透过细微雨幕,青年郎君的神色清淡而渺远。 崔翎衣紧了紧手指。 良久。 “你既不愿,我不强求,”崔町叹了口气,吩咐仆役备水为崔翎衣梳洗,“整理好先来正堂吃饭吧。” 崔翎衣松了一口气,仆役来搀扶她,她不再拒绝,对着崔町拜了一拜。 崔翎衣梳洗时,春芜已率先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将崔翎衣离家出走的缘由详尽告知崔町。 崔翎衣的夫婿,也就是章家六郎,在崔翎衣嫁给她的第九个月,领进门一个外室,外室带来一个一岁大的孩子,是跟章六生的。 因为这个外室,崔翎衣和章六闹得很不愉快,一次吵架中,章六气急暴起,甩了她一巴掌,崔翎衣额头磕到桌角,血流如注,她昏迷三天,醒来后立刻回了娘家。 “他说筠娘温柔知意,说他与筠娘两情相悦,非她不可,要九娘成全。可是……可是他难道忘了吗,是他来求娶的我们姑娘,求娶时海誓山盟、情谊款款,把九娘骗得团团转,现在倒将真心令付她人了,早知自己会变心,当初又何必巴巴来求。” 春芜说着,要落下泪来。 崔町问:“然后呢,她回了家,如何又要离家出走,说简单些。” “章世俞备下厚礼,屡次三番来崔府赔罪,想要带九娘回章府,二爷和夫人不愿将事情闹大,又被章世俞温俭诚恳的假面欺骗,以为他真心悔过,都叫九娘回去,九娘不从,就跑出来了。” 春芜说完,细心观察崔町的脸色,急急解释:“非是我们姑娘任性,实在是不堪忍受了……” “我知道,”崔町又叹了口气,觉得难办,抬眼看见崔翎衣梳洗好出来,“春芜,你也累了,一道去吃点东西吧。” 崔町和崔翎衣、春芜一道回正堂,和几人介绍了崔翎衣的身份,带她拜过江醒,之后遣人再搬来一张食案,取来吃食,崔翎衣温顺坐下,安静吃饭不曾抬头,如同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闻青轻悄悄望她。 “小姑姑看起来不高兴,”闻青轻趴在案上,“怎么办。” 不高兴就不高兴了,有什么要紧的。 江醒的目光淡淡扫过崔翎衣,微微垂眼:“你可以去陪陪她。” 闻青轻眼睛睁得大大的,语气无措:“我不会安慰人呀,我、我待会儿说什么。” 江醒轻笑一声,温和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心夸奖还是另有深意:“你随便说就是了,你总是很会说话的。” “……”闻青轻听着高兴,耳朵热热的,她捏捏自己的耳朵,把江醒剥好她没有吃完的橘子都端上,小跑着出现在崔翎衣身边,脆脆喊,“小姑姑。” 崔町注意到她的动作,默不作声看过来。 崔翎衣是很温柔的长相,眉黛青颦,弱柳扶风。她注意到闻青轻,神色错愕,语气柔和:“轻轻。” 闻青轻把橘子都推到崔翎衣面前。 崔翎衣笑得浅淡,眼睛像蒙了一层湿朦朦的水汽,流出郁悒的情绪。 闻青轻扶着案沿坐下,觉得难办,小姑姑怎么比太子殿下还要不开心,太子殿下已然很难哄了呀。 她贴在案上丧丧地看她,眼睫轻扫了扫,从浆糊脑袋里翻出一条思路,睁着眼睛开始胡说八道:“小姑姑,你可以捏一捏我。” 崔翎衣愣住:“什么。” 闻青轻捏捏自己的脸:“这样。” 师兄每次捏她,都很开心的。虽然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是管他呢! 管他呢! 闻青轻豁然开朗。 “你、你……”崔翎衣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一时间,刚刚在想什么都忘了。 这时,小姑娘软软握住她的手,放在她小小的洁白的脸颊上,她的瞳仁黑如点漆,像有什么引人入胜的仙术一样,崔翎衣恍惚一瞬,情不自禁捏捏她的脸,眼睛稍弯,无奈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闻青轻含糊应了一声,捏捏袖子。 江醒收回目光。 崔町亦松了口气。 崔翎衣和春芜就这样在青要山住下了。 —— 日暮时分,江醒与宋书告辞离开。 江醒独自撑一把伞,宋书提灯走在前面。 “殿下应与闻姑娘好好亲近亲近才是,姑娘说您难亲近。”宋书想起刚刚宴上,江醒拒绝闻青轻剥的橘子,谨慎开口。 江醒不满意道:“如何难了。” “闻姑娘说的。”宋书说。 “那你去问问她什么才是亲近。”江醒语气清冷,垂眸折了折袖子。 小没良心的。 宋书次日就亲自去问了。 彼时,闻青轻在和她的小猫玩耍,认真想了想,说:“要像师父那样,会给我扎头发,哄我睡觉……” 宋书回去转告江醒。 白梅横斜,日光清凉,江醒刚刚练完剑,剑柄一收,散散挽了个剑花,听见宋书的话,瞥了宋书一眼,心想这种话都敢跟他说,宋书真是疯了。 江醒推门进去,十分干脆地丢下一句话:“办不到。” 第 14 章 ……那还真不一定。 闻姑娘说的又不是什么难事,哄她玩儿有什么的,殿下就是看不开,宋书又摇摇头,咕嘟道:“也是,殿下也不会给人梳头,小女孩儿束发的花样可多可精细了,咱们哪里懂。” “……”屋子里沉默一瞬。 没一会儿,飘出温凉的声音:“宋书,滚出去。” 宋书讪讪,他都没进屋啊,他往院子里走了几步,一回头,透过窗看见太子殿下神色懒散,斜斜倚着书橱,拿着一本书翻看。 他翻了几页,又换另一本书,不知道在找什么,冬日的日光温柔又暖和,映上少年冷白如玉的脸庞。 树叶沙沙,枝影疏落,少顷,他找到想要的书,捏着书脊在枕席上坐下,垂下眼帘,一页页翻看。 宋书眯了眯眼睛,定睛看江醒手中书册的侧封。 ——衣冠习尚一览 宋书:“……” 江醒翻了两页,整个人悠闲下来,乌黑的眼眸迎着阳光,柔顺的长发垂在案上,他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开始晒太阳。 宋书甚至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此时此刻,太子殿下必然在想——束发而已,何其如此简单。 ……行吧。 宋书也从屋子里翻出一块草席,铺在回廊上晒太阳。 —— 崔翎衣刚到青要山的第二天,崔家那边不知从哪儿听说崔翎衣去找了崔町的事,三天内连发十二封信,催促崔町送小九娘回家。 崔町当没看见,问就是信丢了、没收到、惭愧惭愧、我实不知。 如是嗟磨了几日。 这一天,两个风尘仆仆的信使叩响小院正门。 信使是崔氏郎主亲信,三十几岁年纪,唤作全福;与他同来的是崔翎衣的乳母,脸上已生出几条细纹,崔翎衣唤她齐妈妈。 崔町亲自将他们迎进来。齐妈妈拜过他,便直接去找了崔翎衣。 崔翎衣一身浅绯色长裙,披一件细绒坎肩,坐在廊下做女工,气质清婉温柔,春芜在一侧陪着她。 崔翎衣看见齐妈妈时,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齐妈妈一直侍奉她到十岁,十岁后她随父去往荆州,而后在荆州出嫁,齐妈妈就一直待在清河老家,算来,她们已经六年未见了。她屡次三番恳求母亲,接齐妈妈过来养老,母亲一直不同意。 想不到,再次相见是这样的情形。 崔翎衣心中悲凉,眼圈一红,齐妈妈急切地上前抱住她,泪水濡湿了眼眶:“小九娘,你如何走得这么远,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崔翎衣再也止不住眼泪,伏在乳母怀里低低哭出声来。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儿。 春芜取来枕席,请齐妈妈坐下,又奉上茶水。 “妈妈是来劝我回去的吗。”崔翎衣逝去泪水,握住乳母的手都有些颤抖。 齐妈妈感受到她的慌乱,心疼地拍拍她的手:“九娘,你何必这样嗟磨自己,积日流落在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瘦了,有没有生病……” 崔翎衣听她关切的话语,情不自禁鼻子一酸,又要落下泪来。 齐妈妈又说:“九娘,回家吧,姑爷已知错了,这些时日常常去找二爷忏悔,经此一遭,他必不敢如此了。” “你不喜欢那个外室,打出去就是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是个物件儿,值得什么,哪能跟咱们娇娇儿相提并论;至于那个孩子,路也不会走,话也不会说,记不得事的,你就当个玩意儿养养,实在不行,等大一些就发配到庄子上。” 她冷冷呸了一声:“我看他们章家敢说什么。” 齐妈妈说着,又心疼起来:“九娘,只有回家啊,你在山上算什么事呢,寄人篱下,平白被人看轻的。回家就好了,让姑爷给你谢罪,他必也甘愿。” 崔翎衣松开她的手,帕子也不接,拿手拭干眼泪:“我不要他谢罪。” “我在山上待得很开心,长兄也不曾薄待我,便真被人看轻,也是我该的,”崔翎衣避开她的目光,“妈妈不知章世俞是什么样的人……他、他连人都算不上,他就是个畜生!” 崔翎衣话说得急,重重咳嗽起来,春芜连忙拍拍她的背,崔翎衣流浪多日,身子本就不好,现在脸上愈发的白,浑身颤抖,坚持骂着:“他装得一副温俭深情的模样,妈妈便真当他是那样的人了吗。那个外室,据说军妓出身,但凡还有一点活路,想也不会跟了这等寡廉鲜耻、无情无义之徒!” “她既豁出性命跟了,那我成全她,”崔翎衣眼角带泪,语气悲苦,字字泣血,“我再不愿跟那种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共处一室了,我想起他,我就恶心!” 齐妈妈见她激动,言语无措:“这、这是为何啊,九娘,你如何这样恨他。” 她既来此,自然也知道崔翎衣与章世俞闹翻的始末,心酸地摸摸她的脸,姑爷是做的不当,可是、可是夫妻情谊如何是一个外室或者一个巴掌能打坏的。 这实在不值什么啊! “九娘,姑爷身份何其高贵,不可能不纳妾室啊。” 他婚前有了个外室,还生下了孩子,这事是不地道,但王公贵族多有行事放浪不羁之辈,实不值得闹成这样。这事若传出去,九娘还怎么做人呢,又有多少人会在背地里说崔家的女儿喜欢小题大做、不能容人。 “至于打罚,别说姑爷这样的贵胄子弟,就是在平民百姓、市井夫妻之间,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啊,九娘气也气过了,便彼此放过吧,”齐妈妈连忙接话,“姑爷在二爷面前保证了,他只是一时气急,往后再不敢了。” 崔翎衣瞧着她,微微一怔,声音也轻下来,喃喃:“他这样高贵,我就是什么轻贱的人吗。” “自然不是,姑娘是崔家最最尊贵的小九娘啊。”齐妈妈忙安抚她,内心愁思难解。 无论如何,九娘还要依靠姑爷一生啊,现在闹得这么僵,以后可怎么才好。 “我尊贵吗。”崔翎衣问。 齐妈妈说:“长公子声名著于四海,二爷官拜荆州刺史,郎主主事崔家、掌管半个冀州,老爷子官至太师,九娘是崔家最小的女儿,自然是尊贵的。” “如此……”崔翎衣低下眉眼,失神地望着手上的白布,久久地沉默下来,此后一连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崔町也不想说话。 全福劝他送崔翎衣回家,不然,二爷与夫人将亲至。他告退前,另给崔町留下了一句话。 “郎主知长公子心疼妹妹,与您谋了另一条路走。” 他奉给崔町一封郎主亲书的信。 下午,闻青轻赖在师父怀里看书,日光倾洒,她凑过去看崔町面前摆着的手书。 这封手书里的字很漂亮,古朴自然,风骨峭峻。 闻青轻这些日子,跟随崔町认了许多字,除却一些佶屈聱牙的句子,或者没有见到过的典故,她大部分都读得通。 闻青轻上上下下认真看了许多遍,终于了解了大意。 她坐得不端正,脸颊贴在案上,眼眸清亮望着崔町,轻轻扯扯他的袖角:“师父,这个人让你找师娘呢。” “什么这个人。”这是他爹。 崔町揉了揉额角,觉得为难,出神望窗外琉璃一样明净湛蓝的天空。 信的内容很简单。 翻译一下就是 ——为父知道九娘去找你了;为父也知道,九娘不情愿回来,你必不会强迫她。君子不苦人所不好,不愧是你啊,我的好儿子。 好! 为父不为难小姑娘。 她可以不回家,也可以一直待在你那个小破书院。 但有一个条件——你须尽快娶一门妻室,速速成家,回到清河来,继承家业。 你都二十五了,再不娶妻你想孤独终老吗?以前是为父不对,为父道歉,现在为父不强求了,你娶谁都行,娶一个吧,求你了。 为父年纪大了啊,你娘也常惦念你,人之将老,别无他求,唯盼望儿女绕膝而已。 我的儿,快快回来吧。 崔町微微垂眸,将手书折起搁在一边。 此后几日,全福常来问崔町的意思,崔町都说再想想。 又过了几日,见青要山上没有进展,山下又送上来一封信,说崔二爷已携夫人启程,不日就到扬州。 崔町渐渐厌倦,将收起的手书扔进炭盆,一把火烧了。 崔翎衣没有什么东西可烧,家中也不曾给她寄过一封信。 听到父母要来的消息时,崔翎衣怔了怔,神色恍惚,只是低下眉眼,温顺道:“我知道了。” 而后让房里人都退下。 春芜将门阖上。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晴好的阳光透过窗缝渗进来,照在瓷瓶里一只茶花上。 山茶是长兄那个很可爱的小弟子为她插的,她总是能做出让人开心的事,难怪长兄疼爱她。 茶花开得艳,崔翎衣恍然间,以为是春天到了,伸出手,阳光在葱白的指缝间流淌。 崔翎衣弯了下眼睛,轻轻笑了笑。 这些天,齐妈妈日日劝她,她竟真想起章世俞的一丝好来。 想起初见时,他一身白衣,矜持地站在草地上看她放风筝;他是个清正的人,可是纸鸢缠在树上时,分明又是他爬到树上把纸鸢摘下来,把自己弄得狼狈。 想起她刚刚嫁给他,深夜时,想吃一口梨花酥,他就巴巴跑出去买。 …… 他曾经也是个很好的人,她也曾如此欢喜地站在他身边。 曾经日暮熔金,春光灿烂,他们站在阳光下,真做过长相厮守、如此一生的美梦。 可叹,都是泡影。 或许他对谁的喜欢都这样热烈。不然也不至于拉着外室的手,跪在她面前求她成全。 她成全了啊,外室进门她点头了,他还想如何。 崔翎衣穿着绯色的衣裳,安静坐在镜前,抿了一口鲜艳的口脂。 家中没有人给她寄信,长兄却收到了很多封。 郎主亲书的那一封她字字句句都知道的,崔町当然不可能告诉她,是全福全须全尾跟她讲的。 “九娘不下山,郎主就要迫长公子娶妻归乡啊,他既不曾薄待您,您如何忍心这样辜负他。” 她怎么会忍心呢。 她知道长兄有一位心上人,喜欢了很多年的。 他不可能另娶他人。 能得长兄收留,她很感激。 ——必不会对不住他。 崔翎衣微微失神,叹了口气,她关上窗子,将屋子里的最后一丝阳光也隔绝在外。 第 15 章 浅橘色的太阳挂在薄蓝的天空之上,慷慨流入大地的,是金灿灿的、温暖的、仿佛被揉碎的金箔一样的东西。 日子昏昏的,天气明暖。 闻青轻第三次送走了全福。 这个伯伯,他真得很奇怪! 总想拐她去冀州。 幸而她对这种事已经相当熟悉了,再不会上当。 “我不能去冀州,”闻青轻踩在假山青苔上,伸手摘树上的红山茶,想也不想胡说八道,“我的小猫是扬州的小猫,它去了冀州会思乡的,思乡就会生病,我不要。” “……”全福欲言又止,很难回答,摸了摸鼻子讪讪离开。 崔町刚好出来,撞上这一幕,情不自禁笑了会儿。 “你不是摘过花了,还摘什么。”崔町问。 他知道闻青轻每天都会给崔翎衣摘一枝花。 九娘未必喜欢,她却做得很开心,也不知道成天在想什么。 挑倒是很挑,只要最新鲜最好看的,不被她喜欢的哪怕摘了也会扔掉,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坏习惯,如是摘了几日,树都要被她摘秃了。 “早上的不好看呀,有一片花瓣枯了,我再送一枝去。”在师父面前爬到假山上总是不宜的,闻青轻小心地从假山上爬下去。 幸而崔町没有说什么。 闻青轻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 崔町听见她的话,想起崔翎衣,微怔了怔:“你如此上心也很好。” 他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小妹妹,偶尔想起,便觉得为难。 崔町叹了口气,摸摸闻青轻的头发,说:“一同去吧。” 闻青轻自然答应,抱着她精挑细选的山茶花,在师父身边跑跑跳跳。 “小姑姑昨天给我扎头发了,我喜欢那个,师父你跟小姑姑学一学,”闻青轻语气活泼,细细叮嘱,“还有,小姑姑最近不开心,你要哄一哄她。” 崔町觉得好笑,问:“我能如何哄她。” 闻青轻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声嘟囔道:“师父如何哄我就如何哄她呀,这算什么问题。” 她是你妹妹呀! 崔町没听清,摘掉落在她发上的枯叶。 二人走到崔翎衣的院子前,闻青轻率先一步跑进去,她得让小姑姑看看她挑了很久才挑出来的漂亮山茶,她一下子推开门,脆脆喊:“小姑姑!” 闻青轻一抬头,大脑空白,愣在门口。 ——她看见一条长长的白绫。 竹帘内,木窗紧闭,透不尽一丝光,白绫自横梁中穿过,底下被打了结,幽幽然悬在半空。 崔翎衣一身素衣,站在凳子上,双手抓住白绫。 她似乎在走神,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睫被泪水沾湿。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塑像。 “小、小姑姑。” 闻青轻浑身颤抖,眼泪情不自禁涌出来,山茶花掉到地上,发出轻轻的沉闷的响音。 闻青轻往屋里跑,一个不注意被门槛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手腕磕得发青。 “小姑姑……”低低的泣音似乎惊醒了崔翎衣。 崔翎衣瞳孔一缩,眼神愕然,泪水顺着脸颊滚落而下,惊吓过后,她重重摔在地上,胳膊被地上的碎瓷划破,汩汩流出鲜血,素衣一片鲜红,她顾不得疼,踉跄着跑到闻青轻身边,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崔翎衣的下巴抵住闻青轻的头发,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都发飘,手忙脚乱地给闻青轻擦眼泪,自己却泪流不止:“对不起、对不起,轻轻……小姑姑吓到你了,轻轻不怕、不怕……轻轻,不哭了……” 崔町站在门口,脸色难看,手指拢在袖中微蜷了蜷。 侧屋侍奉的人听见这里的动静,连忙跑出来,从崔町身侧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扑通一声跪在崔翎衣身侧。 “九娘……我的九娘!你这让我怎么活啊!” 屋里哭声渐起,乱成一团。 崔翎衣说不出话。 崔町上前,把闻青轻抱起来,她被吓住了,被师父抱在怀里也没有反应,懵懵的,苍白的小脸挂满泪水,崔町拿袖子给她擦擦眼泪,闻青轻还是怔怔的。 崔町唤来一个仆役让她把闻青轻抱回去。 崔翎衣素衣沾血,眼睑低垂,出神地望着地面。 死了倒干净。 不死又该如何呢。 崔町将闻青轻送走,自己又回来。 他素来是清冷温和的性子,对所有人都很和善,从来不会生气。 崔翎衣走神间,也能想到此时此刻,长兄必然站在门口安静看着自己,就像几年前他们在家中遇见,隔着几道门接受她远远的拜见一样温静清冷。 血腥气渐渐漫延开,齐妈妈伏在案上哭,崔翎衣已经流不出泪了。 她愣愣地擦擦自己被瓷器划伤的伤口,碎瓷还扎在伤口里,鬼迷心窍间,她把碎瓷拔出来,握在手里,鲜血流得愈发凶。 崔町上前两步,青色布料映入眼帘,崔町站在她面前,一举将她拉正,给了她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音在暗室中响起。 “崔翎衣,你当真勇敢。”他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崔翎衣发髻松散,微微偏了偏脸。说是耳光,其实没用什么力气,不是很疼,崔翎衣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心生惧意,慌乱把碎瓷扔在地上,目光散乱落在地上,心乱如麻。 崔町踉跄了下,无力地倚靠桌案,微微垂眸,碎发散乱,遮住眼睛,流出的情绪也模糊难测,竹青色衣料垂在地上,清颧瘦白的手藏在袖筒之中,分明在颤抖。 周围不知道是谁开始磕头,带着哭腔求道:“长公子!长公子息怒……” “……” “是我疏忽,对不住你,”崔町拢了拢袖子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险些跌倒,眼前发黑,扶住墙壁定了一会儿,才堪堪站稳,“我自向你爹娘请罪。” “都起来,全福去请蒋老过来,春芜扶九娘起来。”他疲惫开口,语气是掩不住的倦色,随后,他又让人开窗、烧炭、点灯,屋里才终于像个样子。 没一会儿,又有仆役来报,说崔二爷和夫人已经到扬州了,崔町只说知道了。 这里兵荒马乱,崔町想起闻青轻,又找来仆役,让他带她去后山,等一切料理清楚,他再亲自去接她。 蒋老提着药箱出现在门口,看崔町神不守舍的样子,很有眼力见地没有说话。 他为崔翎衣看过伤口,诊过病,留下伤药和药方就离开了。 崔町又让全福去买药煎药。 待一切料理清楚,已是黄昏。崔町坐在床头,搅搅药碗。 崔翎衣长发披落,垂在榻上,低着头,温顺地咽下苦涩的药汁,轻轻说:“长兄,我自己喝吧。” 崔町将药碗递给她,声音很淡,问:“我想知道为什么。” “长兄,若是遇上这种事的不是我,是轻轻,长兄当如何呢。” 崔翎衣抿了一口药,有点可怜自己:“长兄会很心疼她吧,会用金钱、权势、地位,包括您所掌控的一切,令负她的人付出代价,逼他写下和离书,是不是。” 她在这里待了这些时日,已经看明白了,只要闻青轻开心,长兄怎样都好的。 崔町起身点灯,安静听她说完,说:“我不会的。” “若她和你一样,被逼得走到这一步,我只会给她一把剑,让她亲手杀了他,”青年温和的眼眸中,有清浅的烛光的倒影,他又挑亮一只烛灯,说,“之后倾尽金钱、权势、地位,包括我所拥有的一切帮她脱罪而已。” 崔翎衣怔了一怔:“若是那人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连长兄都难以撼动呢。” “唯拼死报闻使君知遇之恩。”崔町平静接话。 他看着崔翎衣喝完药,想起闻青轻来时跟他说的话,有些生疏地摸摸崔翎衣的头发。 崔翎衣晃了下神,睁着水盈盈的眼睛看过来:“长兄……” 崔町收手,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好好睡一觉吧,我让春芜来陪你。” —— 崔二爷与夫人一上山就见了崔翎衣,夫人抱着她好生哭了一场,崔翎衣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样子,请他们先去安歇。 崔町此时,来客院见他们。 “音平。”崔二爷迎上来。 崔町撩袍跪下,欲请罪,崔二爷连忙拉他起来,声音苦涩:“你已尽心了,这种事谁想得到。” 夫人听着,眼眶又红了一圈,强忍着不肯让泪水掉下来。 “她如此决绝,如何能劝她回去啊。”崔二爷叹息。 夫人怒极,指着他的鼻子破口骂道:“她都这样了,你还想着让她回去!你可还有一点良心不曾!” 崔二爷也恼:“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章六出身荆州士族,屡次三番来请不说,章老太爷也亲自下顾,给足颜面了。 九娘不回去,他怎么解释倒先不说,九娘以后该如何自处,受尽了委屈,还要落得不亲不贤、不敬不孝的骂名。 崔二爷将顾虑一一跟崔町说了。 烛火摇晃,星夜迁移。 “叔母十月怀胎将小九生下来,何其艰辛;叔父矜持守业,如何操劳。” 崔町语气平静,接着问:“二位兢兢业业生养她,费尽耐心将她抚养长大,难道是为了让她在十六岁这年,因一个相识不过一年的男人被逼去死吗。” “自然不是啊。”崔二爷叹息。 崔町复又撩袍跪下。 “女子立世,本如萍草,易折易碎,苍天薄也。”崔町一身青衣,叩首而拜,“望叔父叔母怜惜。” 晚风吹过,清辉流转,庭中草木的影子疏疏摇晃,澄澈空明。 “你、你……” 崔二爷长叹两声,却想起女儿年幼时,他出仕荆州,不常回老家,每每新年回去,她一大早就站在门口等着,小脸冻得发白,发上沾着雪,问她又什么都不说,弯着眼睛喊爹爹,很有些可怜。 他眼睛酸涩,侧过脸去:“你既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崔二爷坐下,像是泄尽浑身的力气:“和离吧。” —— 此时的后山,灯火通明。 闻青轻失魂落魄一下午,吃糕都不能让她开心,到晚上好了一些,知道吃点东西了。 她坐在榻上,腿上盖着绒绒的被褥,江醒喂她喝花茶,闻青轻慢吞吞喝完了,眼睫一眨一眨的,几根睫毛被泪水粘连在一起。 江醒垂眼,轻轻拨弄两下她的眼睫,将它们分开。 闻青轻声音闷闷的:“痒。” 江醒收回手,无意识捏了捏袖角。 他难得看见闻青轻不开心。 他从宋书口中知道了前山那件事的始末,问:“你以后是不是也要嫁人。” “不要。”闻青轻声音软软,尾音湿漉漉的,头也不抬。 江醒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也好,天下俗人何其如此之多,忘恩寡义之辈泛泛,实不值得多看一眼。” 他这样说着,闻青轻忽然往一侧倒去,小脑袋枕到他肩上,江醒偏了偏脸,看见闻青轻阖着眼睛,眼睫一扫一扫的,小口小口均匀呼吸,睡得很乖。 第 16 章 他说话就那么让人想睡觉吗。江醒自认不可能,所以只会是闻青轻的问题。 太子殿下因为自己的训示没有被人听见而感到深深的不高兴。 他眼睑低垂,惩罚性地、有点好奇地捏捏小姑娘软乎乎的脸颊。 手感很好,像捏一块刚蒸好的糯米团。 难怪明仙喜欢捏她。 江醒思绪散漫,不自觉又捏了一下,然后他就看见,刚刚被他轻轻捏了一下的白净皮肤,盖上一小块浅浅的红色。闻青轻喉中含混地发出几个不清晰的音节。 ……真娇气。 江醒抽回手,指尖微微摩梭袖角,他扶住闻青轻,像展开一卷竹简一样把她弄躺下,做完一切又有些恍惚。 这是他的床啊,闻青轻睡这儿他睡哪儿,宋书到底是怎么安置她的。 江醒微微皱了皱眉,想叫宋书进来把闻青轻弄出去。 他站起来,还没开口,闻青轻半睡半醒地拉住少年一根手指,她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眼神懵懵的,含着清亮的水光,“不要走,我害怕。” 烛火跳跃,碎光在室内漫延,江醒垂眼,望着闻青轻抓住他的那只手,开口道:“有什么好怕的。” 不就是看见人自杀吗。 他又坐下,捏捏闻青轻的脸,说:“没出息。” 闻青轻又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调,蹭蹭江醒的衣裳,她终于安心,沉沉睡去。 江醒靠着床头,半梦半醒睡了半夜,月亮偏东时,江醒感受到冷,醒了一次,闻青轻睡梦间松开他的手。 江醒拢拢衣裳起身,一面觉得自己简直发病,一面给闻青轻掖了掖被角,他做完这些,挑灭烛火,在黑暗中摸索着推门出去。 院中月色朗照,竹影深深,如积水空明,江醒站在廊下,扶着柱子咳了一会儿。 细碎的咳嗽声落在冰冷的寒风里。 宋书起夜看见他,大惊:“殿下怎么看着这么憔悴,殿下没睡吗。” 江醒懒懒扫他:“托你的福啊,宋书。” 宋书惶恐极了。 江醒走到书房门口,见宋书还杵在那儿,不满道:“备水,我要沐浴,我要睡觉。” 宋书连忙去做,如是忙碌一番,夜已很深了,宋书侍奉江醒就寝,江醒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说:“你去煮一锅姜汤,等闻青轻醒了喂她喝。” 也不知道治惊惧要喝什么,算了困了不管了,就姜汤吧。省的她再因为一点小事害怕,没有出息。 前山。 崔町留在客院给章家写信,一封信写到半夜,明月偏斜,月色清冷,他捏捏额角,忽然想起闻青轻还在后山,搁下笔匆匆出门。 到后山时,仆役告诉他,闻姑娘已经睡着了,太子殿下也歇息了,他便没有进去,又回到前山,继续写信。 —— 次日,闻青轻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温凉的日光从窗子里漫进来。 她睁开眼睛,下意识掀开被子找小猫,被子里只有一个她。 闻青轻走了会儿神,清醒些,才想起这是太子殿下的屋子。记忆回笼,闻青轻又记起,昨晚自己拉着殿下的手不让他去睡觉,殿下还说她没出息。 他会把她丢掉的吧。 闻青轻叹了口气,深觉人生无望,但是遇到苦难就应当睡一觉,闻青轻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舒适地闭上眼睛,丢就丢吧,师父会把她捡回家的。 太子殿下的被褥温暖柔软,上面熏着好闻的果木香,闻青轻又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间,听到宋书在喊她,说崔院长在等她。 冬日寒冷,闻青轻不舍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有女使侍奉她梳洗,宋书又为她披上一件霜蓝的裘衣,又喂她喝了点驱寒的姜汤,之后才牵她出去。 闻青轻一直担心太子殿下会不会来找她问罪,但自从宋书把她带出来,到把她还给师父,她一直没有见到江醒。 闻青轻牵着崔町的手,仰脸看宋书:“殿下呢。” “殿下自上次下山,身子就一直不好,昨晚吹过冷风便又病了,姑娘娇贵,怕过病气给姑娘,便不出来相送了。” 宋书做事周全,说着又奉上几粒安神丸,顺便把昨夜江醒吩咐的姜汤装到竹筒里,竹筒还是温热的,便给闻青轻抱着取暖:“姑娘昨日受了惊吓,吃些安神丸吧,这些姜汤留着驱寒也好。” 崔町叹了口气:“昨日贸然打扰,令殿下挂心,实在惭愧。” “崔君哪里话,殿下从来一个人,幸有闻姑娘关心,才不至于过于孤单,”宋书生怕崔町真得惭愧,以后不让闻青轻过来,连忙说,“姑娘能来,我们巴不得的。” 闻青轻抱住竹筒,低着眼帘,抿了抿嘴,问:“殿下病得重不重。” 宋书想了想,说:“殿下常常生病的,这次的病况也跟以前差不多,说不上多好,却也没有更差,姑娘不必担心,倒是你该回去好好休息。” 她已经休息得很好啦。 闻青轻跟宋书告别,随师父一起回前山,一路上都不是很开心,轻轻拽住崔町的袖角,小声说:“殿下是因为我才生病的。” 崔町问:“如何这样说。” 闻青轻揉揉眼睛,忏悔自己的罪过:“我昨夜拉住他,让他在窗户边上吹了很久的风,他想关窗我说很闷,然后他就不关了。” 崔町静默片刻:“我昨日让你来这儿,只是觉得宋书和你关系好,多少会看顾你,没想到你与太子殿下当真如此亲近。” 闻青轻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亲、亲近吗。” “至少他待你很亲近。”崔町摸摸她的头发。 有吗。 可是他真得会把她丢掉啊。她都害他生病了。 他只是因为生病才来不及丢掉她。 闻青轻觉得这件事有待商榷,但江醒确实因为自己生病了。 她回去之后,立刻去找蒋老,向他问江醒的病况,又缠着他开了没用的草药,有的会让药变甜,有的甚至本身就能当糖吃。 太子殿下是不可能让他开这些的,但闻青轻来讨就非常合理。蒋老只当她是拿来自己吃的,说了句多吃蛀牙,就随她去了。 闻青轻抱着一堆草药开开心心跑走。 蒋老的住处在青要山山脚,想回去还得上山,闻青轻赶得急,直接走的大路。 今日天气晴好,山上的雾散了,天空是明净的湖面一样的青蓝色,时有两片白云飘过。 闻青轻走在山路最右侧,远远的,听见马蹄踩在地上的闷闷的声音。 “小孩儿,听说山上有一间书院,是从这儿上去吗?”清脆明朗的声音落在山路上。 闻青轻抬头看,怔怔眨了眨眼睛。 绚烂日光下,将军跨坐马上,微微偏头看她,长发高高竖起,纯黑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清凌凌的光晕。 这人眉眼清隽,眸如点漆,没有什么嫩滑白净的好皮肤,面皮白里透红,脸颊处还有几处皴裂,但笑起来舒眉展眼,灿然生光,很让人开心。 闻青轻一时有些晃神。她曾经拿着话本,也幻想过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位很符合她志向的将军姐姐。 闻青轻久久地失去声音。 “你这小孩儿,怎么不说话。”许春惊有些无奈。 闻青轻耳尖有点红,不好意思地捂住耳朵,坚定地点点头,声音温温软软的:“是从这里上去。” 她要回去跟师父说她遇到了什么! 闻青轻这样想着,得到答案的将军却没有走,她注意到闻青轻怀里的草药,问:“你生病了?” “你也上山吗,我捎你一程吧。”许春惊翻身下马。 闻青轻眼睛晶亮,仰脸看她:“可以吗。” 许春惊被她看得心里软软的,捏捏她的脸:“当然可以呀,你这样可爱,做什么都可以。” 闻青轻又揉揉耳尖:“谢谢将军姐姐。” 许春惊笑了一下。 等闻青轻被许春惊拢到怀里,她才从这个美梦一样的遭遇里清醒。良驹在山路上飞快奔跑,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周围的花草树木迅速倒退。 闻青轻的小脸被冻得白白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雀跃,她听见自己轻轻细细的呼吸,听见自己怀里草药晃荡发出的细微的声响,听见林地里树枝折断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自由驰骋于天地间的感觉。 她喜欢这种感觉。 许春惊看着怀里的小姑娘,觉得好笑,低头问:“你怎么这么开心。” 闻青轻迎着风扬起声音:“我就是很开心呀!” 没有意义的回答,但许春惊还是被感染得笑了起来。 很快看见书院的建筑。 崔町一身松青长衣站在山门下,乌发用一根玉笄挽起,明月风清,矝雅斯文。 “吁——” 许春惊一拉缰绳。 马儿前蹄扬起,黄尘阵阵。 “音平兄,别来无恙否。”许春惊看向崔町。 天地清旷,朝晖洒落。 “将军,别来无恙,”崔町舒展眉眼,向她行了一礼,“君远道而来,请入书院喝杯茶吧。” “自然要向你讨茶喝的,你可逃不开。” 许春惊翻身下马,把闻青轻抱下来,安稳放在地上,问:“你要来的是这儿不是,不是我再送你。” 崔町看见闻青轻,微微一怔:“你如何在此。” 许春惊听他这样问,神色也顿了顿,问:“这是你女儿?” “是我的学生。”崔町温声道。 他招手让闻青轻过去。 闻青轻偷跑出来,不大敢看他,挪到师父身边,拉住他袖上小小一截布料,小声解释:“我给殿下买点药,是将军姐姐送我回来的!” “不是不许你一个人出来。”崔町语气略有些淡。 “只到山脚有什么,百姓之间多的是满大街乱窜的孩子,”许春惊不以为意,随口说,“也就你们这样的士族贵人,出个门还要带一堆人侍奉,耽误事不说,还很不自在。” “如今将军才是贵人。”崔町道。 “我是不是贵人,都不影响你是。”许春惊哼了一声,将缰绳递给书院仆役,和二人一道走入山门。 许春惊一路走来,见院中书舍整洁,书生来往交谈,颇有些感慨,道:“你真为黔首开了一家书院,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 “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在你面前许诺总要做到的。”崔町语气温和。 —— 闻青轻在竹林处就和他们分开,抱着一堆草药独自跑去找江醒。 “谁让你来的。”也不怕过了病气。 江醒坐在廊下,微微抬眼,他一身素白衣裳,绸缎委地,乌黑长发松散垂下,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清冷,比平日里更难以接近。 闻青轻站在门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他:“殿下要把我丢掉吗。” 他说是她就跑。 闻青轻已经打定了主意。 江醒抿了一口药,有些不解地看她。 她到底在问什么。 “你既来了,杵在门口吃风吗,”江醒真得不能理解她,“进来。” 第 17 章 闻青轻小步小步挪过去,在江醒身侧坐下,非常乖巧,非常安分,她悄悄觑江醒的脸色,江醒微微垂首,目光投过来,闻青轻又连忙扭头去看宋书。 做完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自己都觉得没有出息,肩膀塌下来,留给江醒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你刚做贼回来?” 江醒拨拨她的头发,散散笑了一下。 “我才不会。”闻青轻声音闷闷的。 闻青轻听见他笑了,又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少年端着药碗,唇角微弯,眼中流出些许浅淡的笑。 闻青轻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地,他笑了耶!虽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管他呢! “我给殿下带了礼物。”闻青轻立刻讨好。 她跪坐在枕席上,非常自在地把草药拿出来拆开,一边拆一边咕哝:“这个泡茶喝,这个干嚼,唔……” “带药来做什么。”江醒不是很想要她带的东西,把草药往闻青轻那儿推推。 “甜的呀,”闻青轻把一堆干草分出来,递给宋书,说了句加红枣泡茶,然后就乖乖等着蹭太子殿下甜甜的甘草茶,“喝过苦的就要喝甜的,这是甘草。” “……” 江醒一怔。 “哪儿来的道理,”他平静道,“我不用这些。”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醒语气很淡,捏着瓷勺搅了搅药汁。 少年的目光落在冷清的院落里。 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宫中时,成日成日地喝苦药,旬月的药渣都能堆成小山,宫中并不如现在自由,倒一点都会被陛下知道,然后遭到训斥。 有一段时间,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苦了,找医署开了些甘草,陛下得知后深夜前来,很平静地看他,语气也平静,“原来吾的太子连药汁这点苦都不堪忍受,不若找你小妹要几颗糖丸蜜饯来吃。” 他那年六岁。 算来,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江醒出神片刻,目光落在黑褐色的药汁上,药汁还温热,蒸气在他眼前氤氲。 他走神时,宋书已经把甘草茶泡好端上来了。 闻青轻捧着一小杯甘草茶,眼睛弯弯,先吃掉茶里的红枣,腮帮子鼓鼓的,小仓鼠一样。 “你这个年纪,是该吃点甜的。”江醒低下目光,摸摸闻青轻的脑袋。 “我给殿下倒了,”闻青轻顿时警醒,把茶杯往江醒那侧推推,脆生生保证,“一点点甜,不会腻的。” “我不喝这个。”药汁的热气晕上眼睫,江醒又抿了一口药。 想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当时年幼,遇到一点小事都会记很久,实在很不应该。 “……” 闻青轻不喝茶了,眼睛睁圆很不开心地看着他,嘴皮子上下碰了碰,斟酌字句,欲言又止,不知道想说什么。就在江醒以为她想继续劝他喝甘草茶,或者为自己的辛勤劳动没有获得回报而表达不满时。 “殿下,”闻青轻终于开口,语气痛苦,“三百文啊!” 江醒:“……” 他搭在药碗上的指节微微抖了抖,药汁洒出来一点,流到手指上。 江醒动作平静地从宋书手中接过帛布,将手指擦干净,端起闻青轻的三百文喝了一口。 闻青轻才终于开心起来,蹭过来问:“是不是还不错。” “嗯。”江醒低垂眼睑。 闻青轻得到肯定,眼睛亮闪闪的,声音又轻又软:“我喜欢的当然都很好啦!” 江醒又笑了一会儿。 她开心时总是很喜欢说话,江醒听她说着,喝一会儿药汁,又喝一会儿甘草茶。 一次端起药碗时,发现碗里的苦药已经空了,江醒恍惚了一下,心想喝药或许并不如他想的这样痛苦。 渐渐的,天上飘起小雪。 闻青轻半阖上眼睛,趴在案上轻轻拉拉江醒的衣裳,声音小小的:“殿下,我困了。” 江醒让宋书送她回去。 “把这些都收起来,”江醒起身理理衣裳,站在门口回望廊下的桌案,说,“院里金叶子还有多少,都拿给她。” 三百文,扔到水里都没什么水花。 宋书顿时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犹豫:“只恐闻姑娘不肯接受,总得有个由头。” 这不是什么大事,江醒漫不经心推门进去:“就说谢谢她的药。” —— 闻青轻回到前山没一会儿,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宋书抱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匣站在门口,笑盈盈的:“姑娘,这是殿下给您的,说是谢谢姑娘的药,姑娘千万收下。” 闻青轻抱着匣子,刚想谢谢宋书谢谢殿下,宋书就找了理由离开。 她望了望宋书的背影,好奇地打开木匣,心跳停了一拍。 一整个木匣的金叶子,金灿灿,亮闪闪,整整齐齐躺在匣子里。闻青轻下意识拿起一个咬了一下。 叶片上,出现一个小小牙印。 ——真的金子! 许春惊偶然路过,也被惊了一下,说:“你给他买的人参吗。” “就、就是甘草呀。”闻青轻抱住木匣,呆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难道蒋老骗了她,这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不成。 崔町知道这件事之后,沉默半晌,只让她自己收好,开始反省自己给闻青轻的零花钱是否太少了,连太子殿下都看不过去,于是给她的零花钱翻了一番。 闻青轻刚把金叶子数完,崔町就来找她,说去山门送崔二爷与夫人返回荆州。 前几日,自崔二爷下定决心,让崔翎衣与章世俞和离,前山罕见地平静了几日。可惜章家并不情愿,常常往山上送信。 崔二爷与夫人今日启程回荆州,崔翎衣还在养身体,没有与他们同往。 黄昏时候,山门前,白雪飘飞。 “要好好听你长兄的话才是,将养身体,早些回家,”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轻轻抚摸她的眼睛,“小九娘,以后可不能流这么多眼泪了。” 崔翎衣对她弯了弯眉眼:“听阿娘的。” 闻青轻想阿娘了,她知道跟阿娘分开总是很难过的,闻青轻摸摸眼睛,蹭蹭崔町的衣裳,张开手:“抱。” 崔町抱她起来。 一家子说了会儿话,崔二爷与夫人启程下山,车马远去,留下阵阵扬尘。 几人走进山门时,闻青轻已经睡着了,她睡觉时从来很乖,小手环住崔町的脖颈,呼吸均匀,又卷又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一只手里还捏着一片金叶子。 崔町去抽,她攥得很紧,还抽不出来,小姑娘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在他肩颈上蹭蹭:“给小姑姑的。” 崔町语气温和,笑着点头:“嗯,给小姑姑。” 闻青轻这才松手。 崔町把金叶子递给崔翎衣:“轻轻怕你难过,特意嘱咐我把这个给你。” 崔翎衣怔了一怔,莞尔笑了起来。 她近日难得松快些,带着闻青轻给她的金叶子回了小院,让春芜妥善保管好。 崔翎衣在铜镜前坐下,拆下髻上钗环,镜中的美人生得温婉柔和,一双杏眼中水光盈盈,含星带月,长发披散而下,垂至腰际。 春芜拿着木梳,耐心仔细地给她梳头。 “六郎下扬州了。”春芜闲谈中提起。 崔翎衣错愕一瞬,低下眼帘,说:“这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正是呢,”春芜松了口气,笑说,“六郎白日送来一副请帖,请九娘去游湖,想要亲自赔罪,九娘既如此想,我这就去将请帖烧了。” 崔翎衣沉默片刻。 “爹娘帮我和离,已然操碎了心,我现下事事都该谨慎些,找人退回去吧,”崔翎衣出神良久,叹了口气,“让送信的给我带句话,就说我与六郎已无情谊,他另有心上人,我不好强人所难,愿他们得成良缘,一生完满,若能请他写下和离书,则再好不过。” 春芜应是。 “九娘——”门外传来一声惊呼。 崔翎衣回头望去。 只见齐妈妈推门而进。她捂住胸口,扶住墙将气喘匀了才开口,“九娘,姑爷下扬州前,将那个外室沉井了。” 崔翎衣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什么。” “姑爷将那个外室沉井了,”齐妈妈在崔翎衣身侧坐下,“他还有些识相,也算还了九娘这些日子流的眼泪了。” “姑爷也真是的,早该这样的,那个外室何其卑贱,姑爷再喜欢,也只是个物件儿啊,怎么能跟我们九娘相提并论呢,让九娘为她烦忧更是大不应该。” “沉井……为什么。”崔翎衣喃喃。 “咱们说和离,他们便怕了。”齐妈妈解气道。 “……” 她懵住,恍惚间,想起初见筠娘的情景。 彼时正是盛夏的夜晚,天气清凉,空中时有萤虫飞舞。 她在小院里歇凉,她拿着一把圆扇,站在小桥上看桥下泠泠的水光。 端正好看的青年牵着筠娘的手出现在门口。 章世俞让筠娘给她跪下,笑着说:“这是老太师的小孙女儿,崔使君的女儿,清河崔氏的小九娘,也是我的正室娘子,你不要害怕,九娘性情温柔可爱,定会同意你进门的。” 筠娘出身卑贱,不曾见过什么高贵的士族,她一时慌乱,行礼都行得磕磕巴巴,跪在地上,不知道做什么,给她磕了个头。 “阿筠见过崔娘子。”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 崔翎衣并没有回应她,转头和章世俞吵了一架。 她当时对筠娘的想法是什么呢。 崔翎衣认真想了想,记起来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她没有骂出来。这倒不是因为怜悯,只是因为士族的生来高贵,因而不屑与筠娘多说一句话。 现在想想,筠娘能让章世俞喜欢,长相应当不差。 奇怪,她曾经这样地厌恶这个外室,却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可当她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 黧黑顺滑的长发,盈盈带水的眼睛,这样精致、美丽、柔弱,恍如盆栽中精心灌溉却不堪一折的鲜花。 崔翎衣分明又看到了她。 第 18 章 “九娘,”齐妈妈看她脸色苍白,神思不属,心中惴惴,小心谨慎开口,“姑爷做出这种事,必是意识到自己愧对九娘,九娘不为此高兴吗。” 烛火昏暗飘摇,炭盆劈里啪啦地向外溅出火星,窗子没关,簌簌的风雪飘进来,沾湿崔翎衣纤长的睫毛,她久久地出神,偏头望向窗外,目光落在雪地上清碎的光影间,空茫茫的,没有焦距。 “九娘。”齐妈妈又喊了一声。 “真冷。”崔翎衣终于回过神,拢拢衣裳。 她偏头握住齐妈妈的手,柔柔一笑:“妈妈,我高兴的,我就是太高兴了。” “这就是了,”齐妈妈拍一拍手,乐得站起来,起身去关窗,“哎呦,瞧瞧这雪,可别冷着咱们娇娇儿。” “春芜,之前的请帖拿来给我瞧瞧。” 春芜犹豫再三,没有说话,行了个礼,低声应是。 齐妈妈说着,又吩咐人添上银炭,仔细地给崔翎衣披上一件绯色的灿烂锦衣。 崔翎衣从首饰匣里取出一堆金钗珠环,纤纤玉指握住金钗,比着头发照镜子,镜中人面色白皙,唇色娇艳,鲜妍美丽。 她跟筠娘是不一样的。 她出身高门士族,有无数条锦缎织就的灿烂锦衣,有无数件用金银珍珠、玳瑁翡翠打出来的首饰头面,这些对于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至于筠娘,她遇到章六之前只是一个军妓,地位卑下,衣衫褴褛,价值甚至比不上一包盐或一石米,她的一生甚至都不如自己的一件衣裳贵重啊。 她们分明有云泥之别。 但当雪落进来,崔翎衣感觉到冷的时候,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明白,她们实则是一样的东西。 此时此刻,倘若是筠娘坐在这里,雪花飘到她的眼睛上,她也会觉得寒冷的呀。 崔翎衣打开请帖,“云水湖在哪里。” “正在青要山后山。”春芜开口。 —— 后山。 雪落了一夜,山上盖满素净的纯白。 江醒醒来时,宋书已经把药温好放在床头。 清苦的药味在空气中漫延。 江醒端起碗,靠着床头抿了一口,昨日觉得这药并非难以入口只是错觉,他从床上下来,拖着鞋懒懒走到窗沿,漫不经心把药汁倒进花盆。 花盆里种着几棵青竹,竹叶苍翠,生机勃勃。 江醒推开窗子往外望,天色已然大亮,一轮圆日挂在中天,宋书进来侍奉他穿衣。 宋书刚进来,就看见青竹下土壤上零星几片新鲜的药渣,还冒着热气。 殿下也只有在闻姑娘来时会多喝两口药,其他时候都很随自己的心情,半点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宋书愁苦,很愁苦。 他忧愁着,看见江醒抬眼望窗外茫茫的白雪,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种生机旺盛的光亮。 宋书心道不好。 不一会儿,太子殿下散漫的声音落在静室里:“苍山负雪,天地茫茫,这种天气倒很适合……” 宋书连忙抢答:“待在院中。” 江醒慢吞吞说:“出去钓鱼。” “……” “殿下独自去吗,”宋书顿时意识到自己早该习惯太子殿下这样的性子,目光挣扎片刻,深深地认命,退而求其次,说,“一个人都不带岂不孤单,不如与闻姑娘同去。” 江醒从衣橱中取出一件霜白鹤氅,听见宋书的话动作一顿,“她这样小……” 宋书已经摸清江醒喜欢的垂钓地点,连忙说:“闻姑娘不是也说喜欢那儿吗,殿下要是怕她冻着,我提前在亭子里添置帘幕炭盆就是。” “哦,那去问问她来不来,”江醒漫不经心答应了,补了一句,“不来就算了。” 他将素净的氅衣放回去,在衣橱里翻翻,翻出一件颜色一样白,但衣上以银线绣了竹纹的鹤氅。 宋书派人去问了。 “闻姑娘说待会儿来。”宋书回禀。 江醒喝了两口粥就把瓷碗放下,微微抬眼,有点不满意:“她现在应该不在读书,她在干什么。” “许将军刚刚跟闻姑娘讲剑,姑娘一时被吸引了,说晚些时候来,”宋书讪讪,略有些犹豫,斟酌着开口,“但姑娘还是想来找殿下的,说要殿下等等她。” “……嗯。”江醒模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剑,“她既求了,就等一等她。” “哪个许将军?”江醒又问。 “征西将军许融,许春惊,不知殿下是否记得,她曾女扮男装进过幽州学宫,与崔君做过几年同窗,后从军,胡羌进犯时,独自领兵夺回三城,陛下嘉其勇武,封左使亭侯。” “不曾听说有这一位亭侯。”江醒说。 “没封,”宋书年长几岁,知道些内情,“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败露,朝中官员纷纷上表参她欺君,我阿爹说,陛下不在意她是女子,想让她镇守边关,又看重她的功业,于是给了她两个选择,一者,嫁于老太师之孙做正室娘子,从此便是高门显贵,许将军与崔君有过一段情谊,以黔首之身得入士族高门,又能嫁给心上人,不算委屈,权当表彰她的功业;二者,领一个二百石的杂号将军,去边关平叛。” “她现在是征西将军了。” 宋书沉默片刻,他家中父兄皆从军,知道这条路有多艰难,千百种情绪落于一句感叹:“是,她现在是征西将军了。” 位次三公,秩比二千石。 —— 许春惊多用长枪,不常用剑。她在此等待崔町从书院回来,向他辞行,偶然看见崔町院中有一柄长剑,一时手痒,耍了几个剑招,就被闻青轻看见了。 崔音平这个小弟子看起来软软糯糯,没想到会对剑感兴趣,许春惊闲得无事,将用剑的几例基础招式讲给她听。 闻青轻听得很认真,仰着张小脸,眼睛亮闪闪的,许春惊觉得喜欢,捏捏小姑娘白净的脸颊:“可惜,你怎么是崔音平的弟子呢,我都不好意思拐你走。” 闻青轻揉了揉脸,忽然有点紧张,巴巴问:“将军姐姐昨日刚来,今日就要走吗,快过年了呀,而且今日还在下雪。” “粮草已清点完毕,是时候回去了,”许春惊对上她单纯干净的目光,笑了一笑,“连扬州都在下雪,更遑论边关苦寒之地呢,我要把粮草带回去,将士们才能过个好年,他们已经不能跟家人团聚了,不能连饭都吃不饱啊。” “……” “我不知道你们这样辛苦。”她声音闷闷的,觉得辛苦两个字都单薄,刚刚实不该这样不懂事劝将军姐姐这些。 “这有什么,”许春惊爽朗一笑,低头摸摸她的小脑袋,“为国守土,自当如此。” 崔町站在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回来的路上天上飘雪,松青长袍上落了点细碎的白雪,许春惊注意到他,崔町眼梢微弯笑了一下:“将军高义。” 崔町让闻青轻先回去,踏进院子,上前两步在许春惊身侧停下,语气温和:“将军马匹已准备好了,就在院外,随时可以启程。” 他们并肩向院外去。 崔町又说:“将军所需粮草、财帛,一应造册,已送至军中管粮官。” “你事事都周全的,”许春惊很放心他,笑着望望他,“这种小事,何必劳烦长公子亲自做。” 崔町怔了一下,也笑:“闲来无事。” 许春惊知道崔町不会有闲暇的时候的。 她放过这个话题,开玩笑道:“你这个小弟子真不能给我啊,让你教,长大了又满脑子诗书礼义,之乎者也的。” “这万万不可,”崔町静默片刻,问,“这有什么不好吗。” 脚步踩在雪地上,响起细碎的声音,许春惊随口说:“这岂不是跟曾经的你一样……唔,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但她是个自由的人。” 崔町垂下眼帘:“我的两个弟子都是自由的人。” “也是。”许春惊想起明仙,深以为然。 仆役将许春惊的马牵来,许春惊翻身上马,鲜红的披风振动发出呼呼的响声。 许春惊迎着日光跨坐马上,身后是霜蓝的万里晴空,她看着清雅站立的青年,眼中水光盈盈,如日光下湛蓝干净的湖面,“崔町,你也是个自由的人,我此来扬州也并非全然为了粮草,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去岁拜了将军,才敢在你面前夸口。” “昔日你即刻要拜光禄大夫,前程似锦,却因我的缘故反叛士族,忤逆老太师,不得已叛家辞官,深知对不住你,我会再挣军功,为你请来银印青绶的。” 日光如流水。 “驾——”她一甩缰绳。 鲜活的人迎着日光而去,渐渐变成雪地上一个小小的红点。 崔町久久出神。 院长没动,仆役自然也不敢走,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就在他站得腿脚麻木时,听见青年郎君轻轻的叹息:“我不在意什么银印青绶啊。” —— 闻青轻被师父支走,就跑去后山找江醒,与他一起去钓鱼。 地点依旧是原来的湖心亭。 但亭子已经大变样了,四面都罩了白色帷幕,幕中放置炭盆,冷炭燃烧,有清淡的松香,亭子正中又摆一小案,案上摆满水果糕点,案边有炉,可以烤东西吃。 帷幕一侧拉开,向外看,可以看见云水湖的荡漾碧波,和白雪皑皑的苍茫远山。 冬日的冷风吹进亭子,虽然有炭盆,但闻青轻还是感觉到了稍许寒冷。 她抬头看江醒。 少年依旧一身红衣,披着件霜白的鹤氅,脸色苍白,手指冰冷,正低头摆弄他的鱼竿,鱼竿的线缠住了,他一点一点把线理顺,又挂上鱼饵。 闻青轻真得很佩服太子殿下。 他分明一条鱼都钓不到,却可以这样认真。 闻青轻这样想着,听见太子殿下清冷的声音落下来:“我们今天中午吃鱼。” 闻青轻一个字都不敢相信他。 她摸了个橘子在炉子上烤,烤着烤着,慢吞吞在枕席上躺下,把烤好的热乎乎的橘子放在肚子上。 江醒把鱼竿架好,等了一会儿,没有鱼来,于是进入亭子里,看见闻青轻躺在枕席上,非常快乐地伸展四肢,像一只摊开肚皮的小猫。 肚子上还顶着一个烤得暖呼呼的橘子。 江醒:“……” 这辈子都很难理解她。 他蹲下去,手往下伸,轻轻捏捏闻青轻的后颈,说:“起来,给我让个位子坐。” 闻青轻呜了一声,从枕席上爬起来:“殿下,好凉。” 江醒不理她。 没一会儿,湖上远远飘来一艘小舟,小舟随波逐流,只有一对男女坐在小舟中央,泛舟品酒。 江醒懒懒往那儿看了眼,小舟上的人有点熟悉,但不认识。他收回目光,把闻青轻烤好的橘子剥了,垂下眼睫,仔细地摘掉橘络,闻青轻伸手要,江醒又把剥好的橘子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才给她,说:“你太小了,不能吃凉的。” 第 19 章 闻青轻把扒开一瓣橘肉放进嘴里,橘肉被烤得温热,有点烫舌头,但是很甜,她慢吞吞剥橘子吃,吃了一会儿,想起殿下给她的那一匣金叶子。 她低头看橘子。 ……只有一瓣了,想吃还要再烤,烤要烤很久。 “扑通——” 湖心处,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江醒循声望去。 小舟上,只有一个穿绯色锦衣的女子,发髻散乱,扒着舟沿往下望,她身上抖得厉害,不慎碰倒舟中小案上端放的玉盏酒器,慌乱地踉跄了下。 水中人疯狂扑腾,尖利的声音在湖面上回荡,但隔得太远,听不清他喊了什么,静下心,听见一声模糊的“九娘”。 水里的人爬不上去,扒住舟沿,拼命晃动船身,想让船翻过来,好顺势上去。 江醒出神片刻,捏捏闻青轻的耳朵。 闻青轻呜呜两声,揉揉耳朵。 “殿下,你吃橘子不吃。”软软的声音落下来。 “扑通——”有一声沉闷的落水声。 闻青轻的注意力被吸引,下意识抬头往湖心往,霜白的氅衣一掀,盖住她的脑袋。 闻青轻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拉了一下,倒在江醒怀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少年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息。 江醒抬头,目光落在湖心。 小舟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江醒将小舟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崔九娘拿船桨把那个男的扒着舟沿的手敲下去,冬日湖水冰冷刺骨,那个男的没了支撑,很快沉入湖底;他沉底之后,崔九娘主动跳进湖水,几圈涟漪在小舟边上荡开,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扒着舟沿,细微颤抖着。 闻青轻在氅衣里拱拱。 江醒按住她的脑袋:“你干什么。” 闻青轻声音软绵绵的,很不高兴:“我找我的橘子。” 她都没有问他想干什么! 江醒给她微微掀开一个小缝,些许光亮透进来。 闻青轻这才找到自己的橘子,橘子没有丢,被她握在手里捏碎了,小块橘肉七零八落沾在手上,清甜的橘汁从手心往地上流。 闻青轻愣了一下,有点难过,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它碎了,我留给殿下的……” “……”江醒抿唇。 他低头看了一眼,纤长的鸦睫盖着眼睛上下扫落,在眸中留下淡淡的阴影。 确实碎了,还很丑陋,纵然是完好的,他也不会吃,有什么好难过的。 闻青轻闷闷缩着,不说话。 “……” 清瘦苍白的手出现在闻青轻眼前,拿走了她脏兮兮的手上相对完好的一小块橘子。 江醒咽下这一小块橘子,又喝下两杯茶漱口。 玉盏搁在小案上,发出碰的一声细微清脆的声音。 崔翎衣已经爬上小舟,她浑身湿透了,坐在舟沿,双手拿着船桨瑟瑟发抖,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划着小舟离开。 江醒看她远去,把闻青轻放出来,冷淡的声音飘在空气里,“没有出息。” 闻青轻不敢说话,但想到他刚刚把橘子吃掉了,又有点开心。 太子殿下还是很好相处的。 很好相处的太子殿下注意到她的手,将闻青轻推出自己氅衣的覆盖范围。 闻青轻睁着圆圆的眼睛奇怪地看他。 江醒抖抖衣裳,语气自然:“脏了。” 闻青轻:“……” “哼。”她扭过头,决定再也不理他。 江醒去湖里取了一盆水,放在炉上煮到温热,将闻青轻的手浸进去,软白的小手在水里张张合合,江醒仔仔细细把她的手洗干净了,又取出干净的帛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拭干净。 闻青轻的长发散散垂下,红绳半落不落地挂在耳后,愈显得安静乖巧。 她的头发是被氅衣盖住的时候乱的。 闻青轻想要指责他,但是想起自己已经决定再也不跟他说话,遂闭嘴。 江醒指尖动了动,把她耳后的红绳拿起来,低头拨弄她的头发,修长的指节挑起闻青轻的一缕长发。 闻青轻情不自禁开口:“殿下会扎头发吗。” 她说完,沉痛地垂下脑袋,可恶,誓言破裂了。 江醒给她理了理头发:“会一些。” 闻青轻顿时有点兴奋,她的兴奋来得这样突然,以至于江醒都感受到了,手上动作顿顿,闻青轻从宋书留下的箱笼里取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一个花样。 她把白纸往江醒面前推推,眼睛亮亮的、矜持地提要求:“我想要这个。” 江醒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眸中情绪稀薄而清冷,说:“不许挑。” ……好吧。 闻青轻丧丧坐好。 他好凶。 太子殿下明明很好,但为什么这样难相处呢。 闻青轻搓搓脸。 江醒认真回忆书上的样式,凭着记忆复刻出一个双螺髻,头上两包尖尖的凸起,像小猫的两只耳朵。 这里没有镜子,闻青轻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左右晃晃脑袋,头发不会散下来也就不再管它。 她又摸出一个橘子想放在炉子上烤,江醒却将鱼竿收起来,淡淡说:“下山买鱼吧。” 看样子是认命了。 闻青轻只好把橘子收起来,乖乖牵着殿下的袖子下山。 —— 此时的前山一片混乱。 章世俞死了。 章家何等的士族高门,几与崔氏相当,更别说章世俞还在荆州出仕,任荆州从事,这样的人死在扬州,跟半夜薅陆柳头发、往陆柳床上扔鞭炮没有区别。 陆刺史亲自来了。 “今日无风无浪,他怎么会沉湖?”陆柳坐在客位上,紧锁眉头,唉声叹气,捧着茶杯叹息许久,多次端起又放下,一口都喝不下。 “这种天气,他如何会去云水湖游湖呢。”陆柳问。 崔町坐在主位上,一身青衣,清冷端正,说:“他与我家九娘相约游湖,故有此行。” 他将请帖递给陆柳。 “柳冒昧……”陆柳站起来,欲言又止。 崔町已明白他的想法,吩咐仆役:“去请九娘来。” 青石板路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陆柳抬头,看见一位戴着幕篱的小娘子。 她仓促赶来,衣裳都来不及换,身上还是湿的,头发只略擦了擦,依旧往下滴水,崔翎衣踏进门槛,险些摔倒,崔町下去扶她。 “长兄。”带着哭腔的一句话。 “这是扬州刺史,姓陆,九娘,来见过陆使君。”崔町说。 “崔氏小九见过陆使君。”小女娘强撑着身子向他行礼。 她似乎怕得狠了,说话都带着泣音,抖得不成样子,听说她也坠湖了,冬日湖水这样冷,她能活着回来也是命大。 陆柳思量一番。 “九娘,冒犯了,”他已从女使春芜处,得知章世俞坠湖事件的大概,清清嗓子,“你前些日子闹死闹活要跟章六和离,今日为何又答应他去游湖。” “他将那个外室沉井了,我还有什么好气他的,”崔翎衣跪在地上,默默垂泪,“我与他年少相识,早已许诺一生,三心二意的喜欢我是不要的,他变心是我可怜,我命该如此;可他分明对我还有情谊,扔了那个外室以表寸心,我怎么能不回应他。” 陆柳咋舌,女孩子的想法他半点都不懂,听她说话,只感慨士族冷漠薄凉,视人命如草芥。他黔首出身,不敢轻视人的生死,但对士族的行事作风也多有耳闻了。 陆柳端正语气,严肃问:“你也沉湖了,你为什么能活着上来。” 这一次,崔翎衣久久沉默。 “在想什么!还不快答!”陆柳高声训斥。 “……”崔翎衣低垂着头,语气艰难,声音颤抖,喃喃道,“是他托我上船的……是他……舍命救我。” “……”陆柳安静下来。 她吐出这几个字,倚在崔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崔町轻轻拍拍她的背。 陆柳不敢再问,也没什么好问的。 船上有打翻的酒壶酒浆,章世俞和崔翎衣久不相见,一朝重逢,芥蒂得解,对酒当歌,非常合理;二人醉酒,舟上又没人侍奉,失足入水也不是不可能。除了这个答案,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呢! 难道是崔翎衣这个弱女子把自己夫君推进湖里了? 这不可能啊,她图什么? 章世俞都为了她把那个外室沉井了啊! 据二人的仆役所说,从他们相见到上船,分明相谈甚欢,一开始九娘还不肯理她,章世俞言辞卑微,又是发誓又是道歉,分明把她哄好,答应随他回荆州了啊! 陆柳叹口气:“我知道了,九娘,刚刚对不住你。” 他揣着袖子离开,带着心底的最后一丝疑问,往后山去。 正堂的门被关上。此时还是白日,屋里没有点灯,门窗都关着,屋里有些昏暗。 崔町把她的幕篱摘下,搁在一边。 崔翎衣哭声渐渐消歇,眼泪一直往外涌。 崔町低头看她,瘦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眼尾,他的声音淡得听不出来任何情绪:“不要哭了,今日在你居住的小院暂设灵堂,把章世俞的棺椁停在那里,去哭一哭他吧。” 崔翎衣低头,藏在袖中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长兄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猜出了什么,她不敢想。 静室内沉默一会儿,崔町又开口:“依祖制,你当为他服丧一年。” 崔翎衣低眉顺眼:“是。” “除此之外,其余事不要再管了。” 崔翎衣愣愣抬头。 青年站在昏暗的环境里,捏了捏眉心,他似乎有些为难、痛苦,眼神中的情绪却又带着欣慰,总而言之,这是崔翎衣看不懂的情绪,崔翎衣也鲜少看懂过他。 只是这次抬头望去时,他又如曾经无数次,她隔着几道门远远拜见他一样,露出一点清静的笑,语气温和,说:“翎衣,从今以后,好好生活吧。” “……” 崔翎衣听从崔町的安排,将头发擦干,换上丧服后就直接进入灵堂。 章世俞的棺椁摆在正中央。 她径直走过他,在蒲团上跪下,从箱笼里抓出圆圆的黄色纸钱,一把洒在空中。 灵堂门窗都关上了,里面点着昏黄的烛火,幽暗的环境,活像幽冥地府,纸钱如雨雪般,自高空纷纷扬扬飘落,落在棺椁上、牌位上、地板上、蒲团上、崔翎衣的头发上。 她怔怔抬头望着烛火。 奇怪,她以前很害怕这种环境的,现在却不觉得怕了,崔翎衣凝视前方的点点烛火,思绪却飘到曾经夏日的夜晚,小桥流水上点点绚烂的萤光。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跪在萤光里给她磕头。 “阿筠拜见崔娘子。”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 她生得算不上非常漂亮,但有一双雾蒙蒙、湿漉漉的小鹿眼,怯怯望过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到夏日夜晚寂静幽深的丛林。 她记起阿筠的样子了。 —— 陆柳赶到后山时,是下午。 闻青轻已经吃完午饭了,午饭做的是新鲜的鲈鱼,闻青轻很满意,现在坐在廊下晒太阳。 闻青轻小小一只待在太子殿下身侧,她穿着青色的锦裘,小青团一样精致漂亮,眼睛弯弯的,显见地很愉快。 太子殿下锦衣松散,静坐案前,时不时翻一页案上的书。 “殿下。”陆柳上前见礼。 江醒目光有些惊讶,回礼道:“陆使君。” 陆柳心力交瘁,没有心思铺垫,直接把章世俞沉湖淹死的事告诉他,问:“殿下上午在云水湖钓鱼,可看见了什么。” “只听见有东西落水,其他倒并未留意。”江醒开口。 “一点也不曾看见。”陆柳不死心。 “看见一条空船。”江醒随口说。 闻青轻好奇地蹭过来,他们说的什么,她不曾看见,江醒喂闻青轻一口消食茶。 这倒跟二人坠湖的事合上了。陆柳暗暗思忖。 江醒问:“陆使君为何如此忧愁。” “殿下不知,死者正是荆州从事,荆州章氏第六子,兹事体大,小人实在惶恐啊。”陆柳又叹气。 “这也没有什么。”江醒不在意他的惶恐。 陆柳强颜欢笑。 第 20 章 章世俞的死就像投入湖水的一颗小小石子,虽掀起几圈涟漪,却惊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很快到了除夕。 崔翎衣晚上要去给章世俞守夜,明仙下午也要下山与家人团聚,崔町将除夕的团圆饭安排在中午,几人坐在一起吃过饭,便当过年了。 饭后,上山凭吊的人接连不断。 客院嘈杂喧闹,戚戚哀哀的哭声陆陆续续飘来,像断了线的雨水。 团圆饭吃得已经非常简单,崔町不想让闻青轻再经历一个哭声震天的新年,仔细思量,也想不出什么清静地方安置她,抬眼望见书房中几卷借来的古籍。 他犹豫一会儿,让仆役喊闻青轻过来。 “一会儿,一会儿就来。”脆生生的声音从小屋里传出来。 闻青轻打开装满金叶子的精致木匣,将师父和小姑姑给的压岁钱统统放进去,又将木匣阖上,和她的小陶罐一起放在枕头边,这才满意,抱着她的小猫去找师父。 崔町弯下腰,将几卷古籍递给她,摸摸小姑娘的脑袋,说:“劳烦轻轻,帮师父去把书还给太子殿下吧。” 闻青轻点点头:“嗯嗯!” “我这就去,”闻青轻把古籍盖在小猫头上,小猫喵呜两声,发出软绵绵的声音,闻青轻又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必这么着急,前山生人太多,晚些时候回来也没什么。”崔町温和开口。 闻青轻巴不得。 这些日子前山总有许多陌生人来,一开始对她很好,还会给她糖吃,问过姓氏,知道她不姓章也不姓崔,就彻底不搭理她了。闻青轻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只在意那些名气很大的姓氏。 可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呀! 闻青轻有点委屈,但这段时间里,师父和小姑姑都太忙了,师兄又总是下山,长生帮师父送信去了,她没有人可以说话。 —— 清晨时分,薄薄的积雪盖在假山青苔上,掩住院中少有的几缕绿色,小院更显清冷。 江醒对所有节日的态度都相当消极,今日照旧把自己关在书房。 宋书敲了两下门。 “进来。”江醒翻过一页书。 宋书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一匹青色锦缎,请示说:“这是京师新送来的布料,殿下寻常不穿这个色的衣裳,不如……” 他顿住。 江醒抬眼看他:“不如。” 宋书讪讪,接着说道:“我看闻姑娘有很多衣裳都是这个颜色,她应当喜欢,不如裁给姑娘做新衣吧。” 江醒看看宋书怀里抱着的锦缎,语气不咸不淡:“你对她倒是很上心。” 历来京师送来的料子,无不珍贵华美,举国都找不出几匹,摸起来十分柔软。 闻青轻年纪小,皮肤娇嫩,穿这种布料做出的衣裳再合适不过。 只是,宋书对闻青轻的过分在意,令江醒觉得奇怪,又想起闻青轻每每来此,但凡看不见宋书,总要问一句。 少年垂首,目光落上简帛中的文字,不紧不慢道:“你们两个的关系倒是很好。” 宋书摸摸鼻子。 他跟闻青轻关系当然好啊,殿下不知道他废了多少心思才跟闻姑娘处好关系,不然怎么哄她来陪殿下喝药,他哄骗小姑娘,他罪孽深重!他愧疚啊! 但这些当然不能跟江醒说。 宋书的回答非常有哲理:“过年了嘛。” 江醒从竹简中抬头看过来,眼眸明润,清然有光。 他顿时意识到,在殿下眼中,过年和新衣是联系不到一起的,毕竟太子殿下一件衣裳不穿第二遍。 宋书连忙解释:“按照习俗,过年都要裁新衣裳穿的。” 江醒安静片刻。 “既然有这样的习俗,直接裁料子给她做新衣就是了,不必来问我。” 宋书眉眼舒展,连声应是。 江醒想了想,说:“今年送来多少匹布,都给她做衣裳吧,留几件在院中,她要是在这儿睡着还有换的,其他都送到崔君处。” “是。” 宋书又问:“殿下不留一些吗。” “没什么好留的。” 这种布料珍贵稀少,一共也裁不出多少件,他不至于跟小姑娘抢衣裳穿。 江醒很快定下这批上等衣料的归属。 他回过神,看见闻青轻抱着小猫踏进门槛。 小猫头上还顶着几卷书。 闻青轻的表情与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但江醒还是觉得不寻常。 他想了一会儿,意识到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她平日里来都是用跑的,什么时候安安分分走过。 “殿下,过年好,长命百岁!”闻青轻进门,朝他问了个好,将怀里的古籍还给江醒,爬上枕席坐好,声音软乎乎的,“师父让我来还书。” “嗯。”江醒接过古籍,随手推进一侧的书橱里。 “今日不开心?”江醒侧眸看她。 “!!” 闻青轻仰着小脸,眼睛睁得圆圆的,悄悄捏捏袖角,“殿下怎么知道。” “猜的。” 她一路走来,耳朵被冻得红红的,江醒拿浸着热水的干净帛布给她揉揉耳朵。 闻青轻低下头,絮絮说起这些日子遇见的上山吊唁的人,申斥他们的恶行,娇声娇气的:“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对师兄分明很好,问过我的姓氏就不理我了,哼,没有见识,我的姓也很好听呀!” 江醒把帛布浸进温水里,随意应和她:“没有见识。” 闻青轻还太年幼,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区别对待,难以排解自己的失落,闷闷在江醒案上趴下,纤长的眼睫一眨一眨的,戳戳白纸,又说:“我的名字也很好听的。” 江醒笑了一下:“嗯,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闻青轻望望他,有点害羞,耳尖红红的,她又揉揉耳朵。 闻青轻不知道,她今日觉得委屈的事,在江醒看来,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世上永远不会缺少这种人,只要你不能向他们提供利益,或者难以满足期待,他们就会找到各种理由看不起你。” “今日是你没有他们所熟知的高贵姓氏,来日,可能就是你在偏僻山间长大的经历,这不值什么。”江醒的声音中情绪很淡,“因为你讨厌的这些人,不过是连幽州都没有去过的东西。” 江醒低头,闻青轻这次终于没有睡觉,非常乖巧地听他的训示,太子殿下非常满意,奖励性地揉揉她的脑袋。 但闻青轻眼眸湿湿的,看起来听懂了,但还是有些不理解。 江醒说:“你记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就是了。” “记住了吗。”江醒捏捏闻青轻的脸。 “呜……”闻青轻觉得冷,双手举高抓住少年冰冷的指节,温顺点头,“记住了。” 她大致明白了,也知道殿下在安慰她。 其实有人听她说话她就会开心一点了,但太子殿下这样安慰她,她很开心,非常开心! 这一刻,她深深地意识到,太子殿下还是很好相处的! 闻青轻往江醒身侧挪了挪。 江醒注意到她的动静,没有管她。 他看见闻青轻,忽然记起前些日子云水湖小舟上,拿着船桨浑身颤抖把他敲进水里的样子,杀个人而已,竟然这样艰难。 这时,宋书敲门进来,说京师送来的锦缎已经清点好了。 江醒让闻青轻去量尺寸。 闻青轻不明所以,跟随宋书离开,一进侧室,就看见几个仆役,还有案上摆着的光华灿烂的锦缎。 这些锦缎色彩绚烂,质地柔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白昼时分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般。 闻青轻情不自禁摸了一下,想起这是太子殿下的,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这些都是殿下拿来给姑娘裁新衣的,姑娘喜欢什么,尽可挑一挑,我让人先做。”宋书语气和善。 “为什么呀。”闻青轻迷茫。 “过年了嘛。”宋书拿出和刚刚一样的回答。 闻青轻被说服了。 也是也是,过年就是要裁新衣裳的,师父也给她做了许多件呀。 闻青轻喜欢这些漂亮的布料,围着长案一点点挪,走不动路,刚刚的不愉快统统被抛之脑后。 待尺寸量好,闻青轻已经选出自己最喜欢的料子,是一匹天青色带云纹的锦缎。 她开开心心出门,脚步都轻快起来。 闻青轻再回书房时,江醒依旧在看书,她在他身侧坐下。 “殿下,这是什么。”闻青轻注意到小案一侧的白纸。 江醒扫了一眼:“将要寄出的信。” “只有一句话吗。”闻青轻觉得奇怪,她以前见过的信都比这个要长许多。 江醒不以为意道:“祝贺新春而已,还要写多少字。” 如果不是宋书一直催促,他一句话都不想写。 ……好吧。 闻青轻接受了,她把这张纸往江醒那侧推推。 笔架上,一只毛笔没洗干净,浓黑的墨水滴落而下。 空空荡荡的白纸上,一滴黑墨洇开。 “……” 闻青轻呼吸紧了一下。 她踌躇一会儿,取出笔,在纸上画了一只顶着横批的可爱小猫,洇开的墨迹被她添了几笔,变成小猫的爪爪。 她又蘸墨,又蘸水,时不时欣赏一下。 她这样忙碌,以至于吸引到江醒的注意,他看了一眼,怔住,问:“你在干什么。” “有墨洇上来呀。”闻青轻咬着笔头,话语含糊不清。 江醒没有说话。 闻青轻注意到江醒冷淡的神色,目光落在横批上还没写完的“新春快乐”上。 她的声音轻下来:“我想遮掉它的……我错了。” “殿下,您罚我吧。”闻青轻意识到自己犯错,搁下笔,乖乖等待发落。 江醒静默片刻,说:“没什么,你画吧。” “不许咬笔。” 闻青轻松了一口气。 她好奇问:“这是寄给谁的。” 江醒声音平淡:“陛下。” 闻青轻呼吸一滞。 第 21 章 “陛下!”闻青轻眼睛睁大,呆呆的,手一缩,指节碰到笔杆,毛笔往前滚滚,发出骨碌骨碌的响音。 闻青轻的心跳停了一拍,低头看纸,没有洇墨,还好还好,她抓住毛笔,沉沉叹一口气,整个人都要碎掉了,肩膀软绵绵塌下去,看上去脆弱又可怜。 哎呀。 愁苦。 闻青轻垂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竹制笔杆被她咬出一排小小的牙印。 “殿下,您还是罚我吧。”闻青轻语气沮丧。 不然她良心难安呐。 江醒低下眉眼看她,闻青轻坐在阳光里,发旋有种茸茸的感觉,他把笔从闻青轻手里抽出来,轻敲敲她的手背,“脏不脏,再敢咬笔,就要打了。” “呜……” 闻青轻吃疼,悄悄揉揉手。 她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再说,咬一咬怎么了。她再给殿下买来就是了,她可是有一匣金叶子的人! 江醒不在乎将要寄给宫中的信被闻青轻画了小猫,也不想忍着厌烦再写一封,将信纸往案角推推,拿摊开的竹简压着,预备待会儿扔掉。 黄昏时候,宋书来整理书房。 拾起竹卷时,他注意到被压出几条折痕的信简。 幸安问:“郎君,要送出去吗。” 宋书盯着纸上可可爱爱的小猫,不用想都知道是闻姑娘画的,这种东西送到陛下案前固然不得体,但…… “殿下必不可能再写一封。”宋书叹口气。 他思忖片刻,决定道:“送吧。” 殿下离宫两年,难得亲自写点东西。 宋书回到自己的屋子,挑亮烛火,斟酌语句,絮絮又写了十几页,为殿下陈情。 ——殿下一直思念君父,谨记陛下教诲,殿下病弱,嘱书代笔,盼陛下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言辞恳切,文采斐然。 宋书写完,通读两遍,删减修补,才满意地把信纸装好。 宋书将自己的十几页书信,和江醒的那句话一起寄到京师。 扬州去京师远甚。 信使从扬州出发时,举国良贱都沉浸在年节的热闹气氛里,到了京师,已经过了元宵,草叶吐出新芽,近身侍奉陛下的小黄门掀开竹帘,捧着两包信纸,一个弯腰钻进书阁。 陛下生活清简,阁子里没什么装饰,只几个书橱、几张小案而已。 今日朝中休沐,清晨时候,陛下就待在书阁里和臣子议事,他正值不惑之年,两鬓已生出白发。 “何事。”皇帝注意到有人进来。 “青要山来信。”小黄门跪在地上,将宋书寄来的书信呈上去。 “定然又是宋书代笔。”皇帝接过信。 臣子说:“宋书代笔,也是殿下授意啊。” 皇帝冷哼一声。 这种鬼话他一个 字都不相信。 却还是接过小黄门奉上的书信(),一一拆开◣(),指尖一顿。 他看见只写了一句话的白纸。江醒的话很简单,扫一眼就甚至能背下来。 ——新岁伊始,愿陛下喜乐长安。醒顿首。 江醒离开京师实在有些久了,久到皇帝有点不敢认他的字迹,眯起眼睛,把纸放在阳光下,细细辨认一番,才敢确认,粗粝的指尖摩梭纸张。 他怔了一会儿,注意到纸上的小猫。 小猫画的可爱漂亮,背上还顶着横批,看着不是江醒的风格。 “这是谁画的。”他问。 他问过一句,没指望有人能回答,自顾自低头把十几张书信拆开看,宋书的信,虽然大部分都是漂亮话,但还有一点事实,可以看出江醒的近况。 宋书提起崔町一个姓闻的小弟子。 “去查一查这个姓闻的小姑娘。”皇帝说。 小黄门领旨下去。 过了几日,皇帝下朝时,小黄门说:“这位姑娘是先幽州刺史闻沛,闻使君的小女儿。” 皇帝想了想,记起闻沛,叹了口气。 “他还有个叫闻酬的儿子是不是。”他问。 他记起自己有一年暗访幽州学宫,遇到过一个清冷挺拔的少年。他与学宫其他弟子一样,穿着月牙白的衣裳,在闻沛的引荐下,矜持又端正地向他行礼。 “我见过你写的策论,写的很好,有没有入朝的想法。”他问闻酬。 少年抿唇。 “酬幼时曾出渔阳,见到山匪祸乱百姓,抢劫冬粮,一位老妇的女儿被掳走,她追着山匪的马跌跌撞撞跑了几十里,追赶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上。” 皇帝看着他。 “陛下仁义爱民,但天下之大,总有昏昏处,因其荒僻、弱小,不曾得见天恩,”少年跪在地上,顶着闻沛想杀人的目光叩首,“酬愿学剑,扶恩除恶,游历四方。” 皇帝说好。 后来听说,闻酬回家之后,被他爹追着打了一顿。他还想笑来着。 可是皇帝现在想起来,恍然记起少年那双比深山碧湖还有清澈干净的眼睛。 皇帝心中感怀,想更了解些,问:“他取字没有。” “陛下忘了,幽州刺史府的火烧在景成十三年。” 闻刺史府中的小郎君将于景成十四年加冠,起火的时候他还没有字,以后也不会有了。 皇帝叹息一声,想起京中还有闻家人,似乎是个秩八百石的小官,说:“他不是一直在找闻沛的小女儿吗,既然有消息了,就跟他说一声。” —— 这个时候的扬州,春和景明,草长莺飞。 前些日子,崔翎衣扶棺回荆州,青要山上终于平静下来。闻青轻又过上早上跟随师父读书、下午带着一堆听不懂也答不出的东西找江醒的日子。今日也是如此。 即使是几年之后,闻青轻半死不活躺在草地上,依旧会回想起 () ,自己开开心心跑进后山院落的那个遥远下午。 山上积雪消融,假山青苔冷绿苍翠,岩壁向外渗出清澈的水流。 江醒居住的正院里,有一棵清雅开着的白梅树,时至初春,梅花花叶簌簌下落,湿湿的地上沾着花叶。 江醒站在院中,长身鹤立,病弱清瘦,鲜红袍摆垂在台阶上,苍白的指节握住剑柄,漫不经心挽了个剑花。 太子殿下!他会用剑! 闻青轻的眼睛顿时变得亮闪闪,小狗一样扑过去,绕着江醒转来转去。 “殿下。”她软软喊。 江醒嗯一声。 “殿下。”闻青轻又喊。 “嗯。” “殿下!” 江醒把粘在自己身上的闻青轻拨开,捏捏她的后颈,以示警告:“说。” “殿下,教我学剑吧!”闻青轻抬头看他,巴巴求道。 江醒收剑入鞘,说:“不要。” 闻青轻又粘上来,哼唧两声:“不可以,殿下。” “师兄,”她蹭蹭江醒的衣裳,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软声软气撒娇,“殿下!太子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殿下啦!” 江醒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说:“要问过崔君的意见。” “我这就去!”这有什么难。 闻青轻转身就往前山跑。她以为自己说服了江醒,非常快乐,跑走时也蹦蹦跳跳的。 她不知道太子殿下提前知道她要来之后,特意把剑拿出来,选最漂亮的剑花来挽,妄图捕捉闻青轻,宋书知道,宋书不敢说。 “殿下怎么不跟姑娘说,学剑辛苦。”宋书开口。 江醒捡起被闻青轻扔在廊下的几卷书,拿在手里拍拍灰,淡淡说:“学剑挺好的,方便杀人。” 宋书惊恐得不敢说话。 闻青轻回去找崔町,说她要跟太子殿下学剑,崔町听到“太子殿下”几个字时,沉默下来,但还是同意了。 明仙不同意:“师父总是放任轻轻去找太子殿下,她跟我都不亲近了!” 崔町不欲参考他的意见:“你常常下山,四处游历,她怎么跟你亲近。” 明仙嚷嚷:“我可以带她一起走!” 崔町让他滚出去。 从此,闻青轻开始上午跟随崔町读书,下午跟随江醒学剑。 非常痛苦。 闻青轻后悔了。 她不该看太子殿下剑招漂亮、不该因为一时冲动就巴巴学剑的。这样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玩耍呀! 这个剑应该阿兄来学。 她才六岁,她需要时间好好玩耍的。 她过了一个年,刚刚富裕起来,却没有地方花钱。 想到这里,闻青轻很不开心。 宋书让她节哀。 她节什么哀,她没办法节哀啊。 闻青轻更不开心,她把自己的苦恼告诉太子殿下。 江醒倚 着书橱,安静听完她喋喋不休的抱怨,适当给个甜枣,说:“明日带你下山。” 闻青轻活过来了。 她很容易不开心,哄也很好哄。 之后每一次闻青轻控诉说自己太辛苦了,江醒就带她下山玩儿,闻青轻便又能快乐很长一段时间。 很快,崔町也发现了这个规律,开始效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景成十六年三月初七,明仙二十岁,及加冠。 这一年,距闻青轻上青要山时过去三年,闻青轻八岁,江醒十七。 明仙行冠礼的地方,是明氏设在扬州的宗庙。 这一日,春风温凉。 闻青轻牵着师父的手下山,参加师兄的冠礼。 明家是扬州的士族高门,身份贵重,富有四海,来参加冠礼的人悉着锦衣华服,熏香佩玉,风姿端雅。 此时此刻,明家宗庙屋檐上随便掉下一片瓦,都能砸中几个食禄千石的高官侯爵。 其中也有闻青轻见过的人。 “陆使君。”闻青轻眼睛一亮,上前行礼。 陆柳听见她的声音回头,“闻姑娘。” 他比着闻青轻的身高量了量,笑着说:“许久不见,闻姑娘长高不少。” “崔君。”陆柳看崔町。 “使君安好,”崔町与他寒暄,语气温和,问,“闻说梁公欲讨使君往京师赴职,不知真假。” 陆柳叹了一口气。 “只是恩师的想法,能不能行还未可知,”几人一起走进宗庙,陆柳接着说,“即使是真的,短期也走不了,我尚有几件事放心不下,离不开扬州的。” “听说荆州大雨,发了一场洪水,死伤者甚重,我怕扬州也有此患啊。” “唯小心谨慎而已。”崔町说。 陆柳点头:“正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没一会儿,崔町与陆柳作别。 迷蒙春风中,渐渐传来鼓声,飘渺雄浑,郑重庄严。宾客立于两侧。 正门推开,从前手里总挂着一串铜钱的明朗少年换上华服,披春带雾,从钟鼓声中走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崔町一身松青,安静挺拔地站在上位,明仙在他面前站定,拜曰:“师父。” 崔町垂首,取下一侧礼官奉上的缁布冠为他戴上。 礼官又唱。 “弃尔幼字,顺尔成德。” 又加皮弁冠。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加雀弁冠。 昨日刚下过雨,春风吹来,水汽潮湿,崔町晃了下神,眼睫稍弯,微微笑着,“今时今日,贺尔成人,假托年岁,诚惶诚恐。” 青年修长而白净的手指轻轻抚过明仙的长发:“今以祈真二字赠君,望你永葆赤忱之心,不忘少时青云之志,知礼义,守静笃,修德治俭,久久为功,以成君子。” 明仙眨眨 眼睛,温顺看他。 崔町目光清而温润,明仙悄悄感慨:“师父,我都跟您一样高了呀。” 崔町垂下眼帘,轻笑了一声。 冠礼之后,就是宴席。宴席中的人闻青轻都不怎么认识,乖乖低头吃饭。 明仙在她身边坐下,问:“好吃吗。” 其实一般般,但是这是师兄的冠礼,闻青轻也不能扫兴,于是点点头:“好吃。” “胡说八道,”明仙捏捏她软乎乎的脸颊,“我刚刚吃了一口,难吃死了。” “师兄,你好挑剔。”闻青轻揉揉脸。 “你不挑剔?”明仙夹起一块鱼肉挑刺。 闻青轻摇摇头,把明仙挑好刺的鱼吃掉,含糊说:“我不挑剔,我什么都吃。” 明仙又拿了一块碎了一角的桃花酥喂她。 闻青轻微微偏过头,湿湿的眼眸里露出一点抗拒的表情,明仙又捏捏她:“不好看就不吃,什么毛病,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闻青轻哼了一声。 明仙嘟囔:“你真是被太子殿下惯坏了。” ……没有吧。 怎么可能呢。 闻青轻挑了一块精致好看的糕点,一小口一小口咬,这里的糕点比不上殿下院中的,闻青轻吃了一点,就不想吃了,把糕点放到明仙的碟子里。 “师兄,给你吃。”她语气温软,把手上的碎渣拍掉。 明仙慢吞吞把它吃掉了。 春日时的冠礼只是青要山平静生活中一个特殊的插曲,对闻青轻的生活没有带来任何影响,唯一变化的大概就是师兄从以前的常常下山,变成现在的经常不在山上。 闻青轻跑去问崔町:“师兄去哪里了呀。” 崔町说:“四处游历去了。” 闻青轻不想读书,说:“我也想去。” 崔町抿了口茶,温声道:“你太小了,不准。” 闻青轻跑去找江醒抱怨。 太子殿下坐在书房里,翻过一页书,平心静气说:“等你及笄吧。” 可是……可是她还要好久才及笄呀!!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2 章 闻青轻眼巴巴数着自己及笄的日子。 欸。 日子太久,根本数不清。 闻青轻叹气。 闻青轻的小陶罐里,麦芽糖早已吃完了。 她最开始还会下山再买来补满,扬州的麦芽糖清甜可口,比从渔阳带来的更合她的口味,但含在口中,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之后就不再买。 床头放小陶罐的位置,被她换上一只装满她志向的小木匣。 木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条绢布,太子殿下说“等她及笄”的那个晚上,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为及笄后的生活真真切切地期待起来。 她畅想了一个晚上,将自己长大后想要做的事都写下来。 ——“学阿兄想要的那样,一人一剑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回幽州”“去京师看看”…… 这只小匣子和江醒给她装满金叶子的那只一起,放在她床头。 她想象的未来这样美好,以至于常常盼望长大。 景成十八年七月十五,闻青轻十一岁。 这一年,江醒十九。 也是这一年,这个浩大的天地间,发生了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与青要山上的几人有些牵连。 第一件事: 明仙加冠后,家中开始为他说亲,他被烦得整日都不高兴,索性去了荆州。 荆州这几年水患很多,他泛舟江上时不慎落水,差点被淹死,被荆州的一个小县丞救下,高贵的明小郎君做事从来只顾自己开心,不在乎县丞官小,兴致来了就跟着他做了一个小吏,随他一起治水。 他一年有上千个想法,崔町并不指望他真的做出什么功绩,但还是给崔二爷写了一封信,希望二爷多磨练他,崔二爷自然应下。 第二件事: 崔家屡次劝崔町娶妻回乡,继承家业,崔町一概不理,郎主今年终于认命。 他写信问崔町,崔家偌大的家业该交给谁。 崔町回道,“三郎谨而善思,勤而好学;待上以敬,待下以仁,奉亲以孝,侍君以忠;诚为君子,可堪托付。” 崔町回信发出的第二个月,郎主把家业交托给三郎。 第三件事: 许春惊平定西北叛乱,班师回朝,陛下犒赏三军时,问许春惊想要什么,只要他有,尽可满足。 许春惊请召崔町入朝,封光禄大夫,享比二千石食禄。陛下欣然应允。 崔町上表陈情,拒绝不受。 这些事闻青轻都知道,她消息很灵通,从各处听来了。 只有一件跟江醒有关的她不知道,太子殿下不告诉她。 哼。 盛夏的午后,草叶茂盛,蝉鸣细细。 闻青轻推门出去,踩着地上错漏的疏疏叶影,踏上前往后山的青竹小道。 身后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闻青轻回头望去。 水蓝色的天空下,女子一身翠衣,长发乌黑柔顺,用一根荷叶簪简简单单束起来,清简朴素,她并不是那种绝顶的漂亮,细颈上还有一条横贯锁骨的浅浅伤痕,只是眼眸清润透亮,含星带月,望来泠泠有光。 闻青轻觉得有点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绞着眉头,在原地站了会儿L。 “轻轻。”她先喊出闻青轻的名字。 闻青轻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懵看她。 女子在她面前停下,弯下腰,揉揉她的脑袋:“轻轻长高了许多,记不得我了吗。” 听见她熟悉的声音,闻青轻脑中灵光一闪,弯弯眼睛抱住她,脆生生喊:“将军姐姐!” “将军姐姐怎么来了。”闻青轻牵住她。 许春惊对小姑娘的亲近很受用,眸中情不自禁浮出一点笑,说:“我有事要找你师父商量,轻轻做什么去。” “我去见殿下,”闻青轻想起她从宋书口中听说事,犹豫一会儿L,拉拉许春惊的手指,说,“将军姐姐不要跟师父吵架。” “我跟他有什么好吵的,他一点脾气都没有。”许春惊觉得好笑。 她听说过太子殿下简居青要山养病的事,见闻青轻亲近江醒,心中惊讶,却没说什么,捏捏她软软的脸,语带笑意,说:“去吧。” 又被捏了。 闻青轻揉揉脸。 呜呜好吧。 闻青轻与她告辞,独自往后山去。 闻青轻去时,江醒正在书房里。 “殿下!”闻青轻喊他。 他立于书橱一侧,从最上层抽出一卷竹简。清瘦修长的指节叩在泛干的竹片上,他目光清静平和望过来。 “殿下,我明日能不能下山过生辰。”闻青轻站在江醒前面,眼神晶亮,仰脸看他。 这正是她今日来此的首要目的。 她想跟殿下一起过生辰! 江醒一怔,微微垂下目光,碎发遮住眼睛,看不出情绪,说:“明日再说。” 他将取下来的竹简递给闻青轻:“你今天看这个。” 太子殿下最近总是很忙,没有时间盯她练剑,因而每天让她自己看书写字,回来再检查。 闻青轻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抱住江醒递过来的东西应了一声,却不大高兴。 ……她明日过生辰呀,他都不陪一陪她吗。 闻青轻有点委屈。 江醒听见她的回应,嗯了一声,往门口去。 闻青轻跟上她,她声音软和,想再争取一下:“可是我很早就想去山下过生辰了,殿下明日没空吗。” 江醒推门的动作顿住,少顷,作出妥协,轻叹了口气,说:“好吧,明日下山过生辰。” 闻青轻终于开心起来。 书房的门关上。 院中,断断续续响起细微的咳嗽声。 江醒这几年,身体没有更差,却也没有变好多少。 闻青 轻听见咳嗽,顺着窗子往院中望。 少年扶着假山稍倾了倾身子,依旧是一副清冷病弱的模样,鲜红的衣料将脸色衬得苍白,宋书给他披上一件素白的外袍,絮絮说了什么,江醒恹恹应了。 没一会儿L,他们一起出门。 闻青轻才将目光收回来,乖乖看书。 太子殿下今日很晚都没有回来,院中的仆役送来吃食,没人陪她吃饭,闻青轻也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块糕点就让人撤下去。江醒的书房一贯不留人侍奉,仆役将灯点上,便告退出去。 静室中,灯影憧憧,烛火映在竹帘上,在地上落下疏疏的光影。 闻青轻看了十来页书,又写了一页字,早就困了,一直等江醒才强撑到现在,左右等不到,她揉揉眼睛,摸到书房最东侧的一张小榻上睡觉。 夏夜清凉,星光灿烂,闻青轻盖了条薄薄的被子,阖上眼睛,没一会儿L就深深沉入梦乡。 半夜迷迷糊糊的,听见不远处响起浅浅的交谈声。 “殿下,从青要山赶回京师,快马加鞭也要半月,实不能再拖了。”宋书的声音落在烛光里。 “明日不启程,或赶不上太后娘娘的寿辰。”他语气忧虑。 “嗯。”江醒应了一声。 “殿下还不回京吗,陛下的手书已经来了三封了,”宋书有点着急,试探着问,“殿下是怕闻姑娘哭?姑娘已经长大了……” 室内安静几瞬。 闻青轻睁开眼睛,隔着几道竹帘,看见少年临窗坐在案前,月光脉脉如流水,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他低头看案上写好的字,眸中也有几点清光。 江醒没有说话。 闻青轻刚刚睡醒,听见他们的话,有点茫然。 “殿下。”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尾音湿湿的。 江醒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情绪稍显错愕,很快被掩下,“怎么在这儿L睡觉,冷不冷。” 他起身,掀起竹帘走过来,走近些才看见榻上单薄的被子,语气更冷,却不是冲着闻青轻,说:“宋书,带姑娘下去安置。” 宋书不知道刚刚的话有没有被闻青轻听见,一时也不敢说话。 闻青轻学剑之后,有时累了就会直接歇在后山。因而,院中专门为闻青轻留了一个干净的小屋,每日都有人打扫。宋书带她过去,又有女使近前来给她梳洗,换衣,如是忙碌了一阵,等到宋书把灯吹灭,所有人都出去了,闻青轻尤有些回不过神。 陛下召殿下回京了? 也是,殿下是储君,不可能永远待在青要山上的。 闻青轻可以理解,心情却还是闷闷的,她躺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待得夜深,半梦半醒睡了一会儿L,再醒来,看明月偏斜,像是丑时。 闻青轻睡不着觉,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干净衣裳穿上,想出去散散心。 院中有仆役守夜,看见闻青轻出来,也不敢拦,只是问:“姑娘上哪儿L去。” 闻青轻含糊说:“出去赏月。” 盛夏的夜晚,万籁俱寂,月色清绝。 闻青轻迈上山道,循着月亮的方向一路往前,不知走了多久,走进一处树林。 山道一侧有小溪,清泉石上流,清辉一片;树上萤虫点点,林中浮着清幽的萤光,一眼望去温柔绚烂。 闻青轻曾经在白日来过这里,却不知道夏日夜晚的树林有这样的美景,大脑空白一瞬,心情却好了一点。 近处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 “你晚上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清脆的声音从小溪里传来。 闻青轻循声望去。 红衣女子站在水中,浑身沐浴着清静的月光里。 她没有穿鞋,红裙垂在水中,裙尾已经湿了,黧黑长发用红绸扎起,松散垂下,一捋黑发垂在肩前,用红绳绑住,打了一个小络子。 注意到闻青轻,她微微偏头,目光盈盈,空灵柔软。 闻青轻呼吸紧了一下。 她…… 她真的!好好看呀! 闻青轻出神间,红衣女子已经上岸走到她身边,她看起来年纪很轻,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身上有好闻的梨花的香味。 闻青轻还没说话,她率先弯下腰,眉眼弯弯笑着说:“你真好看,我喜欢好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闻,闻青轻。” 闻青轻有点紧张,下意识在空中写笔画。 她写完,眼巴巴问:“姐姐怎么称呼。” “我姓蔺。”蔺绮说。 闻青轻眼睛亮闪闪的,软软喊了声蔺姐姐。 蔺绮觉得她好玩儿L,轻轻摸摸她的头发,问:“你怎么独自在这儿L,不怕走丢吗。” “蔺姐姐也独自在这里呀。”闻青轻说。 身侧的姑娘笑了下,她笑起来也好听,闻青轻耳朵发热,她捏捏耳尖。 蔺绮说:“我对这里很熟悉,不会走丢的。” “蔺姐姐也住在山上吗,怎么晚上出来。”闻青轻平日里没有见过她,有点好奇。 蔺绮点点头,说:“我姐姐身体不好,我来给他采药。” 闻青轻这时注意到她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了不少草药。 闻青轻想起江醒,有点沮丧,垂着脑袋:“殿……唔,我师兄身体也很不好。”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蔺绮撑着下巴想了想,“偶然路过后山时见过,他病得不轻,却不会轻易就死,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闻青轻抬头看她。 小姑娘又软又糯,实在可爱。 蔺绮又笑起来,颔首说:“真的呀!” “你看着不高兴,是因为他吗。”蔺绮问。 “……” 心事陡然被人戳中,闻青轻怔了一下,眼睛涩涩的,有点委屈,她揉揉眼睛,把心中想的事说给这个漂亮姐姐听。 她坐在月光下,把陛下召江醒回京 ,江醒可能不会给她过生辰的事翻来覆去说了几遍。她或许真的不开心,语言也有点混乱。 蔺绮安静听完,开口:“原来今日是你的生辰。” 闻青轻点点头。 是的,今天是她的生辰。 “如此,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蔺绮从袖中拿出一枚铜钱,摊在手心,抬眼看来,眸中映着月光,清然带笑,说,“这枚铜钱正面是生辰快乐,反面是岁岁平安,你猜正面,我猜反面,你要是赢了,我就送你回去见你那位师兄,他也不会走,你们就一起过生辰,怎么样。” “为什么我赢了他就不会走。”闻青轻目光茫然。 蔺绮不在乎地说:“讨个好彩头嘛。” 好、好吧。 闻青轻很难反驳这样的好看姐姐,她点点头:“好,我是生辰快乐。” 蔺绮指尖一抬。 铜钱跃至空中转了几圈,反射月光发出清凌凌的光亮,闻青轻眨了下眼睛,铜钱稳稳落到蔺绮手心,她五指微蜷,并不急着揭晓答案。 闻青轻想起铜钱的样式,问:“蔺姐姐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铜钱。” 可以铸吗。 “我从前有个哥哥,是个算命的,这种奇怪的东西就会多一些,我从他那儿L拿的,”蔺绮回忆着,“以前我姐姐不在,我过生辰时见不到姐姐难过,他就拿这种铜钱哄我,说猜对了就带我去见姐姐,但我总是猜不中,现在想想,不该在他面前猜测命数,他只是哄我开心、不想让我哭而已。” 闻青轻觉得神奇,对这个游戏的结果也在意起来,她低头看着蔺绮握着的手,有点紧张,问:“那我猜对了吗。” 蔺绮松开手。 ——生辰快乐。 闻青轻认真看着铜钱上的字,眼睫颤颤,呼吸轻轻的。 她本来很不开心的。 但猜对了铜钱,心中便生出一丝对生辰的期待。 大概好彩头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分明得不到什么,平白无故就是会让人开心。 蔺绮弯着眼睛笑了一会儿L,把铜钱放到闻青轻手心,牵住她一只手:“走吧,我送你回去过生辰。” 一路上,月明星稀,远山之后渐渐升起一丝柔和的光亮。 天将破晓。 熟悉的小院已出现在视野之内,将出竹林时,身侧的人忽而停下,俯身与她平视,她的眼睛也很漂亮,黑的乌黑如玉,白的清静如霜,就在闻青轻觉得自己要陷在这双眼睛里时,眼前人摸摸她的脑袋,开口说话:“人生一世,忽然而已,要开心一些呀。” 院门推开,远远传来模糊的声音。 “去吧。” 闻青轻回头,看见江醒一身素白从院中出来,他只有睡觉的时候会穿这样的颜色,现在出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殿下怎么醒得这么早。 闻青轻有点奇怪,她小跑着过去,下意识想要往江醒怀里蹭蹭,江醒拎住她的衣领,就是不抱 她,语气清冷如碎冰:“站好。” 闻青轻乖乖站好。 感觉殿下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殿下。”闻青轻小声讨好。 江醒不理她,让宋书带她去睡觉,清颧的手指捏捏眉心,他松了一口气,踏过门槛进去。 闻青轻又望了一眼竹林。 送她铜钱的姐姐又重新走上山道,她没有回头,懒懒散散捋了捋长发,走进清晨迷蒙潮湿的大雾中去。 手里的铜钱有点硌人。 闻青轻松开手,上下翻翻,怔住。 铜钱上下两面都是一样的字。 ——生辰快乐。 闻青轻呼吸轻下来,她认真看了一会儿L,心中情不自禁涌出许多开心的情绪。 她回头,小跑两步跟上江醒,又喊殿下又喊师兄,一直跟他进了他的房间,力气很轻地扯扯他的衣裳,积极认错:“殿下,我错了。” 江醒扫她一眼,收回目光,说:“睡觉吧,睡醒再下山。” 他把闻青轻安置在床上。 闻青轻踌躇再三,终于问出口:“殿下今天是不是要回京师。” 江醒顿住,说:“暂时不回。” “你是因为这个才半夜跑出去的?”江醒想到这种可能性,语气又冷下来。 闻青轻不敢说话,把被子往上拉拉,盖住脑袋。 江醒阖上眼睛,气得想笑:“混账东西。” 没一会儿L,宋书进来,闻青轻枕着太子殿下素白的袖角,已经睡着了,眼睛阖着,卷翘的长睫随着呼吸轻轻伸展,白净的小手虚虚握着,不知道藏了什么。 闻青轻睡觉时很乖,但有她在的时候,江醒鲜少有安心休息的机会,他索性不睡了,拿出一卷书看。 “殿下不回京师了吗,”宋书轻声问,“陛下那儿L该如何交代。” 江醒找了闻青轻半个时辰,神色倦倦,非常消极:“就说我病死了。” 宋书有点崩溃,情不自禁扬声嚷嚷:“殿下!” 这时,闻青轻不知道梦见什么,蹭蹭少年的手。 江醒给她掖掖被角,扫宋书一眼,让他闭嘴。 宋书看看江醒,又看看睡着的闻青轻,深觉任重而道远,回自己屋子编理由写信。 —— 闻青轻醒来时,时至正午。 宋书说崔町来找过她一次,闻青轻于是先回了一趟前山。 她钻进崔町的书房,探头看他:“师父,我来啦。” “师父找我有什么事吗。”闻青轻问。 “并无什么要事,你今日生辰想怎么过。”崔町搁下笔看她。 闻青轻在他对面坐下,说:“我与太子殿下一起下山呀。” 崔町颔首:“也好。” 闻青轻一路走来,也没有看见许春惊,于是问:“将军姐姐呢。” 崔町沉默片刻,说:“已经离开了。” 啊? 闻青轻微微睁圆了眼睛。 “可是、可是边关的仗已经打完了呀,”闻青轻语无伦次,“师父不曾留一留将军姐姐吗。” 崔町神色空茫,出神片刻,叹了口气:“她留下圣旨就走了,不欲与我多说什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3 章 这道圣旨有些来历。 崔町先前辞官不受,上书陈情的理由很简单。 ——臣卑微之身,本该结草衔环,报陛下与将军恩情,然昔日有言在先,欲尽微薄之学识,传道义于天下,无论良贱,愿陛下苦臣卑弱,怜臣微志,若得成全,虽百死不能报天恩。 陛下接到崔町辞官不受的陈情书后,将这个拿给许春惊看了,感慨道:“崔音平性情通达,清润不垢,实在不能逼迫啊。” “陛下知道微臣欠他一份仕途,”许春惊说,“他既然不愿意,微臣没什么好求的了。” 皇帝知道崔町跟许春惊的事。 许春惊尚未立下功业时,崔家觉得她出身卑贱,配不上他们长公子,不同意婚事,崔町自请离家;后来,许春惊立下赫赫战功,士族们又开始不满意,她是黔首,又是女子,如何能做将军,两百石的也不行,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崔町,崔家长公子也是士族啊!他与许春惊既然相互喜欢,成亲! 许春惊不做将军,做高门娘子,很令他们满意。 崔家又开始逼迫崔町娶许春惊。 崔町不同意,直接辞官了。 嗯……是个很有个性的孝子贤孙。 但许春惊立下这么大的功绩,不能不赏。 皇帝直接给她一道圣旨,说:“这个位子留给你,你想封他,就把圣旨给他,崔町一日不拿圣旨来请封,光禄大夫的位子就空一日。” 许春惊领旨谢恩。 经此一遭,才有了崔町手中这道圣旨。 崔町不了解内情,却知道许春惊不愿意跟自己说话。 闻青轻有点着急。 将军姐姐走得这么干脆,她以后还会不会有师娘呀! “师父,将军姐姐几时走的。”闻青轻问。 崔町说:“刚走。” 崔町没什么话好说,安静收拾案上的书,看闻青轻还杵在这儿,问:“你不是要跟殿下一起下山吗。” 闻青轻深深叹息。 师父,没有出息。 “刚刚有一个姐姐跟我说,人生一世,忽然而已,师父想一直跟将军姐姐保持这样的关系吗,”闻青轻绞着眉头,强调,“一辈子都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明明喜欢,却一直不在一起。 崔町垂首看她,目光却落不到实处,有点晃神,说:“自然不是。” “将军姐姐还没走远,可以追上呀,她都拿军功给师父请封了,师父……”闻青轻顿了顿,避重就轻,“师父总要请将军姐姐吃个饭吧。” 我求求你啦,快去把她追回来吧。 闻青轻扯扯他的衣裳,主动请缨:“我也可以去追。” “……” 崔町看她眼睛亮亮,又期待又急切的小模样,抿了抿唇,轻轻摸摸闻青轻的长发,温和道:“你去找殿下过生辰吧。” “总不能让你一个小孩子为我操心。”崔町送她出去 。 “我不操心的!”闻青轻连忙说。 她想要师娘! “师父。”她蹭在崔町身边(),软软喊他。 崔町跟她承诺:我会请将军回来的。 闻青轻这才满意⑴[((),鼓励了他几句。 崔町看她语重心长劝说他的样子,笑了一下,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去。 —— 许春惊还没有下山,她此时正在书院之中。 让黔首得以读书识字其实是她的志向,因此每每来到青要山,总喜欢来书院里看看。 她在青石板路上闲逛,路过一间学舍时停下,好奇地往里看看。 二十几个少年坐在静室内,正跟随台上的先生读诗学字。 许春惊识字,但写得不好,她的字若是摆在士族家学中,估计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她幼时学字,没有崔町书院里条件那么好,崔町有的是钱,凡是学子,都有纸笔可用;她学字就是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比划,教她识字也不是什么名声响亮的清贵人家,是住在隔壁卖豆腐的邻居。邻居也认不得几个字,半对半不对地教,她稀里糊涂地学。 之后从军,得闻使君怜惜,在幽州学宫待了两年,才知道自己之前学的很多都不对,费尽心思纠正了一些,可惜写得还是不好。 字没写几个,军队开拔,她只好继续从军。 依稀记得,十几年前离开学宫,重回行伍,崔町远远追上来,似乎很不开心。 他那时还是一个很好欺负的清贵小郎君,紧紧抿唇,问她为什么要走,她漫不经心说读书哪有打仗好玩,崔町就被她气走了。 他那个时候真得很容易生气。 哎,年少轻狂。 许春惊思绪翻飞,有些感慨。 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用手擦擦地,把小石子都擦到一边。 学舍里,先生讲诗的声音模糊地飘出来。他每讲一句诗,都会将诗中字词的意思、写法解释清楚。 许春惊凭着记忆,和自己破烂的理解力,在泥土上写下一行行诗。 没一会儿,学舍里安静下来,讲学的先生从舍内出来,注意到角落里蹲着的许春惊,被她吸引,走过来看看她写的东西,叹一口气,许春惊有点不服气。 “我写的有哪里不对吗?”许春惊问。 先生吹吹胡子,喉中刚滚出一个音节。 许春惊就听见他谦卑温顺的声音:“院长。” 许春惊抬头,崔町换了一身银白锦衣,长发由一根枯青色的荷叶笄挽起,他站在院门下,清正端雅,身姿挺拔。 许春惊晃了下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从军途中,听说一个同行的将军评价崔町,他说崔氏长公子出身、容貌、才学、品行都是上上等,言行举止很有风骨,是士族标杆、文人典范。她那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想,倒很贴切。 “不是不让你跟着我。”许春惊收回目光。 “将军恕罪,”崔 () 町的手垂在袖中,轻轻摩梭衣料,默了一会儿,说,“……轻轻想你。” 许春惊哼笑一声。 崔町讪讪,让院中呆立的书院先生进去教书。 书舍里,又传来讲诗的声音。 盛夏的正午暑气正胜,院中栽了许多青竹,清风一过,竹叶沙沙。 “正好,你字写得好,你来看我写字,”许春惊招招手让他过来,“我写错了你说出来。” 崔町应是。 学舍中的先生讲的是一首很简单的小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模糊的声音沿着窗子飘出来。 昨夜刚刚下了一场雨,泥土松软,土壤缝隙间,零星冒出点点轻盈的绿色,树枝划开泥土,发出细细碎碎的微弱声响,许春惊低着头,安静写着。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瘦白而修长的指节叩上她的手,清清凉凉的,宛如春日刚刚消融的冰面下的湖水。 许春惊微微一愣,他的长发垂下来,一缕柔顺的黑发垂在她肩上,崔町身上有深冬盖满白雪的冷松的味道,她不喜欢士族郎君熏香的,但崔町身上的味道她就很喜欢,曾经在学宫,一度给她一种平静自然的感觉。 这么多年,他身上的香倒是从来没换过。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日光如水流到竹叶间,疏疏光影落于地上。 崔町的字从来都好看,许春惊低着头,看地上出现的一个个文字,奇怪,崔町写出这样的字竟然不费一点力气,字迹清雅漂亮,朴素自然,像是土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崔町。”许春惊喊他。 “将军。”他话语温和。 “我知道崔君有大才,”许春惊微微抬头看他,声音清脆,笑盈盈说,“我只会行军打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是不明白的,崔君跟我讲讲吧。”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里面的人咬字清楚,说的很慢,崔町听着,仿佛看见一片浮满雾气的清澈水面。 许春惊清润的眼睛里,仿佛也罩了一层湿蒙蒙的薄雾,水漫平江,霞光万道,许春惊笑着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崔町忽然想起闻青轻对他提起的话。 “师父,人生一世,忽然而已呀。” “是……”喉中滚出一个模糊的声音。 崔町微微垂首,一时鬼迷心窍,动作矜持又克制地吻上她嫣红的唇角,清冷温和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春惊错愕地睁圆眼睛,对上他迷蒙的目光,唇角相碰,一触即离,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轻偏了下头,避开她的注视。 许春惊伸手,揽在青年的脖子,咬上他的唇。 日光洒落,长发交缠。 许春惊声音模糊,带着浅浅笑意:“崔町,说不出就说不出,怎么耍赖啊。” 学舍内传来窸窣的动静,学生下课了。 许春惊抱住崔町,翻了个身,两人一齐滚进 假山竹林间,崔町撑着地爬起来,靠着假山,荷叶笄掉到地上,长发垂落而下。 “怎么办啊,院长,要是被你的学生发现了,你可怎么做人呢。”许春惊亲亲他脖颈。 崔町手指微颤,按住她的头发。 陆续有人走出学舍,从假山前经过,脚步声由远即近,再由近即远。 许春惊听着他的心跳声,轻轻笑了一会儿,指尖在他胸口转转,她问出自己想问很久的问题:“崔町,你为什么不做光禄大夫,这不是你的志向吗。” 崔町捡起荷叶笄,没有回答,问:“将军的志向是什么。” 许春惊有点出神。 崔町替她回答,说:“将军想让所有人,不论良贱,都有屋可住,有衣可穿,有食可吃,有书可读。” “是,”许春惊点头,“但我只会打仗。” “我会教书,”崔町的声音轻下来,“我可以让黔首读书。” “世上有许多人可以做光禄大夫,做太中大夫,做太师,做大司马,”崔町把头发挽起来,说,“他们才华横溢,有经世之才,但他们都不会来教书,只是,这些事总要有人做。” 许春惊看着他。 崔町挽好头发,又成了刚刚院门处,那个端方雅正的清贵君子,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想试一试将军的志向。” —— 闻青轻牵着江醒,在山下玩乐许久,回来时,天色昏暗,小院已经点了灯。 闻青轻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竹签上,串着的小果每一颗都浑圆可爱,红艳艳的糖衣挂在果子上,有点沾牙。 闻青轻咬着一颗糖葫芦,在离家不远的青枫树下停住,有点纠结,口齿含糊,说:“怎么办,师父不让我吃这些。” 江醒说:“那你吃快点。” 闻青轻嘎吱嘎吱嚼碎糖衣,咽下一颗,又咬了一颗含在口中,实在吃不下了,微微踮起脚,举起竹签,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江醒。 江醒低下头,咬走竹签上最后一颗山楂果。 他拍拍闻青轻的肩,说:“回去吧。” 闻青轻不是个喜欢乱丢垃圾的小孩,她把空空的竹签塞到太子殿下手里,朝江醒摆摆手,蹦蹦跳跳跑回家。 这是闻青轻的十一岁生辰,也是江醒在青要山上陪她过的最后一个。 江醒可以推辞回京的日子,却不可能一直待在青要山。 景成十九年,江醒二十,及加冠,他远离故土六年,终于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回到京师。 同年九月初六,陛下为其行冠礼,赐字淞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4 章 景成二十年春,闻适由右都侯升至卫尉丞,致俸千石。 闻适结束一天的工作,和同僚们一起从值房出来,同僚们纷纷祝贺他升官。 这位生性腼腆的官员拱手笑了笑。 升官当然是好的,但他知道这还不够。几年前,他从陛下那儿知道自己小侄女还在世的消息,曾经试着去青要山接她来京师,那位崔氏长公子不同意。 一身青衣的郎君坐在上位,“都侯与轻轻有血缘之亲,想要接她在身边抚养,我本不该拒绝,只是都侯可曾考虑过,闻使君的案子至今不明不白,但多半与朝中七王一脉脱不了干系,这些人大多出身尊贵,位高权重。都侯将轻轻接回去,若让他们知道轻轻是闻使君遗孤,想要斩草除根,都侯将如何。” 崔町声音平静,本不含什么情绪,却平白让闻适觉得羞愧。 因为这种事一旦发生,他真的什么都干不了。 自那时起闻适就想,他要升官,他也要成为位高权重者之中的一个。只有这样,才能庇佑兄长遗孤,让她以闻家女儿的身份,堂堂正正出嫁。 不是崔氏长公子一时心软捡回来的孤儿。 而是先幽州刺史府里尊贵的小女娘,清流之后,有娘家,寻得到祖籍,祖上拜过三公的那种。 他快四十了,再拼命几年,等他坐到卫尉卿,银印青绶,拿到两千石俸禄,他再去接自己的小侄女来京师。那时,他就可以为轻轻寻一门举世无双的好亲事,如此才不算辜负兄长;日后为兄报仇,也不至于牵连她。 同僚的玩笑话把他从翻飞的思绪里拉出来。 “鸣值做什么这么拼命,家里婆娘瞧不起都侯啊?”同僚一脸促狭。 闻适欸了一声,说:“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同僚们点点头,又凑在一起细细碎碎谈起家里,一个说儿子不争气,真想把他扔军营里磨练磨练,问为什么不扔,又叹气说舍不得;一个说女儿整天跟在情郎后面跑,哎呀,发愁…… 一行人这样窸窸窣窣说了一路,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暗了,日光穿过小山山顶上茂盛的绿色,照在草木合抱的小亭子上。 此处离东宫不远,太子殿下坐在亭子里,一身素白的衣裳,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挽起,他坐在日头照不到的地方,整个人是一种清冷的暗调。 远远的,都能闻到亭子里传来的草药的清苦味。 “没有出息也没什么,身体健康就行。”刚刚说自己儿子的人咕哝两声。身边人拿胳膊怼了怼他,示意谨言慎行,这人连忙低下头,作势打了两下自己的嘴,讨好地看向同僚,“瞎说的,瞎说的……诸公、诸公见谅,哈哈……” 闻适看见江醒清静挺拔的背影,有些出神。 现今朝中,外戚势大,太后与贵妃都想让七王做太子,太子殿下刚回京一年,生活总是艰难的,照常理,本该笼络朝臣,讨好君父,这位殿下却一直称病待在东宫,一副不争不抢、岁月静好的样子。 但一年中,七王一派多次算计,一次都不能成,反而吃了许多瘪,可见他也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 他就这样在山上自由生长,如今也长成参天的乔木了。 ⑴想看假山南写的《师兄,你亲我一下》第 24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再往前就要撞入太子殿下的视线了,闻适与同僚们一起换了条道走。 假山,亭子里。 江醒其实不是很开心。 他不开心的源头也不是七王,这种废物点心,他从来不会放在心上,让他不开心的是闻青轻不愿意理他。 大概当初走的时候没哄好,他到京师后给她写了许多封信,她一个字也不回。 这一年里,给她零花钱,她是要的;给她送贡品堆里稀奇的小玩意儿,她玩得也很开心,但就是不愿意理他。 江醒第一次体会到信发出去却收不到回应的感觉,好像在远处养了一只不会说话的小吞金兽。 他派去一个信使,想得到一点回应。 信使终于带回来一点东西。 “闻姑娘说,”信使站在江醒面前,模仿闻青轻的语气,“我不要理他。” 江醒安静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信使到底发的什么疯把这个告诉他。 他不想听。 “……既然殿下会因为收不到信伤心,那我就勉为其难写一封吧,但他应当知道,我还是不想理他。”信使顶着压力模仿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抹了一把汗,颤颤巍巍说,“这是闻姑娘吩咐我带给殿下的话。” 江醒摆摆手让他下去,把信打开,气得想笑。 他当初给陛下写信,都知道写个完整的句子,闻青轻只写了一个字。 ——阅。 好得很。 江醒把信扔到石桌上,不满道:“简直混账。” 宋书忍不住笑了。 江醒让他滚出去。 “殿下,宫中新进了一口宝剑,名唤溪午,传说是享誉天下的名剑,不如送去给闻姑娘玩儿。”宋书提议。 “给她真剑?”江醒端起茶抿了一口,并不情愿,淡淡说,“她惯来不小心,把自己割伤了又要哭。” “殿下,姑娘已经不是小孩子啦,她都快及笄了。”宋书说。 江醒沉默片刻。 “那你送去吧,让她小心些。” —— 景成二十二年,盛夏。 两年前,闻青轻收到江醒送来的溪午剑,很喜欢,终于肯理一理他,开始给江醒写信。 写的东西都很琐碎,今日练剑了,今日读了什么书,吃了什么东西;有时候也会关心一下江醒,殿下吃饭了吗,有没有喝药,京师好不好玩…… 这一日正午,长生带着闻青轻给她的信,往书院去。院长也有几封信要寄到山下,他想一起拿上送出去。 长生虽说是书童,但这些年一直和闻青轻一起,跟随崔町读书。 这几年,他渐渐长大,也出落成一个清秀端雅的小郎君了,他一直帮着崔町处 () 理书院中的事务,也忙碌了起来。 几年时间里,书院扩张,成了学宫,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来到这里教书,或者找人清谈论道。 闻青轻有时会来听一听,但大多时候都待在后山。 太子殿下回京后,后山那座仙宫一样的院落就没了主人,闻青轻将那里当成自己的秘密小窝。 江醒有一间藏满天下图书的书房,江醒走后,那里就成了她的,闻青轻成日往那儿跑,晴天练剑,雨天读书,三年里挑挑拣拣,把自己喜欢的书都读完了,非常快乐。 崔町也不管她,自她及笄,崔町便像对明仙一样,给了她绝对的自由,除了下山要带女使,其他什么都不管。 山上的日子一直平静祥和,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许将军平定叛乱之后,大约过了半年,又去西边镇关;姑娘长大一些之后,院长有时会下山,在边关待上一些日子再回来;许将军闲时,也会上山看看。 长生如往常一样,推开崔町书房的门。 里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锦衣华服,有点熟悉,但记不起来。 崔町向他招手,介绍说:“长生,来,这是卫尉卿,闻适,闻大人。” 长生这才想起这位大人的身份,似乎是姑娘的亲叔父。 他对着闻适恭敬地拜了拜,行过礼,崔町说:“去喊轻轻来。” “是。”长生应下,自觉往后山去。 闻青轻喜欢往后山跑,江醒走时,特意在山上留了一些仆役,小院干净整洁,清幽雅致,一路走来,绿草如茵,蝉鸣细细。 长生进书房找闻青轻,没有人,问了仆役,也不知道,一时有点迷茫,在院中绕了一会儿,绕到一处荒废的小院,听见里面细微的动静,他停下脚步。 这里原本是仆役住的,住在这里的人随江醒一道回京后,院子就荒废下来。 闻青轻只喜欢待在正院,所以这里也没有人打扫。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模糊的唱腔从小院里飘出来,像一阵风。 长生推开院门。 院子里荒草丛生,苍翠杂乱,一棵青枫树矗立在西侧,枝叶茂盛,青枫参差错落,半个院子都笼在树荫之下,树下还有一个葡萄架。 他抬眼,目光越过爬满葡萄藤的竹竿往里看。 闻青轻一身青色长裙,长发松散,披落而下,一手拿着蘸满墨水的毛笔,一手拎着一只小小的青梅酒壶。她微微仰头,脸颊微红,眼睛亮亮的,呼吸有些不稳,看得出来很快活,她手握毛笔,在墙上飞快写下凌乱的字迹,她脚步轻快,时不时转一圈,柔软的竹青裙摆在风中旋起好看的幅度。 “……” 有些发灰的白墙上,散乱地写满了字,长生正眼望去,是屈原的天问。 破败的灰墙被一个个清隽潇洒的黑字填满。 闻青轻仰头灌了一口青梅酒,心满意足靠着树干,她隐于葡萄藤一侧、阴影之中,眼睛微阖,青衫落拓,轻轻哼唱着来自百年前的古老歌谣,整个人染上一层难以言表的神秘感。 又唱。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 笔杆敲到青梅酒瓶上的声音。 叮叮当,叮叮当…… 长生踏进小院,惊动了懒懒倚着葡萄藤唱歌的姑娘。 她回过头,乌黑如玉的眼睛显出一种轻盈的光彩。闻青轻弯着眼睛,扬起声音,脆脆喊道:“长生!我在这里呀!” “我看见了,”长生走到她面前,也弯了弯眉眼,说,“姑娘,院长叫您。” 闻青轻眨眨眼睛。 “那走吧。”她拍拍身上的灰,低头理理散乱的衣裳,跟着长生去书院。 这是景成二十二年,闻青轻十五岁,正及笄,取字清均。她单手拎着酒壶,长发及腰,青衫落拓,从树荫下走出,走进青要山绚烂柔和的日光里。 ————第一卷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5 章 闻青轻踏进书房。 清幽的静室之中,有二人相对而坐,正在喝茶聊天。 一个是师父,另一个…… 男人一身深蓝锦袍,玉冠博带,从眉眼之间,依稀看得出曾经端雅清秀的样子,他是食禄两千石的武官,身上却带着一种文士儒生的清雅气。 闻青轻在路上已经听长生说过闻适的身份。 ——这是宫中卫尉卿,她的叔父。 闻青轻以前见过他。 上一次见也是这样,师父让她进来,对着叔父拜一拜,就让她退下,之后再没有提起。 因而闻青轻对这位叔父并不了解,也谈不上认识,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跟阿爹似乎有点像。 因为这点相像,刚见过他的那段时间,闻青轻总是期待再见到,可惜一直没有。 “师父,叔父。”闻青轻收拢思绪,向二人行礼。 自闻青轻进门,闻适一直看着她。 茶杯触碰桌面发出闷闷的钝响,茶水微微洒了出来。 闻适站起来,往下走两步来扶她,眼眶有点红,笑着说:“轻轻,都长那么大了。” 他的手粗糙带茧,握上来时,有点扎人。 “真好,”他温柔的目光看过来,眼中闪着点清莹水光,他不会怎么会说话,絮絮道,“真好,还有你在。” 闻青轻被他看得出神,垂下目光,眼睫湿湿的。 这就是血缘吗。 真是奇怪。 她从来都很听阿兄的话的,阿兄让她忘记幽州的一切,她就忘记,假装自己在扬州出生、扬州长大,假装青要山就是她的故乡,假装自己本来就没有爹娘,没有哥哥。 可当闻适站在她面前,看着那张跟阿爹相像的脸,她分明又想起景成十三年幽州刺史府的大火,想起她千里之外的故土。 她还有血亲在世。 那她不是孤儿呀。 闻青轻反握住他的手,抬起头,眼中水色清浅,眼睑泛红,轻轻喊:“叔父。” “哎,”闻适怔了一下,又应,“哎。” 崔町坐在主位,看见闻青轻含着眼泪的目光,微垂眼帘,将茶杯放下,问:“轻轻,闻大人欲带你去京师生活,不知你意下如何。” 崔町安静地看着她。 闻适握住她的那只手微微收紧。 “京师?”闻青轻有点迷茫。 “是,京师,”温和的话语落在静室中,崔町拢了拢袖子,接着说,“日后生活起居,成亲生子,都在京师。” “轻轻要是不舍得,寻常时候也可以回来。”闻适连忙说。 “扬州去京师上千里,路程遥远且艰,哪有那么容易回来。”崔町漫不经心抿了口茶。 师父言辞从来温雅有礼,难得说出这么市井的话。 这很不崔院长。 闻青轻下意识看了崔町一眼,她反握的手松了松,缩在袖 子里,说:“我……我要想一想。()” 闻适心中酸涩,只得应下:也好。?[(()” 崔町轻叹一口气。 “长生,带闻大人去客院休息。”崔町吩咐。 长生带着闻适离开,书房里,只剩闻青轻和崔町两个人。 崔町在书院的书房布置简单,只有几张小案,两三个书橱,并窗沿几棵青竹而已。 崔町起身,从书橱里抽出几卷竹简,闻青轻就跟在他身侧,他抽下来一本,闻青轻就接过一本,抱在怀里。 “师父要看这么多书吗。”闻青轻低头看怀里的一堆竹简,有点好奇。 崔町在这个书房里待的时间不长,闻青轻小时候需要人照顾,他一般都把书带回家里看,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崔町语气平静,说:“不是我要看,你要看的。” 闻青轻微微睁圆眼睛,悄悄往门口一侧挪挪脚步。 崔町头也不回,淡淡落下一句话:“不要跑。” ……好、好吧。 闻青轻乖乖抱着竹简。 崔町又找出几本书,还有一张绢制的地图,一同递给闻青轻,闻青轻乖顺接过。 “去京师的日子里把这些都读完,每半月写篇文章交回来。”崔町说。 “师父怎么知道我想去京师。”闻青轻目光迷茫。 她分明没有说出来。 崔町轻声笑了一下,说:“我养你九年,自然知道。”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偏过头,又想掉眼泪,崔町觉得好笑,微垂首,轻轻抹掉她眼尾的泪水,笑着说:“如何这样没有出息,你师兄加冠前,四处乱跑,加冠后在荆州待了几年都不回来,他每次下山都是开心的,你也该开心才是,你不是很期待下山吗。” “那我要是想回来了怎么办。”闻青轻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他。 崔町说:“那就回来。” “可是,不是说扬州去京师路程遥远艰难吗。”闻青轻想起师父的话,有点犹豫。 崔町看着眼前长发披散的少女,静默片刻,取出一条红绸,微微垂下目光,纤长清瘦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 他忽然想起刚刚见面时,闻青轻小小一只跪坐在蒲团上,端正地给他磕头,她睁着乌黑圆润的漂亮眼睛,软软糯糯喊师父。 曾经乖软可爱,成日粘在人身上的小青团,现已亭亭玉立,出落成灵动漂亮的少女了。 “师父。”闻青轻蹭蹭他。 崔町失笑。 还是很粘人。 清风吹过,木窗被吹动,发出细微的响音。 他收回思绪。 “你独自走,总是艰难的,”崔町指节搭在一截鲜艳的红绸上,动作轻柔地抚顺她的长发,又道,“你想回来,我自然去接你回家。” 闻青轻微微一怔,又喊了声师父,说:“我去看看就回来。” 她自然想去看看。 她跟明仙一样 () (),哪里都想去。 也不知平生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两个混账。 崔町摸摸她的头,语气清淡:“去吧。” 他没有留闻青轻多久,又嘱咐了几句,就让她回去准备行李,闻青轻刚踏出门槛,崔町叫住她。 一身青衣的端雅郎君站在书橱前,神色清静望过来,说:“此去千里万里,只是游历,轻轻,要回来的。” 闻青轻指尖微蜷,乖顺应下。 三日后的清晨,车驾启程。 崔町送别过他们,待车马离开视线,依旧站在山门处,直到雾气打湿了衣裳,他回过神来,才重新走入山门。 —— 京师离扬州远隔千里,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路从夏深走到初冬。 闻青轻甫一离开师父,总是不适应,每天早上起来,都下意识想找师父帮自己扎头发。可是看见马车里熟悉又陌生的样子,很快又意识到这里不是家。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路。 在青要山上,给她扎头发的一直是师父和太子殿下,他们两个都不在身边,闻青轻就不想绑了。 闻青轻小时候,崔家送来几个女使,只是她之前一个人生活惯了,除了下山会找一个姐姐跟着去,其他时候都不需要她们,这次去京师,也只带了两个,一个令霜,一个令雪。 令霜看见她散着头发,就拿着梳子想给她梳头,闻青轻都躲开。 “姑娘,惯来世家中的女娘,也没有披着头发的呀。”令霜苦劝。 闻青轻丧丧低头:“我知道错了。” 令霜喜笑颜开给她梳头,闻青轻又躲开,给令霜倒了杯茶:“令霜姐姐喝茶。” 令霜总是奈何不了她,叹了口气,只得作罢:“马车上倒也罢了,到了京师,姑娘可万万不能这样骄纵了。” 闻青轻捏了捏袖子,心想胡说八道,她一点都不骄纵,但令霜姐姐对她很好,她不能总是反驳她,闻青轻在心中叹气,揉了揉脸,悄悄安抚自己。 “我知道了。”闻青轻应声说。 到京师后,去找殿下就是了。 他会给她扎头发的! 闻青轻每日待在马车里,有时和自己的小猫玩耍,小猫已经长大了,有点重,但是很暖和,抱在怀里很舒服;有时跟叔父一起下棋,她最开始总是输,后来,棋艺一下子突飞猛进,她就再也没输过,闻青轻怀疑输赢的真实性,但是很开心;有时和长生喝茶,或一起在车上读书。 生活闲适且平静,但她仍不适应。 她第一次离开师父,还是想念他,就像太子殿下回京师之后,她待在青要山上,坐在他们曾经一起看书写字的书房里,望着月亮出神的时候一样想念。 在这样的想念里,闻青轻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 一天早上,天上落了纷纷扬扬的白雪,天地银白一片,大雪封道,车马难行,他们只能在小城中的一间客栈停下。 令霜给闻青轻戴上幕篱。 () 一行人走进客栈。 这间客栈装饰奢华(),客人不多?(),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伙计站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翻账本。 长生跑在最前头,对伙计说:“来两间上房。” 伙计赔笑道:“上房没有了,郎君您看……不如将就将就,咱们二楼的房间住着也舒服。” 闻适听到这话,投来目光,问:“一间都没了?” “是,”伙计歉疚地解释,“前些天来了几位贵人,将整个三楼都包圆儿了,您瞧瞧这,真是不巧。” 闻适抿了抿唇,争取道:“贵人在哪儿,能不能请来一见,我家小孩儿一向是娇贵长大的,实在不能将就。” 闻青轻知道这个小孩是自己,情不自禁又捏捏袖子,可是她也不娇贵呀,为什么都说她娇贵。 她拽拽闻适的衣裳,小声喊:“叔父,我不娇贵的,我可以住二楼。” 闻适沉默片刻,示意仆役上前。 他的贴身侍从走到伙计前面,悄悄递给他一锭银,闻适淡声问:“这么大的排场,可知是哪位贵人。” 伙计接下银子,悄声说:“只知道这几位纵然放在京师,也是极为尊贵的,我看郎君气度非凡,应也不是常人,但还是小心一些,不要冒犯了。” “我知道了,”闻适遥望了望寂静的三楼,收回目光,摸摸闻青轻的头,叹了口气,说,“叔父对不住你,咱们先在二楼住下吧。” 这有什么的,她又不是太子殿下,没有那么娇贵。 闻青轻又重申:“我不娇贵的。” 她跟闻适一起上楼,进了屋子,令霜和令雪在里面收拾,闻适、闻青轻还有长生一起坐着喝茶,闻青轻好奇问:“三楼几位贵人到底是谁啊。” “前面二十里有皇家猎场,昨日几位殿下相约狩猎,今日大雪肯定不能返程,应当就住在这里。”闻适说。 “太子殿下在吗。”闻青轻期待地问。 闻适一怔,斟酌片刻,说:“殿下病弱,应当不会来这种地方。” 闻青轻捧着茶杯喝了一小口花茶。 好吧。 冬日密雪,闻青轻坐在窗边,沿着窗子往外望。 苍山负雪,天地空茫,几架精致华美的马车停在后院,仆役们冒着风雪,把干草铺到马车顶,又有几人在马厩前喂马。 忽而,闻青轻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廊下走出来。 院中的郎君一身霜白的锦衣,微侧着身子,看不清脸,他刚出来,便有几个仆役为他递上氅衣,闻青轻惊愕半晌,趴在窗沿上往外探头,闻适把她拉回来,闻青轻揉揉手,指着下面的人问:“那是谁。” 闻适看了一眼,说:“是光禄卿家的小郎君,姓宋,字明言。”!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6 章 “我应当见过他的。”闻青轻看不清他的脸,言语并不确定。 再认真看,那位白衣郎君已推门而出,走入漫无边际的大雪之中。 “太子殿下当真不在这儿吗。”闻青轻不死心。 她本来还想问问,光禄卿家的小郎君是不是就是宋书。 这时,闻适正色看她,说:“轻轻,京师不比青要山,不该跟太子殿下走得这么近才是,现下朝中局势混乱,若想立足,自当不偏不倚,谁都不要牵扯……” 他对上闻青轻乌黑明亮的眼睛,叹口气,暗怪自己多舌,朝中诸事风云诡谲,倒不好叫她知道。 闻适起身关窗,给她拢拢衣裳,说:“也罢,事到如今,我拼死也能护住你的。” 闻青轻眼睛眨眨。 “世人都说京师繁华,是落在人间的仙宫,到了叔父这儿,怎么成了要死要活的地方,”闻青轻握住闻适的手,眼睛弯弯,靠在他肩上,说,“叔父不必担心我,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还是小孩子,”闻适心里一软,摸摸她的头发,“你注意些就是了。” 闻青轻应下。 她隐约意识到,叔父不喜欢她跟太子殿下走得太近,他在朝中或许是个只忠于陛下的纯臣,这没什么不好的。 她以后谨慎些,找太子殿下的时候不让人看见就是。 “我不会让自己牵扯进麻烦事的,”闻青轻说,“我来京师,是为了见识仙宫的。” 闻适又笑。 闻青轻不再提起刚刚院中的人,天色渐暗,闻适让她早点歇息,随后便推门离开,令霜和令雪将屋子洒扫干净,铺好床,点好香,侍奉闻青轻就寝。 闻青轻让她们都出去,屋外风急雪重,闻青轻挑灭烛灯,躺进被褥里。 这里床板硌人,被子有些单薄,布料也算不上很好,闻青轻有点不适应,在床上翻了好一会儿才睡着。 夜里寒冷,闻青轻夜里冻醒了一回。 小猫躺在她枕头边上,翻着粉白的肚皮,胡须一抖一抖,发出轻轻细细的呼噜声,闻青轻侧躺着摸摸它,又阖上眼睛睡去。 次日一早,雪已经停了,清晨霜白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整个屋子都是一种清淡的冷色。 闻青轻身上有点疼,掀开袖子一看,床板太硬,细嫩的皮肤上有几块小小的淤青。 闻青轻揉揉淤青,有点疼,她将袖子放回去,决定把这件事悄悄藏在心里。 可恶。 她才不娇贵。 她没叫令霜令雪,自己找出一套石榴色织锦裙装,取下一套素白色的锦裘穿上。 刚把自己整理好,令霜推门进来,她看见榻边站着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女娘,也没有诧异,在某些方面,姑娘总是很让人放心的。 令霜给她端来温水洗漱,令雪又取来吃食。 客栈的吃食味道一般,而且还不好看,闻青轻没 什么胃口,吃一点就不吃了。 雪虽然停了,但是道路上的雪还没化,他们还得在这儿再留一天。 闻青轻左右无事,打算出门,她去找闻适。 闻适一身蓝衣站在雪地上,听见她的话,颔首说:“去吧。” 闻青轻又问哪里好玩。 闻适说:“城外有一永年寺,冬日雪落,山寺皆白,或可以一览。” 闻青轻决定就去这里,令霜给她戴上幂篱,刚出院门,一道灼热的视线隐隐约约落在背后,闻青轻回头望去。 一个小姑娘身穿粉裙,梳着双丫髻,粉雕玉砌,精致可爱,趴在三楼栏杆后偷偷看她。 或者说,看自己腰间的溪午剑。 闻青轻举起剑鞘向她挥挥手,风吹起素白的幂篱,露出清润带笑的眼睛,小姑娘怔了一怔,耳朵红红地跑进屋子里。 “公主,怎么如此不庄重!”女使斥责一声。 江景站定,在椅子上乖乖坐好,两只手端正放在膝上,她刚刚跑得急,头发乱了,女使就上来给她重新梳头,整理衣裳。 江景安静一会儿,小声说:“刚刚我看见一个姐姐,她很漂亮,我喜欢她。” “公主喜欢,召她进来侍奉就是了。” 江景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女使给她戴上一串珍珠耳铛,“公主可是陛下亲封的勤安公主,贵妃娘娘的小女儿,是天下最尊贵的姑娘,想要天上的月亮也是可以的。” 女使给她把头发扎紧,挑挑拣拣的,又选了些精致的首饰给她戴上,江景看向镜中的自己,声音轻下来:“算了,我不尊贵,太子哥哥和七哥才是真的尊贵。” “公主为何要跟二位殿下比。”女使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她。 江景不说话。 她又取出一件典雅古朴的木盒,放到小公主面前,说:“公主回宫后,记得把这个献给陛下;还有,公主要把昨日和七皇子殿下一起邀请太子回京,太子殿下称病不应的事说给陛下听,再抱着陛下哭一哭,陛下定会心疼公主的。” 江景偏头看向她,问:“一定要哭吗。” 女使神色淡淡:“这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江景温顺点头,说:“我记住了。” ——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落在雪地上,时有两只松鼠从雪地里钻出来,捧着松果跳上树干,树枝被雪压断,落到地上,发出细碎的咔擦声。 雪化时,气温寒冷,闻青轻拢拢霜白的裘衣,捧着手炉取暖。 这座山小而空旷,和青要山很不一样,山道两侧栽着雪松,树林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再往上,清简古朴的建筑矗立在白雪之上,此间佛门庄重之地,万籁俱寂,鲜有人至,青钟阵阵,白鸟盘旋。 闻青轻第一次看见佛寺,新奇极了,脚步都轻快了些,“快些,去讨杯茶喝。” 她在山道上走着,山林间,一个瘦弱的身影映 入眼帘,闻青轻立于原地,远远望了会儿,才看出那是一位年老的樵夫,他穿着单薄的衣裳,手拿一把枯朽的镰刀,弯腰砍地上的灌木。() 令霜情不自禁开口:这么冷的天,还上山砍柴啊。 ?本作者假山南提醒您《师兄,你亲我一下》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师父说,”闻青轻停下脚步,回忆说,“天冷的时候柴会贵一些,许多樵夫盼着天冷,哪怕雪天也会上山。” 令霜顿了顿,惊诧道:“长公子连这种小事也会说给姑娘听吗。” 崔氏有了新的郎主,郎主也有了孩子,崔町已经不是崔氏长公子了,但令霜还是习惯这样叫他。 “师父什么都教呀。”闻青轻想起曾经跟随师父读书的日子,又想起自己每半月要交一篇的文章,恨恨碾了碾雪,抬脚往山林中去。 平时倒也罢了,但今天她带了一把剑。 天下名剑。 溪午出鞘,在阳光下反射出清冽的剑光,闻青轻握住剑柄,弯腰劈开灌木,将砍下来的木柴丢到老翁身后的柴堆上。 老翁微微一怔,搓搓冻得皴裂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蹦出一句,“贵人、贵人也会砍柴吗……” 他说完,深觉冒犯,被自己的话臊得脸红。 眼前穿着织金锦衣的贵人果然不满起来,嘟囔道:“阿翁怎么看轻我。” 她能挥剑,当然就会砍柴呀! 闻青轻砍柴砍得愈发卖力。 令霜望着眼前的一幕,惊惧且无措。 长生很自然地跟在闻青轻身后,开始捡柴火。 —— 住持送江泠出永年寺。 一行人沿着山道往下走,刚走两步,就见不远处山林之间,一红衣少女挥剑斩断灌木,动作干脆利落。 她穿着织锦长裙,举止间,金线在阳光下反射出绚烂的光晕,他认得这是宫中才有的布料。 江泠目光惊讶,问:“哪一位公主来了永年寺?” 住持只道不曾见过,向江泠告退离开。 这时,清风吹起幂篱,少女长身玉立,阳光映在她鸦黑的长睫上,卷翘浓密的睫毛显得毛茸茸的,像小扇子一样上下扑闪,碎发沾着汗水,盖住眼睛。 老翁说了句话,她偏过头,撞入江泠的视野。 他看见一双干净的、仿佛含着早春山雾一样的眼睛,江泠晃了下神,不自觉向前走两步,少女却很快收回目光。 江泠屏住呼吸,愣在原地。 一侧跑来一个侍从,对着江泠耳语两句,江泠淡淡笑了下。 侍从一直细心观察江泠的脸色,插话说:“看那位姑娘,估计要上山,要阻止她吗。” “不必了,我这位长兄聪明得很,一点小动静都会惊动他,呵。”江泠冷笑一声。 他又看了雪地上的红衣少女一眼。 “走吧。”他理了理袖子,又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朴素的古寺。 远山苍茫,山寺中飞出几只白鸟。 —— () 这一边,闻青轻揉揉手,望着地上堆成小山的木柴,非常满意,她有点冷了,紧紧衣裳。() 老翁奉上一壶烧酒。 ⊕假山南的作品《师兄,你亲我一下》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闻青轻试着抿了一口,辣得险些流眼泪,浑身却热了起来,她觉得奇妙,又抿一小口。 此时山林清幽,只听见细微雪落之声。 长生说:“姑娘,再不走就要下雪了。” 闻青轻望了眼天色,刚刚还是晴天,现在就飘满了乌云,闻青轻有点醉了,揉揉眼睛,想着待会去寺里睡一觉,她让长生送樵夫下山,自己则带着令霜往山上去。 闻青轻一路向上,却见几个顺着山道下山的僧人,僧人见她上山,只说:“施主,今日山寺不接香客,还是回去吧。” 闻青轻说:“我只想找个歇息的地方,有一方屋檐就好。” 僧人见劝不动她,不好再说什么,只道阿弥陀佛。 闻青轻觉得奇怪,山寺正门敞开,从正门往里进,走过石子小道,又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佛殿。 她站在檐下往前看,依稀可见殿前香灰燃烧的痕迹,似乎刚接待过香客,既如此,为何又说不接待。 闻青轻暗自思忖,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佛殿前,她漫不经心抬头往里看,大脑空白,心跳错了一拍。 此时天气不晴,乌云遮盖,佛殿里光线昏暗,只一排烛光,飘摇着发出模糊的光晕。 佛像之下,青年郎君垂首,双手阖十站在殿中,长发用一根黑玉簪束起,他照旧一身红衣,上等的衣料在烛火下,流出些许碎金般的光彩,红衣垂地。 闻青轻又闻到那种熟悉的清苦味道。 宋书从一侧走来,闻青轻带着幂篱,他认不出,说:“姑娘,寺中不接待香客了,请先下山吧。” 闻青轻有点不高兴,想吓一吓宋书,再占据道德高地谴责他,手刚碰上幂篱。 江醒回头,闻青轻动作顿住。 他望着这里,漂亮的眼眸映着烛光,印出主人稀薄的情绪。 他们离得有点远,他的神色又这样淡,闻青轻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但他要是认不出自己,她就再也不要理他。 “来。”江醒朝她招手。 “殿下叫谁。”宋书看看闻青轻,又望望江醒。 太子殿下没有回答他。 闻青轻向前几步。 青年身姿挺拔,身量很高,她从前小小的,要仰头看他,现在她长高了,还要仰头看他,生气。 闻青轻抬起头,江醒摘掉她的幂篱放在一侧的供桌上,随手取下黑玉簪,动作自然地帮闻青轻挽头发,苍白的指节穿过长发,轻轻捏捏她的软软的耳尖。 闻青轻觉得痒,想要揉揉,江醒又把她的手拨掉,不轻不重说:“怎么总喜欢出现在危险的地方。” 危险吗。 闻青轻四下望望,想起刚刚的异样,问:“那我怎么办呀。” 江醒给她把头发扎好,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觉得满意,对上她因为醉酒而潮湿困倦的眼睛,说:“你去睡觉。”!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7 章 “姑……姑娘。”宋书很吃了一惊,呆呆望着太子殿下身前、被他半拢在怀里的女子。 他揉揉眼睛,尤有些不敢置信,快步上前。 闻青轻不想理他,撇过头往江醒那儿挪挪,习惯性拉住青年鲜红的衣料,冷哼一声,道:“谁是你家姑娘,宋书,你不要污人清白。” 宋书摸摸鼻子,凑到闻青轻身侧拱手赔礼,眉舒眼笑,说着:“刚刚甫一见着,还想是哪一处仙山下来的神仙娘娘,不曾料想是姑娘来此,怪书眼拙,一时认不出。” 真的吗。 闻青轻从来哄一哄就开心,宋书又很会哄她,一开口,闻青轻就有点不好意思,耳尖热热的,蹭蹭江醒的衣裳,把规整的布料蹭得松散。 江醒垂下目光,静静瞧了瞧她,他跟闻青轻分开几年,常常想象她长大的样子,现在看她,大体还算满意,就是有点粘人,不过无伤大雅。 江醒把闻青轻拎出去,让她站好,吩咐道:“去整理一间客舍出来。” 宋书应是退下。 令霜知道自家主人与太子殿下关系很好,见到这一幕也没有诧异,安静侍立在一侧。 闻青轻望望宋书离去的背影,记起昨日在客栈中见过的那抹白色身影,问:“宋书取的什么字。” 江醒道:“明言。” 闻青轻心道果然,光禄卿也是秩两千石的大官,宋书出身很高,还一直陪殿下待在青要山上,宋书对殿下真好,她正走神,情不自禁感慨:“宋书真好。” 江醒又捏捏她的耳朵,这次力道不小,闻青轻感受到疼,握住他的手,郁闷说:“不要捏我。” 她认识的人怎么都有捏她的坏习惯。 江醒收回手,拢在袖子里,闻青轻站在庄严佛像下,又问:“殿下也信神佛吗。” “我相信向佛祖忏悔,会洗清我的罪。”浅淡的声音落在佛殿里。 闻青轻抬头看他,一时忘了动作,不自觉张了张嘴,问:“殿下有什么罪。” “杀人吧。”江醒语气很淡。 啊? 啊! 这是可以说给她听的吗!她不是很想听啊! “……” 闻青轻讷讷:“殿下可以不杀吗。” “不行。” ……好吧。 闻青轻是一只很会保护自己的小米虫,她悄悄远离太子殿下。 江醒拎住她的领子,眼神不解,偏头看她。 闻青轻弯起眼睛,声音脆脆的:“我相信殿下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嗯,”江醒笑了一下,语气温和,说,“那你要时时刻刻记得你说的话。” 闻青轻醉酒之后不是很清醒,下意识问:“我要是忘记了呢。” 江醒又捏捏她,不紧不慢说:“那就是你胆子太大了,应该关起来罚一罚,长长记性。” 好恐怖。 闻青轻抬手揉 揉脸,咕哝道:“殿下好凶。”() 江醒眼睫覆下,闻青轻抬手时,袖子垂下来,露出一截冷白色的娇嫩皮肤,皮肤上有几块小小的淤青,他微微一怔,收回目光,说:我本来也不温柔的。 ?假山南的作品《师兄,你亲我一下》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没一会儿,宋书探头进来,说屋子收拾好了。江醒就带着她去休息。 在路上问她:“你这段时候在哪儿睡的觉。” “在客栈。” 闻青轻跟其他人说自己睡得不好只会显得她娇气,但在太子殿下面前讲则完全可行,因为太子殿下远比她更娇贵。 再说,她也不娇贵啊,天为帷幕地为毡,日月星晨伴我眠*才是她追求的。闻青轻拉着江醒的袖角,絮絮抱怨了一路,江醒听她埋怨,觉得好笑,却也懒得说她什么。 几人一路到了客舍。 屋子四丈见方,并不宽敞,只一榻、一桌、一橱、一窗而已,却胜在清新雅致。 小榻足足垫了三层,最上面是毛绒绒的褥子,锦被也厚,摸着就暖和,素白的被褥上绣着云纹鹤纹;屋里已经烧起炭盆,窗子敞开,从里往外可以看见一丛枯竹,竹叶凋零,掩埋在白雪之中,窗沿上瓷瓶里还插着一枝白梅。 “殿下来时没有带什么,整理得清简了些,姑娘将就。”宋书说。 闻青轻坐在榻上,说:“已经很好了,有劳你,宋书。” 江醒让宋书去拿跌打膏,又让令霜出门取热水。 之前的两口烧酒让闻青轻醉得迷糊,刚刚仰赖得见故人的惊喜才撑了些时候,现在靠在软绵绵的被褥上,整个人都懒散下来,揉揉眼睛,神色困倦。 江醒又把刚刚给她扎好的头发拆掉,将黑玉簪搁到桌子上,他没再给自己束发,倒不是嫌麻烦,只是待会有人要杀,而他又只带了这一根簪子,若是沾了血,就不好再给闻青轻梳头。 大概养了小孩之后,整个人便会变得跟以前不同,他是不介意让自己狼狈一点,把闻青轻弄成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的。 乌云阴沉沉的,天色暗下来,空中飘着洋洋洒洒的大雪。 江醒把她卷到被子里,说:“睡吧。” 闻青轻想起江醒刚刚的话,说:“我让长生送人下山去了,他待会儿肯定会回来找我。” “我让宋书带……”江醒顿了顿。 闻青轻接话:“令霜。” “嗯,”江醒继续说,“我让宋书和令霜去找他,顺便让令霜知会卫尉卿一声。” 闻青轻这才放心。 “这里真的很危险吗。”闻青轻又问。 江醒给她盖好被子,“我在这里,没什么危险的。” 闻青轻想了想,心说也是。 闻青轻整个人往被褥里埋了埋,也不知道宋书从哪儿拿来的被子,上面有一种她熟悉的果木香,她陷在这种熟悉的味道里,阖上眼睛,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门被推开,宋书送上跌打膏,江醒见闻青轻已经睡着了,让宋书去找令霜,告诉 () 她不必烧热水,又将刚刚对闻青轻说的话跟二人说吩咐了一遍。 他们走后,整个永年寺便只剩江醒和闻青轻。 天地苍茫,万籁有声。 江醒坐在榻前,掀开被子一角,将闻青轻的手抽出来,撩起石榴红的袖子,露出腕上几块淤青,取一点膏药在手中化开,认真仔细地涂在她的手臂上。 闻青轻半埋在被褥里,呜呜两声,江醒动作顿住,垂首看她。 闻青轻没醒,纤长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的频率一颤一颤的,她睡得安静,江醒收回目光,将药膏涂好,又给她盖好被子,起身出门,自己打了一盆水洗手。 他不知道闻适之前告诉闻青轻的话,倘若知道,也不会反驳。 ——他确实没有来此狩猎的想法,也确实拿病弱作理由推辞,只是这两年刺杀频繁,他渐渐厌倦;江泠江景又三催四请,他身为长兄,只好顺从他们的心愿,出来走一走。 他不喜欢热闹,这几日一直住在永年寺。 雪下得不大,很快就停了,乌云散尽,天边出现一轮皎洁的明月。 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没有烧煮过,冷冰冰的,廊下一盏琉璃灯在风中散发着模糊而清冷的白光。 水盆摆在高凳上,江醒站在廊下,将手浸入水中,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手因为寒冷,表皮也泛起一丝薄红。 江醒低头看清澈的水面,耐心仔细地清洗手指,雪地上,远远传来窸窣的踩雪声,盆中井水迎着月色,反射出一柄干净锋利的长剑的剑身。 江醒微微侧了侧身子,跃至空中的刺客瞳孔一紧,冷白泛红的手指扼住他的脖子往后一抻,只听“砰()”地一声钝响,刺客被甩到廊下,后脑勺撞上坚硬的柱子,鲜红的血液顺着脖颈汩汩流下,他飞出去的功夫,江醒曲了曲胳膊,屈指扣住即将落到地上的利剑的剑柄。 江醒抬起头,神色冷淡而骄矜地向外望去。 几十个作山匪打扮的刺客齐齐围拢这件小院,或站在屋檐上,或踩着围墙的瓦片,或从正门冲进来。 先锋的草率死去打击了他们的士气,但好的刺客绝不会因为这点小打击退缩放弃,他们坐好了围攻的准备。 传闻中病得快死的太子殿下长身鹤立,站在廊下,两指合拢擦过锐利的剑身,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垂下目光,说:诸君,我赶时间,请一起上。?[(()” 刺客们彼此望了眼。 “刷——” 一人有了动作。 其他刺客纷纷跟上,月色之下,人影混乱,铮铮兵戈之声不绝于耳。 清朗的明月挂在天际,向人间慷慨地挥洒光束,月光清白,顺着窗户的小缝照进静室中。 闻青轻眼睫微颤,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卷成小小一团,睡在床榻里面的角落。 露水在窗沿的白梅上凝结,幽幽暗香在室内飘荡,这个夜晚很不安宁,院中吵闹,细碎嘈杂的声音落进来。 闻青轻睡在这种吵闹的环境中,梦见 () 青要山上的白日。 天气晴好(),清光洒遍小院?()?[(),她那段时间迷上了宝石,跑进太子殿下的私库里扒拉,偶然看见一部古拙朴素的箜篌。 她试着拨了一下琴弦,箜篌发出空灵明净的声音,闻青轻觉得奇妙,废了很大力气,才独自把箜篌搬出去。 江醒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还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翻书看。 她兴冲冲跑过去问太子殿下,会不会弹这个。 红衣少年手肘抵着小案,单手拖住下巴,懒洋洋掀起眼帘看了眼箜篌,说:“我什么都会。” 她在江醒对面坐下,缠着他教自己。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下午,都是太子殿下把她拢在怀里,教她试音、调弦、拨弦、弹曲,殿下虽然喜欢凶她,但是个很好的老师,教什么都很耐心,过了半个月,闻青轻真的学会了弹箜篌。 后来,太子殿下似乎意识到人学东西不能学这么杂,把箜篌收起来,又让她练剑。 她今夜的梦里没有练剑这一段,只有和煦的阳光,树下握住她的手拨弦的少年,和箜篌清明流畅的曲音。 “铮——”清脆的响音从院子里飘进来。 闻青轻被吵醒,揉了揉眼睛,慢吞吞从被子里爬起来,她翻身下床,衣裳拖在地上,手刚碰上门,木门就被人从外面拉开。 月光中,江醒站在门口,红衣松散,他身上除了清苦的药味,还混了一种奇怪的味道,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江醒说:“怎么了。” “很奇怪,”闻青轻说不出来,想要往外面瞧瞧,却被太子殿下挡住了,只得问,“危险找来了吗。” 她带了剑,可以帮殿下解决危险。 “嗯,”江醒应了一声,语气冷淡,“回去睡觉,再敢不穿鞋乱跑,就把你扔了。” 闻青轻踩着地上绒绒的毯子,赶紧跑回去。 门被关上。 闻青轻耐心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确定外面静悄悄的,麻烦应该解决了,才回去继续睡觉。 院子里。 宋书将令霜和长生都送回客栈,又将永年寺和闻青轻的情况都告知闻适,之后才返程上山。 宋书甫一推开院门,就瞧见院中沙石上零零散散的血迹,血水沉入冰雪中,稍稍染红了雪地,尸体横七竖八躺着。 自家殿下俯身站在假山前,拿帛布闷死最后一个胡乱扑腾的人,刺客中再没有活口。 月色清绝,照在院子里,有一种凄清寒冷的皎洁感。 宋书连忙迎上去,专心致志检查江醒身上有没有伤,红衣鲜艳,即使沾了血也很难看出来,宋书忍不住埋怨:“殿下有时也换个颜色的衣裳穿穿。” 江醒不说话,理理衣裳,问:“你能把这儿清干净吗。” 这下轮到宋书不说话。 宋郎君好歹也是光禄卿家的小郎君,不说多么尊贵,却也有些出身,他纵然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奉,但还是有底线的,清理 () 尸体可以,这么多尸体不行。 宋书脸色消极,说:“我去给殿下拿伤药来。()” 江醒有点失望,却没有逼迫。 他在廊下捡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侧过身子看墙前枯竹,不去看躺满尸体的丑陋院子。 被这么多人围攻,江醒不可能不受伤,但伤痕都在细微处,只是疼一疼,流点血。 他病了这些年,对于这种程度的疼痛流血早已习惯。 江醒靠着廊柱,整个人沐浴在月光里。 宋书很快取来伤药,又给他带了一件霜白氅衣。 宋书给江醒上好药,一个伤口一个伤口看过去,欲觉触目惊心,手都开始颤抖。 江醒懒懒散散看月亮。 好了,殿下回去睡觉吧。⑺[(()”宋书说。 江醒却笑了下,散漫说:“我回去睡地上?” 宋书不敢说话。 一床被褥都没有了,姑娘要睡觉,他只能把殿下的被子拆下来!他能怎么办! 他没有办法啊! 好在太子殿下没有追究他的意思。 他杀完人,觉得今夜月亮好看,开始赏月。 宋书看着一院的尸体,还是觉得瘆得慌:“殿下要不再去拜拜。” “你怕?”江醒睨他一眼,轻轻弯了下眼睛,“你拜拜我,我保佑你。” 宋书:“……” —— 次日一早,天刚破晓,江醒就把闻青轻叫起来,让宋书送她下山。 闻青轻起得太早,意识还懵懵的,一路上都不是很清醒,一路上都觉得很奇怪,行至山下,冷风吹来,她清醒了些,问宋书:“我为什么要翻窗走。” 宋书嘶了一声:“……”怎么说呢。 他讪讪看着闻青轻,编不出理由,只好将实情告诉她。 宋书将来龙去脉说完,又道:“院子还没清干净,不该让姑娘瞧见。” 闻青轻就不说话了,一路上都在走神,下车时,睁着乌黑莹润的眼眸,认真地看宋书,说:“我会好好练剑的。” 宋书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在想什么,心里一软,失笑:“姑娘该把这话说给殿下听,殿下一定会高兴的。” 他才不会。 太子殿下只会嗯一声,捏捏她的脸,或者捏捏她的耳朵。 闻青轻已经很了解他了。 江醒不想让人知道闻青轻昨夜在永年寺,派来送她的马车也很朴素,根本看不出身份,宋书将闻青轻送到客栈后门,闻适早早等在那里。 他看见闻青轻,认认真真将她打量一番,确认没有危险才松了一口气。 “宋郎君。”闻适叫住宋书。 宋书回头。 闻适对着他作了一揖,斟酌道:“郎君,女儿家清誉……” “闻大人放心,只当姑娘昨日下午就离开了永年寺,寺内诸事,不会有人知道的。”宋书恭敬回礼。 “如此,多谢郎君,多谢太子殿下。”闻适松了口气。 此时天只是蒙蒙亮,目送宋书离开后,闻适就带着闻青轻回到客栈二楼。 闻青轻以为会遭到训斥,却也没有,闻适只让她准备准备,路上的雪差不多化干净了,等天再亮一些,就可以启程回京师。!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8 章 天地清旷,白云悠悠。 黄土地上的雪尚未完全化净,马车车轮碾过薄薄的被压实的碎雪,发出滋滋的声响。 冰雪的清寒之气弥漫在空气中,稍稍有些寒冷。马车内却很温暖,炉中烧着顶好的炭,炭的味道不算难闻,是清淡的梅花香。 闻青轻坐在车厢里,拿干净的绢布低头擦拭她的溪午剑。 永年寺里,太子殿下和宋书不想让她看见的东西是什么,她不用猜就知道。 ——外面肯定有死人,很多死人。 溪午剑剑身干净,清光凌凌,映出闻青轻并不愉快的目光。 他们都是来杀殿下的吗。殿下回到京师的这三年,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刺杀? 闻青轻胡乱想着,深深叹了一口气,心想,还是青要山好,青要山上不会有刺客。 “姑娘叹什么气。”令霜问。 “没有什么。”闻青轻摇摇头,收起溪午剑。 车帘被挑开。 “不开心?”闻适在车外听见令霜的话,略有些不放心,进来与闻青轻共乘。 他摸摸闻青轻的头发,说,“是不是车马太颠簸了,轻轻稍忍一会儿,还有二十里就是京师,京师浩大繁华,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有点闷。”她的脸被闷得红红的。 闻青轻想起早上闻适的反应,不是很明白,问:“我昨日跟太子殿下在一起,叔父不训斥我吗。” 闻适愣了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闻言欲觉得小侄女乖巧,神色温和,说:“叔父听说你在山上就跟太子殿下要好,殿下教你学剑许多年,也算你半个师父,你们情谊深厚也应该的。” “你跟我来此,远行千里,叔父总不能再让你不自在。只要太子殿下应允,你们还如往常一样相处就是。” “只是事关储君,再微末的小事也有许多牵连,你与殿下相处时要谨记礼义规矩,不可逾矩,不可过分亲近,也不能让人抓住错处,给你罗织出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闻适正色道:“京师不比青要山,轻轻,你得时刻记得,殿下是君,不能冒犯,不可不敬,相处时务必恭敬谨慎。” “是。”闻青轻被他认真的态度吓住,乖巧应声。 原来还有这样的门道。 闻青轻记下他的话,在心中反复揣测琢磨。 闻适同样不平静。 昨夜宋书送长生与令霜回来后,他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才说服自己应当尊重小孩子的情谊,但太子殿下何其尊贵,皇宫内外又全是眼睛,轻轻在山上自由散漫惯了,万一落下什么错处被有心人瞧见,只会伤害到她。 闻适不放心,跟她说了许多侍奉皇室宗亲的规矩,果然见她小脸皱起,似乎又要叹气。 闻适先叹了一口气,心说也罢,只道:“其余倒也罢了,你平日见到太子殿下是如何行礼的,做来我看。” 小侄女犹豫起来,欲言又止: “我……()” 闻适觉得奇怪,开口:怎么。?()?[()” 闻青轻讪讪。 她不行礼。 险些忘记见太子殿下还有这样的规矩。 她小时候直接跑过去让他抱,长大一些,殿下不抱她,就自然地上前,或站或坐,殿下总会注意到她的。 但这些当然不能跟叔父说。 闻青轻记起师父教她的,面见尊长时的礼仪,囫囵拜了一拜。 闻适果然不满意,直说面见储君该更端正些,纠正她的姿势,又絮絮跟她说了许多,闻青轻一一应下。 “我记得了,”闻青轻说着,又问,“太子殿下在京中过得很艰难吗。” 闻适神色一凛:“不可妄议储君。” 闻青轻眼睫微颤,垂头丧气的。 “……”闻适抿了抿唇,轻声说,“其实没有什么艰难,只是太子殿下母族微弱,陛下与殿下又不亲近,所以才显得艰难。但殿下一有惊世之才,二有举世不及的精妙剑术,他才高至此,总能顺遂的。” 闻青轻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闻适不自觉多说了些,闻青轻这才知道,太子殿下的母亲并无什么高贵出身,只是陛下少年时在乡间遇见的一个农女,在陛下微末时便常伴左右。 陛下即位后,念及旧情,力排众议将其封为皇后,帝后情深不过一年,皇后娘娘便因病撒手人寰,只留下年幼的太子。 马车渐缓,闻适掀开车帘,望见不远处有茶铺。 茶铺四周,农田广阔无垠,冬麦自雪中破土生根,新苗青青。 闻适吩咐马夫:“在前面茶铺停一会儿,车马颠簸,歇一歇也好。” 车马在茶铺前停下。 闻青轻听闻适说起皇后,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一个落雨的夜晚,她跟太子殿下一起坐在亭子里钓鱼,少年为了安慰她,笑着说我阿娘也在天上做星星。 闻青轻眼睛眨了眨,目光虚虚落不到实处,闻适见她走神,喊她一声,闻青轻才回过神来。 新鲜空气铺面而来,带着冬麦清新的气息,闻青轻搭着闻适的手跳下马车,算是回应他刚刚的训示,说:“太子殿下很好的。” 闻适不发表意见,嗯了一声:“你小心些就是。” 闻青轻刚刚喝了一盏花茶,现在不渴,道:“叔父去吧,我去田边走走。” 闻适不拘束她,令霜给她拿来幂篱。 闻青轻觉得闷,懒得戴,把幂篱拿在手里转着玩儿,青要山上没有农田,她见着稀罕,带上令霜跑到田边。 今日天气湛蓝,清风和畅,阳光有些晒,田中都是戴着草帽耕种的农人。 令霜停下脚步。 “姑娘,再往前就是泥地,又脏又湿的,咱们就在这儿看看吧。” “在这儿哪里看得清,我瞧瞧他们种的什么。”闻青轻继续往前,提着裙摆走到田垄上,蹲下来看田里的草苗。 令霜见自家主人一眨眼就跑上田垄,犹豫 () 着看了眼雪化后湿软的土地,一咬牙也跟进去。 令霜刚站定,就看见自家主人伸手摸摸地里的草苗,说:“这是冬麦。” “是吧?”闻青轻有点不确定,小声质疑自己。 “是的。”一道清朗的声音落下来。 闻青轻抬头往前看。 只见几步外,一少年郎君身穿绀蓝麻布单衣,头戴草帽,单手握锄站在泥地里,注意到闻青轻的目光,冷白带茧的指节微微抬起帽檐,露出一双明亮带笑的眼睛,眸如点漆,清拙自然。 少年穿得简单,白净的脸颊被冻得红红的,呼吸并不均匀,汗珠顺着侧脸流下来,他抬手拿下草帽,当成扇子对着自己扇风,闻青轻这时才意识到他手背上有几条皴裂。 又是一个好看的人。 闻青轻情不自禁对他笑了一下,少年微微一怔,也笑,走到垄边俯身摸摸青绿的草苗,说:“茎分节,节上有叶,正是冬麦。” “郎君看着不像耕夫。”闻青轻看看草苗,又看看他。 “这从何说起,”少年抹了一把汗,“我扛着锄头在这里除草,我就是耕夫啊。” 闻青轻指着他手掌的关节处,推测道:“郎君手上的茧子是习射留下的,郎君常常射箭吧。” 少年神色一顿,笑起来:“我以前确实经常上山打猎,冬日猎物都不出来,打不到什么,刚好看见这片田地的主人在招帮工,就来种地了。” 闻青轻点点头。 少年又问:“姑娘看着尊贵,怎么认得出冬麦。” 闻青轻:“我师父教我的。” 少年看她,问:“尊师是?” “姓崔。”闻青轻言语模糊,垂下头,也摸摸草苗。 少年很懂分寸,没有继续问下去,“听说过,是个很尊贵的姓氏。” 这时,有仆役来喊,令霜催促闻青轻上车,闻青轻只得整理整理衣裳站起来,跟令霜回去,临走时向少年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少年望了会儿她的背影,随意扯起衣裳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戴上草帽继续除草。 闻青轻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往回望了一眼。 几个伯伯挑着扁担走在田垄上,耕夫们陆陆续续放下锄头,上扁担旁拿饭吃,少年混入人群,也从挑子里拿出一块干饼,和其他人坐在一起吃午饭。 闻青轻坐在马车里,靠在软软的小榻上,说:“我饿了。” 令霜给她取来几块咸点心,又沏一壶花茶:“姑娘将就些,待会儿到了再吃正经的。” 闻青轻咬了口点心,含混嘟囔:“这已经很好了,没什么将就的。” —— 此时,宫门处。 江泠快马回来,一路跑马穿过闹市,行至宫门口时,翻身下马,问侍卫说:“长兄可回来了。” 侍卫低眉顺眼,恭敬道:“不曾看见太子殿下。” 江泠心中愈发安定,都说江醒有天下无双的剑术,如今看来,不 过尔尔,他笑了一下,道:“昨日我与阿景去请他,长兄说今日独自回来,兴许还没到,长兄病体虚弱,你们机灵着点,看见长兄的车驾都懂事点迎上去照应。” 侍卫应是。 江泠这才进门,他急着去找贵妃报喜,形色匆匆行至宜春宫,甫一进门,喊一声:“母妃。” 一卷竹简兜头砸来。 江泠被砸懵了,眼前发黑,怔怔站在原地,呆呆望着主位上高坐的精致女子。 她三十几岁年纪,秀发乌黑,穿一身绯红绣花锦裙,裙摆拖地,华贵典雅,怀中抱着一只纯白的小猫,纤纤玉指盖在猫背上,轻轻抚摸,徐贵妃微微垂首,似笑非笑望下来,柔声说:“阿泠,如何瞒着我做下这么大的事,当真是长大了。” 江泠听出她言语中讥讽的意思,心里一沉,冷汗直下,撩袍跪下:“母妃。” 贵妃扬了扬下巴。 几个小黄门抬来一个长长的箱笼,放在江泠面前。 箱笼打开,正是三十几柄沾满血的刀剑。 江泠大脑空白一瞬,猛地抬头:“这不可能!他上永年寺只带了宋书,幸安幸平都留在东宫啊!” 这三十几个人,都是徐家自幼豢养的死士,是顶尖的刺客,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剑,怎么……怎么可能全部死了。 江醒只带了宋书,宋书甚至不会剑啊! 贵妃眉眼低垂,怜悯地看着他:“你也知道幸安幸平武功很高,应该带在身边,他比你聪明这么多,他便不知吗,这可真奇怪,太子为什么要把他们留下,带手无缚鸡之力的宋书上山呢?” “若非你与阿景三催四请,他本不是不打算出宫吗。” 江泠唇角蠕动两下,顿时明白过来。 …… 他只是在告诉所有人。 我出现在孤山上,没有护卫,一人一剑而已,你们尚且杀不了我,更何况有护卫的时候。 我知道你们很想杀我,但你们都杀不了我。 ——所以不要来烦我。 江泠神色恍惚。 —— 太阳略偏斜一些,日头不再像正午那般强烈,反而带着一种温和的暖意。 闻青轻上车后吃了会儿糕点,想起下一个半月之期快到了,交给师父的文章还没有着落,有点发愁,随便捡了一本书看。 书没看多少,车马停下。 一只手掀开车帘,长生探头进来,说:“姑娘,到了。” 闻青轻下车,抬眼往前望,只见一处挂着闻府匾额的清雅院落,一女子身着霜蓝长裙,长身玉立,站在门前,望着车马的方向。 闻适下马。 女子迎上来,笑说:“夫君一路辛苦。” 闻适眉眼舒展开,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朝闻青轻招手,温和道:“轻轻,来。” 闻青轻上前见过叔母。 叔母姓柳名迎,冀州士族之后,出身高贵,性情恬淡。 柳迎应下闻青轻的话,盈盈笑了下,语气温柔,道:“轻轻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就是了。” 她领着闻青轻去事先安排好的小院,一路上又关心了几句,临走时握着她的手,说:“经日舟车劳顿,今日先好好歇歇,有什么要添置的直接派人来找叔母。” “多谢叔母。”闻青轻应声。 她送柳迎出了院子,目送了一段距离才回去。 柳迎回到正院时,闻适正在更衣。 柳迎上前给他整理衣裳。 闻适低头看她,问:“文家和梁家那两个郎君,你怎么看。” “夫君看中,自然是好的,文三郎性子温柔,勤于学业;梁九郎天性热烈赤忱,也称得上良配。”柳迎应和着,为他扣上玉带。 她默了半晌,又道:“只恐这两家门第太高。” 闻适笑问:“看你今日心情不佳,便是为此担忧吗。” “我自然担忧,你眼光这么高,只要高门,其余的还瞧不上,是,他们两家与闻家是有些情谊,可闻家已经……唉,你看中的这两个,他们,”柳迎顿住,觉得麻烦,皱了皱眉,“他们连公主都配得啊,未必肯娶轻轻,你为何不能给她挑几个清贵的读书人,小门小户也没什么,家宅安宁就是了。” 闻适安静下来,少顷,轻声说着:“我信他们不是不念旧情的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9 章 闻适心中揣着这一桩事,一夜都睡不安宁,第二日一下朝,便带上厚礼前往拜见。 先去文家。 ——闻使君清廉一生,门生无数,我等亦受深恩,使君家的小女儿来到京师,我肯定要照看的,明闲兄放心,我必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什么,你说我家小郎君,哎呀,这种混账怎么配得上闻使君的小女儿L,明闲兄快往别家看看。 ——可是兄长在时,文公不是亲自上幽州拜见,明言愿结两家之好。 ——明闲兄,今时不同往日啊。 再去梁家。 ——儿L孙自有儿L孙福,明闲何必早早操劳呢。 “唉。”闻适紧紧皱着眉。 柳迎坐在闻适对面,给他倒了一杯酒:“梁公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儿L孙自有儿L孙福,夫君为何不让轻轻自己找,他的郎君总要她自己喜欢。” “古来婚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闻适欲言又止,“我有心为轻轻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夫婿,往后纵有磨难,也苦不到她。她自己哪能找到什么好的。” “未必,太子殿下……”柳迎在一侧提醒。 闻适脸色一变:“皇室之内关系复杂,朝夕之间风云变幻,这万万不可。” 柳迎思忖道:“二日后宫宴,高门士族的郎君都会进宫,我带轻轻去,让她自己瞧一瞧,遇上喜欢的你再掂量,成不成。” 闻适应下:“这样也好。” —— 不同于闻适从早到晚的愁苦操劳,闻青轻这些天快活极了,她终于不用待在那辆破马车里,她是一个自由人了! 这几日,除去每日练剑的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闻青轻带着长生,把京师从南到北逛了个遍,想去却没去的地方只剩一个皇宫。 但瞌睡了就会有人来送枕头。 这一日,冬日的清晨,雾气薄而朦胧,木制栏杆上沾着潮湿的水汽,闻青轻练完剑,正在吃早饭,远远瞧见柳迎带着几个女使进来,说是要带她进宫赴宴。 很好,太好了! 天下最繁华之地在京师,京师最繁华之地在正北的宫城。这座仙宫终于能让她瞧一瞧了! 她梳洗妆扮完,坐上马车已是正午,闻青轻热情不减,柳迎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情不自禁笑了:“闻说那位崔院长,惯来都是清雅温和,喜怒不形于色的,怎么养出你这么天真活泼的性子。”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低头瞧瞧自己,整理整理衣裳,问:“很活泼吗。” 她是不是该庄重一些。 柳迎偏过头,又笑:“你这样也很好。” 闻青轻这才放心。 车马缓慢行过闹市,掀开车帘,依稀可见摆着各种物件儿L的小铺,小摊贩揣着手坐在摊前,和顾客讨价还价,菜农挑着新鲜的菜蔬穿街过巷,垂髫小儿L笑闹着从街头跑到街尾,一副热闹景象。 闻青轻从早上梳妆到中午,一直没吃 饭(),有点饿了◥(),托长生去糕点摊上买来两包梅花糕,分给柳迎。 柳迎不吃街边小铺,婉言拒绝。 闻青轻于是留下一包藏起来,打算带给太子殿下,剩下的和长生一起分着吃完了。 梅花糕清甜软糯,糯唧唧的糕点上还撒了红枣果干。 柳迎见她吃得开心,给她拿来一筒热饮喝,闻青轻有吃有喝,一路快活极了,下车时都是跳下去的。 “轻轻。”柳迎轻咳一声。 闻青轻顿时端正,上前两步,扶柳迎下车,皇宫偏门,已停了许多马车,将偌大的空间围得水泄不通,闻青轻四下望望,见到许多携妻带女的高官,身着华美锦服,高冠博带,其中不乏俊美无铸的郎君。 再看,又瞧见许多鲜艳美丽的女子,即使带着幂篱,也依稀能辨明其窈窕的身形和精致的五官轮廓,当真是仙姿玉貌,人比花娇,闻青轻静静欣赏了一会儿L,觉得好看,柳迎便拉着她与众人一起进入宫门。 闻适今日值班,故而闻家来的只有她跟柳迎两个人。 “轻轻刚刚在瞧什么。”柳迎压低声音问她。 闻青轻含糊说:“好看的人。” 柳迎笑着,声音很轻:“原来轻轻喜欢好看的,这儿L好看的郎君可多呢,轻轻好好瞧一瞧,若有喜欢的跟叔母说。” 闻青轻眼睫眨眨,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些郎君是很好看,但最好看的她已经见过了呀。 师父和太子殿下都很好看,非常好看,是全天下第一等好看的人! 闻青轻想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些日子在田间遇到的除草少年的样子,下意识说:“我前些日子见到一个人,也很漂亮的。” “哦?”柳迎来了兴趣,问,“是哪家的郎君。” “是城郊一家庄户招来种地的帮工。”闻青轻说。 柳迎抿了抿唇,有些失望,没有再问。 柳迎的情绪很淡,闻青轻没有察觉到。 她一入宫门,便被宫城的巍峨浩瀚所吸引,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踏上长而宽敞的宫道,宫室参差,长廊连绵,一眼望不到边际,再往前,又有假山长亭,宫灯交错,清透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好漂亮。”闻青轻下意识赞美。 前方人群中,发出几声轻笑,有人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又回过头和身侧兄弟姐妹笑着交流起来。 闻青轻感觉到他们看不起自己,有点不开心,闷闷捏捏自己的袖子。 一行人穿过一道宫门,男客和女客便被分开,长生是男客,便没有再跟上。闻青轻又随柳迎一起进入一处花园,这是女客们歇息的场所。柳迎领着她见了几家夫人,见她兴致不高,叮嘱她一句不要冒犯贵人,便放她独自去玩耍。 闻青轻觉得自己没什么贵人好冒犯的,她出来玩,目的地只有一个——东宫。 再不找到太子殿下,她的梅花糕就要凉了。 闻青轻悄悄溜出园子 () ,在宫中走了一会儿L,迷路了,她非但找不到东宫,还不知道怎么回去,这时,她看见一片叶片枯青的竹林。 清风吹过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闻青轻觉得这里有点像青要山通往后山的路,觉得喜欢,便踏上白沙小路,走入竹林一路向前。冬日正午柔软的阳光穿叶而下,在小路上映出些许斑驳的叶影。 她踩着影子向前,一抬头,瞧见前方有一片青绿广阔的湖水,湖面平静,映出岸上杨树柳树的倒影,阳光照下来,湖水泠泠有光,湖边只有一个垂钓的男人,他穿一身朴素的白衣,长发用玉冠简单束起,一侧鱼篓里,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 他气质柔和,像个书生,或是画师。 听说宫中有许多宫廷画师,专门为陛下和娘娘们画像,他或许就是其中一个,闻青轻暗自揣测他的身份,挪两步上前,谨慎地拜了一拜,问:“郎君,可知东宫在何处吗。” 男人回头看过来。 他四十几岁年纪,头发里夹了几根白发,五官却不见老,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时清俊无双的样子,他抬眼望过来,怔了一怔,说:“你的簪子不错。” 闻青轻摸摸头发。 她今日束发的簪子,是殿下之前给她扎头用的那支黑玉簪。 簪身漆黑,簪头是一片荷叶。 “嗯嗯!”闻青轻觉得他眼光好,点点头,“我也觉得好看。” 男人笑了一下。 他笑完就不说话了。 闻青轻觉得不行。 这是她走那么久见的第一个活人,闻青轻想找他问路,凑到他身边蹲下,巴巴套近乎,说:“郎君这些鱼是怎么钓上来的,真厉害。” “你也喜欢钓鱼吗。”男人垂首看她。 闻青轻摇摇头,说:“是……唔,我师兄喜欢,但他总是钓不上来。” “是吗,”男人漫不经心说着,又笑,“这却有些可怜。” 是很可怜。 闻青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郎君……”闻青轻又想套近乎。 “你把你的簪子给我,我告诉你东宫在哪儿L,如何。”男人打断她。 “可是……可是这不是我的。”闻青轻捂住黑玉簪,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有点舍不得。 男人放下钓竿,低头看她,带着茧的指节微微曲起,敲敲闻青轻发上的黑玉簪,他对着闻青轻好声好气讲道理:“你想从我这儿L知道东宫在哪儿L,就得拿东西来换,若是白白告诉你,我岂不是亏了。” “说话。”温沉的声音落下来。 闻青轻点点头:“是。” “可是我从别人那儿L也能知道东宫在哪儿L,”闻青轻思维拐回来,“他们还不要我的簪子。” “但他们肯定会说出去,”男人气定神闲,“宫里四面八方都是眼睛,你一个小姑娘,在宫里乱跑打听东宫,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但我不会说出去,随便你去找。” 该死。 她心动了。 “真的不说出去吗。”闻青轻有点不相信。 他颔首:“真的不说出去。” “那你发誓。”闻青轻矜持地抬了抬下巴。 “好罢,”他情不自禁又笑了一会儿L,抬指发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若泄露,让陛下夷我二族。”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 “也不必发这么毒的誓。”她小声咕哝着,取下簪子递过去,长发散下披在肩上,她以指作梳稍稍理了理。 男人接过簪子,指了一个方向,说:“往那儿L走,再往左拐就是。” “多谢郎君。”闻青轻对着他又拜了一拜,而后才循着他指的方向离开。 她走后没多久,一个小黄门抱着一件氅衣跑来,低眉顺眼道:“禀陛下,幽冀二州刺史已经到了,墉承王也派了他的义子来。” “嗯。”皇帝拢拢氅衣站起来,“走吧,去见一见。” 小黄门注意到刚刚离开的少女,揣测上意:“陛下,刚刚那个女子……” “你不要自作聪明。”皇帝淡淡笑了。 小黄门跪在地上,身体细微颤抖起来,皇帝没有看他,握着簪子离开,不轻不重落下一句话:“帮她遮掩遮掩,她清誉要是坏了,又要有人不高兴。” 小黄门额头触地:“是。” —— 闻青轻行至东宫,思及叔父先前的教诲,特意饶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从院墙上翻上去。 将攀至檐上,探出脑袋,却见江醒一身单薄红衣坐在廊下,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望过来,道:“有正门不走,上我这儿L做贼来了。” “殿下如何这样想我?”闻青轻跳下院墙。 昔日后山小院,已如仙宫一般,现在进了东宫,竹影疏疏,青苔幽静,院中小桥流水一应俱全,又有一棵枝叶青绿的杏树,阳光和暖,莺语绵绵,真如仙境一般。 太子殿下既然在这种地方生活,想来心情应当会好一些,闻青轻如是想着,记起叔父跟她讲过的礼仪规矩,屈膝下去,对着江醒端端正正拜了一拜,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拜完觉得满意,很好,很规矩。 闻青轻弯弯眼睛,江醒怔住,从案上摸了一卷竹简,招手让她过去,闻青轻上前两步,在江醒身侧坐下。 “殿下。”她又喊。 竹简阖上,成了个类似竹筒一样的东西,江醒指节曲了曲,叩住竹简,对着闻青轻的手背敲了一敲。 ……有点疼。 闻青轻不知道自己有做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了,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听见江醒说:“你发的什么疯。” 闻青轻呜呜两声,小声嘟囔:“我规矩。” 她已经这么规矩了,他怎么还不开心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0 章【修文】 她好可怜。 闻青轻收回手揉揉,整个人都颓败下来,道:“我都已经这样规矩了,殿下还要打我吗。” 江醒道:“那你再规矩些,给我磕个头。” 这万万不可。 闻青轻哼唧道:“不要。” 江醒懒得理她,她一贯娇气,拿竹筒敲一敲就像受了什么难以忍受的酷刑一样,但又很好哄,江醒让宋书端来一碗酥酪,她端着喝了一点,江醒还没说话,她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 闻青轻把带来的梅花糕递给江醒,期待道:“殿下尝尝。” 油纸包皱巴巴的,很不好看。 江醒说:“不吃。” 闻青轻戳戳江醒,争取道:“很好吃的。” 江醒不理她。 ……行吧。 闻青轻只好自己留着,她把梅花糕给宋书,仰头看他,说:“宋书,劳烦找人帮我热热,我待会儿L吃。” “是,一会儿L就好。”宋书应下。 “宋书,多谢你。”闻青轻对着宋书笑。 冷白指尖轻轻点了两下案几。 闻青轻回头看江醒,江醒没有看她,一位仆役上前,端来几支精致的玉簪搁在案上。 闻青轻戳戳离她最近的白玉簪,江醒拾起白玉簪,闻青轻往他那一侧挪挪,离江醒近了一些,乖乖等着太子殿下给她扎头发。 她现在几乎被江醒半揽在怀里,清苦的草药气息萦绕在鼻尖,闻青轻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觉得安心,阳光洒落,暖洋洋的,很适合晒太阳,闻青轻沐浴在阳光里,低着脑袋,一面握着太子殿下肩前一捋黑发打络子玩儿L,一面编借口,跟江醒解释自己为何披散长发走在宫闱之中。 她没有编谎话的天赋,编出来的理由颠三倒四,经不起推敲。 江醒听出来了,却也没说什么。 她说之前的簪子丢了,丢了就丢了,本来也不值什么。 闻青轻又说东宫难找。 江醒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会儿L,说:“我过段时间会去行宫住。” 闻青轻不解地问:“为什么。” “行宫清静。”江醒说。 闻青轻微微偏了偏身子,歪着头看他,眉眼弯弯,笑问:“却不是为了我吗。” “……” 江醒眼睫覆下,没有回答,只是说:“改日你来,我试你剑术。” “我很刻苦的。”闻青轻道。 江醒看她眼巴巴蹭过来给自己邀功,情不自禁笑了一下,说:“这要先看一看,我若满意,自然给你奖励。” 闻青轻对自己非常自信,矜持地点了点下巴,指示道:“那我要殿下陪我看花灯。” 江醒颔首,说:“可以。” 江醒刚刚把她的头发梳顺,拿着簪子给她挽发,太子殿下的手骨节清瘦,肤色冷而白,穿过黑发时,愈显得漂亮。 闻青轻静 静欣赏了一会儿L(),想看自己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也很好看的?(),于是找人要来铜镜,手肘抵案,单手撑着下巴,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江醒知道她是来赴宴的,又挑了翡翠耳坠并一块流苏步摇为她戴上,闻青轻是一只爱漂亮的小姑娘,自从养了闻青轻之后,这种东西他总是不缺的。 这时,宋书端着热腾腾的糕点回来,见着闻青轻笑说:“哪里来的天仙娘娘。” 闻青轻有点不好意思,单手举高江醒的宽袖再一放,鲜红衣料松松散散把她盖住。 江醒垂首,敲敲她的脑袋,说:“出来。” 梅花糕热气氤氲,香气扑鼻,闻青轻掀开衣料坐好,从一侧拉开一方枕席,示意宋书坐下,拿着木著从笼屉正中划了一条线,说:“我要宋书陪我。” 江醒微哂了哂,却没有管她。 宋书于是陪闻青轻吃糕。 江醒摊开一本奏表看,没一会儿L,闻青轻吃不完了,将自己吃剩下的半个梅花糕递给江醒,江醒也吃掉了。 宋书忙碌,没一会儿L就有人来喊他。 没人跟闻青轻说话,她坐在江醒身侧窸窸窣窣摸了一本书,书页摊开,小院里安静了一会儿L,花叶摇落,书上落了几瓣白色的小花。 江醒微微抬眼。 闻青轻单手撑额,阖着眼睛睡在阳光里,呼吸轻而均匀,乌黑长发自颈前垂下,半遮住她白皙的小脸,在阳光映照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松青长裙在地上松散铺开,衣上又沾了花叶草叶,很有些随性疏落的样子。 江醒忽然记起青要山时不时送来的信,说闻姑娘喜欢在墙上写字,山下有人求她下山,帮忙在院中写一写,闻姑娘很得意地去了,一见却是勾栏瓦肆,知道她是崔音平的弟子,想要风雅一番才请她来,并不是真心求她墨宝,姑娘固然有些遗憾,却还是写了,只是崔院长不太高兴,罚姑娘抄书,闻姑娘躲在殿下书房里悄悄哭,她哭得可怜,因而才写信给他,求殿下来信哄一哄。 闻青轻以为他走之后,便不知道青要山上发生的事,实则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她不开心的时候喜欢待在后山书房,只开一扇窗,趴在窗沿看月亮,有时候一夜至天明,有时候撑着窗沿就睡着了。她不常做美梦,有时候魇住了,迷迷糊糊就会掉眼泪,哭着喊师父,喊殿下,喊阿兄,喊阿爹阿娘…… 她怕他担心,许多事都不会讲出来,但他都知道,崔町也知道,只是从来不会说给她听,因为怕她流眼泪。 她这样娇贵,总是很容易哭的。 江醒偏头看一会儿L她安静的睡颜,给她理理碎发,独自起身,取来氅衣仔细把她裹起来,轻声吩咐仆役道:“让她在这儿L睡,若是开宴还没醒再叫她。” “是。”仆役应。 江醒尚有要事需要处理,他本来不在这间院子,只是有人来报,说有人行事鬼祟,才来这里蹲她,现下见她睡得乖巧,没什么好操心的,江醒又回了正院。 () 回去路上遇到宋书(),宋书带来一个消息▆(),说:“殿下,卫尉卿开始给姑娘相看人家了,他属意的二位郎君都会出席晚上的宫宴。” 江醒脚步停下,问:“哪两家。” “文家和梁家。”宋书说着。 这两家没有哪个儿L子的名字能在江醒这里留下印象,想来都是庸人,江醒没有兴趣,只说:“她看不上的,这没什么。” 宋书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他,斟酌说:“姑娘业已及笄,殿下与姑娘相处,也该注重姑娘清誉。” “……” 江醒扫他一眼,漫不经心理理袖子,散漫道:“我准她翻墙,已经很注重她声誉了。” “殿下又是梳头又是吃糕的,哪里注重了。”宋书咕哝。 “她吃不完,却是我的过错吗,”江醒觉得好笑,默了一会儿L,宋书望着他又要说话,江醒移开目光,望着溪中流水,只道,“也罢,我知道了。” —— 却说闻青轻一觉睡醒,红日西坠,日暮熔金。 闻青轻揉揉眼睛,尤有些不清醒,理理松散的衣裳,给江醒留了句话,连忙翻墙出去了,顺着记忆往回走,走到半道遇到长生,长生道:“宴会将开,不拘男女,都得往长新宫去。” 闻青轻点点头,说:“那走吧。” 长生跟闻青轻不在一道,她不知道长生下午的情况,因而问:“长生,你下午开不开心,有没有人薄待你。” “姑娘不必担心,我跟随那位大人长了很多见识。”长生弯着眼睛,笑意灿然,迫不及待跟闻青轻分享他看见的,说起那些高官,又说起池中的锦鲤。 闻青轻听来觉得奇妙,点点头,道:“不愧是皇宫。” “正是呀!”长生附和道。 闻青轻跟他说起东宫,两人一面聊天,一面赶路,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开开心心分享了好一会儿L,一扭头,撞见空地之上,杨柳树下,一位泪流满面的乐师跪在地上流泪哭泣,一行人围着她沉默不语。 闻青轻觉得奇怪,上前去问,才知他们本是民间一个唱曲的班子,好不容易有了名气,得以在宫宴上献曲,一位乐师却因不慎打翻贵妃一碗酥酪,被罚举着炭盆在雪地上跪了一夜,双手半废拨不动弦,上场更是万万不可能,一行人四处求乐师来替,无人愿意,又求内监许派,内监不应。 受罚的乐师唤作瑶娘,抓着长生的衣裳,连连磕头,口不择言道:“只求贵人行一行好,帮忙求来一位乐师,我……我付银钱的,我弹了许多年的箜篌,也积攒了一些身家,都愿意奉上,全数奉上。” 清秀的小郎君无措地站在原地,瑶娘眼泪模糊,见他没有反应,心中绝望,耳边传来流苏轻晃发出的清脆响音。 瑶娘怔怔抬眼望去,见着一位青衣貌美的小女娘,她在原地犹豫一会儿L,停在自己面前,俯下身子望着她,声音又轻又软,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若是筝或箜篌之类的,我或可以试一试。” 几 () 位乐师和歌女出声,连连道:“是箜篌,箜篌……” 眼前的贵人笑了一笑,语气轻快道:“如是最好了,我正擅长这个。” 瑶娘刚刚尚在心中祈求上天眷顾,如今上天眷顾终于到了,她却不敢相信,懵懵的,又问:“当真吗。” 青衣小女娘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她为何有此问,点了点头,道:“当真呀!” 瑶娘松了口气,浑身的气力都散尽了,颤抖着给闻青轻磕了个头,一行人也纷纷凑上来,望来都是如释重负的样子,连忙去找乐官禀告,以求不要撤下他们的曲目,否则白白努力三个月是轻,只怕还要被问罪。 闻青轻应下这桩事,本是无心之举,一时并未想到后果,她先让长生先去长新宫找柳迎报信,自己则留在这里听瑶娘讲曲。 月上中天之时,清辉洒遍宫室。 瑶娘送众人去长新宫,她跟闻青轻一起缀在最后。 瑶娘知道她也是来赴宴的贵人,却不知道贵人为何要帮她弹琴,但整件事皆因自己而起,无论如何也不应牵连她,望着闻青轻说:“贵人只管去弹就是,如有差错,只说是替我,必不让贵人担责的。” 闻青轻道:“瑶娘,你已经说过许多遍了。” 瑶娘讪讪一笑:“只怕贵人会受到责怪。” “这也没有什么。”闻青轻小声说着,低头又望见瑶娘长满水泡的红肿双手。 伤成这样,以后能不能弹琴还未可知,既以弹琴谱曲作为生计门路,毁其双手何异于夺人生路。 闻青轻这样想着,觉得不平,冷冷笑了一下,却又平静下来,以提起一件趣事的口吻说道:“向闻有位十分尊贵的豪强,很有个性,每邀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交斩美人。” 瑶娘不知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个,只是附和:“真是可怜。” 闻青轻低头看路,眼睫眨眨,没有说什么。 将至长新宫时,她随手拨了两下琴弦,清淡的话语落在琴音之中,听不分明,她说着:“我从前是不敢相信的,现今却知道了,世间尊贵至此者何其之多,或视下仆为贱畜,悉不知人命贵重耳。” 她明白,只是觉得不应当。 瑶娘晃了下神,身侧少女却先甩甩脑袋,又活泼起来,快走几步跟上前人,站在琉璃灯模糊而柔和的光晕里回身,对着瑶娘摆摆手,弯着眼睛,轻轻软软喊道:“瑶娘,我去啦!” —— 自上次永年寺事毕之后,江泠一直不敢出宜春殿,生怕陛下得知后会下罪与他,乖得跟鹌鹑一样,如是惴惴不安了几日,一直没听说江醒去找陛下的消息。 “太子殿下与陛下从来不合,怎么会去找陛下告状。”姬妾侍奉他穿上锦衣,纤纤细指在他胸口打了个转。 江泠心口微动,牵起她的手,姬妾抬头看他,目光盈盈,嗓音婉转,柔柔喊道:“殿下。” 这是江泠最喜欢的姬妾,她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江泠一时情动,低下头,想要亲一亲她纤长的睫毛。 灯火飘摇之中,对上她含情的目光,他晃了下神,忽然想起曾经孤山上见过的少女。 她与云姬没有一点相似,但他现在就是想到了她。 或者说,他这几日常常想起她。 少女身披霜雪站在灌木丛里,眸如点漆,似藏星月,随性而散漫地望过来。 她有这样漂亮的眼睛,整个人在江泠的记忆中,便真如月亮一样遥不可及。 “……”静室之内,只有火星子劈里啪啦燃烧的细微响音。 “殿下。”柔软的声音落在耳边。 江泠回过神,莫名失去了兴致,他推开云姬,不去看跌倒在地的宠姬。他在镜前自顾自理了理锦衣,带上侍从前往长新宫赴宴。 —— 此时的长新宫,宾客既至,灯火通明。 江泠踏入宫门,一抬眼,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江淞白坐在帝位下首的位子上,一身红色锦袍,乌黑长发如绸缎般落在案上,竹青松瘦,郎艳独绝。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大殿中央,冷白指节微微曲起,和着悠扬的调子,漫不经心轻点桌案。 准确说来,他的目光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江泠也循着江醒的目光往里望。 他看见一双熟悉的的漂亮眼睛,如水中玉,天上月,写遍春风,藏星带雾。!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1 章 丝竹之音靡靡而起,歌女唱腔婉转,舞姿翩跹。 令江泠魂牵梦萦几日的少女此时正跪坐于乐师之间,青衣松散,在地上铺开,月色入户,清白月光在锦衣上流转,依稀可见衣上灿烂生光的仙鹤花纹。 再静静望去,少女垂着眼帘,葱白指节伴着曲调来回拨弄,举止间,长袖松落,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 清扬乐声从她指尖流出。 宋书跪坐在江醒身侧,看见闻青轻,先是惊了一下,听一会儿L后,情不自禁沉浸进去,怕被人听见,他压低声音对江醒说道:“姑娘弹得好听。” 江醒看着殿中弹奏的少女。 闻青轻肤色很白,整个人沐浴在清光之中,好似要融入月色里。 “她想做什么,最终总能做好的,”江醒收回目光,声音很轻地说,“只是此间行事不成体统,你待会儿L不要夸她。” 宋书诺诺应是。 江泠一直望着闻青轻,神色晦暗,暗自道,原来她是宫中乐师,如此也好,卑微之人,实在很容易得到。 芙蓉知帐暖,良寝度春宵。 江泠呼吸一紧,兀自又起了许多难以言表的幽思,他吞下一口口水,甩甩脑袋,好叫清醒一些,再抬眼望去,一曲毕,少女起身,随着其他乐师一道退下。 他的目光追着闻青轻的背影而去,失神之间,察觉到后颈有一丝寒冷,他茫然地偏了偏头,正对上太子殿下清泠得不含一丝情绪的眼睛。 江醒移开目光,指尖轻点酒盏,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七弟之喜愠,倒是从来都很明白,府中姬妾若干,皆出于此吗。” 宫室内静了静。 太子从来不怎么搭理他,这次主动跟他说话,江泠心中既惊又愠,对他的话却不以为然。 凡位高权重者想要什么,只要多看一眼,总会有人暗中送来,这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吗,他当众点明是想干什么,都是男人,装什么清高,他不信江淞白从未接受过下人送来的姬妾。 江泠压下心中愠怒,挤出一抹笑,刚想说话,江醒端着酒杯遥敬了敬,情绪很淡地落下一句,“奉劝收敛。” 江泠只觉得失了面子,握住酒杯的手都在颤抖,但他还有点理智,强忍怒火,又回敬江醒,温顺道:“谨记长兄教诲。” 宴中众人默不作声听着上面的动静,有些心思活络的也歇了把刚刚那位乐师送至宜春殿的心思,太子殿下看不惯这些,也没必要冒着得罪东宫的风险给七王送美人,这毕竟只是一件小事。 皇帝特意叮嘱,按时开宴,不必等他,宴至中旬时才出现,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 陛下喊他时野,为他赐坐,众人才知,原来这位就是墉承王很看重的那位义子,纷纷上前敬酒,喊小裴将军。 话说这位小裴将军,年仅十七,出身不显,昔年独率两千兵马,平定乌桓之乱,战功赫赫,墉承王嘉其勇武,将其收为义子,赐其兵权,令其 督凉州军事,简而言之,是位十分尊贵显赫的少年郎。 江醒坐在上位,目光不经意扫过裴时野,稍怔了怔,只想,还好那个小祖宗不在这儿L,不然又要蹭过来,眼睛亮亮地说好看。 裴时野注意到他的目光,也望过来,起身敬酒:“太子殿下。()” 裴将军。ˇ()”江醒颔首。 —— 柳迎下午收到闻青轻送来的话,一直惴惴不安,一面怕闻青轻在宴上出了差错,受到惩罚;一面又害怕贵族女儿L与歌伎乐师之流混在一起,恐招致闲话,让人瞧不起。 她惶恐担忧了一阵子,看见闻青轻下去,一颗心尤放心不下,一回头,瞧见自家小侄女弯着腰悄悄溜到她身边,眼眸含星,精致可爱,很像一位仙山上下来的小神仙,柳迎哎呦一声拍拍她的手,“你这混账,可吓死我了,还笑,什么时候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们坐在末席,鲜少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我弹得好呀,”闻青轻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混账了,但认错总没错,于是垂下脑袋,乖乖道,“我错了。” 她乖成这样,柳迎反而没了法子,她身子不好,小儿L子夭折后就没再怀上,跟闻适一直也没个孩子,她也不知道跟小孩子相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会儿L,以为自己语气重了想要安慰,一打眼,看她认完错又悄悄伸手摸橘子吃,哪有半点知错的样子。 柳迎又气又笑,放轻声音跟她讲道理,说:“你跟随崔君读书,可知道什么是下九流吗,今儿L都跟什么人在厮混,也不怕被人看轻了去。” “别人看轻我,又岂是我的过错。”闻青轻嘟囔两声,对上柳迎沉静的目光,缩了缩脑袋,低头扒橘子,她不知道这算什么错,也不觉得自己混账,但叔母既然这样说了,她还是乖一些吧,闻青轻扒掉橘子皮,觉得不行,小声为自己辩白,“若有人因为我弹个箜篌就瞧不起我,那我……” “你待如何?”柳迎问。 闻青轻咬着橘子,闷闷道:“我就再也不理他们。” “你……”柳迎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手掌虚合,伸手点点她,“成天说什么孩子话。” 闻青轻赶紧往柳迎手心放了一瓣橘子。 柳迎手心一凉,低头看见这一瓣新鲜饱满的橘肉,教训的话被卡在喉咙里,有点无语,长时间说不出话,她反而笑出声来:“我刚刚是在向你讨橘子吗。” “可甜了。”闻青轻软软道。 柳迎心里一软,叹了口气:“罢了,我跟你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又给她夹菜,倒茶,宫宴之上,专门有宫人倒酒,闻青轻拿着杯子,下意识想要,却看见上位一抹红色身影,讪讪收回手,捏捏衣裳。 虽说闻适也是两千石的高官,但鉴于这里是皇宫,随便丢一颗石子,都能砸中一堆两千石,故而闻适的地位说高其实也不算很高,闻青轻坐的位子靠门,离陛下和太子殿下很远,但她还是看见了江醒,太子 () 殿下换了一身衣裳,一如既往的好看,闻青轻欣赏了一会儿L,微微偏了偏目光。 看见下午遇到的钓鱼的伯伯。 ……他比太子殿下坐得还要高。 “那位是陛下吗。()”闻青轻有点恍惚地问。 能坐在那儿L的当然只有陛下啊。?()_[(()”柳迎觉得小侄女傻了,摸摸她的头。 闻青轻咬着一条油炸小鱼,牙齿来回磨了磨,鱼身上出现小小的牙印。 闻青轻一直在走神,眼神飘忽,目光落在离陛下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很熟悉的少年郎君。 这人她见过的,上次见时,他在种地。 一家庄户里除草的农夫当然不会出现在皇宫里,也不会有一堆上千石的官员们围着,闻青轻静静听了听,听见有人喊他小裴将军。 “……” 闻青轻懵懵的,揉揉眼睛,下意识把嘴里的东西咽掉,吃得太快,鱼刺卡中喉咙,闻青轻弯下腰抓着衣裳咳嗽。 这里是大殿,闻青轻也不敢用力咳,难受了好久,又喝了许多茶,才把鱼刺顺下去,眼睛都浮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轻轻。”柳迎担忧地拍拍她的背。 此事方毕,闻青轻长发散乱,衣裳也松散,她眼睛红红的,声音沙哑,很有些可怜:“叔母,我出去整理整理。” 柳迎唤来贴身女使,让她近身伺候,闻青轻不喜欢有人跟着她,挥挥手表示不要,自己独自出去,“我一会儿L就回来。” 柳迎不敢相信她的“一会儿L就回来”,让女使远远跟着。 却说闻青轻离开大殿之后,裴时野假托醉酒,向皇帝请求出去散心。 皇帝不明所以,但还是准了。 皇帝抿一口清酒,一抬眼,却看见江醒在整理衣裳,开口问:“你也醉酒?” 江醒对着皇帝行了一礼:“醒病弱,不堪在外久待,请回东宫。” 皇帝挥挥手,道:“去吧。” —— 月明千里,清辉一片,空中冷气清寒,离长新宫越远,越觉得天地寂静。 闻青轻在一处长廊停下,廊外有湖,一轮明月映在水中,清澈的湖水在月光下生出鱼鳞般的光彩,湖边有一棵茶树,鲜艳的山茶浸润在月光里,开得安静又热烈,闻青轻想起在青要山上的小院,觉得喜欢。 她出了回廊,上前几步走到树下,花上结满露水,看着清莹莹的,清风吹过花树,还有温和轻缓的声音,如雪落一般,闻青轻挑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清寒的微风携带水汽从湖面吹来,她置身于美景之中,觉得心情都舒畅起来。 她平复了一会儿L,想要回去。 她心情过于轻快,拍拍手上的灰,非常活泼地从石头上跳下去,却忘了这里是湖边,湖岸湿润,她脚底打滑,一个踉跄,将要滑倒水里。 一只冷白干净的手伸过来,隔着袖子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闻青轻睁开眼睛,长舒 () 一口气,下意识想要蹭一蹭殿下,却没有闻到那种清苦的草药气息。 闻青轻站定,愣愣抬头。 少年一身黑衣,玉冠束发,常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他一身单衣在田里除草的时候,很像一个贫弱可怜却有些风骨的田舍郎,现在穿着墨黑的精致锦衣,行止间,衣上银线在月光下清然闪烁,望来却如天河一般。 他确实成了一个清贵无双的少年郎君了。 他真好看。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 “裴将军。”闻青轻记起宴上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对他行了行礼。 山茶花树下,少年微微弯了弯眼睛,眸中流出些许细碎的光亮,语气克制,道:“闻姑娘,我姓裴,名时野,身份微薄,实在称不上什么将军,姑娘直接唤我的名字就好。” 闻青轻呆住,讷讷问:“将军怎么知道我姓闻。” 裴时野抿了抿唇,说:“某第一次来京师参加宫宴,害怕出错,故而将宴上宾客的名字一一记下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他好谨慎。闻青轻记住了。 他与江醒很不一样,眼眸明亮,像浸在水中的黑玉一般,闻青轻喜欢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多看了一会儿L,她低下头,想起前些日子的经历,觉得被欺骗了,有点不开心,又很好奇:“昔日看见裴将军在地里除草,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 “只是麾下一名士兵为了补贴家里,寻了这份伙计,临时病重赶不上工,我刚巧看见就去替他而已,当日是冒名顶替,不便让人知道身份,这才欺骗姑娘,万望见谅。”他站在山茶花清静的暗香里,整个人显得愈发漂亮。 “只是为了士兵吗。”闻青轻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闻姑娘不是也替一位乐师在宫宴上弹箜篌了吗。”裴时野扬眉笑笑。 也是啊,正是此理! 闻青轻顿时能理解他了,理解之余,忽然有点疑惑,她弹箜篌的时候他在吗,他不在吧,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闻青轻有点茫然,搓搓脸。 裴时野说:“我送姑娘回去吧。” 也好。 闻青轻点点头:“多谢将军。” 远处桥头上,宫灯亮起,灿烂明亮,江醒站在宫灯发出的柔和光晕之中,整个人的气质却愈发清冷。 他远远望着闻青轻衣裳松散,跟裴时野一起走入长廊,垂眸看了一会儿L湖水,清清淡淡落下一句话:“带她来东宫,不要让人看见。” 说罢,江醒转身离开。 —— 闻青轻跟裴时野走了一段路,远远的,就瞧见宋书站在树下朝她招手。 “小裴将军。”宋书向裴时野问好。 闻青轻上前问:“宋……宋郎君,你怎么在这儿L。” “宜嫔娘娘想见一见闻姑娘,我来请姑娘,”宋书笑道,他抬头看着裴时野,问,“小裴将军,宫宴将散,不回去向陛下请辞吗。” 闻青轻听他这样说,正奇怪于这位宜嫔娘娘为什么要见自己,她送走裴时野,跟着宋书一路往前走,“宋书,我不认得这位娘娘呀。” “这是我小姨,”宋书说着,带她来道一处熟悉的宫室,又道,“她没叫姑娘,是太子殿下让姑娘来的。” “我在宫宴上没有喝酒。”闻青轻连忙说。 宋书忍不住笑出声,闻青轻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凶巴巴道:“不许笑。” 宋书不笑了,对前面躬身拜了一拜:“殿下。” 闻青轻抬头,看见太子殿下长身鹤立,立于庭下,整个人半隐于竹影之中。 “殿下。”闻青轻抬头望他,语气温软喊了一声。 江醒对上闻青轻的目光,语气很淡,道:“昔日所授,悉皆供人饮酒取乐否。” “……” 庭中寂静,往来只有风声。 江醒安静看着她。 “只是……”闻青轻眼睫微颤,觉得委屈,寻常人倒也罢了,为什么殿下也这样,闻青轻偏过头去不想看江醒,声音湿湿的,给自己解释,“只是看见那位姐姐哭得可怜,觉得不该如此。”!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2 章 宋书细心看江醒的脸色,在一侧低低劝道:“殿下……” 江醒的手藏在袖中,微微捏了捏衣料,一言不发行至正室门口,抬手推开门,闻青轻站在庭中不动弹,江醒侧了侧身子,清润平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宋书连忙挪了两步,走到闻青轻身侧,弓弓身子,小声道:“姑娘只认个错,殿下必不可能苛责姑娘的。” 闻青轻垂着目光,不想说话。 她没错,她有什么错。 哎,祖宗啊。 宋书在心里叹了口气,推推闻青轻,压下声音哄道:“姑娘进去,只当哄哄殿下,总不能一直在这儿站着,夜里天冷呢。” 闻青轻听他这样劝,又想起殿下病弱,不宜吹风,这才跟上。 闻青轻揉揉眼睛,眼睑湿湿的,她指节处也沾了清莹的泪渍。 闻青轻正恨自己没有出息,一个不留神撞上青年的背,踉跄了下,江醒回身,扶住她的肩,闻青轻这才站稳。 江醒低下头,只见闻青轻兀自生着闷气,碎发贴着额头,小脸被冻得红红的,黑发散乱,她刚刚险些落水,裙摆也湿哒哒贴在小腿上,看着很有些可怜,像一只淋了雨水的狼狈小猫。 江醒将她的簪子拆下来,说:“坐下。” ……好吧。 他们此时正站在小榻前,闻青轻在榻上坐下,烛火在风中微微摇晃,玉簪被搁到小案上,细微的响音在静室中响起,少顷,他轻斥道:“你行事好似只凭心情,全然不知规矩尊卑。” 江醒看见闻青轻弹箜篌时,便已派人将这件事查了个大概,现下低头看着闻青轻,只道:“人生天地之间,独善己身者寥寥,种种行事自当谨而慎思,你替她弹曲,固然出于善心,为他们免了一时之灾,却何异于将软肋示于人。” “我问你,将来有人拿那乐师的性命,威胁逼迫你行不义之事,你当如何。” “……”闻青轻抿了抿唇,她没有考虑过。 江醒又道:“你既答应了她,我再问你,你上场之前有确凿的把握不曾,你若出了差错,天子眼下,诸位王公面前,置己身如何,同行者声誉如何。” “如有差错,我自然一人承担。”闻青轻声音轻轻的,带了点颤音。 江醒却笑了笑,说:“不知珍重,须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既有出身,又是来赴宴的贵客,你若有言,请内监再去乐府请乐师来替,安有人敢拒绝你吗。” 他言语中情绪很淡,让人摸不出喜怒。 “我……” “我知道的。” 闻青轻眼睫湿润,抹抹眼泪。 闻青轻偏过头,不想让他看见哭泣的样子,说:“我知道的,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 既然无人愿意,她正好遇上就去了,并不想牵连什么人,她这样想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总也止不住,说着:“我知错了。” “哭什么,抬头 。”江醒语气清冷。 冰凉的手抬起她的下巴,闻青轻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他,眼眶红红的,纤长的眼睫被泪水粘连在一起,江醒抬手,冷白指节轻轻抚上她的眼睛,默了片刻,有些无奈,道:“悉因有所倚仗耳。” 闻青轻拉着他的衣裳,眼眸潮湿,轻轻认错道:“再不敢了,殿下罚我就是。” 认错倒是很快。 “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好罚你的。”江醒摸摸她泛红的眼睛,将她抱在怀里哄哄,拍拍她的背,闻青轻眨眨眼睛,趴在他肩上,掉了一会儿眼泪,哭声小小的。 江醒抱着她,抽出一只手倒了一杯清甜的花茶,端在手里不时喂她一口,闻青轻嗓子难受了,就喝一口,但多数时候,江醒去喂,她是不愿意喝的。如是折腾了一会儿,江醒喂完一杯茶,闻青轻的哭声渐渐轻了,只是眼睛依旧是湿润的,脸上留着泪渍,江醒招来女使,让她们侍奉闻青轻沐浴更衣。 闻青轻从他身上起来,似乎自己都觉得很没有出息,抬手擦擦泪渍。 江醒笑了笑。 “我刚刚想了想,你善良赤诚,帮那些乐师免了一场灾祸,还是应当夸夸你,”江醒把闻青轻交给女使,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摸摸她的头发,声音不自觉地轻下来,说,“我今日在宴上听到你的乐声,实则很高兴的。” 虽然觉得不妥,但见自己精心呵护打磨的明珠一朝光华璀璨,还是觉得得意。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罢了。”闻青轻哼了一声,心情却不自觉轻快了几分。 江醒又笑。 闻青轻整理好心情,踏过门槛,想起叔母,脚步粘在原地,道:“宋书,劳烦你跟殿下说……” 宋书候在门口,看出她的犹豫,上前说:“现下宫门已下钥了,委屈姑娘在这儿睡一宿,已着人跟柳夫人知会过了,只说宜嫔喜欢姑娘,留姑娘宿在宫中。” 闻青轻点点头,嗯嗯两声,这才放心,跟随女使去沐浴,她早已习惯在江醒这儿睡觉,一时并未觉得不妥,反而宋书意识到闻青轻已经长大,推门进去找江醒。 宋书道:“已在偏院整理了一间干净屋子出来,香点好了炭也烧好了,被褥都是新的,姑娘就睡那儿吧。” 江醒坐在窗前翻书,闻言,手上动作顿了一顿。 她既然长大,却该避一避嫌。 江醒颔首,“也好,就偏院吧。” 宋书长舒一口气,有一种自家殿下终于理智起来了的欣慰感,现下宫门已落钥,他左右只能睡在东宫,现在又清闲,于是跟太子殿下聊天,说:“殿下刚刚对姑娘实在过于严厉了。” 昏昏烛火落在江醒身上,他头也没抬,只说:“京师不比青要山。” 江醒偏头望向窗外。 此时月色清朗,银白的月光映入他眼眸,漂亮的眼睛愈染上一层神秘瑰丽的色彩,他出神片刻,有点后悔,不该让她哭,说:“其实也没什么,有我在,她总可以很自由的。” 她可以一直这样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要他还活着。 也是╳[((),”宋书在一侧附和说,“殿下贵为储君,亦是日后的天子,有殿下在,谁敢欺负姑娘。” 江醒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明日去查一查裴时野。” “是。”宋书道。 没一会儿,宋书出去,室内只有江醒一个人。 闻青轻沐浴完毕,穿着素白的里衣,长发湿湿披在肩上,怀里抱着干净的帛布推门。 江醒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你不去睡觉,来我这儿做什么。”江醒起身,把书阖起来,推进书橱里。 闻青轻刚被他训过,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靠着门框说:“我头发还是湿的。” 她声音小小的:“我想让殿下帮我擦头发。” 她哭过之后总是很粘人,跟小时候很像。 “进来。”江醒说。 闻青轻上前,江醒下意识伸手,闻青轻把帛布递给他,江醒拿着帛布,将抬手却怔了怔,有些回不过神,指节垂在袖中,摩梭了下衣角,既然决定避嫌,便不应再给她擦。 他想把帛布放下。 这时,闻青轻抬手揉眼睛。 江醒看见她的动作,蜷了蜷手指,捏捏她的后颈,说:“待会儿再睡,起来坐好。” 闻青轻乖乖坐直。 江醒也在她身侧坐下,将她半拢在怀里。 指节穿过她乌黑的长发,认真仔细地擦拭半湿的长发,闻青轻刚刚沐浴过,身上有种淡淡的果木香,他单手悬在半空,指节夹住闻青轻湿润的长发,一点一点擦干。 江醒垂着眼帘,忽而怔了一怔,目光落在她精致白皙的锁骨上,上面还挂着几滴清莹的水珠。 江醒恍惚片刻,闻青轻从小被娇宠着长大,身体柔软,皮肤白嫩,刚刚她抱着自己哭,他一心想哄她,还注意不到什么,现在她乖乖坐在自己怀里,确是少女的身段。 江醒阖上眼睛。 闻青轻觉得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动了,蹭蹭江醒的衣裳,回过头仰起脸看他,歪了歪脑袋,不解地喊:“殿下。” 烛火微晃,灯影憧憧。 江醒偏过头,避开闻青轻的目光,只想着祖宗不要再闹了,手指细微地颤抖起来,身上却起了反应,他脸色一白,扔下帛布,几乎是落荒而逃,甫一推开门,撞上正要进来的宋书。 宋书一惊:“殿下。” 江醒对上他的目光,才冷静下来,声音轻轻的,说:“备水。” 宋书应是,江醒走下台阶,又回头看他,红衣青年气质清冷立于庭下,又恢复了平日里清正尊贵的样子。 江醒咳嗽一会儿,望过来说:“你去叫女使来把轻轻的头发擦干,不要让她湿着头发睡觉,再喂她一盏姜汤,她刚刚哭过,夜里睡不安稳,倘若噩梦又要哭,到时候直接来喊我。” 宋书问:“姑娘在 () 殿下屋里睡吗。” 江醒管不了这些,只道:“随她喜欢吧。” 他理了理衣裳,想要出去,走到门口,想到宋书得先安排闻青轻,招来幸安,吩咐道:“备水。” 闻青轻待在室内,不明所以,跳下小榻想去找江醒,宋书推门进来,闻青轻抬头看他,问:“殿下怎么了,生病了吗。” 她记起江醒刚刚的反应,有点懊恼,殿下身体不好,不该让他生气的。闻青轻低着脑袋,抿了抿唇,下了小榻,说:“我去找殿下。” “殿下让姑娘睡觉,”宋书说,“我待会去看看就是。” 他记得江醒的嘱咐,知道姑娘睡前殿下是不会再出现了,招来女使帮闻青轻擦干头发,又喂了姜汤,千哄万哄把闻青轻哄睡着了,又将太子殿下刚刚的嘱托都转述给夜间侍奉的女使,这才放心。 他出去找江醒。 太子殿下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霜白的料子,看来清贵无双,跟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不喜欢睡觉,坐在院子里走神望月亮。 他以前心神不宁的时候也喜欢赏月,宋书不知道他又在为什么事烦心,怎么没有一点征兆,这可好生奇怪。宋书陪江醒赏了会儿月,困得不行了,独自去睡觉。 第二日,宋书早早起来,见到江醒一夜未眠,衣上沾了花叶露水,宋书一惊,快步上前,江醒望见他才终于回神,拢拢袖子起身,随意推开一扇门进去休息。 宋书跑到自家小姨的宫室里求她帮忙圆谎。 宜嫔在用早饭,她素来是诸事不管的性子,昨夜宋书来求,她没听完就答应了,今日刚巧无聊,听宋书解释完来意,觉得好奇,问:“太子殿下和这位小娘子的关系可真奇怪,他是要娶她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3 章 娶……娶谁! 谁娶? 谁娶谁?! 宋书跪坐在宜嫔对面,蹬大眼睛看着她,惊恐得不敢说话,双手来回比划,憋出一句磕磕绊绊的回答:“这怎么可能呢。” 姑娘是太子殿下养大的啊,唔不,殿下和崔君一起养大的。 宜嫔的话正如雷电一般把宋书劈了个外酥里嫩,他脑中思绪混乱,双手抱头,喋喋咕哝着给自己整理思绪:“殿下拿姑娘当小妹妹,姑娘平日撒娇喜欢喊殿下师兄啊,他们……兄妹之间,怎么能在一起呢,他们的关系只是,只是殿下疼爱姑娘,姑娘喜欢粘着殿下而已,而且,姑娘年纪还小,她什么都不懂啊。” 她懂什么! 她还小啊! 宋书看着闻青轻从小小一只长到现在,虽然劝谏江醒避嫌,但只是为了二人声誉,但他自己实实在在还没转过弯来,还拿闻青轻当小孩子。 她昨日被殿下训得可怜,睡觉都睡不安稳,还拉着他小声说知道错了,怪叫人心疼的。 “明言,你糊涂了不成。”宜嫔看着这个侄子抱头纠结,嗤笑一声,“他们又不是亲兄妹,连师兄妹都算不上。” 宋书说:“不行,不可能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和闻姑娘在一起,他们两个根本不是这样的关系啊,他甚至相信姑娘愿意给殿下养老。 宜嫔搁下木著,不明白这堆人奇怪的羁绊,略扫他一眼,道:“稀里糊涂的。” “成了,滚出去吧。” 宋书连忙滚了。 甫一推开东宫的门,先托宜嫔的人送闻青轻回去,又被江醒叫到书房。 他昨儿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现下看着脸色苍白,愈发病弱,整个人好像要融化了一样。 江醒已经请旨去行宫养病。 殿下不喜欢在皇宫住,每年有大半时间都住在行宫。 宋书没什么意见,吩咐人去收拾行装,一抬头,看见一匣子江醒给闻青轻收集的钗环首饰,俱是世间少有的良品,有的不能磕碰,有的不能沾水,宋书不放心其他人碰,于是自己去收拾,将这些东西一点一点收起来装到箱笼里。 待他从宜嫔给他的震撼里清醒一些,已是日上三竿,他整理好一个箱笼,愈觉得自己可怜。 他只是一个书童啊!他为什么如此忙碌。 等殿下登基,他要黄金万两,要良田千顷,他要封侯。 宋书给自己画了个饼,舒服一点了,问江醒说:“要先带姑娘去认认路吗。” 闻青轻应当没去过行宫。 江醒临窗坐着,抿一口药,神色在阳光中显得愈发淡,“不必。” —— 闻青轻记着江醒的话,回到闻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门,只是在回府的第二天喊来长生,请他给瑶娘带去许多银钱和药膏。 她这些时日常常想起江醒的话,仔细琢磨,才明白许多人告诉她的“京师不比青要山 ()”到底是什么意思,偶尔坐在屋檐上,远望这座天上白玉京一样繁华的热闹城池,神思恍惚间,又似望见了几具白骨。 她又想起幽州刺史府大火,这种大案上呈天听,至今仍然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她的爹娘也被淹没在这样的繁华热闹之中了吗。 长生近日侍奉在闻青轻左右,觉得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常常走神,练剑也愈发刻苦,这一日,他收到青要山的来信,抱在怀里想拿给闻青轻。 刚踏进院门,瞧见一柄寒光锋利的宝剑。 此时冬末,树上开着零零星星的小花。 闻青轻一身青衣站在梨树下,单手执剑挽了个剑花,锋利剑身斩断一枝将断不断的梨枝,她一抬手腕,剑身平举,梨枝稳稳挂在溪午剑上。 清亮剑身携着沾了露水的花枝出现在他面前。 长生,?()”熹微晨光下,握剑的少女微微歪头望着他,眸中含星,笑意灿然,嗓音清明柔软,道,“交换。” 长生心跳错了一拍,接过花枝,把崔町的信放在她的剑上,闻青轻动一动剑柄,信简被挑起,闻青轻很自然地伸手接信,长生道:“姑娘总喜欢玩这种花样。” “多好看呀,生活总要开心一些么。”闻青轻带笑的话落在清晨的朝雾里。 她收到崔町的信,有点开心,在院中石桌旁坐下,把信拆开,是师父对她上一篇文章的批注,还有一些过问她生活的话,问她见到太子殿下没有,要好好听叔父跟殿下的话,又说京师多有拘束,倘若过得不开心,直接来信就是,他去接她回家。 闻青轻看他关切的话语,心中酸涩,想要落泪,抬手揉揉眼睛。 长生见她独自坐在花树下,梨花簌簌而落,沾上她的长发,往前走了两步,闻青轻却已抬头望过来。 长生问:“姑娘想回青要山吗。” 闻青轻沉吟片刻,说:“我想先去一趟幽州,再回青要山。” 长生微微一怔,没想到闻青轻还记得幽州,心下不安,害怕她尤记得旧日仇怨,但是那件事连陛下都没有查清啊,连忙追问道:“姑娘思念故乡吗。” 闻青轻垂首,说:“只是想见一见幽州的冰雪。” 长生笑道:“那我陪姑娘一起去。” 没一会儿,令霜将早饭拿来,三人便围着石桌一起吃早饭。 早饭是玉米粥,几片鱼鲙,还有新鲜的青菜,闻青轻喝了一点粥,夹着一根小青菜含在口中慢慢地咬,单手拿着崔町的信来来回回又看了几遍,看到他提起太子殿下,又想起自己已经许多天没有看见他了。 哼,骗子。 之前明明说会让宋书来带她认路,却也没有。 闻青轻在心中谴责江醒一番,很快把自己哄好了,常说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宋书不来,她自己去找就是了。 殿下上次这样奇怪,许是病了,闻青轻又翻出一堆甘草片带上。 闻青轻吃完饭,令人去套车,找到闻适一问,才知道江醒 () 居住的行宫修在西郊一处小山上。 闻青轻拿着幂篱,带上溪午剑就出发了,马车缓缓驶出城门,行至郊外。 这几日天气暖了一些,草木生根,开枝展叶。 闻青轻呼吸着空气中湿润的青草的味道,颇觉舒展畅怀,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闻青轻倚在马车之中,开了一小壶青梅酒,与长生共饮,二人对坐,且歌且行,一路至半山腰。 山腰有桃林,春风一过,花叶翻飞,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闻青轻戴着幂篱跳下马车,想要找条小路翻进行宫,迎面却撞上宋书。 宋书正送一位郎君上马车,看见闻青轻,怔了一怔。 那位郎君注意到闻青轻,问宋书道:“这位是……” 宋书笑着:“二位真不认识吗。” 闻青轻听见宋书的话,认真辨认一番,那位郎君偏头望来,锁着眉头,仍然不解。 闻青轻先一步上前,未掀幂篱,出声问道:“使君不认识我吗。” 甫一听到她的声音,陆柳一惊,抚掌大笑起来,对着闻青轻略微弯了弯腰,连连道:“哎呀,小祖宗,刚刚实在认不出,罪过罪过,柳在此赔罪了。” “陆使君,”闻青轻对着他行礼,问道,“使君如何来了京师。” 宋书在一侧出声:“现下该称陆京兆。” 他跟闻青轻解释,闻青轻才知道陆柳从扬州调来京师,任京兆尹,位列三辅,秩二千石。 闻青轻又下拜道:“轻轻贺陆使君升官。” “可当不起你这祖宗拜我,”陆柳将闻青轻扶起来,扇子在手中翻转,拿扇骨轻轻点点闻青轻的肩,“青梅酒,好雅兴啊,却该让崔君知道知道。” “我贺使君升官,使君还要害我吗。”闻青轻猛地抬头,即使隔着幂篱,陆柳也能感受到她湿漉漉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陆柳被她逗笑了,说:“天高任鸟飞啊,你还怕他?” 几人站在马车前聊了一会天,陆柳拱手告辞,宋书带着闻青轻和长生进了行宫。 闻青轻从正门走,动作有点犹豫,宋书说:“行宫和东宫一样,都是殿下的人,姑娘不必顾忌。” 闻青轻这才放心。 行宫环境幽静,朝雾稀薄,宋书领着他们穿过几道院门,一路走来溪水青青,草木旺盛,又是一处仙境,闻青轻再穿过一处竹林,进了正院。 江醒的装束与往日不同,穿了一身水蓝的衣裳,长发未束,松散披落,他坐在案前,垂首写着什么,再看廊下,已铺满长卷。 宋书想要通传,闻青轻阻止他,悄悄溜进去。 江醒只当进来的是宋书,没有抬头。 闻青轻走到廊下,从地上捡起一张白纸,拿起来看,写到是清静经。 再捡起一张,还是清静经。 他好奇怪,他有什么烦恼值得写这么多张纸,他抄经竟然不会厌倦吗。 闻青轻心中生出一股敬意,把溪午剑抱在怀里, 上前两步,单手攥着两张纸上前,想把纸放在小案上。 江醒坐在案前,走了一会儿神,察觉到有人在廊下胡乱走动,有些不解,微微偏头,薄唇擦过闻青轻软软的侧脸,此时清风拂面,水汽氤氲,江醒怔住,纤长的眼睫垂下来,轻轻颤抖。 闻青轻俯着身子,离他很近,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青梅酒的清甜味道。 江醒垂首,轻轻阖上眼睛,想要冷静下来。 闻青轻柔软的手却已抚上他的胸口,万籁俱寂中,江醒听见她绵软的话语,带着一点担心,一点好奇,问:“殿下,你心跳得怎么这样快,你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咕噜——” 江醒的指节虚虚松开,狼毫从手中滚落到地上。 却说闻青轻抚上江醒胸口之后,跪坐在他怀里,为江醒心跳的频率觉得担忧,附耳上去,认真听了一会儿。 她幼时在青要山上,也看过几本医术,通些医理,心跳太快或是心血心阴不足,该好好瞧一瞧,也不知道行宫有没有郎中。 她正纠结着,青年冷而苍白的手捏捏她的后颈,闻青轻睁着湿润的眼睛看他。 江醒偏了下头,避开她的注视,嗓音有点哑,说:“出去。” 闻青轻有点不敢置信。 她刚来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江醒已先她一步站起,碎发遮住眼眸,他声音轻轻的,又下了一个指令,说:“乖乖坐好。” 闻青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点懵,揪揪枕席上的毛团。 殿下他真的好奇怪! 江醒独自出去,闻青轻望着他的背影,开始反省自己,宋书和长生进来,闻青轻丧丧趴在小案上,偏了偏脑袋,小声问宋书,说:“我是不是又犯错了。” 长生说:“姑娘能犯什么错呢。” 宋书欲言又止。 他犹豫很久,憋出一句:“姑娘吃果子不吃。” 闻青轻点点头,宋书去给她拿茶果子。 闻青轻吃着茶果,惴惴不安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错事,捡起江醒写过的东西看,太子殿下的字很漂亮,闻青轻左右无事,照着他的字临。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江醒终于回来,他换了一身衣裳,依旧是水蓝色。 闻青轻这时才意识到他也不是只穿红色,他只有身体特别不好的时候才会穿,这样鲜艳的颜色,血流到身上也看不出来。 闻青轻默了一会儿,青年已行至廊下,冷白指节夹着一根竹簪拢在袖管中。 他又恢复了平日里平静清冷的样子。 闻青轻抬头看他,听见江醒问:“你如何来了。” 闻青轻举举她的溪午剑,说:“我来找殿下试剑。” 江醒停在几步之外,看见闻青轻临的字,晃了下神。 他移开目光,平静说:“也好。” 江醒走下台阶,从树上折下一根梨枝握在手中,他站在花树下,将目光投过来,颔首说:“拔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4 章 闻青轻曾经听说,江醒有举世无双的剑术,现下见他手握梨枝立于树下,觉得不满。 他固然举世无双,但她也不差呀,他竟然连剑都不拔,他好可恶! 闻青轻在心中悄悄谴责他一番,却静下心来,细心观察他许久才举剑上前。 溪午剑剑身干净,伴随利落的剑招,在迷蒙朝雾中清清然闪着寒光,江醒离开青要山之后,没人盯着闻青轻练剑,但她也没有懈怠过,寒来暑往,几度春秋,青涩的剑招历经岁月,如今也有了自己的风格。 江醒见她剑招随性漂亮,觉得满意。 又一次,长剑劈砍而来,梨枝往一侧一拐,又微微一挑,轻松将溪午剑挑开。 闻青轻眨眨眼睛,怔了一怔。 江醒说:“士别三日,今日该夸一夸你。” 闻青轻哼唧两声,说:“我自然很厉害的。” 江醒轻笑,闻青轻揉揉手腕。 太子殿下的剑术确实难以看破,他只拿一枝梨花,却能轻易击退她的剑。 她仍然握住剑柄,认真复盘他刚刚的招式,在脑中仔细思索破解之法。 江醒立于树下,抖了抖梨枝,正欲往廊下去,却见清光一闪,溪午剑又攻上来,他抬了抬梨枝去挡,却见长剑微挑,又在梨枝接下来要拐向的地方迎上,剑招轻盈流畅,剑身上举,斩断梨枝,细白梨花簌簌而落。 江醒微微一怔,只见闻青轻一身青衣立于朝雾之中,发上沾了些细小的白花,抬头望来,乌黑瞳仁莹润如水,水上有雾,似藏星河,她收回剑向他作了一揖,轻轻笑着,声音软软,道:“殿下,请用真剑。” 江醒久久回不过神来。 “……” 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松软的泥土上,情不自禁弯了下眼睛,才回过神,找到自己的声音,说:“宋书。” 宋书递来一把剑。 江醒拔剑出鞘,抬眼望她,道:“来。” 闻青轻向前攻去。 江醒既用剑,闻青轻当然赢不了他,但仍然认真努力地找他的破绽。江醒陪她玩了一会儿,几局过去,闻青轻呼吸不均,额头上满是汗珠。 江醒很轻地笑了一下,开口说:“你进步许多,还想要什么奖励吗。” 闻青轻抬头望来,江醒收剑入鞘,接过她的溪午剑和自己的剑一起摆在院中的架子上,又道:“倘若有,但讲就是,凡我有的,一应许你。” 江醒此问,未有什么私心,只是觉得勤勉刻苦的小孩应当得到奖励,他幼时得不到的,都想补给闻青轻,帮她查幽州刺史府大火可以,给她功绩、为她请封县主也可以,或者她觉得零花钱不够,他也可以直接给她田产、庄铺、食邑。 小孩子要的东西,他总是不缺的。 闻青轻一时想不到什么,歪头看他,想要得到一点思路,问:“比如。” 江醒被她看得心软,按照自己的心意一一给她举例:“比如 金银财帛,爵位封赏……” 闻青轻思忖片刻,抬起头来。 江醒温声问道:“要什么。” 闻青轻说:“要抱一抱。” “……” 江醒有些错愕,哑然半晌,问:“什么。” 闻青轻小跑两步上前,蹭到他怀里。 小小的声音被埋在衣裳里,听起来糯糯的,她又重复:“要殿下抱一抱。” 殿下说的这些东西固然是好,但她要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闻青轻等不来他的动作,有点迷茫,抬起她,轻轻拉拉他的袖子,说:“殿下不抱我吗。” “……” 江醒垂首,对上她湿润的眼睛,心跳漏了一拍。 宋书在一侧坐着看他们对剑,见到这一幕,又想起姑娘刚来时太子殿下心神不宁的样子,心觉不好,额角跳了两下,再抬眼,望见殿下动作犹豫,却还是将姑娘拢在怀里,讷讷道:“唉,完了。” 长生从一堆茶果子里抬头,嘴角还沾着碎渣,迷茫看他:“谁完了。” 宋书看他一眼,叹一口气。 却说闻青轻蹭到江醒怀里之后,江醒浑身发麻,只短暂地抱了她一下,就顶着闻青轻不解的目光,把小姑娘拎开,让她自己练剑,自己则回到廊下。 宋书和长生起身给他让座,江醒让他们都退下,兀自冷静了许久,才从少女身上淡淡的青梅酒气中回过神来,侧撑着脸看闻青轻。 不该让她喝酒的。江醒想。 他坐了一会儿,四肢才从刚刚麻木僵硬的状态中缓过来,自他来了行宫,一直深思不属,再加上病痛折磨,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此时阳光正暖,江醒看闻青轻练剑,看了一会儿,心中渐生出一丝睡意,轻轻阖上眼睛,朦朦胧胧进入睡梦之中。 梦里是熟悉的青要山,虫声细细,春雨如丝。 他一如往常坐在书房里看书,他常常梦到这样的情景,一时没有觉得不妥,只觉安宁,按照往日的梦境,没一会儿,闻青轻就会抱着一堆书推门进来,小小一只,软软糯糯拉着他的袖子求他给她解释文章典故。 崔君对她的学业从来严苛,她有不会的也不敢问崔町,只好来问他。 江醒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她。 几道竹帘之内,小榻上罩着一层轻纱,纱内传来轻轻细细的哭声。江醒被哭得心软,掀帘进去,还未看见什么,榻上的人已经蹭上来,伏在他肩上,少女长发散乱,衣衫半解,眼角挂泪,小声哭着说疼,听来很委屈,江醒心中慌乱,偏了下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湿漉漉的小猫一样可怜的漂亮眼睛。 …… 真是疯了。 江醒心跳如擂鼓,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睡着了,此时星月朗照,山雾打湿衣襟,他衣衫半湿,怔怔坐在案前,出神良久。 宋书进来。 江醒问:“轻轻呢。” “姑娘困了,已在院中睡下,就在屋里, 殿下找姑娘?我去喊她。”宋书道。 “不,”江醒出声,轻轻地说,“不用喊,不用喊她。” “明日你送她回去,”江醒阖上眼睛,“让幸安与她同去,以后就让幸安盯着她练剑吧,让幸安保护好她。” 宋书应是,又问:“殿下不看着吗。” 江醒理理衣裳起身往外走,听见宋书的话,在原地定了一会儿,头也没回,说:“不了。” “不了。” 他又怔了一会儿,拢袖踏出院门。 次日一早,宋书送闻青轻和长生回去,与他们一道的还有幸安。 闻青轻看到幸安一起回来,觉得奇怪,但没有多说什么。 这些时日,太子殿下似乎很忙,闻青轻有时起了兴致想去找他,幸安都说殿下有事出门了,不在行宫,闻青轻只好作罢。他在青要山上的时候,也总是很忙,闻青轻已经习惯了。 回到闻府的生活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闻青轻花了更多时间练剑。 早春夜晚,白日刚下过一场春雨,泥土还是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花草的新鲜气息,闻青轻练完剑,抹一把汗想进屋喝茶。 幸安一身黑衣,坐在瓦檐上,奇怪地问:“姑娘练剑为何如此刻苦呢。” 闻青轻说:“因为我想赢过殿下呀。” 她上次去过行宫,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曾经习剑略有所成,刚来京师时还有些沾沾自喜,现在不免觉得惭愧。 幸安说:“可是殿下的剑术天下第一,哪怕赢不了也没有什么。”连他都赢不了太子殿下啊,更何况闻青轻呢。 “天下第一就不可战胜了吗,”闻青轻倚着花树,漫不经心挽了个剑花,微微抬头,笑盈盈望着瓦檐上的黑衣少年,说,“我既学剑,自然要做天下第一的剑客。” 幸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姑娘做天下第一,那殿下做什么呢。” “他做被天下第一保护的人,”春风吹过,桐花细细落在她身上,闻青轻扬了扬下巴,语气轻快,坚定道,“我会保护殿下的。” —— 一日晨起,柳迎服侍闻适穿衣,看见他绞起的眉头,伸手轻轻抚上去,问:“夫君近日为何忧思。” 闻适叹口气,说:“轻轻自来了京师,常常去找太子殿下。” 柳迎颔首,这件事她知道的。 又听见闻适开口说:“轻轻……她自小是崔君与太子殿下一同养大的,她去找殿下,我无权置喙什么,只是轻轻毕竟长大了,只怕他们之间……” 多了些除养恩之外的牵连。 闻适的话没有说全,但柳迎还是听懂了。 闻适穿好衣裳,一壁思忖江醒和闻青轻,一壁扶着柳迎坐下,下意识拿起一只眉黛为她描眉,柳迎的目光落在镜中,想起另一桩事,笑说:“我正有一事想要告知你,夫君记不记得前些时候宫宴,墉承王府那位小裴将军也出席了 ,宴后我问轻轻,文梁两家几位郎君她一个都记不住,只说那位裴将军很好看。” 闻适心头微动,又听柳迎说:“那日宫宴上,这位小裴将军和轻轻见过的,还送了她一路。他有一位妹妹,来京这么多天,一直简居后院,什么人都没见,唯独昨日下午来了一张请帖,请轻轻去西郊赏花,时间仓促,我尚未拿给她看。” 闻适心领神会,只说:“让她去吧。” 柳迎说出顾虑:“凉州千里之远……” 闻适说:“这个不碍事,青要山去京师又何止千里。” 他话已至此,柳迎也不再多想,送闻适去上朝,便去了一趟闻青轻居住的小院,将请帖给她,对闻青轻说:“春天到了,多出去走走,能交个朋友也好。” 闻青轻应下。 仰赖卫尉卿侄女的这个名头,闻青轻自从来了京师,请她赴宴的请帖从来没有缺过,闻青轻一开始觉得新鲜,挑了几个去,但去多了便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一直待在府里,现下坐在书房里,拆开柳迎送来的请帖,上下翻了翻。 ——典军将军府,裴鸢敬上。 “裴将军没有回凉州吗。”闻青轻有些好奇,透过窗子望院子里的幸安。 幸安只说:“陛下令他多留一些日子,姑娘可以去,来日倘若裴将军真回了凉州,他妹妹也是不回的。” 闻青轻问:“为什么。” 幸安言语模糊,说:“听说陛下想让裴小娘子与宫中结亲。” 闻青轻睁大眼睛,有些错愕:“和谁。” 没等幸安回答,她巴巴追问:“和殿下吗。” 幸安想了想,并不确定,迟疑着点了点头,说:“有可能。” “……” 幸安说完,就见穿得厚厚的雪团子软趴趴倒在小案上,像被放气了一样迅速瘪下去,整个人伏在案上,丧丧问:“殿下一定要娶妻吗。”他就不能不做陛下的儿子,只做她的师兄吗。 令霜听着想笑,在一侧答:“姑娘也要嫁人呀。” “我不会的。”闻青轻小声反驳。 令霜说:“孩子话。” 闻青轻没再说话了。 —— 早春清寒,闻青轻和令霜一起坐在马车里,她对这个裴鸢有些在意,因而格外期待见到她。 裴小娘子约她去西郊看花,马车一路出了城门,行至郊野,到目的地时,闻青轻刚下马车,春风微凉,雨丝如细线般落在幂篱上。 闻青轻微微抬手,晶莹的雨露挂在手指上,凉凉的。她喜欢这样的气候,顿觉舒展畅怀。 闻青轻一偏头,却见一绯衣少女撑伞立于山亭外,眉弯如月,双瞳剪水,脸色苍白,唇上一点红,少女望见马车,抬眼含笑望来,容色瑰丽,竟如山鬼一般。 “裴小娘子。”闻青轻道。 裴鸢上前来,亲近喊道:“闻姐姐叫我阿鸢就好。” 闻青轻喊:“阿鸢。” 她 看着裴鸢,心中生出几丝熟悉感,在记忆里翻了翻,却想不出什么时候见过她,正走神,裴鸢已挽着她的手往山亭中去。 山亭四面罩着洁白的帷幕,里面点了炭盆,亭中有小案,上面摆着果子糕点。 闻青轻掀开帷幕进去,忽而闻到一阵清苦的药味,再回头看裴鸢,只见她脸色苍白,病体虚弱。 看来裴将军的妹妹身体也不好,闻青轻心中想着,与裴鸢一同走进山亭,二人于案前对坐。 闻青轻下意识问:“阿鸢身子也不好吗。” “幼时四处流落,落下了病根,”裴鸢给她倒了一杯茶,眼眸望来,始终带着欢愉的笑意,轻快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本来是不好的,我昔日路过并州时,幸蒙一位郎中搭救,身体已经好了许多,现在只要吃药养着就好,没有性命之虞。” “郎中?”因为江醒的病,闻青轻对这种词汇总是很敏感。 裴鸢茫然一瞬,点点头,同她介绍说:“是位在民间很有名气的江湖游医,姓许,名兼,字容之。” 闻青轻暗暗记下这个名字,打算闲时去找宋书问问。 裴鸢递来一碟桂花糕,闻青轻看见碟子里方方正正的小糕点,说:“这个时候还有桂花吗。” “闻姐姐来,总是有的。”裴鸢说着,拈起一块桂花糕,伸手喂到她唇边。 闻青轻怔了一怔,对上裴鸢含着春水一样温柔漂亮的眼睛,下意识咬了一小口,桂花糕软软的,一抿就化。 闻青轻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裴鸢捧着脸看她,眼眸清亮:“许是吧,我一见到闻姐姐,就很喜欢的。” 她的喜欢来得不明不白,又这样赤忱热烈,闻青轻虽不明缘由,也不讨厌,给她倒了一杯花茶,把盏轻轻碰了下她的茶杯,眉眼弯弯,笑道:“人生百年,浮生一梦而已,如此只当梦里见过,今日正是重逢。” “……”裴鸢听她的话,稍晃了下神,也举杯,道,“敬重逢。” 二人一同饮完一盏花茶,裴鸢好似很开心,让女使掀开一侧帷幕。 自亭中往外望去,眼前正是青山绿水。 河岸两侧栽满梨花树,春雨淅沥,梨花簌簌而落,闻青轻与裴鸢一同坐在亭中,击缶敲鼓,赏景饮茶,不觉时间流逝。 没一会儿,春雨渐渐稀疏,闻青轻起身,行至亭边,伸出手去,一掀帷幕,却见一匹千里马自远及近。 微朦春雨细细洒落,少年将军一身黑衣,打雨中策马而来。他没有撑伞,清莹的雨点顺着少年的侧脸滑下,衣衫半湿,依稀可以辨清其细窄的腰身。 “吁——”马儿前蹄扬起。 “裴将军。”闻青轻出声。 “闻姑娘,”裴时野握着缰绳的手没来由地攥紧,对着闻青轻笑道,“下着雨,闻姑娘怎么不在亭子里坐着。” 裴鸢掀开帷幕出来,对着裴时野道:“我们正想等雨停了,去溪边烤鱼吃。” 裴时野颔首,示 意知道了。 “哥哥,快进来吧。” 几人一同进入亭子。 裴鸢将少年的鹤氅解下,拢在火上烤,裴时野坐在火堆前烤了会儿火,让裴鸢注意身子,不要下水,又对闻青轻说现在雨大,先不要出去,如是叮嘱了好一会儿,望了眼天色,说:“我有要事,先行一步,待会儿来接你们。” “知道了,哥哥去吧。”裴鸢道。 裴时野点点头,出了亭子翻身上马而去,闻青轻遥望他的背影,觉得潇洒,心想等自己回去了也要买一匹马,她正走神,裴鸢惊呼一声,将火堆上拢着的氅衣抱在怀里,说:“衣裳忘记还给哥哥了。” “雨天寒冷,这可怎么办。”裴鸢抿了抿唇,有些懊恼。 闻青轻四下望望,见少年将军的身影渐渐模糊,逐渐消失在春雨之中,亭子内外侍奉的都是女使,无人会骑马。 闻青轻对上裴鸢清澈的目光,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她从枕席上爬起来,道:“我骑马追上他就是。” 裴鸢懵懵的,问:“可以吗。” 闻青轻点头:“当然可以呀,他没有走远,不消一盏茶就能追上,阿鸢且等我回来吧。” 裴鸢这才放心,将氅衣递给她,说:“多谢闻姐姐。” “姑娘。” 令霜给她递伞。 闻青轻试了试雨水,春雨稀薄,说是雨,其实更像雾,淋在身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没有撑伞,从马车中挑出一匹黑马,闻青轻抱着深黑的鹤氅,翻身上马,轻轻一扯缰绳,“驾——” 马儿疾驰起来,梨树河水纷纷后退,雨水打湿衣襟,闻青轻跑马于原野之上,只觉得天地广阔,心情不由得舒畅了一些,万事万物好似都在倒退,只听见春雨打在树枝上发出的细微响音。 只半晌的工夫,闻青轻就追上了裴时野。 “闻……闻姑娘。”裴时野握着缰绳,讷讷喊她的名字,闻青轻坐在马上,将氅衣递给他,偏头望来,笑说,“裴将军,雨中跑马,不觉寒冷吗。” “……” 裴时野指节搭在缰绳上,微微蜷了蜷,少女歪头,似是不解,裴时野连忙将氅衣接过来。 他想说点什么,闻青轻却已回头,往前往去,他们此时正停在行宫面前,他此来西郊也是想见太子殿下,闻青轻算是跟着他到了目的地了。 裴时野见她茫然,正想跟她说这是何处,却见闻青轻眸中的光亮暗淡下去,看来十分慌张沮丧,她抬手理了理头发,又低头拧拧袖上的水渍,扭头问他:“裴将军看我,此时尚狼狈否。” 裴时野看着她。 闻青轻一路淋雨跑马而来,长发松散,细雨沾湿了衣裳,她跑得快,小脸红红的,唇上有水渍,望着娇艳漂亮。 他微微垂下目光,道:“尚可。” 闻青轻有点不相信他,早知裴时野要来行宫,她就不来了,若让殿下知道她雨中跑马把自己弄 得湿湿的,他会把她丢掉的吧。 闻青轻深深叹了一口气,正在纠结现在掉头回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可能性。 行宫的门已经被推开,宋书从里面走出来,对着裴时野笑吟吟行了一礼,说:“裴将军,殿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闻青轻讨好地看向宋书,说:“宋郎君……” 宋书也对她作了一揖,道:“殿下也请闻姑娘进去。” 闻青轻与裴时野一同进去,穿过几道院门,在一处回廊停下,宋书先进去通禀。 宋书推开书房的门,穿过几道竹帘才找到江醒。 他今日又换回了鲜红的锦衣,长发未束,病弱清瘦站在书橱前,手拿一副长卷展开,对着油灯细细端详。 宋书上前,说:“裴将军与姑娘都在门口,要让他们进来吗。” “让裴时野进来。”江醒道。 “至于轻轻,”江醒将长卷摆在案上展开,指节蜷起,细微地咳嗽两声,随口说,“先让人把她整理干净,不必让她来,她现在应当害怕见到我。” 宋书想起他这段日子心神不宁的样子,又回想起宜嫔的话,他抿了下唇,试探着说:“卫尉卿与柳夫人似乎很属意裴将军。” “嗯。” 宋书说:“裴将军自来京师之前,就多方探查过姑娘的消息,他们从前或有渊源,他喜欢姑娘。” “我知道。” 宋书又说:“如果姑娘喜欢,崔君也不会不同意。” “……” 宋书抬头看他:“殿下同意吗。”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细雨击打窗牖传出的细微声响。 江醒没有回答,只是问:“宋书,你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吗。” “……”宋书微微睁大了眼睛,“殿下贵为储君,得天之佑,自然能长命百岁啊。” 江醒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飘摇的烛灯上,轻轻说:“她若喜欢,我同意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5 章 没等多久,闻青轻被引至一间小舍内。 此时春寒料峭,舍内还烧着银炭,闻青轻衣裳被雨水沾湿,又在院中站了一会儿L,冷得四肢僵硬,甫一推开门,只觉被冻僵的骨头都松快许多,浑身都舒展开。 舍中已备下热水,有人上来侍奉沐浴,闻青轻想着要回去见裴鸢,便没有下水,只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将长发擦干,拿玉簪挽好。 她望望镜中的自己,已然十分干净体面,便是太子殿下此时在这儿,也不能说她什么,闻青轻于是十分满意,对镜端详了一会儿L,她想回去找裴鸢,但是太子殿下还没有来,他让她进来,她便不能独自离开,只好在这里等江醒。 “轰隆——”闷闷的春雷自云层见落下。 闻青轻推开窗牖,向外望望,只见天色阴沉,雨水瓢泼而下,她伸出一只手,探窗出去,雨水如滚圆的黄豆一般劈里啪啦砸下来,其间还夹了些许碎冰。 真是奇怪的天气。 闻青轻收回手,拈拈被冰砸得泛红的指节,她想起裴鸢,招来一个仆役,对他说:“裴小娘子此时尚在山亭之中。” “姑娘稍后,奴去通禀宋郎君,”仆役向她行礼退下,没一会儿L,仆役回来,说,“殿下已经派车送裴小娘子回府了,姑娘不必担心。” 闻青轻点点头,不再急着回去,她临窗坐着,双手捧一杯温热的清茶,小口小口慢慢喝,心中却在想裴鸢提起的那位郎中。 她在蒋老那里听说过这位许兼许神医,据说他之前到过青要山,还和蒋老成了忘年交,许兼出身不显,在医道上却实打实是一位天才,擅解毒,擅各种疑难杂症,也不知道殿下有没有请他看过病。 也罢,等殿下来了,她问问就是。 闻青轻这样想着,撑脸在案前又坐了许久,湿冷的雨水自天际坠落,雨幕接天,闻青轻久等不见他,听着风雨之声,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余光扫见榻前一只青铜博山炉,香炉被做出青山绿水的形状,一缕尘烟飘飘然升至半空,恍然好似山间天然笼罩的雾气一般,可惜今日多雨,烟气将将升起,受斜风细雨的搅弄,很快就消失干净;再看,那缕烟却均匀地四散开来,如轻纱一般罩住小舍,舍内满是清淡的松香。 闻青轻抬头向外,雨已经停了,明净的夜空上缀满了星星。 闻青轻揉了揉眼睛,撑着案几坐起来,抬指拢拢衣裳,问舍内侍奉的女使,道:“太子殿下来了吗。” 女使唤作玉绾,她低眉顺眼道:“不曾来。” 闻青轻有点不相信她,眼巴巴望着她,又问:“一次也不曾吗。” 不可能呀。 “不曾,”玉绾如实说,“只宋郎君来了一次,见姑娘睡着了,便没有进来。”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来找她,明明是他让自己进行宫的,为什么又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他真得要丢掉她吗。 闻青轻心里闷闷的,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走了一会儿L神,玉绾奉上一盏姜茶,说是太子殿下让喝的,闻青轻听到这话,心情才好了一点,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喝了一点儿L,问:“太子殿下近来都很忙吗,他既然不常在行宫,一般又在哪里。” 东宫吗。 闻青轻心中猜测。 玉绾听见她的话,眸中却流出几分迟疑,闻青轻望着她的眼睛,没由来地觉得难受,没一会儿L,果然听见玉绾说:“这些日子,殿下一直在行宫啊,不曾出去过。” 叩住杯盏的指节微微紧了紧。 玉绾见她小脸苍白,察觉失言,跪下补救道:“太子殿下的行程不是奴一介婢子可以过问的,许是出门了却不曾让人知道,奴也不知太子殿下近来去了何处。” 闻青轻见她惶恐,将她扶起来,说:“如此,或许是我记错了吧。”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许多事也不会对我告知完全。”闻青轻小声说着安慰自己,她说完怔了一怔,觉得无趣,让屋里侍奉的人都退下,解了外衣,把自己往被褥里一埋,用干净的被褥将自己卷成小小一只,阖上眼睛,决定睡觉。 不想见她就不想见她,找这种理由做什么。 她难道是什么很难甩掉的狗皮膏药吗。 闻青轻自认是个很有骨气的人,暗暗立誓,她再理太子殿下,她就是小狗! 闻青轻脑中思绪混乱,心乱如麻,小声跟自己说话,一面谴责江醒,一面哄哄自己。 如是辗转了一会儿L,闻青轻觉得寒冷,又往被子里缩缩,混混沌沌阖上眼睛。 梦里不大清醒,闻青轻觉得头疼,恍惚间睁眼,似乎有人进来挑亮了烛灯,又有郎中背着药箱进来,隔着袖子在她手上摸脉。 闻青轻想说点什么,可是嗓子如刀割一样,尝试着吐了两个字,便不再难为自己,眼睛一阖,继续睡觉。 静室中,不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闻青轻却没有力气睁眼去看,迷迷糊糊间,闻到一阵清苦味道,像是被草药泡透了,但闻青轻常年闻到这种味道,因为习惯了,所以也觉得喜欢。 一道阴影落下来,来人坐在床边,手贴上她滚烫的额头,他的手凉凉的,摸上来很舒服,闻青轻于是蹭一蹭他的手,来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于是又摸了摸她的头。 喜欢。 闻青轻有点开心。 少顷,闻青轻又闻到一个苦涩的味道,接着是瓷勺触碰药碗发出的清脆响音,有人将她扶起来,闻青轻靠在软枕上,闻青轻休息许久,终于有力气睁一睁眼睛,晕晕乎乎间,看见一截鲜红的锦衣,太子殿下不喜欢有人跟他穿一样颜色的衣裳,所以整个行宫会穿红色的只有一个人。 闻青轻自认还有点尊严,她至少不能成为一条小狗。 瓷勺舀着药,轻轻抵在她唇口。 闻青轻烧得混沌,眼前漆黑一片,意识也不大清醒,却坚持抿着唇不喝药,倔强地偏了 偏脑袋,声音轻而模糊,几乎听不清,“不要……不要殿下。” 舍内静了一瞬。 宋书侍立一侧,听见闻青轻的话后,下意识去看江醒的脸色,江醒神色如常。 江醒问:“为什么不要殿下。” 窗牖只开了一条小缝,细微晚风溜进来,吹得烛灯轻轻晃荡,细弱的光线照在闻青轻烧得红红的小脸上,她听见这话,唇角微微张合,闻青轻声音很轻,只有凑近才听得见。 江醒俯下身子听她说话。 闻青轻说:“讨厌殿下,所以不要。” 苍白指节下意识叩紧,药碗微晃,滚烫的药汁将青年清瘦修长的手指烫得通红。 青年浑然未觉,失神片刻。 闻青轻烧得意识不清,浑身难受,眼角挂上几滴泪。 江醒这才回过神来,搅搅药汁,又喂她一口药。 闻青轻依旧不喝,江醒伸手,摸摸她滚烫的脸颊,闻青轻又追着蹭蹭他,她喜欢这种感觉,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温声哄她:“殿下不喂轻轻喝药,师兄喂好不好。” 闻青轻点点头。 师兄可以。 她张开嘴,江醒喂她一勺药汁,闻青轻觉得苦,蹭乱青年的衣裳,“师兄。” 江醒又喂她一颗蜜饯,闻青轻没什么力气,略嚼一嚼就咽下去,蜜饯有点腻,但配苦药刚好,闻青轻还想要,声音黏糊糊的,说:“还要。” 江醒说:“喊师兄。” 闻青轻乖乖喊:“师兄。” 江醒又喂她一口药,闻青轻尝到苦的,觉得这个人好没有道理,顷刻间,江醒又喂她一颗蜜饯。 ……呜呜好吧。 江醒喂她喝了一碗药,又将她放平,接过一块热水浸湿的枕巾,包在她发烫的额头上,一侧郎中点头,江醒才放下心来,抬头往外看,已是三更夜半,泥土中时有虫鸣。 江醒让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坐在闻青轻床边守到天明,见她睡得安静,没有再难受,才彻底松了口气。待得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子照进来,江醒理理衣裳起身出门,喊来夜里侍奉的女使,让她继续守着闻青轻。 次日清晨,山间空气清寒,朝雾弥漫。 闻青轻睡醒时,身上的不适已经退去大半,对昨夜的印象也模模糊糊的,记不完全,只记得自己病了,夜里郎中来过,太子殿下也来过。 玉绾上来,为她梳妆,闻青轻坐在镜前,正在回想昨夜自己有没有抛弃尊严蹭着太子殿下撒娇,她在心中略想了想,记起自己拒绝了殿下喂药,对自己感到满意。 这时,宋书带着一堆药敲门进来。 闻青轻终于见到他,开口问:“宋书,你可曾听说过许兼许神医吗。” 宋书一愣,把药包放在案上,捡了个位子坐下,点点头,说:“他这些年在民间很有名气,我略有耳闻。” 闻青轻问他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说:“他这样有名气,想必很厉害了,从前有没有请他来为 殿下诊过病。” “……” 宋书哑然片刻,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说:“请倒是请过。” 闻青轻心里一紧,巴巴问:“他不来吗。” 宋书点点头,她猛然提起,倒唤醒了宋书的记忆。 这位许神医本是白身,被明春堂堂主收为弟子后,便一直随着他学医,近五年名声渐显,陛下曾经下诏请他来宫中医署任职。 这对于江湖游医而言,本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许兼却拒绝了,世人都传他出身贫微,宋书却很难相信这个流言。 景成十八年,许兼得到诏令后,向京师写了一封陈情书。 ——兼本布衣,以岐黄药道乞讨于世间,向如草芥飘零,蒙乡中故旧怜悯,累攒声名,竟得陛下青眼垂怜,兼惶恐,不胜面南伏拜以谢天恩,然馆中贫困积病者不胜枚举,实不堪弃之而去。 既闻陛下以仁德治世,上呈黄天之佑,下享黎民之福,福泽之深厚,则世间病害孰感侵扰,宫中医署,多有才华横溢、妙手回春者,兼安敢与之同列。 望陛下怜惜卑弱,保重圣躬。 草民叩首。 整篇陈情书洋洋洒洒两千字,情真意切,文采斐然。 一言以蔽之——来不了。 某些方面上,陛下既是圣君,也是一位仁君,收到陈情书后,并未苛责什么。 宋书听说许兼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声之后,也派人去请过,依旧请不来。 有一段时间,江醒身体特别不好,宋书甚至想过让殿下亲自去找许兼,他不出并州,我们去并州找他不就行了吗?储君的安危事关国体,他敢不治? 后来宋书知道,他真得敢,但江醒早年一向是能活最好,活不了死掉也没有关系,当然不可能为了一个郎中亲往并州。许兼再出名,再有个性,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了。 宋书也只好作罢。 宋书将这些一一跟闻青轻讲明,最后补了一句,说:“他对黎民百姓,似乎比对士族贵人要宽容许多,他唯一一次离开并州,是为了给流民治病。” 闻青轻记住宋书的话。 她一路回了闻府,行至自己小院时,看见长生在收拾箱笼。 自从上次闻青轻告诉他,自己过段时间想去幽州,长生闲时就一直在收拾东西,像过冬的小松鼠一样,把觉得可能有用的东西都规整到箱笼里。 长生看到闻青轻,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早些收拾,姑娘想去幽州的时候,随时可以去。” 闻青轻沉吟片刻,说:“我们先去并州。”虽然不想理太子殿下,但他毕竟把她养到这么大,她还是应当孝顺一点。 一位郎中罢了。 程门立雪,三顾茅庐,她总能把他请来的。 难道他会比太子殿下更难相处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6 章 并州与京师之间相去不远,但毕竟跨越州郡,不能贸然前往,闻青轻将自己的打算告知长生后,和长生一起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 待得一切都准备完全,闻青轻去请示闻适。 闻适不准,道:“你想让他来,我派人去请就是,何必你亲自去。” 宋书以太子殿下的名义,派人去并州请过他多次了,终究不能得到,更何况叔父呢。 闻青轻从前不知道这位举世的神医尚未给殿下看过诊,如今知道了,这个人便一直悬在她心头,她一定得见一见他。 “叔父,”闻青轻喊他一声,语气真诚,说道,“向闻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我只想去试一试,若是不成,再不向叔父提起了,叔父且成全我吧。” “崔君就是太纵容你了,哪家小女娘像你一样四处乱跑?”闻适皱眉。 闻青轻拉住他的衣裳,撒娇道:“我就是想去。” “你还想升仙呢,”闻适没好气地快走两步,闻青轻巴巴跟上,他一低头,瞧见小侄女盈盈带水的明亮眼眸,心里又酸又软,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升官接她回来,不然她也不会这样在意东宫,甩甩袖子,冷哼一声,道,“你预备怎么去,带什么人。” 闻青轻听他有松口的迹象,弯了弯眼睛,挽着他的胳膊往院中去,道:“一个月后,一位药商从京师辗转,将往并州贩卖药草,途中经过小月城,那位药商是崔氏家臣,很可靠的,我正可与那位药商前辈同去。” 崔氏现今的郎主不是崔町,但他在崔家的地位依旧很高,连带着闻青轻和明仙都很受崔家爱护,闻适不知道这一点,但他知道崔氏部曲甚多,跟着他们很难遇上什么危险,闻青轻考虑得周到,他找不出疏漏,叹了口气,道:“去信问问你师父,他若同意,我没什么意见。” “多谢叔父。”闻青轻松了口气,对着闻适行了行礼。 闻适道:“去吧。” 闻青轻回到自己的小院,翻出自认为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将去并州的事缀在文章末尾,请示崔町的意见。 她将信简封起来,交给长生去寄信,待做完一切能做的,便暂时将这件事抛掷脑后。 自上次回来之后,江醒再没有找过她,连一句话都不曾带来,闻青轻也没再见过宋书,闻青轻既已立志不再理江醒,便不会巴巴去找他。 闻青轻于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 偶尔听说,这些时候朝上为了太子妃的事吵得很凶。 一者说殿下病弱,不立妃,没有子嗣,不利于江山社稷;一者说你们居心不良,是在咒储君早死,罪同谋逆,两派势如水火,吵得不可开交,江醒对此没什么反应,依旧称病不出。 这些事闻青轻了解得并不清楚。 她问闻适,闻适说得浅显,她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不再问。她找闻适问完,又觉得自己没有出息,他贵为太子殿下,他有什么烦恼,他才不会有烦恼。 闻青轻不 再关注跟江醒有关的事,这些日子,她等啊等,等啊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师父的信,和信同时来的,还有崔氏车队的信。() 来的家臣早年被郎主赐了崔姓,名谅,字简言,是位十分和善的伯伯,他托人送信给闻青轻,说小娘子整理好了递句话,我们随时可以启程。 ♀想看假山南写的《师兄,你亲我一下》第 36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闻青轻读完崔谅送来的信,又拆开师父寄来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对于并州一事的回应只有两个字——去吧。 闻青轻看过这两封信,心中的石头落地,非常快乐,她长那么大,难得独自踏上旅途,对并州之行也期待起来。闻青轻收拾好东西,催促幸安回太子殿下身边,自己则和长生一道,开开心心往城西去。 却说幸安回到行宫。 宋书见到他,着实被吓了一跳:“殿下不是让你保护姑娘吗,你回来做什么?” 幸安亦是举世罕见的剑客,头一回被两边这样嫌弃,讪讪摸了摸鼻子,说:“姑娘要去并州,不让我跟着,一直催我回来。” “她要去并州?这么快,”宋书心里一惊,他前些日子听幸安说过这件事,但没想到闻青轻这么快就走,心里跳个不停,“这么大的事,姑娘不曾问过殿下吗。” 幸安不敢说话。 宋书去见江醒。 太子殿下称病不去上朝,固然是想图个清静,但也不能说全是假话。 自江醒上次从永年寺回来,身体便愈发不好,殿下一直称病,宋书也没什么顾忌,几乎为他请遍了全京师的医师,苦药开了一剂又一剂,都没什么效果,再加上七王一派的人拿江醒的病做文章,妄想废立东宫,宋书这些日子急得额头冒火,江醒却一直很淡定,日常除了看书看奏章,就是找幸安来,问问闻青轻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殿下。”宋书对着江醒行礼。 江醒坐在廊下听风穿过竹叶的声音,清瘦指节轻轻搭在一卷舆图上。 案上杂乱摆着几叠奏本,是陛下批复过的,不知为何到了江醒这里。 宋书近前去看,又是七王一派呈上的废立东宫的奏章,江醒注意到他,让他走开,说:“不要挡光。” “殿下好雅致,”宋书干巴巴道,他看着奏章,有点绝望,斟酌了下言语,道,“殿下自回了京师,将七皇子在京中的势力清剿得很干净,为何朝中还会出现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 江醒知道宋书想说什么,没有阻止,任由他继续说下去,“七皇子与墉承王暗中来往多年,墉承王手握兵权,控制凉、幽、冀三州军事,他支持七皇子,对殿下不利啊。” 江醒提着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语气清淡,说:“不必在意他们。” “……”宋书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可是、可是七王一派已经猖狂至此了啊! “殿下!” 江醒被他嚷得头疼,神色病恹恹的,单手握拳抵在唇角咳了两声,虎口处沾了些许血丝,江醒微微一怔,令人端来清水,将手浸在清水中细细 () 清洗,在宋书担忧的目光中,江醒漫不经心开口:“皇帝很好,自然人人都想做。()” 他接过帛布将手指擦拭干净。 宋书错愕地望着他,好似窥见一丝真相,却不敢轻易说出口。 江醒端起冷掉的药汁抿了一口,恹恹道:他们两个不值一提,你要是担心,再给我的好弟弟送点东西,库房里的东西先让轻轻挑一挑,她喜欢的不要动。╳()╳[()” “轻轻呢。”他问。 宋书从废立东宫的奏章中回过神,无意识地回答:“姑娘去并州了。” 江醒轻轻垂下眼睫,说:“让幸安和幸平去守着她,不要让她看见。” 宋书应是,问:“殿下不去送送姑娘吗。” “不了,退下。”江醒淡淡道。 “可是裴家兄妹去送姑娘了,殿下这些日子不跟姑娘联系,她去并州为殿下请郎中,殿下送也不送,只怕让人寒心。”宋书直接道。 “……”室内静了三息。 江醒模糊的声音落在清寒的冷风里:“宋书,我幼时曾经丢弃过一只花瓶。” 宋书讷讷,不明所以。 江醒语气十分平静,像是在阐释一个自己相信了许多年的道理:“倒也没什么特殊的缘由,只是因为多了一条划痕,但既然生了残缺,便也只好接受被上天抛弃的命运。” 花瓶有了划痕,便不能满足人的期待,正如先天病弱的储君永远也无法满足陛下和臣子的期待一样。 他时常怜惜那只沉入湖底破碎的花瓶,一如怜惜曾经的自己。 但他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让闻青轻看见自己沉底破碎的那一天,她这样娇气,肯定会流眼泪。 可他贪心,不想让她哭。 江醒轻轻阖上眼睛,说:“退下吧。” —— 许兼是并州小月城一家小医馆里唯一的郎中,也是整个小月城唯一的郎中。 他的小医馆有一个粗陋浅显但很有寓意的名字——无病馆。 经受多年的雨淋虫蛀,刻着“无病馆”三个字的匾额斜斜歪歪挂在门上,下面缺了一个角。 闻青轻一路奔波来到小月城,崔谅知道她想找许兼,提前向无病馆递了拜帖,可惜没有回应。 闻青轻没有等多久,收不到回应的第二天就带上长生,亲自来到无病馆。 无病馆门庭萧条,馆内只有一位抓药的小药童,在一堆草药之间忙忙碌碌,见有人来,抬头看过来,说:“许大夫今日不在馆中。” 闻青轻问:“那他在哪里。” 小药童说:“出城去了。” 闻青轻于是在馆中等他,白昼昏昏,星夜漫长,天上零星有几颗星子在闪烁。 小药童忙碌完,从草药堆里抬起头,看见闻青轻还没走,并没有觉得奇怪,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候,上前说:“娘子,我们打烊了,还请明日再来。” 小药童已经上来关 () 门。 闻青轻和长生没有办法,一道离开无病馆。 晴朗的夜晚,夜空明净,二人并肩走在夜空下。 长生说:“明日我来等就行,姑娘在客栈歇息吧。” 闻青轻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说:“这没有什么,我可以的。” 长生劝不住她,只好作罢。 第二日,他们又来,依旧等不到,闻青轻想去城外找他,问小药童地址,小药童却不告诉她,闻青轻只能歇了这个心思。如是又等了三天,依旧等不来,有时他回来过,早上又出门了;有时则是彻底没回来。 他总是不在医馆里,闻青轻有点好奇病人来时找不到他怎么办。 “你赶得不巧,许大夫只有这几日不在,我劝你们也别去找他,他在城外庄子里治疫病,染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小药童咳了咳,目光落在闻青轻的灿烂锦衣上,“但哪怕他在,也不会帮你给哪位贵人治病,世上有很多请不起郎中的人,许大夫一直很忙的。” 闻青轻说:“那我回去换身衣裳。” 小药童哇了一声跳起来,瞪大眼睛看她:“你要骗他!不可以!” “我已经知道了。”小药童哼哼两声。 ……好吧。 闻青轻觉得惭愧,揪揪衣裳,临走前,悄悄塞给小药童一片金叶子。 小药童双眼睁圆,错愕地看着她。 闻青轻小声装可怜说:“我只想见一见许大夫,我仰慕许大夫很久了!我从京师一路赶来并州的,星夜兼程,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这样啊……”小药童悄悄觑她一眼,又看看金叶子,吞了口口水,凑过来轻声道,“许大夫有时候会在早上回来取药,但我不确定是哪一天,他什么时候缺药了什么时候回来。” 闻青轻点点头,说:“多谢小郎君。” 小药童磕磕绊绊说:“不……不碍事的。” 闻青轻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她觉得好运开始眷顾她了,明日她一定能见到许兼。 第二日,闻青轻和长生起了个大早蹲在无病馆,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瞧见有人回来。 小药童抓完药,和他们一起蹲在门口,讪讪挠了挠头:“我不保证他一定回来啊。” 小药童的声音渐渐轻下来,有点心虚:“我忘记说了,他昨天刚回来拿过药。” 闻青轻叹了口气。 次日黎明,天色半明半昧,还没有完全亮,天边稀疏挂着几颗星星,闻青轻心里记挂着许兼,这几日迷迷糊糊地总也睡不安稳,她爬起来穿好衣裳,透过窗子瞧瞧长生,长生还没有醒。 今日也不一定能见到许大夫,闻青轻只是去碰碰运气,便没有叫他,独自出了客栈,轻车熟路来到无病馆前。 无病馆门口,有一棵高耸的玉兰花树,枝丫伸展,将半个医馆罩在花盖之下。 闻青轻靠着花树树干,困得模模糊糊,忽而闻到一阵清苦的药味,来人从玉兰树下经过,身上也沾了清净的花香。 闻青轻睁开眼睛。 一位年轻郎君从她身侧走过,他穿着不曾染色的灰色麻布衣裳,背一只古旧的药箱,他微微有点跛,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脊背挺拔,望他背影很有风骨。 青年右手垂下,清颧瘦白的手里握着一株挂带着泥土的药材,拢在袖管之中。 他在无病馆门口站定,抬手敲门。 他的右手使不上力气,敲门的声音也轻轻的。许兼敲了几下,见没有人来,朝门里温温喊了一声:“小七。”!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7 章 门内传来吧嗒吧嗒木鞋踢踏的声音。 小药童从里面抬起门闩,拉开门,余光撇过花树下戴着幂篱的少女,乌黑的眼珠提溜提溜转了两圈,上前殷勤接过青年的药箱。 许兼星夜回来,衣上尚沾着草叶露水,神色有些倦怠,感受到小七的殷勤,他没说什么,将挂满泥土的草药一并递给他。 他踏过门槛,抬手抖落袖上的清露。 “许大夫,有位小娘子在等您,”小七怀着心思,帮助这位给他金叶子的大财主,道,“您不在的这几天她天天来,从早等到晚。” 小七悄悄看他脸色,补充道:“她肯定有重要的事。” 闻青轻一下子清醒了,站直了身子,许兼自台阶之上投下目光,神色清淡,并不为此动容,依循惯例问了一句,说:“娘子哪里不适。” “我没有生病,”闻青轻连忙上前,斟酌道,“是我的一位……兄长,他病得很重,请遍名医都没有作用,因此想请许神医去看一看。” “我只是杏林之中再微末不过的人,医术微薄,堪堪糊口而已,没有什么高妙的技艺,”许兼低下他好看的眉眼,语气称得上温和,劝道,“天下医师高出我者不可胜数,既然遍寻名医都治不好你那位兄长的病,我纵去了,也无济于事,青要山有位姓梁的神医,医术很精湛,你或可以去请一请他。” “请梁老看过,之前还能做到不让病情更坏,但近两年梁老的药也没什么用处了。”尽管早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听见许兼这样说,闻青轻还是有些失望,她整理心情,向前又挪了几步,离许兼更近了些。 闻青轻刚想说话,许兼摇头说,“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闻青轻心中空落落的:“只求许神医去看一看。” 连日奔波前往并州,也没有奢求过一定可以治好,只是想求一个机会。 许兼摇头,没有答应,只是道:“我医术浅薄,娘子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还是往别处看看吧。” 说完,许兼回身进入医馆。 等了许久终于见他一面,竟是这样的结局,闻青轻不免觉得烦恼沮丧,心中郁闷难以纾解,鞋底来回摩擦地面,无意识碾碎落在地上的玉兰花的花叶。 小七近前,一咬牙,很懂江湖规矩地把金叶子还给她。 闻青轻说:“给你了就是你的,我不要。” “你……”小七张了张嘴,对她刮目相看,头一回瞧见直接掏金子的士族,赞叹道,“你这么有钱啊。” 闻青轻哼哼两声:“我的钱多得花不完。” 小七哇了一声,闻青轻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没有进医馆死缠着许兼。 她顶着小七欣羡的目光离开这条街,情绪非常消极。 待踏上黄土扬尘的大道,闻青轻停住脚步,心想,不行,许大夫真得很难搞,她得徐徐图之。 她绞着眉头仔细思忖,给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列了几条注意事项。 第一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面对许兼,她得剖肝沥胆,掬诚相示。 第二条,许大夫对待贫贱,要比对待高门贵族宽容许多,那他想必是一位怜悯弱小的圣人了,在许兼面前,她要装可怜,让他怜悯她,万一他一觉得自己可怜,就答应了呢,万一呢。 第三条,理由同上,她不能让许兼知道她想求他为太子殿下治病,至少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不能让他知道。 闻青轻思忖良久,想出这样算计他人的计划,觉得愧疚,在内心悄悄唾弃了一下自己,她穿行过长街,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预备将决定权交给上天。 闻青轻啊闻青轻,你要遵从上苍的旨意,正面是生辰快乐就代表上苍同意你算计许兼。 她抛了抛铜钱。 ——生辰快乐。 看来上天同意她这样做。感谢老天爷。 闻青轻非常满意,非常快乐,行至一个小摊前,花五个铜板买下一个肉包子,手握着油纸包慢慢咬,猪肉香醇,汁水丰厚,闻青轻觉得好吃,倒回去给长生也买了一个。 她在小城里四处行走,跟人打听许兼,得到一个消息,无病馆在招学徒。 许兼这段时候很忙,想招一个学徒来帮忙,但一来,他没有钱;二来,他正在治疫病。 给许大夫当学徒当然是好的,没有钱拿能学点本事也是好的,但一旦染上病,怕是命都没了。 小月城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考虑,没什么人愿意去。 闻青轻愿意,这于她而言是天赐的良机。 小月城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池,从南走到北统共花不了半个钟头,崔氏车队不可能在这样的小城停留太久。 这一日下午,崔谅找到闻青轻,说他们要继续往北走,大约一个月后回来接她,闻青轻应声说知道了,给自己的计划也悄悄定下一月的期限。 次日一早,崔氏车队启程,崔谅怕她住不习惯,特意在无病馆附近买下一座雅致干净的小院,给她留了二十几个侍奉保护的部曲。 闻青轻送别崔谅一行人后,回到小院,想要换一件衣裳,至少看起来不要那么扎眼,闻青轻在衣橱里翻来翻去,找不出什么能穿的。 托太子殿下的福,即使在她最简单朴素的衣裙上,也有一连串金线银线,衣料之柔顺华贵,任谁看一眼都能猜出这是最上等的锦缎。闻青轻没有办法,挑了件最素的穿上,她没有带长生,独自去的无病馆。 闻青轻头一回因为一件衣裳烦恼,她站在无病馆门口,犹豫一会儿才进去。 此医馆里药味清苦,有几个病人站在柜台前等着拿药,小七在有三个他这么高的药柜前忙忙碌碌,来回奔跑,闻青轻见状没有打扰,在一侧等他。 小七送走几个病人,才注意到医馆里身着简单却好看的少女,有点惊讶,看在金叶子的份上,小七跑过来给她倒了杯白水,问:“你怎么还不去找别的大夫。” 闻青轻向他说明来意。 小七听完,眼神复杂,很有江湖气息地冲她抱了抱拳,以表敬佩。 他心中明白,许大夫知道这位小娘子的目的,肯定不会同意,但看在之前跟闻青轻一起蹲门口晒过太阳的份上,他还是点点头,对闻青轻说:“许大夫今日没有出门,我去问问他。” 闻青轻向他道谢,小七又凑上来,给她提前预警,说:“许大夫或许不会同意,你先想想别的法子吧。” 小七提醒她:“你可以去京师呀!京师是都城,有很多好大夫的,要是能请到医署的前辈,你那位兄长的病肯定就能治好了,许大夫的师父都在医署做官呢。” 许兼的师父供职医署一事她从前不知道,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宫中医署上百医官,没有一个治得了太子殿下的病。 闻青轻看着小七,说:“我记下了,你先帮我问问。” “也成。”小七应下,扭过身子,小跑着掀开一块隔绝空间的素布。狭小的空间里摆着藏满草药的药柜,药柜摆得整齐,空间便不显逼仄。 小七穿过药柜再往里,推开一扇吱呀作响摇摇晃晃的木门,门内是一间小院。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很暖,许兼坐在院中,面前有几只装满草药的箩筐,他低着头,正仔细分拣草药。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单薄的麻布衣裳,但被洗得很干净,浅淡的皂荚气息中和了常年混在药材堆里染上的清苦味道,削去青年身上几分清冷的气质。 小七近前去,特意模糊了闻青轻的身份,含糊不清说:“许大夫,有人来找您,说想来咱们这儿当学徒。” 没等许兼回答,小七先道:“您要是没有意见,我去应下?” 许兼抬头看他,说:“你须跟来人讲明,我给不了他多少银钱。” “她知道的,她不在乎这个。”小七连连道。 她钱多得花不完呐! 许兼先前虽然放出消息,但他知道得不到什么回应,所以没有多少期待,现在听见小七这样说,既惊讶又奇怪,许兼默了会儿,小七又追问他要不要,许兼说:“你去问问他叫什么,几岁了,祖籍哪里,去吧。” 小七跑出去问。 闻青轻自认闻姓在并州称不上大姓,又没有江、崔这样显赫的名气,故而没有在姓名上作假,如实告知小七。 闻青轻怕他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又拿纸写下自己的姓氏、名和字交给小七。小七握着字条往回跑,暗自道,真稀罕,有名有姓还有字的,整个小月城都找不出几个有字的人。 许兼教过小七识字,因此闻青轻写的东西他认得,进小院之前读了读。 哎呦,声儿是叠起来的,还挺好听。 小七心里胡乱感慨,手上动作却很机灵,推开虚掩的木门,一抬头,对上许大夫失神空洞的眼睛。 许大夫长得神仙一样好看,眼睛也好看,眼型是很漂亮的桃花眼,这种眼睛笑起来弯如星月、明净晴朗,很好看的,可惜他平日很少笑,眼尾平而微垂,把人衬得山雾 一般朦胧清冷。() 他出神时,这种感觉更甚,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本作者假山南提醒您《师兄,你亲我一下》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小七缩了缩脑袋,觉得寒冷。 许兼移开目光,微微垂首,眼睫有细微的颤抖,小七离得远,瞧不见,少顷,听见他一如既往清静平和的话语,“你刚刚在说什么。” 小七唯恐他发现了什么,有点心虚,说:“我刚刚说的是来当学徒的人的名字。” “喏。”小七把字条递给他。 许兼又走了一会儿神,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小七觑他的脸色,心里发慌。 许大夫不会知道了吧! 他可没有跟那位小娘子串通,他只收了她一片金叶子而已,他想还回去的,是她不要,那他笑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小七胡思乱想着,目光落在字条上。 很简单的话。 ——敬谢许神医垂问,某姓闻,名青轻,字清均,年十五,祖籍幽州涿郡,伏拜顿首。 一句话而已,许大夫却看了很久,这可好生奇怪。 小七不明所以,悄悄去扯那张字条,扯不动。 “许大夫。” 小七喊他一声,许兼才似大梦初醒。 此时风过花叶,院中落下轻而模糊的言语,“均者,平也,崔君为她起的名字很好。” 冷白指节轻抚过字条上的文字。 许兼说:“长大了啊。” 阿兄的轻轻,从前那么小,不及他膝盖高,她在没有他的地方跌跌撞撞长大,现也写得一手清逸漂亮的好字了。!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8 章 “许大夫。”小七见他出神,又喊了喊他,心里犯嘀咕,巴巴问,“您认得这位小娘子啊。” 这俩可千万别是熟人,千万别,不然他们串一串,许大夫不就知道他拿人金叶子的事了,那他是不是要挨打呀,不行不行,小七晃了晃脑袋,等了一会儿,等不来许兼的回答。 他悄悄抬头,觑许兼一眼。 许兼认真把字条卷起来放在袖中,指节叩住一侧石墩的沿角,借力从药草堆里站起来,他走路很慢,麻布织成的袖筒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荡,在小院西南角落,年久失修的院墙上爬满青绿的地锦,挂满绿叶的藤蔓一路垂到青灰褪色的水缸上。 许兼在水缸前停下,把爬进来的叶子拨开,往缸边木盆里舀了一盆清水,将双手浸进去,认认真真洗净手上的泥土。 青年的手骨节修长,清瘦好看,阳光照下来,水波清澈,依稀可以看清手背上几条青蓝色的血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手腕上几条细细密密、横贯东西的粗浅划痕,这样的伤痕很像是拿碎瓷片反复割腕留下的,又或许出自短刀。 许兼将手濯洗干净,对着盆中水面整理仪容衣裳,待准备完全,将右侧袖筒往下拉拉,盖住腕上的伤痕。 小七跑上来,有点心虚,说:“许大夫,您去看那位小娘子啊。” “嗯,”许兼拿一块干净的麻布把手擦干净,他察觉到小七的心虚,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但也没有开口问,道,“带路。” —— 闻青轻待在医馆中,正认真思忖怎么才能让许兼留下她,一番说辞在心中反复斟酌删改,握着茶杯的手都紧张得微微冒汗。 此时,有人掀开帘子出来。 闻青轻扭过头去,正见到许兼一身布衣从里面出来,满身的清苦气。 “许神医……咳……”闻青轻下意识开口,却忘了口中还含着白水,小月城多风沙,即使是烧开的水,也略带着一些杂质,闻青轻一时被呛住,喉咙又涩又呛,情不自禁弯腰咳嗽两声,胸腔起伏,手指紧紧叩住桌案。 有人近前来轻轻拍拍她的背,闻青轻气顺了一点。 许兼问:“怎么了。” ……紧张。 此刻坐在许兼面前的,是一只相当要面子的小漂亮,她此来做了万全的准备,绝对不能让目标知道她的心虚紧张,闻青轻吞了口唾沫,她还记得装可怜让许兼怜悯自己的计划,对上许兼清淡的眉眼,声音软软的,装可怜道:“我……我生病了。” 许兼的神色有点奇怪。 人一紧张就容易出错。 闻青轻清醒一些,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医馆,许兼是大夫,自己的理由找得很不恰当,闻青轻垂下眼睫,有点绝望,她起身想要补救,许兼的手先一步按上她的肩,他的语气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闻小娘子,请坐吧。” 许兼亦在她对面坐下,微微垂首,抬指按上她的脉搏,闻青轻也低头,掩下惴惴的情绪,认真看着 。 闻青轻忽然想起一段往事,她小时候活泼好动,喜欢到处乱跑,阿兄不喜欢,看到她乱跑就要把她抓起来拘在怀里,他自己在看书,沉浸时就会忘记她,闻青轻生气,就靠在阿兄怀里抓着他的手来回掰扯。 阿兄发现了,就会捏捏她的后颈把她丢开,简而言之有点凶,但他的手真得很好看,少年的手修长漂亮,摸起来凉凉的,像浸润在水中的白玉。 许大夫的手也很好看,甚至让她觉得熟悉,细看却有点粗糙。 他常年开方抓药,指腹多茧,一双手苍白且嶙峋,手上有许多细细密密的伤痕,看着有些可怜。 闻青轻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不能随意打听人家的私事,只好收了探寻的心思,任由思绪翻飞很久,暗戳戳道:“我阿兄的手也很好看的。” 许兼的神色略有一丝怔然,收回手拢在袖中。 闻青轻刚刚咳嗽,现在眼尾还泛着绯色,她揉了揉眼睛,见许兼收回手,显见得切脉已经有结果了,内心戚戚然,鼓起勇气问:“我生病了吗。” 许兼垂眸,“嗯。” 太好了! 闻青轻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一时有点好奇。 许兼给她开方。 闻青轻接过药方一看。 他开的蜂蜜,让她泡水喝,但不要喝太多,因为会蛀牙。 ……他根本就是在哄小孩子吧。 闻青轻心里嘟囔,一时也不敢说话。 此时,正有一位病人踏进医馆。 许兼请来者坐下,闻青轻很有眼色地站起来。 许兼为来人切脉看诊时,她就在一侧乖乖站着,顺便抢了小七的活,帮许兼端茶倒水,润笔磨墨,非常懂事,非常殷勤。小七双手空空站在一侧,砸了砸嘴。 待许兼送走客人,闻青轻仍旧守在医馆之中。 许兼知道她此来的目的,没有说什么。 “许神医,”闻青轻上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斟酌语气,道,“轻轻在扬州时,便久闻许神医妙手回春,仁心仁术,心中仰慕多时了。” 许兼听见她恭维的话,罕见地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真好看。 闻青轻晃了下神,这种感觉她曾经好像也有过,但记不得了,闻青轻于是将这件事搁到一边,继续道:“闻说神医欲收学徒传道授业、侍奉左右,我识字,也读过几本医术,我想试一试,但求神医垂怜。” 许兼说:“这很辛苦,只恐会委屈你。” “我不怕辛苦。”闻青轻听出他松动的语气,连忙道,她对上许兼的目光,生怕他拒绝,简直想把自己的心剖给他看,重复道,“我不怕辛苦的。” 不就是在医馆当学徒,这有什么的。 许兼道:“那你留下吧。” 闻青轻彻底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就回想起了昔日答应师父读书,答应太子殿下学剑的痛苦回 忆。 事实证明,人永远可以无数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在许兼答应的第七天,闻青轻开始谴责七天前的自己,她或许该换个方法徐徐图之。 这几日,闻青轻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去医馆备药,整理药方;白天随着许兼一起出门看诊;空闲的时候,还要读医术、背方、认识草药。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或许不是来请人治病的,她就是来学医的。 悲。 她已经开始做梦,梦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神医,治好了太子殿下的病,一觉醒来,被现实打败,她现在连药方都背不全,还是要靠许兼。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她自认与许兼熟悉了许多,但许兼一直没有答应她。 闻青轻久违地感到挫败。 许神医,他真得很难相处,和太子殿下一样难相处。 闻青轻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许兼就像朦胧而飘渺的山雾,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能触碰到他了,但握住的只有风。 这一日正午,天阴阴的,雨水压抑在云层里,只等一声闷雷便会瓢泼而落,浇湿这片风沙覆盖的黄土地。 这时馆中没有病人,闻青轻坐着翻看一本手札,手札是许兼给她的,写的是他从医许多年遇到的各种病、开过的各种方子,一月之期渐近,昨日崔谅给她寄信,说将到小月城,请她准备准备返程,许兼仍旧不松口,闻青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翻他的手札缓解焦虑。 这会儿正是用膳的时候,或许不该称之为用膳,只是填饱肚子,午食是一块干饼和一碗菜汤。 菜汤不见油腥,就是拿清水把野菜煮一煮,因为这里是医馆,许兼是个大夫,他还会往里面加点草药,这种汤固然很健康,但十分简陋;干饼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看着不好看,闻青轻不喜欢。 但她来此是想用诚心感动许兼,请他回去治病的,再不喜欢也不能表现出来,每回都会吃一点;又因小七和许兼吃的都是和她一样的东西,她也不好回去开小灶。 闻青轻这些日子过得有点难受,整个人都蔫蔫的。 她不明白许兼一介名医,为什么会这样清贫。 今日的午食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小七端来后,闻青轻跟他道了句谢,便将吃食摆在一边,继续翻看许兼的手札。 指尖顿住。 闻青轻垂下目光,注意到手札中间一张泛黄的纸页。 比起其他纸张,这张纸要更皱一些,一看就知道被人经常性地翻看过。 闻青轻有点好奇,一字一句认真看过纸上的文字,和其他纸张上所写的也没有什么不同,她现在翻的是许兼许多年之前的笔记,字迹还有些青涩,但依旧漂亮,纸张最右侧散乱缀着一句话。 ——考过宫中医署,就再去青要山看看。 他想考医署? 可是,陛下曾经下诏请他进医署,他不是拒绝了吗。 这可好生奇怪。 再者,他去青要山 做什么,找梁老探讨医术吗。 如此小事,何至于写得跟给自己的奖励一样。 闻青轻觉得不解,指尖轻轻摩挲纸张,想了想,想不明白,于是将这一页翻过去。 读书嘛,不求甚解罢了,这没有什么。 闻青轻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纸上写着一个很新奇的药方,她觉得有趣,注意力迅速被吸引,将刚刚看见的东西抛之脑后。 却说小七给闻青轻送过饭之后,又去给许兼送饭。 小七很关照这位给他金叶子的大主顾,对许兼道:“闻娘子似乎不喜欢吃饭。” 贵人不喜欢吃面饼吗。 昏昏的自然光线下,许兼翻医术的手顿了顿,垂下眉眼,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你出去割一斤肉,买点新鲜蔬菜,精米白面,”许兼想了想,道,“再买些杏仁干果,还有羊奶。” 啊! 过年了吗?! 小七瞪圆了眼睛,道:“我们要没有钱了。” “不碍事,你去买就是。”许兼语气平静,他将书拢起来,给他一串铜钱。 也行,反正他也要吃。 小七利落接过铜钱,吧嗒吧嗒跑出去。 这一日下午,许兼背着药箱出门看诊。 闻青轻心中惦念着给殿下治病的事,看见许兼出来,抱着一把伞巴巴跟上去,许兼等了她一会儿,和她一起往外走。 刚出门没一盏茶的工夫,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到地上,空气中满是被雨水浇湿了的新鲜的泥土气息。 闻青轻给许兼撑伞。 青年身量很高,闻青轻要把手举起来才能让油伞罩住他,许兼看她撑得艰难,将伞接过来。 闻青轻很勤快地帮他抱住药箱,她同许兼说过许多江醒的事,他已经知道她的目的了,崔氏车队即将回来,闻青轻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此时,闻青轻蹭在他身边,语气软软的,可怜兮兮道:“许神医怜悯弱小,天下士庶所共仰之,只求许神医也怜悯怜悯我,我想求许神医救的那个人,他自小没了阿娘,和爹爹的关系也不好,独自在深山里长大,都没有人关心他,他病了很多年,喝过的苦药比吃过的饭还多,有时候病重,连觉都睡不着,有时候睡着了,却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很可怜的。” “许神医救治的许多病人,他们没有钱请郎中,也很可怜,但是能遇上许神医,当称得上幸运,我愿意出钱为他们请郎中。只求许神医看在我兢兢业业帮了您许多日的份上,帮我去瞧一瞧他,瞧一瞧就是了。” 他们一路出了城门,闻青轻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只能一直跟着他。 天色昏暗,雨幕潮湿,许兼微微斜了斜伞,目光如雨雾一样清冷。 闻青轻耐心等他的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闻青轻以为他要答应了,但是没有。 许兼的回答很笼统,“我知道了。” 知道了算什么回答,他 根本没有回答,他好可恶。 闻青轻丧丧跟上他。 一人一路行至郊野,闻青轻望见一堆破破烂烂的棚户。 说是棚户,其实也不贴切,每一户帐篷都只是几根木棍支起的小小空间,上面罩着一块破破烂烂的雨布,里面空间很小,还会漏雨。锅碗瓢盆摆在外面,被雨水敲击发出乒乒乓乓的响音。 “近年来边地局势很乱,这些都是自北边流徙来的难民,进不了城,只能住在这里。”许兼道。 闻青轻点点头。 许兼带着闻青轻一路往前走,收到许多关注,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许兼,有的会掀开帐篷喊一声许大夫,许兼都应了,他停在一只漏雨的帐篷前,掀开帐篷让闻青轻进去。 一个鬓发散乱的女子抱着一个瘦弱的、小小的孩子坐在帐篷里。因为长久的奔波,女子姣好的面容上爬满风霜,黑发半白,看见许兼,她死灰一样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招呼道:“许大夫,快请进来。” 她注意到闻青轻,有点惊讶,动作有些赧然:“这位是?” 闻青轻对她拜了一拜,说:“娘子,我姓闻。” 许兼站在帐篷口,衣衫半湿,雨水沿着发尾慢慢往下滴落,他将伞收起来,轻轻抖落上面的水珠,说:“这是我的小妹妹。” 闻青轻看他一眼,有点不明白,但许兼都这样说了,她也不能说不是,于是应下来。 许兼跟闻青轻说:“这是桐娘。” 他说着,进了帐篷将雨布放下,帐篷狭小,他跪下来摸摸小孩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再喝一剂药就好。” 许兼让闻青轻把药箱打开。 闻青轻这时才发现他给这些流民看诊的流程,和给城里人是不一样的,他不会给药方,直接让她取药煎药。 没一会儿,又有许多人冒雨来找他,许兼与他们一起离开,闻青轻遍留在原地,借桐娘的小锅煎药。 许兼来时带了许多药材,没一会儿便分完了,尚有许多病人拿不到药,这几日气候很不好,这里的病人也多。 闻青轻跪坐小锅前,望着许多人冒雨来此却什么都讨不到,有些沮丧。 桐娘望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情不自禁笑了笑,温柔安慰她:“这种时候,药材总是很缺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许大夫能来已经很好了。” 闻青轻抿了抿唇,不知道说什么。 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上稀疏挂着几颗星星。 闻青轻中午就没吃多少,忙碌几个时辰,现下又饿又困,累得走不动道,脚步飘忽,贴着许兼的衣裳一步一步往前挪。 忽而,许兼停下。 闻青轻不明所以,揉了揉眼睛。 此时天色已暗,街上的铺子都打烊了,只有一家糕点铺还亮着灯火,卖糕点的女娘坐在铺子里,低头绣花,灯笼挂在铺子上,发出明亮而模糊的光晕,注意到有人来,女娘忙站起来,说:“客人要来块松糕吗。 ” 闻青轻下意识点头,但是没有带钱,许兼站在铺子门口,疏疏光影落于他清润的眉眼间,闻青轻觉得好看,多看了一会儿,许兼从袖中取出他忙碌一个下午赚的十文钱,买了一块松糕。 他把松糕递给闻青轻,说:“辛苦了。” 她真得好辛苦。 闻青轻接过松糕,心满意足咬了一口,这里的糕点远远比不上太子殿下院中的,但闻青轻饿得饥肠辘辘、两眼发晕,因此也觉得香甜,她一口一口吃了小半个松糕,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许兼。 许兼递过来一个竹筒。 闻青轻与他并肩走在寂静的小街上,接过竹筒,好奇地往里望望,不抱希望地问:“是青梅酒吗。” 许兼:“……” “不许喝酒。”许兼语气清淡。 闻青轻慢吞吞喝了一口清水,囫囵点了个头:“嗯嗯!” 等她回了京师,他才管不着。 闻青轻又咬了口松糕,脑中仔细回想下午的事,终于知道许兼一直不离开小月城的原因,她抬头望天,一轮缺月挂在半空,明日一早,崔氏车队就要回到小月城。 闻青轻决定抛弃良知,再挣扎一把,小声说:“许神医。” 许兼应:“嗯。” “我给小月城请郎中,买药材,您跟我去京师瞧一瞧,行吗。”闻青轻跟他商量。 许兼冷而清淡的声音落在溶溶夜色中:“现在不行。” 闻青轻眼睛睁得圆圆的,有点不敢相信,他都给自己买松糕了,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吧,他为什么还是不答应。 闻青轻困得发晕,听见他拒绝,一时什么都不想了,她抱着竹筒,着急地跺了跺脚:“可是我兄长他就要死了。” “……” 许兼从来都是清静冷淡的性格,听见这话,不知为何笑了一下:“你兄长就要死了?” 闻青轻莫名有点怵他,一时间,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说错话或者做错事被阿兄拎后颈的时候,“是……是的。” 许兼又笑。 唉。 许神医真的好难游说。 闻青轻叹了口气,觉得难办,牙齿抵着松糕慢慢地磨,在松软的糕点上留下一排小小的牙印,闻青轻口中还有糕点,话语含糊不清,说:“那我就不买药。” 哼,许兼,许容之,你这样穷,你根本买不起一点草药。 许兼不理她,闻青轻觉得没有意思,凶巴巴丢下一句话,道:“你把我带来这里是想做什么,我不会如你的愿的,我根本不可能给任何人买草药。” 许兼笑了一会儿,说:“这么聪明啊。” 她当然很聪明了。 许大夫笑起来很好看,声音也好听,闻青轻晃了下神,她看到许兼,总是想起阿兄,阿兄也不经常笑,但笑起来很好看的,跟太子殿下一样好看。 可她再也见不到她的阿兄了,许兼要是不给殿下治病,她很快也要失去太子殿下。 闻青轻想到这里,心里空落落的,有点想哭,又抬手揉揉眼睛,说:“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许兼送她回去。 闻青轻先前跟小七说,她的钱多得花不完,其实也不尽然,她此来并州,没有带多少银钱。 小月城这样一座小城池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药材,所以想买药,只能往并州大城里买,或许还要往南走,去京师。 除去买药材的价格,交通也是很大的一笔开销。 闻青轻在心里算了算,有点发愁,她心情不好,拉着长生骂许兼不识好歹。 “姑娘清减许多,”长生看着闻青轻,说,“我们回京师吧,太子殿下是储君,陛下一定会给他请最好的大夫的,姑娘不要再这里受苦了。”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倒也称不上受苦。” 毕竟许兼还是会给她买松糕吃的。 而且…… 闻青轻撑着下巴,抬头望月,语气模糊:“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许兼,总是很想亲近他。” 闻青轻遇上难题,是有一套固定流程的。 长生按照流程给她提建议,说:“可以问问院长。” 闻青轻摇头,道:“太远了。” 长生又说:“可以写信问问太子殿下。” 闻青轻直接拒绝:“不要。” 好吧。 长生揉揉脸。 闻青轻看着长生,微微抬了抬下巴,说:“你给他写信。” 长生目光不解,问:“写什么。” 闻青轻道:“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 —— 江醒其实不在京师。 但幸安幸平暗中跟着闻青轻,不可能让这祖宗的信丢了。 她的信很快被送到江醒手里。 彼时正是清晨,朝雾朦胧,宋书收到信,穿过小院去找江醒。 冀州刺史府恢宏壮观,比之东宫也不暇多让。 宋书推开一扇门,见到太子殿下。 江醒一身红衣倚在榻上,脸色苍白,长发未束,望来羸弱清瘦。 他注意到宋书进来,问:“何事。” 宋书把信递给他:“姑娘寄来的信。” 江醒轻轻垂下眼睫,觉得稀罕,把信打开,见着简简单单二个字。 ——我要钱。 江醒望着这二个明显不出自闻青轻之手的字,好像见着一个气呼呼不愿意理人的小东西,碍于生计被迫低头。 这样想来,实在很委屈她。 江醒把纸折起来搁在案上,语气温和,说:“带来多少银钱,都给她送去并州,剩下的回东宫再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9 章 宋书瞧瞧闻青轻的信,又望望江醒,默了一会儿,觉得不行,语气委婉,问:“此行尚余黄金近千两,悉数送到并州吗。” 这是不是太多了啊? 你是要帮她买下小月城吗! 宋书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决定劝谏,却见江醒垂下目光,手指轻抚过案上舆图,清清淡淡道:“我现在只有这些。” 宋书默了默,又默了默,根本搭不上他的话茬,日光明净流入窗牖,江醒不理会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指尖捏着舆图一角略抖了抖,羊皮制成的舆图轻轻颤抖,抖出些许碎金般的阳光的微尘。 舆图之上有一块被朱笔圈起来的小城。 江醒望向宋书,同他说起自己的打算,道:“冀州刺史徐忠贪墨一案,现下既已清楚明白,我欲以此功绩向陛下上书,为轻轻请封县主,封地仙岭,食邑七百户。” “仙岭富庶繁华,又有青山绿水,她应当喜欢,”江醒撑着下巴晒太阳,稀疏日光落在他眉眼,将本就冷白的面容衬得愈发苍白无血色,望来类如春日将消的冰雪,他想了想,又开口,“你……” “殿下强撑病体来到冀州,终日奔波操劳至此,只是为了此事吗?”宋书眼神中闪过一丝愕然,不知为何,心头顿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急急打断他。 “除此,也没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江醒漫不经心接话,宋书或是以为他想彻底缴清七王一党在地方上的势力,但这种事情实在很没有意思,不值得成为他做一件事的目的。 闻青轻去并州之后江醒常常自省,明白了一件事情,若想做点什么还需尽快做完,省的时不我待,倘若临死之际尚存心愿没有完成,这倒有点没出息。 江醒眼睫覆下,认认真真又看了眼舆图,接着刚刚被宋书打断而没有说完的话,问,“你想要哪里。” 宋书心里一沉,不敢想他为何要这样急切地为身边人请封,跪地叩首,言语中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眼眶带了点红,语气哽咽,俯首拜曰:“书随殿下,唯尽忠道而已,并无所求。” “你……”模糊的声音落在阳光里,江醒偏了下头,撑着下巴,将目光投向他,眉眼稍弯,却笑了笑,难得安慰他,“你也不必悲壮得跟我要死了一样,我暂时应当还能活着。” 宋书唇角蠕动两下,说不出话,抹了把眼泪站起来。 江醒抿一口清茶,垂手将舆图递给他,漫不经心道:“你慢慢挑吧。” 冀州刺史徐忠,出身冀州士族。 冀州徐氏,累世阀阅,早年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朝中百官一半都跟这个姓氏有扯不断的牵连,近三年渐渐隐匿,不复往日光辉灿烂,但在朝中仍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想把徐忠钉死,江醒尚有许多事要做,将舆图递给宋书后,略理了理衣裳,兀自起身,冀州的清晨略有一些寒冷,宋书给他拿了一件单薄的霜白外袍披上。 —— 小月城里, 闻青轻连续几日没有来到医馆。 小七盯着院子里挂着咸肉盯了好几天了,每每路过院子,都忍不住咽口水,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好东西还是要等闻娘子回来一起吃。 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什么时候回来,小七暗自嘟囔。 一日清早出门时,听说崔氏车队来了小月城,没有停留,很快离开了,他记起被自己忘了很久的崔氏送来的拜帖,一拍脑袋,连忙跑回去。 许大夫对崔家与对其他士族不同。 崔家发来的拜帖,许大夫会认认真真看过,再回应,其他的则直接让他退回去,小七上回收到那张拜帖特意留下,想着等许兼回来再给他。 可惜许大夫刚回来时,医馆太忙,小七一时忘了这件事,后来再想起,害怕责怪,一直藏着没有拿出来,现下听说了车队的事,又记起闻青轻的住所似乎是一位姓崔的郎君买下的,小七的思绪一下子清明起来。 那张拜帖是崔氏代表闻娘子发的吧。 他想到这个,心下又有点茫然。 崔氏车队已经离开了,闻娘子还在不在小月城啊。 不在了吧。 小七回到医馆翻出那张拜帖。 世家大族的拜帖一向漂亮,竹制的木简,写着很漂亮的字,上面还撒着银粉。 小七抱着拜帖,靠着药柜坐下来,眼神茫然,抬头望望无病馆。 许兼喜欢干净,无病馆一直被他打理得一尘不染,但许多东西是改不了的。 ——匾额是破破烂烂的;药柜已经掉漆了;桌上一盏油灯也已耗干了灯油,许大夫也没给他钱去添新的;窗沿上有一只很简陋的陶罐,罐中插着一枝海棠花,是整座医馆唯一的亮色。 闻娘子的小院子很漂亮,里面有山有水,有一整棵树的海棠花,无病馆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清苦的草药味道。她跟着崔氏贵人们离开也没什么不好,她就是很娇贵的贵人呀。许大夫一直不答应她,她离开也很正常的。 她天生就不属于这里。 小七叹了一口气,从柜上摸了个面饼啃,心情沮丧,他从前很喜欢吃这个饼,今日却觉得味同嚼蜡,小七抹了抹眼睛,抓着干饼,恶狠狠往柜上一扔。 他要吃肉! 小七雄赳赳气昂昂,蹭地一下站起来,却对上一双朦胧漂亮的眼睛,小七怔住。 闻青轻刚踏过门槛,就看见小七就突然从柜上冒出来,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道:“你想做什么。()” 小七讷讷:我要吃肉。?()_[(()” 他跑上来围着闻青轻转了一圈,语气有点开心,有点扭捏,问:“娘子不走吗。” “走到哪里。”闻青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此来还带着几车药材。 小月城实在太小,她去一座大城才买来这些,一路风雨兼程,很不容易,闻青轻又累又困,一到小月城,却没有先回小院,而是先把这些药材送来无病馆。 她略指了指门口的几车草药,对 () 小七说:“许神医回来问起,你就说是天上掉的。()” 小七啊了一声,探头出去,惊了一惊,说:许大夫不会相信吧。?[(()” 他当然不会相信。她要许兼默默在心里感念她的恩德,随她同往京师。 普天之下再不会有比她更诚心的人了。 闻青轻心中大事已了,精神乍然松懈下来,揉了揉眼睛,想要找个睡觉的地方。 小七将她带到一间小屋子里。 这间屋子很小,摆得家具又清简,显得冷冷清清的,只一榻、一桌、一椅、一书橱而已。 不知为何,小七今日特别殷勤,不知道从哪儿抱来两床单薄的被褥给她铺床。 闻青轻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奇怪,但没有问,她还记得小七的话,从袋子里拿出几两碎银让他去买肉饼吃,小七顿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闻青轻送走小七,把自己卷进被褥睡觉,被褥的料子很硬,睡来有点扎,但闻青轻困得迷糊,管不了这些。 闻青轻昏睡前的最后一点意识,是在幻想许兼看到那几车药材时被感动得涕泗横流,握住她的手,说愿与姑娘同往京师。闻青轻带着这样美好的期待,沉沉进入梦乡,再醒来时,月亮已爬上树梢。 有人禀一盏烛灯,推门进来,是许兼,他照旧一身麻布衣裳,立于烛灯昏而模糊的光晕里,望来不似往日清冷。 闻青轻迷迷糊糊地靠着床头起来,有点不清醒,许兼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闻青轻拨开他的手,说:“我没有生病。” 她的体质哪里会这样差,出去跑一跑回来就生病,她又不是太子殿下。 闻青轻的目光越过窗子望出去,缺月高挂,夜已经深了,闻青轻揉着眼睛起来,她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许兼,心中尚存期待,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并没有立刻出去,回头看许兼。 许兼没有反应,只是点亮了烛灯。 闻青轻觉得不行。 闻青轻语气骄矜,扬了扬下巴,道:“许神医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许兼问:“你饿吗。” 闻青轻:“?” 许兼望向她如星光一样亮闪闪等着夸奖的眸子,下意识抬指,轻轻摸摸她的眼睛,摸完又觉得不妥,将手垂在袖中,轻抚了下指尖,说:“已至宵禁的时辰了,你今日就在这儿睡,我去给你拿吃的。” 闻青轻倒没什么感觉,她以为自己刚刚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掉眼泪了,这种情况很常见,她有时候不知道梦见什么就会流眼泪,她已经习惯了,抬指摸摸眼睛,没有水渍,可能已经被许兼擦干净了。 闻青轻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抽出一本许兼的医书看。 没一会儿,许兼端着一碗咸肉粥进来。 闻青轻有点惊讶。 许兼把粥递给她,说:“吃吧。” 在许兼这里吃到这种东西的机会并不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没有,因此闻青轻格外珍惜这一碗粥。 她搅搅瓷勺,舀了一勺 () 尝了尝。 粥煮得软烂,肉粒带着浓郁的咸香。 闻青轻又喝了一口,情不自禁弯弯眼睛。 许兼坐在榻上,拿过她刚刚翻看的那本书。 更深露重,万籁有声,一盏烛灯置于桌上,散发着朦胧的暖光。 闻青轻喝了一会儿粥,抬头望见许兼清润的眉眼,觉得现在的氛围很好,许兼似乎不像平日里那样难以接近。 闻青轻有一个问题,想知道很久了,问许兼道:“许大夫为什么要学医呢。” 如许兼这样的名医,走上医道总有什么缘故吧,比如出身医学世家,或从小对医道有兴趣,再或者,传奇一点,走在路上有了奇遇,一朝得到神医真传什么的。 闻青轻胡乱想着,听见许兼说:“混口饭吃而已。” 闻青轻下意识问:“就这样吗?” 许兼点了点头,见闻青轻好奇,就多说了几句,道:“昔日流落并州时,遇见一家医馆在招学徒,于是就去了。” 他的话也令闻青轻想起一点东西,道:“我幼时也流落过。” 许兼怔了一怔,抬手摸摸她细软的长发,语气清温,道:“辛苦了。” 也没有很辛苦,她很快就找到师父了。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他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但她明明没有在装可怜。 唉,许神医真得好难懂。 闻青轻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想了想,说:“那我现在也在当学徒,我算不算和许神医走了同一条路。” 闻青轻连忙套近乎:“真有缘分。” “……” 许兼很久没有说话,闻青轻觉得奇怪,抬头看他。 青年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下好似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明白。 许兼说:“你不要走我这一条路。” 闻青轻不明所以,有点迷茫,许兼见她喝完咸肉粥,将碗收起来,不欲再说什么,道:“睡觉吧。” 他为闻青轻挑灭灯火。 前些日子,崔氏车队返程时,闻青轻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让崔谅先走,自己和长生留在小月城,崔谅不放心她,没有带走院中部曲。 小院一切如常。 一日清晨,闻青轻早早醒来,换好衣裳,按照习惯往无病馆去,远远望见小医馆门口停了一辆华丽马车。 一位锦衣玉带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几个仆役,此时天还很早,无病馆门还没有开,一个穿蓝布衣裳的仆役一直在敲门,拍门声吵得闻青轻耳朵疼。 她当时就比这个人有礼貌。闻青轻暗暗想。 小七拖着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响起来,他打开门,探头出来。 仆役道:“我们找许兼许大夫。” 小七见到来人通体尊贵的模样,先问:“客人有什么病症。” 仆役道:“是请许大夫去云中看诊。” 小七已经很习惯应付这一类事了,摇摇头,道: “近日或许不行。” 他言语恭敬,好心提醒:“贵人不如先回去吧,许大夫手上尚有许多病人,近日不能为贵人看诊,与其苦等,不如去问一问别的大夫。” 蓝衣仆役冷冷笑了笑,轻蔑扫他一眼:“不知尊卑的东西,可知我家主人是谁吗?” 是谁都没有办法呀,根本没人能让许大夫放弃手上的病人给这些贵人看诊,他们明明请得起大夫。 小七揉揉脸,道:“我知客人尊贵,只是许大夫真的抽不出时间,城外尚有许多病重的流民,还望贵人怜惜。” 一般听到这儿的,要么走,要么等,接下来就不是他的事了,小七自认任务完成,关上门想要回去,喉咙一紧,被人揪住衣领,小七望着蓝衣仆役冷漠的目光,有点喘不过气,冷汗流下额头。 闻青轻微微皱眉,见许兼一身素衣从馆中出来,客客气气道:“还请手下留情。” “许大夫,”穿锦衣的男人终于开口,“我家主人请许大夫进云中看诊,若能治好病人的病,必不薄待您,望您折节,随我们走一趟。” 许兼依循惯例问:“是什么症状。” 男人描述一番症状,许兼听过后,语气温和:“此类病症上,我的造诣不及明春堂,既然病人在云中,请明春堂去看,远比我去效果更好。” “他们都没有许神医的名声,我家主人不放心,”男人看着许兼,语气有些阴冷,微笑道,“有一事未向神医讲明,病者地位贵重,因此主人才想着谨慎些,特意命我来请全并州最好的医师,许大夫常年待在并州,但请为并州尽些心力。” 他口若悬河说着,许兼招手让小七过来,苍白的手叩上木门,神色很淡,道:“我目下离不开这里,请回吧。” 男人眸色一暗,后退两步。 仆役纷纷上前围住医馆,他望着许兼,冷笑道:“许大夫悲悯弱小,也该知道尊卑之别。” 话音刚落,刚刚掐住小七的蓝衣仆役率先上前,长棍自袖中脱出,随着他的动作,其余人对视一眼,踏上台阶想将人强绑回去。 小七神色一骇,怎么还有人敢绑大夫啊!不怕被下毒吗! 他面色苍白,躲在许兼身后,只听咻地破空声,蓝衣仆役的长棍临空劈开,小七吓得闭上眼睛,黑漆漆的世界里,响起十分冷淡的一声笑,“你们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他谈尊卑?” 小七感动得想哭,睁开眼睛。 闻青轻一身青绿立于阶上,手握一根玉兰花枝横陈在前,挡住长棍的攻势。 玉兰花娇艳,晶莹晨露在阳光映照下清清然闪着光亮。 仆役面色一凛,欲再使劲,闻青轻只动了动手腕,轻而易举打落他的长棍。 闻青轻斜倚门框,居高临下将目光投在阶下几人身上,拿花枝漫不经心挽了个剑花,枝头缀着一朵白玉兰抵在蓝衣仆役喉结上。 许兼望她剑招,晃了下神,收起两指间秉着的一根银针。 男人顿时绷不住脸色,扬声斥道:“我家主人是云中县令!你竟敢冒犯!” 他语气这样坦荡,以至于闻青轻怔了一怔,有点不确定自己听见的,她偏头看许兼,问:“两千石吗。” 许兼说:“六百。” 闻青轻抬起花枝,冷冷看着几人,道:“滚。”!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0 章 若是许兼真去帮那个什么贵客治病了,她孜孜不懈在许兼身侧守上月余(),岂不成了笑话。 不许治! 谁来都不许! 闻青轻心中冷笑?()_[((),看那锦衣男人放下一句狠话后狼狈离开的背影,顿时觉得快乐。 昔日太子殿下与她对剑只用一枝梨花,随性自在,郎艳独绝,望来很让人向往;今日她用花枝退敌,想必也很漂亮。 许兼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垂眸望她手上的花枝,道:“我不知道你会剑,若是知道,这些时日则不至令你这样辛苦。”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这时才知道自己之前这样辛苦,是因为许兼真心想让她学会医术。 真是活菩萨。 闻青轻挽了挽花枝,随口提起:“是我那位……唔,兄长教我的,他剑术很厉害。” 许兼似乎有点兴趣,问:“有多厉害。” “举世无双。”闻青轻点头。 “如此,”许兼怔了一会儿L,也点头,说,“是很厉害。” 他当然是很厉害的,比剑术,她暂时比不过太子殿下。 只是…… 闻青轻指尖微旋,转了转手中的花枝,令洁白的花瓣呈到许兼面前,她微抬头望着眼前这位名满天下的神医,乌黑长发散乱落下,眼眸清澈,藏着星光点点,笑盈盈道:“辛夷者也,味辛,性温,通鼻窍,散风寒,是也不是。” 她一般眼睛亮晶晶看着什么人,就是想要夸奖。 许兼颔首道:“很是。” 能得到许兼的肯定,闻青轻非常满意。 论学识,她比不过师父;论剑术,她比不过太子殿下;论医术,她比不过许兼。但是她都会一点呀!很好,她这样有才华,应也称得上名士了。 闻青轻在心里认真夸了夸自己,又想到,刚刚许兼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会剑就不能学医了么,医术是很重要的东西,她得会一点,虽然学得很痛苦,但是管他呢! 闻青轻慢吞吞蹭到许兼身侧,强调自己的付出,说:“许大夫,我刚刚救了你。” 许兼低下眉眼看她,等着她的要求,闻青轻心里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许兼既然是举世的名医,又是一个活菩萨,这样的羊毛不薅白不薅,闻青轻拉着他的衣裳,轻轻点了点下巴,一副矜持的小模样,道:“那许神医应当继续教我医术才是。” 许兼道:“这会很辛苦,你应当已经体会到了。” 又不是现在辛苦,她现在不辛苦啊。 闻青轻对自己感兴趣的新奇东西,一向是先试着搞一搞,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啊,她已经靠这样的心态推开了无数领域的大门,现下一如既往,非常快乐地点点头,道:“没有关系,我不怕辛苦。” 许兼很轻地笑了一下,她这样上进,许兼自然求之不得,说:“这样很好。” 闻青轻提出这个,其实还有另一个考虑,既然话被摊开讲明白了, () 那他们就称得上师徒了吧,师父帮徒弟治个病人岂不是天经地义。 如此看来,她在这儿L待上一个多月,也不是全无成果,至少她现在跟许兼已经混得很熟了。 闻青轻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打动他,或早或晚。 她想到这里,心情愈发轻快。 却说云中县令派来的人回到云中之后,将无病馆门口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添油加醋上报给县令大人。 县令听后,先是怒了一怒,很快冷静下来,派人去查了那位花枝作剑的少女的身份,才知她是卫尉卿闻适闻大人的侄女,闻适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侄女儿L,很是疼爱,县令又怒了一怒,把回来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就算请来全并州最好的大夫,能接上你们断掉的脑袋吗!” 先时去往无病馆的有一位锦衣华服的男人,正是府衙的师爷,随着县令作威作福,在云中应也称得上千呼百应,有很强的自尊心,自觉受了闻青轻侮辱,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对县令道:“我们得罪不起她,府中的贵客还得罪不起么,他还等着许兼来治病呢。” 县令嗫嚅两下。 师爷冷冷一笑,道:“大人,糊涂!贵客等不来神医,不找他问罪就要找咱们问罪了!” 县令恍然大悟,连连道:“快备厚礼,我去探望徐大人。” 县令的贵客姓徐名献,字良先,是冀州徐氏郎主和贵妃娘娘的堂兄,也是镇国大将军许融许将军麾下部将,在军中很有地位。 他此行本是从北地赴往京师探亲,不慎病在路上,本有些着急上火,听见县令和师爷一番添油加醋、涕泗横流的描述,大怒,破口骂到:“卫尉卿是个什么东西!没打过一场仗的软蛋!” 他直接派人去了小月城的府衙。 —— 云中鸡飞狗跳时,闻青轻的生活一如既往。 ——跟许兼出门、背医书、记方子、认草药; ——早晚各去问一问许兼,能不能跟她去京师,许兼说不行。 闻青轻甚至开始怀疑,许兼一直不答应,是不是因为他治不了太子殿下的病。 但宋书已经为殿下请遍了天下名医,除了许兼,还有谁能治呢。 闻青轻有点迷茫,但她的迷茫很快终止在一本医书上。 这一日,天朗气清,许兼天没亮就出门了,闻青轻和小七留在医馆。 她闲时翻书,翻出来一张药方,看着墨渍很新,字迹很乱,似乎是不久之前写的。 闻青轻在青要山上见过跟这个差不多的方子,是蒋老开给江醒的,她跟宋书一起煎过药,因此记得。 闻青轻认真看,又意识到它们其实很不一样。 许兼写这张方子似乎斟酌了很久,有几味药材被他删了又加、加了又删,用量改了又改,整张纸都被墨渍填满,看不出最后的成品。 许兼有时会遇上奇奇怪怪的病症,他白日没有时间,晚上就坐在灯前钻研药方。 这些时日,闻青轻早 起来到无病馆,经常见到许兼穿着跟昨日一样的衣裳坐在馆中,桌上一盏残灯,灯下搁着纸笔和药材。() 他在调方配药。 ?本作者假山南提醒您最全的《师兄,你亲我一下》尽在[],域名[(() 闻青轻来时,有时候许兼正在写,有时候睡着了。 无论是那一种情况,许兼都在这儿L待了一夜。 闻青轻时常觉得,要是她也这样刻苦,她肯定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了,但是不行,她不能不睡觉。 许兼不喜欢抽时间整理药方,因此在开方的时候便会归类整理好,钻研同一种病症后调出的方子会被他放在同一个地方。 闻青轻举起这本医书倒了倒,里面果真夹着十几张看起来乱七八糟但实则有点东西的方子,有的被他做了个标记,代表部分可行,有的则被彻底推翻。 一个多月来,许兼熬了这么多夜,就是为了配这个药方吗。 闻青轻怔了一下,她在医书最后几页的夹层里,翻出一张干干净净、工工整整的成品。 除去闻青轻熟悉的几味药,还多了几样新的,用量也和她记忆中的不同。 这几味新药,闻青轻都见到过,医馆里就有;只一味黄叶草,她是第一次听说。 许兼最初开出来的方子跟蒋老的几乎一模一样,或许就是为殿下得的那种病开的;他这些天也遇上了类似的病吗,怎么会这么巧;难道他知道她想求他为谁看病,可是他不可能知道啊;哪怕他知道,他都没见过太子殿下,怎么开得出方子…… 千百种思绪涌上脑海,闻青轻握住方子的手都细微地颤抖起来,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觉灵魂出窍飘忽于寰宇之间,直到小七过来扯扯她的衣裳,闻青轻才从神游状态中挣扎出来。 清醒时,才知汗水已打湿衣襟。 她心中藏有种种的不明白,但唯有一件事很确定。 许兼! 他一定能治! 闻青轻莫名多了许多期待。 她心情好,给小七许多碎银让他出去买好吃的。 小七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兴冲冲跑了出去。 她将方子收起来,待在馆中翻了一会儿L医书,运气很好,很快在一册古籍上找到黄叶草。 ——叶黄茎深,生长于悬崖缝隙之间。 看这味药材的描述,想来并不好拿,但是没有关系,既然世上有这种东西,哪怕历遍千山万水,也总能得到。 闻青轻顿时非常快活,又把许兼的方子拿出来瞧了瞧。 这时,街上忽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闻青轻抬头望去,只见一行官兵冲进医馆,其中一人还钳制着一个死命挣扎的小孩子,正是小七。 闻青轻目光微移,注意到前几日见过的那个锦衣男人。 听其他人对他的称呼,才知道他是云中县衙的师爷。 狗皮膏药好烦人。 闻青轻冷眼望他。 狗皮膏药上前,文绉绉道了一句,“小娘子,别来无恙否,”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 () (),细细列了十几条莫须有的罪名▃()_[((),小七听着,哇地咬了一口钳制他的小吏的胳膊,小吏吃疼,甩甩手将他丢开,小七连忙跑到闻青轻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眼中带火,破口骂道:“狗官!我呸!” 闻青轻靠着药柜听小七骂人,惊了一下,也跟着骂了几句,又听一个小官回骂。 柜中药香清苦,闻青轻骂不过他们,于是安静下来。 她忽然觉得,坐牢也不是不行。 此事皆因许兼而起,她为许兼做一次牢,这活菩萨还能不跟她去京师吗。 闻青轻打定了主意,抬眼望着门口一堆人,很有礼貌地提醒道:“我若进了牢狱,只怕不会轻易出来,诸君,还请慎重。” 师爷捋了捋胡子,一副诸事皆在谋略之中的模样,挥一挥手,令小吏们上去拿她,回过头来对其中一个小官说:“她所有倚仗皆因有个在京中做官的叔父,云中那位贵客是士族之后,与宫中也说得上话,位高而权重,比她叔父强上很多,你放心就是。” 小官连连应是,点头哈腰道:“还请贵人多多提携。” 师爷道:“自然。” 他让闻青轻下了狱,心道京中贵女也不过如此,心中郁气得解,风风光光踏过门槛出去,却见路上一位清秀好看的小郎君上前,恭敬问道:“大人,刚刚押走的那位娘子可犯了什么罪吗。” “重罪,”师爷拂袖道,“这不是你能看的,快快离开。” 长生俯身应是。 —— 闻青轻第一次坐牢,觉得新奇,刚进来时,将牢房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小七坐在稻草上,眼泪汪汪看着她,带着哭腔道:“娘子一点都不害怕吗。” 闻青轻只觉大计将成,倘若此举能引得许兼的愧疚之心,答应随自己去京师,平白受此无妄之灾也没有什么。 闻青轻拢了拢袖子,在小七身侧坐下,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竹筒,顷刻间,馆内飘满青梅酒清甜的味道。 小七见她身在牢狱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不禁睁大了眼睛,闻青轻不知又从哪儿L摸出一只小茶杯,递到他手里,给自己也摸了一个,小七一时说不出话,眼泪也不流了,泣音哽在喉咙里,问:“哪里来的。” 闻青轻说:“医馆桌子上。” 被押走的时候顺便拿的。 小七说不出话,睁着湿湿的眼睛看她。 闻青轻笑了一下,给两只小茶杯倒上青梅酒,端起其中一个,歪了下脑袋,眼眸清澈,带着清浅的笑,小七抹了把眼泪,端起另一只茶杯。 两个茶杯抵在一起碰了碰,闻青轻笑道:“庆祝我们下狱。” 小七不再哭了,抿了一口酒,嘟囔道:“这有什么好庆祝的。” 闻青轻漫不经心说:“第一次来没到过的地方,当然值得庆祝。” 小七撇了撇嘴,莫名地不再感到害怕。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聊天,倒也不觉时间流逝。 小七喝醉了,跟她说起旧 () 事,闻青轻这时才知道许兼不是并州人。 他三年前独自来到并州,在一个破庙里捡到快要饿死的小七,他们在破庙住了半年,半年里,许大夫给人看病攒了一些钱,买下一件小商铺,开了这间医馆。 闻青轻叹了口气,深觉不易,问道:“他不是并州人,祖籍又是哪里。” 小七也不确定,道:“幽州吧。” 闻青轻怔了一怔,内心忽而生出一丝荒谬的错觉。 她坐在稻草上,撑着脸,目光越过牢房南侧高高的小窗望外面的世界,窗子很小,只看得见四四方方的天空和一片缺了一角的云彩。 她失神很久,摇了摇头。 她真是醉了,怎么听到幽州就想起阿兄。 —— 闻青轻其实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小七。 ——年前,许春惊拜了镇国大将军,前往北地平乱,北地军营离并州小月城,只有半日的行程。 却说小官将闻青轻押入牢狱之后,派人向许兼传达徐献的口信,告诉许兼只有他去云中为贵人治病,才能放闻青轻和小七出来。 他把这些事做完,只觉得大事已毕,和云中来的师爷聚在一处饮酒取乐,酒过三巡,醉得迷迷糊糊,飘飘欲仙,不知今夕是何年,一抬头,望见小月城的县令。 县令一抬手,“哗”地一下把他的头按进酒桶里,阴测测道:“你知道你绑的谁吗。” 云中师爷见状,清了清嗓子,道:“是卫尉卿的侄女,陈大人放心,徐将军心里有数,只是见他们太过嚣张给个教训,顺便请许大夫去云中看诊而已。” 陈县令牙齿磨得咯吱响。 他正欲开口,门外进来一个身披铁甲的年轻将军,对着几人冷冷扫了一圈,“大将军说了,若是闻小娘子真做了什么错事,还请一一条陈罪证;若是没有,立刻放人。” 云中师爷脸色一白,连忙问道:“哪位大将军。” 年轻将军道:“自然是镇国大将军,许融,许将军。” “……” 师爷瘫坐在椅子上,唇角哆嗦,那小官也回不过神来。 陈县令望着这堆废物,恨不得一刀劈了他们。 他胆战心惊地将这位年轻将领安置好,刚出门,收到冀州送来的一封信。 送信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小郎君,一身黑衣,刚刚是个将军来送信,不知这又是什么人,陈县令上前,扯出一抹笑,道:“将军。” 幸安说:“县令折煞了,我不是将军。” 陈县令顿时松了口气。 幸安说:“我是太子门下,来此通传殿下教令。” “……”陈县令瞳孔一缩,汗如雨下,颤颤巍巍抹了把汗,“殿下……殿下……” 幸安不欲听完他磕磕绊绊的话,拱了拱手,直接开口:“闻小娘子有什么错,自有殿下管教,请速放人。” 陈县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回去一查,抓来的人根本一点罪过都没有, 此次把她抓来(),完全是倚仗权势欺凌弱小ü(),因此更害怕了,直接让人把云中师爷和衙内小官揪过来,将两封信劈头盖脸砸到他们头上。 随后,陈县令去探望了一下闻青轻,奉上一堆好酒好菜,嘘寒问暖,跟闻青轻联络过一番感情,回来就闭门不出,白布往额上一系,病得很重。 —— 小七此番是第一次坐牢,也是头一回知道坐牢还能点菜。 他们被关进来的当天晚上,县令老爷来了一回,陪闻青轻吃了顿饭,还很和善地摸摸他的脑袋,给他糖吃,问他读书了没有。 第二天,小七又见到了白日抓他们进来的人,但脸上都堆满了笑。 师爷跪下来对闻青轻陪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闻娘子可以回家了。” 闻青轻没有答应,他们之后日日都来,送上一堆好东西。 小七坐了三天牢,长胖五斤。 虽然待在这里能吃肉。 但是……还是出去比较好。 小七看着闻青轻泛红的手腕,轻轻把袖子往上撩了撩,担忧道:“得出去找许大夫看看。” 闻青轻也觉得是时候了。 待在这里,有这么多人侍奉,她再可怜也可怜不到哪里去,这种程度已经足够让许兼愧疚。 她这几日睡不好,整个人都蔫蔫的,不是很开心,她得出去晒太阳。 闻青轻点点头,说:“早上让他们去请许神医了,他应该待会儿L就来。” 她说着,随意点了个人,让他进来把牢里的被褥,枕席,酒壶碗筷都清出去。 牢房又恢复到幽暗破败的模样,闻青轻四下望望,非常满意,不远处忽而出现一抹光亮。 有人进来了。 闻青轻连忙从地上糊了点灰抹到脸上,一扭头,瞧见小七吃得白白胖胖的脸,给他也抹了一点灰。 小七不明白为什么,但闻娘子在他心里已经是神仙一样的存在了,学着闻青轻的样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他这样上道,闻青轻很受用。 闻青轻问小七:“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可怜。” 小七点点头。 很好,许兼见到她一定会满怀愧疚。 闻青轻靠墙坐在牢里,乖巧等人来。 一抬头,见到来者一身红色锦袍,披着件单薄的鸦黑外衣,从烛灯模糊的光晕中走来,整个人是一种清淡的冷色调。 小七怔了一会儿L,问:“那是谁,真好看。” 闻青轻没敢回答,她现在脏兮兮的,不宜见到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 闻青轻低下脑袋,有点绝望,轻轻阖上眼睛,在心里念道,不知珍重。 牢门被推开的声音,太子殿下停在她身前蹲下,清苦的草药气混着浅浅淡淡的果木香,不轻不重的言语落下来。 “不知珍重。” 呜呜好吧。 闻青轻揉揉脸,她已经长大了,一点都不害怕江醒把她丢掉,她还记得自己在生江醒的气,偏过头不看他。 江醒垂眸,看见她气呼呼的样子,很轻地抹了一下她脸上的灰,说:“听说你这几日在狱中很风光,他们都来讨好你。” “他们平白把我抓到这里,自然该讨好我。”闻青轻冷哼道。 江醒哦了一声,颔首道:“原来是为着这个。” 当然不是。 闻青轻道:“我进来前已经跟他们吵过了,我告诉他们,你们既然敢拿权势来压我,自然得做好准备,被更大的权势压迫,他们都不听我的,这样狼狈也是活该。” 闻青轻说到这儿L,偏头看他,有点不放心,问道:“你帮我欺负他们了吗。” 江醒点了点头,闻青轻这才高兴,道:“你走吧,我等的不是你。”! () 假山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1 章 囚牢中静了一瞬。 壁上挂着的烛火微微抖动,烛光昏昏,模糊了如玻璃一样清冷漂亮的眼睛,江醒很轻地笑了一下,伸手捏住闻青轻后颈上白软的皮肤,令她抬头看着自己。 闻青轻感受到凉,挣扎两下,挣脱不开,呜了一声,控诉:“不要捏我。()” 她仰着小脸,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江醒,脸上还沾着灰,头发也很乱,瞧着很有些可怜,很像一只垃圾堆里打过滚的小猫。 江醒给她抹了抹灰,抹不掉,自己手上也沾了一点,闻青轻把自己弄成这样令他很不满意,稍带上一点力气又捏捏她,语气很淡,问:你预备要等谁。?()” 闻青轻点了点下巴,道:“我要等的自然是举世的名医。” 江醒:“举世的名医?” 闻青轻道:“是的。” 江醒忍不住笑了。 他对自己的病并不抱希望,但到底没有打击闻青轻的热情,反正无论如何,这几年都死不了,再陪她几年也好。 说来好笑,他先前自觉起了肮脏的心思,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又怕自己鬼迷心窍放任堕落,真耽误她一生,于是决定疏远。 前几日在冀州,忽然听见她入狱的消息,明明知道,幸安去了之后,不会有人敢怠慢她,但还是害怕,她平白被抓进这种腌臜地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会不会流眼泪,会不会想家,于是匆匆赶来,行宫里种种坚持好像都成了笑话。 之前一直不让她来行宫,白白让她伤心很久,结果是他自己忍受不了先来找她,说的道貌岸然一些,怕她受委屈,实则就是想看看她。 江醒哂了哂,低下眉眼,察觉到闻青轻因为被他捏着而产生的不满情绪,又捏了捏她。 闻青轻挣扎两下表示反抗,江醒摸摸她细软的长发以示安抚。 闻青轻哼唧两声,安静下来,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捏我了,殿……你好小气。” 江醒却笑了一会儿,说:“这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他……他自出生之日起,就一直在生病,生病的感觉很不好,他直至今日都难以习惯; 他五岁那年,亲眼看见阿娘投井而死,阿娘死后,陛下对他愈发严苛,也愈发冷漠,他一朝失去了疼爱他的父皇和娘亲; 他独自在东宫生活到十岁,十岁那年大病了一场,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没有。 他在青要山上醒来,醒来时,一位和善的老郎中对他行礼,说,“殿下,陛下令你在青要山养伤,老夫姓蒋,名道松,以后由我为殿下调养身体。”蒋老的医术很好,初到青要山时,他难以习惯青要山上的生活,他讨厌陛下,但还是想见到他;但天子远在京师,何其尊贵,何其遥远,谁也不能满足他的愿望,他于是将这件事藏在心底,藏了许多年都没有再提起,深山寂寥,举目无亲,他独自生活了一年; 十一岁时,宋书悄悄从京师南下找他。他嘲 () 讽宋书自毁前程,但心里其实很开心,他记得宋书上山时穿了蓝色的衣裳。他终于不像以往那样孤单。() 十三岁,他病好了一些,去幽州看雪,路上遇到闻青轻,他不知道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就是她,如果提早知道,一定下去抱抱她。 ?假山南的作品《师兄,你亲我一下》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他在青要山上生活了几年,闻青轻总喜欢来找他,最开始有问题请教,后来跟他学剑,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不是拖累,他其实有点用处,有人真心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喜欢让他抱一抱,喜欢跟他说话,喜欢粘着他。他养了闻青轻几年,很想看她长大,可惜看不到。 二十岁,他回到阔别已久的宫城。京师不比青要山,他一开始不能适应,后来渐渐习惯了,还是想念青要山。 二十三岁,他听说闻青轻来了京师,期待很久,终于在永年寺见到她,她如他盼望的那样在明山秀水间长大,终于也如他盼望的那样,灵秀活泼地走到他面前。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受上苍眷顾。他觉得自己的命好了一点。 也是在这一年,蒋老的药开始没有作用。 他感受着自己的生机渐渐流逝,可他没有一点办法,他或许还可以活五年,也可能是三年。 原来他一直是这样的命。 但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再看看她。 倘若早死就是上天赐予他的命数,就让他死前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吧,他来到这个世上,总要实现一点愿望。 他养闻青轻那么久,让她为自己哭一哭,好像也称不上丧尽天良,他其实没有想让她哭很久,他克制一点,不告诉闻青轻他喜欢她,不与她扯上很深的牵连,只是看看她,再跟她相处三年。 三年弹指一挥间,或许不会让她对自己产生很深的感情,如此,他死之后,她应该很快就会开心起来,她总是很容易开心。 这三年里,不要有裴时野,也不要有什么举世的名医,他只想让闻青轻陪一陪他,只三年就好。 三年之后,他会给闻青轻留下嫁妆的。 江醒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又捏了捏闻青轻。闻青轻皱着眉头,看起来有点想咬人。 江醒问道:“那我白来了?” 闻青轻有点不开心,声音闷闷的:“你来并州就这样对待我么。” 她还在生他的气呢,他一点都不珍惜她。 江醒又笑,说:“我没把你丢出去已经很好了。” 闻青轻气得不想理他。 太子殿下,简直可恶! 他根本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有多辛苦。 闻青轻哼了一声。 江醒已经站起来,半明半昧的光影模糊了青年身上的清冷味道,令他看来愈发病弱清瘦,他扶住墙壁,抬指很轻地触碰一下眼睛,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将目光投过来,语气称得上温和,最后问:“有没有受委屈。” 闻青轻语气骄傲,道:“没有人敢欺负我。” 江醒颔首。 没人敢 () 欺负她(),但是坐牢了?()_[((),倒是很有本事。 他没有拆她的台,离开前对小七略点了下头,小七颇有些受宠若惊,一直望着江醒离开。 闻青轻觉得可爱,也捏捏他的脸,捏完赶紧收回手,她竟然也变成了像太子殿下一样可恶的人,这万万不可。 闻青轻还记得小七刚刚问她的话,现在江醒走了,她可以随便编,依照自己之前编出来博许兼同情心的那套说辞,给小七洗脑:“他就是我那个病弱的……唔,师兄……兄长,很可怜的,身体很不好,受兄弟姐妹排挤,一直孤孤单单长大,许大夫要是不给他治病……” 小七提出自己的疑问,说:“他看起来不像一般的士族。” 好小七,真聪明。 闻青轻又想到一个可以春秋笔法的点子,预备待会儿将给许兼听,清清嗓子,道:“他不是士族。” 皇族怎么能算士族呢。 他甚至都不是士族啊,你看,他多可怜。 小七说:“那是有一点可怜。” 很是很是。 闻青轻非常满意。 不远处,响起许兼温温的声音,是在对什么人行礼,“太子殿下。” 随后,又是江醒好听的声音:“许大夫。” 小七:“……” 闻青轻:“……” 牙疼。 闻青轻闭上眼睛,难以面对这样的场面。 她认真理了理头绪,太子殿下或许听见了她刚刚说的话,没有关系,她是为了让许兼给他治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许兼听见就更无所谓了,她跟他一直都是这一套说辞,至于模糊言辞特意误导,这只称得上一点小小的罪过。 她都为许兼坐牢了呀! 很好,这算不上什么大事。 闻青轻在内心安慰了一下自己,仍旧不敢睁开眼睛,直到牢门又被推开。 许兼问:“怎么了。” 闻青轻含糊说:“牙疼。” “睁眼。”许兼的声音落在烛火朦胧的光晕里。 闻青轻睁开眼睛,看见他松灰色的麻布料子,许兼和太子殿下一样,身上都有清苦的药味,不一样的是,他们一个是喝药喝的,一个则是常年治病救人。 “许神医。”闻青轻喊他。 “嗯。” 许兼俯下身,手拢在袖子里,指节隔衣料托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嘴,麻布有点扎,闻青轻觉得痒,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许兼抬右手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头发,他的力道很轻,如风吹过,他只摸了一下,便将右手垂在袖中,闻青轻注意到他袖筒中的指节在细微地颤抖。 闻青轻于是不敢动了。 她的牙其实不疼,只是有些惭愧。 她正想着要不要给许兼道个歉,许兼好似不在意这个,收回手,甚至哄了她一句,道:“并无什么大事,你的花茶里还能加蜂蜜。” 闻青轻顿时松了口气,倒是小七,踌躇了 () 一会儿,伸出脖子,好像见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一样往外望。() 许兼说:他已经走了。 ツ假山南的作品《师兄,你亲我一下》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闻青轻有一个疑问。 ——许兼现在知不知道,太子殿下就是她想求他去京师医治的病人。 闻青轻还没开口,许兼已经注意到她手腕上泛红的皮肤,微微垂下目光,把她的袖子往上拉了拉,望着上面的红疹,静默了一会儿。 闻青轻连忙装可怜,可怜巴巴看着他,声音小小的,发出一个音节:“疼。” “他们都欺负我。”闻青轻假装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小七在一边不敢说话。 许兼觉得好笑,问:“怎么欺负你。” 闻青轻拉着他的衣裳,絮絮说着自己的委屈,小姑娘低着头,说这里黑漆漆的晒不到太阳,又说衙役很凶,她还吃不饱饭…… 许兼认真听她说话,不禁想到她跟小七刚刚进来的时候,他托人打听这里的动静。 一位与他交好的小吏告诉他——牢里来了一位十分娇贵的小娘子,吃菜只吃做得好看的;茶杯酒杯都要玉质的;酒只喝今年新酿的果酒;茶只喝最新鲜的应季花泡的花茶,滇池云针勉强可以尝一尝;睡觉要最软的被褥,要毛绒绒的,熏果木香;睡前要喝鲜牛乳…… 既然可以生活得这样精细,又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 许兼将她的袖子放下来,抿了下唇,问:“那位殿下对你来说真得很重要吗。” 闻青轻一时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睛,望着许兼,说:“很重要的。” 许兼回望过来。 闻青轻想了想,说:“他虽然很难相处,脾气不好,有一点凶,还总是喜欢捏我,但他……他其实很好,我不想让他死。” “我……”闻青轻静了一晌,垂下眼睑,揉揉眼睛,“我离不开他。”! () 假山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2 章 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光从小窗里照进来,乳白色,细细的,很柔和,许兼在这样柔和的光线里看着闻青轻,闻青轻觉得他这个人也柔和起来,再认真看,分明还是很冷,山雾一样难以触摸。 闻青轻喊:“许神医。” 许兼回过神来,语气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说:“我知道了。” “我此来没有带药,我们先回医馆。”他说着,把闻青轻拉起来,又去看小七。 小七摆摆手说让许兼和闻青轻先走,他一会儿跟上。 许兼颔首。 等许兼带闻青轻先出了牢门,走远一些,小七跑去稻草堆里扒出几条肉干,又扒出两罐柿子酒,悉数揣在怀里,身上鼓鼓的,脚步轻快跑出去。 —— 牢狱之中长长的过道上,两侧牢门木制的栏杆上挂着烛灯,灯油落在灯架上凝结成枯黄的果胶一样的东西。 烛火昏昏,灯影错落。 闻青轻蹭在许兼身侧亦步亦趋跟着,反复思忖许兼刚刚的话,期待盈满心脏,眼睛亮亮的,问道:“我们是去给殿下拿药吗。” 许兼语气平静:“给你拿。” 闻青轻的期待一下子瘪了,恨恨跺了两脚地上的黄土。 那他知道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什么都不在乎。 他们已经这样熟悉了,他却一直不肯答应帮她医治太子殿下,她跟随许兼学了这么久的医术,应也称得上他的弟子了吧,世上哪有这么冷淡的师父,哼,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像许兼这样坏的师父。 闻青轻在心里恶狠狠谴责许兼一番,脸上却作出一副蔫唧唧好似要枯萎的样子,状作漫不经心地按上手臂,仰脸望许兼,挤出一滴清泪,眼泪挂在眼尾,假模假样抽泣两声,瞧着很可怜,声音又湿又糯:“许神医,我是不是要死了。” 许兼垂眼看来。 “我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要抓我进来,我这几天吃不好也睡不好,日日忍受他们非人的虐待,还晒不到太阳,浑身难受,郁结成疾,我一定活不长了。” 闻青轻越说越难过,捂住心口,她说的自己都快信了,竟真觉得胸闷气短,背后发凉。 她顿了顿,意识到许兼看着她,神色有点淡。 闻青轻心中生出一丝奇怪的熟悉感,她觉得再说下去,就要有人来捏她的后颈皮把她丢出去,就像有时候吵到阿兄看书会被他丢到书堆里埋起来一样。 闻青轻晃了晃脑袋,甩出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拉住许兼的衣裳,眼泪汪汪接着说:“我坐牢时候受了这么多苦,肯定是我犯了什么错,这是我该受的,我叨扰许神医这么长时日,也没什么好求的,只是此来并州,尚有心愿没有完成,只求许神医帮我治一治殿下的病,那我死而无……” “闻娘子。”温和的声音。 许兼打断她,说:“不必担忧,你若实在害怕,我给你扎一针吧。” 闻青 轻顿时安静下来。 半晌,闻青轻讪讪开口:“这……何至于此,太麻烦许神医了。” 许兼听出她言语中的惧意,很轻地笑了一下,道:“无足轻重的小事,不会耽误什么。” 闻青轻眼泪汪汪的,真冒出几滴眼泪,她可怜地摸摸自己红红的手腕。 许兼,你简直不是个东西。 她望着许兼的背影在心中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许兼回头看她。 闻青轻垂下脑袋,声音乖乖软软的:“许大夫。” 出了牢狱,视野豁然开朗,天地清旷,屋舍俨然。 牢里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 大抵是刚刚的威慑起了作用,闻青轻一直没有出声,一路走来垂头丧气的。 许兼只当在罚她不知敬畏,一直没有哄她。 闻青轻久违地见到广阔天地,只开心了一点点,但还是丧丧的。 将至医馆时,闻青轻拉住许兼的衣裳。 二人站在玉兰树下,许兼偏了下头,对上闻青轻湿润的目光,她语气斟酌,小小声问:“许神医,真得不愿意与我同往京师给殿下治病吗。” 太子殿下的病,即使能治,短期内也不可能治好,朝中局势很乱,他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并州,许兼若是不去京师,那她此番不是白来了。 虽说……在小月城生活的这些时日是一段很难忘记的经历,但她还是想要殿下长命百岁,倘若这个目的不能达到,其他的一切好像都没有意义。 闻青轻有点迷茫,又很难过。 以诚动人这一套在他身上好像不起作用;至于许之以名利,就更不可能了,她看不出他有什么挂念的;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一定能让他答应自己的方法,就是拿小月城里病重的百姓威胁他。 但她……她自认还有一点良心,她还不是很坏,做不出这种事。 许兼真得,太难说服了。 但她没有办法责怪他,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郊野还有一个庄子,许多染了疫病的病人在那里苟延残喘。 但她……她没有几个家人了。 她来并州来得匆忙,其实也是因为曾经问宋书,殿下病情如何,宋书会说还好、尚可、和以前一样;她来了京师再问,宋书已经不告诉她了。 许兼不知道,她曾经亲眼看见阿兄浑身是血站在夜色中,把她抱在怀里,跟她说轻轻不要害怕,她感受着他的生机渐渐流逝,但她没有一点办法; 现在又亲眼看着殿下的身体渐渐不好,她还是没有办法。 她害怕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真到了弥留之际,也会把她抱在怀里,睁着那双和阿兄一样漂亮的眼睛看她,温柔地帮她擦干泪水,跟她说,“轻轻,不要害怕。” 但她就是会害怕呀。 她根本不可能不害怕。 许兼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她,他难道也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吗,他也体会过这样的难过吗。 哼,他 才不会,他简直没有一点良心。 许兼想要说话,闻青轻先开口说:“许大夫,你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总是想起我阿兄。” 许兼神色怔忪,安静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我与娘子很有缘分。” “才没有。”玉兰树上有花枝坠落。 清风吹过,树枝摇晃,露水落在闻青轻长发上。 许兼根本比不上阿兄的一根头发,但她看见许兼,就是会想起阿兄,会想亲近他,看见他就想亲近。 没有出息。 闻青轻又恼又恨,她望着许兼,语气很凶,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如果是我阿兄,他一定不会让我这样辛苦,让我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阿兄要是知道我为什么人坐牢,肯定很心疼我。” 许兼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闻青轻意识到自己失态,求人办事还是要低头,声音软下来:“许神医,我很辛苦的。” 许兼说:“我知道。” 他抬指,轻抹了抹她湿润的眼睛,动作很轻,一下带掉她眼尾清莹的泪水,他似乎有点疲倦,声音也像风一样轻,“好了,不要哭了。”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许兼说:“我只能试一试。” ……! 试一试? 是她想的那个试一试吗! 闻青轻有点不敢相信许兼的话,一颗心几乎要飞出来,乌黑湿润的眼睛陡然变得亮晶晶的,像浸在水中的玻璃珠子,她太过惊喜,以至于说不出话,唇角张张合合许多次,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只看见许兼清瘦修长的指节抚上她的眼睛,他指尖温温的,摸上来的时候很舒服,闻青轻眼睫颤颤,长长呼出一个气,压抑自己过分激动的心情。 许兼对上她晶亮的眼睛,走了一会儿神。 她或许真得很期待,故而没有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后,情绪才会如此得大开大合,但这对于身体其实很不适宜,他其实……并不舍得拒绝她,只是从来一副病体残躯,苟延残喘,不敢真正许诺她什么。 许兼说:“既然你看见我就想起你阿兄,此番行事,权当代他尽一尽兄长的职责。” 闻青轻眼中的开心几乎要溢出来,眉眼弯弯,笑意粲然,许兼下意识想摸摸她的头,到底收回手,指节垂在袖中,默然踏过医馆的门槛,闻青轻跟上前,保有好奇之心,问道:“许神医这回怎么肯答应我。” “我从前也不曾拒绝你。”许兼道。 简直胡说八道。 闻青轻心下不平,他分明每次都拒绝了。 许兼看她敢怒不敢言,有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昼日里柔软的光晕落在他眸中,许兼说道:“我其实有一个妹妹,惟愿她好好长大,不要受挫折,世人都怜惜她。” 他难得提起跟自己有关的事,闻青轻有点好奇,但许兼没有再说什么,闻青轻便不好再问。 她心中大事已了,顿时觉得天地清明,日月盛大,许兼在她心里俨然成了天 下第一大好人,是神医,是圣人,是菩萨,刚刚那点怨怼俱如烟云消散。 只有一点惴惴不安,是害怕许兼真得给她扎针,柜上有一包银针,离许兼很近。 许兼注意到银针,往身侧看看,果然没有闻青轻。 闻青轻站在门口。 许兼特意问:“不进来么。” 闻青轻在门口踌躇一会儿,视死如归踏进门槛,许兼却已经将银针收起来,给她开了一副药,让她捣碎加水敷在伤口上,又开了几剂汤药给她喝。 闻青轻讨好地奉上一锭金。 许兼没有说什么,让她自己把账记上,又道:“去抓药吧。” 闻青轻对自己给自己记账,自己给自己抓药这种事适应良好,拉开几个抽屉抓出来几种药材,拿纸包好,许兼似乎很忙,又出门去了,离开前告诉她可以先回去,闻青轻于是抱着自己的药开开心心回到小院。 小院清静简素,比不上闻府也比不上青要山,唯有一树海棠花可堪称道,花将开未开挂在冷绿的枝桠上,风一过便簌簌作响。 江醒照旧穿着红衣裳,却披了件霜白的外衣,单手支额,长发松散,半睡半醒坐在廊下。 此时的太子殿下并不似平日那样尊贵遥远,望来病弱清瘦,很容易欺负。 闻青轻报复心起,轻手轻脚上前,觉得他也该尝一尝被人捏住后颈的滋味,将伸出手,青年却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略用了些力气,闻青轻便倒在他怀里,又是那种熟悉的清苦味道。 殿下和许兼身上的药味还是不同的,许兼的要更冷一些。 江醒垂首,青年乌黑的长发落在她颈上。 闻青轻觉得痒,拨开他的头发。 江醒道:“哪里来的小贼,扰人清梦。” 闻青轻哼唧两声,为自己的打算中道崩殂而感到不高兴,扬着下巴,骄矜道:“我是东宫太子门下,你敢欺负我吗。” 江醒笑着:“这样尊贵,某怎么敢欺负。” 闻青轻对他的识时务很受用,看太子殿下病弱温和的模样,竟真生出一种自己可以欺负他的错觉。 惯来每一个被压迫的人都应有反抗的权利。 闻青轻双手蠢蠢欲动,从江醒怀里坐起来,下巴枕在他肩上,兀自伸出手拨开他的黑发。 她的手软软的,带着体热。 江醒呼吸一止。 闻青轻感受到江醒有细微的颤抖,很有些得意,风水轮流转,他平日里欺负她,现在也该尝一尝被她欺负的滋味。 青年颈上冷白一片,摸上去也是凉的,身侧之人的呼吸渐渐粗重,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觉得奇怪,她被捏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反应,何况她还没有开始报复他。 正想着,江醒却已经抬手将她圈回来,他手是软的,没有什么力道,但是很冰,闻青轻被冰得一激灵,然后手背又被他拿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 闻青轻低下眉眼去看,是一条细细的花枝,他好像没了 力气,指节垂在衣料上,花枝半搭在手心,无力垂地。 江醒阖上眼睛,声音有点哑,说:“惯的你动手动脚,出去。” 轻狡反复,好生无情。 闻青轻心生不满,道:“你不是说我尊贵,不敢欺负我吗。” 江醒已经把她提出去,令她在小案另一侧乖乖坐好,垂着眼睑,道:“唯行诫勉事耳,怎么算得上欺负。” 他的诫勉事就是让她跌到他怀里、又把她丢出来吗,这可好没有道理,她原是一个簸箕里左右来回滚的糯米圆子。 闻青轻冷哼两声,却见案上自己这一面摆了一只青瓷酒壶,此良辰美景,又见故人,可歌可饮。 思及此,闻青轻没有再呛他,给自己倒了一盏请酒,不计前嫌又给江醒倒,江醒伸手,闻青轻以为他要自己倒酒,将酒壶递给他,只听“啪”的一声,酒壶被他扔到海棠花树下,青瓷破碎,清澈的酒浆渗进泥土里。 顶着闻青轻悲愤的目光,江醒两指握着一根花枝将她的袖子挑起来,不轻不重道:“给你治病的大夫没有告诉你,起了疹子不能喝酒吗。” ……说了。 闻青轻转转酒盏,将其纳入自己可以守护的范围内,道:“我随许大夫学了一点医术,这没有大碍。” 江醒不理她。 闻青轻第一次悟出江醒到来的不好,深深叹一口气,暗戳戳控诉:“我独自在这儿时很自由的。” 江醒不为所动,说:“那你现在该收一收性子。” 闻青轻又望海棠树下的酒壶,她跟随许兼待久了,看什么都像好东西,因此觉得可惜,又望自己圈住的酒杯,里面的清酒是那只酒壶的唯一遗产,因而更觉得珍贵。 殿下对她这样凶,她却该以德报怨,悄悄将江醒面前那只酒盏托过来,倒了一半酒浆,又推过去。 江醒没有说什么,招来一个人把闻青轻带回来的药拿下去处理。 很快,一碗药汤和一小碟糊糊一样的草绿色流体被端上来。 一个是喝的,一个外敷。 江醒说:“先喝药,不然不许喝酒。” 闻青轻受到胁迫,但知道很难反抗,于是乖乖喝药。 许兼深知她的秉性,给她开的药带了一点点甜,闻青轻抓药的时候,特意又往里面放了几颗糖丸,一面喝药,一面吃糖丸,因此也不觉得痛苦。 江醒把她的袖子拉开,给她上药,他微微垂首,指尖蘸药轻轻擦拭她手臂上的红疹。 闻青轻往前望,还能看见青年纤长的睫毛,如黑鸦的羽毛,上下扫落,半遮住清润漂亮的眼睛。 许久不见,太子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 闻青轻是一只很好哄的闻青轻,江醒给她上药,她决定原谅他。 她此时尚有一桩旧事,困惑她很久了,于是向江醒请教,问道:“我这些时日见到许神医,不知为何,总是很想亲近他。” 冷白的指尖按住闻青轻臂上细嫩的皮肤 ,一不留神,往下压了压。 “呜……”闻青轻把手往回抽了抽,“疼。” 江醒垂着眼睫,当作刚刚无事发生,语气很淡:“或是因为陡然见到陌生人身上有几分熟悉的特征,因此觉得眼熟,但实则没什么特殊的,归根到底,不过是不清醒。” 江醒给她上完药,将她的袖子放下来,从一侧仆役手上接过干净的湿润帛布,平静地将手指擦拭干净,说:“轻轻,该清醒一些。” 这时,闻青轻也喝完了药,手上捧着的东西从药碗变成了酒盏,坐在案前,认真思索江醒的话,刚抿一口清酒,却想起喝过药根本不能再喝酒,悲从中来,不禁怆然。 江醒笑了笑,说:“适才不曾记起这一桩,实在对不住。” 闻青轻道:“殿下分明在哄我。” 江醒道:“这没有什么办法,你若实在不平,去府衙告我也可以。” 哪个府衙敢拿储君。 好坏的人。 闻青轻心中愤愤。 接下来几日,江醒一直不许她喝酒,也不许她吃鱼,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暮春景色如此灿烂旺盛,皆被糟蹋了,闻青轻郁闷了几日,一日清晨起来,身上红疹终于消下去,一抬眼,既见榻前小案上摆着一壶青梅酒,瞬间快乐起来,再推开门出去,又见海棠树下,案上摆了清蒸鲈鱼、杏仁酥酪和桂花糕。 闻青轻语气轻快,问道:“殿下在何处。” 仆役答:“在正堂。” 说完这句,他又补充,道:“许神医来了,正在为殿下诊病。” 闻青轻只觉得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许多好事都落在了今天,但又挂念着许兼能不能为殿下诊病,因而将青梅酒放下,先往正堂去。 小院不大,没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 闻青轻推门进去,静室之中光影错落,二人对坐案前,许兼正在为江醒诊脉。 闻青轻不禁屏住呼吸,悄悄挪到许兼身侧,跪坐下来看他问诊,只怕打扰了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 江醒早就习惯了有名医来看诊,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许兼切完脉,闻青轻侧脸贴着小案,呼吸轻轻细细的,目光期待望着许兼,声音很小,问道:“许神医,可以治吗。” 江醒早已习惯了没有结果,但许兼毕竟是闻青轻千辛万苦请来的医师,轻抿唇角,道:“许神医刚刚说了,可以……” 许兼说:“我可以治。” 江醒怔住,不敢相信他话中的意思。 闻青轻眼眸清亮,眼睫上下扑闪,悬在心口的石头彻底落下来,虽然看见许兼的药方后便有了猜测,但听到许兼亲口承认,还是觉得惊喜。 闻青轻望着许兼,道:“我就知道许神医一定可以治。” 闻青轻又看江醒,弯起眉眼,声音轻轻的,说:“殿下,长命百岁。” 儿时祝愿落到今日,也不算辜负。 闻青轻揉了揉眼睛。 江醒拢在袖中的指节微微颤抖,直至闻青轻送许兼出去,手心冒出的汗水濡湿了衣袖,才恍然回神,只觉历经一场美梦,梦醒时望着日头,神魂尤游于天外,不敢回忆刚刚许兼说的话是真是假,只想起闻青轻趴在案上,声音轻轻软软,跟他说殿下长命百岁。 —— 闻青轻听到许兼的话,一时什么都忘了,扯着许兼的衣裳问东问西。 许兼道:“他天生病弱是因为刚出生时中的毒,想要根治,唯有以毒攻毒,许多人治不了,或许是不敢治。但哪怕这样,想要彻底根治也需要几年的时间。” 闻青轻不知道这件事,闻言问道:“许神医不怕吗。” 许兼道:“已经答应你了。” 闻青轻愣了一下,认真看着他:“我不会让许神医出事的。” 许兼低下眉眼,轻弯了弯眼睛,却不像在笑。 许兼说:“我这几日要出门一趟,你不必去医馆了。” 闻青轻连忙问:“那许神医什么时候回来。” 许兼说:“或许一两日,或许二五日。” 闻青轻点了点头。 她一路将许兼送回了医馆,又惦记着太子殿下,匆忙回返,却在小院里,瞧见她昨日拿出来晒的小陶罐,这还是幼时从渔阳买下的那一只装麦芽糖的罐子,麦芽糖已经吃完了,但罐子闻青轻一直舍不得扔,一直放在床头陪她睡觉,只是昨日阳光很好,于是就拿出来洗洗晒晒,昨日在医馆忙到太晚,回去倒头就睡,竟然忘记把它抱回来了。 果然劳累是很神奇的东西,她曾经睡前不摸摸她的小陶罐,根本睡不着,这些日子在医馆辛苦操劳,竟然改掉了这个习惯。 闻青轻觉得自己可怜,在心里安抚自己一番。 但小陶罐还是要的,她离不开它。 一夜过去,陶罐上挂着清露,闻青轻把它拿起来,却听见罐中清脆的响音,闻青轻觉得奇怪,将陶罐倒过来,罐中物体倒在手心上,凉凉的,很坚硬,闻青轻掀开陶罐一看。 这是一颗漂亮的青色小石头。 闻青轻怔住。 她知道有一个人喜欢五颜六色的石头,也知道有一个人喜欢往她的陶罐里扔石头。 幼时在幽州,爹爹很喜欢给她和阿兄买这种麦芽糖,理由非常充分,“阿爹小时候过得苦啊,只买得起这种便宜的麦芽糖,一只陶罐能装很多,可以跟你们叔父分着吃,还能让他几颗,昔日每每吃到,只觉得是世上第一等的珍馐美味,你们不喜欢吗,哪里腻了?你们就是好日子过久了,不懂得人间疾苦,多少人想吃还吃不到呢,哎,阿酬,轻轻,尝一颗嘛。” 仰赖爹爹的情怀,她积攒了许多空陶罐,这些陶罐没有什么用处,但是长得圆鼓鼓的,十分可爱,闻青轻没有扔,于是把这些小罐子摆在廊沿处,闲时当景致观赏,下雨天雨水敲击陶罐,雨声错落,泠然动听,闻青轻就趴在窗前听罐中的风雨之声。 阿兄少年时的性格和太子殿下很像,喜欢 好看的东西,他平日里喜欢收集金玉宝石,河里的石头他也要。 学宫不忙时,他也会自己去捡,因而身上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漂亮石头,有时路过她的院子,就会进来往她的陶罐里扔两颗,平常时候扔石头;她要是做了什么让阿兄开心的事,往她的小陶罐里扔的就是碎银,或者金子。 简而言之,闻青轻很喜欢他往小陶罐里扔东西,她幼时许多零花钱都是这样得来的。 许多事不回忆的时候,好像在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但一旦回忆起来,又这样清楚明白,闻青轻站在清光日影中,出神良久,长生看见她,连忙走上来,近前来却沉默,抿唇问道:“姑娘怎么不开心。” 闻青轻抱着陶罐,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她太久没有见到阿兄,许多事情都模糊了,现在却记起了一点东西,她记得阿兄有许多喜欢的东西,喜欢剑,喜欢石头,喜欢种花,喜欢香料,喜欢长街上策马,喜欢风雨夜下棋,喜欢往鱼池里扔金子,喜欢往糕点里塞铜钱,许多东西闻青轻可以理解,许多则不能。 但是…… 闻青轻神色空茫,眼中有泪,“长生,我想阿兄了。” 长生说不出话,过了好久,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姑娘随时可以去幽州。” 闻青轻笑出声,抹了抹眼泪,问道:“刚刚谁来过这里。” 长生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回忆,道:“只有许神医在这里停过。” 许神医,许兼。 闻青轻听到这个回答,竟然不觉得奇怪,心中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素日里寻不到来处的亲近,好像都有了缘由。 她抱着陶罐,又想起先前在狱中,她问小七,许兼祖籍哪里,小七告诉她,是幽州。 并州气候很干,闻青轻这些日子哭了几场,有点脱水,她时常恨自己喜欢掉眼泪的特质,觉得这样没有一点出息,抬手抹干泪水,抱着陶罐出去,她一路跑到医馆,许兼已经出去了。 医馆一如既往,只有一个小七,他在药柜前忙忙碌碌,他看见闻青轻,有点惊讶,说:“这几日不忙,闻娘子可以不用来。” 太子殿下来找闻娘子,她不应该陪着太子殿下吗。 小七看着闻青轻,才注意到她眼睛红红的,仰脸问:“太子殿下是不是欺负闻娘子了。” 闻青轻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摇头,说:“他没有欺负我。” 闻青轻问:“许大夫呢。” 小七说:“我也不知道,许大夫没说去哪儿。” 闻青轻于是在医馆中等他,一连等了几日都没有等到,生活一日往常,她白日待在医馆,看看医书,给病人抓药;晚上回去睡觉。 江醒不知道她怎么了,闻青轻对自己的猜测并不确定,因此没有告诉她,但她夜里睡不着觉,得让殿下来哄。 她这几日总是很粘人。 一日夜里,江醒笑道:“我此来并州,原来是来 侍奉你。” 闻青轻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哼唧一声,蹭蹭他的衣裳,声音糯糯的:不然我睡不着觉,我想睡觉。⒀⒀[” 此时外面落着雨,雨水轻打窗牖,发出噼里啪啦的响音,小舍内灯影幢幢,江醒微微垂下目光,昏昏的光晕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的声音温和而模糊,“如果实在治不好,也没有什么关系。” 闻青轻怔了一怔,说:“不是这一回事。” 江醒挑灭烛火,说:“睡觉吧。” 闻青轻乖乖阖上眼睛。 她这几日总是害怕,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就是睡不着觉,只有殿下在时才好一些。 江醒轻轻揉揉她细软的长发,闻青轻思绪渐渐安稳,听着窗外的风雨之声,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闻青轻梦到青要山。 那一日天气很好,太子殿下牵着她下山看灯,路过蒋老的医馆,顺便进去拿药。 殿下随蒋老进里间看诊,闻青轻拿着一串糖葫芦,乖乖在外面等。 她看见一个喝药的哥哥。 天气很冷,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袍子,闻青轻觉得这个人真不爱惜自己,但他很好看,闻青轻不讨厌他,甚至有点喜欢,她那时候读过几本医书,儿时不知敬畏,觉得自己读过书,又听蒋老讲过一点东西,便自觉是一位合格的大夫了,她很快乐地跑过去给他看病。 青年望见她,又听到她的诉求,愣了一愣,点头说:“如此,多谢小郎中了。” 闻青轻对他的称呼很受用,于是更高兴了,很认真地给他摸脉,她其实摸不出来什么,但这个好看的哥哥一直在看她,他的眼神很温和,闻青轻觉得受到了鼓励,因此给他开了药。 她不会开药,药方上只写了甘草,开这个也没有什么缘故,只是因为她喜欢,泡茶喝是甜。这是她开的第一个方子,闻青轻非常郑重地把药方递到青年手里,青年笑了一会儿。 他笑起来很好看,但他看起来其实很不好,他有一双清澈漂亮的桃花眼,但眼中带着血丝,看着很疲倦;他的手很好看,骨相修长,肤色冷白,但有一只腕上全是伤,皮肉外翻,看着吓人。说的好听一点,他身体不是很好,说的不好听一点,他有一点点残疾。 闻青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想着待会要跟蒋老说一说,江醒已推门出来,蒋老也跟着出来,他看见闻青轻,惊了一下,哈哈笑了两声:“你知道你在给谁诊脉吗。” 闻青轻摇摇头。 她不知道啊,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你在给明春堂最有出息的弟子诊脉啊。”蒋老好笑地看着他们,主要是看青年,说,“你也敢的很,任由她乱玩儿。” “我现在连针都拿不住,哪里有什么医术,她诊得很好,若是学医,或可成一代名医。” 蒋老道:“她倒是什么都想学,你教她吗。” 素衣青年说:“此时半废之身,只会误人子弟,只能等来日了。” 梦中的记忆混乱,模模糊糊的,许多事都如雾里看花,望不真切,但闻青轻依旧记起了一些旧事,她昔日见过许兼的。 她当时是在给许兼诊脉。 时至夜半,天色将明未明,雨已经停了,出了月亮,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闻青轻的记忆很乱,混混沌沌间,想起江醒的话,又想起许兼之前写的一个方子,里面有一味很珍贵的草药,叫做黄叶草,生长于悬崖峭壁之间。 闻青轻惊醒过来,江醒已经离开了,一束清光从半开半合的窗牖上照进来,是月光。 她知道许兼去哪儿了。 闻青轻倚着床头,晒了会儿月亮,眼睫挂着泪水,有点难受,案上摆着一盏清茶,还是温热的。闻青轻喝下茶水,换好衣裳,提一盏灯推门出去。 她见到方子之后,让长生去查过。 ——黄叶草成熟要很长的时间,成熟之后又会很快枯萎,因此很难遇上,它生长在悬崖缝隙之间,又很难采摘,因此是价值千金的药材。 许兼肯定买不起,太子殿下短时间内也得不到。她曾经问过许兼,许兼说,小月城外的荒山上生长着一株黄叶草。 闻青轻提着灯行走在黑夜之中,城门没有开,闻青轻从一个小洞里钻出去,她望着城外清旷的天地,循着之前看过的舆图往北走。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明朗,蟹青色的天空上挂着几颗星星,远远的,闻青轻看见山脉上青绿色的草木。 天地清寂,山雾迷离,素衣青年披着朝雾,从山道上下来,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的,闻青轻看清了他的样子。 许兼脸色苍白,神色倦怠,清颧指节垂在袖中,鲜血濡湿袖管,他看见闻青轻,神色微微有些错愕,语气不轻不重,问:“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不怕犯宵禁吗。” 闻青轻眼睛红红的,声音有点哑,说:“我怕我又没有哥哥了。” 许兼怔住。! 第 43 章 此时有风吹过,破晓时候风很冷,尚带着一丝黑夜的余温。 许兼说:“不会的。” 他垂眸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他知道她一定哭了很久,才会在眼睛上留下这样深的痕迹,他换了一只手拿草药,指节抹抹松灰的衣料,拭去手上沾着的脏泥,才去给她擦眼泪。 他身上血的味道盖过了常年泡在药堆里沾上的清苦气,一注鲜血顺着他右手的手腕往下流,修长好看的指节间盈满血水,沾湿了挂满泥土的药材。 闻青轻攥着他的袖子低下头,望着他的手吧嗒吧嗒掉了一会儿眼泪。 许兼垂眸看她浑身上下灰扑扑的样子,笑说:“怎么哭个不停,可怜可怜阿兄吧,阿兄擦不过来了。” 闻青轻说:“你还记得你是我的阿兄么。” “我怎么会不记得。” 许兼点了点她攥紧的手指。 闻青轻乖乖将手松开,低下泪光盈盈的眼睛,狠狠抹去眼泪,语无伦次,恶声恶气唾弃他:“胡说,你都不认我,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你……忘恩寡义,无情!可耻!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珍贵,你不想要也没有什么,我可以去认太子殿下做哥哥,我也不要你了……” “我很珍贵的。”闻青轻揉了揉眼睛,许兼来牵她的手,闻青轻可怜巴巴抓住他的手指,却不看他,抽噎两声,说出来的话很有骨气,“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那怎么办呢,阿兄舍不得轻轻。” “我的小妹妹是举世的珍宝,昔日如清月隔于云端,我当然不能去够月亮,但如今月亮自己撞到我怀里,我怎么舍得再失去。”许兼语气温柔,站在轻雾之中。 这一路走来,几经辗转,飘摇零落,负尽深恩,实在不应出现在她面前,令明月添上阴霾,一个死掉的人怎么能再活过来,给活人增添烦恼,陡然看见她来,一时不慎答应了,有些懊恼,更多的还是庆幸,现在回想,或许称不上不慎重,只是贪欲作祟,还想听她叫声哥哥。 许兼轻轻拨了下她茸茸的长睫。 闻青轻偏了下脑袋,声音湿湿的,问:“真的吗。” 许兼认真望着她,笑说:“明月当能鉴照我的真心。” 闻青轻对上他清润的眼眸,微怔了怔,由他牵着自己走了一段路,才好似终于回过神来,停在小土坡上,轻声说:“我好像还没有醒,我好像在做梦,我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梦境短暂,不能长久,万一我一觉睡醒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许兼道:“你不会找不到我,阿兄会一直陪着你的。” 闻青轻静了一会儿。 “可是,可是……” 许兼垂眸看她。 闻青轻晃晃他的袖子,语气迷茫,小声说:“你以前也说过会一直陪着我,但是没有,我之后就找不到你了。” 许兼垂下眼帘,心中酸涩,捏捏闻青轻软软的手指,说:“是而我们此次重逢,正是上天令我来还债的。昔 日将死之时,得天之谕㈨[(,上苍告诉我,你还有一个小妹妹,这样可爱,这样聪慧,怎么能经受世上的风雨,你应如你们曾经约定的那样保护她一生,直到你死去,她也死去的那一日。生者如过客,死者如归人,你怎么舍得让她独自待在人世间,百年之后孤孤单单走上阴司泉路,你要牵着她的手一起去找爹娘,要一起回家啊。” 闻青轻眼睫轻颤。 许兼说:“轻轻,跟阿兄回家吧。” 将至寅时,天色半明,天际有一条江河一般混沌模糊的丹红的日影,天上有云,青山掩映之中,连朝雾都染上一层淡淡的青色。 城中小院,海棠花上结满清莹的露水。 江醒哄闻青轻哄到半夜才去休息,又早早地起来,眸中尚带着一丝睡意,他记得闻青轻这些时日睡不安宁,半醒之时连意识都不清醒,已披衣站在闻青轻卧舍门口,还未推门进去,见一小仆垂衣抖手,噤若寒蝉,漫不经心问道:“怎么了。” 小仆说:“闻娘子不见了。” 江醒额头一跳,捏捏眉心,推门进去,果然看见榻上无人,走近一些,翻翻被褥,褥子冰冷,闻青轻很早就出门了。 江醒偏头望了眼窗外,天边红日刚冒了个头,想必她天没亮就走了,回过头,又看见案上留了个底的清茶,还有衣橱前被翻出来的一堆衣裳,知道她是自己要出去,不是被绑走的,江醒于是没有担心。 他在院中等了一会儿,自己跟自己下完了一局棋,仍然没有等到她,抿了抿唇,有点不满,又派人去找她。 江醒喝完两盏茶,等来一个仆役回报,说一位更夫半夜看见有人钻狗洞出城了,还提着一盏雕花灯笼,仔细回想,应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江醒哂道:“真有出息。” 江醒披上一件绛红色袍子,打算出城看看,心中已想好了见到她怎么问责。 一出门,见到闻青轻牵着许兼的手回来。 少女一身皱巴巴的鲜亮长裙,长发松散,看着很可怜,她却好像一直没有意识到,眉舒眼笑望着许兼,乌黑眼眸盈盈带水,在日光中清清然闪着光亮。 江醒眸中的情绪乍然冷下来,将目光投向许兼。 许兼也注意到他,对着江醒躬身施了一礼,道:“太子殿下。” 江醒倚着门框,笑意很淡,说道:“向闻许神医清正守礼,今日一观,当作戏言耳。” “怎么会是戏言。”许兼还没说话,闻青轻心跳已错了一拍。 他为什么这样凶,许兼可以救他的命啊!她相信许兼重诺,无论如何都会给他治病,但是阿兄不一定啊,阿兄少年时脾气跟太子殿下一样不好的。 闻青轻抬头望着台阶上的红衣青年,杏眸睁圆,试图让他不要再乱说话,又记起自己现在灰扑扑的,很不适宜出现在他面前,往许兼背后躲一躲,探出个脑袋,语气很软,暗含劝谏意:“殿下不可以凭空污人清白。” 江醒神色很冷,安静望她一会儿,却笑了起来, 语气轻得像一阵风,不含什么情绪,道:“轻轻,过来。” 许兼摸摸她的头发,说:“去吧。” 闻青轻踌躇一会儿,她总觉得太子殿下现在心情不好,不是很想过去,江醒却一直在看她,指节垂在袖中,隔着绸缎轻点木门,细微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闻青轻心上。 啊,算了。 闻青轻晃了晃脑袋,殿下总不至于当着阿兄的面把她丢掉,于是兴冲冲跑上去,刚到江醒面前,想到阿兄手上还有血,这里有仆役侍奉,正好可以进来沐浴换衣,又下了台阶去拉许兼的手。 江醒望着他们,蜷了蜷指尖。 许兼将一人的反应收入眼中,说:“轻轻,先去找殿下吧,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许兼说完,又对江醒道:“闻娘子这几日睡眠不好,很容易受惊,还望殿下言语温和一些,稍后喂她一点温水。” “孤代轻轻多谢许神医关怀。”江醒道。 闻青轻停在一人中间,觉得氛围有点奇怪,左右张望两下,对上江醒清冷的目光,往台阶上挪了几步,站在江醒身侧,许兼行礼告辞,闻青轻不想阿兄离开,他走了,太子殿下便可以没有顾忌地欺负她。 呜呼哀哉。 闻青轻巴巴望着许兼远去的背影。 江醒抬指捏住她的下巴,令她看着自己,闻青轻刚刚哭过,眼睛还红红的,江醒怔了一下,明白了许兼刚刚说的她容易受惊的意思,这样可怜,凶一凶就要哭了吧,江醒垂下目光,决定先放过她,抬指轻轻揉揉她软白的眼尾,青年手指冰凉,贴在红肿的眼睛上很舒服,闻青轻弯了弯眼睛,还想再让他揉揉,江醒却已移开手指。 闻青轻点点自己的眼睛,说:“疼。” 江醒问:“为什么疼。” 闻青轻肯定不会告诉他是流太多眼泪流的,哼唧一声,点了点头说:“我肯定是生病了。” 江醒哦了一声,取下挽发用的金簪,清瘦指节撩起她一捋长发,发簪穿发而过,江醒漫不经心说:“要不要请你那位举世的名医回来看看。” “这种小事,才不用麻烦他。”阿兄很忙的。 江醒颔首,说:“不麻烦他,于是来麻烦我。” 这、这不可以吗,这不是很应当的吗。 闻青轻眼睛睁得圆滚滚,不满道:“你不能可怜可怜我么。” 江醒笑着捏住她的脸颊,闻青轻呜了一声,江醒说:“我已经很可怜你了,我竟不知,自己养出一个会钻狗洞的小祖宗。” 此等小节何足挂齿,闻青轻和江醒一起进去,给自己辩白道:“这难道是我的错吗,若是城门开着,我何至于这样狼狈。” 江醒说:“原来你这样清白。” 闻青轻说:“我自然很清白的。” 江醒令仆役取来一条干净帛布,放在温水中浸湿,拧干水渍,敷上她的眼睛,闻青轻舒服一点了,又想喝水,一人坐在海棠树下,闻青轻把空茶杯往他那里推推,江醒给她 倒一杯温水喂她喝完,又喂了两块糕点、半碗酥酪。 闻青轻问:“殿下这里有什么补气血的药材么。” 江醒道:“你想给谁,许兼吗,没有。” 闻青轻根本不相信。 江醒不给她,她就自己去找,找仆役问了问,进门翻出一只红木匣子,匣子推开,尽是上百年的山参鹿茸,闻青轻看得眼睛亮晶晶的,把匣子阖上,抱在怀里出去。 江醒坐在廊下,脸色苍白,情绪很浅,笑道:“闻青轻,这样有本事。” 闻青轻把匣子抱得紧紧的,在江醒身侧跪坐下,垂下脑袋,闷闷说:“不能给我吗。” 江醒说:“我为什么要给他呢,他这种举世的名医,应也不缺药材。” “他很缺的,他没有钱。”闻青轻连忙道。 江醒抿一口清茶,说:“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不行,我阿兄受伤要用世上最好的药材来治。”闻青轻望着他。 江醒却笑,说:“你何时多了个阿兄。” “我从来就有,”闻青轻顿了顿,这时才想起自己忘记告诉他这件事,明明刚刚回来路上一直想着要告诉他,闻青轻抱住木匣伏在案上,脸颊贴着江醒袖上的衣料,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声音带着明显的雀跃,细听却带着一点细细的颤抖,“我有一个哥哥的,他叫闻酬,现在叫许兼,他是幽州闻氏一脉的长公子,是我的亲哥哥,曾经在幽州学宫读书,他很厉害的,整个幽州都知道他。” 她觉得她的哥哥也没有比太子殿下差多少吧。 江醒稍怔了怔,有点反应不过来,问:“闻酬?” 闻青轻:“嗯嗯!” “……”江醒想起许兼,又看见闻青轻红了一圈的眼睛,不禁伸手去摸,闻青轻眼睫毛茸茸的,上下扑闪,像小刷子一样在指尖来回扫动,有点痒,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她这几日才一直在流眼泪。 江醒顿了顿,又喂闻青轻两杯温水,闻青轻喝饱了,呜呜两声表示抗拒。 “院中的药材你都带走吧,除了这一匣,还有许多,等宋书来了让他给你找,都是你的了。”江醒说。 闻青轻问:“真的吗。” 江醒点头。! 第 44 章 闻青轻顿时开心起来。 虽然不知道宋书什么时候来,但她现在就可以将这只匣子送去,阿兄流了这么多血,一定很需要这些。 闻青轻这样想着,蹭的一下站起来。 江醒手一抖,盏中清茶晃出去几滴,茶水溅到手指上,有点烫。 江醒拿起案上干净的帕子擦拭手指,抬眼看她,青年清净漂亮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眉眼稍弯,要笑不笑,道:“你这样着急,是要去做什么好事。” “我去找阿兄。”闻青轻停了一会儿L,不知想到什么,又慢吞吞坐下,顶着江醒的目光往他身侧挪了挪,又乖又软地蹭蹭他的衣裳,江醒说,“你去就是,又想求我什么。” 闻青轻眼巴巴道:“阿兄为殿下治病,很辛苦的,他此次的伤也是帮殿下采药时受下的,殿下该给阿兄诊金吧。” “这些药材还不够吗。”江醒说。 闻青轻摇摇头,声音糯糯:“不够,不够的。” 江醒见她贪心的小模样,微微一哂,道:“我此来不剩几个银钱了。” 闻青轻忙道:“其他的也可以。” 望见她一副满心满眼全是许兼的样子,江醒好气又好笑,于是冷冷笑了一声。 闻青轻这时注意到他被烫红的指尖,于是蹭蹭他的手,声音轻轻软软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听不清在说什么,总之在撒娇。 “殿下。”闻青轻喊道。 江醒淡笑一声,他算什么殿下,于她来说许兼才是真的殿下,垂坐高堂,清贵无双,心中冷笑,捡起案上一支笔倒过来,指尖轻转将笔倒过来,很轻很轻地敲敲她的脸颊。 闻青轻抗拒地揉揉脸,江醒单手撑着下巴,道:“你为其他人求的所有东西,往后都应当拿旁的一点一点等价还给我才是。” 闻青轻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像一只懵懵的小猫,问:“我还不起怎么办。” 江醒语气温和,道:“你断不会还不起。” 闻青轻听他这样说,顷刻间将悬着的心放下来,那就好那就好,于是很快乐地点点头:“我知道的,我记住了。” 江醒又笑,说:“你想要什么,自己去拿吧。” 闻青轻确实想好了要给许兼带什么,兴冲冲跑进南侧一间小舍,太子殿下此来带的贵重物品都堆放在这里。 闻青轻不可能亲自搬,于是幸安跟着她进去登记造册。 江醒坐在廊下,看她在舍中忙忙碌碌跑东跑西,心中有些吃味,她在幽州待的时间不过短短几载,他在青要山上了也养了她很多年,她倒是一点都不在意。 江醒不知不觉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可笑,抿一口茶水,不再看她。 江醒喝完一盏茶,见幸安从舍内出来,问道:“她想要什么。” 幸安讪讪说:“姑娘看着都想要。” 完全不出所料。 江醒点了点头,道:“那都给她。” 他目光垂落望杯中的茶叶,单手端着茶杯往海棠树下一泼。 茶水浸湿土壤。 江醒拢拢袖子起身。 他睡不足一个时辰,此时有些困倦,想要进门补个觉,又看见闻青轻抱着那只匣子跑跑跳跳着过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堆金叶子递给他。 这件事过于稀奇以至于江醒没有反应过来。 闻青轻连忙蹭上去,语气轻快,带着一点开心,软软喊殿下。 江醒:“嗯。” 他好冷淡。 闻青轻心里哼了一声,决定原谅他,只一瞬就将他的冷淡抛之脑后,像块放软了的的麦芽糖一样贴在江醒身侧,意欲趁此良机实现自己儿L时的远大志向,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望他,说:“我很有钱的,我可以养殿下。” 江醒停在案前,怔了一怔,觉得稀罕,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你养我?” 闻青轻颔首,矜持地点了点下巴,说:“我真的有很多钱。” 江醒笑出声,抬指捏了捏眉心,说:“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这么多钱。 闻青轻:“嗯嗯!” 她注意到江醒眼中倦怠的神色,意识到他困了,青年穿着红白的衣裳,身上药味清苦,脸色苍白无血色,再加上眸中的倦色,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往更加脆弱,好似将要融化的碎雪,很让人怜惜。 闻青轻指甲盖大小的良心罕见地痛了一下,她回来之后,殿下一直在照顾她,似乎一直没有休息,他昨晚哄她睡觉,肯定也没有睡好。 闻青轻牵住青年的手。 江醒不理解她想干什么,神色略有一些迷茫,又感受到闻青轻手上温软的皮肤,一直回不过神,出神间和她一起走到榻前。 江醒垂眸望着她莹白的锁骨,神思游于九霄之外。 他这样的不专注,以至于闻青轻推一推他,江醒就真的被推倒在榻上。 闻青轻非常满意,拉出一只小圆凳坐下,像望着一只枯萎小草一样望着他,说:“殿下睡觉吧,我哄殿下睡觉。” 江醒有点不敢相信,又怔了一怔,“你哄我?” 闻青轻点点头。 闻青轻从来没哄人睡觉过,但殿下经常哄她睡觉。 她学着江醒从前哄她睡觉的样子将被子拆开,之后……帮她脱鞋,帮她拆头发,喂她两口温水,把她卷到被子里,摸摸她的头,陪她说一会儿L话,或者给她讲个故事。 闻青轻正回忆着,江醒已经将被褥搭在自己身上,长发披散靠在床头,清瘦修长的手搭在竹青色被褥上,望来愈发清冷苍白。 似乎有点不适应,江醒连说话的语气都和平常不同,有点别扭,轻声说:“你不是要去找许兼么,再晚一些,只怕他会出门。” 不会吧。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说:“那殿下快点睡着。” 江醒被她逗笑了,意识到她真的想哄自己睡觉,心中又酸又软,摸摸 她的头。 闻青轻想了想,说:“要先把药送去。” 江醒说:去吧。‰‰[” 她有这个心思已足够让江醒动容,至于做不做倒没什么关系,她这样乖,江醒不介意放她去见许兼,翻开竹简看了一会儿L,闻青轻又推门进来,很细心地把门关上。 她在小圆凳上坐下,趴在榻上,说:“我让幸安先去送药了,我一会儿L再去找阿兄,殿下快睡着。” 江醒垂眸笑了一会儿L,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他把竹简收起来,吹了灯,半掩窗牖,见她趴着,又将霜白的外袍披在她身上,而后才侧躺下来。 闻青轻趴在案上,望见太子殿下清隽好看的眉眼,呼吸轻下来,揉了揉眼睛。 江醒见她眼睛上的红还没有消下去,又令人取来浸了冷水的湿帛布敷在她眼睛上,指尖隔着湿布给她揉了揉眼尾,江醒动作很轻,闻青轻觉得舒服,很快放松下来,闻着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药味阖上眼睛,窗外风过海棠树,发出轻缓的声音,闻青轻听着这样的声音,沉沉睡了一会儿L,待醒来时,发现时已至正午,江醒已经睡着了。 闻青轻伏在案上,静静望了他一会儿L,觉得好看,伸手摸摸太子殿下纤长的眼睫,是软的,随着青年的呼吸一上一下。 闻青轻指尖痒痒的,心里也莫名有点痒。 她觉得奇怪,摸摸自己的胸口,晃了晃脑袋,很快将这点异样的情绪甩出脑海,轻手轻脚推开门出去。 她刚刚让幸安将药材还有她要的东西全部送去无病馆,这会儿L什么都不用带,独自一人兴致勃勃行至熟悉的小巷。 进了无病馆,许兼正在给人看诊,见到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有小七,嗓音清脆大喊了一声闻娘子,从柜台上蹦过来,捏肩捶背,端茶倒水,阿谀奉承,极尽谄媚,闻青轻便知是刚刚送来的那些东西起了效果,非常快乐得享受着他的侍奉。 闻青轻喝了一会儿L茶,眼巴巴望着许兼,想要阿兄夸一夸。 阿兄没有夸她。 他让闻青轻过来摸脉。 哼,果然阿兄只有哄她的时候才会对她笑一笑,或者说点让她开心的话。 其他时候冷得要命。 闻青轻恨恨谴责他一番,怀念早上给她抹眼泪的阿兄。 许兼喊:“轻轻。” 闻青轻乖得不得了,走过去喊阿兄。 来的病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似乎认识许兼,看见闻青轻之后,对着许兼笑道:“许神医,这是你徒弟吗,真是个漂亮的娃娃。” 许兼笑着:“是我的小妹妹。” 老伯有些惊讶,点了点头。 闻青轻在老伯对面坐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给人看病,有点紧张,手心出汗,心跳都快了几分。 许兼不说话,倚着墙安静看她。 闻青轻更紧张了。 老伯哈哈笑了一会儿L,面容和善,很温和地 安慰她,让她慢一些,不要急,闻青轻才轻松一些,试探着说了几句话,得出一个结果,悄悄去望许兼,许兼没有反驳,让她开药。 闻青轻松了一口气,提笔蘸墨,思忖了一会儿L,愈长大,愈知道敬畏,因此不敢像小时候那样胡闹,斟酌良久才敢下笔。 ?假山南提醒您《师兄,你亲我一下》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老伯也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跟许兼聊天。 “许神医,从前没见过你妹妹,她不在小月城吗。”老伯问。 许兼说:“她在扬州长大。” “扬州?”老伯惊了一下,笑呵呵道,“扬州和并州,相去何止千里啊,许神医和你的小妹妹很久没见了吧,这次来是为了什么,结亲没有,有没有喜欢的小郎君,许神医的小妹妹肯定不愁嫁,只怕许神医这儿L的门槛快要被踏破咯。” 闻青轻不知道话题怎么变成了这个,有点懵,搁下笔揉揉脸,听见许兼说:“她现在还太年幼,这些事等她长大再说吧。” 老伯笑道:“十五六已经不小啦,阿衔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跟人结亲啦。” “还是个孩子。”许兼不想提闻青轻的婚事,转移话题,提起老伯那个叫阿衔的小孙女,提着这个,老伯又是笑,又是担忧。 许兼说:“无碍的,庄子里的病不怎么传人,您要是实在担心,我下次去的时候帮您看看。” 老伯点了点头。 闻青轻这时已写好了药方,拿给许兼看。 “可以。”许兼说。 闻青轻抿住唇角,眼睛亮亮的,喜悦的心情止不住地涌上来,她甚至没有把药方拿给小七,自己蹦蹦跳跳跑到药柜前抓的药。 待送走老伯,陡然放松下来,回到医馆中,闻青轻才觉察到自己刚刚紧张得出了汗, 闻青轻蹭到许兼身侧,等着他夸她,软软喊:“阿兄。” 许兼揉揉她的长发,说:“做的很好。” 小七捧脸在柜上看着,又惊又喜,不自觉想起许大夫最初看到闻娘子字条时的反应,脑中灵光一闪,抓住了真相,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万一许大夫真是闻娘子的哥哥,那许大夫岂不是也是士族,他也会变得很有钱的吧,那他们以后是不是顿顿都有肉吃。 小七带着这样的期待跟在闻青轻身边认真打探,可惜还没打探出来,许大夫就让闻青轻回去补觉。 “我不困。”闻青轻说。 许兼不知道从哪儿L抽出一本医书,道:“你也可以留下来背书。” “……” 这万万不可。 闻青轻悄悄往门口挪了挪,“我还有要事。” 许兼莞尔,说:“去吧。” —— 闻青轻刚刚在江醒那儿L趴着睡了一会儿L,此时没有一点睡意,当然不可能听阿兄的话补觉,她回到小院,推开屋门,看见案上的青梅酒。 她这几日想着阿兄,一直没心情喝,此刻再见,顿时起了兴致。 闻青 轻拎着酒壶出去,推门去找太子殿下,他还没醒,闻青轻有些遗憾,回到海棠树下,叫来长生一起品酒。 春和景明,海棠簌簌,本是很适合饮酒取乐的天气,可惜天公不作美,刚喝完一杯,天上就落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雨打海棠,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闻青轻撑着下巴,一面品酒,一面听风雨之声,待雨势变大,瓢泼大雨砸在回廊上,如洒在地上上下起落的珍珠,天色阴沉,长生衣衫半湿,往前望,瞧见闻青轻醉醺醺的小脸和半湿的衣裳,从枕席上爬起来,扶住她,让她不至于因为身子不稳跌下去,说:“姑娘往里坐一坐,我先去给姑娘备水。” 闻青轻点点头,望长生离去的背影,捧着酒杯,低头啄一口清酒,又记起太子殿下每每哄她睡觉,半夜都会来看看她,给她掖掖被子,于是也爬起来,轻轻推开门,又回身把门关上。 雨声好像变得模糊了起来,屋子里有些昏暗,闻青轻走到榻前,看看榻上竹青色的锦被。 太子殿下没有乱翻身的习惯,被子安安稳稳盖在他身上,但闻青轻是一只非常遵守规矩的闻青轻,哄睡觉应当包括整理被子这一流程,于是给他扯扯被子。 做完这个,闻青轻在圆凳上坐下,双臂交叠趴在榻上,江醒还在睡觉,黑发散开,指节搭在被褥上,望着冷白漂亮。 闻青轻抓着他的手玩了一会儿L,握起来贴贴自己的脸。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闻青轻觉得喜欢,像小口小口喝青梅酒那样,对着青年的指节啄了啄,而后将其握住摆在榻上,闻青轻倒伏下去,侧脸压着江醒的手阖上眼睛,打算遵照太子殿下的习惯,守上一刻钟再离开。 她在心里慢慢数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意识陷入一阵黑暗。 江醒从前不会睡得这么沉,只是今日睡梦中发病,意识格外不清醒,昏昏沉沉间,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压着被子,他睁开眼睛,偏了偏头,嘴唇擦过什么软软的东西。 江醒愣住。 床侧有一只睡得很乖的闻青轻,离他很近,中间只隔着几张纸的距离,江醒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 闻青轻脸上带着一点酒醉后的醺红,卷翘的长睫抵住他的下颌轻轻扑闪,呼吸轻轻细细的,很有频率。 江醒的心也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跳动。 有风吹来,雨水打上窗牖,窗外灯火明灭。! 第 45 章 舍内未点灯烛,光线昏昏,只廊檐之下、风雨之中几盏残灯上还亮着火苗,模糊的光晕沿着窗缝疏疏落进来,俱照在她明艳娇嫩的面皮上。 她言行举止从来活泼,睡着时又乖得不成样子,一只手搭在榻上,虚虚攥住他一根手指,却没有什么力道。 江醒指上是温热的,好似被一块糯米糕裹住了。 江醒绷着身子侧躺在榻上,眼睫上下扫动,又触及她的额头,于是不敢再眨眼睛,只愿让自己的心跳轻一些、慢一些,不要吵醒她;又或者让外面的雨声再大一些,以掩盖自己那许多见不得光的模糊心事。 他问自己: 你是谁。 ——你是江醒,是东宫储君,是太子殿下,是在青要山上抚养照料她很多年人。 她呢。 ——她是闻青轻,从前她小小的,拉着你的袖子跌跌撞撞长大,现在她长大了,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像依赖师父、依赖师兄、依赖哥哥一样依赖你,甚至比起他们,她更依赖你,她这样干净、这样纯粹地依赖着你,你敢拿自己肮脏的、不纯的心思对待她么。 江醒神思翻飞,眼睫微颤,眼前人明明与他咫尺之间,却又好似隔着天涯之远。 他长呼一口气,认真整理自己的情绪。 窗外闪现一条刺目的白光,随后是一声闷雷,似在云层之中压抑许久才终于劈下来,撼天动地,响彻云霄。 江醒心跳漏了一拍,唯恐她醒来,见证自己不洁的妄想。 闻青轻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半蜷着身子,她好像被吵醒了,只是意识还不清醒,埋在他怀里蹭蹭,柔软的唇瓣触上他的指节轻轻贴了贴。 江醒心中的弦顷刻崩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顿如山洪乍泄。 江醒冷静地告诉自己。 ——她不是你养大的,她是崔町养大的。 心中又有一个声音说:你在欲盖弥彰,自欺欺人。 江醒垂下目光,神色温和望着她,轻轻对自己说,她是崔町养大的,你可以喜欢她。 你不会短命了,你可以守护她一生。 去守护她吧。 春雷滚滚,海棠花落, 江醒阖了阖眼睛,动作很轻地吻上她唇角,她喝了青梅酒,唇上也有清浅的青梅酒的味道,青梅酒不醉人,江醒却觉得头脑晕眩,意识模糊,心中似有春花盛开,只觉雀跃。 “滴答……” 雨水顺着瓦檐落下来,滴进湿润的土壤里。 闻青轻半梦半醒间揉了揉眼睛,江醒一怔,垂下目光,强压住手上颤抖的动作,从被褥里出来,拾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将灯点亮。 憧憧灯影之中,江醒靠着墙壁平静了一会儿,冷风从窗子灌进来,江醒察觉到冷,往后伸手,摸到被汗水打湿的衣襟。 “……” 闻青轻醒来时还在醉酒,晕乎乎的,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顶着江醒的 衣裳胡乱蹭蹭,江醒垂手摸摸她的长发。 闻青轻枕在他一只手上,睁了睁眼睛,脑袋从他被压得泛红的手上挪开,闻青轻撑着床榻起身,长发垂散,反应了一会儿,晃晃脑袋。 榻侧小案上只有一壶凉茶,江醒倒了一杯,想喂闻青轻喝一口。 江醒刚端起茶杯,闻青轻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摆弄两下,低头亲亲他的指尖。 江醒晃了下神,心里一软,听见闻青轻带着醉意的糯唧唧的声音:“阿兄。” 江醒的神色顿时冷淡下来。 “嗒——”杯盏被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烛火颤抖着晃了一下。 江醒垂指拎住她的后颈,捏了两下,力道不轻。 闻青轻:“呜……” 江醒不轻不重重复她的话:“阿兄?” 闻青轻在听见他开口的瞬间清醒过来,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太子殿下榻上,她明明只想在这里守一刻钟的。 闻青轻见鬼一样,手脚并用从被子里爬起来,一偏头,见到江醒一身素白的衣裳,披了件红色的外袍倚着墙壁,长发松散,手中握着一卷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 闻青轻再望窗外,雨已经停了,几颗星星挂在夜空中。 闻青轻悚然一惊,意识到一件事,望着江醒问:“我一直睡在榻上吗。” 江醒漫不经心说:“你似乎没有睡在地上的可能。” 闻青轻心有点凉,她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一桩事。 太子殿下经常哄她睡觉,她在殿下榻上睡也很正常,但是和他一起睡在同一张榻上却从来没有过。 她怎么能跟太子殿下睡在一起? 闻青轻脑子跟浆糊一样,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榻的,一时间又惊又惧,但这种情绪很快又被更大的惶恐代替。 她记得自己来时衣裳是湿的,掀开被子看看,她的衣裳已经被捂干了,被褥内侧和榻上都留下了皱巴巴的被水浸湿的痕迹。 比醉酒跑到殿下榻上跟殿下一起睡觉这件事更恐怖的,是穿着湿衣裳弄脏殿下的被褥和床榻。 闻青轻想到这里,有点想跑,江醒一直看着她,好像在等她给解释。 她给不出解释啊。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他榻上,喝醉之后的事谁能解释明白。 闻青轻决定规避,她想到自己刚刚做的古怪梦境,想要以此转移江醒的注意力,率先一步开口,道:“殿下,我刚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这个梦十分混乱。 她梦见阿兄牵着小小的她走在一条长长的山道上,山雾迷蒙,走着走着路过一棵山茶树,有一株茶花成了精,化作一清雅少年坐在枝头。少年披着乌黑的长发,穿着鲜红的锦衣,脸色苍白,唇色嫣红,目光冷漠,姿容瑰丽,似山鬼一般摄人精魄。 他拦在他们山道上不让过,垂下眉眼,笑说:“你想过去,应当给我报酬。” 梦中的自己点点头,竟不觉有异。 朦胧月色之中?_[(,少年一跃而下,似清风又似雾影飘在她面前,微微俯身,吻了吻她的唇角,就像亲吻山间的一朵花、一棵草。 闻青轻从未做过这样的梦,因而觉得奇怪。 梦中山雾弥漫,下着稀疏的小雨,山道上见那少年,真不知是山鬼还是神仙,她醒来后也记不得他的样子了。他半路挡道虽让人懊恼,讨要报酬的方式却十分有趣,很像传说中吸人阳气的妖怪。 闻青轻想到这里,心中生出一丝惧意,仍旧撑着脑袋,不想让江醒看出来。 江醒闻言先是晃了下神,而后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低下眉眼望杯中冷掉的茶水,听她说完,慢吞吞道:“你魇住了。” 很是很是。 闻青轻点了点头,悄悄将被子放下来,盖住床沿处皱巴巴的垫被,想要溜出去,听见江醒说:“你刚刚在做什么,却该跟我解释解释。” 闻青轻靠坐在床沿,被子还搭在身上,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卡在中间难受极了,拉拉江醒的衣裳,可怜巴巴道:“我错了,我不该淋雨喝酒,不该上殿下的床,弄湿殿下的被子。” 江醒微怔,哂道:“你还淋着雨喝酒,好兴致。” 闻青轻这时才知道他没在意这件事,那她不该认错认得这么快啊,教他知道了平白被教训,闻青轻自知失言,恨恨谴责一番自己,脑子又转了转,想不出来还有什么错。 江醒捏捏她后颈,闻青轻睁着湿湿的眼睛望他。 江醒说:“你睡在我这里,还想着你阿兄,真懂事。” 她自然很懂事的。 闻青轻心中嘟囔,却不敢说出来,连忙讨好,说:“殿下于我,如兄如父,如师如长,我在无病馆也想着殿下的。” 江醒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垂下眼睑,将手收至袖中,手已经被她压麻了,江醒隔着布料揉了揉,闻青轻连忙认错:“我不该冒犯殿下。” “这没有什么,”江醒轻而模糊的声音落在疏疏光影之中,他想了想,说,“你一个月内不许再喝酒。” 她又不是故意睡到他床上去的,此为无心之失啊! 闻青轻眼睛睁圆盯了他一会儿,江醒十分冷淡地捏捏她的耳尖,闻青轻丧丧应下。 这时,有人来敲门,进来的是宋书,他端着一盏茶进来。 他见到榻上的闻青轻,有点恍惚地揉揉眼睛,又看见江醒靠坐在榻上,衣裳很皱。 宋书瞳孔一缩,又惊又惧。 向闻有一位樵夫进了深山见到神仙下棋,观完一局再下山,山下早已物是人非,不知过了多少年。 他只晚来了几天而已,怎么姑娘和殿下都睡到一张榻上了,他难道也当了一回看神仙下棋的樵夫。 宋书压下心中疑惑,将茶端过去,见到闻青轻很委屈地蜷在殿下身侧,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抬头望过来的时候倒是很惊喜,喊道:“宋书,你来了。” 宋书笑道:“姑娘。” 宋书把茶水搁到案上,道:我不知道姑娘在这儿,我再去沏一壶花茶。 ?想看假山南写的《师兄,你亲我一下》第 45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江醒说:“不必了。” 闻青轻冷哼一声,江醒却不管她,喂她喝完一杯茶水,让宋书带她下去沐浴。 闻青轻不想看见太子殿下,她跟着宋书出去,想要回去找长生,长生为她备水,她却在殿下这里睡着了,很对不起他。 闻青轻想到长生,情不自禁与太子殿下做比较,她对殿下已经这样好了,他怎么还是这么凶。 思绪混乱间,又想起刚刚自己亲了亲殿下的手指,青年的手修长好看,很适合亲吻。 闻青轻想到这个,呼吸一止,赶紧把这种冒犯的想法甩出脑袋。 闻青轻在心中忏悔一番,又安抚了一下自己。 她想起江醒的决定,依旧觉得不平,闷闷道:“我只是醉酒弄湿他的床,一时不清醒碰了碰他的手,他就要凶我,好没有道理。” 宋书讪讪,说:“或不是为了这些,这些不可能令殿下对姑娘生气啊。” 闻青轻叹了一口气。 宋书看着闻青轻一如既往的性格,又想起殿下喂姑娘茶水时,温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也想叹气。 殿下怎么这样没出息。 宋书将闻青轻送回去时,长生刚好不在,小院不比东宫或者行宫,除了殿下带来的仆役,只有崔氏的部曲,连个像样的女使都没有。 许多事宋书只好亲力亲为。 他先让人备水,又亲自给闻青轻铺好床,准备好衣裳,等闻青轻沐浴完毕,见她没有睡觉的意思,又拿来一些茶果糕点,之后才回去找江醒。 太子殿下不在卧房,宋书推开书房的门。 江醒换了一身霜白的衣裳坐在窗前,长发微湿搭在肩上,他坐在窗前,一面望月,一面拿着帛布漫不经心给自己擦头发。 宋书上前行礼,说:“姑娘已经安顿好了。” 江醒:“嗯。” 他神色清冷,说:“你去查一查许兼。” 宋书应是,又问:“殿下不放心许大夫吗,我从前查过他,他一直在明春堂学医,经历很清白。” 江醒哦了一声,说:“你知道他就是闻酬吗。” 宋书一惊。 “事关轻轻,总该谨慎一些,”江醒说,“去吧。”! 第 46 章 并州这段时日的气候很奇怪,雨水连绵,下一阵停一阵的。 闻青轻出门常要带伞,连续带了几日,有些厌倦,一日随许兼出城看诊,路过田野,见田垄上种子萌发,草苗青青,一眼望去横无际涯,好似一片青色的海浪。 她在扬州就听说过春雨贵如油的道理,原来并州也是如此,于是不再埋怨这日日都需要撑伞的天气。 江醒来到小月城后,闻青轻向太子殿下讨了一个恩典,请他下令放流民进城,太子殿下同意了。 城外流民被县衙安置在城南,好歹有了遮风避雨的屋檐。 除了流民进城,并州还发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之前押闻青轻入狱的云中师爷和县衙小官俱被免职查办。至于云中那位只想让许兼给他看病的徐将军,听说他在闻青轻出狱的当天连夜离开并州,拖着病体一路颠沛流离,刚进京师就被御史参了一本,陛下喜怒不定,只是令其在京中好好养病,短期内不必再回军营。 闻青轻的生活一如既往,白日待在无病馆跟许兼学医,时不时问问他什么时候忙完,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回京师;晚上回小院,让太子殿下哄她睡觉。 太子殿下近日似乎不忙,有很多时间哄她,他这些时日对她很好,闻青轻决定暂时原谅他惩罚自己的事。 她有时早起,甚至能喝到太子殿下亲手煮的茶,这令她颇有些受宠若惊。 或许是阿兄给他治病之后,他身体好了一点,于是心情也变好了。 除了这个,闻青轻想不到其他原因。 她也没有精力认真思考这些,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些时日许兼很忙,连带着她也很忙。 许兼答应去京师之后,闻青轻跟江醒提过给小月城请郎中的事。 昨日城西新开了一家明春堂,但小月城的百姓似乎只认许兼,听说他要走了,不管有病没病都要来无病馆看看。 许兼给他们诊病,又诊出许多平日里不被重视的沉疴旧疾,再加上许兼还有别的病人,闻青轻这几天跟着他城内城外来回奔波,抓药煎药、背书记方,只觉得眼睛发晕、手脚发软,精神疲乏、神思不属。 这一日,许兼出门了,闻青轻留在医馆抓药,她拉开一只抽屉。 ——抽屉是空的,药材已经见底。 闻青轻怔了一怔。 几日前,这里明明是满的。 她这些日子原来抓了这么多药吗,难怪她累得头脑发晕。 她现在闻一闻气味就知道是什么草药。 这几日,阿兄又带她出去看诊,又让她抓药,又查她背书,分明是在揠苗助长。 她好辛苦。 闻青轻这样想着,丧丧叹了口气,像一棵枯萎的小草苗。 她正想着有什么药材可以替代这一味药,转身拉开几个小抽屉,听见阿兄清冷好听的声音,是在对客人说:“我们打烊了,抓药请去明春堂 吧。”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回头去看。 青年照旧一身清简的麻布衣裳,长发用一截枯竹挽起来,望来清静好看,只是脸色苍白,神色有些倦怠,闻青轻见他回来,上前软软喊了声阿兄。 “嗯。”许兼应声。 此时馆中还有不少人等着许兼,见他回来,连忙上来找他。 许兼让小七在门口挂上歇业的牌子,又将门关上,却没有让馆中等着看病的病人离开,他一一给人看诊。等到送走所有病人,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闻青轻这几日见惯了医馆挤满人的样子,现在只剩他们三个,闻青轻顿生出一种无病馆实则十分空旷宽敞的错觉。 许兼将门掩上。 闻青轻压下心中的雀跃,问许兼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去京师了。” 许兼点了点头。 闻青轻顿时快乐起来,只觉得积日艰辛终于走到了尽头,她来时立下的志向终于可以实现了,一时间,眼泪汪汪,十分感动,许兼见她这副模样,觉得好笑,靠着窗框,很轻地笑了一下,闻青轻觉得自己受到了嘲笑,很不服气,道:“我好辛苦,我要生病了。” 许兼说:“不会让你生病的。” 闻青轻哦了一下,哼了一声。 此时馆内昏暗,只有半开的窗子里漏出一些模糊的清光,许兼低着眉眼,神色很浅,不知道在想什么,清光流到他身上,消减了他身上冷冷清清的萧索之感,将他衬得温柔了些。 许兼让小七去院子里收拾东西。 闻青轻想要回去告诉太子殿下这件事,也想离开。 许兼叫住她,说:“轻轻,陪阿兄去送送故人吧。” 闻青轻心中不解,歪头问道:“故人?” 许兼点了点头,说:“阿兄的故人。” 闻青轻没听说过他有除病人以外的故人,有些好奇,乖乖跟上他。 “小七不去吗。”闻青轻问道。 许兼说:“他太小了。” 送个人而已,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小七能跑能跳的,闻青轻心生不解。 二人一路向北,穿过细雨中的潮湿街道,出了城门。 不知走了多久,闻青轻立于迷蒙春雨之中,远远望见一处庄子。 她刚到小月城时,听说许兼在城外庄子里医治疫病,许多人不敢来无病馆做学徒,正是怕随他来到这里会染病,但他们实则多虑了,许兼从不准她来这里。 他这次来怎么肯带上她。难道是看她医术长进了? 闻青轻这样想着,却听见不远处土丘上飘起渺茫的葬歌。 闻青轻一怔。 “送死多于生,几人得终老。” 淫雨霏霏,蒿草茫茫。 数十人的送葬队伍披着丧服立于土丘之上。 几只棺椁被推进土坑之中。 有人拿着工具,一铲锹,一抔土,正如春日翻土播种一样,先令土地松软, 再留下一个浅坑,而后播撒种子,将土盖上,等待种子发芽,开枝展叶。 ——这些都是庄子里因为疫病而死去的人。 ?假山南提醒您《师兄,你亲我一下》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阿兄明明已经倾尽心血了,还是有人因为这个死去么。 闻青轻去望许兼。 许兼撑伞立于春雨之中,衣衫半湿,长发沾雨,像一尊枯守风雨的破碎玉像。 有人注意到许兼,上来打了个招呼,说:“许大夫。” 许兼回过神,哎了一声,算作回应。 许兼对闻青轻说:“你今日看见的,就是我治不了的病,救不活的人。” 闻青轻握住他的手。 许兼并未带着闻青轻去坟前,带着她停在一处田垄之上,远远观完整场丧仪。 挽歌声飘荡在天地间。 “见人切肺肝,不如归山好。” 芦笙的悲音混入细雨之中,断断续续,深沉悠长,听来如同呜咽。 春雨清幽,白布招魂。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原来人被埋进土里,就像种子被埋进土壤。 闻青轻见此情形,心中也生出一丝难过,抬指揉了揉眼睛。 许兼垂下指节,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颗饴糖递给她,怅然道:“医者行于世间,此番种种,本是平常事,不必过于伤怀,知死而敬生,有此而已。” 闻青轻记下他的话,却不能深刻理解,将饴糖含在口中慢慢地品。 许兼没有过多解释,此来只是送故人一程,他站在田垄上,望土坡上坟堆填满黄土、丧仪结束,说:“回家吧。” 闻青轻点点头。 回去路上遇一桃树,枝干外斜,花开得很艳,有风吹过,花枝抖擞,枝上灰尾的麻雀振翅飞起,桃花簌簌而落。 花树正北,是新填的坟茔和招魂的白幡。 闻青轻一怔,遥指了指小土坡,问道:“明年,那里也会开满桃花的吧。” 许兼倾斜油伞,抖落伞上的桃花,说:“那要等明年再看了。” —— 闻青轻不知道阿兄明年会不会再来并州,但知道他今年肯定会跟自己待在京师。 那日许兼带她从城外回来之后,城外庄子里的事就算了了,流民也早已有了安置,许兼清闲下来,除了给江醒治病,其他许多时候会在整理医馆,收拾要带进京师的东西,闻青轻有时候也会帮他一起收拾。 日子一点点流逝,按照安排,明日一早,他们就要回京。 回京前几日,闻青轻没有去医馆。 闻青轻从来都是在一个地方住惯了就不喜欢挪窝的性格,只是因为生性无拘无束才喜欢四处乱跑。 她在小月城住了月余,将要离开时,心中生出许多不舍之情,这几日都蔫儿巴巴的,不是很开心,闻青轻觉得自己心里闷闷的,像堵了一团棉花。 闻青轻不想拿自己的不开心去打扰阿兄,于是这几日一直在打扰太子殿下。 这日,闻青轻午睡醒来,下意识想去找江醒。 江醒不在院中。 闻青轻有点迷茫,她在院中找了一圈,害怕自己找漏了,又找了一圈,还是找不到他,闻青轻站在廊下,问仆役道:“殿下呢。” 仆役只说不知。 这可好生奇怪,他还能去哪里。 闻青轻正疑惑着,倏尔想到江醒哄她午睡时,说他将去城南竹台之上会客,让她乖乖睡觉,他很快就回来。 难道他还在那里吗。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纠结要不要去找他,这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宋书进来,看见闻青轻站在海棠树下纠结地揉搓自己,情不自禁笑了,上前道:“姑娘怎么醒得这么早,殿下还没有回来,姑娘要去找他吗。” 闻青轻问:“可以吗。” 宋书说:“殿下将我留在这儿,正是怕姑娘醒来找不到人。” 闻青轻哼了一声,不满道:“我哪有这么粘他。” 宋书连连应是,又问:“姑娘要去找殿下吗,城南那处庄子里的糕点做的不错,姑娘这些日子吃的糕点都是从那儿买的,姑娘去了还能吃点新鲜的。” 闻青轻听他说话,莫名又想到青要山上宋书拿鱼骗她去后山的景象,心中顿生出些古怪的熟悉感。 正纠结着,宋书开口喊她,闻青轻点点头,问:“殿下有重要的客人吗。” “是冀州徐氏旁支的一位小郎君,”宋书引她出门,侍奉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上,给闻青轻倒了一杯茶,见闻青轻正在思考,说,“不是什么重要客人,姑娘不必在意。” 车马行了两刻钟,终于到了城南竹台,这本是小月城最有名的一处茶庄,后来做起了酒楼的生意,常有文人雅士来此饮酒取乐,庄内栽有翠竹,竹林之中有三层高台,因而得名。 马车一路行至茶庄内部,刚下车,很快有人上来援引,车下引路的侍人皆着锦衣,生得一副好相貌。闻青轻下车,和宋书一起去找江醒,没一会儿,果然见到一片竹林,阳光柔和,泻在青绿的竹叶上。 迎面走来一清雅少年。少年一身白衣,腰间环佩作响,身上有兰草香,是一位十分标准的世家贵公子。 “宋郎君。”少年对宋书行礼。 宋书回礼,和善道:“徐小郎君。” 二人相互打过招呼,便擦身而过。 闻青轻猜到他是江醒的客人,因而多看了几眼,宋书注意到她的视线,同她介绍道:“这位是徐氏旁支,姓徐名音。” 闻青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行至楼台上,正有人从台阶上下来,正在攀谈什么,闻青轻无意中听到云中师爷的消息,这才知道他被罢官停职了,闻青轻眨了眨眼睛,看向宋书,宋书跟她说起这件事。 闻青轻本来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此时陡然得知云中师爷那一行人的下场,好似在三伏天里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顿觉浑身清爽、舒展畅怀,什么坏情绪都没有了。 她知道这肯定是太子殿下的手笔,咂摸两下,品出一丝权力的好处来,一时间有些快乐。 江醒听见宋书和闻青轻的声音,起身行至栏杆前,垂首见到闻青轻骄矜得意的小模样,觉得好笑,抽出瓶中一条花枝,戳戳闻青轻软乎乎的脸颊,道:“你这样开心,看来将来若是有机会做官,也是一个欺压百姓的小贪官。” “胡说,我哪有这么坏。”闻青轻不满,眼睛睁得滚圆,仰脸往上望,见到江醒,哼唧两声,语气弱下来,道,“只有你把我想得很坏,我只是有一点点仗势欺人、恃宠而骄,我又不会欺负谁,此等小节何足道哉,哼,我若做官,肯定和我爹爹一样,是清正公平的好官呐。” 权力这种乐之令其生、恶之令其死的东西,果然让人堕落。她尚未尝到完整的果实,只是借着太子殿下的途径品到一点味道,便觉得得意,实在不好。 闻青轻呐闻青轻,要警醒。 闻青轻自省一番,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想了想,觉得不平,看着江醒,问:“不可以吗。” 江醒心里软得不成样子,说:“可以。”! 第 47 章 三层高台之上,一条白沙细石小道将平坦的台面分开。从台阶处望去,正北是一清幽高阁,占了高台上三成的台面,余下的七成,正是松木铺就的平实空地。 空地上有一件流水茶案。茶案做的逼真自然,案上凹陷处蜿蜒曲折、流水潺潺,真如河道一般;水中又摆有二尺高的小假山,山上栽着一丛细嫩的翠竹。 翠竹歪斜,阳光洒落,竹影疏疏。 这里布置虽简单,但依旧可以从零碎处看出此地的华贵美丽。 闻青轻平日跟随许兼在小月城中见到的,是逼仄狭小的无病馆,是一块雨布就能搭起来的窝棚,是黄土扬尘的土路,素日里接触这些,因而觉得小月城一方十足穷困贫瘠的土壤。 今日来到这里,才知道城中有这样精致华美的茶庄,庄中有这样清幽典雅的高台,此地之华美,或不下于太子殿下的行宫。 只一座小城,城南城北,天壤之别。 小月城中这些高门显要、士族门阀,好生会享受。 难怪阿兄不喜欢给这种人治病,他们才不会缺大夫。 闻青轻冷哼一声,哼完在茶案前坐下,捧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茶味清鲜,苦而回甘,和无病馆中的白水味道很不一样,一时间心情复杂,慢吞吞把玉盏放下。 江醒行至案前,见她纠结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揉揉自己的脸,少顷抬起头来,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 江醒垂眸对上她的目光,听见她软绵绵的声音,“殿下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呀。” 江醒跟不上她的思路,但他已经习惯了闻青轻跳脱的性格,也习惯她随时蹦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见她唇上沾着晶莹水渍,下意识抬指抹去,只笑道:“我做皇帝,当然只做盛世明君。” 谈论这个话题本是十分僭越的事,尤其现在陛下尚健在。 宋书在一侧听得胆战心惊,四下望望,见台上只有他们三个,因而才放下心来,一抬头,看见台阶处有人上来,顿时吓得冷汗直流,再见才知道是幸安。 幸安拿着一篮糕点上来,是给闻青轻带的,宋书松一口气,接过糕点,在案上一一摆开。 宋书刚刚出神,不知道江醒和闻青轻又聊了什么,这会儿听见闻青轻说:“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呀。” 江醒说:“我可以教你。” 闻青轻指出他的不足:“可是殿下也没有真正做过。” 江醒说:“我可以教你做储君。” 他们为什么会聊到这里,有什么契机么。 宋书侍奉一侧,听得心尖发麻,面皮僵硬,将糕点摆好,连忙拖着幸安下去,不敢再听他们的僭越发言。 幸安其实想听一听怎么做储君,无他,唯好奇耳。 但宋书拉他拉得太快了,幸安只听见一句“纵罹百难,或也可试着先活下去,不必急着死”。 此实为太子殿下肺腑之言,但幸安不能明白,闻青轻也 不能。 她怎么会急着死呢,她活得很快乐啊! 闻青轻不解极了,却还是认真听讲,听他说起一些他平日里教过她的东西,一些没有教过她的东西,又听江醒说起典章宫律、朝中礼仪,觉得十分刻板乏味,听得晕晕乎乎,靠在太子殿下身上小口小口喝茶。 江醒把这些当讲故事一样说给她听,并不指望她真的记住。 平日里没人敢听他说这样,第一次谈起,因而也觉得新奇,于是多说了一些。 江醒本想挑拣几个古之圣君的例子讲给她听,以劝诫她刻苦,又想起她无论是练剑,还是跟随许兼学医,都十分勤奋。 江醒话头止住,挑了块好看的糕点喂给她,闻青轻咬下一小口。 刚蒸好的糕点咸香软糯,果然比送到小院的好吃一些,于是蹭上去又咬了一口。 江醒喂她吃完一块糕点,见她对糕点的兴趣远胜于如何掌握权势做一个上位者,十分的没有野心,十分的不上进,敲敲她的脑袋,道:“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你好似全不在意。” 闻青轻咽下一口糕点,说:“我怕我有了权势就不像我了。” 权势当然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古往今来被权势异化的人还少吗,她不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闻青轻靠在江醒身上,此时阳光很好,闻青轻非常快乐地晒太阳,她觉得能这样晒太阳就很好,道:“我也不用成为多么尊贵的人,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是不能生活下去。” 江醒见她丝毫不在意,又想不出什么可以吸引她的东西。 她喜欢吃糕,喜欢睡觉,喜欢花灯,喜欢明亮漂亮的东西,但这些都不能拘束她,也不能困住她。她这样自由自在的性格,只怕在京师待腻了就要出去乱跑。她正如一缕无拘无束的清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他怎么追得上风呢。 江醒抿了下唇,问:“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闻青轻说:“我会剑,我当然要做侠客呀。” 意料之中。 江醒心中冷笑,又捏捏她。 闻青轻:“呜……”好凶。 “世上有许多人想做皇帝,做储君,封王封侯,这样当然很尊贵,位高权重,青史留名,”闻青轻跟他讲道理,说,“但世上并不只有这一条路呀,古来有传道受业者,古之名医,或精于卜筮之人,山中隐士,持节之君子,俱有人为其著书立说。” “来日殿下登基,做盛世明君;我做侠客,行侠仗义,游历四方,代殿下守土除恶,见证清明,”闻青轻晒太阳晒得很舒服,伸了个懒腰,语气很软,尾音上扬,非常开心,道,“焉知我的名声便不可垂于竹帛之上呢。” 江醒听见她的志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默了一会儿。 闻青轻歪头看他。 江醒语气冷淡,道:“你这样清净淡泊,他日史书之上,自然有你的名字。” ……他怎么不开心。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觉得奇 怪。 但江醒的不开心只有一瞬,他低下眉眼,掩住自己的情绪,倒了一杯花茶喂给闻青轻。 闻青轻刚刚吃了咸点心,现在正想喝甜的,于是垂下脑袋喝了一口茶水,只当刚刚察觉出的情绪是错觉。 此高台之上,三面立着木制栏杆,只正南方向空空如也,可以没有遮蔽地见到茶庄的景色。 闻青轻远远望去,见庄内亭台错落,环境清幽,生出几分赏景的雅兴,有景而无酒,只觉得十分遗憾,一低头,见到案侧一壶清酒,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此天助我也。 闻青轻心中愉悦,悄悄将它摸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 江醒让她来这儿,本就是看中这里视野开阔,风景秀美,适合晒太阳,是个很适合哄闻青轻开心的地方,此时见她倒酒,没有出声阻止。 闻青轻见状,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给江醒也倒了一杯。 江醒端着玉盏,却没有喝,在手中转了两圈,望着闻青轻,道:“只怕你很快就要醉了,宿醉酒醒,明日赶路难受时不要哭。” 闻青轻不服气道:我酒量哪里有这么差。” 江醒笑出声,点了点头,说:“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闻青轻:“哼。” 此清酒而已,不足挂齿,再者,她哪有这么容易掉眼泪。 闻青轻听见江醒的话,想要证明给他看,于是喝了一杯。 江醒看着她喝。 一杯清酒下肚,闻青轻初时觉得畅快,抬起头想看江醒,一瞬间,却觉得头晕眼花,意识模糊。 她抓住江醒的手,晃了晃脑袋,心中疑惑这杯酒为什么这样烈,声音飘起来,问:“这是什么酒……” 她话还没说完,直栽栽往江醒怀中倒去,江醒伸手揽住她,将她安置在怀里,垂下指节拈着她一捋细软的黑发,望着醉晕过去的闻青轻道:“你以为是平日里拿来哄你的果酒呢。” 他拨开闻青轻的长发,见到她红红的耳尖,轻捏了捏。 这样没有警戒心,来日怕是要被人锁起来。 她睡时乖巧,很讨人喜欢。 江醒抬指按按她软白的眼尾,只觉得怀中人像块团子一样任人揉搓,玩了她一会儿,将她的脸捏得红红的,才将心中的烦闷疏解干净。 他收回手,拾起案上酒盏喝了口酒。 宋书做完江醒之前交代的事,又在台下待了好一会儿,才敢上去,这时庄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因而十分静谧,只有泥土中花叶里轻轻细细的虫鸣。 宋书踏上台阶,没有听见闻青轻说话的声音,一时觉得奇怪。 宋书上了三层竹台,才见闻青轻睡在江醒怀中,头枕着江醒的腿,眼睛阖着,脸上浮着醉醺醺的薄红,望来可怜又可爱,她身上还搭着太子殿下那件霜白的外袍。 江醒一身红色单衣坐在枕席上,手中拈着一颗棋子,自己跟自己下棋。 江醒见到宋书上来,道:“坐吧。” 宋书在江醒对面坐下,望着棋盘思忖一会儿,落下一颗棋子,忍不住问:“殿下怎么让姑娘喝醉了。” 让姑娘来这儿,不是带她来看花灯的吗。 江醒落下黑子,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清酒,漫不经心道:“她安静一些,才不至说出那些令我烦恼的话。” 宋书啊了一声,不能相信。 素来姑娘当面指责殿下,都不能令他生气啊。 宋书不敢问江醒,但又实在好奇,想等闻青轻醒来问闻青轻,他心中还有一桩事,问道:“那花灯还点吗。” 江醒说:“给她点吧。” —— 闻青轻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睡在三层竹台上的阁子里,酒醒后头疼,闻青轻一时没有起来,躺在榻上清醒了一会儿,睁眼往上望,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阁中没有点灯,却不昏暗,有光从窗牖的小缝中照进来。 闻青轻揉了揉眼睛,顶着并不清醒的脑袋推门,推开门的瞬间却怔在门口。 台上有一灯树,树有一人高,其实就是铜制的烛台,以一青铜树干为基,像四周延伸出十几条枝丫,每处枝丫上各有烛盏。 烛盏之上,火光明亮。 太子殿下侧着身子在树前点灯,疏疏烛光落在红衣之上,映出衣上细碎灿烂的金线,他微微垂首,指节修长瘦白,拥着一盏烛火,另一只手则拿着火柴,他站在这样柔和的光晕里,整个人都温柔下来。 他真好看。 闻青轻眼睫眨眨。 注意到闻青轻,江醒抬手招呼道:“来。” 闻青轻小跑着到他身边去,还没说话,见到夜幕之中,星子稀疏;竹台之下却有光晕,闻青轻心中好奇,往栏杆处挪了挪,见到庄子里错落摆着上千盏明灯,光晕连成一片,好似天河倒转。 江醒道:“这里太小了,来日回了京师,在京师点灯给你看。”! 第 48 章 台上只一树烛火在这儿散发着光亮,台下又有明灯千盏,如星子缀于夜空一般,缀在茶庄的亭台楼阁、假山竹林之上,零零散散,光影错落。 闻青轻望见这样的景象,一时愣在了原地,以至于没有听清江醒刚刚的话,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望着台下风中星河一样流动的灯火。 江醒倚靠栏杆,望她亮闪闪的眼睛,眼中带出一点清浅的笑意,似乎很满意这些灯带来的效果。 这时,闻青轻想起一个问题,扭头望江醒,道:“殿下不是没什么银钱了吗,哪里来的这些灯呢。” 闻青轻迷糊间抬眼看他,只觉得从来清艳好看的太子殿下已经成了一种倚仗王权搜刮民脂民膏的坏东西,盈满开心情绪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三分,瞪着眼睛闷闷望江醒,又要冷哼。 江醒一怔,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哪里来的小祖宗,这么难伺候,抬手罩上她皱起的细眉,只道:“我立时拿不出财帛来买灯,我就不能找宋书借吗。” 闻青轻道:“真的吗。” 太子殿下一言已毕,已觉得失了面子,听她再问,更没有什么好心情。 这些日子看她不开心,想起昔日在青要山上时,她每逢灯节都闹着下山看灯,应当很喜欢这种东西,于是想着点灯给她看,筹备几日才敢让她来,反而落的这小混账的埋怨,真是没一点良心。 想到这里,江醒冷冷笑了一声,指节曲起,对着她的脑袋重重敲了两下。 闻青轻抱头眼睛湿湿望着他。 江醒拢了拢袖子,十分平静地开口:“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一一跟我讲明白。” 太子殿下在她这里的形象,当然是在天下第一大好人和天下第一坏东西之间来回切换,他温温柔柔对她的时候,就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凶她捏她罚她的时候,就很坏。 闻青轻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来,自知误会了殿下,觉得很对不起他,拱手揖礼,小声道:“我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说完赶紧埋入他怀里,妄图撒娇混过这一遭,江醒将她拎出来,对上她因为醉酒而模糊的目光,心中一软,却听见闻青轻蔫儿L巴巴的控诉,“谁让你总是欺负我,在我心中不能做一个全须全尾的好人呢。” 江醒听闻她的话,只觉得眼前的小混账十分得寸进尺、恃宠而骄,她真当自己是什么良善的好人呢,冰冷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江醒低下眉眼,说:“轻轻,见识实在浅,竟不知什么是真正的欺负。” 闻青轻心生惧意,江醒却已将她松开,阖了阖眼,似在压抑什么,指节垂在袖中,目光隔着疏疏光影望来,情绪很淡,道:“惯的你这样轻纵放肆,无法无天。” “我当然比不过许兼和裴时野清白善良,”江醒点点她心口,“但你若讨厌这样的我,也当将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才是,你一来不能反抗我,二来说不过我,这样坦率,只会令我生气而已,我若生气,你又能得到什么呢,轻轻,却不如乖 一些。你便是拿好话来骗我,也不至于常常在我这儿L受罚受苦。” “这跟阿兄和裴将军有什么关系。” 江醒不说话了,安静看她。 闻青轻刚刚失言,已做好了被他揉搓欺负的准备,听见他的话,又听出太子殿下的不开心,悄悄谴责一番自己,双手环上青年劲瘦的腰身,头埋入江醒怀中,脸颊蹭着他的衣裳,她自觉愧疚,因而声音小小的,语气软乎,说:“我为什么一定就讨厌殿下呢,我就不可以喜欢殿下吗。” 她也没有说他不好呀,只是说他经常欺负自己而已。 闻青轻往他衣裳里埋了埋,说:“殿下在我心中只有一点点不好,但还是很好,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我喜欢殿下给我点的灯,我喜欢殿下。” “……” 江醒一颗心都要跳出来,虽然知道她的喜欢不带任何深意,正如她喜欢灯、喜欢糕点一样,但还是压抑不住心中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喜悦,闻青轻拉拉他的袖子,江醒偏了下脸,避开她的目光,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夜色寂静,明灯照水。 闻青轻快乐地点点头,只当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完美的结局,拉上太子殿下的袖子一起下去看灯。 二人并肩行于竹林之中。 林中散落的花灯样式各异,形色不同,每一盏灯上,都以笔墨染料作画,或画山水或画人物,望来鲜艳明媚,很有趣味。 每路过一盏,细细观看,都是一场新奇体验。 闻青轻眼睛亮亮的,看完一盏又一盏,及至夜深时,轻雾沾湿衣裳,江醒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闻青轻扭头望去,见青年一身绛红站在灯下,面色冷白,姿容清隽,在灯中又有一种十分模糊的温柔感,和平日里看到的很不一样,此时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闻青轻心跳错了一瞬,心中顿时生出许多异样的情绪,闻青轻弄不明白,摇了摇脑袋,道:“殿下如此,真像话本里吸人魂魄的精怪。” 江醒稍弯了下眉眼,语气温和,笑说:“你乖一些,我不吸你的魂魄。” 闻青轻心跳愈发得快,连忙扭头,摸摸自己红红的耳尖,心道,好可恶的人,分明要把她的魂魄吸食干净了,如若不然,她现在怎么晕乎乎的,找不到东南西北。 闻青轻长呼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脸,继续看灯,但是此时已是夜深,闻青轻又没有完全酒醒,冷风一吹就头疼,江醒没让她在外面待多久,又看了一会儿L就带她回到竹台小阁中,将她哄睡了,次日一早才带她回去,他们回去时,车马皆已备好,许兼见到江醒牵着闻青轻回来,没有说什么,一行人在这日上午启程回京。 闻青轻有一盏很喜欢的花灯,她将这盏灯一路从并州带到了京师,灯上画着青山绿水,光从里面照出来,冷冷的,很有些清静出尘的清雅味道。 闻青轻觉得这盏灯很称阿兄,于是把它挂在许兼在京中新赁的小院里。 院子在一条荒僻简陋的小巷子里,占 地很小,墙体很旧,本是一文不值的小小院落,却因修在京师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得以拥有很高的身价。 许兼来到京师的第一天租下这间小院,他积蓄不多,能租下这样一间小院本来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但闻青轻不开心,小七也不开心。 小七不开心是因为他以为许大夫是士族之后,到京师后应当有肉吃,有人侍奉,有锦衣穿,有大房子住,但京师的生活好似与小月城一样,他们依旧住在窄小的院子里,过着清贫的生活。 闻娘子先前送来的那些值钱东西,许大夫好像一个都不打算动。 闻青轻不开心则是觉得阿兄不应再住得这样清简。 阿兄应该住在行宫,或者跟她去闻府住。 但阿兄既然已经租下这里,她也不好质疑什么,心中却已打定主意,要在京师给阿兄买一个整洁漂亮的院子。 时至正午,闻青轻回闻府报平安,她不知道阿兄想不想让叔父叔母知道他还活着的事,因而没有擅自告知,见过叔父叔母,就独自出来找许兼。 闻青轻到小院时,江醒留下的仆役在院中洒扫,小七在清点带来的行李,许兼在院中晒书。 青年郎君照旧穿着那一身素净的衣裳,竹枝束发,黑发如绸缎般垂下,见到闻青轻来,对她点了点头,说:“给你留了一间房,闲时可以休息,去看看吧。” 闻青轻又是惊讶,又是感动,眼泪汪汪抓着阿兄的衣裳,许兼被她看得心软,道:“你平时不必住在这里,只是个歇息的地方。” 闻青轻说:“这怎么可以,我今日就要在这里睡觉。” 许兼笑了一下,道:“随你。” 许兼给她留的屋子是正房,坐北朝南,阳光很好。 闻青轻推开门进去,见到屋子里已经被洒扫干净了,被褥也换了新的,依稀可以闻到上面清静的草药香,也不知道阿兄配的什么熏香,怪好闻的。 许兼说的这里只能做一个歇息的地方,确实不做假,这里只有一桌一椅一榻,清简非常,比不上闻府也比不上行宫,但闻青轻还是很喜欢,躺在榻上滚了滚,像小猫占据领地一样,让这里染上自己的味道。 按照常理,搬进新家应当吃顿好的。 没一会儿L,许兼来敲闻青轻的门,带她一起出门买菜。 京师的集市热闹繁华,人流喧嚷,烟火味很足。 闻青轻拉着许兼的袖子,在街上慢悠悠闲逛,在一间包子铺前面停下,许兼给她买了一个。 肉包子外皮又白又软,内陷香浓多汁,闻青轻小口小口吃着,眼睫一眨一眨的,唇上挂着亮晶晶的油渍,怀中还抱着许兼刚刚买下的一棵青菜。 闻青轻很少自己出来买菜,觉得新奇,一路上兴致都很高。 走了一会儿L,闻青轻闻到一阵熟悉的药味,再抬头,见到集市一侧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医馆,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明春堂。 “许师兄。”一个年纪很轻的小郎中从明春堂中出来。 许兼在明春堂门口停住。 “许师兄什么时候回的京师,”小郎中生性有些腼腆,没等许兼回答,伸手往里指指,邀请说,许师兄要不要进来看看。” 许兼往里望,明春堂一如往常的忙碌,有郎中在里面看诊,白衣裳,山羊胡,很有悬壶济世的派头;学徒在药柜前抓药,或立在师父跟前端茶倒水。一切的一切,都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许兼说:“不了。” 明春堂其实是很现实的地方,尤其在京师。 他初来时,一无家世,二无财帛,三无基础,来这里只是为了吃口饱饭,没什么人愿意教他。明春堂每月有考教,考不过只能离开。其实离开也没什么,他找到叔父,就不会再流浪了,但或许是出于少年卑微的自尊心,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残疾狼狈的样子。他始终觉得闻酬不该是这个样子。 为了留下,他白日给人端茶倒水请教学问,夜里除了做杂活,还要抽大量的时间啃书钻研,饿了喝冷水,困了给自己扎两针,那实在是一段很辛苦的日子,有时候走在路上都会晕过去,他这样生活了很长时间,或许半年,或许一年,后来有了师父才好一些。 他在京师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熬过京师的无数个长夜。他在明春堂时,觉得明春堂的生活很辛苦,后来遇到一些变故,在不见天日的牢狱里,思忖自己曾经的辛苦究竟值不值得,后来去了并州,就不再记起这些事。 闻青轻对一切都很好奇,往明春堂里望来望去,问:“阿兄曾经在这里学医吗。” 小郎中似乎很敬仰许兼,说:“师父进医署后,许师兄就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大夫。”! 第 49 章 许兼语气平静,说:“抬举了。” 他对着小郎中稍点了下头,牵着闻青轻离开这里。 却说许兼离开之后,小郎中站在明春堂门口,望他们的背影,有人走出来拍拍他的肩,是堂中另一个坐诊的大夫。 他朝着许兼和闻青轻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道:“那是什么人。” 小郎中照实说:“是许师兄。” “许兼吗。” 小郎中还没来得及回答,听见堂中传来漫不经心的笑,“许兼?正是那位第一次考医署而不中,第二次考时舞弊枉法,被抓入狱的许神医许大夫么。” 小郎中皱眉,道:“我相信许师兄不是这样的人,文大夫说话不必这样刻薄。” “你不信京兆断案?”文致看他一眼,“你不信,怎么不去帮他敲鼓伸冤?他在狱中被人割腕,快死的时候,怎么不去给他喂一口水?昔日陛下大赦天下,他从狱中出来,怎么不敢去看看他。” 小郎中嘴唇颤抖,医馆中沉默下来,文致四下扫视一眼,只觉得十分无趣,将案上的银针收起来扔进药箱里,背上药箱走出医馆,对着小郎中摆摆手,说:“烦得很,翘工了。” 文致算是明春堂中医术最好的几个人中的一个,脾气很坏,从来我行我素,没有责任心,也没人管得了他,也因为这样的性格,他一直进不了宫中医署,但他在明春堂地位很高,因此一言不合离开也没人敢留下他。 他离开明春堂,在街道上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路过一条熟悉的小道,下意识拐了进去。 他少时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着不靠家里自己闯出一条路,于是离家出走来明春堂学医,彼时和一个穷的要死的残疾合租在一间小院里。 他们在一起住了几年,他只知道残疾性格很冷清,话很少,刻苦得让人想打他,是文明正很喜欢的徒弟,有一个远在扬州的妹妹。这个残疾讨厌极了,他夜里不睡觉,借着月光看书,连带着他也睡不安稳,生怕被他超过,于是也起来偷偷看书,该死的残疾,若不是他,自己的求医之路绝不至这么辛苦。 文致想着前尘往事,视野内,出现一间破旧小院。 破旧的院墙上爬满了绿藤,墙边还有一棵歪脖子树。 他停在门口顿了顿。 院门半敞着,往里望,院落整洁干净,葡萄藤上发着新芽。 石桌一侧,一少女着青绿织锦长裙,眼眸瑰丽有光,面皮柔白,看着明艳漂亮。 她捧着茶杯,仰头望着院中那个残疾,眉眼弯弯,软软喊阿兄。 原来她就是许兼的妹妹。 文致忽然想到几年前许兼从西市狱里走出来时的样子。 彼时春深,雨水淅沥。许兼一身素衣从狱中出来,青年的眼睛适应不了强光,手背遮在眼睛上,适应了很久才放下。 他们好歹一起居住了几年,文致自认还有点良心,于是去接了他一下,给他撑了一把伞,许 兼难得对他笑,他长得还行,笑起来挺好看的,只是神色很疲倦,他那时像一个将死之人,目光灰败没有生机。 文致理解他,任何人被穷途之时带自己回家、倾尽心血传授医术的师父诬陷,都会万念俱灰,许兼一路走来,过得太辛苦了,他支持许兼死去,他可以友情提供一把刀,他带来了,就在袖子里,如果许兼下不了手,他可以帮他,只要写一封字条证明是许兼自己想死、不是他谋杀就行。 他等着许兼提要求。 许兼衣衫半湿站在雨幕之中,说:“我不想就这样死去,这世上一定有可以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有人会告诉我,我不该死。” 三春之时,草木蔓发。 许兼抬头望天,温凉的雨滴打湿他眉眼,我想去扬州看看。?[(” 他去了扬州,又去了并州,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再听见许兼的名字,许兼已经成了名满天下的神医。也不知上天给许兼的,究竟是贱命还是好命。 文致心中唏嘘,他觉得自己未必不如许兼,他如何不能做神医呢。 文致想着,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嗓音,闻青轻问:“你是什么人,在我家门口鬼祟。” 文致道:“你对你兄长讲话这样可爱,怎么对我就这么冷淡呢,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这个人好生奇怪,她有什么必须认识他的理由吗。 闻青轻认真瞧瞧他,确认自己真的不认识,问:“你是什么人。” 文致道:“我是豫州文氏第二子,文致,文显道。” 闻青轻摇头,说:“不认识。” 豫州文氏,似乎听说过,但没什么印象。 闻青轻想要关门。 文致连忙上来,单手把着木门,一张脸贴在门上,对着闻青轻讪讪笑了两声,道:“我认识你阿兄,我找许容之。” “轻轻。”院中响起一声呼唤。 ……好吧。 闻青轻慢吞吞往一侧让了让。 时隔几年,文致又一次见到许兼。他一身未染色的松灰袍子,身姿清颧,立于院中,望来很有风骨。 文致心中慨叹。 闻青轻已经跑到许兼身侧,一副乖软漂亮的样子。 文致望向许兼,质疑道:“你真是她阿兄?你怎么养的出这么钟灵毓秀的小女娘,她一瞧就是金山银山里养大的,你别从哪家高门里拐了个妹妹出来。” 许兼道:“正是从仙宫里拐下来的,你羡慕?不如自己往神仙庙里求一求。” 闻青轻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耳朵。 “哄谁呢,”文致道,“这怎么求得来。” “既已被我求到了,你当然求不来。”许兼揉揉闻青轻细软的长发。 文致嗤笑一声。 闻青轻听见许兼的话,开心地弯着眼睛,愉悦的情绪涌在心口,咕噜咕噜冒泡,又觉得害羞,把头埋进阿兄怀里蹭一蹭。 天色渐晚,没一会儿 就到了吃饭的时辰。 文致也留下来吃晚饭。 桌上菜色简单,却还算得上丰盛,有鱼有肉,菜也新鲜,甚至还有两碟糕点。 闻青轻入座前扫了一眼,都是自己爱吃的,兴冲冲帮着阿兄摆碗筷。 饭桌上,闻青轻刚夹一片青菜,还没放进口中,听见这个陌生的哥哥问:“我与娘子是不是见过。” 闻青轻望着文致,知道他是阿兄的朋友,因而态度很好,诚心说:“我确乎不曾见过郎君。” 文致点了点头,道:“该是我记岔了。” 许兼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相信,他不信许兼能养出这样的妹妹。 文致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疑惑,这件事无时无刻不在抓挠他的心肝。 “吱呀——”门被推开。 宋书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侍。 文致是见过宋书的,知道他是光禄卿家的小郎君、太子殿下最信任的人,正因为知道,此时见到他,才觉得诧异。 闻青轻看见宋书,问:“宋书,你怎么来了。” 宋书将带来的食盒打开,将里面的菜一一摆出来,说:“今日行宫做了鱼,殿下特意让我送来。” 文致一怔。 宋书这时才注意到他,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道:“文郎君如何在这儿。” 宋书向来跟随太子殿下左右,他的一言一行几乎代表了太子殿下的意志。 文致又惊又惧,唇角张合,蹦出几个字:“我同容之是旧识。” 宋书点了点头,笑说:“原来如此。” 文致谨慎问:“这位娘子是?” 宋书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道:“是太子殿下的小妹妹,从小养到大的,在东宫如殿下一般尊贵。” 宋书又说:“女儿家清誉重要,殿下暂时不欲让人知道这件事,还望文郎君保密。” 闻青轻撑着下巴看文致,觉得这个哥哥的表情奇怪极了。 文致晃了下神,道:“自然,自然。” “还真是从仙宫里拐下来的,”他低声咕哝,“真是便宜他了。” 文致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深夜回到家,见着一副画像,像上画的姑娘正是他白日在许兼院中见到的小娘子。 他失神指了指画像,问道:“这是什么。” 文三郎道:“是卫尉卿侄女儿的画像,卫尉卿想将她嫁予我,哼,也不看看她是什么人……” 文致尤在失神,听闻他话语中的轻蔑意味,冷淡笑了下,说:“她是什么人?你也配得上她?” “二哥你……”文三郎瞪大了眼睛,文致却已路过他身侧。 他回了自己的院落,推门躺在榻上,透过窗子望天上的明月,想起今日所见所闻,反复咀嚼思量,莫名笑出声来,叹道:“许兼,虽经百难,幸而未死啊。” —— 闻青轻本想在阿兄这里睡一晚,天黑时,叔父却让长生来喊她,闻青轻只能和长生一起回去。 更深露重,闻青轻回到自己的小院,在院中见到柳迎。 闻青轻一惊,有些踌躇,软绵绵喊:“叔母。” 柳迎点点她的脑袋,教训道:“出去一趟心都野了,哪家小女娘像你这样不着家。” 闻青轻支吾两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柳迎没指望她说出什么好话。 闻青轻时常不回家,她已经习惯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开明。 她和闻适没养过孩子,闻青轻来了,自然千宠万宠惯着。 闻适写信去青要山问过崔町,问他小孩子不喜欢回家怎么办;崔町回信说,可以备一些她喜欢吃的茶水糕点,或者在院子里挂上她喜欢的花灯吸引她。 闻适尝试了,没有效果,又写信说,太子殿下那里似乎更吸引她;崔町回信道,如果她不回家是因为去找太子殿下,那么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柳迎想到这里,叹了口气,道:“睡觉去吧,明日我带你进宫赏花。”! 第 50 章 说是赏花宴,其实更像京中适龄儿女相看的宫宴。 次日一早,花叶上沾着的清露压着叶尖滚落下去,小屋的窗牖被推开,清晨微凉的阳光洒进卧房,照在闻青轻脸上,一捋长发贴着莹白如瓷的小脸,在阳光下闪着毛茸茸的光亮,她刚睡醒就被拉起来梳妆,现在还迷迷糊糊的,撑着下巴坐在镜前,垂着脑袋,上眼皮子贴着下眼睑,看着很安静。 ◣假山南的作品《师兄,你亲我一下》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令霜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 “小裴将军虽然回了凉州,但是裴娘子还在京师,待会儿进了宫,你去陪她聊聊天,”柳迎在一侧坐着,絮絮说着,“这一回进宫,绝不可再闹出事端,你这回哪儿也不许去,此次不少郎君都会来赴宴,你好好相看相看,别不上心。” 闻青轻一下子被吓醒了,“相看?” “冒冒失失的,”柳迎嗔视她一眼,道,“你及笄了,当然得相看人家,现在不抓紧,等好的都让人挑走了,我看你上哪儿哭。” 闻青轻心中又惊又乱,她为什么要相看人家,她不日就想去幽州,她还想回青要山啊。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有点懊恼。 她上次进宫时隐隐猜到一点叔父叔母的想法,却因一心想着去并州,没有同他们讲明白。 闻青轻连忙补救,道:“我昔日在青要山上说过,以后不嫁人的,叔母,京中没什么郎君是我喜欢的,我不想嫁,我答应了师父,要回青要山的。” “曾经说过的孩子话怎么能当真。”柳迎握住她的手,劝道,“你都没见过京中诸位年轻郎君,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再者了,你嫁了人,也能回青要山啊,和夫君一起回去,说不定崔君会觉得你长大了,还会高兴一些。” “师父怎么会因为这种事高兴呢。”闻青轻不同意,语气闷闷的。 她怎么可能带一个陌生人回去见师父呢! 柳迎见她跟炸了毛的小猫一样,浑身抗拒,拍拍她的手,哄道:“少说孩子话,又不是说现在看中了,立时就要把你嫁出去,叔父叔母怎么舍得把我们轻轻送给别人家,此去只是瞧一瞧,瞧一瞧不成么,你不是喜欢漂亮的,正巧去宴上看看别家好看的郎君,看上定下来,看不上就当养眼了。” 闻青轻看出她心意已决,自己难以反驳,只得应下,小声说:“叔父叔母不必为我废这么多心思。” 柳迎笑道:“不为你费心,那还能为谁费心呢。” 闻青轻听见她的话,心中又酸又软,眼睛水汪汪望着她。 柳迎摸摸她的脑袋,说:“小狗一样。” 闻青轻扭头不看她。 柳迎被她逗笑了。 此时闻青轻长发已经挽好,一根金簪缀着流苏横插在发间,长发垂下,发尾以一枚白玉扣扣着,柳迎给她挑了一件浅粉色织金长裙。 等闻青轻装扮好了,二人一起用了点吃食,才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宫中棠花开得很好,绯色的花枝垂在院墙上,半 掩住园门。 引路的小黄门将垂下的海棠花枝稍往上抬了抬,闻夫人,闻小娘子,请。 ?本作者假山南提醒您最全的《师兄,你亲我一下》尽在[],域名[( 园中莺歌笑语连绵不绝,许多人早早到了,聚在一起喝茶谈天。 柳迎带着闻青轻在一处案前坐下,案上摆着清茶和茶果子,闻青轻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清茶,裴鸢上来,问:“我能不能坐在这儿。” “阿鸢。”闻青轻弯眼笑了一下,往里挪了个位子,裴鸢坐下,闻青轻道,“上次实在对不住。” 裴鸢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她在说什么,道:“这不碍什么,太子殿下派人送我回去了,闻姐姐事后也写了手书给我。闻姐姐此去并州,请到许神医了么。” 闻青轻点点头。 裴鸢目光惊讶,道:“想必很难吧。” 她真的很辛苦,阿兄真的太难请了。 闻青轻叹了口气,又见裴鸢脸色苍白,病体虚弱,下意识给她把了把脉。 这病她治不了,还是找阿兄吧。 闻青轻把她的手放开,说:“许神医如今正在京师,阿鸢可以去找他调理调理。” “我知道了,多谢闻姐姐,”裴鸢摸摸自己的手,眼眸明亮,笑道,“姐姐还会医术吗,真厉害。” “跟着许神医学了一点皮毛,不值什么。”闻青轻有点不好意思,揉揉脸。 却说园中高阁之上,一位美艳妇人临窗而立,手中捏着一把织金团扇轻轻转着,垂下眼睑,将目光投向低处,唇角始终挂着漫不经心的笑,道:“遥想昔日,我徐氏何其富丽繁华,天家尚不能与之同列,朝中半数的官员,皆称得上我徐氏家臣。” 阁中没人敢说话。 这些时日,随着徐忠被抄,徐献失军权,徐家这一座昔日在朝堂之上稳稳矗立的大山,终于在日暮之时显示出它的虚弱。 贵妃娘娘为此忧心,性格愈发阴晴不定,没人敢在她提起徐家的时候上前触她的霉头。 “徐白庄还没回信吗。”贵妃开口。 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上前,跪地说:“回娘娘,郎主没送消息来。” 贵妃冷笑一声,攥紧团扇扇柄,平静了一会儿,垂下目光,绣鞋踩上小黄门的手,小黄门强忍着疼痛,额头上冷汗直流,贵妃垂眸,如看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道:“催一封回信,原来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小黄门脸色惨白,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贵妃听着他磕头的声音,将目光投向园子里,忽然问:“阿泠喜欢卫尉卿家的侄女儿,她在哪儿,让我瞧瞧。” 有女使为她指出闻青轻。 贵妃道:“长得倒是不差,让她上来吧。” —— 叔母不让离席,闻青轻左右无事,正在和裴鸢聊天喝茶。 一女使从阁子里下来,园中静了一静。 “闻小娘子,”女使行至闻青轻案前,对着闻青轻行了行礼,道,“贵妃娘娘有请。” 闻青轻不明 所以,柳迎问:“不知娘娘叫我家轻轻所为何事。” 女使说:“奴也不知,只知是娘娘想见闻娘子。” 柳迎抿了下唇。 她或许不该带轻轻来今日的赏花宴,贵妃娘娘向来眼高于顶,应看不上他们家,这回怎么突然要见轻轻。 他们是想让闻青轻嫁高门显贵,但嫁七皇子绝对不成。 闻青轻看出她的担心,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跟着女使上去。 阁子视野开阔,景致很好,阳光洒进来,阁中明亮。 一位美妇人坐在主位上,单手托盏,神色从容地饮茶。 “臣女拜见贵妃娘娘。”闻青轻按照从闻适那里学到的规矩,对着贵妃俯首叩拜。 贵妃垂眸看她。 少女伏叩于地,浅粉色长裙在地上铺开,衣上金丝灿烂,柔和的阳光穿过乌黑的长发,落在她莹白的细颈上,看着很漂亮,贵妃让她抬头,又见她眼眸清瑰明亮,面皮白得扎人,她尚年轻,脸上还有软肉,给人一种明艳天真之感。 贵妃语气平和,道:“我欲令阿泠纳你做侧室,你待如何。” 闻青轻眨眨眼睛,懵了一下,很快冷静下来,说:“娘娘折煞了,臣女地位卑微,实配不上七皇子殿下。” 贵妃这些日子诸事不顺,本就十分厌烦,现下抬举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还被人拒绝,心中愈发阴郁,面上却笑着,语气很淡,说:“你须明白,你叔父在朝中地位不高,你配阿泠,已然是高攀了。” “殿下当如明月高隔云端,臣女不敢高攀。”闻青轻再叩首。 明亮的空间内,落下一声轻笑。 好讨厌的人。 闻青轻不开心,面上依旧是一副温顺神色。 贵妃没有发话,她不能起来,只能一直跪在阁子里。 闻青轻从没被罚跪过,以前犯再大的错,师父顶多让她抄书而已。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春日阳光绚烂,照得她头脑发晕,闻青轻迷离间,已察觉不到时间流逝,只觉得脑海空白,思绪混沌,膝盖如针扎了一样,细细密密地疼。 主位上的人再没有说过话,静静欣赏小姑娘枯萎的模样。 闻青轻只觉得这人十分可恶,出神间见到正前方木板上有一滩新鲜的血迹,血迹往下渗,给木板染上暗红是痕迹。 闻青轻怔住,好似有响锣摆在她耳边敲了二下,她被震得一下子清醒了,心跳快得要飞出来。 先前瑶娘因为贵妃娘娘的一晚酥酪毁了一双手,现在她又发落了什么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贵妃娘娘,闻夫人来了。” 贵妃从主位上下来,牵住闻青轻的手,又摸摸她的头发,语气柔和却不容违逆,笑说:“你叫轻轻是吧,好孩子,今日吃了教训,日后记得乖一些,你要是不乖,跪在这里就不只你一个了。” 闻青轻一怔,出神间,已经被她牵起来,贵妃又拿手帕,给她擦了擦头上的 汗,而后才让人放柳迎进来 贵妃回头,对着柳迎笑道:“哎呀,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得很,你怎么养出这么漂亮的孩子的。” 柳迎在园中等了许久等不到她,自然十分焦急,现在见小侄女脸色苍白,心中又惊又惧,强撑着笑,对贵妃说:娘娘谬赞了。?” 柳迎和闻青轻一道出去。 出了园子,柳迎握着她的手,摸摸她苍白的小脸,语气心疼,问:“贵妃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闻青轻顿了顿,说:“她想让我嫁给七皇子做侧室。” “……” 柳迎咬住牙关,才不至令自己骂出声来,她望着闻青轻,自知有愧,情不自禁红了眼睛。 闻青轻握住柳迎的手,弯着眼睛笑了一下,眼眸含星,灿烂明亮,语气又轻又软,说:“这没有什么,叔母不必担忧。” 柳迎看她乖巧,心中愈发酸涩,说:“有叔父叔母在,绝不让你委屈。” 她心里已想着去找闻适商议这件事,闻青轻眼睫扑闪,点了点头,说:“叔母先回去吧,我独自走走。” 柳迎知道贵妃娘娘的性格,贵妃提出这件事,轻轻若是拒绝,肯定会嗟磨她。 她想到这里,只觉得有刀子在割自己的心肺,他们家只余这一个孩子了,她还这么小,这么年幼,她在青山绿水间长大,不知道京师繁华之下藏着多少枯骨,她本来也不应该知道这些。 柳迎望着她乖巧懂事的样子,心中愈发不是滋味,说:“你叔父非要把你带来做什么,你在山上自由自在的多好。” 闻青轻笑说:“那我就见不到叔父叔母了呀。” 柳迎被她哄得心软,揉揉闻青轻的长发,道:“去吧。” 闻青轻刚刚走来,见到宫中有一片莲池,波光粼粼,景致很好,很适合散心。她在柳迎的注视下走了一段路,拐到池边,松开自己强撑的那一口气,放松精神的瞬间,膝盖刺疼险些让她跪下。 闻青轻靠着石头平静了一会儿,揉揉膝盖,手中揪着一条柳枝,将柳叶都揪秃了,尤不解气。 她心中有千万个报复人的法子,只是因为这人是贵妃,是太子殿下的长辈,是叔父叔母不能得罪的人,因此才不能施展。 她就是个任人揉捏的糯米团子吧。 闻青轻心中不平,一抬头,却见太子殿下立于假山亭台之中,绛红锦衣垂在地上,青年微微垂首,手中握一支笔,正认真画着什么,闻青轻望见他,心中顿时觉得委屈,江醒却没有看见自己,闻青轻更不开心了,靠着石头闷闷又坐了一会儿。 此时阳光很好,闻青轻气着气着,靠坐在石头上阖上眼睛,没一会儿就昏昏睡去。 江醒从画中抬头,只见莲池一侧,春光绚烂,闻青轻倚石小憩,她头上正有一树棠花,春风一吹,花叶草叶疏疏而落,悉数盖在她身上。 “不成体统,”江醒搁下笔,对宋书道,“你去把她捡上来。” 宋书连连应是,刚下台阶,听见太子殿下清清冷冷的声音,“她睡时磨人,还是我去吧。” 闻青轻睡得不沉,迷迷糊糊间闻到一阵清苦的草药气息,她不知道是阿兄还是殿下,反应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江醒,在他怀里待了半晌。 她有些不清醒,看着闷闷的。 不知道为什么,闻青轻这回见到他格外粘着他,靠在他怀中,一会儿摸摸他的手,一会儿玩一玩他的头发。 江醒问:“怎么不开心,谁欺负你了。” 闻青轻回头看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她不开心的。 江醒喂闻青轻一口茶水,语气温和,说:“你素来不是很恃宠而骄么,怎么这回连告状也不会了。” 闻青轻下巴枕在他肩上,“我就不能懂事一些吗。” 江醒见她垂头丧气,很像一只打架打输了的小猫,觉得好笑,以为她是听见什么不好的话,或者跟人吵架吵输了,点了点头,说:“可以。” “但你也不必这样懂事,你可以再恃宠而骄一点。”江醒说。! 假山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1 章 闻青轻听见江醒的话,怔了一怔,偏头看他。 江醒正在倒茶,手叩住玉盏,看着清瘦又漂亮,阿兄配的药很有效果,太子殿下的气色好了一些,唇色带着点鲜红的红,他刚刚喝了茶水,唇上还沾着点清莹的水渍,闻青轻觉得好看,贴近他的侧脸,抬指轻轻抹了抹他唇上的水渍。 温温的,原来太子殿下身上并不似只有冷。 玉盏中茶水晃荡。 “放肆。”江醒叩住她的手,垂下眼睑,眼睫细微颤抖,声音很轻,道,“我让你告状,不是让你恃宠而骄做这种事。” 闻青轻仍旧不高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娇气,不怎么听话,喜欢让人哄哄,脸颊贴着青年的下颌线,声音又娇又黏糊,像是带着小勾子,说:“我不要喝这个,你不要喂我这个。” 茶水晃出去,烫红他的指尖,江醒阖了阖眼睛,只觉得闻青轻小米糕一样扒着自己,令他难以忍耐,却又看出她心情真的很低落,因而不能将她扔出去。 江醒见她一直不告状,眼中情绪淡下去,看了宋书一眼。 宋书意会退下。 江醒搁下玉盏。 他不知道闻青轻会来这儿,因而没有备她喜欢的花茶,案上摆着一壶青梅酒,江醒望玉盏中倒了一小口,喂给闻青轻。 闻青轻咽下一小口果酒,又想要,江醒却不给。 闻青轻哼了一声。 江醒笑了一下,他现在看着闻青轻,就像看着一只想要人帮忙却害怕伤害别人的小刺猬,轻声细语哄她,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乖乖地答,答得好这一壶青梅酒都给你。” 闻青轻却不上他的当,说:“我想要青梅酒,我不能自己去买吗。” 江醒说:“听说这壶酒正是扬州新贡上来的,用的是坞山上最新鲜的梅子,雪山上的山泉水,赶在最好的时节埋入土中,即使是陛下那儿也只有一壶,你买的来青梅酒,买的来贡品吗。” 闻青轻听他说话,竖起耳尖,只觉得十分心动,已想到扬州三月天青梅清甜又带着点酸的口感,口齿生津,矜持地点点脑袋,望着江醒说:“殿下问吧。” 江醒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看不出她哪里受欺负了;但他知道宫中的手段,唯恐她受了谁的罚。 江醒十分镇定地说:“此酒珍贵,我总要试试你会不会骗我,你身上有伤,伤在哪里。” “我难道是这样的人吗,”闻青轻不满地哼唧,听见他的话,却歇了糊弄的心思,她说一点,或许不会让殿下猜到她经历了什么,也不至于牵连他,于是乖乖道,“我膝盖疼。” 江醒心中一冷,拉下身上鲜红的锦袍轻轻将她罩住,掀开裙裳一摆,将膝裤解开,将裤腿卷上去,闻青轻初时未觉得有什么,直至青年冷白的指尖隔着衣料触上她的小腿,闻青轻才觉得别扭,小腿又凉又痒。 闻青轻耳尖热热的,扒上江醒的脖子闭上眼睛。 江醒垂下目光,看见 闻青轻膝上的淤青,好似见到莹白的玉石上落了一片枯叶一样碍眼,江醒眼中情绪很冷,轻轻按了按她的膝盖,闻青轻喉中滚出两声呜咽。 江醒一怔,目光落在她的小腿上,少女皮肤很软,结白丰盈,如一截白藕。 锦衣之内,光线昏昏。 江醒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像被滚水烫了一样连忙收回目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指尖蜷在袖中,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他半跪在地上,将她的裤腿卷下来,又将膝裤系上,给她理理衣裳,待一切做完,指尖仍在颤抖。 “殿下怎么还跪在地上。”闻青轻小声说。 “对不住。”江醒嗓音有点哑,听起来还带着点颤抖。 闻青轻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他。 江醒垂下眼睑,心中又慌又乱,此时春风清冷,他没有把外袍拿回来,依旧披在闻青轻身上,江醒复又在案前坐下,吹了一会儿冷风才冷静下来。 但求一壶青梅酒而已,闻青轻觉得自己的牺牲实在是大。 她心中也十分不平静,一会儿摸摸自己的心口,一会儿晃晃脑袋,幸而之后再向太子殿下提什么要求,他无有不应,闻青轻又被他喂了两块糕点,喝了一杯果酒。 闻青轻想要再倒,江醒却没有再纵容她。 江醒开口,又是平日里清淡的语气:“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闻青轻杏眸睁圆,不说话。 江醒说:“陛下?哪怕是陛下也没关系。” 怎么会是陛下呢,她在园子里,根本不可能见到陛下啊。 闻青轻惶恐极了,支支吾吾将贵妃找她的事说出来。 江醒安静听着,稍弯了下眼睛,却不像在笑,说:“此等人便值得你忌惮,没有出息。” “她难道不是殿下的长辈么。”闻青轻郁闷道。 非是她忌惮,只是不想让人为难而已。 “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江醒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她不让你起来你就任由她作践你,这样听话,我素日让你做点什么,你怎么从来不听呢。” 闻青轻眼睛睁得圆圆的,说:“殿下和贵妃娘娘怎么能一样。” 江醒点了点头,说:“正是,你在我这里同她也很不一样。” 江醒说:“触忤她的代价同你相比,什么都不是,故而你不必怕我为难,也不必担忧牵连到我。我为天边明月,扫去云上微尘,焉之我就不情愿呢。” 闻青轻怔住,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好听,积攒的郁闷顿时消散,心中咕噜咕噜冒着愉悦的情绪。 闻青轻眼睛亮闪闪的,问:“真的吗。” 江醒说:“真的。” 闻青轻点点头,看起来很快乐。 江醒终于将她哄好了,心中也十分满意,他履行承诺,将这一壶青梅酒给她,没一会儿,宋书回来,闻青轻正好想让人陪她,宋书于是坐下来陪闻青轻喝了一杯青梅酒,因待会儿还有赏花宴 ,闻青轻只喝了一点,就抱着小酒壶向江醒告辞,江醒应下,目送她开开心心地跑远。 宋书听闻青轻说了一堆这青梅酒的来历,说得神乎其神,宋书起初觉得没什么特殊,后来被洗脑了,咂摸两下,依稀也觉得这酒清甘如醴,不是凡品。 宋书有些好奇,问道:“殿下给姑娘的青梅酒是什么时候贡上来的。”他怎么没有印象。 “你信这个?”江醒抿一口茶,漫不经心道,“哄她开心而已,集市上随意买的。” 本来就是给闻青轻买的,宴上酒烈,给她弄点果酒才不至于让她喝醉。 宋书未出口的夸奖戛然而止。 他刚刚下去,是在查闻青轻在园子里到底遇上了什么,他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给江醒听。 宋书打听到的不如闻青轻自己说的完备,但依旧有许多江醒不知道的事,江醒边喝药,边听宋书的禀告,江醒目光落在药汁上,眼中情绪很浅,指节捏着瓷勺在药汁里轻轻搅了搅,宋书观察他的眼色,道:“关于七王一脉曾经刺杀殿下、卖官鬻爵、私占民田诸事,咱们这儿有许多确凿的证据,要不要往御史台递一递。” 江醒道:“暂时先这样吧。” 宋书应是。 江醒又说:“赏花宴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去看看。” 宋书答:“酉时一刻。” 三春之际昼日越来越长,时至申时末,太阳尚没有完全落山,斜斜挂在天际,天上红云漫卷,霞光万道。 江醒目送闻青轻离去之后,没有在外面待多久,带上白日里画的东西,径直回了东宫。画卷展开,上面画的正是闻青轻坐在石头前揪柳叶的小像。 江醒将这副画放在书房里,静观了一会儿,他彼时不知道闻青轻不开心,如果知道,一定不让她独自郁闷这么久。 他看着这幅画,越看越觉得好看,又想起闻青轻的遭遇,冷笑道:“江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轻轻么。” 七皇子殿下,深负皇恩,母族尊贵,也只有太子殿下不把他当一回事,宋书心中嘟囔,却不敢说,要奉承殿下只能先奉承闻青轻,道:“姑娘何其尊贵,除了殿下,天下谁人堪配呢。” 江醒非常满意。 时至酉时,江醒沐浴过后,亲自挑了一套衣裳穿上,又佩玉环,挽金簪,站在镜前细细端详,自认不会失了体统,而后才出门。 —— 宫宴开席时,一轮明月高挂枝头,天上已经挂上零零散散许多星星。 宴会开在园子里,鲜艳的花枝在明灯的映照之下别有一番风味,园子里灯火通明,宾客燕集,这本是年轻儿郎的聚会,因而座位会松散一些,也没那么注重规矩,枕席错落摆在园中。 贵妃、宜嫔、江泠和几位公主都在。 闻青轻自回来之后,心情就不再那么低落,抱着她的小酒壶仔细体会自己辛苦得来的青梅酒的滋味,反而柳迎一直愁眉不展,闻青轻给她倒了一杯酒,往柳迎那儿推推,柳迎压低声音 ,道:“你记得我来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京师诸位年轻郎君都在这儿了,你好好瞧瞧。” 她已经瞧过了。 闻青轻撑着下巴,慢吞吞喝了一小口青梅酒,她今日在宫中,也见到了许多好看的郎君,性格也很好,但她还是觉得太子殿下最好看。 闻青轻往上面望望,没有看见他,说:“太子殿下不来吗。” 柳迎还没说话,却听见一声淡笑。 “太子殿下不喜热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一位贵妇人望来,道,“这位就是你那位在深山中养大的小侄女吗,太子殿下不会出席,但文梁两家的郎君都在,闻娘子怎么不上去见见。” 席面上传来几声轻笑。 柳迎脸色有点挂不住。 文三郎坐得靠前一些,也竖起耳朵听这里的动静。 昨日文致的话始终让他介意,他怎么配不上闻家那个小侄女了,文家难道不比卫尉卿要显赫许多么。他抬头往下望,见到闻青轻坐在明灯的柔光之中,穿着他都不曾穿过的华贵织锦,卫尉卿可真舍得,不过,她比画上要漂亮许多…… 文三郎握着酒盏,对文致道:“我配不上,是因为二哥喜欢吗。” 文致单手支额,扫了他一眼,像是找到乐子一样笑起来,懒散说:“喜欢啊。” 妹妹谁不喜欢。 看傻子也挺好玩儿的。 此时,他注意到一注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往上看,贵妃娘娘一身雍容坐在主位,不咸不淡望下来。 向闻徐氏傲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文致不管她,往下望,看见闻青轻神色平静,更喜欢了。 闻青轻听见那位夫人的话,正为太子殿下不会出席这种场合遗憾,听到后面,抬头看向那一位夫人,道:“我与文梁两家的郎君并无什么渊源,夫人何出此言。” 宴中无以为乐,谈些茶余饭后的笑话本就是消遣,更何况卫尉卿为闻青轻求嫁高门的事已传遍了整个京师。 “闻娘子不知道吗……”先时那位贵妇人开口。 一语未毕,却听见小黄门一声唱和。 “太子殿下到——” 席中静了一晌,显然都有些意料不到,正在喝酒的连忙把酒杯放下,行礼的动作都有些慌乱。 太子殿下自回京师,只出席过一次宫宴,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闻青轻眼睛亮亮地抬头,柳迎连忙把她按下去,让她乖乖行礼。 闻青轻只好随着众人一起拜了一拜。 太子殿下少时在扬州,弱冠之时回到京师,也不常出门行走,许多年轻儿郎都没有见过他,只知道太子殿下先天病弱,时常生病,他纵有惊世的才能,也不可能真正登上皇位。没有哪个皇帝敢将江山社稷交给一个病秧子,故而一直有人将江泠视作真正的储君,他们相信,陛下碍于长幼有序,才没有废立东宫。待太子殿下病逝,储君之位早晚是江泠的。 只有江泠不这么认为, 他这个长兄看起来病弱懒散,诸事不上心,其实比谁都冷血薄凉,他根本就是谁都看不上。江醒弱冠回到京师之后,他和江醒相处的时间越久,越能深刻意识到自己根本争不过他,所以江醒得死,他一定得死。 江泠起身,也对着一身红衣的病弱青年拜曰:“长兄。” 江醒颔首,又让众人起来,对着贵妃和宜嫔稍行了个礼。 宜嫔回礼称殿下。 贵妃听闻御史台传来的消息,只觉得他疯了。 却说众人行过礼,见红衣青年站在高位上,长身鹤立,挺拔如竹,不似传闻中将要咽气的样子,又见他容色清艳,似神仙中人。 有女郎上前敬酒,江醒端着酒盏抿了一口。 园中又热闹起来。 刚刚那位夫人料不到太子殿下真的会来,错愕半晌。 此时,文三郎将目光头下来,他跟文致本就不对付,听见文致说喜欢闻青轻,因而也觉得她十分讨厌,道:“闻娘子近日不是一直在相看郎君么,娘子刚刚盼着太子殿下来,太子殿下现在来了,要不要上来敬酒。” 闻青轻听出他语气中的奚落,懵了一下,心道,好可恶的人,敬酒有什么难的。 高位上,有人给江醒解释刚刚发生的事。 江醒说:“这倒有趣。” 文夫人狠狠瞪了文三郎一眼,道:“只是小孩子之间聊天玩乐,殿下不必在意。” “嗯。”江醒应了一声。 宴上烛火昏黄,太子殿下红衣把盏,微微笑着望下来,说:“只是,轻轻想要嫁人,怎么不先问过师兄呢。” 文三郎错愕抬头。 文致看看江醒,又望望闻青轻,心头大为震撼,预备待会儿出宫就去找许兼。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见他立于疏疏光影中,觉得好看,知道他在给自己撑腰,顿时快乐起来,举杯遥敬江醒,乖乖喊:“师兄。” 她想了想,又记起敬酒应有祝酒词,语气轻快,道:“殿下,长命百岁。”! 第 52 章 惯来有人给他敬酒,哪个不是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哪有这样淳朴简短的祝酒词。 江醒听见她的话,觉得十分好笑,低下眉眼,又对上闻青轻含星带水的漂亮瞳孔,她的眼睛在灯下显得亮亮的,好像带着无尽的依赖和信任望着自己。 江醒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又想起刚刚听见的流言,她从来天真活泼,不像红尘中的人,听见那些话肯定十分委屈,现下再看她,无论如何都觉得可怜。 江醒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算是回应她的敬酒。 闻青轻正欲饮酒,却被江醒打断。 温温的声音落在灯火之中。 “轻轻,不欲与师兄同席么。” 闻青轻眼睫眨眨,扭头去看柳迎。柳迎自然答应,道:“去吧。” 闻青轻于是上去找江醒。 自刚刚太子殿下开口之后,园中静得只有风声,少有人再敢言语。 闻青轻一面因为有人撑腰而觉得快乐;一面又觉得自己张扬,有点不好意思,耳尖红红的。 她拉着江醒的袖角,和他一起在席上坐下,一坐下,察觉到许多人悄悄望着自己。 她意识到不能像平日一样跟殿下相处,应当端正一些。 闻青轻呐闻青轻,要谨慎。 闻青轻在心中告诫自己一番,挺直腰杆,坐得很乖。 此时正有宫人端着酒壶上来给她倒酒,闻青轻握住酒盏,想要喝一口,却被江醒喂了一口酥酪。 酥酪带着清淡的杏香,闻青轻很喜欢,放下酒盏去吃酥酪,吃着吃着又懒散下来,揉了揉眼睛,下意识靠在江醒身上,抬手指了指案上摆着的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道:“我饿了,我要吃那个。” 这本是十分冒犯的事,连柳迎听见闻青轻的话,都惊了一惊,抬眼往上望,见太子殿下十分顺从地端起那碗馄饨喂她,喂得还十分细心,生怕她噎住,喂过一颗馄饨,又喂清汤,间或又问她,“是不是醉了”“下午喝了多少青梅酒”。 闻青轻语气不满,说:“我难道还是小孩子么,喝一点青梅酒就要喝醉。” 江醒只是笑。 闻青轻吃了一会儿L,想起太子殿下在这儿L,自己可以狐假虎威,于是又坐直身子,支着下巴,看向文三郎,骄矜道:“郎君怎么不向殿下敬酒呢。” 文三郎面色一白。 文致笑出声,文夫人掐了他一下,道:“方才是我家三郎冒犯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莫怪罪。” 闻青轻看到文三郎难看的脸色,已经十分快乐,没有再追究的意思,点了点头。 贵妃出声道:“殿下对你这位师妹倒是疼爱。” “正因只有一位,因而视若珍宝,”江醒漫不经心说,“娘娘也很疼爱七弟,却不知娘娘愿为七弟做到什么程度了。” 贵妃绷不住表情,冷笑一声,拂袖离席,江景连忙放下碗筷追上她。 江泠记起御史台的 事,心中有恨,看向闻青轻的目光也复杂了几分,没一会儿L也向太子殿下请辞离开。 闻青轻听不明白江醒刚刚的话,却也意识到,殿下肯定做了一些事帮她报复贵妃,一时间又是开心又是感动,蹭蹭江醒的衣裳。江醒垂下眼帘看她。 闻青轻下午喝了半壶青梅酒,脑中微微带了点醉意,指节触及江醒的手背,青年的手冷而白净,看起来很漂亮。 闻青轻握着他的手玩了一会儿L。 此时有风吹过,宴上灯烛灭了几盏,闻青轻四下昏了半晌,昏暗的环境中,视觉不怎么起作用,其他感官反而占了上风。 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药味道愈发的明显,闻青轻眨了眨眼睛,晕晕乎乎,鬼使神差地,悄悄亲了亲他的手指。 说是亲,其实只是轻轻碰了碰,却还是令闻青轻耳尖发红。他的手分明很冷,闻青轻却像被烫到了,赶紧把江醒的手松开。 江醒怔了一怔。 “殿下,”闻青轻生怕他发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率先转移话题,小声说:“阿兄开的药是不是很苦。” 她现在懂一点医术,看见阿兄给殿下开的方子,知道它们的口感肯定很不好。 江醒垂眸笑了一下,道:“有一点。” 很快就有人来点灯。 江醒假装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他看出闻青轻现在又醉又困,夜晚天气又清寒,江醒怕她风寒,因而不想让她在宴上久待,托宜嫔下令派人送她去宫中一小阁暂歇,宜嫔自然应下,没一会儿L也回去了。 江醒此来就是想看看闻青轻,将她哄开心之后就不欲再待在宴上,少顷也回了东宫,将宋书留下,应付宴上的事。 江醒一走,宴上气氛顿时又活络起来。 有人找宋书敬酒,铺垫一番过后,问道:“那位闻娘子究竟是什么人。” 鉴于刚刚殿下对姑娘一派纵容的表现,显然已经不打算再遮掩他跟闻青轻的关系,宋书语气和善,说:“诚如殿下所说,是殿下从小养到大的金枝玉叶。” 他知道京中关于闻青轻的流言,对此也很不高兴,补充道:“其实也不是殿下独自养大的,那位名满天下的崔君崔学宫,正是闻娘子的师父;镇国大将军许融许春惊,正是闻娘子的师娘。” 宴上静了半晌。 对上眼前人惊愕的目光,宋书一时间也体会到一丝快乐,带着十足的善心,轻笑着说:“与太子殿下有关的事或许不容易查,闻娘子同崔君与许将军的关系,诸君……咳,你也不知吗。” 宋书说完,不欲再说什么。 他实则不知道有些人乱传流言是在想什么,与姑娘有关的许多事,去扬州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但就是没人去。 宋书从小看着闻青轻长大,闻青轻在他心中,就是天上的神仙都配得,闻家是没落了,卫尉卿在京师一众两千石高官之中,也没有多么拔尖,但京中许多士族高门,难道有太子殿下、镇国将军和清河崔氏显赫么。宋书曾经从太子殿下 口中,听说过闻青轻的一句话,她说,惯来以权势压人者,当会被更大的权势所压迫,想来若是因为一个人无权无势而看不起人,也会受到同样的待遇。 宋书心中自然是一万个不高兴,但还记得殿下留下他的目的,他先回了一趟东宫,带上江醒找医令开的药,扭头去找柳迎。 ⒄假山南的作品《师兄,你亲我一下》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柳迎在闻青轻离开后不久也离席了,现下正在静闲宫中与宜嫔喝茶。 “小姨,闻夫人。”宋书对着二人各行了一个礼。 宜嫔笑道:“你们那位小娘子,醉时倒十分粘人,偏要太子殿下哄着睡觉。” 宋书讪讪道:“姑娘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想是习惯了。” “哪有这样的习惯,”宜嫔道,“这难道不是太子殿下的过错吗,若不是他纵容,哪能让人这样粘他,若是平常人,扔榻上让哭一哭,哭累了自己就睡着了。” 宋书惊了一惊,道:“这怎么使得。” 宜嫔懒得与他纠缠,哼笑道:“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宋书拿出一包药呈上去,说:“姑娘身上有伤,我正是来送药的。” 柳迎接过,宋书想起闻青轻今日喝了青梅酒,对着柳迎恭敬道:“姑娘酒量不好,明日酒醒或会头疼,夫人可提前备一点蜂蜜水,一壶温水加半勺蜂蜜就好,不必加太多,水也不必太热,但一定要新烧开的;可以喂一点花茶,茶可以是陈茶,姑娘喜欢凉的,但最好不要让她喝;她今日进宫受了委屈,恐夜里会做噩梦,还请夫人将这一点告知长生,夜里不要熄灯烛……” 宋书絮絮说又列了几条。 柳迎听他说话,头一回知道养闻青轻是这么精细的活,一时间心情复杂。 “我看她虽然粘人,却不像你说的这样娇贵,给她什么她就喝什么,”宜嫔默了一默,忍不住道,“你们从来都这样养她吗。” 宋书眨了眨眼,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说:“殿下是这样养的。” 宜嫔欲言又止,良久,道:“也好。” 柳迎叹了口气,说:“宋郎君,我记不下这许多,还请写个条陈给我。”! 第 53 章 “是。”宋书应声。 他写下一封手书交给柳迎,柳迎将手书收好,又坐了一会儿,听仆役进来,说已经套好了马车,才接了闻青轻回去,宋书送她们出宫门。 有宫人在最前面提着灯引路,闻青轻揉揉眼睛,记起睡前的事。 她那时候脑子不大清醒,到了小阁,迷迷糊糊想找太子殿下。 小阁中侍奉的是幸安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使姐姐,她想见江醒,就跟幸安说了,然后太子殿下就来哄她睡觉。 她本来不想睡觉,只想坐着歇一歇,毕竟她此来是来赴宴的,种种行事本该谨慎一些,在宫中睡着实在不好,只是一见到太子殿下,整个人就倦懒起来,好似进了温柔乡、盘丝洞,一下子精气神都没了,太子殿下随意哄一哄她,她就睡着了。 这样实在不好。 闻青轻深深谴责了一下自己,吾日三省吾身道: 问曰,今天犯错误了么;答曰,犯了,实在是太子殿下太好看了,轻声细语哄她睡觉,很难不顺从他。 又问,过而改之,善莫大焉,知道错了,以后该怎么办;答曰,不能让太子殿下再哄她睡觉; 再问,可以办到吗;答曰,绝对不可以。 闻青轻有些忧愁,找不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晃了晃脑袋,将这一桩事晃出去。 宋书看见她的动作,就知道她脑子里肯定又在想某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毕竟姑娘的想法有时候连太子殿下都不能理解。 宋书问:“姑娘正在忧愁什么,想通否。” 闻青轻点了点脑袋。 她一抬头,视线透过半掩着宫门,望见长明宫中,一锦衣女子跪在宫灯之下,认真看,分明是贵妃娘娘,她现在身影憔悴,哪还有半点尊贵无双的样子。 闻青轻怔了一怔,望向宋书,问:“这是为什么。” 宋书亦见了长明宫中的景象,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轻声道:“许是在为七皇子求情。” 七皇子刚出宫宴,就被陛下传召,而后被禁足宫中。 长明宫本是陛下寝宫,闻青轻一行人路过之后,一位内监自宫中出来,对着贵妃娘娘弯下腰,语气卑微又恭敬,道:“娘娘,这次闹出来的事太大了,陛下也为难呐,您就别为难陛下了。” 贵妃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望着透光的纱窗纸,冷冷笑道:“他不见我?” 内监不敢说话。 “昔日我徐氏倾半族之力为陛下借兵,陛下才得以保存江山,稳固朝堂,今日陛下权势日盛,圣名传于四海,此番种种,是欲效越王勾践旧事,烹犬藏弓否!”贵妃一时气急,扬声问道,一言既出,只听见宫内宫外哗啦啦一堆人跪下叩首发出的细微声响,内监跪地,衣袖颤抖,叩头曰,“娘娘慎言!七皇子殿下诸多罪证悉已递到御史台,铁证如山呐……” 论起卖官鬻爵、私占民田诸事,此诚不足虑也,只有刺杀储君一条,动摇国本,罪同谋反。贵妃 冷声笑曰:“哪里来的铁证,陛下只愿信一个与陛下只论君臣不论父子的陌生人,也不愿信日日侍奉膝前的儿子么。” “陛下!你要杀了你的亲儿子吗!” 一言未毕,宫殿大门缓缓推开。 皇帝披着一件月白的氅衣,立于月色之下,道:“贵妃从不如此意气直言。” 贵妃笑说:“陛下从前也不曾这样薄待我。” 她看着眼前的天子,这个世上最尊贵之人,他们相处了十几年,本应是最熟悉的人,她曾经也觉得自己很熟悉他,但似乎就在这几年,皇帝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愈发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贵妃此时看着他,也有些迷茫,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但她知道帝王一定是一个凉薄的人,先皇后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她曾经欣喜于这样的凉薄,现在却开始惶恐,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陛下……” 皇帝对左右道:“送贵妃回去。” 贵妃跪在长明宫中,看着皇帝的背影,他消失在宫殿之中,内监上前,颤颤巍巍扶贵妃起来,贵妃一拂袖,冷笑着出了长明宫,心中却愈发得寒冷,她回了自己的宫殿,眼前一黑,扶住宫中一棵树,言语中带着数不清的悔意,森森道:“当初就该一起杀了江醒那个小畜生。”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农女,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她最初派人去青要山上查,皇帝也并没有给江醒安排什么,只一些侍奉的宫人和一个剑道师父而已,全然一副流放的态度。 自江醒回了京师,贵妃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此时恨意更甚,廊下忽而起了点动静。 贵妃抬头,见到江景抱着一只小猫崽站在宫灯之下,浑身上下正在细细颤抖。 贵妃语气柔和,笑道:“阿景,来。” 江景忍住惧意上前,“阿娘。” 贵妃搂过她怀中的小猫崽,轻轻抚摸两下,掀开江景的袖子,小姑娘洁白的胳膊上,布满被藤条抽打出的细细斜斜的痕迹。 贵妃垂首,纤纤玉指抚过江景的伤,问:“疼不疼。” 江景小声道:“疼。” 贵妃说:“你上次没有把长兄请来,是不是该罚。” 江景眼睫颤抖,轻轻地说:“该罚。” 贵妃摸摸小姑娘的脑袋,道:“你父皇现在在生你哥哥的气,阿景,去找父皇帮哥哥求求情,让父皇放你哥哥出来。” 江景犹豫着看了小猫一眼。 贵妃道:“阿娘先帮你保管,等你哥哥出来了,再还给你,去吧。” 江景对着贵妃行了行礼,又不舍地看看小猫,小跑着出去了。 女使上前侍奉贵妃,望着江景带着侍从离开的背影,道:“公主真懂事,也会哄陛下开心。” 贵妃平静道:“可惜是个公主,再得盛宠,也做不了天子。” 她抓着小猫脆弱的脖颈,将胡乱扑腾的小猫递给女使,道:“太吵了,埋了吧。” —— 夜里赏花宴散了之后,文致迫不及待想跟许兼谈他在宫中发现的东西,行至小巷,院中已经熄了灯火。 想看假山南写的《师兄,你亲我一下》第 53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四下阒寂,漆黑无影。 文致拍了两下门,没人来开,径直翻墙进了小院。 许兼披着一身素衣坐在院中,石桌上秉一盏烛灯。 文致抚掌道:“你果真还醒着。” 许兼说:“小七睡了,你安静一些。” 文致走到石桌前,一屁股坐下,“你知道太子殿下对你妹妹存着什么心思么。” 他说完,卖了个关子,仔细瞧着许兼,很快乐地等着他露出或惊讶、或错愕的神情,许兼从来都是清冷的性格,他露出这种表情肯定很有看头,文致等了一会儿,许兼说:“我知道。” 文致情不自禁扬起声音:“你知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文致惊得睁圆了眼睛。 许兼道:“他喜欢轻轻,这有什么难猜的。”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跟妹妹说呢,我看她不是很明白。”文致不相信他。 “她当然不明白,”许兼翻过一页书,温温道,“但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文致一时把握不住他的态度,凑近了一些,见到许兼正在看一本相当古旧的医书,医书一侧摆着一块玉令,正是陛下通召臣子入宫面圣时赐下的东西。 文致指了指玉令,说:“陛下让你进宫?什么时候?” 许兼说:“明日一早。” “那你还不准备准备。”文致被他折服了,他头一回见到进宫面圣前一夜还熬夜看书改方的大夫,正欲开口,又想到他的身份,哦了一声,道,“难怪你不紧张,你以前见过陛下。” 他妹妹是卫尉卿的侄女儿,他就是幽州闻氏长公子了,闻酬何其惊才绝艳,他在京师都听说过这个名字,从传闻中听说,只知道是一位有才到足以让陛下折节下顾的清贵少年,又想起他在明春堂求学时的辛苦,文致默了又默,说:“文明正这些年身体不好,他孙子现下不在京师,去了冀州。” 许兼嗯了一声,清清淡淡道:“这与我已经不相干了。” 此时月上中天,更深露重,文致此来没有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不禁失望而归。 次日上午,早朝既散,宋书抱着一封信简回到东宫,将信简呈给江醒。 此正是草木青青、云蒸霞蔚之时,江醒坐在窗前批公文。他接过信简看了一会儿,将一枚象征储君身份的玉扣递给他,道:“你去将这件事解决干净,不要让轻轻知道。” 宋书会意,躬身应是。 今日朝中还有一桩大事,御史弹劾七王一脉卖官鬻爵、私占民田、刺杀储君三条罪名,陛下以前两条罪名,下狱了七王一脉的几位官员,又罚了江泠一年俸禄,禁足三个月;至于刺杀储君这一则,被陛下以证据不足驳回了。 江醒在朝上听见这件事,没有多说什么。 宋书心中不平,却不敢妄议陛下的决定,问道:“陛下遣人来问,要不要为殿下和姑娘赐婚。” 江醒手上的笔顿住,想起闻青轻昨夜醉酒,悄悄亲吻自己的手指时,喊的不是阿兄,而是殿下,他想起这一件事,好像见到一只刚刚走出洞穴,站在洞口迷迷糊糊不知道要不要往前走的小兽。 江醒垂下眼睑,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先不必,不要吓到她。”! 假山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4 章 宋书得到他的回答,躬身应是,想去长明宫回禀陛下,刚出门,撞上近身侍奉陛下的一个叫秦生的内监,宋书行了一礼,问道:“秦常侍何来。” 内监道:“陛下新得了一批织锦,让仆送来东宫。” 内监挥一挥拂尘,一行宫人上前,贡上二十匹灿烂夺目的华贵锦缎,宋书见状,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迷茫,只道陛下当真深谙御横之术,陛下在朝中的决定分明在偏袒七皇子,下朝送来这一堆东西,又让宋书觉得,陛下对太子殿下或许还是在意的,天子之心实难揣测,宋书想不明白,依照流程叩谢天恩,起来后对着内监又是一番打点,恭恭敬敬送他出去。 内监走后,宋书命人将这些织锦收起来,一偏头,见到殿下倚门而立,垂下目光望着那批织锦,眸中情绪很浅,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书问:“收起来吗。” 江醒这时才回过神,道:“拿去给轻轻裁新衣,她长高了一些。” 说起闻青轻,宋书道:“姑娘宿醉酒醒之后,总要头疼,这会儿L应当不开心。” 江醒说:“她现在应该不会不开心。” —— 闻青轻现在确实很开心,非常开心。 她不知道自己差一点被赐婚的事,她收到了另一封圣旨。 太子殿下今日在朝上,以上次冀州之行的全部功绩,为闻青轻请封县主,封地仙岭,食邑七百户。 宣旨的内监来到闻府时,闻青轻还没有醒,柳迎连忙把她喊醒了,收拾一番后带她去前堂磕头谢恩。 闻青轻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 她做了一场十足的美梦,梦中祥云灿烂、有青鸟衔枝而来,她见此美景如遇仙境,自然不舍得从梦中出来,闻青轻跪在圣旨面前时,脑袋还是懵懵的,阖上眼睛,想再续一续青鸟衔枝的瑰奇大梦。 内监道:“兹有闻氏之女清均者……” 闻青轻一下子醒了。 此时,天色大白,水汽氤氲,内监一字一句地宣读诏书,末了躬身提醒道:“此正是太子殿下为娘子求来的。” 闻青轻接下诏书,心中自然又惊又喜,好似又进了一场梦境,点点头,了悟道:“原来太子殿下就是我的青鸾鸟。” 内监笑道:“娘子梦语。” 闻青轻笑了一笑,没有否认。她和柳迎一起将内监送出府门,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小院,躺在榻上,将诏书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 令霜站在门口,看见闻青轻抱着诏书,跟簸箕里的小团子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分明十分高兴,见到她来,又很不好意思地埋进软软的被褥里,不免觉得可爱。 令霜笑道:“县主娘娘,该起来用早食了。” “令霜姐姐却不是在取笑我吗。”闻青轻从被褥里探出脑袋。 令霜说:“奴怎么敢。” 闻青轻哼唧一声,令霜又笑。 她在榻上滚了几圈,长发已经乱了,令霜上前 给她梳头,闻青轻从榻上下来,乖乖坐在镜前,心中却想着另一桩事,常言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她得去找阿兄,让阿兄夸一夸她。 闻青轻望着镜中的自己,说:“套车,我有事要找许神医。” 令霜觉得不妥,说:“姑娘想见许神医,何必亲自去,直接让人去请就是了。”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说:“怎么能让阿……怎么能让他来找我呢。” 令霜不明白她在顾及什么,道:“这有何不可。” 闻青轻仍不愿意,令霜在心中叹了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将她把长发梳顺了,用一支青色荷叶簪给她挽好头发,道:“那奴先去送一张拜帖。” 令霜又问:“姑娘找许神医是为了何事。” 闻青轻揉揉脸,语气端正,说:“很重要的事。” 什么啊。 令霜有些无奈。 她给闻青轻挽好头发,又让人把早食取来,闻青轻宿醉之后总会头疼,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喝了两口玉米粥。闻青轻用早食时,令霜将拜帖写好送去了,没一会儿L,有人来回信,说许神医现下正在宫中面圣,不在小院。 “陛下为什么要找他。”闻青轻有些不解。 令霜道:“或是想知道许神医究竟能不能治好太子殿下的病。” 闻青轻见不到阿兄,有点不开心,倏尔又想起太子殿下昨日哄她睡觉时给了她一枚玉令,让她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闻青轻思忖片刻,还是不放心阿兄独自进宫,说:“我们也进宫看看。” 思及前两次进宫的经历,闻青轻觉得自己跟皇宫犯冲。 她在小舍中翻出一支签筒,抽了十来下,抽到一支上上签才开心。 很好,上天一定会保佑她的! 闻青轻将签子收至袖中,非常快乐地上了马车。 —— 却说此时的皇宫,闻适下了朝,想去东宫见一见太子殿下。因昨日闻青轻在宫中的遭遇,闻适从昨晚到现在都一直心神不宁。 昨日晚上夫人回来,同他说完赏花宴上发生的事,继而道:“太子殿下似乎有心想求娶轻轻,我们何必舍珍珠而取鱼目,再给轻轻相看那些不如太子殿下的郎君。” 他道:“古来帝王多薄幸,轻轻怎么能嫁东宫呢。” “我看太子殿下对轻轻十分疼爱,不是凉薄寡恩的性格,轻轻跟了他,肯定不会受委屈。你不是想着查清阿兄阿嫂的案子,有太子殿下助力,也容易一些。” “借着轻轻的关系去求太子,岂不是平白让她在殿下面前低了一头。” “不求,轻轻就能高过他么,除了陛下,谁高得过太子,轻轻不嫁东宫,难道嫁给七皇子做侧室?” “我……夫人容我想想。” 闻适心中思绪万千,难以抉择,太子殿下当然很好,只是看如今的情形,太子必然登基,皇帝的后宫不可能只有一个人,轻轻这样天真活泼的性格,进了深宫,恐怕 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 闻适深深叹了一口气。 同僚笑问道:“鸣值有这么争气的小侄女儿L,当如鸟上青天,叹什么气。” 闻适苦笑着摇头,一抬眼,见到宫道上,陛下近前侍奉的小黄门引着一个青年过来。 青年一身干净的麻布衣裳,松簪挽发,安静走在宫道上,气质如朝雾般清冷淡远。 闻适怔了一怔。 同僚眯着眼睛,道:“看着眼熟。” “是并州那位名满天下的神医,姓许名兼字容之。”闻适说。 同僚拉长调子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正是四年前在医署遴选中舞弊的那一位么,我记得他,哎,世上哪有这么多捷径可走,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想不开,他医术不精,就算进医署当了医官,也混不下去啊。” 闻适道:“他的医术,在昔日明春堂当期排首位,应当不至于在遴选中舞弊。” 同僚诧异地看他一眼:“他的过错是他师父亲自指认的,文医令性格正派,课徒严格,怎么会诬陷好人呢。” “只是觉得许容之不是这样的人,”闻适说,“他出事的前一年,我夫人身子不好,每回去明春堂请大夫,来的都是他,他在明春堂学医,学得很刻苦,生活也很不容易,但言行举止从来端正清白,我曾经看他可怜,让人多给他诊金,他也从来不收。我想,这样的人或许不会做出那种事。” 今日见到许兼,倒让他想起一些旧事。 许兼下狱前来找过他一次。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青年一身单薄的衣裳站在雪中等他,冷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许兼那年或许只有二十三、或者二十四岁,简而言之,年纪很轻,是个面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年纪。 他知道许兼是来做什么的,无非是想让他帮忙查一查医署舞弊的案子,还他一个清白,但他那时候刚刚外任回来,正值升迁的关键时候,他什么人都得罪不起,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他没有多少时间,他接受不了再出去外任三年重头来过的代价。 他不打算管这件事。 他把许兼带进府里,给他添了一件衣裳,亲自煮茶倒茶,跟他聊了许多。 他知道许兼是很懂事也很聪明的孩子,肯定能看出他的深意。 许兼也确实看出来了,什么话都没说,一直安静地喝茶。 这个年轻人这样懂事,反而让他起了一点愧疚心,许兼要走的时候,他问了一句,说:“许大夫此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如果有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 许兼弯了下眼睛,笑得苍白,语气却很温和,说:“雪夜天冷,来讨一杯清茶。” 他那时候其实松了一口气。 之后再听说许兼的消息,是他在狱中割腕自杀。 他听说这件事后,去西市狱看了他一回。 他穿过重重黑暗,进到一间狭小的囚牢,在角落里找到许兼,许兼那个时候身体其实很差,精神也不太好,他受了刑 ,囚衣沾满了血,碎瓷划过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血痂,手上还糊着暗红的血块。 他去时带了酒和饭菜,许兼看见他来,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很温顺地给他倒酒,他倒酒的动作很不稳,颤抖着打翻一只酒盏。 他还没说什么,青年告罪道:“闻大人,对不住。”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叹了一口气,许兼听见他叹气,不敢喝酒也不敢夹菜,声音很轻,跟他解释道:“对不住,我现在手和眼睛都不大好。” 他那时候心中有气,没有安抚他,给他留了一点药就想离开,离开前气不过,还是说了他一句:“你爹娘要是知道你在狱中自裁,该有多痛心,你割腕的时候就没为他们想过吗。” 他觉得许兼那个时候想说点什么,等了一会儿L,许兼几次三番张口,却什么都没说,直到他要走了,许兼才问:“闻大人知道扬州是哪个方向吗,我在这里待了太久,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他问:“扬州是你的故乡吗。” “不是,”许兼说,“只是常常做梦梦到,因而想知道它在哪里。” 他给许兼指了一个方向,许兼同他道谢。 他跟许兼只是萍水相逢,之后没有再过问这些事。他最初记住这个年轻人,只是因为他跟阿酬有点像。但这种感觉其实很没有道理,毕竟阿酬出身很高,脾气也骄矜,是个意气风发灿若朝阳的少年郎,许兼的性格太冷清也太坚韧,一看就是一路苦过来的。 闻适想到这里,不禁神伤,算来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闻酬了。闻适叹了口气,再回神时,已经看不见许兼的身影。 同僚道:“人各有命。”! 第 55 章 此时,闻青轻正在进宫找许兼的路上,心中却想着另一桩事,她刚刚醒来接到诏书,心中只觉得惊喜,现下想想,却不明白缘由。 阿兄昔日往她的小陶罐里扔金子扔银子,也是因为她做了让阿兄开心的事,因而可以得到奖励。但她近日并没有做什么让太子殿下开心的事啊。 她还悄悄亲了一下他的手指,冒犯了他。 马车里燃着一支香,香味很淡,是清浅的花果味道,闻青轻陷在这样的清香里,又想到红衣青年跪在枕席上,耐心细致地检查她膝上的淤青;想到他因为生病、常年冰冷的手,青年的手指清瘦修长,骨相很好看,很适合让她亲一下,她当时是这样想的,于是就这样做了,现在想想,其实很不应该。 虽说彼时晚风吹灭了烛火,但到底是在皇宫里,若是让人看见了,岂不是毁了太子殿下的清誉。 但她不是故意的。 闻青轻揪揪坐垫上茸茸的线团。 令霜看见她的动作动作,觉得好笑,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闻青轻懵了一下,轻轻眨了下眼睛。 令霜哎了一声,又问:“姑娘耳朵怎么红了。” !!! 闻青轻眼睛睁圆,抬手捂上耳朵,一摸,滚烫的。 好似心事乍然被人窥见,闻青轻心跳错了一拍,喉中含糊地滚出几个音节,掩饰道:“马车里太闷了。” 今日天气分明十分凉爽,怎么会闷,令霜心中奇怪,却没有说出来,她掀开车窗的帘子,放了些新鲜空气进来。 “许是帘子太厚了。”令霜说着,一回头,看见闻青轻两手交叠,懊恼地趴在小案上,两只耳朵红红的暴露在空气中,看起来整个人都要枯萎了。 令霜惊了一下,问:“姑娘怎么了。” “我一定是生病了。”闻青轻阖上眼睛。 她之前醉酒也就罢了,现在她清醒了,还是觉得殿下的手很漂亮,很想亲一亲他。 这怎么可以,他可是太子殿下! 小时候觉得阿兄好看,亲亲阿兄都会被拎着丢出去,更何况是太子殿下,他知道自己胆敢这样冒犯他,一定会把她丢掉的。 闻青轻觉得不行,拍拍自己的脸,告诫自己行事应当克制一些。 令霜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见到自家祖宗低着脑袋,声音很轻地自言自语,一会儿揉揉脸,一会儿又摸摸心口,觉得可爱,就像看见一只得不到心爱之物而烦恼沮丧的小猫,令霜莞尔,闻青轻睁着圆圆的眼睛望她。 令霜顺着她问:“待会儿见了许神医,要不让他给姑娘瞧瞧。” “我已经随他学了一个月的医术了,我也是大夫。”闻青轻立刻表现自己。 “一个月怎么算得上大夫啊,”令霜下意识开口,又对上自家祖宗因不满她的话而想要申辩的目光,只得改了措辞,哄着她说,“那姑娘能给自己诊病吗。” 也不是不行。 闻青轻沉思一会儿,找到症结所在,道:“我一定是刚刚得了他的好处,太喜欢他了,待会儿就不会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⒍”令霜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刚刚红着耳尖是想起了谁,随后,又记起赏花宴上太子殿下几乎称得上表白心意的话,令霜怔了一怔,闻青轻已经收拾好情绪,又点了点脑袋,自言自语道:“就是这样。” 令霜:“……” 令霜不敢苟同,问:“当真吗。” 闻青轻说:“是的。” 令霜欲言又止,默了又默,少顷,叹了口气,心道,太子殿下真是可怜。 带着对太子殿下微弱的怜悯之情,令霜在闻青轻入宫时问了一句:“姑娘要先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吗。” 闻青轻不放心许兼独自待在皇宫,本想先去找哥哥,但按规矩,确实应当先去拜谢太子殿下。 闻青轻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说:“先去东宫吧。”正可以问一问殿下阿兄在哪里。 此时春深,宫道上有零零散散落着花瓣,昨夜有雨,花上还沾了些许清莹的水露。 闻青轻随着引路的内监一路向前。 “有刺客——抓刺客!”宫道上远远落下一声尖叫。 闻青轻循着声音望去,却看不见什么。 内监也听见了喊声,他见惯了大场面,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身侧这位是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的宝贝,应当小心安抚,内监放轻了语气,说道:“寻常小事耳,县主不必害怕,宫中守卫很严,那贼人肯定进不了内宫,咱们还是快去东宫吧,再走几步就到了。” 令霜也道:“姑娘,快走吧。” 闻青轻点了点头,她倒不怕这个,只是看不到热闹,有一点遗憾。行至东宫时,天上微微落了小雨,宋书在门口等她,说:“姑娘昨日醉酒,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闻青轻抬头往天上望,清凉的雨丝沾湿她线长卷翘的长睫,闻青轻眨了眨眼睛,又问,“宋书,你知不知道我阿……许大夫在哪儿。” 宋书说:“许神医来时去了长明宫面圣,现下应当还在长明宫。” 闻青轻点了点头,被宋书引着进了正院。 天上雨丝淅沥,进了正院,却没有看见太子殿下,宋书道:“许是去了尚书台,姑娘稍坐一会儿,我去找殿下。” 闻青轻应了一声,于廊下静坐听雨。 令霜给她拿糕点去了,院中现下只有几个侍奉的仆役,闻青轻等了一会儿,又记起今日宫中有刺客,愈发不放心阿兄独自在深宫中行走。 她整衣起来,找仆役要了把伞,想出去找阿兄,她跟一个近侍说了一声,撑开伞走入雨幕之中。 闻青轻刚刚离开,江醒拎着一盅热粥从南侧小门出来,他等闻青轻等得无聊,于是去后院看厨子给闻青轻煮粥。 闻青轻宿醉酒醒之后,总是吃不下东西,这回必然也不例外,太子殿下虽然自己就不喜欢吃东西, 但知道这对身体实则很不好,于是希望闻青轻能乖乖吃饭。 他正想着待会儿去哄哄她,一到正院,却得知闻青轻去长明宫等许兼了。 仆役认真观察江醒的脸色,问:“要将姑娘叫回来吗。” “不必”江醒安静一会儿,说,“让幸平远远跟着她。” 仆役称是。 —— 闻青轻昨日路过长明宫,记得去这里的路怎么走,春雨之下的皇宫有种幽静的漂亮,闻青轻一面赏景,一面寻路,不知不觉行至一处清幽的宫室。 宫室掩着门,一把青铜锁插在门闩上,透过缝隙往里望,依稀可见里面青绿色的杂草和一树枝叶亭亭如盖的海棠花树,里面似乎没有人居住,灰色的墙面已生了裂痕,如羊皮纸一样泛着古旧枯黄的痕迹。 此处离长明宫很近,应是整座皇宫最核心的位置,这座宫殿在这样的地段,却没有住人,而且杂草丛生,实在令人诧异。 闻青轻心中不解,但此处是皇宫,不应有过多的好奇心,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稍往前走两步,已经可以看到春雨之中长明宫模糊的影子。 这时,宫道一侧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咽,随后是一声钝响。 雨水滴落在草尖上,淅淅沥沥发出清脆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刚刚听见的声音极其模糊,闻青轻晃了晃脑袋,只当自己昨夜没睡好,因而才出现了错觉,再往前走一步,又听见草丛被碾压发出细微声响。 闻青轻停住脚步,回身望了望。 朱墙之上,有一抹新鲜的血迹,墙上的瓦片落了一块,血从墙檐的缺口往下流,因为是红墙,又是下雨天,所以这一注鲜血并不明显,闻青轻懵了一下,再看,上面的血水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 闻青轻虽然学剑,但从来都被保护得很好,她根本没怎么见过血,一时见到了,脑子空白一瞬。闻青轻动动手腕,将伞倾开,淋了一会儿雨才清醒下来。 她捏了捏袖子,轻手轻脚走到宫道一侧,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有小姑娘强压着的细碎哭腔。 宫墙一侧,正有一棵流苏树,闻青轻抿了下唇,从地上捡起一条花枝,动作很轻地上了树,借繁密的花叶遮掩自己的身形,宫室之中,没有人居住的痕迹,花草树木撒了欢一样地生长。 闻青轻一时找不到发声的来源,她握紧花枝,轻轻拨下檐上一块瓦片。 “吧嗒——”瓦片破碎的声音。 宫殿之中升起细碎的声响,宫殿的门被撞开。 一个乌发散乱的小姑娘从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她跑得很快,却被一颗从殿中射出的石子击中膝盖,一个踉跄跪在地上。 殿中出来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立刻抓住她的长发将她挡在自己面前,手扼住她的咽喉,如惊弓之鸟一般,抬头四处张望。 闻青轻垂着目光,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小姑娘只看了她一眼,就快速收回目光。 她强忍惧意,仰着脖子靠近刺客的刀尖,洁白的细颈上出现一条血线,她语气颤抖,抽噎道:“你杀掉我吧。” 刺客有点懵,低头看她。 小姑娘乍然拔高了声音:“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没有人会救我!你劫持我根本不能让你活下去!你但凡去挟持我哥哥或者我长兄都能让你活下去!你为什么要劫持我!” 闻青轻看准时机跳下宫墙。 少顷,短刀清凌凌的刀片反射出青衣少女莹白漂亮的脸,刺客瞳孔一缩,下意识收紧手上的刀往里一抻,割伤的却不是江景的脖子,而是闻青轻乍然横在其中的花枝。 闻青轻趁他不备,狠狠踢向他的腹部,刺客吃疼,微微躬身,闻青轻微微扬了扬手腕,将刺客的短刀挑开,江景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闻青轻身后,颤抖着抓住她的衣裳。 “你找死!”刺客咬牙切齿地握紧了短刀,脚尖蹬地飞快从地上起来。 闻青轻将江景护在身后,花枝一横挡住他乍然发狠攻上来的杀招。 他比江醒差远了,闻青轻可以应付,只是花枝脆弱,被短刀劈砍几下就断了,刺客见她没了武器,手上杀招愈发凌厉,闻青轻肩上被刺了一下,颈上又被他滑了一道血线,鲜血汩汩而流,刺客脸上浮出一丝喜色,发了狠地扑上来。 闻青轻冷笑一声,微微仰身,抬脚往他膝上一踹,刺客重心不稳,险些跌倒,但到底是老江湖,立刻便站直了身子。 此时,江景抱着一块石头猛地向下砸向刺客的脚,只听一声闷响,刺客脸色一白,闻青轻猛一抬手,立时夺了刺客的短刀,抵上他的脖颈,将他双手反剪在后。 刺客跪在地上,尤在挣扎,闻青轻阖上眼睛,狠下心扎了一下他的脊背。 鲜血登时染透了黑衣,刺客一下子软了下去。 闻青轻双手颤抖,一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连忙将短刀扔了,江景这时才像是刚刚反应过来,连忙跑上来,捡起短刀抱在怀里,生怕刺客醒了再夺刀。 温热的血溅了闻青轻一手。 闻青轻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有点反应不过来,蹲下去探探刺客的鼻息。 没死。 闻青轻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地上,这时才有机会看看自己救下来的小妹妹。 小姑娘抱着短刀站在雨中,衣裳和头发都湿了,乌黑的发丝湿哒哒贴在脸上锁骨上,小脸也脏兮兮的,眼眶还是红的,像一个灰扑扑的小乞丐。 闻青轻也做过小乞丐,对这种模样适应良好,更何况,她们两个都在雨里待了那么久,指不定谁更狼狈一些。 这个人看着眼熟。 闻青轻问:“娘子是……” 江景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姓江名景。” 原来是勤安公主,她以前似乎见过,记不太清了。 但她知道江景是贵妃的女儿。 不喜欢。 闻青轻低下眉眼, 有点纠结。 江景声音轻轻的,带了点软软的哭腔:姐姐。 ?本作者假山南提醒您最全的《师兄,你亲我一下》尽在[],域名[( 她看起来似乎很害怕。 闻青轻也很害怕,她现在手都在抖。 “你不要哭呀。”闻青轻有些无措。 闻青轻从小到大都是被哄的那一个,从来没有哄过谁,但理智告诉她,这个人要哭了,应当哄一哄。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哄人啊,这种事情应当让太子殿下来做。 闻青轻迷茫极了。 江景眼泪汪汪,抽搭两下。 闻青轻从地上起来,牵着江景往殿中走。 在这里淋雨总是不宜的,更何况这里有人随时可能醒过来,晦气得很。 闻青轻在宫殿门口停下,随意捡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她刚刚爬在树上就注意到了,这里景色很好,昨日的赏花宴应当开在这里才是。 闻青轻望着江景,江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她。 该死,有点喜欢。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忍痛从袖中拿出一只小酒筒,里面装的正是她在赏花宴上没有喝完的青梅酒。 闻青轻将小酒筒打开,在盖子上倒了一点青梅酒,递给江景。 江景怔了一怔,揉揉眼睛,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她接过闻青轻递过来的竹筒盖子,里面只有浅浅一层青梅酒。 江景似乎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有点错愕又有点开心,眸中情绪软软的。 她低头喝了一口青梅酒,被呛到了,小声咳嗽了一会儿。 闻青轻拍拍她的背,看她不咳了才将手收回袖子里。 勤安公主,何其金贵,要是坏了根本赔不起。 闻青轻身上有伤,轻轻阖上眼睛平静了一会儿。 这里刚刚闹了这么大动静,再过一会儿应当有人来。 闻青轻现在没什么力气,不急着离开,江景只喝了一小口青梅酒就不喝了,闻青轻不明白为什么,却没有说,反正给她了就是她的。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闻青轻抬指接雨。 一回头,江景已经不见了,闻青轻一下子清醒,只一瞬的工夫,看见江景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个废旧的木盆,接了一盆雨水回来,盆中雨水清澈干净。 江景把木盆递到她面前,语气很乖:“姐姐可以洗一洗。” 不愧是太子殿下的小妹妹,和他一样不能忍受脏污。 但闻青轻有点疼,也有点累,不是很想动弹,她现在只想安静坐着,听听雨,吹吹风,等太子殿下或者阿兄来把她捡回家。 闻青轻道:“多谢公主,我现在用不上这个。” 江景听见她的话,点了点头,开始洗手洗脸,想把自己弄干净。 过了一会儿,闻青轻隐隐约约听见宫外有脚步声,说:“有人来了。” 江景小脸一白,险些将木盆打翻,她对闻青轻拜了拜,说:“ 县主今日恩情,我来日再报,我想先离开这里,县主能不能不要告知其他人,我在这里出现过,我阿娘不喜欢我来这儿。” 闻青轻问:“这是何处。” 江景道:“先皇后寝宫。” 闻青轻怔了一下,垂首又对上江景乞求的目光,说:“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她觉得江景现在太害怕了,抬手揉揉江景的头,小姑娘愣了一下,仰脸望她,眼睛红红的,吧嗒吧嗒掉了几滴眼泪,兀自抬手将眼泪抹干净了,闻青轻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若是因为自己,实在有些罪过,闻青轻将语气放轻,问:“公主,你原来是怎么进来的。” 江景小脸升起一丝薄红,指了指院中一棵杏树。树干之后藏着一个小小的狗洞。 闻青轻说:“只怕你出门会遇上宫中戍卫,我送你回去吧。” 江景自然感激不尽,道:“多谢姐姐。” 闻青轻随口说:“这不值什么。” 她理理衣裳,从地上起来,有她在,江景实不必钻那个小小的狗洞,她可以带着她翻出去,她很会翻墙的。 闻青轻牵着江景的手,往南侧那一棵杏树去。 树上的花叶已经落了大半,树上零零星星缀着些许青中带红的杏子,闻青轻路过时往上跳了一跳,想给江景摘一颗杏子哄哄她,却没有摘到,不免有些懊恼。 这时,一只清颧瘦白的手从她头上越过去,摘下同一条杏枝上的两颗春杏,闻青轻又闻到一阵清苦的草药气息。 闻青轻回头,见到太子殿下立于杏树下,他照旧一身鲜红的衣裳,外面披了一身霜白的氅衣,衣上还有金丝绣成的云纹,望来清贵无双,好看得不成样子。 江醒将一颗杏子递给她,清清淡淡道:“你回回入宫,果真遇不上一次太平。” 闻青轻见了他,精神一下子松懈下来,闷闷道:“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此实是无妄之灾啊! 江醒笑得漫不经心。 “长兄。”江景松开闻青轻的手,对着江醒规规矩矩行礼。 江醒没想到她在这儿,以为闻青轻刚刚是想帮她摘杏子,于是随手将另一颗杏子递给她,言语中情绪稀薄,问道:“你如何在此。” 江景接过杏子,神色紧张,说:“我……我看见这里花开得很好,就想进来看看,不想遭遇了藏身于此的刺客,多亏县主搭救才得以保全性命。” 江醒看了她一眼,他跟江景不熟,只是知道贵妃对她动则得咎,现在倒不宜将她送回去,于是唤来宋书,让宋书送她去长明宫,自己则抱着闻青轻回东宫。 闻青轻回了东宫,在温泉池中沐浴过后,披着半干的长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在榻上,心情依旧十分郁闷,她本是去找阿兄的,现下没有找到阿兄,反而添了几道伤。 江醒看她整个人像一只气呼呼的小汤圆,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捏捏她的耳尖,问道:“生什么气。” 闻青轻一旦 不开心了,就格外粘人,趴在江醒怀里,软绵绵道:“我想找阿兄。” “我一路将你抱回来,你只知道找闻酬吗。” 江醒将她的上衣轻轻往下拉了拉,见到肩上的伤口,蜷了蜷手指,抿了抿唇,他指尖蘸药,认真细致地抹在她的伤口上。 闻青轻疼得小脸苍白,止不住地哼唧。 闻青轻自认没有一点偏颇,说:“殿下就在这里呀,若是殿下不在,我也会想殿下的。” 江醒并不相信她的话,问:“当真吗。” 闻青轻保证道:“当真。” 江醒又笑,他怕她疼,随意找话题跟她聊天,道:“我听说,你抽到上上签才敢进宫,看来玄门道法也没有什么用处,上天不会因此保佑你。” 闻青轻不认可他的话,辩白道:“这怎么不算上上签呢,我今日若是不来,只怕有人就要受伤了。” 什么道理。 江醒道:“看来你一点都不害怕自己受伤。” 闻青轻哼了一声,洒脱道:“这点伤算什么,微末小事而已。” 江醒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原来你这样勇敢。” 闻青轻:“嗯嗯!” 江醒没再说话。 窗外春雨淅沥,雨打窗棂,闻青轻以为他看到自己浑身湿漉漉脏兮兮,会凶一凶她再给他上药,但是没有。 他坐在榻上,将她半拢在怀中给她上药,他刚刚回来路上衣裳也沾了水,只是还没来得及换,他衣裳稍稍有些松散,露出青年漂亮的肩颈。 她枕在江醒肩上,可以看见青年冷白如玉的脸,和他挂着晶莹雨水的的肩胛骨,上面还搭着他几捋乌黑的长发。 闻青轻眼睫扑闪,觉得喜欢,蹭蹭青年的侧脸。 江醒注意到她的动静,微微垂首看她。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水光潋滟,容色瑰丽,像蒙了一层春雾。 他怎么这么好看啊。 闻青轻丧丧垂下脑袋。 完了,她还是想亲亲他。! 假山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6 章 江醒抬指,如蜻蜓点水一样,指尖轻抚过她滚烫的小脸,带着笑问:“你在想什么。” 闻青轻被吓得闭上眼睛,生怕被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动作做完,又觉得心虚,她什么都没做,她有什么可害怕的。 闻青轻十分理直气壮地将眼睛睁开,睁着猫儿一样圆润的眼睛望他。 江醒说:“你这样勇敢,作为嘉奖,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闻青轻有点懵,不能相信他的话。 殿下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怎么会有自己送上门的猎物啊。 笨笨的。 闻青轻有点心动,但她克制住了。 殿下帮她上药,她还占他的便宜,实在不好。 “不知道,”江醒垂下眼睑,捏捏她烧红的耳尖,他声线很清冷,语气却放得很轻,因而有一种温柔的感觉,“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如果你喜欢,想做什么都可以。” 闻青轻眼睫轻轻颤了颤,蹭蹭他肩窝。 她的脸半贴着江醒红色的衣料上,半贴着他温冷的皮肤。 青年积久病弱,皮肤是温冷的,贴上去有一种冷凉之感,凉丝丝的,很舒服。 她忽然觉得上药也没那么疼了。 闻青轻心跳错了一拍,偏开目光,将他袖子上的衣料扯起来把自己盖住,软乎乎的声音从衣裳里传出来:“我要阿兄。” 江醒有点想笑,她真是一刻都离不开闻酬,心中不满,轻按按闻青轻的伤口。 闻青轻:“呜呜……” 江醒说:“我去找他来给你上药。” 说着,整衣想要起来,闻青轻想要哥哥,却不想让江醒离开,连忙道:“殿下也可以。” 江醒垂眸看见被她紧紧攥住的袖子,稍弯了下眉眼。 闻青轻半个脑袋藏在鲜红的锦缎之中,眼前所见也带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红色,她想做什么就要做到,不然待会儿会后悔,万一他走了怎么办,她本就蹭在他身上,干点什么或许不会被发现。 闻青轻这样想着,垂下眼睫,轻轻亲上他的锁骨。 江醒只觉得肩上的皮肤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很轻地碰了一下,低头看着闻青轻,心中软了一片,揉揉她的长发。 闻青轻浅尝辄止地亲了亲,心尖稍颤,觉得开心,却并不十分畅快,又想起刚刚江醒说的话,说:“殿下给我上药上得一点都不好,我好疼。” 难为她做贼时还能注意这些。 江醒自认动作很轻,绝不至于让她哭,却又放轻了动作,指尖蘸药很浅地划过她的伤口。 闻青轻哼唧两下,声音小小的:“我疼,我要哭了,殿下让我咬一下,我就不会疼,也不会哭了。” 也不知道是谁惯的她如此口无遮拦,做事全凭心意。江醒单手垂在袖中,捏了捏袖角,另一只手继续给闻青轻上药,语气放平,说:“你咬吧。” 时至 正午,天色昏昏,细雨连绵,静室之中烛光摇影。 闻青轻得了首肯,依旧不肯将头上搭着的衣料扯下去,埋在鲜红的袖摆之下。 ?想看假山南的《师兄,你亲我一下》吗?请记住[]的域名[( 他的肩胛骨很好看,白而清瘦,骨相很好,肩颈处搭着几丝半湿的黑发,冷白的皮肉上,又挂有清透的水渍。 闻青轻一颗心跳得快要飞出胸腔,她觉得自己醉了,太子殿下身上的药味会醉人,这可实在奇怪。 闻青轻纤长的眼睫抵在江醒的皮肤上,温软的唇很轻地碰了碰他肩胛上挂着的水珠,亲完,唯恐暴露真实意图,闻青轻张口咬上他的锁骨,牙齿在青年的皮肤上来回摩梭。 江醒阖了阖眼睛,指节垂在袖中,微微蜷了蜷,指尖划过柔顺的衣料,垂到榻上。 这小混账咬法磨人,又磨又啃的,江醒难以忍耐,有点后悔答应了她,却没有阻止,给她上药的那只手也细微地颤抖起来。 闻青轻伤得不重,脖子上只细细一条血线,肩上被扎留下的口子也很浅。 江醒平日遇到刺客,若是受到这样的伤,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这祖宗娇贵才受不了疼。 接下来上药,闻青轻停一会儿就喜欢咬他一口,力道很轻,像是亲吻,但牙齿是磕在锁骨上的。 江醒几次想把她拎开,手刚伸出去,闻青轻又小声说疼,江醒于是收回手。 给她上完药,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 闻青轻做了想做的事,心中自然十分高兴,细眉弯弯,瞳仁晶亮,她亲过了却不想让江醒注意到,转移话题问道:“殿下为何突然帮我请封。” 江醒将药罐子阖起来,目光扫下,看见肩胛上一道浅浅的牙印,又对上闻青轻分明开心却带了点懵懂的眼睛。 江醒轻笑着说:“表扬你。” 当是时,草色轻盈,春色探窗,书房的门被人敲了两下。 江醒道:“进来。” 宋书推开门,停在一侧,说:“许神医,请。” 闻青轻本来在思索自己今日之前做了什么值得表扬的事,看见许兼,思绪一下子被打断,眼睛亮了一下,“阿兄!” 许兼停在门口,见到闻青轻坐在江醒怀里,没有说什么,上上下下打量了闻青轻一番。 她上好了药,肩上的伤口也拿纱布盖住了,衣裙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被擦干了,江醒甚至帮她重新扎了头发,看起来干净漂亮,像个仙山上下来的小神仙。 反倒是江醒,长发微湿,红衣散乱,他本就病弱,淋了雨回来,时不时还会咳嗽两声。 “太子殿下。”许兼对他行了一礼。 江醒说话很客气,道:“许神医。” 许兼望他脸色,知道他没有大碍,于是不管,转而看向闻青轻,说:“轻轻,回家了。” 闻青轻从榻上跳下去,穿好了鞋,踩着地垫跑到阿兄身边,她此来本是来接阿兄的,没想到反而成了他来接她,实在很不应该,闻青轻搓搓脸,习惯性抬手牵住许兼的袖子,同太子殿 下作别。 江醒吩咐人将东宫里熬的肉粥拿来给闻青轻带上,随后让宋书送他们出宫。 为了拿着方便,宋书将热粥倒进一只竹筒里,春雨清寒,闻青轻将竹筒抱在怀中取暖,她不知道阿兄说的回家是回小院,还是送她回闻府。 她其实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趁着宋书出去吩咐人套车,令霜也还没有过来,闻青轻扯扯许兼的袖子,不解地问:“阿兄为什么不和叔父相认呢。” 住在闻府不好吗。 许兼道:“只是曾经在京师时,和卫尉卿之间发生过一桩小事,倘若让他知道我是谁,恐会令他失悔愧疚。” 而这在许兼看来又很没有必要。 闻青轻有点明白了,但还是不明白,她再问,许兼却不告诉她,闻青轻哼声道:“阿兄什么都不告诉我。” 许兼垂眸望她红红的耳尖,问:“你刚刚在和太子殿下做什么。” ! 闻青轻杏眸睁圆。 这怎么能让阿兄知道啊! 闻青轻喉中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说:“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哼。” 许兼眸中划过一丝很浅的笑。 没一会儿,宋书将事情交代完了,来送他们出宫,令霜给闻青轻拿来了温热的梅子糕。 她早上没吃多少东西,现在正好饿了,拿着梅子糕小口小口慢慢地咬。 闻青轻刚出东宫,雨已经停了,草叶上,晶莹的水露在阳光下闪着瑰奇清光。 闻青轻吃了半块梅子糕,吃不完了,想递给阿兄。 这时,不远处一间宫苑的大门被推开,门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看着身体不大好,总是咳嗽。他身后还有一个少年,落后他半步,帮他背着药箱。 闻青轻看见这个少年,觉得眼熟,想了想,才记起他就是之前在明春堂叫住阿兄的那个小郎中。小郎中望见他们,惊了一惊,脱口喊道:“许师兄。” 小郎中喊完又十分后悔,小心观察师父的脸色。 文明正神色怔然。 许兼看向文明正,语气如常,说:“师父,保重身体。” 文明正默了又默,对着许兼点点头。 原来他就是阿兄的师父,闻青轻听见宋书刚刚喊他文医令。 医署太医令文明正,出身豫州文氏,性格清正,声名播于四海,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名医。 闻青轻隐约听说过他的名字。她随许兼学医时,主要记诵的几本医书里,有一本是他主修编撰的。 闻青轻从前只在书上、在传闻中听说过文明正,今日见到了,只觉得新奇,又因他是许兼的师父,对他很有好感,今日见阿兄这位师父模样整洁,气质沉稳,看人也温和,很符合她心目中兼济天下的医者形象,心道不愧是举世的名医。 闻青轻正欲与他寒暄几句,许兼说:“走吧。”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只能跟着阿兄一起离开 。 阿兄这些年的生活对她来说,就是清幽山水之中的一场大雾,雾气迷蒙,窥不见任何东西。 此时难得有光照进来,让她得以了解一点雾中是什么样子,闻青轻自然不舍得离开,一步三回头,她其实很想认识一下这位文医令,了解一下阿兄从前的生活。 在闻青轻的视野中,那位老者依旧站在宫苑门口没有走动,一直出神望着许兼的背影。 许兼道:“你的梅子糕要凉了。” 她吃不下了。 闻青轻把梅子糕塞给许兼,许兼不要,说:“自己吃完。” 他怎么可以这样冷淡!她此来是来找他的啊。 闻青轻恨恨咬下一口梅子糕。 她看阿兄那位师父,就比阿兄要温和许多。 因她此次进宫受了伤,许兼将她送回闻府,不许她出门。简直可恶! 闻青轻心中悄悄将他唾骂了八百回,行为举止却十分乖巧,一连几日都没有出门,就是瞧着不太开心,陪小猫玩耍时都不怎么笑。 令霜道:“姑娘不开心的话,出门玩耍就是了,实不必这么在意许大夫啊。” 闻青轻说:“这怎么可以。”阿兄生气怎么办。他知道她在赏花宴上喝酒,就不怎么开心。 闻青轻的生活平静了几日,一日早上,柳迎病了,闻青轻去探望她,听见叔母身侧侍奉的女使说:“许大夫回京了,要不要再请许大夫过来看看。” 闻青轻竖起耳尖,问:“许大夫?许兼吗?” 女使应是,闻青轻听了她们的解释,才知道阿兄曾经在京师时,帮叔母治过病,也帮她调养过身子,因而府中有人病了,大家都很习惯去请许兼来治。 闻青轻头一回知道这个,惊了一下,又听一个女使犹豫着开口,说:“要不还是算了吧,许神医身上有犯案。” 闻青轻问:“什么犯案。” 女使道:“娘子不知,许神医曾在医署遴选中舞弊,被文训文大夫发现之后大闹公堂,后来是他师父出来指认才让他下狱的。” 说是大闹公堂,其实也算不上。只是他一直不愿意伏罪,因而在公堂上就受了许多苛待。 京兆府里折磨人的法子不少,许兼又是白身,断案的人施起刑来根本无所顾忌,已然默认了他的罪行。 许兼被打得半死也不肯认,确实让办案的大人们头疼了好几天,后来文明正来了,同他说了两句话,他就认了。 个中详情诚不足为外人道也,许兼不会说给闻青轻听,京兆府也不会说出去,女使了解得不清楚,只知道许兼被他师父指控入狱。 但“许兼被文明正指控入狱”这几个字就足够让闻青轻恼怒,她的心一寸一寸凉下去。 阿兄从来清静疏冷的性格,骨子里其实十分清高,不可能做这种事。 至于这个文明正,狗屁的名医,不识抬举的东西。阿兄拜入他门下,是他祖宗三代烧了高香了,他竟敢这样对待她的哥哥。 闻青轻心中又气又恼,恨不得一脚踹了文府的门楣??[,只是此时尚有一桩要事她想要知道,于是问道:“这个文训,他跟文明正是什么关系。” 女使道:“是亲祖孙。” 闻青轻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件事当年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一个白身而已,无父无母,命如草芥,不管有罪没罪,死了就死了,反正没人在乎。 只有明春堂里的一些郎中会给许兼鸣不平,但文家医脉在京师也在明春堂,没人敢赌上自己的前程为许兼出头。于是这件事便以许兼入狱作结,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但闻青轻不欲让这件事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阿兄怎么能经历这样的事呢。 她的哥哥出身高贵,意气风发,十四岁以一篇策论名扬幽州,得天子接见; 十五岁因为她一句想看雪山,扬鞭策马二百里带她去到徒太山。 她半夜被他拉起来,一睡醒看到雪山松木,清霭白云,开心得要蹦起来。 少年一身白衣,清贵无双,站在山前青草如茵的旷野上。 这个时候,积雪刚刚融化,草木抽枝发芽,少年手握马鞭,遥指了指雪山中罩着薄雾的山脊,说:“那里就是太徒山天池,等你长大了,阿兄带你上去看。” 但她还没有长大,就没有哥哥了。 旧日记忆薄如烟霭,许多事闻青轻都记不太清了,但她始终觉得阿兄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闻青轻探望过柳迎,让人套车去了京兆府。 陆柳一身深青官服,听罢她的来意,捏捏眉心,道:“小祖宗,你别闹我,许兼的卷宗一早就被太子殿下调走了啊。” 太子殿下为何要调阿兄的卷宗。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说:“那我去找殿下要。” 陆柳对许兼的案子有印象,其实这种小案子是轮不到他亲自过目的,只是昔日江醒派人来要卷宗,他就留意了一下,说:“卷宗上没记什么东西,你想知道这个案子,不如直接去问太子殿下,真真假假,他肯定早已查清了。” 闻青轻点点头,同他道谢。 太子殿下现不在东宫,而在行宫。 闻青轻出了京兆府,想去找江醒,路过明春堂时,听到一则消息。 ——昨日清晨,文训病逝冀州。 闻青轻戴着幂篱,假作买药进了明春堂。 “文大夫身体好好的,怎么会病逝。” “生生死死的,这谁说的准。” “只是文医令知道文大夫病逝之后,哀恸过甚昏过去了,直到今日都没有醒,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 “那年医署事后,文明正积郁成疾,身子本就不好,文训是他亲孙子,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过哀也是常事,他半边身子入土的年纪了,死了都正常,有什么好看的。”文致说话说得漫不经心,丝毫不顾及这里还有病人在。 似乎在回应文致的话,这日下午,文明正气息衰竭下去 ,他正如一轮燃烧殆尽的红日??[,在天边急剧坠落,回光返照之时,文明正提起一桩往事。 ——四年前,许兼舞弊一事,确是构陷。 医署选人的标准相当严苛,一年只取一个人。 许兼第一年运气不好,和一位出身士族的清贵郎君撞在同一期遴选,举官开罪不起士族贵人,许兼自然落榜; 第二年,医署换了一任太医令,这位太医令性格板正,大公无私,遴选之前就放出话来,以后医署选贤举能,不问郡望,只看医术。 文训知道自己比不过许兼,一时鬼迷心窍,构陷许兼贿赂举官提前拿到了试题,文训和一位举官通过气,举官一到京兆府就认了,京兆府虽然判了流放,其实他一入狱就拿着文训给的钱财远走他乡,改头换面做了一个小官。 许兼一直不认,受到许多苛责,一日,崔太师偶然路过京兆府,见到青年辗转于刑罚之下,浑身是血形销骨立,却坚持为自己辩白,言行举止很有风骨,心生怜惜之情,问了问许兼的案子,命京兆府好好断案,不许屈打成招。 文训没想到太师会注意这种小事,又惊又惧,慌乱之下找到文明正坦白,跪在地上求文明正救救他。 他一早拿到了试题才能做局构陷许兼,事情败露的代价是他不能承受的,医家最重清名,若是被人知道真相,他的前途恐怕要尽丧于此。 文明正听了这件事,沉默很久,去找许兼求他认罪,他视许兼为子侄,但文训是他的亲孙子。 他知道他亲自去找许兼,许兼肯定会同意,但他心中有愧,问他:“你若不愿意,师父帮你翻案。” 许兼笑了一下,说:“你们都觉得对不起我,但都不会选择我。” 他说不出话。 许兼道:“我认了,师父请回吧。” 文明正之后没有再见他,他不敢看见许兼的眼睛。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眸中水光潋滟,又很清冷。 许兼受了很多苦,但眼睛一直是明亮的。他害怕在这一双明亮的眼睛里看到坚冰。 文训害怕许兼翻案,想让他死在狱中,暗中派人拿碎瓷割断他的手筋,想让许兼失血死去。 文明正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将文训送去冀州。 文明正说出许兼入狱的真相,整个人已如油灯枯尽,再无生机。 室内昏暗,烛火昏昏。 他躺在榻上,灰败的目光扫过床边每一个人的脸,记忆如回马灯一样一幕一幕往后倒退,退到许兼拜他为师的的那一天。 小院之中明光照水,萤火幽幽,少年坐在月色下温书。 他推门进去,看到他浸在水中的沾血的衣裳,笑说:“你一个穷郎中,怎么总被刺杀,你难道是哪家士族流落在外的小郎君吗,家族倾轧?灭门惨案?血海深仇?” 少年不说话。 文明正说:“你拜我为师吧,你安心学医,我必不让这些人再打扰你。” 少年道:“他 们只要看见我,就会一直杀我。” 文明正说:“我可以让他们认不出你。” 少年抬头望他,有点不相信,问:“真的吗。” 文明正负手而立,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道:“当然,我可是举世的名医。” 文明正从此多了一个小徒弟。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有一轮很好的月亮。 那样好的明月,可惜再也不能看到了。 —— 文明正死前那番话在京中传得很快,不出一个时辰,就传到了闻青轻耳朵里。 彼时她正和宋书一起在茶铺里喝茶。 宋书斟酌着怎么把自己查到的事告诉闻青轻,一侧喝茶的过路人一下子把文明正的遗言抖了个干净。 宋书心道不好,一抬头,正看见闻青轻红红的眼睛。 宋书有点绝望。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姑娘哭了有多难哄,太子殿下现下不在,没人哄得了她啊! 闻青轻说:“宋书,你先回行宫吧,我去找阿兄。” 宋书哎了一声,闻青轻已经从铺子里出去了,宋书连忙跟上她。 闻青轻又气又急,恨不得把那些欺负阿兄的人全部找出来杀掉。 他们怎么可以欺负阿兄呢。 闻青轻跑到许兼暂居的小院前,一把推开门。 此时阳光很好,许兼在院中晒书。 他抬眼看见闻青轻。 她站在门口,呼吸很不均匀,小脸跑得红红的,额上盖着汗珠,乌黑碎发湿湿贴着额上,望着可怜又可爱。 她看起来很生气,不知道在气些什么。 许兼收起一卷书,语气温和,望着闻青轻道:“谁家的小炮仗。” 闻青轻见到他,有点想哭,抬指抹了抹眼睛。 许兼招手让她来,闻青轻上前,许兼抬指,轻轻抹了下她红红的眼尾,说:“谁欺负你了。” 闻青轻心中酸涩,道:“正是阿兄前些年在京师的过往,阿兄过得这样辛苦,怎么从来不告诉我。” 许兼怔了一怔,回过神来,抬指抹去她眼尾一滴清泪,说:“没什么可说的,都是旧事了。”! 第 57 章 许兼看她流眼泪,于是微弯了弯眼睛,轻笑着哄她,说:“怎么长大了还是这样喜欢哭呢,看来还是小孩子。” 闻青轻拉着他的衣裳,颤了颤湿湿的眼睫,哽咽道:“我就是这样没有出息,这却没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不去青要山陪我长大呢。” 她的哥哥,他分明这样好,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他应如朝阳也如明月,高悬云端永不坠落,怎么可以被人这样欺负。 那分明……分明是很容易查清的案子啊,为什么没人愿意查一查。难道布衣白身的性命真就如同蒲草一般吗。 闻青轻抓着他袖子的那只手细细颤抖起来。 许兼拍拍她的手,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闻青轻哽咽得说不出话,宋书上前来解释,许兼才知道闻青轻听说了什么。 苍白指节穿过闻青轻丝丝分明的细软长发,悬在半空。 青年神色怔忪,久久地不说话。 曾经在京师的过往,时至今日他再想起,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若说不恨,自然不可能。 他好不容易生活可以好一点了,又遇上这种事,昔日在狱中的艰难困苦,现在想想尤觉得煎熬。 但说有多恨,其实也谈不上。真说恨,更多的应该还是恨自己。 他在狱中回望自己离开幽州之后的生活,突然意识到,他时下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其实都不那么正确,正是无数个微不足道的偏移,让他无可避免地走到今天。 他本可以直接南下扬州;本可以一入京就去敲闻府的门;本可以在那个雪夜就告诉闻适他是谁;本可以放下尊严,求文明正给他清白。 ——但他没有。 他就是这样,清高得可怜,又无能得要命。 他其实有更好的路可以选,其实一切尚可挽回。 可惜。 “阿兄。”颤抖的声音。 许兼回过神,垂下眼睑,摸摸她的长发,温声哄道:“其实狱中的生活,并没有你想的这样艰难。” 闻青轻问:“真的吗。” 许兼点了点头,说:“真的。” “我在狱中时,遇到过几位好心人,他们会将值班时的饭菜分给我,给我水喝,帮我买药,故而我在狱中虽然困顿,却也不是不能生活。” 闻青轻听见他的话,更想哭了,太子殿下平日哄她都不会只给她这些,“这、这根本不算什么。” 阿兄在她心中已经成为一只碎了八百回的玉罐子,漂漂亮亮的罐身上全是伤痕,他明明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还要轻言细语哄她。 这怎么可以! 让阿兄哄她实在不好,她应当哄一哄阿兄才是。 闻青轻抹了抹眼泪,牵住许兼的手,睁着湿漉漉的目光仰脸望他,软软道:“我会一直陪着阿兄的。” 也不知道曾经是谁眼泪汪汪跟他说,离不开太子殿下。 许 兼不相信她的话,很轻地笑了一下,只是说:“我记下了。” 闻青轻点点头:嗯嗯!” 这一日,她一直在小院待到晚上,下午像粘人的小猫一样贴着许兼帮他晒书拾柴烧水做饭。 宋书在黄昏之时请辞回去。 宋书离开前,闻青轻托他给闻府传个信,假称她今日在太子殿下的行宫,不回闻府。 宋书自然应下。 时至深夜,小七已经睡着了,许兼还在调方配药,闻青轻想陪陪阿兄,于是也和许兼一起待在院中。 当是时,明月照影,清光可爱。 院中已配了一只茶案,许兼坐在案前,依旧是一身单薄的素色衣裳,长发未束,正在翻一卷医书,他看见闻青轻里,没有多说什么。 在院中翻书调方是他学医时留下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闻青轻软绵绵倒在他身上,也拿了一卷医书,只看了一会儿就垂下脑袋。 闻青轻揉揉眼睛,坐直身子,说:“阿兄,我不想睡觉,你给我扎一针吧。” 许兼说:“不必强撑,困了就睡吧。” “不要。” 许兼道:“好吧。” 许兼取了银针出来,往她身上扎了几针,却不是醒神,而是安神的。 闻青轻有点迷糊,问:“我怎么越来越困了。” 许兼从容地翻过一页书,道:“错觉而已。” 闻青轻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闻青轻放下心来,翻书又看了一会儿,阖上眼睛打了个哈欠,一下子栽下去。 许兼托住她的脑袋,让她枕在自己腿上。闻青轻枕在青年的衣裳,闻着他身上清冷的草药味道,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手中抓着许兼的一截衣料,眼睫随着呼吸的频率一扫一扫,看着温软可爱。 此时夜深,巷子里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天上明月皎洁,银河垂野。 许兼放下书,解下单薄的外袍,披在闻青轻身上,左手支案托额,右手搭在外袍上。 许兼捏捏闻青轻的耳尖。 闻青轻迷糊间握住他的手指蹭了蹭,将指节压在脸下,无意识间软软喊:“阿兄……” 许兼怔住,垂首笑了一笑。 他自出幽州以来,一路颠沛流离,难得有这样清闲平静的时候。 春日之时虫声细细。许兼听着土壤中花叶里小虫振翅的轻音,没一会儿也阖上眼睛,混混沌沌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春天,一个少年来到京师,正在明春堂学医。 那时他还没有遇到文明正,白日随一位大夫出城看诊时遇到了追杀,一把剑插进他的胸口,他昏迷三日才醒来,醒来时他正躺在自己租的那间小院的榻上。 那位大夫人很好,不曾因为在看诊途中受到惊吓而苛责他,还给他治好伤留了药。 春日的夜晚,少年穿着单衣,秉一盏油灯出来,站在院中打 水洗那身沾满鲜血的衣裳。 他看起来并不开心,脸色苍白,紧抿着唇。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把那件衣裳洗干净了,抬头望过来。 许兼这时才发现少年可以看见他。 少年抱着那块自己十六岁之前永远也不会穿的麻布衣裳,站在清白的月光里。 少年抿了抿唇,斟酌一会儿,问:“你一直以来过得这样痛苦,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许多事。” 许兼听见自己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其实,过得很辛苦也没有关系,一路跌跌撞撞摔得头破血流也没有关系,你可以这样卑微而骄傲地活着。 终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生活。 —— 次日一早,云蒸霞蔚,水汽氤氲。 闻青轻拿着阿兄新开的方子,想去行宫找宋书,展开方子一看,发觉药方上有好几味药材并不稀奇,可以在市井中买到。 闻青轻步子一拐,先拐去了明春堂。 时下明春堂中没几个病人,闻青轻等着药童抓药时,有人在聊宫中医署。 原来今年的医署遴选就在下月初一。 医署! 好讨厌的东西! 闻青轻冷哼了一下,道:“医署很重要吗。” 一个年轻的小郎中理所应当地答:“当然重要啊,医署里有数不清的古籍医典,有普天之下最好的大夫,举凡世间有点追求的大夫,哪个不想进医署,进不了医署,谁敢说自己是名医。” 闻青轻说:“可是并州那位许兼许神医,谁敢说他不是举世的名医。他就不曾考进过医署,可见医署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没有传闻中那么了不起。” 小郎中惊了又惊,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半天,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咬着笔尖,说:“也……也有些道理。”! 假山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8 章 闻青轻非常满意。 医署哪里配得上阿兄呢,阿兄可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 闻青轻抱着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开的药出了明春堂。 她这回是从许兼那儿出来的,因而没有车马也没带随从,这本不符合县主出行的仪仗,但闻青轻昔日在山上自由散漫惯了,并不在意这些。她在路上拦了一辆耕夫的牛车,一路晃到了行宫所在的净止山山脚。 她想付银钱给赶车的老耕夫,往袖子里一摸,摸不出一个铜板,于是将束发的金簪拆下来送给他。 闻青轻孤身上山,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爬到了半山腰。 这时,天上落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雨丝打在山沿一株野草上,青绿的草尖向下倒伏。 闻青轻没有带伞,淋雨上山倒是小事,只是浑身湿漉漉的,很不适宜见到太子殿下。 闻青轻想到这里,很不开心,转而又想,她此来是给他送救命的良方的,如果殿下因为她脏兮兮的就要丢掉她,她就生气。 闻青轻这样想着,想继续往前走,却意识到一件事。 ——她怎么没有淋到雨。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一扭头,见到江醒倾伞立于春雨之中。 ! “殿下……殿下何时来的。” 江醒道:“刚刚。” 他今天没有穿红衣裳,而是一身霜白的袍服,用以挽发的也仅仅只是玉扣和一条素白的发带。 太子殿下不管穿什么都好看,这身衣裳模糊了青年身上的清冷之感,给他添了一丝不同往日的温和漂亮。 闻青轻看了一眼,觉得喜欢,再看一眼,问道:“殿下怎么在这儿。” 江醒和她一起走在山道上,说:“我来找你。” 闻青轻有点懵,问:“殿下怎么知道我来了。” 江醒道:“宋书说的。” 却说刚刚,宋书坐着马车从京中出来,一掀帘,见到一个老翁赶着牛车从山脚过来,手中拿着一支金制的茶花簪,再一瞧,那簪子分明十分眼熟,正是昔年恭州刺史贡给太子殿下的年礼,于是让人将那位老翁请来,问道:“老人家手中的簪子是从何而来。” 老翁如实答道:“刚刚有位小娘子搭了我的车,这簪子是她给我的。” 宋书这才知道闻青轻来了行宫。 马车上了山道,他一路都没有看见闻青轻,到行宫里也没有找到她,料想这祖宗肯定被山上风景绊住了脚,单凭这祖宗看见漂亮的花停一会儿、看见稀奇的草也停一会儿的散漫性格,现下或许正蹲在哪一处犄角旮旯里赏花观草。 宋书没有急着去找她,先将这件事禀明了太子殿下。 闻青轻不知道这一遭,闻言愈感慨宋书的神通广大,太子殿下得到宋书,真是赚了。 闻青轻和江醒一道上山。 刚刚没见到太子殿下,闻青轻独自从山脚上来,也不觉得 劳累,只是现在见到了江醒,顿时觉得自己一路走来非常辛苦,想让太子殿下哄一哄,整个人蹭着江醒的衣裳,糯米糕一样沾在江醒身上,“我好累。” 江醒笑得十分清冷,道:“你孤身前来,不备车马,不带随从,累也是应该的。” 闻青轻道:“殿下来这里也没带随从侍奉。” “这一座山都是我的,我在自家山上闲逛,或不会有人来找我的麻烦,”江醒惩罚性地捏捏她的脸颊,“你孤身出城,看来还是不知道京师险恶。” “呜……”闻青轻吃疼,含混哼唧了两下,“诚如所言。圣人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贵为储君,是天下副主,是而我独自在京郊行走,同殿下在自家山上漫步并没有什么不同。” 哪里来的小竹杠,敢这样跟他诡辩。 江醒觉得好笑,小竹杠又粘上来,手指轻轻勾勾青年手心,对着他讨好地笑了一笑,眉眼弯弯,眼眸晶亮。 江醒心中一软,偏了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闻青轻将头埋在青年怀中,软软撒娇道:“我真的好累,我要哭了。” 怕了她了。 江醒于是背她上山。 闻青轻趴在江醒背上,自然十分心满意足,心情好了一点。 自这里往下望,可以毫无遮拦地望见一整片种满春麦的广阔农田,田地之中草苗已有了半尺高,一眼望去,草色青青,横无涯际。 见此广阔之景,本应让人心生疏朗开阔之意,只是闻青轻昨日刚刚听说阿兄在京师的遭遇,一直不开心,又想起阿兄刚到京师时,应也是一个春日。 他那时茕茕独立、举目无亲,一个人漂流那么久,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里;虽说昨日看他温和平静的样子,似乎早已不在乎这些,但闻青轻一想到阿兄这些年经历的艰难困苦,还是觉得意难平。 闻青轻蹭蹭青年的衣裳,小声坦白道:“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谨慎,我只是不想再耽误时间回闻府,我想快一点见到你。” “……”江醒怔了一怔,眼睫微颤,心里软得要命,说,“我知道了。” 此处距行宫只有一小段路,一刻钟不到的工夫,闻青轻就见到行宫正门。宋书并一行侍人侯在门口,闻青轻拉拉江醒的衣裳,江醒将闻青轻放下来。 此时春风清寒,雨水湿冷,宋书上前,先给闻青轻披了件藕荷色披衣,又奉给太子殿下一件银白鹤氅。闻青轻将方子和药材交给宋书,而后才进了行宫。行至回廊时,闻青轻目光一扫,见到院中飘着几片被烧了一半的黄纸,黄表纸已经被雨水打湿了,混在泥土之中,上面还盖着几朵碎花。 清明将至,或是有谁在这儿悄悄祭拜先人,这倒不好让太子殿下知道。 闻青轻假装没看见。 她和江醒一道进了江醒的书房,此时雨水淅沥,天色却不阴暗,反而有一种明净之感,窗外竹叶摇晃,在窗格之上投下疏疏叶影。 宋书煎药去了,是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人。 宋书做事很周全,小案上早已摆好了闻青轻喜欢的糕点和清茶。闻青轻坐在案前,摸了一个橘子,剥开橘皮。 仆役敲门,送来两块干净的帛布。 江醒上上下下打量了闻青轻一番,见她身上干干净净的,并无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于是先帮闻青轻把头发梳顺,取了一只白玉簪给她将长发挽起来,闻青轻拿着橘子乖乖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渐渐变体面,非常快乐。 她一遇到重要的事,就喜欢和江醒分享,这回照旧同他说起许兼的案子,说着说着又是生气又是解气。 她心中还有一桩事,不能明白,于是道:“阿兄此次得证清白,还要多亏那个小人郎中病逝冀州,说来奇怪,为何阿兄一回京师,他就病逝了。” 江醒搭在玉簪上的指节一顿,少顷,梳起闻青轻的一捋黑发,拿白绸带系起来,打了个小络子,他目光清淡,语气很温和,说:“不知道。” 世上竟然还有太子殿下不知道的事。 闻青轻觉得稀奇,但没有再问。 她喜欢太子殿下给她挽的这个头发,一扭头,见到青年背靠窗框,坐在枕席之上。 他手中拿着一块帛布,微微垂首,正在给自己擦头发。 青年发尾微湿,丝丝分明挂在肩颈之上,冷白的锁骨上还挂着清莹的雨水,在昼日清光里反射出明净的光亮。 他真好看。 闻青轻见到他的锁骨,下意识去看之前自己下口咬的地方,那一处皮肤冷而白净,牙印早已消了,但是很好看。 闻青轻看了一眼,觉得喜欢,再看一眼。 江醒掀眼望来。 闻青轻连忙收回目光,耳尖烧得滚烫。 江醒垂眸,见到她红红的耳尖。 这样就红了,倒是很好骗。 江醒很轻地笑了一下,问:“在看什么。” 闻青轻咕嘟半天,才道:“没……没有什么。” 江醒稍弯了弯眉眼,空出一只手伸过来,冷白指节轻触上闻青轻颈间一条褪色的疤痕,又沿着下颌线一路向上,滑到闻青轻通红的耳尖上,轻轻按了按,笑道:“什么都没看,那你脸红什么。” 谁让你摸我的! 闻青轻只觉得一颗心也被他指上的动作弄得又酥又痒,又是羞恼又是不平,却不敢讲,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我肯定是生病了。” 江醒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闻青轻说:“就是这样。” 江醒笑了一笑,闻青轻连忙牵住他的手,生怕他再干点什么让自己失控的事。 好险,她刚刚差点就要亲上他的手了。 闻青轻坐在案前,摸摸心口,将他的手放开,江醒继续给自己擦头发,闻青轻看他擦了一会儿,蹭过去说:“我也要擦一擦。” 江醒拿帛布拢住她干净的发尾,象征性地给她揉了两下。 闻青轻这才满意,这种和小时候一样的 相处模式让她感受到安全。 闻青轻情绪稍定。 这时,静室内落下两道敲门声,江醒头也没抬,道:“进来。” 宋书端着药碗推门进来,药汁照旧是苦的,江醒端过药碗,正欲饮尽。 闻青轻望着他道:“殿下快喝,喝完我要回去和阿兄交差的。” 江醒怔了一下,垂下眼睑,将药碗放下,又将竹简翻开,语气平静,道:“一会儿再喝。” 行吧,现在确实太烫了。 闻青轻望着药碗上氤氲的热气,点了点脑袋。 她此来除了给太子殿下送药,也没有什么要事,这会儿靠坐在江醒身上清闲地吃橘子。 她吃完一个橘子,伸手去摸药碗,玉碗的温度已十分妥当,喝起来不会烫口。 闻青轻道:“殿下,喝药吧。” 江醒道:“再等等。” 闻青轻巴巴道:“可是再等就凉了,药放凉了,怕会损害药效。” “……” 江醒默了半晌,很想把这只小混账的心剖开,看看她如此催促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害怕真剖开了,看到的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其实估摸不准闻青轻有多喜欢他。 江醒垂眸,神色很淡,轻捏了下闻青轻的后颈,闻青轻睁着湿湿的眼睛望他。 宋书看着闻青轻,笑道:“上个月东宫新得了几盏琉璃灯,姑娘见过没有。” “琉璃灯?”闻青轻听到喜欢的东西,竖起耳尖,乖觉地摇摇头,道,“不曾。” 宋书哄道:“那我让人去拿来给姑娘看。那些琉璃灯都是京中最出色的匠人做的,工艺复杂,画面精致,据说一人一年只做的了一盏,很是珍贵。灯上映有明山秀水,夜间可招流萤。” 闻青轻心中满是好奇,连忙应下,生怕自己看不见这样神奇的琉璃灯。 宋书道:“那姑娘耐心等等。” 闻青轻十分快乐地点了点脑袋,宋书带上门出去。 江醒垂眸,轻笑了下,眸中情绪很浅,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端着碗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又喝了一盏清茶,才将口中的苦味冲淡。 这剂药中有安神的成分,江醒神思宁静,阖上眼睛。 闻青轻双手交叠伏在案上,看见他睡着了,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他为什么睡着了。 这剂药明明不会让他这样快睡着的。 他睡着了谁陪她聊天,宋书还没来,她可以做什么呢,算了她也睡觉吧。 闻青轻晃了晃自己的浆糊脑袋,迅速理了一条思路出来。 只是…… 闻青轻看向江醒。 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可以看见青年冷白的侧脸和唇上一点浅淡的红,黑发披在肩上,他正如山间以魂魄为食的山鬼,一个不慎,就会被吸走魂魄。 闻青轻心跳错了一拍。 她觉得她的魂魄已经被吸走了。 好想再亲亲他。 闻青轻垂下目光,青年的一捋黑发垂在案上⒍⒍[,黑发浓如墨汁,发端盖着他的一只手,指节微蜷,虚握着一截竹简,青年的手苍白得有些透,在昼日清光里,依稀还能看见几条青蓝色的血脉。 闻青轻眼睫轻轻眨了下,她觉得不行,她如果亲不到他,待会儿睡觉还会想着这件事,这样她很难睡个好觉,这样不可以。 她就悄悄亲一下。 就一下。 闻青轻按住跳得飞快的心脏,阖上眼睛,动作很轻地啄了啄江醒的手指。 此时,江醒睁开眼,看见她红得滴血的耳尖,即使看不见她的表情,也能感受到她将要溢出来的雀跃情绪。 江醒弯了弯唇角,眸中划过深深的笑意,少顷又阖上眼睛。 室内很静,唯一可以清晰听见的,只有簌簌的风雨之音。 当是时,春风吹过竹叶,又发出沙沙的响音,一个温软的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侧脸,一沾即离,徒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湿意。 江醒怔了一怔。 竹叶晃荡,青绿的叶子在风中倒伏又立起。 端从窗牖往外看去,正是春风浩渺、草木旺盛。 江醒没敢睁开眼睛,而后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动静停了。 江醒睁眼,看见闻青轻阖着眼睛,趴在案上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长而卷翘的鸦睫上下轻扫。 江醒看了她很久,约莫有一刻钟,或许两刻钟。 直至窗外雨水渐停,一抹阳光透过窗牖照进来,江醒才回过神,又像从梦中醒来。 他微微倾身,很轻地吻了下她的脸颊。 温温的,带了点软。 江醒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指节垂在袖中,微蜷了蜷,等一炷香都燃尽了,青年的手指尤在颤抖。! 第 59 章 江醒怕惊醒她,因而连书都不敢拿,在案前静坐许久,垂眸看闻青轻睡着的样子,心中既是轻软又是雀跃,整个春日的花好似都开在了心头。 江醒抿了抿唇,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不会这样轻易地醒来,又为自己刚刚的反应觉得好笑。 一侧屏风后搭着闻青轻刚刚解下的披衣,江醒行至屏风后,略站了站,拿了件披衣回来披在闻青轻身上,复又坐下,拾起刚刚没看完的那卷竹简。 “滴答——” 雨水顺着瓦檐往下流,砸在花叶草叶之上,遍地青绿之中,响起三两声细细的虫鸣。 宋书从院外进来,轻敲了敲门,而后推门进去,一抬眸,姑娘趴在案上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一件银白的鹤氅,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旋,整个人卷成一团,很像一只软白的糯米团。 太子殿下一身素白,垂首在看一卷竹木简牍,照旧是清贵冷淡的样子。 只是宋书进去时,江醒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书侍奉他许多年,瞬间会意,于是行了一礼,请江醒出去议事。 二人到了回廊下,宋书道:“殿下,勤安公主求见。” 江景的一言一行,无非代表着贵妃和江泠的意志。 江醒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说:“那去见一见。” —— 闻青轻醒来时,四下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仆役在院中清扫落花发出的细微声响。 她披衣起来,推开窗牖往外望去,明月业已爬过树梢。 闻青轻有点懵,眼睫上下眨了两下,她本想等殿下喝过药就回去陪阿兄的,却在这里睡了那么久,实在惭愧。 闻青轻一醒,就有侍奉的仆役出去通报。 只半刻的工夫,宋书端了清茶进来。 闻青轻先向宋书讨了琉璃灯,拿到院中试了。 这灯虽然漂亮,却不能招流萤。 闻青轻心头又添几分遗憾,以一种极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宋书,道:“宋书,你根本就是在诓我吧。” 宋书道:“怎么可能。” “我怎么敢欺骗姑娘,”宋书心中讪讪,探过头去瞧瞧那几盏琉璃灯,神色逼真,恨不得指天发誓,“咦,这灯在东宫的时候分明好好的,怎么在行宫就不成了,唔……或许是因为气候,也可能是这座山上根本没有流萤,姑娘来日到东宫试试。” “原来是这样。”闻青轻相信了他的话。 她自醒来之后,一直没有见到江醒,于是问宋书,道:“殿下呢。” 宋书说:“殿下在前厅见客,一会儿就来。” 无论是昔日在青要山,还是如今在京师,太子殿下总有许多客人要见,闻青轻已经习惯了,闻言点了点头,不再想着找他。 她心中想着待会儿等江醒回来向他请辞下山,等江醒回来的空当,有点不死心,将琉璃灯摆在院中,想再看看它能不能将流萤招来。宋书也在一侧陪 着她。 少顷,院侧小门处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闻青轻偏头往那儿看,见到一个仆役领着一个小姑娘进来,小姑娘怀中还抱着一个精致的匣子。 宋书惊了一惊,起身拜道:“公主怎么独自来这儿。” 今日下午,雨停之后又落了一场雨,因而勤安公主在见到太子殿下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暂留在行宫避雨,不想这会儿竟独自找到了这里来。 小公主年岁还很轻,一身石榴色长裙,面色白皙,一双乌黑的眸子如浸在水中的宝石一般清亮可爱。 闻青轻也行礼称公主。 “县主姐姐,宋郎君。”江景也对着二人回了个礼。 “我偷偷跑过来的。”江景语气轻快,这是在回应刚刚宋书的问题。 江景上前,将怀中抱着的匣子递给闻青轻,对着她弯了弯眼睛,语气软糯,道,“我听说县主姐姐喜欢吃糕,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送给姐姐,多谢姐姐之前救我。” 闻青轻说:“这没有什么。” 几日前在宫中救下小公主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寻常小事而已,若不是江景今日提起,她都要忘记了。 江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会再报答姐姐的。” 闻青轻捏了下袖角,道:“这些糕点已经足够了。” 江景摇摇头,说:“不够的。” 这时,院子正门被推开,江醒进来,见到江景和闻青轻站在一起聊天。 江景对他行礼,道:“长兄。” 江景在他心中一向微不足道,只因刚刚闻青轻在对她笑,才难得让江醒多看了这个小妹妹几眼,江醒收回目光,语气一如既往地清冷,说:“你怎么还不回宫。” 江景说:“我现在就回去了。” 说着,又对江醒行了一礼,从小门跑了出去。 闻青轻想回去陪阿兄,也想下山,于是向江醒请辞。 江醒怔了一下,说:“天黑了,下山多有不便,今夜就歇在行宫吧。” “可是公主……”闻青轻回头望望江景离开的方向。 江醒笑道:“她此来有上百个宫人跟着,单是车马就不下十辆,别说回宫,下扬州都够了,难道你也和她一样,有这么多人随行保护吗。” 这有什么难的。 闻青轻气鼓鼓道:“殿下不能给我吗。” 江醒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不给。” 闻青轻更生气了。 江醒说:“你下了山,要是不回闻府,理由想必还是你要留在行宫,你接连两日不回去,若是卫尉卿找来,找不到你,你如何跟他解释。” 闻青轻下意识说:“殿下不能帮我遮掩吗。” 江醒笑道:“不可以。” 好可恶的人。 亏她白日里还很喜欢他。 可恶! 闻青轻又气又恼,江醒看她炸毛,眼中划过很浅的一抹笑,这点笑意转瞬即逝。 他揉了揉闻青轻的脑袋,想哄一哄她?,却想不出可以许诺她什么,只得道:“我明日一早亲自送你去见闻酬。” 这算得了什么。 闻青轻正想说话,却见到青年一身素白立于夜色之中,有一种平日里不曾有过的寂寥之感。 闻青轻把话咽下去,点了点头,“哼,好吧。” 江醒稍弯了弯眼睛。 —— 闻适在府中等不到闻青轻,这日晚上,确实亲自来了一趟行宫。 一则,来看看闻青轻,顺便接她回家。哪怕昔日在青要山上,太子殿下照顾了闻青轻很长一段时间,但闻适还是害怕闻青轻待在这里会受到欺负。 太子殿下固然是个正人君子,但到底十分年轻,若是把持不住,于他当然不会有损害,害的只有轻轻。 二则,来这里见一见太子殿下,聊聊他和轻轻之间的事。本来几日前他就要去东宫见太子,只是那一日宫中忽然有了刺客,他忙着处理刺客,才耽搁了这件事。 闻适随着行宫侍从一路往里进,行至一处回廊时,随意往廊下扫了一眼,见到几张烧了一半的黄表纸,猛然记起今日是先皇后忌辰,来这里跟太子殿下谈婚事十分不妥,只是已经走到这里了,总不能白来一趟,因而只想去看看闻青轻。 再往前走,行至一小院。 闻适看这间院落的形制,认出这是正院,问仆役道:“我家小娘子住在这儿吗。” 仆役答:“是。” 闻适讪讪道:“这是不是太僭越了。” 仆役说:“大人说笑了,姑娘住在哪里都不僭越。” 仆役推开正院的门。 院中回廊下,隔几步就挂着一盏花灯,晚风微晃,灯火便在廊下连绵成河,廊下小案上还摆着几碟糕点,也都是闻青轻喜欢的。 这个时候,院中侍奉的只有宋书一个人。 宋书见到闻适,迎上来见礼道:“卫尉卿。” “宋郎君,”闻适抬头望着纱窗上太子殿下坐在榻前的影子,问道,“殿下这是在……” 宋书看出闻适的顾虑,道:“只是哄姑娘睡觉而已,卫尉卿不必忧心,您先稍候,我去通传殿下。” 闻适想起夫人之前跟他说的话,伸手拦住宋书,叹了口气,说:“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不必打扰太子殿下。” —— 与此同时,江景的寝宫。 江景已经睡着了,女使秉着烛灯,又进门检查了一圈,看见她乖乖睡着之后才离开。 守夜是十分辛苦的活计,许多人都不愿意做,因而给江景守夜的人只有一个,是宫中一个地位十分卑微的小宫女,叫做小喜。 几年前的一个深冬腊月,江景从雪堆里把只比她大一两岁的小喜扒出来,把她藏在先皇后的宫殿里,每天悄悄给她食物,小喜才能活下来。 小喜是江景在这座皇宫中唯一信任的人。 每晚子时至寅时,是江景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候。 她躺在榻上,小声跟小喜说起今日在行宫发生的事。 小喜安静听完,却说起了一件跟行宫丝毫不相关的事,道:“公主那一日去先皇后寝宫,就是为了撞上永平县主吗,公主想认识她,为什么。” “你不用这样委婉,我不是在认识她,我是在讨好她。”小公主语气温软,神色却十分平静。 她往上望见横梁,她真正想看的其实是月亮,但侍人巡视时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她没有睡着,而是在和小喜说话,有一个不被阿娘知道的好朋友是不被允许的,这样小喜会被打死,所以她不能开窗,因而也不可能看见月亮。 江景说:“我只是想过得好一点。” 想讨好长兄就要先讨好县主,这不是近日京中人尽皆知的道理吗。 小喜问:“会被那一位县主发现吗。” 江景很轻地啊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第 60 章 在行宫见到小公主对闻青轻而言,只是平静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到拿来做酒后闲谈都乏善可陈。 她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只是有一日下午,她从许兼的小院回到闻府,长生递给她一个匣子,说这是勤安公主派人悄悄送来的,说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长生问:“要送回去吗。” 匣子里装的是一套精致的簪花。 有太子殿下在,闻青轻从来不会缺首饰。像这样精细漂亮、足以作为贡品存在的东西,闻青轻一抓一大把。 长生也知道这一点,只道:“姑娘不喜欢可以添点东西退回去,不必白白承公主的人情。” 闻青轻刚刚在回来路上,路过集市上买下一把绢扇,绢布上花纹简单,以金线绣出几枝兰花缀在绢面上。她横开着扇子,手搭在扇骨上,指节微动,轻轻扇上两下风,扇上的花叶好像会动一样,微微抖了两下,在阳光下流出一种瑰奇绚烂的光泽,闻青轻望着绢面想了一想,说:“这没有什么,收下吧。” 她把刚买的绢扇收在一个匣子里,让人送给小公主。 随后的一段时间,小公主隔几日就会以报恩之名、悄悄送东西给她,闻青轻也会送点东西用作回礼。 她的回礼并不贵重,有时候是一盏兔儿L灯,有时候是一罐麦芽糖。 闻青轻这段时日在忙另一桩事。 ——给阿兄寻一个清静漂亮的宅子。 他住的那间小院又破又旧,一刮风檐上的瓦片都要往下掉,屋檐也时常漏雨,闻青轻很不满意,阿兄若是喜欢,她把小院买下来就是了,阿兄不必住在那里。 阿兄少时的性格和太子殿下很像,都喜欢干净漂亮的东西,所以阿兄住的地方也一定要干净漂亮。 闻青轻一连跑了好几天,终于找到几处满意的宅子,想和许兼一起去看看,她带着长生来到许兼的小院,一下马车,却从小七口中得知许兼不在家,闻青轻问道:“阿兄去哪里了。” 小七说:“许大夫给人看诊去了。” 闻青轻问:“给谁?” 小七掰着手指头数:“崔太师,大司农,还有光禄卿府中那位夫人。” 啊? 啊! 闻青轻的认知一下子被打破了,“可是……可是阿兄不是从不给贵人看诊吗。” 她知道这件事后,还特意在阿兄面前装可怜骗他。 “也不全是这样,只是并州找许大夫看病的人大多没什么钱,许大夫给他们看病,就没时间给那些贵人看诊了,但他没钱的时候还是会抽出时间给贵人们看诊的。不然单靠许大夫平日里收到的诊金,他早就被饿死了呀。”小七理所当然地给她解释。 闻青轻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小七挠了挠头,说:“他只有特别缺钱的时候才会这样。” 闻青轻好奇问:“如果我刚到并州时,直接给阿兄一大笔钱,他会跟我 一起回京师吗。” 小七的眼睛里写满了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哼道:怎么可能,许大夫很忙的。[(” 闻青轻被深深地伤害了,好可恶的阿兄,好可恶的小七,闻青轻把小七抓过来,狠狠揉捏一番,小七睁着又湿又圆的眼睛望她,他最近在读书,变得比以前文雅了一点,不会像以前那样凶巴巴骂人,跳脚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闻青轻:“哼。” 长生在一边笑。 闻青轻既然来了,就打定了主意要看见许兼,她在院中等了一会儿L,看小七写了两张纸,喝了二盏茶,才听见院外车马碾过泥土的声音。 她推门出去,看见许兼从马车上下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裳,望着清雅好看,闻青轻觉得喜欢,往他身边站了站。 崔府的家丁不认得闻青轻,只当她是许兼的府中人,对着许兼拜了拜,道:“许大夫,我等先告辞了。” 许兼道:“有劳。” 许兼见到闻青轻,抬手揉揉闻青轻的长发,他进了院子,去井前打水洗手,闻青轻像个小尾巴一样缀在他后面,看见阿兄在洗手,也将自己的手放进盆里洗了洗,许兼拿了块干净的棉布给她擦手。 闻青轻乖乖站在他面前,道:“我不喜欢阿兄住在这里,阿兄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别的宅子。” 许兼知道她这些日子在忙什么,自然不会不答应,点头应下。 长生早将马车赶到了门口,几人一道上车。 闻青轻看中的几处宅子都在城北,都是很清贵的地段,居住的也多是朝廷官员,故而道上车多了些。 行至玉台巷,长生将车停在一处院落门口。 牙人早已等在了那里,闻青轻一下车,牙人便迎上来,“问娘子安。” 闻青轻不曾告诉他自己的姓氏,因而他对她的称呼一直很笼统。闻青轻点了点头,给他介绍许兼,说:“这是我哥哥。” 牙人对许兼道:“郎君安好。” 许兼说:“客气了。” 牙人一壁同他们说着话,一壁引他们进了宅子。 这是一间二进的院子,青堂瓦舍,干净典雅,院中绿竹苍翠,草木青青,大朵大朵的山茶花落在石道两侧,空中浮满山茶的暗香,抬头看,又能看见院墙上瀑布般垂落的紫藤花。 闻青轻和许兼并肩在小道上走着,她目光扫落间,见到花下草地上有半块玉珏,也不知是谁掉的。 闻青轻这样想着,小门一侧却传出动静。 一郎君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色袍子,眼神空洞,手中拿一截树枝在地上戳戳点点,他大概二十几岁年纪,浑身上下都很素净,看着就像一个文弱书生。 牙人怕他坏了生意,把他往外赶,道:“你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不能轻易进吗,出去出去。” 瞎眼郎君往后退了几步,好脾气地开口:“非是我有意打扰,只是昨日粗心,将一枚玉佩落在了这里,因而想来找 一找。” 牙人斜眼瞧他,你的玉佩怎么会落在这里? 瞎眼郎君解释道:我原先在这里住过几年??[,离京时将这间宅子卖了,却忘了几卷书在这里,昨日进京刚好想起这一桩,于是来这儿L找书,玉佩正是昨日找书途中落下的。” 牙人闻言嗤笑,说:“你说你是这间宅子的原主人,你知不知道这里原本是宜和公主的一处私宅。” 瞎眼郎君的语气依旧十分温和:“我不知道这件事。” 牙人又要说话,闻青轻已将草地上的玉珏捡起来递过去,道:“郎君摸摸,是这个吗。” “多谢娘子,”瞎眼郎君将玉珏握在手中,细细摩梭,倏尔松了一口气,他双目失明,眼睛没有焦距,很像两颗浸在水中的玻璃珠子,晴天光线强烈,他却丝毫感觉不到,迎着阳光朝前笑了一笑,道,“正是这一块。” 许兼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白衣少年匆匆穿过小门进来,闻青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少年停在瞎眼郎君面前,行礼道:“郎主。” 少年的语气又是惊讶又是惶恐:“郎主怎么在这儿L。” 牙人听见他的称呼,愣了一下,看这少年的打扮,能被他称作郎主的,应是一位相当尊贵的郎君。 牙人脸色一白。 徐白庄道:“刚刚和梁钟平一起路过这里,想到有东西落下,就顺道进来找了。” 中书令梁钟平,清贵华重,位同副相。 牙人脸色更白,抖衣而颤。 幸而徐白庄没有提及刚刚的事,只是对闻青轻道了声谢,就跟少年离开了。 他们走后,闻青轻掀了掀幂篱,认真望望那个小少年的背影,才想起他是谁,跟许兼说:“他是徐音,我之前在太子殿下那里见过他。” 那位少年姓徐,那他口中的郎主是谁便十分得显而易见。 牙人听见闻青轻的话,恍如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气,身体发软,瘫靠在树上,连声道:“还好,还好……” 闻青轻觉得奇怪,抬眼望她。 牙人话语尤有些飘游,抹了把冷汗,道:“都说徐氏郎主徐白庄是圣人模样、菩萨心肠,这回还好遇上的是他,要是别人,怕是我已经没命了。” 闻青轻笑道:“哪里会这么严重呢。” 牙人叹道:“贵人心善。” 他暗自发誓日后行事要谨慎,再也不以穿衣打扮看人。 他刚刚听见闻青轻说起太子殿下,料想他们也是相当尊贵的士族后裔,侍奉得更加尽力,这间院子看完,又带闻青轻和许兼看了几个。 许兼定的是玉台巷的另一处院落,也是二进带了个园子,和第一处的格局差不多,只是花树更多些。 春深时节,一眼望去,落英缤纷,恍若仙境。 闻青轻心道阿兄果然还是喜欢漂亮的东西,他少时就喜欢侍弄花草,可惜总是养不活。 到了交契画押时,闻青轻让牙行的人去闻府拿钱,许兼却让小七给牙人带路,道:“去二咏巷拿钱吧。” 闻青轻懵懵的,望着许兼问:“阿兄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许兼很轻地笑了一下,哄她说:“我难道不是举世的名医吗。” 可是你这么穷。 闻青轻心中嘟囔,却不敢说出来,揪揪枕席上的毛,揪出来一堆线团。 许兼道:“有一部分是陛下给的赏赐,有些是诊金。” 约莫过了一刻钟,小七抱着一个重重的匣子回来,匣子里堆着满满的金条,付了买宅子的钱,还余下一小条金子。 许兼把小金条给了闻青轻,语气温和,说:“零花钱。” 闻青轻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阿兄往她的小陶罐里扔金子的日子,心中又是酸软又是感动,抱着许兼蹭了蹭,软软喊阿兄,许兼道:“怎么这么粘人。” 闻青轻哼了一下,道:“我就要。” 许兼揉揉她的脑袋。 买了宅子,还要雇人来看家护院、洒扫侍奉,单单许兼可以治好江醒的病这一条,就足够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来杀他,招人一事更应小心,闻青轻没有做过这种事,有些为难,少顷又想到,如果是太子殿下,一定知道怎么做。 闻青轻想去问问他,只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因为这种小事去打扰他很不妥当。 算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只要想到他,就很想见到他。 闻青轻想了想,还是去了行宫,去之前,先去许兼那里拿了一剂药。 很好,她是去给他送药的。 此时的行宫,月光爬上梢头,漆黑的夜空上繁星点点,因为先皇后忌日的缘故,江醒这些时日的心情一直称不上很好,他沐浴过后,披了一件霜白的氅衣在院中赏月,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江醒听见院外细细碎碎的动静。 他怔了一怔,抬眼往前看,见到闻青轻抱着一个纸包从门口进来,她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裳,发上沾了几片花叶。 江醒问:“你怎么来了。” 闻青轻理直气壮地开口:“我是来给殿下送药的。” 江醒心中愉快,却不表现出来,无论如何,她深夜来此终究不妥当。 江醒握着酒盏在手中转了转,笑得很浅,道:“我原来是要病死了,竟然让你深夜上山送药。” 闻青轻已在他身侧坐下,听到这话呸呸两声,一个不慎,纸包从怀中掉下去,摔在地上散开,露出里面包着的甘草、金银花等寻常药材,显而易见,这些药不可能拿来给太子殿下治病。 江醒笑了一下。 闻青轻耳尖一下子红了,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又气又恼,道:“我不可以来行宫吗。” 江醒心里一软,说:“可以。” 闻青轻这才满意。 这时,宋书推开院门进来,说:“殿下,春猎所需都已经备好了。” 他看见闻青轻,愣了一下。 闻青轻坐直了身子,竖起耳尖,道:“春猎?” 宋书说:“是。”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闻青轻问:“要多久。” 宋书说:“大概半个月。” 那她岂不是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太子殿下,闻青轻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江醒,语带期待,问:“我可以去吗。” 江醒抿一口清酒,说:“不可以。” “哼。” 江醒垂眸一笑,道:“一场春猎而已,也值得你闹脾气。” 闻青轻说:“焉知就是为了一场春猎呢,我难道不是想和你一起出门吗。”! 第 61 章 江醒叩住酒盏的指节微蜷了蜷,心头像是有一滩春水化开,不禁弯眼笑了一笑,再看闻青轻坐在月色下,长发垂顺,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无论如何都觉得喜欢,于是抬指轻轻摸了摸她漂亮的眼睛。 他动作很轻。 大约此时月色太好,青年的动作有一种罕见的温柔味道。 闻青轻以为他要带她去春猎了。哼哼,她就知道,世间诸事,只要她想,就一定可以得到,顿时又开心起来,眼睛亮了亮。 青年温凉的指节在她眼睫上抹了抹。 有点痒。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长睫上下扫落,很像一只茸茸的小刷子。 江醒手指微顿,心尖又酥又麻,他收回手指,拢在袖中,来回轻拈了下。 宋书早已悄悄退下,闻青轻蹭上来问:“我可以去吗。” 江醒依旧道:“不可以。” 啊? 闻青轻一双眼睛睁得圆滚滚的。 可是他刚刚看起来心情很好,为什么不肯答应她呢。 而且她接连几日没有来行宫,他也从来没有去找过她。 闻青轻想到这个,心里愈发的不开心,又哼了一下。 江醒说:“你想去春猎,来日我带你去就是,这一次不可以。” 闻青轻问:“为什么。” 江醒道:“太危险了。” 闻青轻心头微怔,顿时明白了这次春猎或许藏着什么阴谋诡计,而这些阴谋多半又是针对太子殿下来的,闻青轻道:“我不怕危险,我可以保护殿下。” 江醒听见她的话,觉得好笑,“你保护我?” 闻青轻:“嗯嗯!” “殿下不相信吗。” 江醒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说:“我相信。” 闻青轻一直刻苦练剑,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更何况她还会一点医术,她可以保护殿下,闻青轻听见江醒的话,心中生起一点欢快的情绪,轻弯了弯眼睛,很像一只翘尾巴的小狐狸。 江醒道:“但我害怕,所以你不能去。” 闻青轻那条不存在的尾巴顿时蔫巴下去,他怕什么,他有什么好怕的,他根本不明白她的价值。 闻青轻巴巴道:“我会剑。” 江醒笑着:“嗯。” 闻青轻补充:“我还会医术。” 江醒颔首,道:“很厉害。” 闻青轻等着他的下文。 ……没有下文。 江醒以为她眼睛亮亮的是在等夸奖,摸摸她的头发。 可恶,他根本就是把她当小孩子哄吧。 闻青轻很不满意,不想说话,江醒喂她茶糕,她也不吃。 江醒垂下眼睑,轻捏了下袖角,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角咳嗽了两下。 闻青轻心中一紧,虽说有阿兄给殿下治病之后,太子殿下身体好了一点,不至于时时 昏睡咯血,但调养病体并非一日之功?_[(,他现在身体依旧称不上很好。 闻青轻心中担忧,下意识扒上他的袖子,想看看上面有没有血,江醒却将衣料收拢握在手心,苍白指节微微叩起,握住素白的衣料。 闻青轻又是焦急又是忧虑,想按住江醒的手给他摸摸脉。 江醒反握住她的手。 闻青轻抬眼望他。 江醒语气很轻,听着很有些可怜,道:“不要不开心了。” 闻青轻道:“我给殿下把脉。” 江醒叩住她的手,道:“我无事,不必这样麻烦,早点睡觉吧。” 听见他这样说,闻青轻心中愈发不安。 他要是发病了怎么办,她是不是应该让人去找阿兄。 闻青轻有点迷茫,江醒却已起身,闻青轻也跟着站起来,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明月高挂中天,清白的月光跃进窗格,在榻前留下几道清冷的绸带一样的光带。 却说江醒生恐自己一个心软带上她一起去春猎,故而装病,将闻青轻引进卧房中,又叫人端来热水,将她发上簪子拆了,又让女使进来,侍奉她换上干净的里衣,为她洗漱干净,而后才又进去。 一进门,便见到少女披着长发坐在月光之中,炭黑的长发如绸缎一般垂在榻上,江醒指节微颤,又想起昔日在行宫之中,靡靡间做下的荒唐大梦,一时间怔立在门口,竟有些不敢进去。 闻青轻却一心想着给他把脉,睁着清莹圆润的眼睛望着他,理直气壮道:“殿下说了,我乖乖洗漱好睡觉,就让我给你把脉的。” 江醒既闻此言,在门口又立了一会儿,而后才整理心情,踏过门槛进去。 女使们对着他行了行礼,整齐退下。 江醒掀开两道竹帘,行至榻前,在榻侧桌前坐下,小桌临着窗子,桌上摆了一只铜镜,镜面明亮,反射出月色苍白的清光,青年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从案上寻了一卷竹简,握在手中翻看,另一只手则伸出去给闻青轻把脉。 青年目光落在竹简上,迟迟没有移动。 闻青轻靠着床头给江醒摸脉,一时间察觉不出什么异样,觉得奇怪,又认真听了听,抬头看江醒。 青年又垂首咳嗽两声,面色苍白,长发垂散,望着可怜。 闻青轻暗怪自己学艺不精。 要是阿兄在这里就好了。 闻青轻心中嘟囔,想再听一听,江醒却已将手收至袖中,握住竹简的那只手手腕微动,竹简从一侧起抖了一下,便自己卷起来,江醒将竹简搁在案上,把她卷到被褥里,道:“睡吧。” 被褥松软,熏了好闻的果木香。 闻青轻穿着干净的里衣,躺在被褥里,只觉得浑身倦懒,精神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只是太子殿下每每哄她睡觉,都要在榻前坐很久,等她睡着了才会出去,有太子殿下哄她睡觉固然很好,但他现在病况不明,闻青轻实在放心不下,她不想睡觉,只想一直看着他,这样他 真发病了,自己也好照应。 闻青轻心中纠结两下,悄悄往里挪了挪,空出半个床榻,软软道:“我不要一个人睡,我要和殿下一起。” 江醒眼睛微微睁圆,“什么。” 闻青轻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很不妥,小脸一下子红了,耳尖热得滚烫,她连忙缩进被子里,拿被褥罩住自己,被褥里一片黑暗,看不见一点光。 闻青轻一颗心跳得跟四匹马拉的车一样快,还刹不住,她按住心口,不想让太子殿下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江醒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久,闻青轻悄悄睁开眼睛,眼睫抵住松软的布料。 和太子殿下睡在一起又不是没有过。再者,她是为了观察他的病情。 她是有相当充分且合理的理由的! 闻青轻安抚自己一番,长呼了两口气,从被褥里探出一个脑袋,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榻前静立的青年,江醒亦在看她,漂亮的眼睛清静如月。 闻青轻恼羞成怒道:“不、不可以吗!” 江醒心中软得要命,春日萍草青青,春生蔓发,如此类般的万种生机好似都汇聚在了心头,成了青年心中翻卷的春水,他不想拒绝她,他发现自己好似没办法成为一个正人君子,这时,心中春水便悄然滋长,成了一条诱惑人心的不可逾越的河流,江醒垂眸一笑,说:“可以。” 他声音清冷如玉碎,听着好听。 闻青轻心跳止了一拍,连忙又缩回被褥里。 静室之中,隔着被褥传来一番细碎的轻音,闻青轻在褥子里又呼了两口气,才敢出去看他。 青年长身鹤立站在榻前,黧黑长发松散垂下,冷白指节叩上玉带,只听一声清响,玉带被解下,素白长袍散开,江醒解开白袍,留下里面单薄的里衣。 闻青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子殿下,这样的殿下也很好看,看起来不像平日里那样难以接近。 好看,但不能多看。 闻青轻阖上眼睛,默念了两遍非礼勿视,一下子沉进被褥里,被子里很闷,闻青轻小脸闷得红红的也不肯出来,直到头上的被褥被掀开,闻青轻才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江醒已躺到她身侧,语气温柔又无奈,“你想把自己闷死么。” 闻青轻看着眼前清艳好看的青年,小声说:“这样会不会坏了殿下的清誉。” 江醒心中亦不平静,听见闻青轻的话,不免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了一下,说:“这应当是最不重要的事。” 闻青轻眼睫眨眨。 江醒给她掖了掖被子。 闻青轻陷在温软干净的被褥中,她还记得自己的使命,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抬指揉了揉眼睛。 青年身上药味清苦,但闻青轻已经习惯了,于是也觉得好闻,她意识迷迷糊糊间,往江醒那里蹭了蹭。 江醒指节微蜷,弄乱一块布料,他没有看她,直到身侧传来浅而均匀的呼吸声,江醒才轻手轻脚侧过身子。 窗 牖半开着,闻青轻睡在榻上,纤细的长睫上下扫落,江醒看了她一会儿,抬手轻轻摸了摸她茸茸的长睫。 闻青轻喉中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江醒没有动,垂下眼帘安静看着她,直至闻青轻又安静下来,蹭在他怀中。 江醒伸手揽住她,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雀跃。 他摸摸闻青轻的长发,又看了她一会儿,半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阖上了眼睛。 及至次日一早,朝阳跃上地平线,隐于群山之后,绚烂的浮光被青色的山峦染上一层薄雾般朦胧浩渺的蟹青色。草叶之中,水汽氤氲,虫声细细。 京师城中,一个早起打水的妇人扛着空水桶走到河边,刚把水桶放下,一抬眼,见到河面上远远飘着一条蓝布,妇人灌满一桶水,忽而,一声尖叫响彻半条巷子,水桶砰地掉到地上,水花四溅,妇人浑身颤抖着,指着河上飘来的那一块蓝布,或者说,穿着蓝色衣裳的尸体,尖叫一声:“死人了!” 县廷的人很快赶到河岸,仔细一查,查出死者本是一间牙行里负责宅院买卖的牙人,昨夜醉酒,一个不慎栽进了河里,淹死了。寻常小案,无甚可查的,惊堂木一拍,文书一递,这件事便当从未发生过一样,轻而易举地揭过了。 到了正午,集市之上行人如织,车马如龙,又是一派繁华太平的景象。 当是时,一架马车从皇宫出来,缓缓驶入一条干净整洁的巷子,随着马夫的一声鞭响,车马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个穿蓝色锦缎的清贵郎君。 郎君绞着眉头,面带忧思,被人迎入府中,穿过重重院门,来到一间清简雅致的书房前。 引路的仆役推开书房的门,对着这位相当年少的尊贵郎君恭敬行了个礼:“殿下,请。” 江泠踏进门槛,对着竹帘内的人拜了一拜:“舅舅。” “殿下。”温和的声音。 徐白庄一身素净的浅色衣裳,眼上蒙一条白布,正坐在案前自弈喝茶,他请江泠坐下,问道:“殿下何来。” 江泠接过小仆手中的茶壶,恭顺地帮他倒了一杯茶,同徐白庄提起今早坊间发生的命案。 徐白庄怔了一怔,叹道:“何必如此。” 江泠将茶杯递给他,徐白庄端着玉盏,听江泠说起这几日一直悬在他心头的一桩事:“十日前,父皇召我去见他。” 是日清晨,江泠跟着小黄门来到陛下理政的书阁,皇帝刚刚下朝,他一路从承光殿回来,身上沾着清露,气质也很温冷,江泠跪在地上给他行礼。 皇帝道:“青州富庶,我儿欲王青州否。” 好似有闪电兜头劈下,江泠大脑空白了一瞬,久久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过了很久,叩首拜曰:“儿愿常伴父皇左右。” 皇帝曰:“善。” 皇子封王,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一旦封王,岂不是再也无缘皇位,江泠不甘心,陛下的几位皇子,除了他和江醒,其余还有两位,一位已经封王去了朔州,一位性 格懦弱,生母是贵妃的陪嫁??[,他们两个当然没能力跟他争,有资格跟他争皇位的只有江醒。 可是江醒他凭什么。 他一个不得君父宠爱的短命鬼,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再卑微不过的农女,他骨子里有一半何等卑贱的血脉,他有什么资格当储君,有什么资格坐上皇位。 他有什么资格蔑视他。 江泠只要一想到江醒那双清冷得漠视一切的眼睛,就气得浑身颤抖。 他凭什么看不起他。 凭什么! 他只是在深山里生长得再卑贱不过的东西。 徐白庄道:“你应当去青州。” 江泠有点不敢相信,猛地抬头:“舅舅也觉得我比不过江醒,做不得皇位吗。” 徐白庄轻轻笑了:“你比得过他吗。” 江泠脸色一白,攥紧了手指,指节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怨愤道:“我比不过他,但我活得过他,我有一批精兵良将,可在春猎之时,将他困死净止山。” “好,”徐白庄点了点头,说,“届时春猎,你预备如何在天子面前困死他的太子。你身为皇子,却有私兵,此事若是败露,你当如何在陛下面前解释。” 江泠和府中幕僚筹谋已久,早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道:“净止山横贯南北,绵延百里,自当先将他引至深山,围而杀之。至于解释,谁能说那些就是我的私兵,净止山极北,正是北地,北地兵乱,有一支草原细作从深山潜伏入京,路上遇到阻拦,又不明身份,杀了有何不可。他自然有举世的剑术,我就不信,他能在上百人的围杀中活下来。” 徐白庄不置可否。 江泠冷笑道:“舅舅早在太子那里也押了宝,徐音不正是舅舅送给太子的谋士吗,我此来正是想让您看看,我不比他差多少。” 言罢,拂袖而去。 却说江泠走后,一仆上前给徐白庄添茶,道:“庄子四周都是殿下的人。” 徐白庄随意嗯了一声,对这种事并不是很在乎,在棋盘上摸了摸,摸出来一颗圆润的棋子。 小仆道:“郎主不帮殿下吗。” 徐白庄道:“世间诸事,哪能事事都如料想中的一样往前走,我不信他能做到,但他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将棋子扔进棋篓里。 —— 江醒最终也没有带闻青轻去春猎。 她忘了请教太子殿下应该如何招人,离开行宫时才想起这桩事,不禁有些懊恼,但一回闻府,就听长生说,太子殿下给玉台巷的院子里送了几十个仆役,每一个都身家清白,而且会些拳脚,长生特意将宋书的话转述给闻青轻听,道:“殿下早已派人暗中保护许神医了,姑娘不必为此担忧。” 闻青轻这才放下心来。 但她还记得江醒说过春猎危险,因而又开始担忧太子殿下。 她这几日心情一直闷闷的,不是很开心。 有一日晚上,闻适终于得了点 空闲,有时间来后院看看她,一进闻青轻的小院,就看见小姑娘趴在窗沿上发呆,毛茸茸的小猫在她身边甩尾巴,她也没有反应。 闻适上前问:“怎么不开心。” 闻青轻问:“春猎很危险吗。” 每年暮春时节,陛下和群臣一起出巡至净止山下,行祭祀之事,春猎就是春祀的一环。 春猎说是狩猎,更贴切一些,则可以说是王公贵族的游戏,毕竟狩猎范围只在外山,猎的也都是野兔野鹿之类的东西,危险性很低。 闻适本来也想带着闻青轻去玩玩,但太子殿下特意嘱咐,让她待在府中不要出门,闻适只好作罢,他本来不明白太子殿下的嘱托,听了闻青轻的话,恍然意识到此次春猎必定会有大事发生,不禁惶惶。 他抬头往远处看了一眼,今天是阴天,天上黑云翻墨,浓雾遮蔽远山,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闻适呼吸急促了几分,招来一仆,让他去把府门关上,转而安慰闻青轻,道:“不会有什么大事。” 闻青轻道:“叔父只拿我当孩子哄。” 闻适笑了一笑,揉揉她的脑袋,说:“轻轻为什么会问起春猎。” 闻青轻道:“太子殿下去了,我不放心他,因有此问。” 闻适倒不担心江醒,只怕这小祖宗一个不留神跑出去,闻适道:“太子殿下喜欢清静,从前从来不会参与这种事,每每遇上,都是称病不去,这次既然去了,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有事的。” 闻青轻点了点头,心想也是,于是乖乖等他回来。 闻青轻这几日一直待在闻府。 一日清晨,闻青轻迷迷糊糊间醒来,下意识想找水喝,伸手往桌上一摸,却没摸到花茶,闻青轻揉了揉眼睛,从榻上下来,披了件青色的外衣,鞋也没穿就推门出去。 门甫一推开,闻青轻大脑空白了一瞬,怔立在原地。 院中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个死士的尸体,黑衣少年拿着一把剑,剑柄横陈,割破最后一个活着的刺客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少年苍白的脸上溅了一道血痕,他抬眼望来,碎发半掩住清亮的眼眸,鲜红的血液顺着侧脸往下流,沾湿了长发,幸安望着闻青轻,嗓音清冽,笑意灿然,道:“姑娘别害怕,有我跟哥哥在,一定不让人伤害姑娘。” 闻青轻怔了一怔,有点反应不过来:“幸安,幸平哥,你们怎么在这儿。” 幸平从院侧一棵桃树的阴影下出来,甩了甩剑上的血迹,道:“殿下让我们保护姑娘。” ! 那太子殿下是独自去的春猎吗! 闻青轻不安极了。 她把自己的担忧跟幸安幸平说了。 幸安道:“殿下带了侍卫,姑娘不必担心。” 闻青轻心中仍旧不安。 院中的尸体很快被清理干净,闻适得知后怒不可遏,将巡逻的家丁添了一倍,而后亲自来安抚闻青轻,等闻适来时,闻青轻其实没那么害怕了,她隐约明白了 一点东西,太子殿下从来不去春祀,这次去了,肯定有所谋划,而今早的刺杀,倒也未必是想要杀死她,或许只是想借她来钳制太子殿下。 闻青轻问闻适道:“春猎上有什么异常吗。” 闻适欲言又止,少顷,开口说:“昨夜陛下与众臣上山祭祀,被大雨困在了山上,山路湿滑,直到现在都没有下来。” 闻青轻将这件事记下。 三春之时,春雨连绵,雨水打在瓦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音,春雨之中,桃枝上的花朵簌簌而落,地上沾满粉色的花瓣,闻青轻一整日都在屋子里看书,心中却并不安稳,黄昏暮雨时分,幸安从外面带来两则消息。 第一则,三皇子江泠私通外敌,放北地细作入净止山南端。 第二则,昨夜混乱之中,江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箭将太子殿下射落山崖。 闻青轻懵了一下,笔从指间滚落,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两圈:“什么。” 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太子殿下呀。 闻青轻懵懵地望着幸安。 幸安看着她这样,有点心疼,道:“姑娘别怕,殿下肯定有所筹谋。” 闻青轻很轻地嗯了一下。 她想做点什么,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出来,于是枯坐窗前,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也不想,像一只精致漂亮的雪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幸平又有了新任务,是去清剿细作乱党,幸安拿着飞鸽传书的纸条,兴冲冲出现在门口,道:“姑娘别担心,此事实在殿下意料之中!” 闻青轻看到幸安收到的纸条,上面是宋书的字迹,宋书还有时间安排这些,可见太子殿下不会有事,闻青轻松了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点鲜活的色彩。 闻青轻问:“宋书在哪里呀。” 幸安说:“在净止山下。” 闻青轻又问:“殿下呢。” 幸安顿了顿,不知道怎么说,如实答道:“不知道。” 闻青轻道:“那我去找宋书。” 幸安有点犹豫,间或又想到太子殿下离京前的吩咐,说姑娘想做什么都随她去,只要有他跟着就行,于是点头,说:“哥哥正要去净止山,我们与他同去。” 闻青轻随幸平一道去了净止山。 净止山山脚下,依旧有些兵荒马乱,时有人披着甲胄在营地中跑来跑去,闻青轻对这些没有兴趣,见到宋书后,宋书给她找了一间帐篷歇脚。 即使是这种情况下,他也给她找来了新煮的加了半勺蜂蜜的花茶,还有一整匣茶果子。 闻青轻却不欲在这里饮茶,这会儿大家都很忙,闻青轻跟宋书说了一声,拿着溪午剑出了营地,宋书派了一个侍卫跟着她。 闻青轻一路上山,到了传闻中太子殿下被射落的那一处山顶。 其时明月在天,乌鸦立于枝上振翅而飞。 闻青轻从上往下眺望,却见崖壁上挂着许多青绿的藤蔓,藤上有暗红的血渍,闻青轻脑中空白了一瞬 ,循着藤蔓往下落在一处凸出的石壁上。 侍卫惊道:“县主!” 闻青轻一抬眼,却见到藤蔓之中,藏着一条幽暗小道。 闻青轻惊了一惊,劈开藤蔓跃进小道,幽道之中水汽湿冷,这里正是一处溶洞,崖上侍卫看见永平县主下去了,一咬牙,也跳下去,跟在她后面进了溶洞。 侍卫燃起火把,缀在闻青轻身后。 几人顺着溶洞一路向下,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寻到一处出口,出口外是草木苍翠的山林,山林幽深,光线昏暗,青苔在树下疯涨,有一种冷绿衰败之感。 再往前,见一小溪,树木少了一点,抬头向上望,终于可以晒到一点月光。 缺月挂疏桐,清风呜呜,穿叶而鸣。 “嗒——” 有人踩在水面上的声音。 闻青轻心怀期待,抬眸往前望,却看见一个健壮汉子踩着溪水从对面过来,他一身猎户的打扮,肩上披着一整张狐狸皮,目露凶光盯着自己。 侍卫低声道:“是细作。” 闻青轻心中一紧,握住剑鞘,那健壮汉子却已经过了小溪,手往后一抻,拿出一张三石弓,搭弓拉箭,只听“铮——”地一声响,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侍卫瞳孔一缩,推着闻青轻往树后一避。 箭矢铮地插进树干里,力道之重,竟在树上凿出一个深洞。 这时,那汉子又搭上一支箭,闻青轻躲于树后握紧剑鞘,这棵树并不粗,侍卫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闻青轻往一侧挪了挪。 “咻——” 箭矢破空而来。 闻青轻往一侧一闪,却绊到一棵歪斜的树桩,她重心不稳,一个踉跄,一只苍白的手从一侧伸出来拉住她,把她带到怀里。 闻青轻下意识阖上眼睛,又闻到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药味道,睁开眼,看见一截鲜红的绸缎,还没看清,便有一只手向下一抓,拔出她的溪午剑。 长剑出鞘,锋利干净的剑身反射出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 红衣青年握着长剑闪身上前,只一息的工夫便出现在汉子面前,长剑一横,只在瞬间划破他的脖颈。 鲜血喷溅而出,溅在青年衣上和发上。 此时晚风吹过树叶,吹起他红色的袖摆。 江醒静立月色之中,抬眼望来。 闻青轻能清楚看见他脸上的血渍,鲜红的,沾在苍白的面颊上,有一种秾醴倾颓的漂亮。 这是闻青轻第一次看见他杀人。 江醒却不想让她看见,低垂下眼睑,甩了甩剑上的血渍,一连串血珠被甩到青苔上。 江醒上前,将长剑送至鞘中,垂眸看见小祖宗渐渐泛红的眼眶。 闻青轻一见到他,一直被强行压抑的情绪顿时翻涌上来,眼睫湿湿的,埋进青年怀中,吧嗒吧嗒掉了几滴眼泪。 江醒又是心软又是愧疚,面上却笑了笑,语气温和,说:“不是不许你来么,怎么不在家里等。” 可是那样她会害怕的呀。 “哼,”闻青轻抽搭两下,“我就要来。” 江醒笑着:“好吧。”! 假山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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