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县令的她跟叛国的奸臣好像啊》 1、通奸 —————— 霜降,永历四十三年,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落如围拢王朝酮体的厚锦,但盖不住王权庙堂的青丝,于是白了头。 桁朝为违背法度理当重罪下狱的王公贵卿们私设了梵楼,独立在刑部之外,不闻血腥,不见天日。 地牢最深处,伫立的刑罚擎柱缠绕了五条铁链,分别缠住了四肢跟腰肢,月白锦衣已渐被血透底,坐地在冰冷黑岩板上的罪人躬了身,低头微微喘息,指尖感觉到了臂膀流淌下的粘腻血液。 “公子。” 眼前人低低说着,像是刚醉醒,握着冰冷锋利的剔刀从站立到俯下身,盘云金龙纹在上等的绸缎布料上流淌烛火微光,他半跪在她身前,倾身而来,如山巍峨倾倒,欲压眼前人如玉颓靡的伤体。 她眨了眨被血迹微微黏住的眼睑,在不明模糊的视角中看清眼前人,半身却因为躲避朝后靠,抵住了刑柱。 她动不了了,铁链束住了她。 “殿下,您如今,已是殿下了,以前是微臣多有冒犯。” 她熬了几天的刑,流的血都结了痂,气弱如丝,但依旧冷静克制。 “公子说笑了,您待我一介贱奴何等深情厚谊,你教我写字,读书,弹琴。最后舍了我,也不过是为娶权爵贵女,登高望极,我怎会怪你。” 曾经的书童,如今的太子,一改卑弱内向,冷酷如枭鬼,他的手指轻轻勾住眼前阶下囚一缕垂肩的青丝,缓缓缠绕指腹,“我只想知道您明知道奚相为博权而捏造叛国私信,致我母族举族覆灭,我母亲含恨自戕,作为奚氏少宗的您早知道这一切,每日看着我那般伺候您,是否觉得志得意满?” “并未。” “是吗?想来是觉得我无关紧要,毕竟跟您的宗族,官运乃至情爱都无关,谁会在意一个书童呢,其实也无甚关系,只要您把那伪造密信的证据交出,奚氏可以灭,但我可以让您继续回归曾经的荣耀,甚至更大的荣耀,否则....” 剔刀往下滑,从小腿缓缓抵住了脚踝。 刀尖锋利,隔着布料让肌肤宛若撕裂般惊悸,她也非草木,小腿忍不住瑟缩,却被他猛然摁住脚踝,五指紧扣抓了回去,抬眸间,他彻底跪在她身前。 “公子,我再问您一遍,您愿不愿意,这天下间,只有我能救你了,只要你答应....” “不。” 什么时候开始,她待人如沐春风,只有待他时,冷静寡情非常。 太子默然,将剔刀刀尖往下刺入。 人倒地,足下鲜血流淌,无意间,手指攥住了眼前人的袖子,也只是揪住些许,后者登时停下,眼底微光晃动,迫不及待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她垂下眼,手指往下滑落。 无声许久。 后,苍白细长的手指抵着石板猛然曲起,忍在舌尖的痛苦余声留尾,带着些许颤音。 恍惚间,瞧见牢门底部缝隙之下晃动的明黄靴。 —————————— 三年后,阜城北郊黎村外,两岸延青碧,簪繁花鸟色。 一头被养得膘肥体壮的黑毛驴沿着凉山山路往下走,背上载着一秀挺薄背尚算轻盈的年轻公子,那崎岖难走的山路,于它竟如履平地,而背上的公子轻拍着被树叶露水弄了些许湿润的行囊,再打开往里看,摸到了一本官谍,打开往里看,瞧见了“罗非白”的姓名身份。 保存挺好。 松了眉眼,他对驴轻缓道:“虽说连你也是我借来的,但脾气也别这么大,不过是不给你摘那悬崖峭壁上的山果,你就非要带着我湿漉密林跑,瞧给我弄的这一身,差点坏了文牒,若我没了身份,可会连你一并给人抢了。” 如斯公子,颜若丹玉,言语温柔,便是手握铡刀的刽子手也该慢了几分下刀的罗刹心肠,可惜驴非人,听不懂,也不知人间美丑,但有很大的脾气,鸣了几声,不耐听这小白脸唠叨,加快了下山的速度。 这一奔驰,罗非白眼前有些晃悠,之前吃下的药物在胃里翻涌,疼痛难忍,正好拉缰勒驴,好在眼前景色置换,清风徐来,他略清醒了几分,却见驴已经载着他冲出了山路,迅速蹬上了桥头。 远处依稀有私塾学童吟诵的稚嫩声传来,捂着心口脸色发白的罗非白闻声睁了睁眼,手指也往行囊摸,想要拿药。 正瞧见溪水中许多艳红山果随着水流翻滚而下,本来就病发欲昏厥的罗非白一惊,当时既知不好,但来不及了,这贪吃的毛驴已经蹿动起来。 完了。 “三月春雨,百草沐生息,辟寒金而君子仕,谦以省身,十尺九戒,戒吃.....” 桥头弯拱,溪下有清庐,年轻的乡下秀才初为人师,摇头晃脑,教诲吟诵,贪玩不上心的孩童目光飘出了窗,溪流往上再往上,有果子随波逐流。 这孩童虽顽劣,除书本上的文字之外,目力素来极好,隐约间溪流远处拱桥上似有什么有趣的画面,探头探脑的,俨然神飞天外。 “哎呀下去了!” 突然,孩童豁然站起,手掌在桌子上磨蹭出声,吟诵的夫子愤怒瞪着他,在孩童欲诉说桥上事之前呵斥他玩心重,不思苦学,骂了一通后再勒令他背诵。 孩童窘迫,断断续续背得磕绊,后来才说自己窥见他人遇难落水,这才分心,夫子半信半疑,到窗口远望。 桥上哪里有人,也没人求救,屋外溪流中倒见到零星几个果子。 “胡言乱语,我看你是惦记着果子,且出去,罚站一炷香!” —————— 那孩童站桩了大半日,心里还嘟囔着自己真瞧见有人落水了,可惜没人信。 一天的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入夜,乡野间虽有村落,但依旧被山川清寒笼罩,冬月未散的寒气仿佛攒着,一夜一夜扫荡人间烟火。 黎村门户闭了门,夜里乌静,黎村挨着后山对面有一农户,林家老太白日农作伤了腿,半夜因痛醒来,正蹒跚起来摸索窗下木柜中的茶油,结果茶油盒子刚摸到,目光突被窗外隐约一幕攥住了似的,她呆了呆。 老天爷,那是什么? 月光冷冽,偶有云间松散,辟了些许光亮,林老太从窗口窥见江家后山口子“飘出”一个高大可怖的黑影,那么难走的路,如履平地,七八尺高,顶着巨大的长尺脑袋,两端还随着走动而耸动。 看着走得慢,其实挺快,很快就入了江家后院。 这本就吓人非常,老太太整个人都哆嗦了,何况瞧见那“怪物”似乎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顿了顿,猛然往这边看来。 刷。 “怪物”看见了溪流对岸孤僻的一栋老屋,院子稀疏,窗口微开,无人。 它站了也就一小会,继续隐入江家后院。 屋内依稀中间有过烛光照影,过了一会,无声无息湮灭。 恢复了寂静。 对面的老屋窗户下面,之前趁着机敏迅速蹲下的林老太脸色煞白,双腿瘫软在地,双手抱着翻了些许的茶油盒子瑟瑟发抖,茶油从指间缝隙漏下。 鬼,有鬼啊。 江家肯定要遭报应了。 —————— 次日一大早,在家门旁菜地里摘了几根萝卜跟几摞冬葵,老妇姜婆照旧显是门庭屋舍大气许多的熟邻江家那敲门。 “阿茶,阿茶,起了没?走早了!人呢?怪哉....” 姜婆还以为人睡死了,或者有事提早出门,但凭着这么多年邻里相熟的揣测,她总觉得阿茶平日里不是这般做派,明明昨晚答应了她今日一起赶早,怎会莫名失信。 手在挎臂间的菜篓里撵断些许坏叶,姜婆一边在江家门前叫唤,越叫越觉得不对劲,声量也收了几分,开始揣摩观测院子,也开始喊男主人。 江家屋内。 老妇的声音入了门窗紧闭的主卧,似远似近,后面好像又没了,或者彻底远了。 —————— 也不知何时,床榻上的人迷迷糊糊有了支应,被子下的手臂钻了出来,肤白且指细,骨节分明,似是女子手骨秀丽,却又更清俊修长许多,且无暇怀璧,显是优渥日子才能养出来的。 青葱挽秀,弹琴撩香。 可罗非白睁开眼,看见的也只是一间算干净规整的普通内卧,桌椅妆镜,齐全且干净,松木框架的清溪白鹤屏风上还挂着一件妇人惯穿的外衣。 他落水被人救了? 地上零零散散几件衣服。 屋内生了炉子,微燥热,身边却是发凉。 怪哉,人在被褥里,为何觉得凉? 大抵是脱了袜子的腿碰到了别人的腿,而这人....他转过脸,看到边上侧躺着的人正在睁眼看着他。 是妇人,容貌尚算姣好,脸盘大,且眼睛也大,过分大了,圆目怒睁,肤色惨白。 他一怔,还未有所反应,砰! 大门躁动非常,一群人呼呼喝喝翻找呐喊,不过须臾就推开了阖院内卧的房门,瞧见榻上男女,一群人惊愕不已,为首推门的斯文男子似是受到莫大打击,脸色发白,仰天怒嚎一声,拍门怒喝:“贼子!我杀了你!” 他转头就要去抓院门边上的锄头,当即被其他村民拦住,亦有人一边拉人,一边探头探脑往内瞧着那汉子媳妇阿茶与人通奸后的身样,莫不是那被褥下不着寸缕? 满地的衣物呢,啧,这陈生的王八绿帽算是戴实了! 姜婆下意识闭眼,嘴里嘟囔着糊涂糊涂之类的斥语,被同村其他妇人推攘了后才云涌而入,要去拉扯那阿茶。 通奸乃下作事,这里还有其他汉子呢,她还躺在那榻上跟那奸夫衣衫不整,成什么样子了! 真真羞死人了。 乡下村落,大抵这点子丑事都是邻里乡亲互相照应着的,毕竟谁敢说自家将来不出这种破事呢?至于私底下回去了如何疯传,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小白脸倒是长得忒俊了,莫怪那平日里不拿正眼瞧其他男人的阿茶办下这等糊涂事。 糊涂啊,糊涂! 这等窃他□□的粉面郎君岂是什么好人家!你瞧他现在事情败露后呆呆若惶的模样,跟个鹌鹑似的,竟是吓得都不知道跳床而逃了? 还是嚣张如斯? “阿茶,阿茶,你快醒来!天塌了!” “阿茶....” 妇人去拉榻上的女子,而榻上疲软头疼的罗非白被气愤嫌弃的姜婆用粗壮有力的大手拖拽了下,差点一头滚下榻,刚一撑住榻沿,却是感觉到掌心刺疼,一看,竟有勒痕血迹。 这.....不妙了。 他转头,漂亮的丹凤眼微撩,疲惫松软间,哪怕有些迟钝,他也留意到身旁躺着的妇人脖子赫然也有斑斑痕迹。 微怔下,细长的手指微曲似乏力,苍白染红润,但很快喘息微窒,眉眼重新昏聩了起来,撑起的身体重新半软伏榻。 中药了。 他太熟悉被下药后的感觉了,身子骨这般虚弱,却没有胃部泛起来的恶心,这可不是酒性的作用,而酒味来自口鼻,喉下涌上来却没有多少酒气,可见约莫是入水昏迷后被人强行灌下了药的一些酒,量并不多。 可药性的确留存不小,让他至今昏沉欲睡。 但他转头,瞧着身边死去多时的妇人,心中暗暗发沉:这人还没到县城,就惹上了人命官司,可算是阴沟翻船了,让那些故人知道,还不得笑掉大牙。 —————— 男女有别,两三个同村汉子便是有心进门窥探那点龌龊事,也被几个妇人抢先进门堵住了,他们只得拦着陈生,边等着里面那个往日眼睛长天上去的阿茶哭呼哀嚎求饶的动静。 最好是她羞愤欲绝,衣衫不整夺逃而出..... 果然,顷刻内屋便有了尖叫声,他们正亢奋着,接着一群妇人苍惶跑出。 “啊,死人了!” —————— 一阵兵荒马乱,同村人摁住两边推拉的陈生等人从呆住到闯进去,也就转瞬的功夫。 几个汉子哪里还有几分抓奸的热情劲儿,这都死人了就是大事,他们连那江茶的尸体都不敢看,愤慨凶蛮要去拽那该死的奸夫凶手下榻殴打。 这恐怕要被打死。 罗非白本是昏聩虚弱的,此刻咬破了舌尖,强撑着理智,一手抚过胸前的白色内襟,拽住了被子遮掩胸口。 “别过来。” “知道我是谁吗?” 这小白脸本身看着就不像是普通人,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要么就是身份不一般,看着气若游丝,气势竟如那纨绔子弟,这些人犯下罪行后若有靠山庇护,那有恃无恐的嘴脸也就这般。 老百姓么,自有老百姓的避讳跟本能。 众黎村人见状缓和了围殴的气势。 陈生面色微变,怒喝:“好你个恶徒!通奸杀人还如此嚣张,这天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兄弟们,随我上去打死此人!” 俩汉子一个后退了一步,一个拉住陈生,退后的那个估计是觉得丢脸,选择质问罗非白。 “你是何等人,若你自认杀人且无惧,何妨报上名来,也好让我们瞧一瞧到底是哪里的纨绔如此猖狂。” 罗非白已经感觉到掌下衣襟内裹着胸口的布条并未被动,心里这才松了几分,但听这些人口口声声扣她通奸帽子,心下有些无奈。 通奸? “他”还能通奸? 这场面也过于荒诞,若是被人设计,外衣都脱了,那幕后真凶不知他底细吗? 于情理也不通。 罗非白目光一扫,发现自己的行囊并不在这里,瞥过在场所有人跟屋内摆设,在那桌子上的酒壶酒杯上顿了顿,谈吐清晰道:“既有人命案子,我是嫌疑人不假,但是否真凶也只有官府定罪,你们为白身之人,既非有询问治安之权的当地乡役,亦非可参询当地政论刑侦的举人进士,在我非反抗,非有意逃窜之时,无权强制于我,甚至伤害于我,否则但凡最后无法将我定罪,我有功名在身,自可反过来控告尔等!” 他这一通长篇大论下来,酸腐板正,但义正言辞,说明厉害,众人大概听得懂,也理解意思,到底也是掐住了普通老百姓怕吃官司的畏惧心思,顿生了怯意。 都人赃并获了,他还如此嚣张,莫非他真不是凶手? 不可能。 “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莫在这里糊弄我等,图谋逃走!” “对啊,你还敢威胁我们!” 陈生看这些人举棋不定,红着眼怒吼道:“乡亲们,你们可别被他骗了啊,这等通奸杀人的恶徒哪里是什么权贵,定然就一下流痞子,不定除了坑害阿茶这等罪行之外,还曾盯上了诸位妻眷,便是为了我们村,我也要与他拼了!” 其他汉子神色微变,眼底也见了几分凶悍,竟也没拦着陈生了。 他们不拦了,反见这陈生的步伐放慢了。 见此,罗非白对这陈生有了几分揣测,身体微动,压低了声量,但稍显郑重:“罗非白,读书人,有小小功名在身,可惜行囊丢失,无官凭路引证明我身份,但你们经官府去县上查验自可证明我所言非虚,且我身子不好,有大病,极易旧病复发倒地不起一命呜呼。” 他着重两次强调功名,且加了“有病,死得快。”这样越发具有威胁性的词调。 “对了,若是官府还没定罪,你们就急于把我害死,未知真正杀死这妇人的凶手是不是你们同村之人,若被我那县上的师生同门得知,联名上书,你们同村可是要被官府一起缉拿审问的,尤其是村长跟乡役,固有纵容泛恶之罪,褫夺职位都是轻的。” 他言情以律,一下就镇住了陈生跟众人。 他们很清楚此事若是牵连村长跟乡役,后续怕是有大麻烦。 跟这两人有关或者亲属关系的个别村里人当即变了脸色,迅速后撤去找人,免得因为一村妇那点偷奸之事坏了抱团一伙人的实际利益。 有了村长跟乡役两位人物摆在那掣肘,这些愚鲁村民怕被两人怪罪,一下就清醒了。 有人拉住陈生,安抚他千万不要为了这贼人而摊上官司,还是得先报案。 陈生眼中怨恨,虽是不甘,却是无力抗衡众意,只能囫囵着应下。 罗非白早瞧出此人骨子里是个怂胆,忌惮自己这一番言语,次次扑袭都先带着几分希望他人冲头阵的意图。 若有大事,这类人多为内奸走狗,最擅撺掇人千欧后继为自己谋利。 不过古怪的是这人今早才被村民叫喊赶来,发现妻子出事,甚至不知妻子与他这个外来人通奸且同眠一夜,那说明他昨夜一直不在家,但一大早来得又算快。 罗非白观察这人鞋低边满是干化黄泥,连敲击掉上面的泥垢的心思都没有,显是奔波在外一夜未眠,或者一直在哪个人家里忙碌什么事。 这村子不算小,但也不大,若在同村,若非与人醉酒,何至于一夜未归,也不可能在村外过了一夜——如今这时节,入夜后的野外冷得很,以这人身上这衣物单薄跟比其他村民单薄矮小许多的体态,压根扛不住。 可他身上没有酒气,衣物也穿得甚为齐整。 鞋子脏,没法搭理,衣物却很规整。 那就是昨夜一直在忙,但并不慌乱,倒像是为了尽早事发做了十足的准备。 若是如此,大抵已经做好了不在场的口供。 见他们有所克制,罗非白决定软硬兼施,对这些村民有了礼了几分,道:“诸位乡民,既有人命案子,我自认是受害者,对苍天无愧,也愿配合届时官府调查,更无逃跑的心思,这里的痕迹与尸体切忌妄动,等官差前来查验。至于我,你们是要将我留在这里看管,还是将我安置在什么房间关着都可,但要给我一件外袍。” 众人本来被他威胁威胁再威胁倍感丢脸跟压抑,见此人一下和善起来,心头舒服几分,但后面听着又生了火气,不等他们骂人。 “我体虚,有点冷。” “衣服要干净点,不要太难看。” “请问,我还能要点吃的吗?” 见鬼了! 明明是通奸杀人的狗贼,他们还得给他找衣服跟给吃的? 那姜婆实在忍不住了,年轻时的尖酸刻薄爆脾气上来,“请问,小郎君你要的是饭吗?那你缺个碗啊。” 罗非白:“.....” 若非为了拖延时间多观察这宅子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她何必多嘴招这老婆婆痛骂。 不过那酒壶有点不对劲——底部太脏了。 这死者的衣物也带着几分田间劳作留下的黄土,可见其遇害时间大概是昨日傍晚从田间归家欲洗澡换衣之间。 就这么一段时间,若非恰好有匪人入士侵害,既是极熟悉她的人早有所谋。 而且死者脖子上的勒伤跟掉在地上的绳子,加上她手中的伤痕本就反映了猫腻。 幕后之人其心可诛啊。 罗非白被带出房子,到了院子瞧见墙头趴着许多村里人头看热闹,指指点点的,但他未曾留意到门口一位老太太探头张望,神色惶恐,嘴里念念叨叨的。 瞧罗非白被带出主屋过了院子,她身子一缩,往边上躲了。 —————— 骂是骂了,衣服倒是给了,但饭没给,好歹这小白脸也是在要脸跟要饭间可选择了前者,没再多言。 柴房有人看守,不至于让人跑了。 旁人也不愿意再费力,连个绳索都没上,毕竟江家有点小钱,房屋新建才几年,柴房还算牢固。 众人合计,很快去请了同村赵乡役。 赵乡役又抓紧着去城里报案。 柴房前,罗非白被重重推了一把。 他身子薄弱,被那健硕的汉子一推后背就扑面倒在了柴房内的草垛上。 “呸,软骨头跟女人似的。” 门一关,晨时光影透了破旧的窗柩,转过身时,顶了一身杂草,狼狈得很。 地上有些不干净,还可见许多老鼠屎,他脸色微变,有些嫌弃,不愿坐在地上,想到了过去,又苦笑了。 今非往昔,贵贱两清。 扶着边侧木柴堆要站起来的身子重新疲软跌了下去,只是伸手从衣领内抽出几根潜入的草叶,指尖碰触时,在紧绷的布料下面摸到了不符男子该有的柔软幅度。 她垂下眼,手指夹着草叶,指尖内阖,将叶子折转在掌心,似折断了,留了折痕,又未断。 真是离奇,她一介女子,阜城的新任县令,还未走马上任,在自己的地盘倒先成了通奸杀人犯了。 2、官差 —————— 这么一折腾,等官差到黎村,竟也要了俩时辰。 正午时分,白日昭然,阜城县衙白班衙差遣了四人与一仵作前来,其实这黎村距离跟阜城相距不远,平常至多一个时辰便能步行赶至,若是衙内马匹得闲,便是来得越发迅疾了。 之所以来得晚,便是如今世道乱了些,关外的不太平绵延转至往日还算太平的县城地界,人心诡谲,常有恶行,衙差们便不够用了。 “赵乡役,你可别提咱们来得晚了,我知道是人命大事,这不是你们支告的通奸杀人证据确凿吗?我等早来晚来也不过是提了那奸夫早晚的功夫,由得你这心急火燎三催四请的!” 赵乡役年过三十,已绕膝俩儿,凭着这一口官府给的公家饭养着妻儿老小,怎敢跟这些横气的衙差们斗嘴,闻言便用手头的方帕急躁擦着额头的汗水,皮糙干红的脸上露出讨好的苦笑,朝年过二十的年轻差役嘴里喊着:“我的差哥哥呦,小民就这点跑腿看家的本事,黎村也是个小地方,不比城里大世面多,一时见了杀人的事儿,一早听闻就吓得差点摔下炕头了,还是媳妇捞了一把,这没得章法还不得第一时间想着诸位哥哥来处理么?哪成想赶上诸位事忙,也是我这张臭嘴使唤快,不知哥哥们能百忙抽空来已是恩典,这还话多,该打嘴!” 他说着煽了脸上一下,惹得本来没好气的李二一时没了发火的话头,有几分悻悻,身边一个面白清瘦但眉眼沉定的英气青年见赵乡役还要多煽几巴掌,便伸出手阻了一下,从一路上的寡言转而多说了几句。 “赵乡役惦记相亲,也怕这人命关天的事有所差池,到底是咱们衙内诸事乱,且未宣于外,他不晓得也是常事,二狗你就别怪他了。” 诸村乡役算是朝廷安置在十里八乡的看顾人,这行政知令、赋役以及大大小小的事,事关官府向下或者乡里向上的事务多走乡役这一关,说来也算是官差们办事的手眼,弹压太过,甚为不好。 李二跟江沉白是熟稔的同差,兄弟俩好着呢,但他性子鲁莽,有什么说什么,脾气去的也快,当下也不气了,顺着梯子下,夸了赵乡役两句,又跟江沉白抱怨,“这事多如山,我那老爹还说衙差清闲,可真是糊弄我了。说来也怪,咱们这阜城在南岭一脉九城之中不上不下的,素来太平多年,赶上今年前有灭门的大案,后有县老爷病重而逝,朝廷调令下来,新的县老爷还没到就赶上阴山县那边水灾,阻断了官路,也不知县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到,我等连新老爷姓名模样都一无所知,而各地祸事此起彼伏,我等也照应不过来,衙门里乱糟糟的.....你说今年这不是冲撞了什么,赶上了邪气....” “二狗!慎言!” “胡说什么!” 江沉白跟后面的老仵作张叔都出声制止,前者是因为观望到前头进了村子屋舍,觉得快到了,正问赵乡役那受害者家在何处,好抄近路过去,这耳朵就落了一茬,等察觉到李二满嘴咧咧想要阻止的时候,已慢了一拍。 但那张叔却是因为走在后头,本就没听仔细,后来听到李二所言才变了脸,厉声呵斥。 这混蛋小子,即便不知三年前震裂朝纲的奚氏通敌叛国案跟太子归宗之事至今影响深远,祸患留存,甚至各地时有巫蛊之诡事,至此无人敢轻言朝廷之事,也该知县城内人心浮动,阴诡暗藏,连先县太爷都....他怎还如此口不择言。 张叔年长,跟着老县令走山过川检尸查案,在县府颇有威望,对小年轻是有震慑的,李二当即红了脸,畏惧诺诺,而张叔因深怕其日后再胡说,欲再次叱其多胡言无正行时,那赵乡役插了一句,“到了到了,就在前面,那江家有点底子的,这屋舍盖得蛮好,诸位看,那户就是....” 张叔不再多言,只是给了李二一个警告的眼神,李二暗暗朝边上青年吐舌头,青年哭笑不得,让李二往前走快点,勤快些,免得被仵作再寻事责问。 李二跟赵乡役一走,张叔就放慢速度,低声跟江沉白道:“阿白,你素来稳重,日后看顾好这二愣子,你看他这满嘴胡咧列,迟早惹祸上身。” 江沉白知晓李二虽满嘴抱怨,恰是城里县衙的避讳,毕竟事关前县令大人的故去与继任者逾期未止,大事不断,权柄乱生,衙门里面内斗不小,加上那年初大案至今未破,不管哪处都县府当差之人的痛点,内部人闲聊几句还好,这里却有外人,传开了自然不好。 “张叔您放心,我晓得的,希望那位县大人早日抵达吧。” 两人说话间,并没太在意眼下这个案子,毕竟通奸杀人,还是一群人见证的人赃并获,用不着太费心就可以结案。 真如李二说的多是来走个过场验尸拿人的差事罢了。 —————— 寻常百姓见了衙差来,自是敬畏的,围拢在江家门前的村民当即让开路来,但等人进门,尤探头观望,吵闹得很,还有爬墙头看热闹的。 江沉白他们知晓这等通奸杀人的案子因渲染上男女之事,多为人津津乐道,如此之下,便是邻居间的体面也不管了,多是谣言四起,乱糟糟的容易捣乱,于是高大面横的李二冷着脸呵斥了几声。 豁!这小大人好凶,得罪不起! 这些村民欺软怕硬,不敢闹腾了,吵闹不得闲的江家宅子才算清净了几分。 不过柴房内的罗非白却是在被外面吵闹弄醒了,醒来后,比此前的昏沉虚弱好了一些,悄然在地面伏腰摩挲到柴房有些漏洞透光的地方,靠着墙往外查看。 正好瞧见这扈城的官差跟仵作打扮的一干人等威风喝开人群进了院,最打眼的便是那个样貌清秀的高个青年,眉宇间透着几分清明锐利,对村民也不似那么不耐威风,倒是一进院子就四处打量,似已入了状态,为勘察现场做准备,且在询问村人相关细节。 那老仵作一边走,一边捣鼓验尸的用具,也没闲着。 看着不是吃干饭的,也不似带着某些不正的目的直奔她这个嫌犯。 罗非白也只是稍作观察,见人都进了屋,才回身从柴房其他壁面漏孔查看四周。 能瞧见半边后院,以及后院后山。 此前她从北面的阴山山岗下来,早就瞧见那座后山,这黎村既在两山夹缝之间,另外两侧一端连着县城,一端挨着芦沟河,若走不了水路,或者平白绕老远的山路,就得翻阴山走捷径。 同理,若不走阴山过村子正面再到江家,剩下两条路也只有江家后院挨着的后山了。 也不知是否留下脚印等痕迹。 不过瞧着那开路的年轻差役似乎是个练家子,步伐沉稳有力,进院后还晓得迅速观望屋内农具摆设,有点子办案的经验,不像是早知案情而来盯梢 “她”这个外来人是否为目标的哨子。 可通奸杀人罪名还在...... 罗非白静下心来,开始推敲从醒来后的观察,也低头查看那姜婆给的花袄子之下的内衫,瞧见了不堪的褶皱。 江沉白一进屋就见到了榻上妇人尸身,还有地上零散的衣物,结合了一干人等的口供便知晓大概了。 果然是典型的通奸杀人案,不过江沉白留意到死者跟自己同姓,且并不冠夫姓,家宅亦是城里经营布庄的江家出资建造,田地等财资亦如是。 张叔经验丰富,套上棉布手套,一眼观辩榻上死者的口鼻发髻,因这里不是尸检的地方,只在表面粗粗查看后,对身边记事的书吏道:“现场勘验一记:死者江氏,名茶,年三十二,颈部有绳索勒痕,皮破且青紫浮肿,勒痕一道,密集且重力,脖骨未断裂,非死后勒脖至死,似活时窒息而亡,疑似死于勒杀。其余需等到条件齐备入初检规程再勘验....” 他瞥了眼地上的散乱衣物跟其他痕迹,未确定这些是因为现场如此,还是这些村民抓奸弄乱的,而这讯问之事非他之责,还得衙差来。 公门办事,有规有矩,这是老县太爷传下也是养出来的习惯,虽如今衙内乱,但张叔是老人,一言一行入骨,且江沉白这小伙子也是长久跟着几个老人一起出差的,家里也曾有捕快是老太爷前面的老人,是以也有了几分章法。 江沉白先看了屋内环境,他已经问过村民这些衣物乃是原本就混乱的,他们虽闯入,但因很快发现受害者已死,惊惧之下逃了大半,倒也无人去碰触现场之物,是以眼前一些发现可以记录在策。 于是江沉白出声让小书吏记下。 “县白班衙差江沉白,序十三号捕快,现场物证勘验记:死者所在榻下,乱衣置于地,男女兼备,但男子衣物少许,其受害者江氏之外袍披于屏风,其余里衣则在地,桌椅无乱,桌上无吃食,但有一壶酒,壶内酒小半干,酒杯倾倒,酒水流淌于桌于地,榻上有酒气,但受害妇人江氏身上酒气不重.....” 他说着看向张叔,妇人疑似被勒脖而杀,屋内却没有太多挣扎打斗的痕迹,甚至连衣物也只是散落并无拽扯,哪怕是妇人与奸夫两情惬意,遇险时也该是有反抗的。 身上无酒气,倒是有一股尸臭气味,似乎妇人未饮酒,那酒为谁饮用?是那被当场抓住的奸夫吗? 她可是睡眠中被人勒死的? 江沉白心思细腻,拿了酒杯跟酒壶看,且轻嗅,因不擅酒,被酒气熏得皱眉,倒是张叔老辣,都不用凑着鼻子闻就有了论断,“小春酒,薄得很,这一壶还剩下大半,想来这嫌犯酒量不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还没到江家人就得知那嫌犯一身酒气恹恹弱如秋柳,虽这些村民满嘴嫌恶其是“身无二两肉无用一寸衣”的粉白小郎君,但总归成年男子正常情况下不会羸弱如斯,要么不堪酒力,酒性持续到次日还不抵消,要么就是....被药了? 但是否要验毒,还得看了那嫌犯再说。 张叔让一个衙差把酒壶酒杯看好。 江沉白却疑惑一件事——疑犯的外衣可是穿走了?这里只有死者的衣物。 这些村民还能让一个嫌犯把衣服穿好再关起来? 记录到这里,关于这位奸夫的记录虽有一部分已经从村民那得到,但因为人关在柴房,还没见到,暂时不记,江沉白见女尸还被棉被盖着,这里也没别人,跟仵作商量后就让李二传召外面的陈生。 陈生神态萎靡,仿佛发泄一通后被痛苦所制,眼睛红肿,身体乏力,扶着门框才缓缓走进,一进来就跪地哭嚎官府给个说法,定要斩杀那恶徒.... 李二倒是同情他,为奸夫□□愤慨,而江沉白性子冷淡,也见多了悲欢离合,出声道:“陈生,我朝定律若有人命案,尸检初验需遵循法规,其一,县令大人必须在场。其二苦主家眷,邻居,乡役都得到场,验尸完毕后画押以证尸检之公正。” “但我阜城官府因新调任的县令大人还未到任,案情紧急,便于我等三位差役,一位仵作,书吏到场,而你为亲属,其余人等各传唤一名,稍后便当场验尸,但除你在外,其余人于屏风外等候。” 陈生耷拉了下眼皮,似被泪水糊住了视线,有了几分不忍,“官差大老爷,可是要解剖?我妻素来忠贞,如今恐是因我在外谋事,久未归家,因此才糊涂与人犯下大错,若她没死,小民或许还会恨她入骨,但她死了,如今也算抓了这该死的歹人,还请将他明正典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寻常最爱美了,若是案子证据确凿,可万万不要伤她身体。” “不然,我如何与我岳父岳母交代啊!” 这话说得怪怪的。 寻常妻子若通奸,当丈夫的怕是恨不得生食其肉,哪怕前者死了也不吝痛恨,这陈生倒是跟以前那些男子不同,不过多数人忌讳解剖之事也是真的。 但很快张叔就明了为何了。 江沉白其实已经猜到一二了,“陈生,你可是入赘的?” 陈生一怔,后尴尬道:“差大人明察秋毫,小民的确是入赘的,也是当年岳父岳母慈爱,赠了钱粮置业,让我俩夫妻于黎村安居,其实小民生于贫家,日子揭不开锅了,从小都没吃过一顿饱饭,后娶了阿茶才算有了好日子,是以,不怕诸位郎君笑话,我作为一个男人,哪怕被妻子这般....其实心里也是感恩江家对我的照顾。” “只叹我陈生有此歹命吧。” 此前村民称呼江茶为江氏,不从夫姓,而陈生在解剖上有意顾忌,想来就是在这一块无法做主。 言语算真诚,一派感恩,且堂堂男儿寄人篱下,今日遭此侮辱,让人不免有几分同情跟好感。 仵作:“如此就麻烦了,你既是入赘的,江茶户主依旧归属江家,若要解剖也要经过其他父母血亲同意,也必然得其一在场,不过好在今日不需要解剖,只是查验表面伤体情况,有你在,也差不多,且出去再传乡役进来,对了,那位姜婆也叫进来吧。” 看脖颈勒痕也知其致命伤必在于此,哪里需要解剖,这些老百姓就是听那些话本听多了,胡乱编排的。 ———— 眼前事实的确明白,其余差役也都没太上心,认为规定上囫囵应付也就可以了,为了赶时间回城,喊人十分麻溜。 那姜婆很快进来,她此前也以为是要解剖,吓得推拒,得知不是才勉强答应。 进来后,张叔让她在旁边看着,毕竟验看女尸的麻烦就在于此,死者隐私需得以保全,必须要有女差役或者女邻居或者女亲属在场。 被褥掀开,江沉白也看到了江茶尸体上的斑斑痕迹,不轻不重的,显是与人强烈亲热形成的,但又不是挣扎伤.... “陈生,你昨晚可在家中?且昨日可与你妻子有过亲近?”张叔询问。 陈生红着眼,摇头否认,说自己在做皮货生意,昨晚都在村里的猎户王虎家里谈着皮料购买的活计,准备次日运到城里售卖,压根没来得及回家。 问了猎户,口供对得上,陈生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这么一看,那男子贸然闯入无端奸杀的可能性也没了,坐实了是两人通奸,后奸夫醉酒失智,或者两人有了口角.... “记上吧。” “那疑犯在哪?” 仵作放下被褥,准备让人把尸体运走,江沉白则是出去,在陈生的带领下去到了柴房前面。 路上,陈生还絮絮叨叨说着话,一再让官府要秉公执法,千万不要放过罪人。 次数多了,李二觉得烦躁,呵斥他是否觉得他们二人是渎职之辈。 陈生害怕,却说了一句:“大人,真不是小民胡言乱语,而是这贼人端是嚣张,满口说自己背后有人,便是杀人了也无惧咱们官府上下,尽管拿他。” 这世上还有如此嚣张找死之人? 李二恼怒,其他官府之人也闻言不满,倒是仵作跟江沉白老道稳重,都看了这陈生一眼,看穿此人为了给那贼人问罪,怕是故意如此夸大其词,恐还有意激怒他们这些官府中人,让他们对这疑犯心生怒意。 柴房上了锁,门口还有一个村里汉子看着。 “那狗贼此前端是嚣张,也不知耍什么诡计,但如了柴房倒是安静,小的本来还以为他逃走了,几次观察,发现他一直在,好似睡着了。” 睡着了? 好啊,这才是真正的嚣张吧。 仵作跟江沉白对视一眼,倍感惊讶。 门开了,柴房内的土木气味扑面而来,众人也一眼瞧见身形欣长单薄的俊秀郎君浑身裹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大袄子侧躺在木柴堆上。 好似真的睡过去了。 还睡得挺香。 但这大袄子也是真的闪眼睛。 陈生不忘在边上碎碎念:“大人大人,我就说这人猖狂吧,他还说自己有什么大病....” 不过这幅样子不会是....被下药了吧。 正常人断不会如此的。 两人都想到了那壶酒,也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江沉白不动声色把陈生拦在柴房外面,而张叔狐疑,让江沉白上前把脉瞧一瞧。 “张叔,我道行不够。” “总得练一练,去吧。” 江沉白应下,蹲下身子,仔细瞧了这村民满嘴骂着的小白脸一眼,心中暗忖:倒是名副其实。 含着薄茧的指腹刚搭在纤细的手腕上,躺着的人突然睁开眼,纤细冰凉的手指反扣住了江沉白的手腕。 “阜城衙差?” 其目泠泠,含光似水潋,声线柔淡,男女不分。 在阜城地界,江沉白也算见多识广,不知为何心里一惊,只觉得此人手指如蛇一样薄凉细腻,让他打了一个激灵,忙抽手而出,听到身后仵作张叔咦声后,觉得丢脸,便厉声诘问:“命案在前,你为嫌疑犯,报上名来!” 罗非白若有所思,她此前特地报了性命跟那陈生知道,那陈生却是半字不提? 怕是担心她背后真有人,让这些县城里的官差先入为主,会为她脱罪。 不过这阜城官场局面复杂是真的,若是有人抓住她如今意外被困于此案的机会落井下石,反而不妙。 不过刚刚好险,若非她提前醒来,有所准备,可能真让这个会把脉之术的小青年看出是女儿身。 虽就此能脱离此案,但也毁了来此地的目的,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毕竟哪怕是新县令,若是犯了杀人案,也可以兵不血刃铲除她。 那幕后得利者岂不是这些无县令主政后在当地呼风唤雨的地头蛇们? 比如....眼前这些官差。 或者是县衙里的那些人。 罗非白心里有了思量,身体却也跟着动弹了些,故意当着张江两人的面拢了下本就显眼的花袄子,但也间接露出了里面的内衫。 花袄子肯定是村里人给的,内衫是此人自己的,所以,其外衣既不在屋里,也没穿在身上,那去哪了? 江沉白并未如罗非白所愿察觉到内衫的不对劲,但也想到了外衣的去向。 心里有了疑窦——通奸杀人者还能穿着雪白的内衫潜入?怕是在沈叶的山林遮掩下都容易被人窥见吧。 3、绳子 一般百姓被这么一喝早就吓着了,这人瘫在干草堆上,无甚姿态,却是吞吐了弱弱的气息,幽幽道:“罗非白,行囊官谍具是丢失了,无法证明我身份,我即便报上姓名,你们也不信。料想是昨日午后我从那桥头过落水时被人救起,有人故意藏起我的东西,拿我做替罪羔羊,我知我这么说,你们定然不信,我就问你们——从初检来看,死者脖子上的勒痕以及地上的绳索,是否证明其死因一定是他人勒杀?” 这官府行话,他怎知? 其他提及的可能性......乍一听像是为凶者为自己狡辩的说法,并不可信。 仵作:“案情有关的事,我们可问你,你不必探问,回答我们的问题。” 官府办差的,哪里会随便被一个嫌疑人给拿捏了,张叔冷声呵斥。 但这个小白脸依旧不怕,继续道:“看来你们是这样认为,否则这位老先生看起来像仵作,现在应该忙于进一步勘验,能腾出手来,无非是觉得死因已明,不需要做二次尸检,既如此,你们看我的手。” 她理直气壮的,宛若已经掌握关键证据证明她无嫌疑,但江张两人仔细一看。 此人貌若女子,身子淡薄,手掌纤长白皙,亦可见掌心白嫩之下竟..... “有绳索勒伤!此乃证据,你作何解释?” 江沉白皱眉质问。 “怪哉,你这小年轻看着神思敏锐,言词条理清晰,怎的满嘴文章作茧自缚,莫不是真的病发烧到脑子了?” 张叔最不喜欢这类本是妖妖娆娆的小白脸,见证据显现,于是三两句话消遣此人,也要让江沉白直接把人带走。 但是! 江沉白忽而又一副古怪的表情,好像想起了什么,但一时说不上来。 但疑犯自己说了。 “我醒来的时候,也瞧见了地上的绳索,上面有血迹,但是连续的一段,中间无隔断,你们觉得这正常吗?” “且一直未瞧见我的外衣跟行囊,我总不能是素身内衫夤夜而来通奸或是直接闯入死宅奸杀女子吧,别说内衫乃白,不管白日夜里都十分分明,附近又不是没有邻居,大有可能被瞧见,两位大人觉得什么样的歹人会如此蠢笨?” 李二其实对小白脸亦有些偏见,且这案子本是好好人赃并获的明案,若是无端复杂起来,也怪让人头疼的,于是他下意识挑剔起来,脱口而出:“那就不能是你自己把外衣扔了?必是外衣上留有死者挣扎的痕迹,你才将外衣扔了。” 江沉白无语,却没瞧见疑犯脸上的嘲讽,但后者说:“所以我会在犯案后有机会离开把外衣扔了的情况下,再返回躺榻上与死者安眠一夜?” 李二:“.....” 罗非白都说到这,张叔也觉得有猫腻,倒是江沉白在罗非白提醒下顿悟了,开门蹿出,没一会就拿回了被收起来的物证绳索,递到张叔面前。 “张叔您看,如果这根绳索是用来勒死姜茶的凶器,那凶手必然需要双手捏住绳子两端,再缠住姜茶的脖子用力勒杀,且这绳子粗糙得很,用力之下很可能擦破凶手掌心,在其掌心跟绳子上都留下血迹,那么,这绳子上就不该是一段连续的血迹了。” “应该是三段才对,分别属于凶手的两只手掌跟死者的脖子,中间有干净的间隔。” 李二:“那就不能是双手挨紧了脖子处连续了那条血痕?” “很难,你我试一下。” 江沉白比划了下用绳子勒人的操作,只见其双手握紧绳子,拳头紧贴着李二的后颈。 他是真勒啊,李二本能就往后抓他。 “这样勒脖,死者如果还清醒着,必会挣扎,起码双手可以抓挠到凶手的手掌,这是人之常情,二狗你刚刚便是这样的,但死者十指上没有抓挠留下的血迹,也没有拼命拉扯绳子搓伤指甲的痕迹,而这嫌犯罗非白手上除了掌心绳子擦伤,手背上同样任何伤痕,且看这妇人是留有一些指甲的,若有抓挠,自会留下痕迹。” 江沉白言之有据,这么一比对,脸色青白的李二无话可说了。 张叔若有所思道:“这样且不方便使力,而且就算是紧挨着脖子,绳子上的血迹要那么连贯,也得是伤者整个脖子绕颈处全部流血才行,但一般说来,勒杀死者,包括今日的受害者姜茶,其脖子表皮受损出血处主要集中在皮肤最为娇嫩的咽喉一截,侧颈是完好的,要造成这样的效果,一般是上吊伤....或者死者身体固定,凶手站在其身后,将其脖子勒至大幅度后仰,被活生生勒窒喉骨,长久不能呼吸,最后气绝。 若为整圈绕颈,绳子亦有可能重叠,或者分成两条甚至多条颈路,这又对不上绳子血迹长度了,你们刚刚演设过的几种勒杀法子,都很难造成这样的效果,除非凶手精心调整才能制作出这样的痕迹——可那也得基于凶手完全不反抗的前提下。” “其实若是凶手手部完全没受伤,那还好说,偏偏这疑犯手中有伤,伤口跟着绳索材质且能对上,反而证明他这手上的伤来得蹊跷。” 凶手跟死者在凶杀发生开始,其实就是一体的,死者所承受的,也是凶手所施展的,但死者所给予的,凶手也必然要承受相应的痕迹。 现在是这个嫌犯身上的罪证对不上死者身上的死因,这就无法佐证前者为凶,反而显得此人身上的罪证来得莫名其妙。 若她的伤非来自勒杀死者,那又是谁给她带来的? 张叔所言,也是江沉白之前顿悟的,再看这罗非白,就有种对方早已想到才提点他们的感觉——有人在背后设计,拿她当替罪羔羊。 可惜为了证明她是凶手的掌心擦伤,反而成了反证她可能非真凶的矛盾之处。 张叔越看越觉得这绳子不对劲,血迹的确太齐整了,主要刚刚提到死者反抗的问题,他想起死者,仿佛....她真的没反抗,那必然是已经昏迷过去或者失去反抗力量,那很可能涉及到用药之事。 那这案子就没表面那么简单了——莫非被灌醉了? 可是江茶身上并无多少酒气,倒是这嫌疑人身上酒气颇重。 奇怪。 “是我莽撞了,刚刚竟没想到....” 张叔说着暗自惭愧。 李二本来理解能力不如何,但因切身演练过,再看这绳子跟罗非白手上的伤就明白过来了。 “哎呀,这案子这般复杂吗?还有人专门找来替罪羔羊,那你这小白脸到底是何处来的?又是如何落水被救....” 瞧见李二健壮的身子躬身僻静,一股汗味袭来,罗非白别开眼,挪了下身子,企图抓着边上的柴火堆等杂物站起来,但身体乏力,本来又是个羸弱的主儿,使力不上,倒像是虚弱的白狐儿虚张声势..... 试了三两次,她抬眸瞧着几人。 “虽说我是嫌疑人,但诸位大哥搭把手拉一下,不算违背法度吧,便是要把我拿去问官,我自己走,也好过诸位抬着我费力。” 这小白脸怕是真的读书人,嘴上功夫拿捏人。 江沉白冷眼旁观,但李二一把蛮力将人拽起,力道太大,能把人甩撞到对面门墙似的。 罗非白一阵眼冒金星,身体晃坠了下,手臂还是被江沉白拉住了,拉回边上后,后者感觉到了掌心柔软,眉心既压沉,迅疾松手,冷眼瞧她。 李二这边拍去手上草屑,问:“那如果酒是被江茶喝的,只是喝得不多,咱没闻出酒气,不对,那个姜婆好像说过她酒量不错?江家在镇上开了酒肆,不然也不会对女儿女婿出手这么大方,而江茶家里的小春酒就是自家的,既如此,必不会被那一点酒就灌晕,莫非酒里下药?她被药晕了,再被勒死。” 这也有可能。 江沉白皱眉,身子骨酸痛的罗非白却是摁着腰侧舒缓,轻飘飘说:“在此之前,诸位大人怕是以为喝酒是我吧,有备而来下药的也自然是我,既然是我,哪有死者身上一点酒气没有,偏偏我这个下毒凶手醉醺醺的,一睡到天亮?” “况且,我出房间来柴房的路上,瞧了那酒壶,底座脏得很,显是一壶酒常年放着极少饮用,那该是常年放在陈列架上未挪用的,且你们也说了这是江家酒肆出的酒,以江茶在村中风评极为勤劳爱干净的作风,且假设她真不顾世俗与我通奸,会用这么脏的酒壶招待我?” “那假设是她并未与我通奸,甚至不认得我,是我这个歹人潜入偷偷下药,那我一个外人,提前备药,还得临时来人家家里找到人家多年沉寂的老酒——诸位可瞧见江家这一亩三分地宅子里有表面显见的酒壶架子,若是一个外人潜入,是不是得翻找半天才能找到酒?时间可来得及?且还得保证江茶愿意被我这么一个外男哄骗喝酒?是否又能找到人证证明我与她为旧识,能让她卸下防备,信任有加?” “退一万步讲,这些都在我计划之中,我也是蹲守多日,悄然摸清他们家底细,这才下手,那我为何不寻她平常外出洗衣乃至干活的日子呢?直接野外行事,完事后潜逃,以此地深山环绕,怕是没人能找到我吧。” “何至于冒险入村潜入,还醉酒酣睡,这既不符合预谋害人的逻辑,亦不符合冲动侵害的逻辑。” 甚为有理。 在场之人一开始觉得是通奸杀人板上钉钉的案子,现在被这个嫌犯分析,简直漏洞百出。 不过张叔年长,也不会轻易认为当前唯一的嫌犯无罪,只思索着挑出毛病:“你似乎认定江茶为人如何,甚至知她勤劳且常干农活?” 这反证她的确对江家甚为了解。 李二跟小书吏顿时锐利看向罗非白。 罗非白镇定自若,道:“院子里那些农具尺寸可比一般汉子所用小了不少,且摆放齐整干净,符合女子平日习惯,相比而言,虽然其夫陈生个子矮又不壮,看着也能用这些农具,却是双手细嫩,没有任何老茧,衣物更是干净齐整无破损,想来一天到晚的正事也就吃几碗饭吧。” “对,我就是在说极为难听且辱人的实话,窗外偷听的那位大可找村人对峙证明我所言有错。” 窗外踮着脚尖的又矮又不壮不会干活干吃饭的陈生气急败坏,又丢脸不已,一时慌乱从垫脚的石头上摔倒,哎呦一声。 屋内的人:“.....” 4、湿衣 —————— 竟被一个通奸杀人的小白脸侮辱如斯! 奇耻大辱,真的奇耻大辱。 陈生流着鼻血从地上爬起,刚要骂人就被李二提拉离地。 “非传召窃听官府办案侦察机密,你好大的胆子!” 面对魁梧如山熊的李二,陈生顿时没脾气了。 门开了,张叔深深瞧了这鬼祟行径的陈生一眼,正要问他酒壶的事,却听见外面闹腾,才知是那陈生刚刚纠结了一帮村民呼啸而来要让官府赶紧拿人问罪,那赵乡役吃逼不过,在叫喊。 罗非白:“看来有人很着急,官府也总得给个说法,几位大人不若带我去现场,当场审问,以安人心。” 李二看她这幅老神在在指使人的样子,十分不爽,呵斥道:“我们官府办案,还需要你指点?!” 江沉白跟老张其实已经暗猜这小白脸有点来头,且此案越发见猫腻,若是背后有人,证明其无罪,这李二又不知深浅胡乱得罪,恐怕日后会遭报复,张叔于是迂回了两句,缓和气氛,道罗非白此话也算实诚。 罗非白仿佛也不生气,说:“谈不上指点,我这嫌疑人若是在这里被定下罪来,去了你们衙门,怕是连该有的再审关节都不会有,直接囫囵定罪了——毕竟新任知县为路所阻,县衙内乱,本来有的文案流程精简无比,寻常案件便是能定就定,压根不愿再费心力,便是诸位不愿冤假错案,旁人可未必。” “一旦我为人冤死,若是来日无人替我伸冤还好,万一呢?有朝一日事发,自然未必是某些渎职者承担罪过,最后拼的也不过是谁的底子硬,我倒是无惧生死,就怕连累一些无辜的人。” 看着没生气,但句句诛心诛心了。 读书人果然最擅软刀子。 张叔三人皆是一惊,缺心眼的李二还欲说些什么,被张叔拉开,江沉白则道:“看来罗公子的确是城里有些底子的人家出身,知晓一些县府内情,那就随你在这问案一场又如何,只要你能继续在人前自证清白,我等绝不冤枉你。” 人间道,脚面落炭最知痛。 这小白脸即便未必真有什么后台,心术手段也是有的,未免招惹麻烦,宁可在这乡野多耽误点功夫,也不要把隐患留到城内府衙之中。 起码在这,他们还是说了算的。 门开,村民早已群情激愤,但官差一发话说要在场审问,那陈生就呼喝起来了:“大人,已证据确凿,莫非还要听这该死的凶手辩解?他杀了我妻,天理难容,若是就此逍遥法外.....” 眼看这人还要挑拨村民,江沉白不耐烦了,冷眼怒瞪陈生:“官府办案,讲究的是法规与证据相辅而行,尤是命案,轻慢不得,否则冤假错案,我等都要为此赔命!你若自己懂断案,还要我们官差何用,我这就洗手替你家洗衣做饭如何?!” 都说寡言少语的人发作起来最为厉害,江沉白这一番言语当即把陈生吓住了。 边上李二再加一句怒喝:“陈生,谅你痛失妻子,作为苦主也可以理解,但你一再干扰我等办案,莫非心里有鬼?!” 陈生脸色煞白,当即喊冤枉,此时赵乡役擦着额头汗水窝窝囊囊为两边周旋,这边陈生等村民也不敢闹腾了,围观聚集在屋外,而陈生等相关之人则是进了内屋。 尸体还在,本也就到场没多久,张叔还未打理尸体带走,也算是勉强维持现场吧。 罗非白目光扫过,道:“我自年少为高人举荐,又投靠了外地亲人,离阜城拜师求学,混迹多年,才算有点建树,于今年启程回故地,哪里想到阴山北面的白杨城十三县都遇上了水灾,虽有幸带着驴,其感天灾,带着我跑了,不似其他人困在水患之地,但天苍四野,为赶路不得不绕路过黎村边上的凉山入境,四天前入山,借山寺打醮夜宿,借农人家宅避兽,于昨日午后下山,过你们黎村桥头时,驴忽然作怪,把我捯饬进了溪水中,我不会水,当时呛晕了过去,其后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这户人家的榻板上。” 前后也算详细,而且还提供了可以追口供的山寺跟农人,如果能落实其行迹路程,可以证明此人确是归乡人。 江沉白问:“你落水时,可有人证明?那头驴现下也不知踪迹?” 罗非白:“我当时入村经过,因为走的荫蔽下山小路,没见到人,但能把我从水里救出,当时周边的林子原野必然有人在....那蠢驴至今未见其踪,不知是否受惊逃跑,但其背上挂着我的行囊。” 现在是她空口白话,无法作证,江沉白跟李二自然得问清了具体哪个前头的位置,加上那山寺跟农人住址,好去验证。 但他们正要启程,却被罗非白喊住。 “其实有些捷径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张叔:“那绳子?怕也不够,但也算能削你一些嫌疑吧,酒壶也查了,的确在内屋里柜处,还有地盘下面无灰印子,证明的确长久放着,未被饮用。” 江沉白一出柴房就快速查看了整屋,李二问了陈生,后者支支吾吾,推说自己不知家里物件摆放——他偷听到了,自然不愿意说。 不过江沉白细心,也真找到了那个酒壶摆放的位置,且还发现酒壶是被直接拿起的,那人甚至不需要翻找其他物件就准确找到了它。 可见这人了然江家一切。 那这人不是江茶,就是陈生? 见找到了位置,陈生不得已才告知往常江家的确会给一些酒。 “有些是逢年过节走亲时给的,有些是我那大舅子跟其妻来探亲送的,不过我不喜饮酒,阿茶也不爱我喝,大多数酒水都送人了,有些搁置着,怕就是这壶吧。” “反正这些都是阿茶收着的,我并不清楚。”他倒是会推诿,也没人能辨别他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 即便如此,当前所有线索也只是让嫌疑从罗非白那转移到陈生,改变他们调查方向而已。 酒壶以及下毒论调,多为动机矛盾跟手法不合理,不足以反证罗非白绝对不是真凶,主要她被抓了现场,且见证者村民极多,这在堂证上是极为不利的。 如今县城风云诡谲,人人朝不保夕,非张叔他们刻意挑剔此人,而是不得不为自保而谨慎办案——就如她自己说的,万一错案或者错放,来日罪责谁来担? 但张叔几人也当场说明了绳索等事,那些村民虽大字不识,见演练一通,倒也能理解一二,当即悄然议论起来。 莫非真有猫腻? 其实不论江茶,还是这小白脸,瞧着好像都不是那下作人。 前者既没必要通奸,后者亦没必要奸杀妇女,毕竟皮囊摆在那,进城浪荡一圈,也多的是夫人小姐投怀送抱,实不必在这乡野做这背罪的龌龊事。 陈生擦着鼻血,打断罗非白想要自证的“捷径”,抢先咬牙道:“此人的行迹其实也不能说明她不是凶手,听这位仵作大人说起我妻死亡时间是昨晚,可有人能证明昨晚这人的行踪?” 那自然不能,人不是躺在你家榻上吗? 但是...... 罗非白忽拉住江沉白的手腕,后者一惊,刚要扯开且叱骂此人,却见其扯了自己那红绿大袄下面的白色里衣袖子,将它按压在他掌心。 “可感觉到了?” 江沉白皱眉,暗骂此人还没洗脱嫌疑就如此放肆,可他也很快觉得不对,没有收回手,似有顿悟,反折了罗非白的手腕,避开其清凉纤细的手掌,指腹碾磨其内衫袖子,再看上面的痕迹,神色微妙,“看出来了。” 李二:“你们这般摸来摸去作甚.....?” 罗非白无语,江沉白狠扫了这人一眼。 其他人也一头雾水。 张叔若有所思,凑上来也看了看,恍然道:“这衣服的折痕不对劲啊。” 江沉白:“寻常衣服一夜未褪,再怎么翻睡也不会褶皱成这个样子,除非是浸水之后,未经打理,干后便会有这样的难看褶痕,我想在场诸位夫人应该最知此事吧。” “说明此人所言非虚,她昨日的确落水了。” 姜婆年纪大,可眼力儿不错,“我说他从那被窝软趴趴爬起来的时候,衣服怎么难看成那般,我还以为.....” 她一时失口,尴尬不言,但在场人都听出来了——还以为这通奸男女昨夜那般激烈,颠鸾倒凤不止天地为何物....可是那事儿又不穿衣,也说不通了。 罗非白对这彪悍的老太太可是印象深刻得很,暗暗苦笑,却也抽回手,淡道:“还有一个破绽,那就是按如今这时节,天气转暖,外面夜里虽冷,但家里尚算暖和,谁家会一夜烧炉暖屋?江家虽是有些资产,也不至于如此浪费吧。” 柴薪值钱的,非漫山遍野山木可劈,加上一家子全靠江茶一女子劳作,更不会如此浪费。 “不过是因为我是落水被捞出的,一身湿透容易暴露,但这天气也没暖到让我这一身湿透的衣服都干了,尤其是头发。于是幕后之人烧了炉子,只为让我里衣早点发干,但也因此让我的衣服倍加褶皱,且因为这种褶皱,反而证明这套里衣从未离身,那又如何与此受害者有肌肤之亲?” 闻言,众人一片躁动,深觉得有理,唯那陈生脸色阴沉。 那问题便来了——若与江茶从未有过肌肤之亲,那江茶被仵作查验时却有与人有男女之事,那该主又是何人? 江沉白快步走到炉子边上,翻看下面的碳灰,果然烧了一夜,且如今还有余温。 张叔:“我道这屋内怎的比外面热那么多,倒是有人又找酒又生火,如在自家,一晚上怪忙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瞟向一人。 5、伪证 陈生察觉到众人探究目光,端是紧张,立即跪地喊冤枉,“我本就不在家,这些事断然不是我干的,而且此人言辞凿凿,难道就不能是他为了反证自己不是凶手而故意制造的破绽?” 李二:“你这话说得的,他若能如此精心设计,为何还要夜宿你家等着你抓,莫非是拿我们官府消遣不成?” 陈生:“保不齐此人就是这般邪性变态之徒。” 言语颠三倒四,若非占着他为苦主身份,情绪愤恨可以理解,其实反见其嫌疑。 村民此时对陈生的怀疑恐还大过于罗非白。 罗非白:“我醒来时便是十分纳闷——放眼望去,诸多衣物散乱,唯独不见我外衣,端是奇怪。” 这个点,江沉白也发现了,也觉得奇怪,后面在柴房他们还说起过。 此刻听罗非白道:“把我的外衣藏起来,总也不会因为某些人也变态吧,不就是因为昨日我落水那会,河中上游有不少妇人捣洗衣物,有些田间的草梗碎屑瞟了下来,我掉下去的时候就瞧见了,这类东西极易粘连外衣,既晓得烧炉暖屋烘干我的衣物就为证明我非落水路人,自然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于是才要将我的外衣拿走。” 他说着看向姜婆等人,看到了她们脸上的惊疑,“最近农活,家家户户的人都在田里干活,脏衣服多,这类草梗碎屑自然也多,我且还知道你们有人还洗了山果,那果子不知为何入了河,从上游到下游,我瞧见的时候觉得新奇,我那骑着的蠢驴却是贪吃,在桥头激动跳跃,活生生把我捯饬进了河里.....当时我在桥上还依稀听到远远的有读书声,估计是下游有私塾,我那掉下去的动静也不算小,未知是否有人瞧见,你们可以去问一问。” “若那些学生能证明我真落水了,可见我所言非虚。” 陈生眼看着在场之人的议论似乎有点偏向这小白脸的意思,额头有些冷汗,手指也揪在一起,忽顽固道:“即便你真的落水了又如何,你这衣物也可能是脱掉后又故意穿上留下破绽,且你也没法否认你昨晚一直在这房间吧!” 他反复掐着这件事,就是了解内情——李二这糊涂虫都搞不明白的事,倒是被这白吃干饭的赘婿给抓住了机会。 如此,张叔跟江沉白越发猜疑此人就是凶手,设计了这一桩杀妻顶罪的案子,恰恰也是利用了县衙内情浑水摸鱼。 罗非白此前反证自己未曾通奸,也承认一直在屋内榻上沉睡。 无人作证,暂且不提通奸,姜茶的死总归是不好甩脱的——哪怕有那绳子,也有些单薄了。 虽说陈生有点诡辩,但因被抓于现场,在没有足够的证据反证他清白的情况下,凭着三两小破绽,是无法脱罪的,尤其是阜城如今这样的光景,一旦被拉倒县衙,肯定会被捕头跟师爷那班人直接定罪.... 江沉白思索了下,再次悄然觑了罗非白,见后者不言,便问姜婆等人:“你们对江茶也算熟稔,可知其平日体力如何?” 那些查案的事他们不懂,但这种事可有得说道。 其他人便三言两语说起来,大差不离,而姜婆算是做了总结,“自阿茶来了我们黎村,真的没得说,办事干活一把手,能干得很,身子骨也甚好,地里的大草垛,她一叉子能叉老高了,就昨天傍晚我们干完活,她回家走路还虎虎生风呢,可比我老婆子有精气神多了。” 江沉白指了下罗非白,“那你觉得他能打得过江茶吗?” 姜婆顿时面露嫌弃,“算了吧,这样的小细条儿,阿茶能一拳打死一个。” 噗! 李二没忍住笑出声来,张叔也忍俊不禁,而罗非白正想着事呢,闻言面露尴尬,“阿婆,你这话多埋汰人,我虽非真凶,但真不会那般没用。” 虽说前面那些村民都被三言两语吓住,怕这人有什么底子招惹不起,但姜婆其实不太怕这人,只因她此前大力甩拉此人时,这人眉眼间也没见什么狠厉,倒是无奈且知礼,一阵顾检衣着,显然是个体面人。 若是真干了那肮脏事儿,被这么多人发现,早该心里发虚进而恼怒了。 听了前面的审问,姜婆也隐隐觉得这案子有点作怪,心里就有了偏颇,不过这不妨碍直肠子脾气的她埋汰罗非白,“得了吧,小郎君你这身子骨还得扶墙而立,别说杀人,让你叉个草堆,都能让草堆给埋了。” 的确觉得站着腰酸所以正在扶墙的罗非白:“.....” 她伸回手,改为靠墙而立,问姜婆:“你们昨天干完活,身上可脏?” “干活哪有不脏的,可脏了,我回家便洗澡了,也是累极,一夜无眠,但凡我老婆子精神头好一些,可能也能瞧见昨晚一些虚实,搞不好就能抓到凶手。” 姜婆年轻时泼辣干练,最初得知命案时生怕惹事,明哲保身,如今冷静下来了,倒是有点愧疚了。 毕竟也是多年来结伴的邻人,年轻女子这般遇害,多少让人感伤。 陈生见不得自己村的人为罗非白说话,还欲叫喊什么,罗非白是真觉得不舒服了,脑子昏沉还未好,不愿意再耽搁时间,咳嗽了下,道:“按姜婆的说法,昨日傍晚时分她与江茶干完农活回家,此后各家各户也算家门紧闭,那江茶回家后第一时间自然是先洗漱,亦不会再外出,那你们看看地上的衣服,是否十分脏污。” 是啊! 那就是刚回家没多久就被害了?亦或者那时便与人通奸.... “可我落水的时候,那个节点已近黄昏,我想问问从桥头赶到这里需要多久?又能避开多少人耳目不被察觉悄然进屋通奸杀人?”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村长是个老者,年纪大了,寡言沉思许久才算理清此前的审问,眼神不动声色扫过陈生,道:“那个时候大家伙都刚干完活,几乎不太可能在那个时候让一个外乡人毫无察觉进村,且江家这宅子背靠山,周边住户少说也有七八家,那会便是我不问,合该也有许多邻里洗炊营生,要说这外乡人若是从后山进来的,倒是有可能。” 陈生:“对,他就是从后山下来的!” 罗非白瞥了这村长,暗道这人怕是不想把嫌疑落在他们本村人身上,为了保全村里名声,硬是要他这个外乡人担责了。 啧。 “但这样一来,我不就得从那桥头绕进后山?我当时过山岗往下看,眺望你们黎村村落后山跟我所过桥头的路径,那路很长,且不好走,光是走到这江家就得要大半个时辰了,恐怕那时候江茶也早已洗漱完毕了,最重要的是,诸位看我的鞋底。” “这鞋子下面可没有多少山中野泥,比较干净,为何?因我一路都是骑驴而来,后来落水,鞋子自然也被水流清洗过一遍,恐是被幕后之人捞起后就带走了,不需要自己走路,这鞋底自然是干净的。” “由此,只要证明我真当在那时落水,这么多证据既可证明我绝对非真凶。” 这话一说,众人大多数认可,那老迈的村长也无甚好说的,只能含糊认可,让官差费劲去验查是否真如这小白脸所说落水..... 说是捷径,还是要跑来跑去?李二不太高兴,江沉白倒是略有狐疑,觉得这罗非白好像在藏掖什么。 江沉白跟张叔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即时在黎村展开调查,但在此之前得有人看顾好罗非白。 需要看顾的还有陈生。 “诸位大人,你们这是何意?为何要看着我?难道觉得我是真凶?岂有此理!我死了爱妻,还得受人污蔑,苍天啊....” 他说着就要跪地,结果被江沉白一把攥住手腕,“既是苦主,我等自不会污蔑你,不过是让你见证调查细节,免得日后污蔑我等被人买通不秉公办理,是以,你与这嫌疑人一起来。” 陈生没什么异议,罗非白垂眸,在走动时,忽隐秘扯了下江沉白的袖子。 江沉白转头,不动声色瞧着这个小白脸状似无辜静美的侧脸。 唇瓣单薄,似朱砂丹姝,眉眼雅俊间,回眸予他眼神。 似求情,似诉饶。 —————— 罗非白毕竟是嫌疑人,虽然现在各方举证也能削弱他大半嫌疑,但毕竟还未得到证实,于是手头戴上了木枷,若是正式定罪,脖子上就得再套一个送刑场法办了。 路上,走了老一段路,江沉白看了下周遭,才让罗非白指引下是哪座桥。 张叔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罗非白略尴尬辩说:“初来乍到,我都不晓得这村都有几座桥,还真不知道往哪里走,但我记得那边树木很多,甚为茂密,溪流很深,边上还有一颗老榕树,年岁应当蛮久了。” 他心知这姓江的官差心眼在这些人是最多的,比那老仵作都老辣,刚刚那话是故意引自己,想看自己是否有什么破绽。 江沉白见罗非白所言无漏处,也没说什么,在赵乡役跟村里耆老的指引下到了那桥边,见溪水成深潭,流窜往下,湍湍而去,的确能落人不见底,尤其是一些不会水的,栽下去翻腾几下就容易见阎王了。 而且这里林荫密布,就是周遭两侧隔断的田野中农作的村民也看不清虚实,除非落水之人扑腾中高声呼喊,或者是下面河段紧挨着,没被林荫遮蔽的河边有人刚好撞见。 桥上,李二眼睛一亮,指着下游某处可见的竹屋窗面说那儿有人家,耆老见状便说那是黎村唯一的私塾。 江沉白让李二过去问话,自己则是在桥上桥下观察起来。 已过了一夜,若有落水痕也早没了,往上找倒是可能见着驴蹄印,但还不如看周边是否有印子。 “如果他所言非虚,真骑驴而过,前些日子连下多日暴雨,桥下土地松软,留下印子也不奇怪。” “仔细看看。” 那陈生见状,搭了一嘴,“我黎村也有些人家养着驴子,过这桥的也有,怎的就是他的驴了?这岂能当做证据?” 张叔让村里耆老点出养驴的人家,一一问过指证其他是否经过这里,又是什么时段过的,口供对应,自能看出真假。 其实查案哪有那么多机巧手段,无非排查,细查,锱铢必较,凡俗人没那么深的手段跟心力,杀人栽赃也难以处处缜密无措,只要调查者足够负责,足够细心,总能找出一些破绽。 相比陈生上蹿下跳不甘此局面,罗非白倒是安静得多,只是观察江沉白等人的侦察过程,也在沉思——救她出水的是什么人。 他怕水,加上身子有毛病,入水既昏眩,并不知道后面的事,但也可能后头被人下了药,不然不至于一夜无觉。 对方也不会放心。 那...救他的人岂会不知他身体的隐秘,还敢用通奸这种名头栽赃他。 实在奇怪。 过了一会,江沉白从桥边榕树下挨着的地方找到了折断的树枝。 “这里有人匆匆下去过,但是.....” 并未看见疑似救人拖拽的痕迹,倒是看到了被锄头刨过的路坎,看着就像是农人正常去桥下洗东西的随手刨路,不见其他痕迹。 张叔看向面色沉定的罗非白,亦扫过面露喜意的陈生。 “也没瞧见驴蹄子印,这些路被刨盖过,也可能是本不存在什么驴经过。” 一番搜查,却没什么线索,也可能是线索已经被那人给清理过了。 张叔忽然觉得自己的前判有误——若是这罗非白不是真凶,那真正的凶手绝不是一般粗鄙农人,这般心计细密,显是有些手段的。 “那岂不是只能看私塾那边是否有什么口供?” 小书吏用笔杆子顶了下发髻,似觉得头疼,看罗非白的眼神重新偏向推敲,俨然认为他还是真凶。 他不信一个乡野村妇的性命值得幕后人这般用心良苦去栽赃一个偶然闯入的外来人。 李二那边还没回信儿,在场的人都有些缄默无言,陈生如蒙大赦,正小声游说耆老们施压官差们,赶紧给这小白脸判罪。 正当耆老那边蠢蠢欲动的时候,江沉白开腔了。 “其实这土地翻盖抹痕的土壤带着新,看来是刚弄的。” “来的路上,我绕路了。” “先行让一个弟兄走捷径赶到这里蹲守。” “若有人心里有鬼,先一步找到这....估计已经人赃并获。” 他不好明说是罗非白指点的,因后者毕竟还是疑犯,这样于理不合,恐被这些固本护短的村民抱团抗议,不提更好。 这话一说,他朝对面桥下林子里吹了一声口哨。 其中一个官差雄赳赳气昂昂拉拽着一个村民出来,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带着土腥的锄头。 “就是这人,我盯梢等到他,眼看着他拿着锄头把那些痕迹给刨盖了,这狗东西还挺细心,还特地开了条下桥的小路,驴蹄子印也被他抹除了,还顺着朝山的小路刨了驴粪,他娘的,办事能力可真牢靠,就是没用在正途上。” 既是犯罪之人,何谈客气,这另一个官差嘴上不客气,拽着这村民拉到众人面前。 众人一看,村中耆老们惊声叫唤:“王五!怎的是你?!” 小书吏惊不能言,捏紧了记事簿才说:“你不是为陈生作证不在场的那个铁匠?我还给你记过口供呢。” 好啊,这是串谋作伪证还来提前毁证据? 真是胆大包天! 6、合谋 王五此前别抓时已是吓得屁滚尿流,如今被带到众人面前,自知无从辩解,再听小书吏此话,脸上顿见涨红。 张叔倒是平静,扫了他一眼,“这时候还不说,看来一来不知律法研判的严峻,有侥幸之心,二来是对方允诺的好处太多,让你想着也许得失相抵还能大赚一笔。” “那我不如告诉你,为杀人犯做伪证外加事后忤逆上官调查破坏罪证,栽赃他人,如此恶劣,罪同主力帮凶,半同罪,若主凶死刑,你最低也得罚没家产,且黥刑铸城至无期。” 声词锵烈,吓得在场村民脸色肃恐,那铁匠更是两腿颤颤,边上官差都提拉不住,噗通跪地,张手便指着一人,“大人大人,我告罪,我告罪,我是被人蒙骗的,可不知这人是真凶,陈生!你个狗杂种!说是阿茶偷奸摸人,对你不起,我这才愤慨,且你以十两财资哄骗我,说只是赶来消除下痕迹,并无恶事,我这才帮你,天呐!大人,小人天性愚钝,不知深浅,被这等恶徒哄骗,实在非我所愿啊...” 他就地磕头求饶,声泪俱下,其家人闻讯赶来,也是一通求情,有强壮者眼看着家中主劳力被坑,愤怒不已,单手将脸色煞白欲逃走的陈生攥住摁倒在地,骂骂咧咧。 自古以宗族为单位,娘家,本家,男丁总被看重,而男丁中正当壮年且有一技之长的一家之长又被宗族认为是最不可缺的存在。 铁匠在他们家那边实数是要紧的人,眼看着这就要被摘了,还要挂上罪名,这让他们宗族都有点抬不起头来。 但又不能埋汰自家人,可不得怪罪人? 这该死的陈生! “你个入赘无嗣的灯笼货,巧言哄骗我家兄,害我一族,该死!” 诸汉子怒不可遏,恨不得将身子骨薄弱矮小的陈生打死,还得是官差出手震慑住这些乡野村夫。 至此,证据有了,人证也有了,真正的嫌疑人也有了,这小白脸的罪名自然洗清了。 也算是皆大欢喜,就等着陈生跟铁匠招供了。 铁匠自然是无二话的,他是被现抓的,且张叔也不算谎言欺诈罪名,但也缓和了下语气,谈及坦白从宽以及交代他人罪证可以减罪些许.....也许不用流派外地,亦可恩宽。 正好此时去往私塾的李二等人带来了私塾先生,说是昨日确有小童提过有人疑似落水,他当时只当小童顽劣撒谎,并未上心,官差验查,他刚就带人去了小童家里细细询问,得到了确证的口供。 “那小儿还说他依稀瞧见驴上落下的人影并不壮硕,身量单薄,像个女子似的。” 众人齐刷刷看向罗非白,后者抬手微抚颈,淡淡叹息,似乎也是久为次等议论所累。 江沉白瞧着这人抚脖时纤长可见的柔白指长,别开眼,暗道:那小童倒也不算平白议论他人样貌。 如今此人也算洗清罪名,且有功名在身,在县上背后若还有人,实是得罪不起,众人也不敢嘲笑,很快都移开目光。 最重要的是这铁匠已松口。 铁匠浑然不顾惨白脸色且给他使眼色求饶的陈生,一嘴如簸箕,一口气把脏的臭的全倒腾了出来。 “就是这陈生使唤我来扫除这些痕迹的,且那晚他压根不在我那谈什么生意,这没用的东西,吃着他老婆娘家的好处,到处挂着做生意的名头,实则处处嫖妓,昨晚他就不在我那儿,还跟我说不能让人知道他去玩女人,否则对名声不好,我便答应帮他,谁知他是这货色,大人,我可真不知道他杀妻栽赃,实是小民愚鲁,天性善良,惯把人想的太好,让我做啥就做啥!” 这话说的,不少村民暗自撇嘴——平常跟这铁匠买把篾刀都得比城里的贵上几个铜板,美其名曰省了乡亲赶路去城里的功夫,有那时间都可以做做点活计挣钱了。 现在倒是说自己愚鲁纯真了? 想来那陈生私底下允诺此人不少好处,不然谁家闲人愿意摊这浑水。 陈生的不在场证明眼见被抖搂干净,足见其杀妻嫌疑巨大,甚至可以板上钉钉,哪里还顾得上栽赃罗非白,现下只要他说不出当晚在哪,那就.... “我我我,那晚是...是去找女人,就春玉楼,就那儿,我绝不骗人!” “真的,官差大人,我没杀人,我真去了那儿,我经常去的,那边的姑娘都认得我,您一说,她们保管都知道!” 陈生生性懦弱,虽因入赘平日里为了撑场面对外宣称事业有成,实则无甚手艺跟眼光,且贪财好色手高眼低,这类人偏也是最软的那种,眼见局面不利,双膝如断骨,直接噗通跪下,拉扯着江沉白的衣摆求饶,那模样竟似三岁小童苦求爹娘似的,如泣如诉。 村民本讥诮嘲讽,忽被一人打断了。 “禁言,带回去查。” 声音出奇清冷,若冷玉击水石,突如其来的。 江沉白晃神些许,目光侧移,正瞧见刚刚局面逆转反而默言的罗非白,后者此时一改此前巧言且张势的派头,本就兰芝俊滟的脸庞似被凉水清润过,越显得清贵沉势。 众人一静。 似察觉到异样,罗非白暗哂,瞟过江沉白等人古怪表情,默了下,神色温转了些许,不急不缓但带着几分坦然:“我饿了,我觉得刚刚路过村口的那档子豆腐摊不错,也不贵。” 她说也不贵的时候,郑重瞧着江沉白。 江沉白觉察到,神色惊异。 见鬼了。 还有嫌疑人敢问官差买吃食的。 虽说她现在已算不得嫌疑人..... 江沉白也就是一走神,忽闻张叔咳嗽了下,也才恍然意识到有人来了。 不远处少年在他人指引下快步跑来。 舞勺之年,青涩似白飞杨,束发之巾羽随风而动,因长久疾步或奔跑而气喘吁吁,汗湿衣襟领,瞧见人头攒动包围处,凭着几分聪慧,忍不住呼唤:“阿爹?” 还未见人,声先至。 江沉白也才察觉,看着罗非白隐约想:是因为瞧见了陈江二人之子来了,不愿让其见到其父不堪的一面,这才喝止众人羞辱陈生吗? 如今的村民虽说对陈生有几分嫌弃,但更多几分对这少年人的惋惜,很快噤声了,也让开路。 本以为陈生此人会面露惭愧,谁知这人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死命缠住亲子的衣摆,让其为自己作证未曾杀妻..... 他此前声量可是不小,满嘴嫖妓,就为自救,弱冠少年尚知脸面,又在这么多人围观下。 人心多变,他日敬其荣耀,今日辱其失势。 待往日赞誉有加的少年江河何尝不是呢。 生父如斯,不为母求真相既是忘恩,若将父问罪又是不孝,如何处之? 一身的罪。 读七书三经,白日颂雅风诗文,夜里默史学文絜,但顷刻间,尚算聪颖的他就在十步之外以其生父之狼狈,窥见往日村里大人长辈之鄙夷。 大抵连张叔等人都瞧见了江河的单薄身子生了颤栗,心有怜悯,张叔正要说些什么。 清秀脸庞青红交迫,江河突然重跪在地。 “还请官差大人为我母亲查清死因,若有真凶严惩不贷,若有冤屈,亦请肃清。” 张叔等人微有惊讶,神色古怪,村民们则是窃窃私语...... 这话也未知其是否为其父求情,不过那陈生愤怒非常,怒目瞪圆。 大抵在他看来没有绝对维护他这个父亲,就是当儿子的大大的错误。 陈生不满,用力攥了江河江河的手臂就要责骂他,却听后面其他哭喊声响,他一听便觉要糟。 江家人来了。 ———————— 江家老父母于五年前接连病故,镇上宅子住着的是其子也就是江茶弟弟江松与其妻林月。 到场后,暂且不说俩夫妻于此真正确定噩耗跪地苦求的场面多凄凉,后两人在江沉白询问下带着鼻涕眼泪寥寥几语说出是赵乡役去了县衙叫人之时也让同行的村里人去喊了江茶夫妻之子江慎与江松夫妻。 这三人是随着村人一起回来的,但脚力不如衙差们,且前后喊人也耽搁了,是以来得比较慢。 又似来得刚好——正撞上陈生暴露罪行。 不管江家人怎么想,反正县衙的人与村里人都是这么想的。 这杀妻凶案大抵是要收尾了。 县衙的人是真的忙,李二等人本来就是刚忙完事回衙就撞上赵乡役,本想着来看一眼把抓现行的犯人带回去就可以完事,哪里这小村沟里还能出个杀妻且抓路人顶罪的能人,好生忙碌后心头一松,顿觉饥肠辘辘,便带了几分凶气拽起了陈生,要带去衙门问罪,正好去查那春玉楼的事儿。 但人正要带走,罗非白却说:“现在就走了?我的驴怎么办?” 谁还管你的驴啊。 但江沉白发现这人是盯着陈生说这话的,眉眼间没有洗清冤屈的欢喜,倒是多了几分思虑的意味。 难道......此案还有其他变故?此人察觉哪里有异? 江沉白本就是年轻衙差的小头目,自有几分精明能干,虽是寡言,但擅察言观色,从罗非白自证清白到悄然找他设下一计抓了铁匠,足可见此人之敏锐。 后者所言“捷径”不是证明她自己清白,而是直接陈生两人都给一并拽出。 “他的官凭路引且在这陈生手里,若是丢失了,恐是难以行路,也无法证明身份,不好立足,实非小事。” 张叔缓声说着,语气待之前客气许多。 李二等人本是不耐,此时稍犹豫,欲言又止,江沉白道:“李二你先跟村里借一驴先回城里查春玉楼那边的事儿,我等暂留村子查于后的事。” 李二心里一喜,知是自家兄弟怜惜自己,先回了城里,自是能在城中先吃点撑肚子,好过在这破村子里吃什么豆腐。 “好嘞,我这就去,阿白你可得好好请罗公子吃下豆腐。” 他喜滋滋跑了,没半点心眼,张叔面上吹胡子瞪眼,江沉白则是眉宇间如夹苍蝇,还飞快打量了罗非白好几次。 —————— 最后还是去吃了豆腐。 豆腐摊上,罗非白默默擦净了桌面,低声对江沉白说:“江兄若是真要请我吃饭,其实可以不吃豆腐的。” 江沉白:“不是你说的吃这个?” 罗非白:“我以为你不请来着。” 这什么嘴脸,就这还读书人....得陇望蜀。 江沉白不理他,且冷瞧着对面坐着的陈生,他跟张叔之所以要带着这位一起吃饭,就是想抓紧时间撬开他的嘴,别是今天入夜了还收不了犯人口供,若是罪证留了空隙,城里师爷那些人又能出幺蛾子了。 城里事多,他们实不想在这里耽搁。 可惜,这陈生看着是个软怂的,竟是滚刀肉,愣是死活嘴硬不认罪,喊着春玉楼的姑娘能为他作证。 江沉白跟张叔撬不开他的嘴,吃豆腐的神情都像是在干吃白蜡,惹得那豆腐摊老板实是惴惴不安,好在罗非白吃了几口填补了腹中饥饿,忽提了一句。 “陈生,你个子矮小单薄,体力不佳,那帮你抗了昏迷的我安置在你家榻上的人,是王虎还是谁?” 陈生瞳孔震动,脸颊肌肉不断颤抖,而王虎在另外一桌被看压着,憋屈惶恐,不知自己下场如何,一听这话,顿时如被蛇咬,连声叫喊:“不是我不是我,真不是我啊大人。” 喊谁大人呢? 这王虎也是被吓傻了,几次看罗非白镇定自若查探线索,张嘴就来,但也没人纠正他就是了。 他们都注意着陈生的明显反应。 果真还有人帮着? 众目睽睽,陈生如鲠在喉,战战兢兢,他紧张之下嘴硬道:“胡说,就不能是我自己扛的?不是,我没有,我没干这些事,是另有真凶!” 罗非白:“好,就是你扛的。” 陈生快哭了:“不是我....” 罗非白:“那就不是你,是王虎。” 王虎:“陈生,老子宰了你!大人,我有冤啊,我要指证他杀妻,还要指证他有意残害秀才举人进士大状元.....罗公子,您到底是什么功名?不管了,反正他害的就是您,我都门儿清,他就不是个好东西,还骗我!” 为了给陈生网罗罪名,先下手为强,王虎一个铁匠满嘴胡咧列,都快说到陈生意图牵动全村破坏朝廷有功名之人意图谋反.... 听得人头疼,但陈生又怕又恨,尤其是罗非白这厮端着半碗豆腐转头问张叔,“即便我无功名,按朝廷法度,这污蔑陷害罪得打八十大板再坐刑三年,而我有功名在身,既若只是秀才,也得罪加一等,少说五年,可对?” 这还真不是串谋骗供词,张叔也算据实回答,摸着胡子道:“对极,还得据家底罚银。” 歹毒如这罗非白,还斯斯文文回头问陈生:“陈生,你可有私财?怕是没有吧,江家还能为你出钱?” 最后一问堪称羞辱极致。 一个入赘的,杀妻栽赃,还想着让本家出钱赔款? 陈生本就是死扛着,如今被逼到绝路,脸色灰败之下,欲言又止。 罗非白看出他已崩了防线,也不急,往剩下的豆腐里加了一点酱料,慢吞吞补了一句。 “王虎,他允诺十两,给你了吗?” 王虎此时才算是愤怒至极,“没有!没有!他害我啊!” 其他人听着都心酸。 办事了,但钱还没给,就一空手套白狼啊? 罗非白就知道没给,否则王虎不至于做了伪证后,后面还胆大到在官差赶去的路上还敢提着锄头毁灭证据,万一有脚程快的官差,他就是自投罗网。 这么做,不外乎已经上了贼船,要么陈生要挟不干就一道死,要么就是钱还没到手,实在不甘,莽性上来就博了一把。 既没给钱,说明陈生这人果然擅口舌哄骗,且也的确财资薄弱,钱财都在江茶手里头,或是在江家那边。 “你以十两诱王虎,但手头缺钱,力行诓骗也得美言撇清自己,但这人不一样,实际替你扛人栽赃,且必在入户后就能瞧见江茶已死,岂会不知这是最大的罪孽,恐怕百两都不足以驱使此人吧,而你家能有百两财资?村里人能不知你家底细?那此人不论是男是女,必性子糊涂,天性无邪,且不通男女之事,只任你差遣,这样的人要查访起来估计也不难,等几位差大人吃完豆腐回你家那边再看看后山跟前院是否有沉重的脚印,即可断人身高体重,再一甄别。” 其实她猜测是对方为女子,且生性恐有智残,否则在剥她衣物甚至接触躯体的时候,合该有所举动,或将她为女子的实情告知陈生,然而陈生一无所知,可见这人是个糊涂的,压根不分男女,亦不晓得她为女子对于陈生的计划有多大的妨碍。 但在这,罗非白并未指证对方为女子,免得他人反推敲她为何如此断定。 而这人也是一定要拿捏在她手里的。 也是出师不利,刚来此地就出了这个纰漏。 “找到人想来也很快,陈生,记住了,你坦白从宽减刑的机会可只有这么一次,也只有这么点时间。” 陈生怔了怔,“我不会死?” 他想说若是断定自己杀人,岂能不死? 江沉白跟张叔明知必死,却不懂罗非白如何诓骗此人。 筷子将豆腐跟酱料裹拌出了颜色,罗非白瞧着他轻轻一句,“一看就知道你没怎么坐过牢,几个官差招呼你一个,跟同时招呼几个疑犯,那岂能一样?你看现在有了你,王虎是不是就不用被针对了?” 又被点名的王虎如喝了黄莲水。 其他人表情顿时一言难尽,而陈生迷茫后恍然大悟,且也迅速意识到了:他可以推罪名给那人。 张叔跟江沉白闻罗非白这般游说,心里大惊,更是不满,这不是让这陈生推罪给那人吗? 她不知后果? 好在两人都算有些城府,不满之下也狐疑这人是不是另有怀疑,想通过抓住那个帮手再来作证陈生死罪。 陈生果然意动,正要开口。 “啊,这位小官人,您提及的可是陈生那个胞妹?陈阿宝。”豆腐摊老板一直竖着耳朵呢,听了大概,脱口而出提了一句。 此时也在吃豆腐的赵乡役闻言抬头,似恍然:“啊,是有这么一个人,我想起来了,好啊,陈生,你俩兄妹竟合谋害人!” 众人一惊。 罗非白眉梢微扬,瞧着陈生:“减罪的天大好机会,你错过了啊,陈生。” 陈生如遭雷击,后悔不迭,急慌慌说:“别别别,我还有话说,我知道我妹妹住在哪,她就是真凶,让我回去找她,我一定让她认罪,我.....” 但此时罗非白反而放下筷子,手指虚空指着陈生的嘴利落一划,脆生生一句。 “封住他的嘴。” 江沉白也不知为何自己就听从了,真把陈生的嘴给堵住了。 没再给他任何狡辩的机会。 8、阿宝 这一幕可吓人,一个没啥用的病恹恹白面书生,一个是年事已高的老头儿,手无寸铁,能堪何用? 两边目光对视,张叔一个激灵,脚步一跨就要拦在罗非白身前,却见那姑娘啪嗒一下扔下扁担,双桶落地,一桶的水,一桶里翻出刚杀完的鱼。 难怪刀见血了。 罗非白一怔,原本对其凶性的判断略有减弱,不过还没等他们这边反应,这陈阿宝迅速拔出刀来。 她长得高且壮硕,刚刚挑水的身姿就未见其肩头耸拉弯背,倒显得腰杆笔直如同散步,这一握砍刀的架势更显得威武雄壮。 众人顿时被吓到,集体往后挪了两步。 张叔也如此。 结果这陈阿宝举起刀虚晃一招,嘴巴学着狼犬还是什么野兽的声音咋咋呼呼凶猛喊了一句。 众人再次集体退了一步。 接着陈阿宝转身就撒丫子跑了,速度贼快。 张罗等人:“?” “啊?不好,追啊!” 张叔一身勇武之气还没派上,大声呼喊着,好在江沉白如猎豹一般从后面呼啸而出,迅疾追上陈阿宝。 不过后者身子强壮,反应也快,感觉到快被追上了,嗷呜嗷呜喊着就挥舞砍刀猛烈劈砍。 好快的速度!好刚猛的力道! 这可不像是痴儿的反应....倒像是被人训练指导过的。 只是角度不太对,倒像是虚张声势,威吓他人后退。 罗非白暗想其父母一定是为其计较深远的,教导之处既希她自保,又担心她伤人,如此为难,如此费心。 被控制住的陈生见着这一幕,被堵住的嘴无法发声,他也没打算发声,只是被绳索束缚的双臂拳头紧握,眼底暗光闪烁,但很快别开眼不看那边。 也不知他是希望亲妹妹逃走,还是希望她死在这,来个死无对证。 两边正要搏杀,按这势头,必然要有一方死伤,且瞧这江沉白身手跟周边的人赶来相助,围攻之下,恐是这阿宝要横死当场。 罗非白骤然提声。 “阿宝!忘记阿娘阿爹教过你的吗?地里不浇水了,菜没得吃了,阿娘阿爹会生气的!” “你阿兄也要挨爹娘的骂!” “他的话重要,还是阿爹阿娘的话重要?” “还不停下!” 陈阿宝因是痴儿,从小被人呵斥规训才有自理之能,早已成习惯,闻罗非白这般言语,呆了呆,一下不知该怎么办了,但也的确放下了刚举起的大砍刀。 江沉白见状立即抬手示意,让其他人也不要妄动。 “阿宝,我们是你阿兄的朋友,我们来你家陪你玩了。”罗非白继续说着,一边让小书吏拿出一囊袋,从中取出一袋肉食。 就像是蛊惑饥饿的小兽。 此前她瞧着地里菜的长势,虽到了时节,但摘掉的菜还没那惧鬼的老太太多。 一个正当长大的年纪,如此节省,恐是每日都挨饿的。 “哝,这是你嫂嫂家的吃食,嫂嫂昨晚睡了,你来了家里也没见着,你怎不喊她?” 阿宝看了那肉食,眼睛一亮,直接把刀插回腰上,镇定了一会,艰难说道:“嫂?嫂嫂....她睡了,阿兄说嫂睡了,不能吵醒,让我把人送过去就....吃吃,来吃吃。” 她懵懵懂懂的,一切都是被父母兄长规训后的样子,大抵知道客人来了应该什么样,竟不管不顾往房子那边走,还朝众人招手,示意他们进屋。 而她的口供就这么被罗非白轻松套了出来。 陈生忍不住了,嘴里呜呜,可惜被张叔怒瞪警告,只能恹恹,好在他知晓痴儿的口供是不顶用的。 他一定会没事的。 罗非白长着一张老少男女皆宜的漂亮脸,惑人得很,胆子也大,不等江沉白阻拦就走到了阿宝身边,一边把肉食递给她。 “可还记得我?” 拿着肉食的阿宝好像被顺毛的憨憨小猫儿,“记,记得,你....” 她没有看向罗非白胸口,眼神依旧纯真迟钝,但已经会辨人了。 罗非白突冷厉道:“阿爹阿娘可教过你不要跟男儿亲身接触,不论外表如何,多柔顺和善,男儿多坏人,你以后可要记住了,决不可再如此前一样糊涂,也切忌与陌生男儿多言,不然阿爹阿娘为何要让你带着刀?” 自然也有好人,但好人若遇上了善于掌控以及占便宜后毫无代价的羔羊,人心也会堕落的。 她厉声训斥,似是在规训懵懂的陈阿宝日后如何保护自己,江沉白跟张叔此前见过这姓罗的为江河这少年人的体面做打算,大抵对这坑害自己的痴女并无仇恨之心,反而指点她。 实则,罗非白也是在阻断陈阿宝先胡言乱语道出自己的虚实,既得在男女有别上面先让后者恐惧。 起码得等这案子结束,再图其他。 但这痴女终究是危险的,江沉白已经上前在罗非白边上,随时预防陈阿宝再次拔刀。 还好,陈阿宝从小被驯惯了,看着眼前这个似乎真是男儿的漂亮男儿,跟此前被剥了衣服的样子不太一样,那时候好乖,现在好凶哦。 她眨眨眼,垂下眼,仿佛知错,站在那不知所措,又时不时看向陈生。 陈生多想指点她不要暴露自己,可惜由不得他,罗非白那边又说:“除非是像我这样的姐姐,漂亮又脾气好,看着也有钱,不会拐你去人少的地方,你才可以信,知道吗?” 众人一听,便认为这人是在抛下男儿尊严为查案装女子了。 张叔不由一些感动,拉着江沉白低语:“若是你跟李二这些糊涂虫能有这样的奉献就好了,何愁破案不成。” 江沉白无语。 装女子?那也得有那条件啊。 张叔有时候就跟喝醉了似的,倒是这姓罗的擅口舌,仗着好皮囊,骗人一片一个准儿。 这厢,阿宝眼睛一亮,“你是姐姐?哦哦,原来你是姐姐....” 罗非白也是反其道而行之,以此堵住将来阿宝稀里糊涂说出她是女子的话来,这里也有个铺垫在,旁人也不会轻信。 进屋后,罗非白顺势问起自己的衣服,阿宝自然记得。 “这,这...” 她带着罗非白进里屋,打开泛旧的箱盖,下面赫然是行囊跟衣物,不过依旧湿漉漉的。 罗非白心里微松口气,打开包裹往里看,除了衣物,也瞧见了文书官凭跟上任调令,自然也瞧见了药瓶。 后头张叔跟江沉白正在查看屋内细节,想要找出其他线索证明陈生的罪名,也确定阿宝其中所犯的事,但瞧见了罗非白手里的行囊,江沉白走了过来。 罗非白听到脚步声,察觉到江沉白过来,没让后者查看自己行囊的机会,阖起,倒是拿了外袍查看。 一看,她皱眉了,故作思索为难的模样。 “怎么?” 江沉白的注意力果然随着罗非白的不对劲转移,询问是否有案情线索。 “你看。” 江沉白结果湿漉漉的外衣,瞧见了不少碎干草,却也瞧见外衣后背有许多泥土跟草叶,但正面衣襟没有泥土,但粘连了许多草叶碎屑。 咦? 江沉白猛然想到桥边草丛拖拉人的痕迹。 如果是拖拉人,背面或者正面有草丛土地剐蹭痕迹,何至于外衣两面有这样的痕迹,除非——这罗非白被捞出水后,因为那人气力不够,无法扛人,就把罗非白先藏在了草丛里,用草叶笼盖,再迅速去找来陈阿宝扛人。 因为落了水,衣服湿透,那些草叶笼盖的时候,自然会粘连许多在全身。 可见一开始就不是阿宝进水捞的人,这才会有这样的行迹处理,也符合逻辑,若是阿宝,何须把人拉入草丛藏着,直接一把扛起利落走人。 那么...... “阿宝,昨日你阿兄的衣服湿哒哒的,不能穿了,可在你这儿?” 希望在这,也希望阿宝这扛人爬山太忙了,还来不及洗掉那衣服。 如果能找到那件衣服,上面必也会剐蹭到脏污,也可以证明是陈生是先接触她的人,也是设计她为凶手的主谋者,可不是他嘴上说的只是出于一点小心思指导王虎毁掉河边痕迹那么简单。 一旦坐实其行径,证明其早就知道妻子已死,也可以推敲其杀妻犯案的嫌疑极大,在公堂上是有理可循的,他想脱罪就不容易了。 陈生自然也知道这点,所以紧张不已。 罗非白语调很慢,一字一句说清了,阿宝听懂了,指着后院。 江沉白三步走一步冲出去,却是脸色难看。 已经洗了,且一天过去,都快晾干了。 张叔一口气梗在那,盯着陈阿宝实在忍不住编排,“你这个女娃年纪不大,怎得身体这么好,也不嫌累。” 陈阿宝痴蛮,闻言摸着脑袋憨憨傻笑,一副被人夸了不好意思的呆呆样子。 众人却笑不出来,一来为陈生脱罪而不适,二来也是预见了这个痴呆天真的女郎未来的下场。 她被亲哥骗成这样,成了替罪羔羊,谁能想到昨晚她还带着一身的疲惫也要替哥哥洗干净衣服呢? 是怕哥哥没衣服穿吗? 江沉白睨着陈生那边变化的神态,牙根都有紧了 这厢,陈生提起的呼吸重重落下,眼底也见了得意。 还好他聪敏,来找阿宝的时候指点其去扛人,却也不忘换掉衣服,且让后者有时间立即洗掉。 你看,现在哪里还有证据证明他有罪呢。 一切都是阿宝干的。 陈生的得意显露在脸上,张叔等人看着就堵心,但罗非白瞧着这件青衫,慢悠悠说:“这衣服昨日早上总是穿过让村里人瞧见过的吧,见证人必然不少,嘴上说着几天没见过阿宝,衣服却换了在这,这里可有不少见证人,赵乡役也在,他的供词是有用的,也非衙门众人杜撰供词,你否认也无用,可对?” 张叔笑了:“的确,罗公子不愧是深知刑案律讼的饱学之人。” 赵乡役也拍掌怒骂:“好你个刁钻狡猾的恶徒,陈生,我赵某定不会让你逍遥法外!” 陈生的笑容僵住了。 而罗非白瞧着陈生的脸似笑非笑,“等村里人那边拿了证词,谁还会信你?你该不会真以为县衙里的师爷捕头会如我们有耐心继续听你狡辩吧。” “光是当前这些嫌疑,以及王虎跟你妹妹的证词,就足够把你送上断头台了。” “陈生,你这人最擅长利用他人的糊涂,却也不知道这种糊涂是不分人的吗?” 这话好生讥诮且大胆,张叔跟江沉白等人心惊此人胆气,却是不恼怒,只是反猜测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似对衙里的那些人十分鄙夷。 陈生顿时汗如雨下,眼看着王虎早就撂了,自己操控了多年的妹妹一照面就被这个男女不分的狡猾小白脸给骗得团团转,局面如山倒,他再坚持也是无用,膝盖酥软,跌坐在地,哭嚎一句。 “我说,我都说,几位大人,我真是不得已啊!!” 9、诛心(明天请假一天,去医院看牙科,又蛀牙了) —————— 陈生说他昨日一大早就去了县城,在春玉楼晃荡大半天,酒醉正来意,可谁知那往日的相好玉香拿了钱,却怎么也不肯与他成事,他本没多少钱财,攒一段时间才能去一次春玉楼,哪里还有钱找其他姑娘泄火,又不敢在城里乱来,只得愤愤出了春香楼,快脚回了村。 “那会大概是酉时,我晓得阿茶那会肯定是要回家洗浴做饭的,等我回来吃,我这着急,一会去就想找她做那事儿,实在忍不住....却不知一进屋就瞧见了门槛上的外衣,再进去,地上有她的衣物,而她倒是光着身子躺在榻上不省人事,身上痕迹那般明显,桌上还有酒跟两个杯子,这贱人!我哪里还不知她做了什么,当时怒极,上前要质问她,她却是跟死猪一样,怎么也弄不醒......” 张叔忽然打断,“她当时还活着。” 陈生眼珠子一转,想说人已经死了。 江沉白看了一眼不言语的罗非白,未免陈生这人巧舌如簧不断为自己做谎言推罪,主动推一把,冷厉道:“你见弄不醒她,愤怒更甚,因为本就喝醉了,带着酒意掐了她脖子,把她掐死了,待事后反应过来,惶恐之下欲出逃,所以鬼鬼祟祟躲在小路中逃亡,却刚好撞上下凉山的罗公子不甚从桥上掉入水中,当时你心生一计,要拿她顶替罪名,这样一来你既免于成为亡命之徒,一无所有,亦能以通奸罪名从江家那合理拿到所有好处,毕竟这罪名也会连累江家,江家只能认下,至此拿回你入赘后失去的尊严,还能腾出一个妻子位置,日后任你再挑选其他女子供你为你做牛做马,可谓是一箭三雕。” “之所以用绳子来做证据,一来是为了掩盖江茶脖子上的手指掐痕,二来是让罗非白手头留下杀人证据,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慌乱之下没思虑好,留下破绽。” 此时在场的赵乡役可是愤怒了,怒喝道:“陈生,你虽是入赘,但江家俩老厚道,从未苛待于你,给钱给酒无二话,你身子弱,凡事都是江茶事事亲为,你没下过一次地,她且为你养家生子,如此辛劳,你竟杀她!你于心何忍啊!” 陈生脸色发青,忙讨饶辩驳:“不不不,我真没有掐死她!我那是喝醉了,只是愤怒之下捏了几下她脖子,她就晕了,何况我是男儿啊,堂堂七尺男儿,见到妻子与人通奸,我怎能不怒,换做诸位,你们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这样的反问十分恶毒。 在场男子一时说不上话,但罗非白慢悠悠说:“你没到七尺。” 似乎觉得不准确,又严苛补充一句:“远远没到。” 此话一说,本无言以对的江沉白等人一下绷不住了。 啊啊啊! 奇耻大辱。 这小白脸欺人太甚。 陈生怕她,也恨她,眼珠子都红了,咬牙切齿。 但罗非白不把他当回事,只散漫笑着道:“成婚这么多年,你自是十分了解江茶的,作为一个赘婿,吃人家喝人家的,啥事不干,你都有胆子拿家里私财去青楼消遣,她若是真要通奸,何必偷摸来?” “光是你上青楼消遣这事儿就足够拿捏了,且她已成功养育子嗣,你又于她没半点用处,足以让她将你一脚踹开,我想你入赘时的江家协议里面应该言明这些条款吧。” 在场人无异议,因这在哪个村子都能见到,招赘的人家也不是傻子。 赘婿之所以地位低下,就是因为吃了条例分明的软饭,且有司法可管束,朝廷在这协议的前提下是偏向主家的。 给钱吃饭皇帝大。 何况江家做派实在没得说。 所以赵乡役还说江家人厚道,而张叔等人对陈生这样体弱无能的人能被选为赘婿,也是蛮迷茫的,就为生孩子?哪个男人做不到吗? 这陈生其貌不扬,又矮小无能,无半点好处可见,实在想不通。 反推江茶还能这般待陈生,已是贤良大度得不行了。 “明明清楚这件事,合该在回家后瞧见自己妻子人事不知疑似遭受玷污,就第一时间猜到是有人下药害她,但你一味顾着自己发泄,还认为这是男儿必然的尊严,可见你心底是厌憎赘婿这个身份的,也厌恨江茶。” 陈生仿佛被戳中了内心,面色狰狞,“你们没当过赘婿,怎知我心中苦楚屈辱,儿子都不跟我的姓,逢年在外都没人看得起我。” 罗非白:“签署协议的时候,你不知详情?是上当受骗的吗?是你不识字,还是当初见证作保的村长跟乡役不识字?” 陈生:“.....” 赵乡役面露尴尬。 罗非白:“旁人看不起你是因为你是赘婿吗?你在外走动会跟人说你是赘婿?不是因为你不管做什么生意都失败吗?心比天高,懦弱无能,空有野心,总想着利用他人为自己谋利,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也配?” 读书人骂起人来真是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但她那语气挺软的,像是跟同窗闲谈风月,一派雅致和气。 然杀人不见血。 陈生哆嗦着,差点气得吐血,厉声道:“我之所以当赘婿,是为了养活阿宝!我是为了她!” 罗非白:“哦,所以在你们爹娘故去后,家里的活是你干的,还是阿宝干的?她会挑水杀鱼,你会吗?到底是她养你,还是你养她?” 陈生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反复骂着:“啊,你这人好生恶毒!枉你还是读书人!” 罗非白笑了。 “这就恶毒了?你可知羞辱人最好是在人前,知道为什么此前在村子的时候不与你说这些?那会人多,足够让你被明正典刑之后都足够全村人唾弃百年了,甚至能远传到县城里。” “不说,只是因为你这个当爹的不要脸,你那儿子日后还得顶天立地,而不是被你这个当爹的拖累,不过,也幸好他不姓陈....” 诛心啊,诛心! 陈生喉间几呕血,面上肌肉颤抖且发红,仿佛要吃人,被捆着的绳子忽松了,他一下趁机挣脱,扑了上来,却被江沉白拦住。 “啊啊啊,我跟你拼了!”他嘴上嚎叫着,双手扑腾拍打,生拉硬拽.... 过了一会就没力气了,喘着气瘫软在地上。 江沉白重新束缚住他,张叔刚刚还惊慌他脱困,生怕他伤人,但现在看出一点门道了,那陈生手腕上的绳索...貌似是有人从后面悄然解了些许。 张叔的目光扫过江沉白,再看向罗非白。 后者冷眼相看,眉头紧锁,对上张叔目光后,也不明说,但张叔心里咯噔,又看向江沉白,后者微微眨眼。 三人心照不宣,也不言语。 等俩兄妹各自缠住绳子带走,三人走在后面。 张叔刚想说些什么。 罗非白低声说:“也许需要再验尸一次了。” 张叔睨她,思索后,道:“你会?” “不会,但愿意长见识。” “那你等下陪同就是了,毕竟你有功名在身,又是受害者,按理也不算逾法理。” 张叔清楚这罗非白是故意几番言语逼迫激怒陈生,以此看他体力到底如何,而陈生刚刚双手拽拉江沉白的气力看着不如何,未必能掐死江茶。 但江茶当时昏迷,也有可能因呼吸受阻而亡。 毕竟她是真的窒息而死,这点张叔有八九分把握。 真相到底如何,真凶是不是能确定为陈生,就看这次验尸了。 —————— 天色将夜,在黄昏最后一段光辉中,吃饱喝足的李二也算没耽误,加快脚程赶回了黎村,且带来了那青楼女子玉香的口供,结果他心急火燎进门来,却没瞧见张叔跟江沉白,一问在院子里跟村长等人烤火的小书吏才知那三人在停放尸体的内屋。 怪了,不是凶手都确定了么,怎还得看尸? 柴房边上的小厨房还在煮饭菜,人多,得煮不少吃食,不然这一天忙碌的,谁肚子不是叫唤着。 因是杀人案,实乃村子大事,村长等人作陪,姜婆等人帮忙炒菜。 比起这些村里人的忙碌跟严肃,江家人可就是真的如丧考妣了。 死了至亲,还是凶杀案,怎么说也是泼天大祸,那江河一届少年,仿佛一日就消瘦了一圈,整个人都萎靡了许多,时时静默不语。 陈生跟王虎都被关在了柴房,束手脚堵口舌,也算是跟罗非白风水轮流转。 不过陈阿宝作为女子,被关在另一侧房里,在外的江松夫妻跟江河既得招待人,又难掩失去至亲的痛苦。 李二管不着江家人,就觉得烟火寥寥的,若非停尸,怪让人心里膈应,否则那小厨房里倒也是香气扑鼻,勾人馋虫。 好像又有点饿了,一定是一直赶路太累了,绝不是他贪吃。 李二有些讪讪,问:“他们吃了吗?” 小书吏:“没。” 李二良心发现,体贴道:“好,我把饭菜送进去,可别让他们饿着。” 他以为人人都跟他似的?还能对尸吃饭? 什么癫人能想出这种事。 小书吏脸都绷不住了,心中暗腹诽:这人还能当差,吃一口公家饭,没被上官打死,真是祖坟冒青烟。 屋内,蜡烛已然点了好几根,也算透亮。 江沉白并不擅验尸,年纪轻轻,学的是抓人查踪的技艺,没法分心再学别的,但他瞧着站在张叔边上、对尸体无半点忌讳且双眸在烛下徐徐生辉的某书生,心里觉得古怪。 读书人也懂这么多查凶探案之事? 这可不是光看书就能会的吧。 10、柜子(段评已开) 江沉白毕竟是有些年份的捕快,根基在,且有自己的脾气,虽知罗非白有些来头,但一天查案相处下来,并不觉得此人是那心眼小的苟且之辈,便也坦然询问后者为何懂得验尸。 罗非白面露疑惑:“我不会啊。” 江沉白惊讶,又半信半疑:“不会?那怎么....” 罗非白:“我是不会验尸,难道我还不会装?” 江沉白一下哑口无言。 张叔仔细验看尸身,比此前认真地多,最终得出结论:“的确死于窒息,也无其他致命伤,绳索所造成的淤伤红肿经我仔细一看,有个指甲印,你可瞧见?” 江沉白正要上前,却被张叔推开,让罗非白来看。 显然不是对他说的。 江沉白嘴角微抽,到底也让开了。 罗非白其实已经瞧见了,她眼力比年老的张叔好,刚刚瞧了一会就发现了,但人家有公职在身,且也有老道的经验,凡事没必要强出头,所以她看的是别的地方。 “是,的确有个指甲印凹痕,还是张叔您仔细,这陈生平日里不做活,人也惫懒,并未常修剪指甲,倒是留下了一点证据,可以比对看看。” 张叔:“如此,虽不能作为关键证据,但基本也能定死他的杀人之罪了,毕竟他自己还承认了掐人脖子的事。” 这点,江沉白没有反驳,就是看向罗非白。 这人好几次都悄悄差使自己去做些安排,总有预先的判断跟怀疑,事后也都得到了验证,显然,她并不是十分确定陈生既是真凶,才有了前面的试探。 如今,可是死心了? “罗公子现在可是觉得陈生是幕后真凶了?这案子,也算是定了吧。” 其实他也有些不解这人一路勘察随同查案的用心,按理说寻常人遭遇这等大祸,在脱身之后便是恨不得两肋插翅早早飞走,倒是她....似对破解此案有十足的耐心。 罗非白瞧见这人眼里的探询,并不深究,只抬手,左手手指抵着唇瓣,示意轻声,又是手指指了江茶的鼻子,且压低声音。 “张叔,您来看下她的口鼻。” 张叔为她这般压低声音而警戒起来,跟江沉白交换眼神,后者查看四周窗户,并未见人影窃听,但毕竟外面人员众多,罗非白有所忌惮也是真的。 但莫非她认为这里有陈生的其他帮凶,或者....真正的凶手? 抛开杂念,江沉白警戒观察几个窗户,而张叔则是凑请,同样压低声音:“口鼻?我瞧过,并无多少酒气,但若是下药,喝下一点点也足够药晕了,那酒里的药量很浓,别说人,一头牛都能药翻,也的确是蒙汗药。” “没,我说的不是酒气,而是水。” 罗非白拿来一点细润的棉布,如同流鼻血时塞鼻腔止血,此时用这小小棉布一团堵入一会,拿出时,瞧见了一些水。 江沉白跟张叔倒是不觉得恶心,毕竟都验尸了,哪里顾得上这些。 “这水....昨晚都烧了炉子,她这鼻内哪来这么多水?也非鼻涕这些,而且闲置这么久都没干掉,那一开始里面蓄积的水怕是极多。” 张叔狐疑时,罗非白挑眉,没再多说多做,但指了下江茶的头发。 还是张叔老道,凑到头发处仔细看,发现这些头发外面乌黑,里面有黄黄的尘土脏污。 在里面发根头皮处? 张叔思索一会,猛然想起了一种杀人手法,顿时恍然又心悸。 那真凶还是陈生吗? 但至少如果陈生当时没能掐死江茶,且也没对昏迷的江茶做那等事,那这个房间内当时必然存在另一个人——那弄晕江茶又玷污她的人,其实一直躲在柜子里,等着陈生来。 这一开始就是一个计划。 江沉白虽没领悟这种手法,但没说什么,只是在听到外面动静后,看向罗非白,后者突问了一句:“李二来了?” 她接着低语两句,江沉白俩人也算了然,江沉白开门,把李二放进来。 外面的人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但都没说什么,各自准备吃食或者如厕等忙活各种事儿。 李二以为三人是要问玉香,嘴巴跟簸箕似的一抖就全都抖落出来了。 “陈生也算所言非虚,的确在她那触了眉头,且当时酒醉暴戾非常,以她从前见闻,这厮素来有醉酒打老婆的习惯。” “其实她当时也非故意,就是小日子来了,实在招架不了,又舍不得不挣这笔钱,前后诓了一会,最后把人推拒回去,但她也有些后怕,在供词里面还提及这陈生嘴里念念叨叨要弄死她。” “不过,这人素来胆怂,可不敢对付春玉楼的那些凶狠打手,就这么走了。” “哝,这里是她的供词。” 李二把供词递给江沉白,后者则递给张叔,张叔又递给罗非白。 李二看着他们这般行为,有些不解,盯着罗非白暗道这小白脸什么时候翻身做主人了.... 莫非自家兄弟跟张老头子都被这厮的狐儿脸给蛊惑了? 看着供词一会,罗非白故意欢喜呼了一句:“啊,我知道其死法了。” 声量突然加大,李二也大嗓门,缺心眼,来了兴趣大大咧咧问怎么回事。 江沉白跟张叔也没阻止他。 罗非白则是故作酸腐书生的得意喟叹:“真有意思啊,在这样的地方,为杀一个人,还能这般费心。”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李二不甚理解她的意思,也不知真正的杀人手法是什么,直到这人拉上尸身上的白布,又查看屋内情况,翻箱倒柜的,也不知找什么。 但江沉白看到这人冲着那个最大的柜子。 柜门打开,因为这边还算昏暗,烛光也没对着这里,在罗非白偏头抬手打手势示意之下,江沉白心里咯噔:她果然是预判另有真凶,且真凶就在院子里这些人里面,也就是此案相关人员之中。 她从刚刚利用李二就显然早有察觉。 现在是要设局了。 江沉白面不改色,端了小烛台挪到柜子这边。 屋外,有人瞧见屋内烛光挪移。 在院子里繁杂的人群中,这人眼底暗光突闪,但很快深藏凶戾,笑呵呵言语几句,后故作急切往屋外茅房那边去了。 柜子前面,瘦高的江沉白见罗非白半跪在地,一头冠发青丝乌黑如绸,便将烛台撑在边上,免得烛油滴到人家,且见这人附低后查看里面的衣物,又撩开衣物指着柜子一处。 “这里能藏人?” 张叔本就是刑侦之士,好奇且负责,凑过来后,正要说话。 李二:“不能。” 张叔翻白眼,推开这人,“你个愣子,你说不能就不能?你这样人高马大的自是不能,但寻常矮小之徒龟缩在这绰绰有余。” 李二恍然:“陈生?那小矮子的确能!果然是他啊,这恶徒!” 虽是需要李二配合演戏,但这人作为衙差,如此浑噩莽直,也怪丢人的。 还是江沉白刺了自家兄弟一下,“这是陈生自家,他要下毒害江茶,有多种刁钻且不露声息之法,因江茶对自己夫君必不设防,便是陈生为了设计杀人时间,既有玉香跟铁匠前后真假口供作证,实不必还这么麻烦,也是多此一举。” 李二一听又糊涂了,“凶手不是陈生?那罗公子你是已知晓真凶身份了?是在找真正的凶器吗?” 罗非白:“倒不是凶器,这柜子是另有人为了蹲这等陈生回来而藏匿之地。” 李二这次有点当捕快的见识,认真看了看。 “你瞎说,这上面有没有鞋印,干净得很。” 江沉白皱眉,“没鞋印是因为被事后擦拭过了,但是你看这些衣物叠放,乱不乱?” 李二:“不乱啊,这不是好好叠着....” 张叔实在受不得这人的愚鲁,奈何得用他当话引子,只能耐着性子解释:“妇人家叠衣物,多是冬衣夏装春装等分门别类,少有这么混着来的,而且哪有妇人...那贴身衣物跟鞋袜一起放的,以江茶的性子,浑然不会这么随意,你再看顶格上面一层的衣物,是否井然有序?” 李二一看还真是。 罗非白跟着说道:“顶格那层多为不常用的都分门别类,平日里常用的,更会叠放好,取之方便,这些衣服被乱叠成这样,且叠衣的手法还不如我这老头子,可见是个粗犷不擅此道的爷们儿,且办了坏事,再有计划也不够细心,就囫囵叠好擦完痕迹就撤了。” “挪乱这些衣物也是因为不得已,毕竟得腾出空间藏匿自身。” “他躲在这偷窥,也等着陈生归来发现江茶被玷污后,能趁醉酒暴怒打死江茶,却不想后者外干内更干,气力完全不够,把江茶掐了几下就以为她死了,苍惶逃走,于是,他不得不亲自杀了江茶。” 李二急了,又多了一个凶手? 这案子还有完没完! 为此他还去看江张两人。 这两人见状也问出声,声量不大不小。 便是急切问罗非白真凶是谁。 苍天啊,可算配合到这一步了。 罗非白笑:“自然不是陈生,而且我们还有人证——江差役,别忘了那个溪对门的那个老太太,最近她陈年老毛病上来了,可是一直清醒着,昨日申时因拿茶油而在窗口凑巧瞧见了有人登门,江茶对其信任有加,恭迎进门,还拿了酒招待。那人走时,老太太也看到了人,知晓一些内情,否则今天也不会欲言又止,不敢多言。” 这话说得也不在江沉白跟张叔预判之中,张叔是并未跟谁两人去了老太太家,而江沉白则知实情并非如此,这人是有意引到老太太那边。 且编撰的内容也多是实情,不然凶手一听就觉得不对,自知是诱饵,就是得说中实情,凶手才会慌张.... 那么,凶手是否在外面偷听呢? 江沉白没能从窗户那看到任何鬼祟暗影,心中也不确定,但他可以理解罗非白可能是因为那壶酒是藏酒,酒柜里又没被翻找过的痕迹,凶手要么是跟江家很熟,时常登堂入室,要么就是江茶自己拿的酒。 “我们到场的时候,问过村民,也得知他们没动过别的东西,那桌子椅子都没变过,杯子酒壶也是,主要是罗公子醒来后就提醒过他们别妄动....所以,我当时就瞧着那桌椅不对,四张椅子,两张是摆齐整的,两张是歪的,且离桌子远一些,因为人站起得挪出椅子一些....这可符合一开始误以为的江茶招待奸夫饮酒作乐,其实是契合江茶招待的是跟家里熟悉之人,所以两张椅子有了变动,而且江茶如果是被人袭击强行灌酒,她身体也会有反抗的痕迹,然而尸检并未发现,可见罗公子的判断是对的,而那老太太的证词也是真的,她真的看见了凶手。” 江沉白的配合让罗非白十分满意,李二一听,顿悟了。 李二:“这还等什么,马上喊人过来认人啊!” 罗非白:“李差役此言差矣,村里因这案子怨声载道,亦是盛情厚待准备吃食,家家户户都还累着呢,且也怕牵连自身村里的名声,这般闹腾,怕是要惹众怒,他们未必配合,还是得等这顿饭吃完再行差遣。” 张叔跟江沉白闻声赞同,李二也只好应下。 “待等老太太一指认,再把村里对得上这柜子藏人的矮小男子一一喊来比对,揪出差不离的人再问其昨夜是否有不在场之证,对不上的人,自是凶手。” “如此,这案子也就破了。” “不过还得劳烦江差役小心些,去王虎家那边多汗几个壮丁过来,这村里其他人信不过,也就他家如今最急于为王虎减轻罪行,必肯处理。” “我晓得,马上就去。” 江沉白说着既从窗口悄然出去,往王虎家那边方向潜行。 窗后边角,一个黑影贴墙而立,接着院子里的柚子树遮掩了所有身形,瞧着江沉白往村内主道消失的踪影,他迅疾摸了衣内的物件,摸黑饶边,出了江家,避开江家这边后院可能有人瞧见的见光方向,亦从溪流边侧的小林子绕开去了..... 老太太家。 11、对尸 —————— 江沉白一走,罗非白三人就出主屋了,李二早就受不了了,毕竟虽还未夏日,毕竟死者亡故一整天了,那股味儿还是在的,也亏得这人模狗样的罗公子跟老仵作张叔对此浑不在意。 门一开,外面的村长就来招呼吃饭了。 江松看着斯斯文文的,红着眼眶待人以诚,让众人先吃了再办差。 比起他的木讷不知言语,倒是林月利落干练许多,站在江松身边招呼众人:“也是家妹之事给诸位大人添麻烦了,实是愧疚,自家酒菜微薄,得村里耆老乡亲相助,凑齐了这一桌吃食,难为诸位大人了,请坐请坐,村长,林大嫂,姜婶子,你们也坐,实在辛苦.....” 有些女眷不愿意落座,正要去窝棚那边蹲地上吃食,或者有些女眷更要回家捡自家男人孩子剩下的饭菜囫囵一顿,罗非白喊住了他们。 “诸位,大家都一样,为了查案,大家都得到一个地方吃饭,不必拘谨。” 众人不分男女老少一时茫然。 什么叫到一个地方吃饭? 村长年纪大,笑呵呵道就在院子里挺好。 张叔看向罗非白,不知其打的什么主意,却听这人抬脚抵开刚刚关上的正厅门。 “我的意思是,进这里面吃。” 张叔跟小书吏等人:“???” ———————— 简直是丧心病狂! 这白面书生是疯了啊.... 暂且不提当时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何茫然错愕,且连张叔与李二等人都跟着震惊。 还好,最后他们还是张叔咳嗽之后的安抚后..... 一起坐在了屋内正堂位置中。 矮桌小凳的都凑齐了,搬到正厅这,村长忍着脾气黑着脸问这样是何用意,能不能开席。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在盯着罗非白这人,补了句,“未知罗公子是否是记恨此前我村之人对你的冒犯,若是如此,何必如此,我作为村长,自该之前,但当时那情形,我等抓凶震怒也是人之常情,我们敬你也是个读书人,所以......” 罗公子没说话,漂亮的手掌抵着主卧的门。 啪一下,又把这扇门给推开了。 明明白白对着里面的江茶尸身。 村长:“!” 哎呦诶。 众人这一天忙活着没咋吃饭,本来胃里东西就不多,还差点把酸水翻上来,一群人顿时怒不可遏。 他们也是忌惮张叔这些官府差人,可不是怕了这小书生,真是气死人了,哪有这般埋汰人的。 就是江家三口也对此有点无措,江松夫妻忙安抚人心,又期待张叔给个说法,倒是江河撩了红肿的眼皮,盯着罗非白,有些猜疑此人是查出了什么,要当众辨凶了,或者就是定死了他那亲爹的罪。 江河静默无声,也不坐下,就干站在角落里,瞧着群情激奋,也瞧那张叔终于出来主持大局。 “诸位稍安勿躁,有这等安排,自是因为要把这案子彻底了断,也为了安大家的心,今夜能有一个好觉,也让死者为安。” “好了,罗公子,你说吧。” 这张叔前面一句稳而不慌,本安抚住了村长等人,后面一句便让这些老狐狸都猜疑起来了:怎得听着这老仵作也不甚了然案情结果的样子?还让一个白面书生做了话事人。 好在罗非白为这案子差点阴沟翻船,本也无意拖延时间,见众人看来既坐下了。 拉了小桌子,端了饭菜,在小小的桌板上、在众人发直的目光下扒拉了一口饭,咀嚼几下咽下,才开口。 “昨日申时,江茶从田间回来,有姜婆作证,回家后来不及洗浴换衣便遇害。” “酉时,陈生在春玉楼逍遥,因酒醉且被春玉楼玉香所拒欢好,怒而离开,疾奔回江家后,察觉江茶为人玷污且昏睡,愤怒之下掐脖致江茶死亡,后清醒,狼狈而逃。” “戌时,我过桥头,跌入水中,为逃亡的陈生正巧撞见,其心生歹毒顶罪之计,将我捞出水,藏在桥头边上草丛,再前去唤来其妹陈阿宝,借着后者为痴儿,不知世事,无辨是非能力,将我扛走,脱外衣藏匿,彼时陈生亦将自己湿漉漉的外衣给了陈阿宝一并带回,并嘱咐她洗净安放,他则前往王虎处勾连伪证,以作自己一整天未涉及江家的不在场证明。” “亥时,至入夜各家门户闭门安眠后,陈阿宝将昏迷的我送入江家与已经死去的江茶同眠一榻,至此,有对门陈老太太深夜偶然瞧见一巨头怪物入江家院潜入可做证词,也是在亥时,陈阿宝完成生火等事后再次从后院离开。” “次日,也是今早事发,一切如诸位所见,陈生跟陈阿宝乃至王虎皆缉拿到案,至此,这个案子似乎已经可以结束了。” 她将事件跟相应时间都清晰言明出来,连李二都听明白了,除了几个有事不在或者归家的,在场之人不少都恍然大悟,且认定陈生是真凶,议论纷纷,不乏谴责之语。 江松跟林月面露愤怒,但后者不忘去安抚身边红了眼微喘几声不知该哭该笑的江河。 罗非白瞧见了,但没多看,目光流转,捧着饭碗淡然自素继续道:“但是,这里有了三个发现,第一个发现既是陈生此人气力羸弱,并不一定有能力扼死死者,一般醉酒狂暴之人,在极怒之下是足以扼伤喉骨的,但仵作勘验江茶脖颈处有指甲印,喉骨却并未严重断伤,除非是窒息而亡。” 村长迷茫:“难道不是喘不过起来,气绝而亡,也就是罗公子你刚刚提及的窒息....” 罗非白看向张叔,张叔迟疑了下,道:“是死于窒息,但并非是扼脖而导致的窒息。” 虽是罗非白发现的证据,但张叔知道当前破案,还是得官府中人入手,不然日后会被人挑刺儿。 他起身,拿了干净干燥的一块布料在江茶尸身额头发际之上按压,且连发髻出也有按压,过一会,布料拿开,递到诸人面前看。 之前罗非白不在张叔两人碰死者头发,就是因为水迹万一被弄干了,不利于后面的当场验证。 当众破案,自然一是为了以理服人,二是这罗公子另有所求。 张叔是这样猜想的。 本来这碰了死人的...众人多有忌讳,但想起江茶怎么说也是往日可亲的邻里,常有帮扶,也曾将江家的小酒以年礼相赠,心中悲悯,一些长辈便凑近查看。 一位年过古稀的耆老揉了下眼,不由惊疑,“这上面可是浸湿了?她的头发浸水了?怪哉,莫非她也掉入河里了不成?” 姜婆胆大,又是熟稔非常,其实并未太胆怯忌讳,刚刚都想上手摸那水迹了,闻声当即道:“绝无,我与阿茶一并归家,且此前在田里夯土,那边田里位置不好,不挨着水边,我俩可懒得去碰水,也是一路闲聊回家的,要说顶着一头尘土还差不多。” 林月:“会不会是流汗了?我看着痕迹泛着一些黄。” 姜婆摇头:“其实活计都差不多在前些时候完事儿了,今天也就是个收尾,老婆子我都没流汗,别说阿茶了。” 那就.... 张叔继续指着江茶的头发,“干完活头发本该是尘土附于头发丝表面,但现在看,表面乌黑,那是因为凶手杀人的手法导致头发表面的尘土都被浸湿,流进了里面,附着于发根与头皮内,至于杀人手法,不知诸位耆老听过贴加官之刑?这是邢狱之地用来拷问或者专门刑罚的手段。” “桑皮纸备好,先是一张盖在犯人脸上,再嘴里含着水,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贴服于脸,堵住口鼻。紧接着再盖第二张,如法炮制,连续几张。便是这世上最勇武强壮的人,用到第五六张,也难以呼吸,最终窒息而亡,这就是一种无须任何外伤也不需要用途,且取材并不为人猜疑的一种手法,不过亦有弊端,既水痕难掩。” “几张桑纸叠在一起,快干燥,一揭而张,凹凸轮廓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就是“贴加官”的由来。” “当时,那凶手怕是只擦干了死者的脸颊,但头发藏着,里面的水迹在屋内便是一日也难干,粘着尘土留在发丝之内,鼻内亦被灌了水,毕竟人得用口鼻呼吸,不过因为一夜烘干,倒是没头发明显,便是这黏化贴服的尘土做了证据。” 罗非白:“那枕头也脏了,上面的黄色污渍必有土腥味,李二你闻一下便知。” 啊?这死小白脸.... 正在配合张叔演示杀人手法的李二闻声表情僵住,却在小书吏的鼓励跟张叔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凑前嗅了嗅。 呜..... “是有土腥味。” “上面有尘土被水化开从死者脑袋流淌到枕头上的痕迹。” 罗非白已经趁着张叔的解释吃了几口饭菜,此时接上话,“光是陈生气力不够不足以证明他不是凶手,毕竟这事可以装,也没人完全确定一个人的力量到底多强多弱,但贴加官的杀人手法需要不短的时间,陈生没有这样的时间,他那会已奔逃而去,前去忙着捞我顶替杀人罪了。” “所以凶手不可能是陈生,另有其人。” 村长头疼不已,此前他们不希望陈生是凶手继而连累村里名声,到陈生事迹败露,他们既巴不得此事就此了结,免得又扯出什么事来,影响村里安定。 现在又反了陈生的罪名,多了另一个凶手,他们震惊又为难。 这案子怎这般复杂? “那以差大人跟罗公子的判断,到底谁是真凶呢?” “你们就明说吧,我等受得住。” 罗非白也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才跟张叔把案情分析如此清楚,此时,她内心盘算着老太太那边的时间应该差不离,便放下碗,道:“侵害江茶之凶手自然为男子,以衣柜可躲藏高低宽窄判断,他不胖,身量算匀称,也不高,大约六尺五到七尺一二上下,其次,那壶酒中的药物既为迷药,应是风茄为末制成的蒙汗药,用量极大,否则贴加官这样的冷水盖面,对此亦有解毒之效,当时江茶一定会清醒一些,亦会挣扎,而非无知无觉中窒息而亡,而如此两大的风茄,非一般人可得,又非本土可生的药植,所得必然只能外购。” 张叔摸着胡子微笑,目光如电扫过所有人,“县城之中倒有三家药铺是可售卖的,老夫都熟,也知朝廷法度有所管控,药铺售卖之药物也按时都有记录可查,按理,一户人家一次购买的量十分微末,一般是用于各地脚医或是农家用来药迷晕一些得病狂躁的牲畜,用以治疗,有时候,一口牲畜比一个人值钱得多,朝廷也并不禁止用药,只是要控住量,是以,这个人必然有长期前往县城且合理购买此药物的身份,要么自家豢养了许多牲畜,为牧农身份,药铺可酌情加量,要么此人可以替村里人购买这些药物,然后从中克扣一些积攒起来。” 听到这里,村长似有所感,下意识环顾周遭,却是皱眉。 他,没见到这个自己刚刚迅疾便猜疑住的那个人。 是他? 12、下场 此时,罗非白轻轻一句:“最重要的是,此人此时此刻必不在这里。” “而在过桥了之后的那边。” 她抬手一指后院方向,而后院窗户敞开,对着的.....月色幽幽,白泛着光,溪流潺潺,水面如鱼鳞照月,如此清远幽静。 但随着众人懵懵懂懂或者清醒而望,骤听到那边的僻静如裂帛一般,老妇人尖叫。 “苍天呐,有鬼啊!” 老太太可总算是把那夜忍住的惶恐惊惧叫唤出来了。 —————— 正厅内,村里老少豁然站起,江河本被案情分析而牵动心神,且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生父并非杀母真凶,恍恍惚惚中,就被舅母按着手臂的紧张给惊醒了,倏然看向那窗户。 他年少,耳力极好,怕是最为清晰听到那边有青年的怒喝。 似乎是在说:还不束手就擒! 也对,那老太太他自然熟悉,虽身体不错,还算刁健,但决不可能面对真凶趁夜袭击时还有余力如此高声叫喊,凶手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自然是有人成功拦截且斗住了凶手,老太太才能喊出来。 且听这声音....多了,有一个差役不在。 江河思维练达,跟着就看向了罗非白跟张叔。 从后者脸上他看到了其摸着胡须如释重负的笑意,但前者....他看不出分毫情绪,显得稀松平常。 他忽想起了县里私塾中老先生提及的《庞公传》,里面既有城府之说。 性深阻若城府,而能宽绰以容纳。 前者说计谋深远,后者说待人处事。 那么,凶手是谁? 江河查看周遭,心里隐隐有所顿悟。 是他?! —————— 老太太这边木屋建起已有数十年,朽木几次倒也翻新过,随着儿子儿女入了县城,成家立业,能帮忙修缮的日子也少了,刮风下雨常有漏之,是以,她在见到蒙面男子潜入欲杀且被官差拦住激斗的时候,惶恐尖叫,但顷刻间为自家门柱桌椅而揪心,若非怕引那引那凶手注意,龟缩在角落的她可想提醒这俩人可千万不要砸自己的桌椅。 也好在....那白日跟小白脸来问话的青年官差身手了得,一声怒喝让凶手束手就擒后,凶手狠辣,未想就范,但见杀不到老太太这边,虚晃一招就想逃走。 足下一跳,踩着椅子上了窗下矮柜,这就要飞扑出窗。 结果那江沉白一脚踹在矮柜上,矮柜被踢滑出,那矮健凶手身体趴倒而下,被江沉白再一弹腿飞踢中腹部。 踹地后再一折手,噶擦,手臂脱臼,惨叫中,手中匕首落地,那蒙面男子既被扣地捆了起来。 “老太太,随我去一趟江家,今夜这事就算是了结了。” “我,我不行,我这身子禁不起吓,现在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了。”老太太白着脸,扶着墙就要瘫软在地。 江沉白跟着张叔多年,既有把脉观病的一点皮毛本事,自然也看得出这老太太身体板健,且饭量不错,不然也不会在那夜窥见“鬼祟”后,第二天还能去江家门口观望虚实。 怕是怕的,身板跟脑子也是真灵活。 是以,素来寡言冷语的年轻官差笑了,眉飞色舞,“您放心,允诺的奖励不可少,您家这屋子若有修缮,我等包了。” 老太太眼睛发亮,扶着墙站直了,枯槁脚丫子耷拉套上此前吓得掉落的一只老旧棉鞋,拉开门。 “再不行,又如何?就说我这身子差成这样,我这老婆子都想着为官家之事搭把手呢,岂能懈怠。” “快走快走,你这后生可不得耽误官家之事,怎还多嘴问我,往前走就是了,我还能不去?” 江沉白按着凶手,闻声而笑。 —————— 人很快到了院子里,正厅敞开,村长已经站在门槛上看着被扣来的蒙面人。 他眨眨眼,在烛光月色交融下看清了跪在院子空地上的男子,喘了好几口气,后摁住心口,重重一叹。 “你这蒙面何用,林婶子年岁大,可见我之年少,遑论你,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还以为能瞒过她?” 村长铁口铿锵,失望不已,却见老太太一愣,“二流子,这混账东西是谁?我还认得?” 村长:“......” 老太太见村长表情,不满了:“老婆子都这把年纪了,老眼昏花,还能认得几个人,再说了,这混账东西若真是咱村里的,还如此狠毒,我宁可不认得,左右我来这就是做个见证。” 此前罗非白见过这老太太,与之攀谈的时候就晓得其是个老而弥辣的,禁得起事儿,眼下见她话里话外清楚非常,就知道其比自己判断的还要精明干练。 也挺好。 此时村中一人,也就是姜婆的儿子人高马大,因自家老娘跟江茶交好,他与媳妇与之也甚为相熟,还曾想过将来若是有谱,将自家女儿嫁给那江河也甚好。 谁知人生际遇如斯,俩夫妻这两天其实十分难受,连着一家几口都算是真心为江茶身后事忙碌的,眼见陈生这王八羔子非真凶,还另有人谋划,心中愤怒。 他便大步上前,“我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谋害人命,猪狗不如!” 蒙面人躲闪不及,一把被拽下蒙面黑布。 全场顿时哗然,后陷入可怖的死寂。 便是张叔也长长一叹,“真的是你啊,赵乡役。” 小书吏面露呆滞。 是他?竟是他! 想到这一路一直陪伴查案,一天走访下来,爬山下山,任劳任怨,呵斥陈生时的义勇正直,谁能想到这个结果呢? 可若非是乡役之身,又哪来去药房购置风茄呢? 无非是占着这等身份提黎村许多门户购置,再从中克扣些许,积少成多。 又有何人会疑心他? 在场村民无不震惊,又迷茫? 图什么? 图奸污江茶吗?既为此,也要杀人灭口? 不对,听这罗公子跟老仵作的意思,对方显然是长久密谋布局,有让陈生杀人的意思,只是没料到陈生不顶事,这才不得不亲自动手。 赵乡役被抓后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完了,但一路安静走来也在思索脱身之法,此时眼见村人鄙夷震怒的目光,如白日待陈生,他本有些绝望的心顿生挣扎之意。 他不情愿落入那样的下场。 “诸位差大人,其实今晚我也就是欲找林婶婆问下案子的事,殊不知一入屋就见屋内有一男子,屋内昏暗,我没认出这人是江差役,情急之下拿了平时防身的匕首厮斗,可绝无杀人之意。” 又一个陈生啊? 罗非白倒了一杯清水,闻言扫了此人一眼。 果然,事关自己,人啊,那是脸也不要了,皮也不要了。 江沉白跟老太太可没想到这人如此厚颜无耻,皆是愤怒质问。 张叔冷笑:“赵乡役,你既知道贴加官这种刑罚,也算南来北往有些阅历,就该知道案堂之上主张抓贼拿脏,你既被抓了现场,料想县里药房之中也有你购买药物的记事,你还能脱罪?” 李二插一嘴:“就是,你以为你是罗公子啊,还有自证的能耐?” 自古自证就是最难的,看之前那罗非白差点被村人入罪打死就知凶险,人家还是昏迷躺了一夜都如此 这赵乡役都拿刀了,且有受害者林老太跟江沉白见证,他都还想诡辩。 张叔所言也算利刃抵喉,但赵乡役既能奸杀妇人,内心自是残忍歹毒,还欲挣扎辩驳:“所有村的乡役都担此事,可有人能实证我克扣?可有铁证足证我奸杀江茶?那陈生有没有趁着江茶昏迷趁怒行房且掐死她还俩说,反正我绝不认这等罪证。” 张叔皱眉了,而罗非白很清楚这人因有乡役之身,其实比陈生更懂刑法且有一定官府人脉。 便是以他杀人未遂而定,入了案堂定审,也分谋杀跟故杀,因未死人甚至伤人,未必有死罪,若是收买得当,掌事人将之定为故杀,故意伤人且受害者无事的,可降至故意伤人罪论处,以牢狱关押量刑,从数月到数年都凭掌事者心意。 以县衙如今这局面,怕是....极有可能脱罪。 江沉白几人在县衙自是有人对付的,否则不会如此小心翼翼——赵乡役今日陪同查案,自然也瞧得出这等猫腻。 是以他还敢狡辩。 且,若他抵死不认杀江茶之事,回头也可单独论他袭击林老太.....其实若无实际的证物,又的确有县衙里的人脉,的确比陈生更难缠。 这一个两个的都在利用县里时局。 张叔再次头疼衙里的局面,暗叹若是县老爷再不到,这先老县太爷兢兢业业打理的富庶安定之县怕是不过几年就会无公理无人伦了。 乱迹已现。 “你在江家躲了两次吧。” “一次在衣柜,一次在.....床底下。” 张叔跟江沉白一愣,后者把赵乡役交给李二,快步进屋,用烛火查看,果然在陈尸的榻下瞧见了里面藏人出入后剐蹭掉的大片痕迹。 可远比柜子清楚得多。 赵乡役脸色大变,眼珠子瞠大,死死盯着单手端着一杯水要喝不喝的罗非白。 后者闲散,喝了一口。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其实不是躲在柜子里,而是在床底下,第二次才是在柜子里等着陈生归来,第一次是等着江茶喝酒昏迷,你再爬出奸污,第二次是等陈生走后,你发现江茶没死,不得不杀亲自江茶。” “在床底下的时候,下面剐蹭掉了不少粉尘,你那衣服怕是脏得很,总得处理,又不能随便丢弃,是放在家里吗?不擅叠衣,想来也不会自己洗衣,扔给你家妻子洗了吧?她也不知此事,差人去问问,估计会直接坦然告知。” 赵乡役喘气中了,下意识往关押陈生那边的柴房看去,心中恍然体验到了后者今日被这姓罗的小子拿捏的恐惧。 难道他要就此认罪? 15、不孝 ———— 罗非白进了院子,正瞧见李二跟江河抱着被褥进了院子靠北既柴房对面的偏屋中。 被临时打扫出来的土炕也只是干净,别的可真是家徒四壁。 但还好没有那么脏污,不算埋汰。 罗非白瞧见了,把证物给了小书吏,再一起安置被褥,让年纪大的张叔早点选一个位置睡去,可累一整天了,老人家扛不住。 张叔回头问了外面的罗非白要先睡哪,后者进屋,手里提着背囊。 “我都可。” “那老朽就选这边吧,年纪大了起得早,到时候免得惊扰你们这些小子。” 张叔选了最靠窗的位置,其他人也没争,江沉白不等李二这些人选,见罗非白没有挑的意思,就果断拍板让罗非白睡最靠里,其后是自己,李二,另一差役、小书吏与张叔。 “轮夜看守也按两个两个来,先你们两个,再是我跟李二,村长那边也安排了两个人,搭着,足够看管好犯人跟尸体了。” 都入夜了,累得很,主要还是办完大事,心头衰力,疲乏一下子涌上来,实不必为此争论商量耗费心神,其他人也没异议,接着江沉白客气请罗非白跟张叔早点休息。 几人出门到院子里,压低声音谈及证物的事,李二多嘴问何故去一趟赵家,左右那狗东西已经认罪。 小书吏:“李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衙里那些人....虽然已经认罪,也签好了认罪书,但万一那些人硬要说咱们逼供,也是麻烦得很,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事,好歹有个证物能顶一下。” 李二恍然:“我还以为又是那姓罗的吩咐呢,这人邪性,也不知什么来头,派头大得很,惯会指使人。” 李二这人说好听点是中正不二,不会谄媚奉承,说难听点就是不分对象满嘴咧咧,其余俩人不爱听,说好歹是因为人家才破案的,又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还真得尊重些。 李二:“知道知道,我也谢着呢,就是纳闷她的来路.....不过这种读书人最麻烦了,刚刚还非要洗脸洗手,那江河披麻戴孝的还主动给她端来洗脚水。这也忒娇贵了....诶,沉白你干嘛去啊。” 那会江沉白去了赵家,也没见到,听李二这么说,便皱眉,“即便我不在,也知道是人家小辈感恩她帮忙破案,为亲娘洗刷冤情,如此恩重如山,端了洗脚水又算什么?你少说点话,不然被张叔得知,有得是你好果子吃。” 江沉白把李二管得服服帖帖,接着变去洗了脸跟手,也去后院打理了下身上的脏污。 其他人见状悻悻,只能跟上一起,不过小书吏倒是高兴的,他也爱干净,可受不了衙里一些差哥哥的埋汰汗味。 值夜轮后班的最为辛苦,因为得先睡,又得中途起来换人,睁眼到天亮,十分磨人,江沉白也算是照顾年纪小的另外两人,自己跟李二担着了。 进去的时候,窗户透了微白的月光,连烛火都不必了,屋内还浮着几分常年堆积杂物的朽气。 江李二人听见了张叔早已疲惫深沉睡去的细微呼吸声,倒是那罗非白连个男儿常见的呼噜声儿都没有,也不知睡了没。 李二被罗非白提点过别得罪姓罗的,也算小心翼翼上榻,而后一躺下就..... 谁家房梁塌了? 江沉白从小也算习惯,但刚坐上炕听到这巨大的呼噜声就心虚得很,活像是自己上房揭瓦踩塌了房子,迅速瞧向背卧的罗非白。 后者没动,他稍稍放松,浑身紧绷的气力也松懈下来,缓缓上榻,又仔细问了下自己跟李二身上有没有汗臭跟脚臭的味儿。 还好没有。 躺下一会后,本该抓紧时间睡个囫囵觉,半夜还得起来值夜,但他总是想东想西,不断回忆今日案情。 他反省了下自己,论断大抵是往日案子都没这么复杂过,若是复杂的,也有早年老太爷如雷电目明察秋毫,他们这些小的有主心骨,心都是定了,老太爷一没了,他们就像是昏头的苍蝇,被一群鼠蟑驱赶着劳心劳力,唯恐被害,心累非常,可是如今来了一个这样的人。 这一路,都是有人指点的。 大抵这就是老太爷从前说过的“外面的世界啊,大得很,能人手段如暴雨雷霆,强人心计如翻云覆雨,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风声细语自有芭蕉夜色可赏,人这一生,总得平平安安才是福。” 但年少者,热血昂扬,哪有不向往外面世界的啊。 若都是罗公子这样的能人,见到了,自是让人难忘的。 江沉白辨析了这般心态,对自己今夜心头躁动便有了认知,也越发佩服起身边之人,只是....也有点不可说的挑剔。 年纪轻轻的好男儿,看着身段十分高挑,比一般男儿还要秀挺,就是太单薄了,卧躺在那,月光泠泠,孤背显若削玉杨柳。 这也就罢了,如此才华洋溢已可夺万人风采,为何要在身上涂香粉? 这清新雅致让人迷糊的味儿,应当不是他嗅觉有误吧? 听说城里的公子哥儿都比较附庸风雅,若有冒犯,便会嫌弃他人土气。 这姓罗的嘴巴又毒,得罪不起。 江沉白思前想后,困意终于上来了,但睡前悄然将身体往李二那边靠了一些,给靠墙的人腾出了更大的地方。 如避三舍。 —————— 次日早上,江家院子有了一些准备启程的动静。 炕上也只躺着一个罗非白了,这人背对着人靠着墙沉睡,待白日光辉穿透并不算封闭的窗户缝隙摸到单薄的背脊,锁着的眉头猛然撑开,按住了心口喘息了几下,身段蜷缩起,过了几个呼吸才伸展开来。 坐起,手掌一摸,额间有冷汗。 罗非白神色有些木然,却瞧见墙下破旧的桌子上已摆放好了一盆水跟干净的巾帕,还有一碗漱口水。 也不知是谁弄来的。 但显然是事先认知到她有些矫情的习惯,这才给了这般待遇。 罗非白若有所思,待洗漱后,她伸手从昨夜未曾脱下的衣内取出小药瓶,吃下,又查看了行囊,确定东西都在,忽听到外面的动静。 敲敲打打的。 —————— 院子闹腾,后院对岸的林家老太太那边更热闹。 敲敲打打的动静来自那边。 罗非白站在岸边,瞧见正在给人修补屋舍的江沉白跟李二。 昨日答应那林老太的,自得忙活后才回县衙归案。 其实也可让村长那边的人帮忙,但江沉白这人性子执拗,自己答应的,不愿假手于人。 这次回去的人就比较多了,一来要看押犯人,他们这点人不够,村里自然要配合的,且苦主一家也得有人过去。 案子证据确凿,也有这么多人证,主犯还认罪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推翻不了,但规矩还是要有的。 “罗公子昨夜故意让这些人面对着江茶的尸身,也是借了这等威慑吧,他们见证了案子,以后再怎么样也不敢轻易改口了。” “明明都知人心可怖,却总以为鬼神更为渗人。” 罗非白对张叔的猜测跟夸赞未曾认下,说:“若我说我只是因着昨日早上差点被他们打死,心里记恨着,想让他们吃吃苦头,张叔您可会把这赞誉收回?” 张叔:“?” 边上的村长等人:“......” 走回前院,遇上已经披麻戴孝的江河跟脸色枯槁眼神躲闪的江松。 已经有村民来帮忙布置灵堂跟丧葬之事,这俩仅存的江家人只需跟村长从县衙回来就可以了了这一劫。 众人多少是照顾这小小少年人的,没让他参与这些琐事,小书吏等人安排村里壮丁束绑好王虎陈生陈阿宝跟赵乡役等人。 那陈生虚弱,今日反而是这四人中最能叫唤的,满嘴诉冤自己不是真凶,何故再绑他,他合该被放,且呼唤江河救自己,骂他不孝,最后还是被恰好回来的李二一把将干完活还未洗的脏布塞进他嘴里堵住,这才清净。 相比陈生一如既往的狡诈跟自私,更让众人难受的是陈阿宝不知世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更看不懂满堂挂白意味着什么,只是抬头瞧着那些白布迷糊了一会,竟转头问陈生:“哥哥,咱们是要出去玩了吗?这是要去哪儿?” 她竟还很高兴,眉眼都如开了花。 堵住嘴呜呜的陈生忽然沉默了,不再叫唤。 所有人都明了——这不是去玩,而她也得担罪。 一个痴蛮的年轻女子,入了那牢狱.....该有如何下场? 张叔想到如今衙门里的那些混账人,心里一阵一阵难受,别开眼,拉着村长走到一边去了,时而看着陈阿宝跟罗非白,有些犹豫。 热闹时,人心越显得荒凉。 罗非白站在阶梯上,瞧着远处的田野,忽听到身边传来细弱的声音。 “其实我不懂,娘亲为什么会选他这样的人。” “哪怕当年外祖父有私心,强要招赘,不会有多好的儿郎,不论娘亲当时是否知其用心,都还有更好一点的选择,大抵县城里的那些无家底的困顿儿郎也有好一些的,至少我这些年在县里读书,观望之下,实不能解疑,娘亲她何至于.....” 偏头瞧去,麻衣在身的少年人执袖行礼,见罗非白瞧着自己,脸上并无怪罪,他木然问:“公子会觉得我这般嫌恶生父,是不孝么?” 17、老鬼(明日请假) 这就? 本地人似乎都不太惊讶,连江河都知这户人家出了什么事,只看了几眼就不在意了,毕竟自家出了泼天大难,哪里还顾得上人家的事,也就罗非白这个外地人初来乍到撞见这稀奇时。 但即便是糊涂人也该知道一户人家正常不可能同时期亡故这么多人。 若非撞上灭顶天灾,要么是人祸。 罗非白皱眉了,看向张叔,后者微微摇头,等对方一程人走远了一些才低声对罗非白说:“公子您刚来我们阜城,尚不知三个月前我们这出了一灭门惨案。” 罗非白:“匪人行凶?还是仇杀灭门?” 张叔摇头,“是中毒亡故,永安药铺张家一家七口一夜间死绝了,三日后才被人发觉,那偌大的药材铺子的药味都压不住味道,当时动静很大,邻县都听闻了,也是我们这些当差的无能,能查到的也只是偶发中毒而亡,那毒是他们药铺里的□□。” 案情也是简明扼要提及的,说是无能,既已封卷,张叔也不可能跟一衙外之人提及,无甚好处,且案子诡谲,又显得理所当然,他不好论十分,就打算这么略过了。 罗非白自然也听懂了,这案子必是没有实际嫌疑人,也没有其他旁证证明外人毒杀,所有证据跟嫌疑都指向张家内部。 最有可疑的也是死者之一。 最后,这案子只能自销。 未知详情,不予置评。 罗非白就此并未多言,张叔也就暗暗松一口气,再说下去,他就得戳到衙门内部乌烟瘴气的破事儿了。 ———————— 入城时,罗非白一眼瞧见守城的哨兵正在提捏入城之人携带的布裹行囊,便是板车上的一筐笋都得被挑走两个最大最肥的。 桁朝定制哨兵守卫小城以百人制,分布城墙守卫搜检与山林几处汛点,人都不算多,大抵小地方也无要事,若有数量众多的盗匪或者难民成匪,应付不了了,则可以求救上辖知州府派遣府兵或是驻地军。 别的,除非是乱时,与上官失联,无朝廷调度,才有应急征民间兵勇。 但一城处境,大抵看城门口就知晓了。 还不算乱,但已不太平。 那边被挑拣春笋的老农本在殷勤奉承,并不在意两颗春笋,只好话软说,让两位守卫放人进去把这一款刚挖的春笋趁着新鲜送去酒楼成了买卖。 一个守卫没说什么,因已经拿了俩个大头笋,回家由得跟娘妻交差,但另一个却是不满,推开那老农眼尖递上来的俩笋,“好的都没了,次的给小爷,寒碜谁呢?” “哪个酒楼啊?这新鲜?我瞧着不新鲜了把,黄泥都干了.....” “酒楼就没给个定金?我瞧着市面上的春笋价格还不低....” 那守卫的绿豆眼巴巴往老农衣内瞧,嘴上有心刁难,目的显而易见,老农那让被扁担压弯的肩头越发躬垂,膝盖下曲,老农低声求饶,说是实在没钱....没得定金。 他也不算撒谎,如今日子越发不好过,世道没了规矩,酒楼那边也说着不好做生意,便压了定金,每次非要拿到货才肯给,且还要扣一部分,说是下次再给,怕有顾客吃坏了也有得说头。 老百姓能说什么啊。 嘴巴从来不长在他们身上。 以前老太爷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罗非白在驴上冷眼看,面上无所在意,倒是江沉白腿长,恰好过去,搂了那守卫笑呵呵打招呼,一下就把人给引住了,让人没法拉着老农说事。 “啊呀是沉白哥....” “等等,你那老匹夫别走,张叔?我不是说你,真不是....你手别过来,啊,你洗手没啊!” 俩守卫被俩人托拉住,那老农也算机敏,很快跟着小书吏等人一起进了。 本来还挺高兴有人帮忙,一看人家也推着板车,这不是巧了。 咱这卖的是笋,你们是啥?还盖白布。 “尸体。” “不卖。” 罗公子好为人师,给人家解疑,江河跟小书吏听到“不卖”的时候人都懵了,盯着驴上的人猛瞧。 而老农瞧见一些头发还有点狐疑,被罗非白这么一说,震惊之余不信,还非要探脑仔细看,结果差点吓得一骨碌载进县城阴沟里。 阿宝拉了人家一把,那力大如牛,又把老头儿吓了一跳。 李二:“.....” 这啥人啊,他就说这小白脸不是什么好人吧,就张叔他们天天夸。 这还没他李二慧眼如炬。 —————— 后头江沉白很快赶上来,瞧见罗非白没有毁诺离开,才算暗暗松口气,但又带着几分忧虑,时不时瞧着阿宝,又瞧罗非白,但见这人在县城主道中左右顾盼,以为她在回忆往昔,便上前搭话,欲等下与之也跟她说明下衙门里的情况,省得被那几个黑心肝的给冒犯了。 “公子对老家可还有熟悉?有些地方没变,有些地方变化挺大,恐怕不如年少记忆了吧。” 罗非白并未瞧他,也还在观望,但闲散摇晃掌心的缰绳,寥寥回复:“其实也不算是老家,我本非阜城之人,乃他地出身,家逢大难,得贵县贵人相助,辗转来贵县投靠,有了读书起复的机会,后来家里大好,读书亦有了建树,既回了旧地.....但依着往日记忆,你们这新开了好些家青楼啊。” 江沉白本在仔细听其言语,想着其此前提及的贵人,应该还在县里,但没想到非本家,也不知其本家是何地,又是如何能养出这样的人才......听到后面,他一时没周转过来脑子,怔松瞧着驴上的人。 “春玉楼,在哪?” 于是,问了这话而没得到回应的人偏头瞧他,却是失笑。 “江差役,我就是想知道此前与陈生有过往来的春玉是何来头,可没那龌龊心思。” “你这般瞧我,可是自己心中先画了月亮才盼入夜?” 江沉白微哂,暗恼这读书人心眼多,嘴上冷淡指了路,“您是怀疑赵林两人跟那春玉也有掰扯.....” 倒是他顾着案子完事,忘记了这个环节,若是要诓了陈生,那春玉绝对不干净。 “不晓得,好奇而已,日后也是你们审问的事。” “就怕衙门里那些人,不会再给这个机会,能无耽搁结案已是幸事。” 江沉白趁此提及衙门几人,说起他们的难缠,让罗非白万万小心。 “我小心无用,一介酸腐读书人,还能打得过你们这些官差?还得是江差役护着我。” “.....那....也是自然....”江沉白想起自己跟张叔私下为了护着阿宝一些,商量之下也算把人家拖下水,若是真把人连累了,也是罪过。 “既如此,就先帮我把行囊拿着。” 罗非白似早不耐背着行囊,直接拿下扔给了江沉白,后者接住,指间摸到里面的衣物跟类似文牒之类的物件,好像还有什么掌心大小的令章,且又闻到浅淡的香气,也不甚在意,直接甩手背负在肩头。 没走几步,却听到这罗工说了两句。 “这就完了?” “能请我吃好吃的不,最好是你们衙门人都熟悉的吃食。” 嗯? 江沉白似懂非懂,问:“红糖糍粑?” “可。” —————— 衙门里。 捕头张翼之与师爷柳瓮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对那记录在案的黎村案子不甚在意,只说着新县令的事。 柳瓮用那城里某些员外以比拼写字榜首为名光明正大赠送的上等羊角梳梳理着微翘的胡须,眼角夹密的纹路似在彰显愉悦,但张翼之是干练的性格,跟柳瓮那谋而后动的性子有所偏差,两人在有些事上有些冲突,但事关一致的利益,倒是能互补助益。 “人一直没回,也不知出事了没。” “翼之你这脾气,太急了些,出没出事,都与你我无甚关系啊。” “但是.....一旦此事败露,恐怕你我....” 柳瓮嘴角含笑,放下羊角梳,摸着打理好的胡子叹气,“咱们说的可是江沉白他们外出查案的事,就那一介妇人生死之死,怎么就连累你我了?这阜城多大的地方,多少的人,你我若是得为每一个案子负责,那岂不是得累死。” 张翼之皱眉,这才瞧见前门匆匆跑来外面衙差放入的小厮。 难怪这老狐狸打断他,且换了口风。 明明他说的是前头那件事......那县令应该死了吧,但好歹传讯回来。 柳瓮给岔开了,因为有人来了。 来者自是张翼之安排在县里的耳目,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消息,这么兴匆匆来,仿佛能有赏银似的急切。 “说事。”张翼之不耐烦这些卑贱之人话多牢骚。 好在这小厮爱钱但胆小,不敢多话,登时一句言语道了明白。 “小的刚刚在那卖油饼,正瞧见对面卖糍粑的那破摊子来了几个人,可不就是那江沉白跟张仵作,他们可是跟您不对付的,小的立即精神了,竖耳去听,你瞧怎么着,他们带着一个小白脸,那小白脸竟问:“按你所说,你们衙门里的捕头跟师爷岂不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鸡犬相闻....小的可吓死了,还以为他们说相声来着,但分明是真的,那江沉白可还有被戳破的震惊,都想去捂住那小白脸的破嘴,还有啥来着,对了,那小白脸最后还说什么那狗笼门前无粪坑。” 砰! 桌案被一圈重击。 张翼之怒而起身,柳瓮也面无表情放下了羊角梳。 “回来了啊,去迎一迎吧,我这老狗....” 柳瓮起身,那小厮都快趴伏在地了。 他可晓得这老鬼多歹毒。 那江沉白一伙人今日死定了! 18、杀威 —————— 红糖糍粑摊位前。 虽说本城乃富县,居民安居,略有丰盈收入滋养一些小食,若是艰难时境,家家户户怕是连温饱都成问题,缺粮少米,哪里还能吃这糍粑,更别提珍贵的红糖了。 是以,红糖糍粑看似小小一颗颗,泛着软糯甜香,实则也是百姓安居之福。 就是价格不便宜。 若非江沉白年少勤恳,又早早入了衙门当差,收入稳定,当年老太爷也从未苛刻这些差役,他积攒了一些底子,哪里肯舍财资给非亲非故的罗公子买糍粑吃。 左右李二是瞠目且嘟囔的。 这劳什子小白脸真当无耻,阿白是谁的兄弟,是我的啊,可糍粑是谁吃的? 是这小白脸! 张叔当没看到,只思索两人所为意图,他人却是管不着公子跟差役的事,就是这糍粑实在是香.....红糖也一定很甜吧。 江沉白哪里不心痛啊,可不就是为了罗非白突如其来的言语,他暗思后者有些心术可使,没准能解他跟张叔等人在衙门里的困境。 如有登云梯,何妨登一登,如果情况不对,再往下跳就是了。 他饶有期盼看着捧着油纸内滚烫糍粑的罗非白,揣测性问:“公子可觉得好吃?那您....” 他眼角斜瞥后头的油饼摊子,明知这人是张翼之的爪牙耳目,料想罗非白肯定是要做戏,是以他递了话头让公子接话。 心里有准备,但江沉白万万没想到某人吃着他斥巨资买的红糖糍粑,甜了口舌,说出的话却如□□,直往他耳目口舌硬塞。 苍天呐! 张叔等人都呆滞了,那裹糍粑的老人也白了脸。 他可聋了啊,没听到,没听到,万万没听到! 江沉白则是吓得立即去捂罗非白的嘴。 掌心碰到其松软唇瓣,似还碰到了些许红糖粉,带着一点点烫意,他气急败坏抽手,低声咬牙,“罗公子,你胡说什么?我可没有!” 罗非白可不管这些人被自己一番话给伤得体无完肤战战兢兢,她一如既往淡然平和,“咦?没说吗?是我记错了....行吧,既然如此,那就当你们没说过。” 你们? 哪个你们? 这此地无银三百连似的。 你还不如不说这话呢。 李二再蠢也意识到了危险,因他口无遮拦,以前也不是没被那两人给害过,若非江沉白跟张叔护着,他早就丢了职,或是被陷害入狱了,哪里不知道风险,眼下脸都白了,深深意识到身边有人胡说八道的后果有多严重。 可他再糊涂,也不比这罗公子嘴巴歹毒啊。 而江沉白已然瞧见那矮冬瓜绿豆眼的油饼汉子将摊子托给了旁边的摊贩,麻溜跑了。 完了。 —————— 爪牙跑了,事已暴露,江沉白跟张叔还能说什么啊,只能寄托于这罗非白不是糊涂之人,不会坑害他们,必是有所图谋才故意..... 出了巷子。 这人糍粑还没吃完,细嚼慢咽,不紧不慢,身上散着淡淡的甜味糯香,在沉默中走进繁华的街道,瞧着不远处热闹街头对着的衙门。 一览无余的衙门口,来往之人很多。 她用小签插了一颗糍粑,递给张叔。 “江沉白,我这番言语,可是给你们惹麻烦了?” 她突然叫了全名,颇有撕破此前客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江沉白近乎以为这人压根不想帮阿宝,也无心替他们得罪张柳二人,甚至可能为了自保故意将他们出卖,好送那两人处理他跟张叔的机会。 是这样的吗? 他多疑,谨慎,不吝对人性恶意审判,却是在观望眼前人如玉脸颊时有了摇晃的不安。 “你之前是说以往你们犯了差事,惹怒了师爷跟捕头,他们热衷于让你们当街挨杖是吗?” “还是脱了裤子那种。” 她不提还好,一提,挨打最多的李二下意识摸了下后臀。 江沉白皱眉,目光沉沉瞧着罗非白,下意识摸着这人此前躲懒扔给自己背负的行囊,心思流转,定声应答:“是。” 罗非白:“那今日又有人要挨打了。” 一言罗,而诸目流转,尽数定格在衙门口。 府门大开,阶上衙差林立,且有几位衙差手里已提前握了那厚重的杖刑水火棍,而在此县已一手遮天的两人就那么冷然站在县衙门匾之下。 目光寒煞,如监斩刑。 —————— 张翼之跟柳瓮本身分别是高傲跟狡猾之人,但自打老县令死后,没了上面掣肘,外加权力下移,原本属于县官那独掌一县驾驭万民的权力放松了人心之欲,削弱了本性之谨慎。 所谓鬼神,来源皆是人。 是以,高傲者越发傲慢。 是以,狡猾者渐趋偏执。 两人在这些时日培养起来的上人之尊驱使他们执意要让挑战他们权威的江沉白等人今日彻底败亡。 起因也是从前这人跟张叔他们就是顽固分子,并未完全顺服或者隐忍,总有大小的事磕绊他们行事。 最初张柳两人地位不稳还有忌惮,忍了几分,后来地位稳了之后,就开始打压了,江张二人被打压后,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自惜羽毛,事事小心,也不敢在明面上忤逆他们。 本来至此也算满意,但两人内心始终如鲠在喉,未尝不是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机会就上门了,这两人不知死活,正好也发泄这段时日来的厌憎。 到了衙门跟前,心中忌惮无奈的张叔依着往日的性子有心挡责,也算护着小辈,先于江沉白上前行礼,主动汇报了这次案子实情,简明扼要,重点描述铁证跟供认状。 主求滴水不漏,堵住张柳而人找茬打压的路子。 然而张柳二人毕竟狡猾,翻了下供状跟张叔跟江沉白记录的案提,看出了他们内心偏重。 这种偏重是没法隐藏的,因两人若有心为其减刑,就必然要在查案的过程中记录案提,期间文字要避重就轻,为其说情。 柳瓮最为敏锐狡猾,那如狐晦暗的目光既跳落在懵懵懂懂的阿宝身上——没上刑,无绳束缚,还一副天真的样子。 加上张叔跟江沉白的为人,他还能不清楚,内心暗嘲,却又滋生隐秘的歹意,上下打量阿宝后,拿捏小书吏记录的案记册子,故作细看,过会,才在沉闷的气氛中冷声道:“倒是毁灭仁德的恶事,罪者不少啊,反响亦是恶劣,如今都涉及两条人命了,又是毒妇戕害夫家,该是要重判的。” “人人不可免。” 不可免是对的,他们巴不得赵乡役跟陈生被重判,但这样一来,阿宝就要被.... 张叔看柳瓮脸色就知这人狡诈,要拿捏阿宝了,心里下坠,却是道:“您老说得对,但阿宝此女乃痴儿,天性残障,乃被兄长诓骗指使,且不知所为恶事,起因陈生恶意,但陈生本身歹毒,却非真凶,既非真凶,阿宝既非帮凶,按我朝对残障之人有所宽厚,且其非帮凶,又未造成.....” 他的话被打断了。 张翼之厉声呵斥,“老张,你是仵作,查案循刑这种事就不由你主张了,柳师爷跟本捕头自有主张,且此案实在重大,虽有凶手供认,还是缺了其他人证跟铁证,为了不至于此案留有豁口,让知府那边监察出错,我们会重新研判,相关人等全部关押起来等候验查,再做笔录。” 其实,这个做法也不算错,凶杀之罪是有外差办案回衙汇报后,上官再复审核验的流程,否则外差若有差错,担责的是整个衙门。 然而,若是证据齐全,凶手还认罪且多人见证的,是不需要这个流程。 不过这可要可不要的流程,主权非在江沉白跟张叔手里,他们不是能做主的人。 做主的新县令不在,那就是柳瓮跟张翼之说了算的。 挑刺,拿捏,故意掐着关节捞油水,或是从犯人手里捞偏门好处..... 司空见惯。 江沉白跟张叔都知道这一关不好过,若是没有阿宝,也是无所谓,毕竟证据齐全,黎村人众口铄金,这两人也得爱惜羽毛,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黑白颠倒,但一旦拖延牢狱复审的时间,那阿宝在牢狱里肯定..... 江沉白正要说话,张翼之虎目如电,“江沉白,你不服?对了,本捕头倒是忘记了,你素来是个不服人的,不仅跟案件嫌疑人之一有所交情,还请其吃吃喝喝,更当着嫌疑人的面编排上官的恶语,无视衙门权威,这案子看似调查得井井有条,不会是你们勾结后的结果吧。” “若如此,哪怕我跟柳师爷不计较你忤逆上官的罪名,也决不可轻轻放过。” “来人,将案情相关之人带入府内彻查,再将违纪的江沉白再行杖刑杀威。” “我倒要看看县令大人还未赶到,有何等枉法之狗贼妄图作乱坏了法纪。” “拿下他!” 张翼之在外豢养爪牙,在衙门之中自然也勾结了不少衙差抱团拥护他,不断打压异己,最后得势的自是他的人,踊跃执行其恶意的也自有附庸者,这些附庸者既附庸了,除了不被打压,也自是有其他好处的。 勒索钱财,勾结镇中下三行的歹人淫赌拐,放松刑法,获取暴利供养,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而此行几次被江沉白撞见且阻止,甚至有了冲突,心中十分嫉恨,巴不得这人受刑离职。 乌泱泱跑下四五个人包围了江沉白他们,一来是知江沉白身手,怕他反抗,二来也是防着李二这些人帮忙。 不过,若是反抗更好。 反刑抗令,等于冒犯衙门,不仅要被夺职,还可下狱。 张翼之心中歹毒,想要彻底降罪弄死江沉白他们,而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江河等人都不知作何反应了,黎村随同的汉子们更是在心里叫屈:天煞的,他们黎村是合适冒犯天君了啊,这运道背得,他人死活,衙门内斗关他们升斗小民何事? 他们迅速往后退,想要避开这等纷争,唯恐被牵连,江松也怕了,往边上躲,还拉着江河一起,然江河虽害怕,却是没动,既站在板车尸身边上。 李二暴怒,正要发作,却被江沉白按住了肩头,后者上前,欲先担下杖刑。 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期待他人救他了。 形格势禁,先保住张叔他们。 但他还没跪下,袖子被扯了下,拉起,他一怔,转头看向身边人。 这人单手还握着油纸,吃下最后一颗糍粑,后说了话。 “如果我刚刚没听错,你们说的是将所有案情相关之人下狱复审?” “是否包括我?” “你们不知道我上面有人吗?真是好大的狗胆啊。” 啊,这? 黎村的汉子们都窘了,真是好熟悉的口气跟言辞啊。 上头有人! 19、令牌(今天再更14号的,14跟15不更,16入V)) ———————— 柳瓮跟张翼之此前目的是江沉白,但也知有这么一个案情相关的小白脸,也是她复述了那辱骂自己两人的话,在两人心里跟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人这么一堆来到衙门前,一眼就能瞧见她,当他们没注意到?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就是自己找死。 “你就是那个人在现场跟死者同床的奸夫?还被村民抓奸在现场,如此说来,你一开始就是嫌疑巨大的疑犯,若是重审,必得先从你开始,但本捕头未想到你不仅有犯案的嫌疑,还敢藐视衙门,咆哮当场,还敢说背后有人,莫非就是背后有人才敢操控凶案调查,指鹿为马?” 此时,跟张翼之往日也有几分熟面,眼神交错过,曾经吃过几次酒席的赵乡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双手被缚,腿却是好的,登时跪地喊冤,“大人我冤枉,小人好好的乡役,就因为被江家因为其夫无生育之能,欲红杏出墙的林氏爱慕于我,小人厉言拒之后,其怀恨在心,炮制凶案栽赃于我,小人有心喊冤,奈何这不知哪里来的公子哥为脱罪竟参与调查,跟几位差役大人相谋,将小人骗入彀中,还以罪名安插小人头上,小人上有双老,下有五个儿女,生计艰难,哪里敢犯如此大罪,现在那罪妇引罪自戕,死无对证,小人实在求诉无门,在此求您给小人做主啊!” 一同来的人真心被此人的嘴脸给气到了,那几个想退逃的黎村汉子都有了迟疑。 倒不是正义之心复燃,而是忌惮。 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难道还会就此脱罪?那往后之人回到村里可会记恨他们? 几人正要低声商量如何应对,却见那边凶神恶煞的差役也要去拿罗非白。 “干什么!”李二上前质问,却被往日同僚迅速用水火棍袭击击打腿部。 猝不及防跪地。 见不得自己兄弟受害,江沉白恼意上来,一把抓住这些人还欲砸下的水火棍。 “好啊,江沉白,你还敢反抗。” 柳瓮抓住机会,以师爷的身份拿捏了几条刑法,厉声让所有差役将人包围..... 这边小书吏着急,也偏向张叔等人,压着声音催促:“哎呀罗公子你快说你背后有什么人,快啊快啊。” 他年纪轻,也不知内情,偏信人,总觉得这罗公子这么厉害,又两次三番扬言有人,那肯定有人。 罗非白退了一步,到了江沉白肩膀边上,矮了他一些,抬了手,“当我是说笑的?我上头真有人!” 张翼之跟柳瓮没心思花时间在上面,而且拿人下狱要快很准,一切拿捏在自己的地盘里,不能让人有多余的话语去反击己方。 只要以正当理由拿进了牢狱,罗织罪名信手拈来。 谁知这些衙差正要接近罗非白,江沉白用力一顶,那握着水火棍的同僚就往后踉跄了。 阿宝懵懂,见到了这幅混乱场面十分慌乱,下意识就要打人,却被张叔拉到一边。 街边的人多,来往的县民观望着,又不敢掺和,就是看热闹,但多数人心里都知道是非黑白,毕竟江沉白这些人好几次当街护着无辜的人免于被一些黑心肝的衙役勒索钱财,只是他们招惹不起啊,只能默声看着这一切。 旁侧面馆的老板都放下了勺面的竹漏,皱着眉,微微叹气。 这阜城怕是要完了,可惜了那么好的老太爷勤勤恳恳经营的大好光景。 “我是先太爷的后辈!你们谁敢拿我!” 嗯? 所有人都是一惊,连张叔跟江沉白都有点迷糊了,但很快意识到:不可能啊,他们跟老太爷再熟不过,其宗族子嗣单薄,皆是认识,怎么会再多一个子嗣? “前些时候我便在外听闻老太爷亡故有异,特来阜城追查,没想到你们县衙这么黑心肝,还敢拿我....” 张翼之跟柳瓮先是不信,但心里发虚啊,为了避免这人再叫喊引来县里沸腾喧哗,张翼之顾不得身份了,亲自快步下了台阶。 老太爷之事绝不能提到明面上来,至少若是证明这人真是其后代亲族,他跟柳瓮绝对会受掣肘,起码明面上不能对付,不然传出去太难听,也是不尊先县令,更惹人怀疑。 自得杜绝其身份坐实。 所以张翼之急了。 这边,罗非白见张翼之冲来,低声急促:“江沉白,快将行囊给我,我手里有证明我是老太爷后辈的凭证。” 江沉白立即反应,迅速将行囊递给罗非白。 好啊,一看这一幕,柳瓮有七八分信了,脸颊老迈皱纹抽动,也快步下了两个台阶,抬手厉声只会两个衙役去控制江沉白。 江沉白此时信了罗非白的身份——这人此前不就提及自己在县里有贵人,那贵人还助她读书考取功名,想来这县里最大的贵人也就是老县太爷了,且也能写举荐信作保让其得到一些当地举人老爷的教导。 既是老太爷的后嗣亲族,不管是不是来路正的,都是自己人,而且在县内多少能得一些庇护,张柳两人不敢放肆。 这么一想,江沉白心下一狠,之前还不敢大肆动作反抗,怕被坐实忤逆之罪,现在顾不得了,双手气力大开,三两下抡人弹腿,踢跪两人后迅速夺了水火棍伏身拍打前面扑向罗非白后背的一个衙差。 那人凄声倒下。 砰! 张翼之有些功底,弹腿踢飞水火棍,一把欲抓住罗非白肩膀欲将人扣压在地上。 可惜,人还没抓到,这小白脸虚弱,慌乱中踉跄将行囊里的东西拽落在地,结果张翼之一脚踩过去。 好像是个令牌。 “咦,我的县令令牌掉了,还被你踩住了。” 什么? 这小白脸不轻不重一声呼唤,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齐齐转头看去。 而一脚踩着脚下一块东西的张翼之头皮发麻,盯着罗非白好像在看着不可思议或者难以置信的存在。 不是....死了吗? 这人?这人! 张翼之毕竟非多计之人,在这时候如往常下意识看下以前负责谋划的同伙。 他瞧见了柳师爷那黑沉的脸色以及迅速阴狠起来的表情。 年过五旬,平日里养尊处优,一副附庸风雅的模样,现下竟一改往日老派,声量加高,近乎凄厉。 “胆大的逆贼,杀人通奸还敢顶替县令大人,该杀!” 张翼之心里迟疑,但马上狠厉起来。 不管是还不是真县令,她都必须是假县令。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但张翼之不敢离开原位,因怕露出脚下的县令令牌坐实此人的身份,只能眼神示意往日心腹。 那心腹衙差作威作福惯了,往常是指哪打哪,但看现在这局面,吓死了,却是不敢违背,毕竟一船上的蚂蚱,说罢就要动手,江沉白已经上前一挡。 拳头交击,砰砰! 那衙差被一拳击中面门痛呼倒地。 她是县令? 罗非白是县令? 很好! 江沉白就没半点怀疑,因为他跟张翼之两人一样没了退路——这不是在县衙里面,是在县衙门口,少说百人观望,皆是亲眼所见。 两边只能分生死。 江沉白索性再攻,趁着年轻强力,拳收且弹腿,气力刚猛,跟那边忍下疼痛抖擞起来的李二还有另一个交好的衙差兄弟三人合力击退了对面七八个差役。 其实还有十多个差役在职,但他们是不敢掺和的,只能战战兢兢在外面犹豫不决,柳瓮心急如焚,厉声几次呵斥,甚至用了威胁之语。 这才有几个人动摇,咬牙上前几步,此时张翼之也已经要弯腰捡起那个县令令牌藏起来,好日后销毁,他要看没了人控诉,这在场之愚民哪个敢声张此事。 这阜城早就是他们的天下了,这新来的县令不管是在路上,还是来了这县城,都得死! 然此时。 “令牌被踩了不为人所见也没事,我还有这个,请问,你们这就没人识字吗?” 之前还慌慌张张拿不稳县令令牌的罗公子,现在倒是稳如泰山,将行囊里面的一卷县官敕牒打开。 明黄丝绸底,黑字红印,那红泥印记明确为朝廷户部官印。 打开,一览无余。 柳瓮顿时煞白。 所有衙差也不敢动了。 原本乱糟糟的衙门口一刹如遭定格画面,每个人的神情都跟思绪一样是僵硬的。 江沉白看到那县官敕牒,再看罗非白,喘气换气,迅速评定心潮,直接跪地磕头。 “阜城县衙差役江沉白,见过大人。” 罗非白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反应最快的人,面带浅淡的微笑,细长葱白的手指摩挲着敕牒纹路,目光尤如秋时寒雨,扫过一些人。 “江沉白,你的捕头大人踩了我的县令令牌,而且还不识字,都没打算跪我,最重要的是到现在都不肯挪开他的蹄子,还在踩着令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沉白低头,厉声道:“以下犯上,枉顾朝廷法度,罪同谋反,且不知悔改!” 罗非白垂眸,微微叹气:“是啊,所以他现在不是捕头了,是反贼。” “而你,是新的阜城捕头。” 轻声细语,含笑如玉狐,且阖起敕牒,单手握着它一端,虚空指了僵硬在原地的张翼之。 “现在本官命令你,打断他的腿。” 李二第一次觉得这种细软雅致的声音并非娘气做派,而是真真的宛若天籁。 且霸气如卧龙山岗落雷霆,实在动听极了。 20、跪!(14号的提前更,16号入V不见不散搞老鬼) 江沉白二话不说,猛然弹起,如同忌惮人类囚牢陷阱而龟缩在密林深处的虎豹,终于释放骨子里的血性,直接朝着张翼之的腹部猛踹。 后者本不想移动,逼不得已只能双手格挡。 砰! 双臂酥麻,筋骨似乎都跟着被抽拉两端,绷直了再剪断似的,疼得养尊许久的张翼之牙根都紧了,靴子哒哒哒往后急退了好几步。 那一刻他才知道往日这低调寡言偶尔愿为时局忍气吞声甚至几次被脱裤子挨板子的小青年有多强横。 三两下,他被打得节节败退。 但他几次眼神轮转,竟无一往日爪牙肯帮他。 柳瓮一介老朽,当对方手握敕牒展露于人前,且他们又在人前如前面言行,那就等于暴露了死罪。 这新县令是故意的。 他一早就给他们设套了。 恐怕连那巷子里的胡言羞辱都在为此做铺垫,就是为了引他们在衙门前冒犯县官,且踩县令令牌,罪无可赦! 柳瓮急思急谋,冷汗从额头如萃渗出,盘算着脱罪之法,哪里还顾得上凭着脚踩令牌就无可逃罪的张翼之,不过张翼之被那江沉白逼离原地,那靴子下面踩着的东西也就露出来了。 本来因为看顾着阿宝顾不上其他的张叔老姜弥辣,迅速扑过去抓住地上的县令令牌,作为仵作,他的眼力可是素来极好的,也见过老太爷的县令令牌,有些阅历,还没拿起。枯槁手掌一摸就了了然了。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这个造假不了,民间工坊也无人敢造假官令。 太好了! 张叔差点高兴哭了。 “江沉白,你敢!”张翼之打不过,气急败坏如往日叱骂江沉白。 然而今非昔比。 江沉白都不带回话的,气势如虹,势不可挡,最终在张翼之心志坍塌惊恐万分的时候趁其不备一脚踹中其腿部关节。 噶擦一声,张翼之膝盖骨跪地,但顺势拔出了腰刀往前劈砍江沉白下盘,但后者敏锐,就地侧翻,从张翼之后背双手起伏下劈。 双肩被重击。 噗通,手中腰刀脱离落地,张翼之吐着血,但忍着手脚疼痛,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凶性竟要扑向罗非白.... 后头,江沉白瞳孔撑大,迅速一脚勾了地面不知何人丢落的水火棍,靴子翘了棍,棍子平地上飞,手掌下沉一把抓住棍子,双手合力,呼啸而扫。 往日打得罪犯跟衙差都嗷嗷叫唤的水火棍从后面狠狠一劈。 噶擦! 作威作福凶名远播且被全城百姓私下惊惧为阜城黑白两道水火判官的张捕头双腿被直接打断,惨声尖叫跪地。 “哈,你个反贼,小爷来也!” 李二缺心眼,且惯能得势起飞,压根没半点惧意跟审势摇摆,趁机一屁股坐在后背上扣住了从前的顶头上司。 这厮身高马大的,堪称县衙差役里面最为健硕高大之人,那体格一坐,莫说张翼之被打得重伤,就是完好状态也得吐血。 眼下还真有一口酸沫从嘴里喷溅出,半点动弹不得。 这边,激斗之后的江沉白平复呼吸,狠厉目光一扫其他差役,再手握水火棍举起,一端指着他们,俨然还有再战之意。 啧,谁之年少不轻狂?本有先天凌云志,但被乌山镇沟渠。 在场无人敢动。 罗非白似对此毫不意外,只接过张叔恭敬行礼过递上来的县令令牌,用从黎村那传出来的、折痕且破损的衣衫袖子擦拭它。 不紧不慢,但在柳瓮准备先发制人推罪给张翼之的时候,忽然开口。 “大人.....” “师爷年岁几何?” “大,大人,老朽刚过五旬。” “那就是还没到六旬,六旬既为长,非长者,又为先太爷下辖之幕人,论理,也该是本官长辈?” 笑面虎,狡如狐。 柳瓮低垂眉眼,微躬垂袖,“大人说笑了,小的不敢。” “那为何不跪?” 柳瓮一窒,本能抬头,瞧见擦拭好县令令牌的新太爷半点体面都没给,依旧斯文雅致,瞧着他认真问。 “是觉得本官不配吗?” 哗。 柳瓮再无老者迟钝,腿脚竟算麻利,直接跪下了,“大人恕罪,实在是小的年老浑噩,老太爷故去,您又久未到任,事多如山,这些日子连续案牍理事,脑子不如往昔清明,今日也是糊涂极了,一听您提起是先太爷子嗣后辈,因认得太爷族人,未曾见大人面目,一时以为是有歹人诓骗,冒犯先太爷声名,这才....实在是有罪。” 句句认罪,句句推罪,而且也提到了他最大的底牌——他是先太爷信任有加的师爷,从前也很能装,到底是有老资历的,官场之上,新上任的官员若是对先任下属太过苛责,名声很不好听。 张叔心中喟叹,也就两日,见过善于狡辩推罪的人倒是比往前几十年都多。 也是邪性。 也不知这新县太爷如何处置这有些资历又狡猾的柳师爷。 旁人不敢搭话,那些往日拥护非为的衙差也有所期待,希望柳瓮还能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哪怕没了往昔神仙日子,也好过被处罚。 江沉白心里有些波澜,他知道两贼同盟虽有利于互相攻讦击破,人性自私而已,但张翼之跟柳师爷不一样,前者已罪无可赦,无可作保,但柳师爷若能脱身尚能护他家小,若是他将柳师爷咬出来,那他家人性命可就未必能留。 既难以从张翼之这攻破,除非拿住柳师爷的实际罪证。 对了,之前这老贼不是满嘴喊着差役去对付新县令?那也是大罪啊! 江沉白饶有期待,希罗非白以此拿下柳瓮。 然,罗非白并无此前对付张翼之的强烈态度,倒是平和了许多,连语气都变得客气,像是尊老爱幼一般。 她说:“这倒是本官的罪过了,本官此前是说为老太爷后辈,也没错啊,他是先任县令,本官是现任县令,前后传继,朝廷认命,莫非不合道理?” 柳瓮脑袋越发低垂,“大人说的是,是小的愚鲁,不懂大人本意,一时误会了,也是老太爷不在,小民思念过甚,失了分寸。” 罗非白:“这是小事,不值一提。” 柳瓮心里一喜,软声道:“谢大人体恤。” 他心里怀疑这新县令显然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不然不会事先布局拿下张翼之,但没有用刚刚自己出声让衙差拿她的冒犯之罪对付他,肯定是因为不知那几个去杀她的人动静,没遇上?她是顾念自己的官声,不愿意顶着苛待先太爷幕人的罪名,或者是遭遇了那几个杀手,死里逃生却没有证据指向自己,为了避免惊动自己背后的人,只能选择暂时避让,放自己一马? 不管是哪一种,自己还是安全的。 但也要尽快通知那位,不然....... 罗非白:“柳师爷毕竟是先太爷的昔日幕人,老太爷故去已有大半年,你在这县衙也是劳累许久,本官作为现任县令,怎么好意思卸磨杀驴,传出去怎么做人?所以应该的。” 大人她好直接啊,太直接了,明晃晃告诉众人她就是看在老县太爷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半点迂回都不带的,让在场的老百姓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表情多有尴尬跟憋闷。 面馆里的一些老顾客面露嘲讽,眼神对视撇撇嘴:什么劳累许久,这老鬼可比张翼之坏了百倍不止,张翼之这恶狼后面的伥鬼罢了,且惯会拿老太爷做戏,吸着血吃着流油的肥肉还搭着倡廉公正的旗号。 面馆老板手臂一撂,扔下漏勺,半点下面的意趣都没了,他在这开了面馆多年,就近瞧了许多官府出入的罪恶行当,心里有数:这老鬼罪行累累,害人如麻,若是新来的县太爷都这般局面了也不肯将之拿下,天理何在?他们这阜城的天还能见光吗? 压根没把这些小民心思放在眼里的柳瓮却是松了一口更大的气,他的猜测得了验证,虽然也哭闹那几个杀手愚蠢无用,不仅没得手,还让人直入腹地,杀到自己面前,好在局面还稳得住,他心中有了底气,拜谢罗非白三分,眼底竟还见了几滴泪意,飞快老泪纵横,看得张叔等人心梗厌恶非常,却是无奈。 这老鬼! 江沉白皱着眉思索自己要不要顶着压力乘势控诉柳瓮,给新县令一个能明确拿下这老鬼的理由,固然自己要顶着不小的压力跟冒犯上官的罪名,但起码有机会将人连根拔起,免遭后患。 拼了这一身新到手的捕头职衔也要拉老鬼下马! “大人,下属有....”他上前一步,正要屈膝跪下。 “你有什么先别说,一边去,你,过来。” 罗非白抬手一指,众人随即看去。 原本跟张翼之等一群衙门中人站在门口、等着看江沉白等人凄凉下场的那个油饼老板一开始是十分得意的,宛若看笑话。 其实也是等着尘埃落定后,自己会被两位靠山奖励,他怎么肯轻易离开。 谁知道局面反转,从混乱到被罗非白把控,他有两次机会逃走,但因为那时两边在激斗,尤其是江沉白大开武斗,吓得这厮胆战心惊,唯恐被波及,只能躲在边缘避让。 刚刚才想趁机溜走。 结果人才刚过衙门左侧的门柱,耳膜闻声且后背发凉。 叫他了。 县令大人叫他了。 油饼老板的左脚还立在半空,整个人如偷油的老鼠一般滑稽僵在原地,但马上一咬牙当囫囵没听到,鞋子落地就欲迅速逃走。 “对,就是你,那个炸油饼的矮冬瓜。” “本官说的就是你。” 张翼之现在又没晕过去,他期待柳瓮能脱身回去找救援,顺带捞自己,却不知这新来的白面县令为何忽然叫住那猪狗都不如的小喽啰。 一个耳目而已,连爪牙都算不上。 她想做什么?难道想..... 不好,这小喽啰是破绽! 柳瓮可比张翼之敏锐多了,立刻察觉到这新县令要拿这卑贱小民做文章对付自己。 “张大锤!大人喊你,还不过来?!” 柳瓮迅速站起,先一步怒斥张大锤,又想先下手为强说些什么,结果被打断了。 罗非白睨他一眼,好奇问:“本官说你此前冒犯不值一提,不是让你觉得本官不值一提——可让你起来了?可让你说话了?” “老太爷故去不到一年,上官未言,幕人不语,府门官制,僭越之举乃是大忌,柳师爷从此业多年,是一直如此僭越,还是只对本官僭越?” 柳瓮脸色一白,不得不告罪。 年纪大了,膝盖痛得很,不比之前那次利落。 罗非白好像也不生气,只是笑笑,“不必这么紧张,本官年纪轻,了无经验,初来乍到,既想维护对先认前辈的尊敬,又想维护衙门权威法纪,自得战战兢兢一些,希望柳师爷别见怪。” “所以,请师爷再次跪下,且闭嘴。” 众人躁动,继而恍然:哈,县令大人她就没打算放过这老鬼!他死定了? 21.喽啰(三合一,已更,有空的多评论留言哦,…… 柳师爷被梗的脸上青筋暴露,不得不顶着膝盖剧痛继续跪下,想要继续告罪,又怕话多让这位笑面虎继续降罪。 不过他几次行径,次次都让一个小年轻拿捏了罪名,显得丑态百出,不复从前虚伪做派,而且往日也不知欺压百姓让多少无辜之人跪地求饶,如今他倒是跪得面目发青,可真是让人看得神清气爽。 这伥鬼也有今天?! 瞧着县令大人肯定是要拿下他的,如何拿? 老鬼毕竟狡猾。 柳师爷继续跪着,用阴狠又晦暗的眼神盯着那张大锤,宛若要挟他别胡言乱语。 张大锤也的确是个该被任何人唾弃厌憎的升斗小民,既有攀附之心,一朝得势,嘴脸丑恶凶狠,其邻居跟相遇者没少吃亏,瞧这人都觉得面目可憎。 但这人一旦遇到高位者,那嘴脸又是实打实的谄媚乖觉,此时虽害怕,却不吝谦卑,立即迈着小碎步快跑过来,跪地趴伏,还未被质问就先磕头了,“小民愚鲁,若有得罪大人的地方,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不说自己做了什么,先把人架上去,仿佛处理他了就是她这个县令以大欺小似的。 罗非白:“说实话,本官路上也遇过凶险,当时既怀疑有人要谋害本官,不欲让本官成功上任,也要把持阜城民生,祸害百姓,为此本官不得不乔装潜行走山区辛苦赶来上任,结果在黎村竟被人污蔑为通奸杀人的凶犯,虽艰难自证,但属实也怀疑这太巧了,大有可能真有刁民欲害本官。” “果不其然,一入县城就有耳目暴露本官欲下狱,二来本官亲自自证且查个彻底的铁证案子还能被拿捏复审,目的也是要将本官下狱。” “此事如何能不值一提?” “杀官,还不是一般的杀官,在路上将本官一刀戕杀都比用这种恶毒的罪名处置都好,竟是冠以凶杀之名,朝廷的法度何在?这是要谋反吗?” 陈生跟赵乡役从一开始就几次震惊,现在更是呆滞了。 不是,他们这就谋反了? 张叔跟江沉白心中大赞:这罗公子,额不是,咱们家县令真贼啊,这不就利用了之前张翼之跟柳瓮俩人掐着案子抬高噱头拿捏他们的行径反击了? 区区捕头跟师爷敢做初一,她作为县令,做十五,这可一点都不过分。 柳瓮跟张翼之脸都黑了,张翼之想到自家亲族,心中胆寒,顾不得维护柳瓮那边的事,忙叫喊求饶,其他衙役也都跪下了。 这次柳瓮尚因为背后有人,震惊之下却是稳住了往日的老沉谋算,故作委屈叫喊:“大人,这人乃是我们县衙为了监管县内一些下行违法度之人的间客,偶尔会给衙门投递情报,谁知这人竟因为跟江沉白的私人恩怨杜撰....实不是什么谋反的歹人,我等也是冤枉的啊,我们怎么敢谋害县令,实在是误会,实在是....” 张大锤都吓死了,凄厉喊冤,也机敏到顺着柳瓮的话求饶。 这有利于他。 罗非白眼看着这群人抖若筛糠,丑态毕露,倒也不甚在意,说:“柳师爷毕竟是我们衙门自己人,本官得宽厚几分,但张大锤,你是百姓,乃白身,有如此嫌疑,又有实罪,自该下狱彻查,如果这都不查,日后本官如何处理本县政务,为民做主?朝廷亦无颜面。” “所以本官只希望你能良心发现,好好交代实情,若你是无辜的,只是被利用了,那本官自然也不会冤枉人,你可不能枉费本官的一片苦心。” 这一次,张大锤听明白了,眼神晦暗扫过柳瓮那边,后者似乎察觉到,眼神如滴血的恶毒,血丝密布。 几次眼神威胁,都算是有效的,然这次不一样。 张大锤虽心有畏惧,但缩了后臀,微微抬头窥视,正对上新县令那面带微笑的眼神,立刻又抖擞起来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懂县令大人的暗示。 东风压西风,破房摇坠中,他肯定是往安全的好房子那边跑啊,谁还顾得上去修缮破房啊? 何况房子还不是他自己的。 这张翼之跟柳老鬼也只是捕头跟师爷,不对,前者连捕头都算不上,其丧事就在眼前,师爷又算得了什么? 年纪那么大。 老东西,早该退位了。 张大锤都不用多思虑就果断趴地,声音洪亮,义正言辞道:“大人,小民的确是冤枉的,作为间客,小民也只是将刚好撞见您跟江差役的事跟那谋逆之徒张翼之与柳师爷提了提,倒也不是小民针对或者跟江差役真有仇,而是这两位以前就特地嘱咐小民一旦遇上能拿下江差役的机会,而且撞见疑似年纪相仿有功名归县的书生人士,定要跟他们汇报,小民一心为了朝廷为了咱们阜城,又对这两位信任有加,以为他们是好人来着,当时连自家买卖都顾不上了,可见小民之诚心!可不得飞奔回县衙,谁知道后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柳瓮跟张翼之差点气得吐血升。 真是万万没想到常年打雁,没被雁啄瞎眼,倒是被大雁鸟屎给糊眼了。 张大锤也是歹毒,既然反了,就肯定要让这两人爬不起来,不然回头还不得找他算账,且为了讨好新靠山,现在使劲儿控诉:“小民当时刚好回去汇报,且还听着这两位嘴上说着要弄死什么人,当时也没察觉,如今看来,他们分明是早有预谋,居心不良,胆大包天!” “小民可真是悔死了,一心那什么明月向了什么渠....” 李二:“沟渠。” 哎呦,这矮冬瓜还不如他呢。 “对对对,就是沟渠!”张大锤声音大,按着柳张两人的脸往地上踩。 众人听着都忍不住笑,但也了然这种墙头草能因为一朝势力攀附一方,自然也会因为自保迅速转换门庭。 这不奇怪。 是不奇怪。 也只有柳瓮跟张翼之悔不当初,他们不是错看了张大锤这狗东西的本性,而是因为没算到这厮并不知道他们两人后面还有后台,但凡他知道,就不会轻易换门庭胡说八道把他们两个咬出来。 可那隐晦的谋算跟机密以及后台之事涉及大秘密,自然不可能跟这样的狗腿子说啊,这就造成了区区一个张大锤就成了彻底给柳瓮罗织罪名的关键人物。 这罗非白看着年轻,城府可真是毒辣。 柳瓮这才被吓得哆嗦,知道自己丧钟将至,却是苦无脱身之法。 官场手段而已,勾结暗人,网罗罪名,戕害下狱。 用的一样的路数,只是细节有所不同。 张叔暗暗瞧着,心中对这位新太爷的判断又多了一层——亦正亦邪,不吝手段,缜密无错,目的明确。 柳瓮何尝不知这样的手段是回馈给他跟张翼之的回旋箭。 这县令大人实在是狡诈如狐且善于诛心。 不过她怎知自己两人背后有人? 张叔也没顾着自己思索新大人的人品手段,瞧见罗非白瞟着江沉白,一时顿悟,立即站出,以另一个陪伴老太爷的老资历之人表达了一番对柳瓮的失望,又赞誉肯定了老太爷的官声名望,继而行礼道:“大人,老太爷若是知道此人是这样的鬼祟阴毒之人,定然不肯饶恕,这一点,小的敢以十年仵作之道行对天发誓,所以您千万不用顾忌老太爷,他素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很好,梯子来了。 还得是张叔得我心,这江沉白还是年轻了些,也不知在走神什么。 “原来如此啊,看来本官的猜疑没错,那就容不得徇私了,毕竟不能枉法。” 罗非白平静接纳了张大锤的投诚跟张叔的梯子,将手里的令牌跟敕牒装进行囊,随手将行囊交给低头走到边上的江沉白。 “将此前听从张柳二人迫不及待对本官出手的从犯若干之人一并拿下,全部杖刑。” “杖五十。” 这些人惊恐万分,哭诉求饶,柳瓮也呆滞了,身体疲软下来,杖五十?年轻人都得废掉,他肯定会死! 柳瓮刚想求饶, 罗非白倒是先体恤他了,“不过柳师爷毕竟五旬老翁,年纪大了,罪名虽有,但顾忌其年老,那就减五,杖四十五吧。” “江沉白,你亲自掌刑,可千万别让他死了。” 这话意味深长的,到底是让他死,还是不让他死? 江沉白也算配合罗非白最多次,刚刚虽一时走神,没领会到大人意思,这次却是接住了,脆声应下了,又招呼可信的差役以及那些从前也只是被威逼不得不中立或者半投靠求生的那些差役,给了他们回头的机会。 “兄弟们,拿下这些混账东西!” 最踊跃的就是李二这些被打压且实际挨揍的小年轻,那一下猛虎出笼,扑过去就把那些爪牙给摁住了。 李二亢奋,高声问:“大人,是在这里脱裤子打,还是在里面脱裤子打?” 他还不忘着重坚持“脱裤子”。 哼! 谁让他以前就老在门口被羞辱脱裤子挨打。 可是被不少老百姓看了个热闹,次次年节都被族人嘲笑。 这可是柳张两人自创的歹毒之法,满嘴什么公正典型,为县城表率,以表法度清白。 呸! 李二满怀期待看着罗非白,江沉白跟张叔却是欲言又止,但也不敢插话,毕竟柳瓮可是因此跪得青脸。 不过稍稍留意,江沉白窥见自家大人俊秀非凡的眉梢上挑,似有些不情愿。 “毕竟有违衙门跟朝廷威严,此前创此法的人也是恶毒,若是在别处,是要被上官叱责降罪的。” 要挨打的人微微松口气,李二等人有些失望。 哎呀,差点忘记县令大人是公子做派,自持风雅。 “不过最后一次,也算是自柳师爷这创始人身上有始有终,日后再不可如此了,显得本官名声不好。” 她说着转身,袖摆随风微扬。 一声落地,一盘收尾。 “打。” 李二摸了下耳朵,眼里发光,嘴里念念有词,被江沉白听到了。 “天呐,天籁又来了。” 江沉白:“?” —————— 面馆里。 罗非白坐着了,等着老板给自己下面,一边对张叔说:“江差役在忙,而且他请了本官两次了,好歹也是新官上任,张叔你请本官一次过分吗?” 张叔忍不住笑,客气又带亲近:“那确实不过分,大人日后的伙食,小的可以包了。” 啊? 罗非白惊讶,道这可不行,人人都有家室,哪里禁得起这般花哨。 “我可没家室,大人不必担忧,我一般老骨头无妻无儿无女,能把这衙门薪资花销到寿终正寝,也是一生造化了。” 若是旁人定然会多言多问,为何成亲,为何不生子,无后为大,实为不孝,可能说着说着又说到仵作这身份了。 饶是张叔如今这年岁,年节回族也被戳脊梁骨埋汰他是沾了太多死尸,这才遭报应活该孤寡芸芸。 然而,大人她不说,就看着前面漫不经心的随意聊着有的没的。 江河这些人此前要被带进衙门复审,当时心是慌的,现在却是不怕了,也知道尘埃落定,将一些罪证跟尸身由小书吏跟另一外留守的仵作代入停尸房后,他们一干人倒顺势也在外面吃了午饭再进去处理此案。 总不能不让县令大人饿着肚子连续处理这些事吧。 江河神色松伐了许多,这次轮到他压制有心攀附罗非白的江松了,只低声一句,“舅舅您猜大人是厌您还是厌舅妈?” 江松脸色发白,羞恼又不敢言。 陈生则只剩下哆嗦了。 他没忘记自己之前干了什么事——他竟准备县令大人给栽赃成了杀人犯。 而且大人还要办他谋反。 完了完了,谋反得凌迟处死,还得诛九族。 —————— 面馆里,老板十分恭敬又热情,张叔生看着这抠门的老面头往自家大人的面汤里加了一大摞的肉片。 哎呦,破天荒啊。 老面头可不管这熟客张叔的玩味眼神,让儿子送完所有面碗后,在一片面香飘散中,双手揉搓着围裙,搓去一些面粉,笑着来问味道。 “大人觉得如何,若有不足,小民可得改进。” “挺好的,很劲道。” 罗非白此时显得很好说话,让不少惧怕她笑面虎手段的顾客心下松伐不少。 貌似自家县城还挺有福气,看着这位新太爷油头粉面唇红齿白,美貌胜于女子似的,其实内有丘壑,肚中有物,雷厉风行一天就拿下了两大害虫,实在是一位好县令啊。 他们阜城也算否极泰来了。 不过这面是好味道,就是空气里带着几分血味,还伴随着一干人等惨叫的声响。 虽是往日厌憎十分的人,毕竟也是同僚,张叔这些人既算是好人,自有心软的一面,一时看着那些人身下滴血,血液沿着趴伏着的木凳不断流淌在地上。 原本欢喜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 唯有一人。 老面头回头,瞧见罗非白慢条斯理吃面,偶尔还加一点油辣臊子,吃的唇齿微红,但神色是定的,眼底冷漠淡然非常。 仿佛对这等血腥场面视若无睹,也对地上逐渐染血的土地置若罔闻。 越来越多的百姓赶来聚集,从躁动到安静,都看着这一幕,后头连指指点点都不敢了。 恐惧油然而生。 直到罗非白吃完,擦拭嘴角,抬眸一眼,手掌抵着下颚,仿佛这才正眼看着已经全部昏厥生死不知的一干人等。 她没问,但大步走来、身上染血的江沉白躬身汇报。 “大人,行刑还未完毕,但这些人受不住了,尽数昏迷,敢问大人接下来如何处置?可否继续?” “也不好再打了,容易死人。” “大人仁慈。” “等他们醒来再补上吧,让他们家里去请郎中到牢里看看,黎村的这些人吃完了吗?趁着本官要散食,把案子尽早了了,好让你们回去办丧。” 罗非白起身,就这么在众人呆滞又惶恐的目光中走出面馆,瞧见衙门门前街道空地上到处都是血腥,难免瞥过后身血腥模糊的男子躯体,眼里有些嫌弃,避开眼,抽出方帕抵了鼻子,垂着眼,轻提衣摆走上县衙台阶后才仿佛想起什么。 回头。 瞧着阶梯下面被拷着的一人。 “陈生,你造反了吗?” 陈生此前一口面都吃不下,吓得都反胃了,骤然一听,猛然跪下求饶。 罗非白若有所思:“不是造反,那就是两个罪名二选一,其一,栽赃罪,其二,欺犯上官罪。前者入刑记名,为实罪,会记录在册,留案底,牢狱年或者愿意抄家捐资建城所需。其二可不记实罪,毕竟你也不知本官真正身份,可酌情处理,但要被流放千里,永不复归故土。” “你选哪个?” 江河聪敏,毕竟前头在自家门口失态过,当时不知这位是县太爷,现在......他猛然抬头,看着罗非白。 其他人不知县令大人忽然在这就对陈生断了罪行,但基本也不逾刑,毕竟其所犯罪证说严重可以很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毕竟苦主就是县令大人自己,全看其心胸跟心情了。 法度自由区间,其实大部分掌在当地主官手中,并不违朝廷体制。 现在看来,县令大人还给其选择,似乎饶有仁慈。 人群众人不由讨论起来,有些敏锐且家有学子的人,或者一大早就从县城各地集市泱泱热闹中了解过江家之事的人,这些人大抵已经察觉到两个罪名之间的不同。 不管刑罚如何,亲父记案底与否事关巨大。 不少人都望着江河。 江河低了头,神色木然。 那边,围观之人都能想到的事,陈正却是想都不想,立即欢喜叫喊起来,“第一,第一,大人,我选第一,我愿捐资财物,只求不上刑,也不比流放,大人我知错了,这次之后我一定再不乱来,求您恩宽。” 罗非白面露惊讶,“咦?本官以为你会选第二个,你可知第一种要记案底?你的儿子江河苦学多年,即将下场科考,你这一留案底,他将永远与科举无缘,甚至也不得从私塾教业,多年苦学且大好的学问都将付诸东流,这里面也有你那无辜惨死的妻子一生心血,你忍心?” 陈生一窒,也不敢看江河,在江松拖拽其衣袖后哆嗦了一下,扯回袖子,还是跪地低头。 “大人,为人父哪有不为儿子想的,但父子父子,父在上,他若是孝顺,自不能为了读书而害老父流放千里,我这身子骨也不好,没准就在流放途中惨死,吾儿一定分得轻轻重。” “是吧,吾儿。” 陈生面带恳求,眼底却有狠厉的要挟。 江河其实早有所料,也知道这人什么底子,本来想嘲讽,也索性跟这恶心的生父割裂关系,但他瞧见了罗非白瞟来的眼神,也被身边的江沉白重重拍了下肩膀。 他忽然顿悟过来了,毕竟聪敏,立即跪地,努力装出至诚模样。 “大人,虽然我父亲为财帛入赘娘亲家中,不事生产,弱不禁风,从无建树,也背着母亲流连青楼,花哨巨大,更是在醉酒后被歹人利用,酒性上头欲掐死母亲,为了母亲多年养育我的辛劳跟被辜负的苦楚,我恨不得跟他一并死,削肉还之,成全了这人间父子之道,但若是让他流放千里,而我得科举功名,这夫子之道,父子之孝又该如何?” “也只能让我这个做儿子的吞下这苦果,他脱罪安生,我自愿放弃科举跟家财,也为了对得起含辛茹苦独力生养我的娘亲,愿从此入空门守孝,此生与父不复相见。” 众人群体哗然。 陈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间分不清这独子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尽孝,但好歹这崽子愿意护着他这个当父亲的,自己脱罪有望! 也是,他还敢不护着? 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了。 陈生心里得意,以为见到了脱罪的曙光,张嘴就督促罗非白给自己定第一条罪。 没钱没事,江松家还有啊,只要儿子在,就算遁入空门,还不是能继承江家家业,儿子当了和尚,那就得自己来掌管江家酒楼了! 陈生仿佛间已经看到了昔日梦想的一幕,却瞧见不少人鄙夷厌憎的目光。 “既如此.....” 罗非白故意慢吞吞说着。 此时人群沸腾,不少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都大声叱责陈生,有些书生跟老者更是出面为江河求情,亦斥罪陈生。 其中阜城唯一的乔山书院一位老先生在场,认出了江河,本就爱惜自家的学生,见陈生这幅不堪的样子,再想起即将到来的童生试,不由为自家书院捏一把汗。 这江河可是好苗子啊,自家书院就等着靠他跟临县那讨人厌的其他书院比拼呢,若是因此事折了苗子,岂不是心血付诸东流? “大人,老朽乃.....若是入赘所生子,虽有父子之孝义,但论起来,他从江姓,母舅当大,协议乃规矩,情理次之,何况这陈生不义不忠在前,还冒犯县官为非作歹,有违国之法度,有道是君父子,君主国法居首,这陈生连人都谈不上,有违我辈男儿之气概,遑论君子之风,当不必如此厚待。” 其他人既附庸。 罗非白:“这样不好吧,毕竟是亲父子,也是本官刚刚糊涂了,以为这世上父母之爱子,该当不顾一切的,为给我阜城留一读书的好儿郎,日后若是读书有出息,还能回乡反馈乡里,就如本官一样念及旧情,特来此地赴任,没想到一方美意付之流水,陈生不如本官之意啊。” 这些官话冠冕堂皇的,但人人都爱听,也特别在理,还没法反驳,就是让人应付不过来,反正陈生现在不明白大人这话算不算偏袒自己。 罗非白:“也罢,本官也不愿离间父子,背离圣人宗法,又不愿意诸位乡亲的善意受损,那就——判和离,再归江氏族谱,记其母江茶名下,单亲生养。” “至于陈生,本官怜其舍子,愿意再次从轻发落,就看在江茶母子可怜的面子上,也不记其罪名了,就流放千里吧,虽说他身体不好,很可能死在路上,但本官总不能因为任何一个罪犯身体不适就得给其挑合适的刑罚吧?朝廷法度又不是温泉池,热了还给加冷水吗?” “听说当年陈家老夫妻在外打拼过年,归县后在当地也算安生慈善,多有交好邻里,名声极好。” “想来江河将来长大,科考有望,自然也会回乡祭祖,厚待其余宗族。” “好歹,本官也代他守住了陈家的名声跟将来,不负我县教化之德。” 一群人大为满意,齐齐点头赞同,甚至觉得这样的大罪只流放千里已经是极大的恩宽了,这姓陈的赘婿还想怎么样? 小书吏等人却是大喜:啧,流放哦,舒服了这么多年当大爷,可算是真正有了锻炼身子骨的机会了。 该! 江河有些浑浑噩噩,不敢相信这个结果真的满足心中困顿徘徊的期盼,直到被昔日老师拉扯安抚,他才晓得继续做戏,故作惭愧,也哭着跪拜神色惨淡后醒悟过来哀嚎着踢打自己的陈生..... 陈生如遭厄运,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晓得满腔怒意付诸独子,越发惹了众怒,最后是被李二如同拎鸡仔一样提着进衙门的。 江河一言不发,任由踢打,坐实所有委屈。 但抬头时,瞧见素衣简行仁慈无比的县令大人已经消失在衙门口。 衙门门口逐渐抽离了热闹,衙门中人回归县衙,但百姓们议论着,十分热闹。 江沉白在门口站了一小会,瞧着这一幕,神色有些静默,张叔摸着胡子感慨自家县城百姓还是蛮宽厚的。 江沉白微露嘲意:“其实也不是他们有心偏私那江河,大部分人骨子里还是重礼教父子的,可没人多可怜江茶跟林月,妇人之死无足轻重似的,但他们有心讨好大人,毕竟相比于张柳两人戕害他们的后果,能得一位好大人维护地方安定,保证他们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愿意附和。” 张叔笑:“也无可厚非。” “是,这也是正常之事,换做我在他们之中,也是这样的做派,只是我想这人世间的规则若都如此,也得是由对的人控制才好。” 这位主儿手段狡诈,既遵循法规,又符人情,甚至善于利用法规人情操纵人心,不管方式如何,她始终能达成目的,结果如其所愿。 无一幸免。 “在这点上,我跟他们不谋而合。” 两人对视,都笑了,而后齐齐走进衙门。 老太爷走后,他们的背脊终于挺直了一回。 衙门南面的巷子口,一个年少样貌的小丫鬟借着一些摊子遮掩身形,全程观望,在几次表情活灵活现波澜后,此时回神,迅速窜入巷子里,过了一会来了一栋不甚起眼的巷中小院,看了下四周才敲了木板门。 门开了,入目一位年芳十八九的小女郎看向小丫鬟,秀丽如春时桃花,妍妍清美,似是有些期待,问:“说是那位到了,可是真的?人如何?” 小丫鬟再次左右看看,入户,关门,这才压着兴奋低语一句,“别的我不清楚,反正跟小姐您很是般配是真的。” 小女郎皱眉,有些薄怒,抬手敲了下其脑袋。 “我问的是其为人,是否....是否会为民做主,而非那一遇到刑案就推脱囫囵之人?或者....是否跟那张柳二鼠同流合污?” “自不会,二鼠死定了,小姐,他们死定了,咱们的案子应该也有个说法了!” 小丫鬟一改此前的欢喜,沉重且怨愤加重一句。 院子内一下寂静,似乎春风来了,一扫去年秋冬累积的庭前枯意。 ———————— 受刑的受刑,等待被判刑的也得进牢里等着。 当天牢里就被重新分出了女牢跟男牢。 阿宝坐在草席上,坐没坐相的,呆呆傻傻,但生性天真,女狱卒苦闷大半年,被召回办差,本就欢喜,从张叔等人那得知案情,对她生了几分怜悯,拿了一些碎嘴给阿宝吃,一边跟往日的姐妹聊起这位新大人。 “衙门里女工少,本来有几个,受不得那两位....反正不是辞工就是命运多舛,别的良人也不敢进咱们衙门,倒如和尚庙一般,如今想必很好很多,也能如往日老太爷在那会清明安泰了。” “自然能,但大人年轻,公子风范,估计是好出身,咱们县里女仆寻常糙活干得利落,真要伺候好人,恐怕也不易。” “这不得随大人提要求么,若是明了,我等妇人可比张仵作更知选人,自行去人伢子那点人就好,对了,大人现在可是在办案子?就那江家的案子....” 她们这边闲聊还没出结果,那边男子牢狱就来了消息。 判定了,已诏示。 ————— 午夜,药铺张家旁支二房人从祖陵那边辛劳了一天归县,入城门口之前,张作谷作为如今的张家宗长,承继了堂兄的家财产业,本该意气风发,但邻里乡亲的这些时日都看得出其之伤感痛苦,忙里忙外绝无懈怠,如今相随一起归县的邻里都还不忘宽慰他。 人死有命,实要向前看。 “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兄长实在是....总觉得这案子不对,我兄长一家与人为善,怎么就如此了呢?那药童林大江如何就这么歹毒,平日瞧着甚为乖巧懂事,学药也算上进,为何非要杀我兄长一家。我改日一定要再跟衙门那边问问。” “可别了,你之前去问案,还不是被那张老虎打出衙门,都趴了半个月的榻,说什么同为张氏本家,好歹有些人情在,结果呢?那样的人,咱们可真得罪不起,张兄,听我一句劝,这事就过了,咱啊,还是得向前看。” 张作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妻子一脸不情愿拉扯衣袖,只得恹恹作罢,旁人只继续谈起林大江这人,言谈中有些鄙夷不耻。 学徒杀师长一家还能为何,要么为利,要么为怨恨。 此前不是听说一开始林大江才是医师张安最倚重的徒弟,后来看中了张作古的独子也就是自家子侄张信礼,收入门下,后者既为亲族,又是天资聪颖,一下地位就越过了林大江,本来林大江还有望继承药铺当大掌柜的,毕竟张安之子在读书,未来走科举,不太可能子承父业掌管药铺,张安年纪也大了,精神有所懈怠,眼看着就要提拔学徒的关口.... 林大江能松这口气才怪。 众人议论时,忽前面城门口热闹非凡,似有人群拥堵在城墙前看着上面。 “怕是衙门出诏示了,是最近有什么案子吗?” “你个榆木脑袋,路上老子还跟你掰扯过江家的通奸杀人案,你忘了?想来出结果了,去看看。” 张家人这边挂着丧事,不好太热衷这种事,但实在是被堵在城门口,就算瞧不见那告示也听到识字的人喊出上面的行文内容。 “就说那赵差役斩首示众,以示刑法,其子嗣此后不得从科举......陈生流放千里,主犯之一林月已自戕刑,因是孤女,无甚亲族,不做其他惩戒,陈生之妹陈阿宝,因天性浪漫无知,不知案情为兄所诓骗,不做刑罚追究,且间接救了县太爷一命,但毕竟险些酿祸,影响案情调查,既记名在女牢差使,留做县衙服劳役,无薪资供饭食,观其表现再做处置。” 众人议论纷纷,但对这个结果也算满意,且多有夸赞。 张家人这边也不乏议论,有邻人惊讶新县令到任,且这么一看,似乎是个不错的县令。 “张兄,这是大好消息啊,免不得此案还有转机!” 张作谷一愣,点点头应事,亦露出喜悦含泪之情。 边上,披麻戴孝年少俊逸的张信礼微微抬眼,他人高,能越过许多围拢的百姓瞧见告示上落款的官印。 须臾间,神色微有沉闷。 —————— 今夜的县衙比往日寂静一些。 鸠占鹊巢的那两位各有龌龊的享乐行径,荒唐时难以对外道说,现在他们换了个地方“享乐”,倒显得衙门内府有股子静寂空庭的意味。 今日匆忙,一下子下狱了诸多人,连许多仆役都被牵连了,无人扫洗,焉知明日开始整理,又该是如何光景。 张叔满腹期盼,从尸房出,提着灯笼过了正堂入后堂,瞧见烛火照窗,惊讶之下认出那是县令大人的住所,恰好遇见负责巡夜的江沉白,即将手中提灯递过去。 “去瞧瞧大人?” “可,此前大人还说让我安置好这些人下狱后,回头禀报她。” “那老鬼等人如何了?” “看着呢。” 说是住所,其实分书房跟卧室。 江沉白瞧见书房门敞开,烛光照影,但人不在。 “看那,在府库。” 府库乃承敛历代案宗之地,挨着县令住宅,府库分两部分,一部分为案宗,一部分为县衙库银,人员充沛时,值班的衙役是要重兵值守于此的。 县令,案宗,县金,这个算是一县主政之地最为重要的了。 如今人员缺失,也得有四个差役值守,瞧见江沉白来,四人起身打招呼,也指了下烛火通明的府库,提大人处理完江家那案子就到了府库,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 —————— 桌案上果然被翻出了许多案宗,多少陈年旧案,也有近期的一些案子。 烛光明朗,边上的小火盆里面还染着一些灰烬。 屋内挺暖的。 张叔是老人,对这些旧案如数家珍,看着入敛宗卷的官府案宗跟堂审刑案记事两份案卷被上下叠好放着一摞摞,言语间也多有对先老太爷的推崇,但也有疑窦,“先太爷素来谨慎勤勉,力求案堂刑省有记事可依,归宗案卷也得详细明了供给上官日后巡查所阅,案案分明,大人是担心有旧案冤情?” 一个案子分两份记录。 一份是师爷或者书吏记录的堂审跟查案过程细节,是为纠察案情调查结果以此结案的记录。 一份是县令自己亲自写的封卷案宗,是要封卷入库的,是为等日后知州府提调阅览或者刑部下辖的巡察使前来巡查时抽看阅览。 两份都备齐了,有理有据,才是铁案。 不然刚到任就翻旧案,未免..... “老县令的旧案处事,自是不必说的,但那两人不是已经下狱?既然下狱,总得有点罪名。” 她这话说的如同欲草菅人命的狗官似的,但两人对此倒是如数家珍,没几下就提到老太爷死后的大大小小案子,都有受贿枉人等事,但凡挑出几件,找到当时苦主再讼再查,都够这两人判死的了。 “这些苦主我跟沉白都熟,若是那些苦主还有疑虑不敢前来,我们去找,定能拿下这两人。” 罗非白应声,也加了一句:“尽快,也要注意对证人苦主的保护,免被灭口了。” 其实此前两人就有所怀疑了,只是不好意思在人前问,现在四下无人,张叔将门闭上,低声问罗非白,“大人,您之前提及老太爷的死可能有疑,有人去信邀您回来查案,而后您又说遇到袭击谋杀,这些是真的吗?” 若是后者是真的,老太爷的死也可能是有凶杀之疑的。 若是前者是真的,那就更不用提了。 两人揣着这件事久久不问,就是事关重大,而现任官员跟前任....在官场上多多少少有点避讳。 罗非白本在翻看案宗,闻言抬眼,“你们瞧我今天说过的话里面有几句是真的?” 两人:“.....” 那确实是冠冕堂皇没几句真的。 两人不好明说,罗非白则是轻哂,阖了手中卷宗在桌上安置好,暗叹这小小县城本来累案不多,但自打老太爷没了,那俩狂徒造出的糊涂官司累了一个书架,且这还是记录在案的,不在记录的才是真冤枉。 一夜是看不可能看完的,她也吃不消这样的辛劳。 索性起身弹微压皱的袖子,踱步在烛光剪影中。 “但,是不是真的去看看牢狱里的结果就知道了。” 什么结果? 张叔未知详情,只知道这俩人肯定盘算了什么,因江沉白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22.诈尸? —————— 牢狱之中。 张翼之也被医师看顾过,勉强压住伤势,痛苦难忍,但吊着命,毕竟正在壮年,血气犹存,又是习武人,不至于就这么没了。 可他趴在草席上也在苦思如何还能保命。 结果无二——除了背后之人相救,无其他可能。 若是不救,他也只能咬死了当前的罪名,抵死不认其他的,免得祸及家人。 正思索着人,脚步声来了。 ———— 刑房。 趴在刑桌上的张翼之看着眼前挂在墙上的这些刑具,一时背脊寒凉,而对面双手负背慢吞吞走过墙面,一一查看这些刑具的罗非白在他眼中既如恶鬼。 他不说话,思索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审问。 过了一会,寂静才没打破。 “张捕头。” “大人您忘了,小的已经不是捕头了。” “我知道,这不是故意讽刺你吗?” “.....” 张翼之牙龈都疼了,闭上眼,不再吭声。 罗非白也不计较他闭眼不见官的无礼,毕竟当前已是死罪,辩无可辩,反而让人生了寻思以保家人的决心,自是不好撬开嘴问事的。 比如买通杀手杀官以及别的,一概不可能认。 看完所有刑具,她问:“张捕头,你还记得刘财家田产分亩案,以及张翠氏儿女卖奴案,以及....” 她提了几个案子,多是下三行的歹人贪人田产,诓骗妇孺,残害乡里之事,最后都因为证据不足或者有被诓的协议在手而无可争辩,最后家破人亡。 每提一个案子,张翼之的眼皮子就跟着抖一下,最后打断罗非白的话,道:“大人,这些案子都是铁案,案宗已封,苦主也认的,小人承认此前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理当受罪,但这些案子可别想栽在小人头上。” “举头三尺有神明,小人当捕头这么多年,可从未有过什么案子出了差池可以让人问罪的,就是告到御前那,小人也不怕。” 罗非白:“这倒也不必,你一个捕头,不至于到御前。” 似乎是退让了。 张翼之似有嘲讽,也睁眼看向张叔,对视中,眼里满是轻蔑跟狠辣。 张叔眼皮也跟着跳,但并不信自家笑面虎大人会这么退,但张柳两人歹毒,坐实的案子大多不是没了苦主,就是苦主哑口不敢言,若没有原告,要治罪也很难。 而前段时间他跟江沉白多多少少接了外办差的差事,虽然也有自身不愿在衙门内受气的原因,如今想来,好像也是这两人推波助澜将他们打发走。 忙起来,他们也很久没那些苦主的消息了 莫非? 张叔表情都僵了,难看如黑墨,既恨且悔。 “看来张捕头很确定那些苦主要么已经再无可能上诉,要么远走他乡,无法被找到归县上诉。” 张翼之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且怨憎罗非白,恨不得在此事上让其吃苦头,于是一板一眼道:“案子明白,真相如此,哪里还有理由上诉,若是远走他乡,也是人生阅历之抉择,可不干小人的事。” “而且既是铁案,大人虽为县官,也不好无端重审吧,何况小民已是戴罪将死之身,何必再上其他罪名。” 罗非白:“若是有端呢?” 张翼之皱眉,张叔也愣了愣。 什么意思?难道是大人查看案宗时发现哪里有纰漏? 那柳瓮擅此道,当年连老太爷都没看出问题来,难道老太爷一走,这人放浪形骸,在案宗上留了破绽..... 张翼之都忍不住在内心暗骂柳老鬼了。 “不必在心里骂他,人家一把年纪了也不容易,你是捕头,体力之事如牛马,平常也不动脑,不知这文案之事的麻烦....本官看了看他关于刚刚那几个案子的记录,也算齐全,没什么大纰漏的样子。” 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翼之忍着后背跟臀腿的剧痛,瞠目盯着罗非白。 “就是问题出在——案宗还在,但堂审刑案记事都不见了。” 什么?! 张翼之跟张叔都有点懵。 罗非白扼腕:“只有给日后供给上官阅览的案宗,却无堂审刑案记事,你知道这在县治中是大忌吗?日后巡察使可以此过问罪责,知州那边都有权质问。” “只有上提的案宗,却没有查案的任何线索跟过程,这可比只有堂审刑案记事而没有案宗还要严重。” “因为案宗可以根据堂审刑案记事续写,但堂审刑案记事却不能根据案宗而回溯记录。” “只能打回重审。” “而丢失堂审刑案记事且监理代掌县令之责的你们两位得背一个失察之罪。” 张翼之听着嘴唇微抖,忍不住想说出那句话,但又顾着理智没破口大骂。 倒是张叔内心替他呼喊出来了:堂审刑案记事肯定是在的,怎么可能弄丢,他们也没必要弄丢,那些案子本来就是他们事事布置齐全坐实的铁案,何必把堂审刑案记事弄丢,它们一直都在!如果真弄丢,那也只能是有人故意损毁。 张叔突然想到了今夜去府库的时候见到的火盆。 当时....火盆里有灰烬。 他那会还纳闷是不是大人觉得冷了,还得在库房烧点火取暖。 现在想来,大人是取暖了,他心里可是拔凉拔凉的。 然而那灰烬到底是什么,没人能说明。 就算他跟江沉白说了也没有证据。 大人的狠辣跟从容像让人请客一样自然。 谁会怀疑到新上任的县令会疯狂到烧毁堂审刑案记事? 而且这事说要栽在柳张两人头上也没人能反驳。 阶下之囚,且有前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真是让人神清气爽的回旋利箭! “大人,冤枉!我们肯定没动那些堂审刑案记事,都是铁案,我们没有必要,一定有人故意的,就为将小民入罪。” 张翼之想把这人吃了。 罗非白:“你之前不都说自己已是死刑了,世人皆知,谁还有必要陷害你这个罪名?毕竟失察之罪也就夺职,杖一百。” 张翼之嘴角抽动,索性冷笑:“大人说的是,也不过是再添一个失察之罪,小人何必在乎,您又何必在乎。” 冷锋暗藏,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冷漠犀利状态。 罗非白微微一笑,手指点了点刑具架子上的一把纤薄剔刀,背对着张翼之慢条斯理道:“是啊,可是咱们都不必在乎,但那些得因为重审而重新提到衙门问罪审查的那些下三行下九流之人,他们在乎。” 张翼之一窒,看到前方刑室中因为封闭而拢光火的灼灼公子转身,手中已然握有锋利歹毒的剔刀。 指尖把玩,摩挲,慢吞吞在木质桌面上划出一条锋利的刀痕。 伴随着刀痕的拉长,张翼之想起自己曾经在这张桌子上划开一个负隅顽抗者的背部皮肤,让其凄惨哀嚎最后求饶背罪。 他想着过去,却也听到眼前人说:“所以,为了自保,为了封口,不让人把他们抖出去,他们可能会按照下九流的恶毒法子,绑架,戕害,谋杀,警告.....本官需要为你放出消息,好让你家人有所防备吗?” “张捕头。” “本官,素来不愿意牵连无辜之人。” “心中不忍。” 刀锋搭在了张翼之的手指上。 “毕竟十指连心,缺一不可。” 张叔眼皮跳得比张翼之还厉害。 他记得很清楚——张翼之家里正好十口人。 而对于张翼之这样的将死之人,罗非白也不是非要给他栽其他罪名,没必要,她已经雷厉风行给他提前安排了死罪,为的只是把人栽在牢狱里,方便审问。 至于到底问什么,也只有张翼之知道。 他被逼到了绝境——十口人,要么被背后的人封口,要么被下三行的人封口,他只能二选一,或者索性投靠眼前人,给她想要的,让她护着那十口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县令?竟以百姓性命当要挟。 虽然他自己不是个东西,但他的家人也是命啊。 “你怎能如此歹毒?对得起这一身官服?” 张翼之忍不住质问。 罗非白瞥了他一眼,刀锋连动都没动,自然没生气,只是略低头看了衣服,反省了下自己,回了一句。 “那真是对不住你了,下次我穿常服来?” 这语气竟还带着几分商量。 张翼之绝望到哇一口,内伤加重,直接吐血。 张叔默默用验尸所用的毛巾擦了下沾血的衣摆,努力回想着自家老太爷曾经的英明正直光辉万丈,更努力不去看手段无端黑得让歹人都气吐血的新太爷。 张翼之是真没有办法了,眼神涣散往周遭瞥去。 刑房封闭,里面就三个人,其他差役帮着把人抬进来束缚住之后就出去了,现在就张叔,罗非白跟张翼之。 张翼之应当知道这点,只是出于内心恐惧,会下意识提防有人偷听。 张叔就凭着其这般反应,就晓得背后藏的秘密肯定不止之前那些案子。 那些案子多为小民刑案,哪怕涉及凶杀命案,其实也不至于让罪恶满盈的张翼之如此惶恐。 小人威下而惧上。 柳张上面有人,而他们藏掖着的秘密跟这人有牵连。 自己犯罪只需要考虑靠山是否愿意为自己做保。 一旦靠山有事,他们又是知情人,那等来的只会是灭口。 或者两人是因为害了更高权位的人才恐惧——老太爷或者罗非白。 这是两个方向。 张叔一个仵作竟也一步步推敲起来,很快想到了刚刚在库房问罗非白的那个问题,眉目紧锁。 张翼之确实让步了,但让得不多。 “那些案子,我可以认,其间有一些柳师爷主导的谋略,还有做的字据文书皆出自他手。” “足可以让大人您没有任何人可以阻碍,立即实罪将他处死。” 张叔有些不满,这不还是没说到关于老太爷的机密之处吗? 不过只凭着后者交代也算是能避免柳瓮动用往日人脉作保了,当前这些事,包括那张大锤指认的确实可以让人入罪,但未必是死罪。 只要县城那些有功名地位的举人老爷等作保,甚至更高一些的人作保,加上此人年纪大了,顾念从前功劳,还是得放人。 县太爷之前只是利用张大锤把人弄进了牢狱里,有罪名在,方便长期审讯,等坐实了这些罪名才能弄死。 一旦这些人速度更快或者做保力度更大,就不太好说了。 现在张翼之开口,倒是迅捷了一大步。 然,罗非白并不满意,拿出江沉白之前给他的一沓东西。 “看看。” 张翼之一看,都是供认状,签字画押且文字密密麻麻记录着,显然内情详实,只稍看到几个人名跟田产铺子等财资,张翼之就如被炭火烧到,猛然盯着罗非白。 罗非白:“你知道的,你能指认的,衙门里不下八个人已经先一步指认了,而且你以前也算自持身份,很多事不愿意自己去办,都是他们去跑的腿,所以,其实他们比你更清楚那些细节。” “张捕头,距离白日之事到今夜已过去四个时辰了。” “你说是镇上的消息蔓延快,还是镇上往外传的消息快?” 当你要卖出的东西,人家已经有了,你还想得到人家手里的钱,那是绝无可能的。 买卖不是这么做的。 张翼之冷汗下来,崩不住了,下意识嘴唇哆嗦道:“老太爷的事跟我没关系,他也是身染重病,有心结,不愿费心医治,这才亡故。” “老张,这你是知道的啊。” 张翼之再接再厉:“大人,您是新到任的,不管从前是否有人跟您说过什么,老太爷这事是真跟我没关系,但您若是非要从我这得到些什么.....我只能说下三行的那些人的确有些东西拿捏在我手里,我可以把这些交代到您手中,也希望您能肃清邪祟,保百姓安宁,也算是死罪难逃的我为咱们阜城略尽绵薄之力。” 张叔一改以前的观点,被罗非白影响了,现在总觉得老太爷那事肯定有猫腻,不然大人还没问,这人心里就有准备了,主动提起,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他正要逼问。 罗非白却答应了,“行,你若是交代出这些,本官也足够做些实绩了,对此,也不吝拦着那些下三行的人对付你的家人,而下三行的人一旦被铲除,你的家人自然也是安全的。” “本官可以未来官途对天发誓,此言当真。” 张翼之大大松一口气,告知自己往日跟那些下三行的人做买卖,其实在每个小案子里都留有一些佐证,也将实情记录在一个小册子里,既为了将来能用得上这些下三行之人的地方可以要挟,也等于自保,毕竟等他将来卸任,这些下九流可未必能放过他这个合谋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自然要去攀附新的捕头。 所以,那小册子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底牌。 “东西就藏在我老家的烟囱土炕里。” 罗非白记下了地方,看向张叔,张叔告知此人老家的确是在那边,“他们张氏一宗多在淮水村,后来搬迁到县城居住的人不少,但凡宗族祭祀或者时节礼事,也都会回去。” 这种事,各地都一样。 宗亲为大。 永安药铺张家,就是那一家子棺椁一条长龙送葬的那个....他们那天去的祖陵也就是在淮水村咯? 倒是凑上了,明日正好一起。 不过有了那小册子就可以拿捏本城那些下九流,可比花时间去找证据省心得多。 这也是罗非白留人性命拷问的目的之一,剩下的就得再图谋。 “等下就派人去他家把他家人.....” 门外忽然来了急促的脚步,敲门,开门,江沉白面带急切跟惶然,似乎欲言又止。 罗非白皱眉,出去了。 门掩住,张翼之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自己也是捕头出身,依着他对江沉白的了解以及刚刚这人衣服上的血迹。 似乎是有人出事了,而在牢狱里能出事的还能是什么人? 就是他们这伙被关进来的差役以及.....柳瓮。 刚刚罗非白手里不是一叠供状,也就是那些差役基本全都招认了,那就没有再审问的必要了,江沉白也不必深夜亲自招待或者看管。 只有一人。 柳瓮。 这老狗出事了? 怎么会出事,他是知道那江沉白能耐的,若是亲自把控,怎么会把柳瓮打死,而罗非白也没道理把让人杖毙啊,不得跟自己一样留着性命压榨价值吗? 所以,柳瓮若是死了,一定不正常。 那人已经出手了?这么快! —————— 门外,江沉白的确跪在地上,“大人,是小人的错,小的万万没想到那柳瓮竟就这么死了。” “扛不住伤情?” “这....小的不知。” 罗非白没说话,推门进了刑房,瞧着抻了脑袋欲探听消息的张翼之。 “张捕头,柳师爷没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张翼之验证了猜想,脸颊抽动,不得不提醒:“大人之前答应了要护着我家人,您还发誓了。” 罗非白:“我是答应了,还对天发誓了,但我也没违誓啊——我说的是拦着那些下九流的人不动你的家人,但别的.....比如能伸手到牢狱里把柳师爷害死的人,本官可拦不住,也不在天谴范围之内。” 这人!这哪里是什么县令啊,分明就是诡辩的泼皮无赖! “你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希望今夜是个太平夜,可不能再死人了。” 张翼之差点再次被气死,可他没有办法,现在柳瓮死了,对方显然要杀人灭口,他是唯一的活口了,接下来即便不能得手,也会拿他的家人下手要挟。 他可太知道那人的狠毒了。 老太爷都敢杀。 眼看着罗非白要走,心性崩解的张翼之急了:“大人,我只能说柳师爷若死了,也可能是因为作恶太多遭了天谴,毕竟以往我们经手的凶案太多了,什么灭门案都有。” 然后他便故作虚弱,闭上眼昏过去了。 张叔心念微微动,灭门案? 永安药铺张家灭门案。 这人还是给了提示的。 这案子显然跟罗非白没关系,这次人家没摊上案子,所以只有两个答案——要么跟老太爷的死有关,要么牵连了什么大人物。 罗非白则是深深看了一眼张翼之,没有继续逼问,而是喊了张叔过去看柳瓮。 —————— 两人去了关押柳瓮的牢房,而江沉白安排人把张翼之送回牢房,接着回程追向罗非白两人。 张翼之本来伤重疲惫,又经历了一场审问,心神俱疲,但挂念着柳瓮的事,心神不安就硬挺着,等离了罗非白这笑面虎才故作醒来,对抬着板架将他运回监牢的两个衙役询问情况。 “小五,陈厮,柳师爷那边是怎么了?是真死了?” 陈厮冷眼瞥他,“你一个犯人关切这事做什么?!” 小五则愣了下,“柳师爷怎么了?” 陈厮:“别问,别理这罪人,免得被大人知道,还以为咱们跟这些混账一伙的。” “本来此前摇摆期间已是受罪,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天日,可别被连累了。” 小五连连点头。 张翼之恼怒,被两人从板架上挪到地上之时,他忽眯起眼,不动声色扫向两人,不再多嘴了,手掌却握紧了小纸条。 —————— 牢房是木棍栅栏,又不是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其他被关押的差役跟狱卒都瞧见了柳瓮在此前呜呼哀嚎后气若游丝,医师来救,却是最后束手无策,最终他们生看着这人没了声息,最后医师才期期艾艾说人没了。 张叔探头探脑,揉了下眼镜,表情晦涩,但掩盖住了。 医师看着罗非白,恭敬道:“大人,柳师爷本身年纪也大了,挨不住板子也是自然的事,实在是....意料之外。” 这话逻辑颠倒矛盾,但不少人都忍不住点头。 他们都不愿意担责,而且这老头身子骨的确虚,死了不奇怪,但不能是人为故意的,反正遇到这种事谁能想到? 罗非白面色淡漠,冷眼看着追上来后继续跪地告罪的江沉白,“其实也就五旬,又非平常劳累之人,怎会体虚到这个程度?本官是不是让江捕头你收着点力道?” 江沉白头触地,不再辩驳,“是小的失了分寸,未曾想到其虚弱至此,小的有罪,愿意领罚。” 李二有心为江沉白说话,张嘴就唠叨:“大人这可不能怪沉白啊,这老狗本来身体也算可以了,一顿两碗饭,但天天入夜就去春玉楼,自己懒得去还会叫那妓子上衙门来,这日日夜夜的,哪个老头子受得住....” 江沉白低声呵斥,打断李二说那些事,又下意识看罗非白,怕这人出身好,公子做派见不得这些东西。 未曾想后者神色平静,似乎并不为所动。 到底是衙门捂着的脏事,就被这缺心眼的给抖搂出来了,但张叔也没阻止就是了。 罗非白只说罚江沉白三成俸禄,小惩大诫,“左右罪名也定了,来日昭示时言明罪名,也足够此人判死了,不过....张仵作,尸身还是得检查一二,若是背后另有原因,也有个说法,暂时就不对外宣。” 很快到了尸房。 众差役都猜出罗非白疑心有人下毒或者暗害柳瓮,背后有猫腻,那衙内可能就有歹人藏着,所以她要求其他人退出,只留张叔跟江沉白,其他人也不觉得奇怪,也巴不得离开。 尸房紧闭,李二守门。 又是三人联手探尸的时候?倒是跟江家那会相似.... 也不太一样。 这次张叔没有验尸,他只摸了下柳瓮的脉搏,之前在昏暗的牢门那边就微微抽动的脸颊肌肉现在再次抽搐了下,看向了江沉白,后者手指抵在唇瓣做嘘声,再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罗非白。 三人眼神对视,过了一会,当着他们的面,那躺在验尸台上的柳瓮手指头微微动了下。 吓死人了。 诈尸啊! 24.下葬 —————— 三匹马前后过街,快得瞧不清马上人影,但对面的面馆老面头却知道马匹是极重要的战备,民间培育或者租赁的极少,多为朝廷所有,而以县衙为例,衙署至多不过十匹,而军备处那边二十匹,若有不足再互相借调。 其实本国国力昌盛时,马匹数量不止于此,只是因为大多借调去了边疆大战,这才显得中土各州马匹数量锐减。 “如今边疆局势紧张,羟族那些杂碎不断骚扰袭击我朝,这三年更是屡屡攻打边关,连下三城.....哎。” 他们虽然富庶安定的江南,远离北域,但因为经商的人多,往来带些消息,也是战战兢兢,毕竟加入那些蛮子打进关内,必然直奔富庶的江南烧杀掳掠,这种事前朝也不是没有过。 何况本朝时期那年的难民潮不就是因此而生,老人说起那会的事也是心有余悸。 “也还好吧,不是最近挺安定的吗?” “那卖国的奸臣奚狗不是已经伏诛了吗?自他伏诛,朝廷内的动荡少多了,想必少了外联的机密,我朝自然不会输给那羟族。” “希望如此吧。” 面馆客人不少,熙熙攘攘议论天下事的人不少,但别的不敢提,乱臣贼子的事痛骂极致,老面头也不在乎,正揉面,身边过了一个人影,高高瘦瘦的,腰间长剑有些显眼,当即让几个人噤声了,而这人随手扔出了几块铜板的面前,足下一点,翻身上了边上系在梁柱下的红枣马,须臾便疾驰而去。 武林气派,来去如风。 —————— 淮水村比黎村大得多,属于阜城三大姓自然村之一,张氏宗族人也多,还没进村就瞧见了田林阡陌,往来山水入民生,河域间也有打鱼人。 三匹马前后过了田埂,凭着张叔几十年在阜城办差的经验,对淮水村也算熟门熟路,但他对张氏大宗几房更熟悉一些,对张翼之这小宗的几脉不够了解,只知道其家早已败落,人才调令,若不是出了张翼之这么一个黑心肝的人物,怕是早已被张氏大宗给遗忘了,但其老宅也因为当年不得力而分了较偏远的宅基地,于是过村口的时候三人停下问了下做农活的老汉,得了正确路径,没进村子,直接绕边路上了村郊的山坡,才在这儿见到了一处荒僻的老宅子。 竟比陈生家的还破败一些。 “这张翼之有点奇怪,昨日午后我带人去他县城家里搜查一番,找出了四百多两的赃银,这随便拿出十两也够体体面面修缮老家了,没想到这么抠门。” 江沉白当时还把事汇报了,而柳瓮那人的家也是他抄的,将近一千两。 这还只是他们掌管阜城大半年光景,若是几年,怕是堪比荣归故里的三品侍郎官了。 “家里没人,不会暴露机密,但若是没人又修缮得好,容易招惹盗贼,藏不住东西,如今这样正好。” 张叔撩开荒草,看着难走的路径跟到处可见的碎瓦,想来那张翼之即便回来也是动静很小,或者是凑着清明时节的正经时候回来,理所当然归老家,又悄然藏了东西。 所有人都晓得他抠,不孝,才不会盯着这破宅子。 三人艰难寻路径走进,看着斜歪的厅门,这破漏风的,瓦顶露空,乞丐都瞧不上。 “这里还有路径,可能会有人上山下山经过,把马弄进林子,别露在外面,容易引人注意。” 罗非白没看出这里多少破绽,暗想张翼之这人为了自身性命着想苦思出来的路数自然是极度谨慎的,不比在县城得势时猖狂自大,又是个捕头,多少有些侦察经验,不会露大破绽。 好在她是得了答案来的,很快到了小厨房这边,从灶台下面的乌黑烟口拿到了靛青棉布包裹着的小册子。 张翼之所言非虚,也甘愿拿这东西去救一家十口。 罗非白翻了翻,知晓有用,就收起了,刚要走,却听见了什么声音。 “趴下。” 她低声一句。 三人迅速找了掩体。 过了一会,山道那边吹吹打打一行人下来了。 江沉白跟罗非白正好斜对面,交换了眼神——下山?这个时辰就已经下山了,那岂不是之前就上山了,莫非已经下葬了? 这就麻烦了。 他们提前了啊。 张叔大为吃惊,而罗非白透着破房子的缝隙往外看着送葬队伍,除了再次瞧见张作谷一家子披麻戴孝之外,还瞧见一个道士打扮的小胡子摇着铃铛唱唱跳跳的,也不知是在送魂还是招魂。 这小胡子跟正常送葬做法式的丧仪典程之人不一样,就是个走方道士,还是打着驱邪风水旗号的道士。 等他们完全离开,没了动静,张叔忍不住了,“那道士不对劲啊。” “如何个不对劲法?张仵作还懂这个?” “我是不懂,但办差这么多年,又是个仵作,多少看了一些,这道士丧仪多为送七,过日子鲜少突然请道士的,除非遇到什么邪祟之事,而即便真的重礼仪,非要请道士再来送一场,到后来的流程也是设醮,献供,祭酒,读疏,送神,最后化财满愿,他刚刚跳的应该是送神,然那步子很不对劲,反正跟我以前瞧着的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流派不同,听说龙虎山为正统,别的都....” 张叔对此涉猎的,倒是罗非白正好不太了解的,她更熟悉佛家那边的事.....她以前生活的那个圈子,多信佛家。 “也许,张家突然提前将棺椁下葬,跟这道士有些关系啊,去看看吧。” 本来突然下葬就等于打乱调查的部署,若是还没下葬,阻止了再查案,跟下葬了再要求出棺,这是两码事,至少非议程度差距甚远,张家恐怕不容答应。 —————— 下葬完成,既摆席设宴款待参加流程的亲朋邻里,永安药铺乃阜城三大药铺,那张掌柜为人精明,擅长置业积财,家当不俗,张作谷大抵也知道县里人对他白得这么大一份产业颇有艳羡,嘴上嘲讽恶语的不在少数,是以也不愿意做那爱财之人,办的席面竟很大方,虽是丧席,不能比肩喜宴,但也并不寒碜,在张氏宗祠外桌椅板凳齐全,鱼肉都有,流水席一条摆了不少长桌,端是热闹。 一方席桌上,有一对主仆较为引人注意,倒不是说打扮上,而是因为丫鬟都算得上清秀伶俐,而小姐则算得上端方妍丽,别于乡间女子许多,那里说本朝虽风气不俗,年轻女子出门的不在少数,如有家境好的,游历四方也不在少数,但小地方还是比较稀少了,有些人瞧着窃窃私语,被人提醒了才噤声,多了几分敬重客气。 主仆是带着一个童子来的,十岁出头的童子年少,面露稚嫩,有长姐带着撑门楣前来参丧仪,全了两家往日的交情,但眉宇间多少有几分伤感。 丫鬟低声问女子:“小姐,那人真会来吗?” “能以雷霆之势办了那两人,就一定会私下审问,若是问出了什么,就大有可能跟永安药铺之事有关,也一定会来。” “那若是没问出什么呢?” “没问出,我就不用来了吗?父兄连续过世,母亲重病,嫂嫂亦伤心欲绝,我跟阿弟不来,日后别人家就....” 现在还可凭着父兄的名声跟人脉撑着,但人心易淡,若是以为闭塞不出门,不往来人情,那就是淡了交情,且会让人觉得门庭寡冷,不必权衡,以后再想让人帮上分毫就难了。 至于她自己会不会遭人非议,倒是其次。 丫鬟点点头,却发现隔壁一桌才刚上席就痛饮几杯的小青年歪眉斜眼地盯着自家小姐,她不满,却不好说些什么,怕反被对方咬口,只想着不管那位来没来,她都得让自家小姐离了这地儿。 但她忍着了,却不想那小青年趁着酒意,又趁着这边都是自家叔侄亲族,醉醺醺就往这边靠。 “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怎就没个长辈陪着,如此出门怕是不好,等会儿哥哥送你归家吧,免得你在小偏野路径遭了那野男人....哎哟!” 刚从宗祠大榕树下小道走近的人瞧见了这一幕,随手拎了边上小方桌上的酒壶,一扔一甩。 砰一下砸在对方身上。 酒碎,也喷溅了其身边人一身。 那人一声哀叫,倒地在碎片中,恼意起来便大骂,其亲族几个堂兄弟亦豁然站起,恶狠狠盯着来者三人,速度快得更是扑了过去,结果被后面越出的江沉白拔出捕快腰刀横在身前。 没出刀,但横刀立马,冷眼剔之。 这些人顿时被吓住了。 动静大了,本来在招呼人的张作谷一家子自然瞧见了,而那张信礼一看就一袭青衣常服的中间那人,也瞧见对方腰上悬挂着的牌子,神色微怔,先于父辈跟张氏宗族耆老快步上前。 “小民张信礼见过大人。” “父亲,叔祖,这位是县令大人。” 张作谷冷汗一下下来了,表情不太对劲,有些恐慌跟忌惮,快步上前行礼。 小地方,县官就是天大的大老爷了,一等一的地位。 罗非白的气势跟权威在昨日衙门口已经尽显无余,谁人不知这是个活阎王,且百姓对她交口称赞居多,如今来了这里..... “起来吧,不必拘礼,本官只是恰好路过这里,还没吃饭,想着讨杯酒喝,结果撞见刚刚那一幕,一时被吓到了,那酒瓶就失了准头。” “本来,应该砸他脑袋的。” 罗非白姿态和善,一张好看的脸蛋瞧着就不见锋芒杀意,倒如菩萨一般,只是缓缓踱步而入,也不等其他人捧着接话,就走到了那丫鬟小姐三人身边。 三人已经反应过来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本官昨日还在衙门口撑了老太爷后辈子侄的名头,日后也不会食言,论理论年纪,也当得起你们的兄长叔伯一辈。” 江沉白跟张叔本来就跟小姐三人熟悉,当即也行礼了。 老太爷的老来幺女温云舒,以及唯一的孙子温云卷。 两人都是老太爷的心头肉,连取名都是挨着的疼爱跟寄托。 家逢不幸,没了两位年长的男子庇护,在这世道受过的欺负也不止这一两件,这还只是开头。 其他人一听说来历,再看那几个小青年就知道这些是混巷野的泼皮癞子,不知人家身份就觍着脸要占便宜,还好被阻止,不然真的是要出大事了。 张作谷立即出面呵斥那几人,要将人赶出去。 罗非白则问了在场的淮水乡役这些人名字。 后者恭恭敬敬提了。 罗非白在张作谷邀请下坐在席位上,轻撩袖摆,微微含笑,“回去想一下他们几个可有什么前科劣迹,尤是骚扰妇人闺女的,若是你年纪大记不住,且有苦主人家知道把握机会来找本官告案的,一律处置了。” 她是漫不经心的。 本因为是熟人,还想庇护这伙人的乡役顿时头皮发麻 罗非白根本没打算从轻发落,眉眼间带着几分官家对治下子民的严苛跟冷漠,然,多数人又是喜欢她这般的,只因有利于自家。 唯一不喜欢她的也只有那几个青年的族人,当时如晴天霹雳,可在村头大家拉帮结派互有邻里关系,多少隐忍着,到了县太爷面前是真撑不住,连求情都不敢。 只因那棺材脸的年轻捕头随手解刀放在他们家的席桌上,弯腰擦拭滴落酒水的桌面。 “小姐,擦好了,请坐,今日这席面,您跟少爷放心吃。” “大人在。” 两句话沉沉的。 张叔也摸摸被刚刚被这些地痞吓到的温云舒脑袋。 还好罗大人来了,不然再过些时日,等人情淡走茶凉,没人再关注这一家老小,就是那柳瓮跟张翼之鬼祟嘴脸完全暴露的时候。 可不知他们下场如何。 场面变故也就一会儿,笑面虎从不让场面太难看,得了那乡役的态度后,罗非白自来熟,拿了筷子就等着吃饭,筷子挑了豆角,吃一口就赞叹真好吃。 张作谷:“大人过誉了,您能来就是对我们张家最大的荣耀,实在是蓬荜生辉。” 罗非白:“可惜是丧仪席面。” 张作谷垂下眼,十分伤感:“是我兄长命不好,如今也算安生下葬了,一切都过去了。” 罗非白:“是吗?那本官刚刚在路上听见你跟那道士送神祷告,说是张掌柜一家七口遇上鬼祟凶案,死得凄惨,鬼魂不安,因此提前违背风俗时辰下葬,不是吗?” 张作谷:“?大人,您,您是在哪里听说?其实....” 罗非白打断他,又补问:“不是凶案?不是死得凄惨?” 张作谷:“是,是这样的,但道士说....” 罗非白又打断:“是不是鬼魂不安,所以得提前下葬?” 张作谷没法否认了,痛苦道:“大人,兄长一家死得那么惨,早点下葬也好让他们灵魂安生,我们张氏一族人也能心安。” 罗非白:“莫慌,以后你们可以心安了。“ 张作古:“对对对,因为下葬了。” 罗非白筷子抵着鱼肉,直接开腹。 “不,是因为本官来了,要查这个案子。” 全场哗然。 哗然中,张作谷跟不少张家人都变了脸。 都下葬了,怎的还要查? 张作谷一看这人筷子剖腹的动作就眉心直跳,迅速低头行礼求情,“大人,我兄长他们已经下葬了,若是再查案,恐怕....” 罗非白淡然道:“听说那柳瓮跟张翼之几次三番拒你投告上诉,实是畜生不如。” “如今本官来了,张作谷,你可欢喜?” —————— 25.鬼祟 人呐,不可说。 —————— 场面一时有点安静,仿佛连热腾腾的菜肴都因此缓释了那袅袅白气儿。 有其他邻人觉得不对劲,打量着张作谷,不敢得罪的就不吭声,想得罪的就故意装热情道:“对啊,作谷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难得大人要为此案伸张正义。” 张作谷叹气,无奈道:“大人您也知此事,小人当初的确是所求无门,等定案了,回天乏术,实在拖不了日子,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一直停棺不葬,赶上如今这光景,都已经下葬了,居于习俗,若是下葬棺椁再重启,恐怕不吉利.....” 罗非白惊讶,“本官只说重查此案,也还没提重新开棺验尸。” 张叔跟江沉白多少对罗非白也有几分了解,可以说这位年纪轻轻的县令大人对洞察人心十分敏锐。 她似乎也不吝表现出对这张作谷的疑心跟针对。 其实从以前的名声来看,此人没什么嫌疑,毕竟一直在努力重审此案,为求公道遭了张柳两人不少的针对。 可是提前下葬这事,仿佛又带了几分诡异跟矛盾。 若非是他有问题,就是那风水道士有问题。 张作谷脸颊微抽,立刻悻悻欲改口,带着几分欢喜,“那太好了,若是不用重新启棺....” 罗非白斟酌一二,道:“不,本官的意思是既然你主动提了,那本官就不用尴尬了,所以还是要启棺的,劳烦张氏宗人代为仪程,重新启棺而出。” 这一下,好多人都吃不下了,尤其是张氏宗祠的,集体颇有微词,暗觉得这县太爷过于较真为难人。 案子是要查,但都下葬了,再挖棺而出,可是大忌,要坏整个张家风水的,这连累的就是他们一宗世世代代子孙。 谁能愿意啊? 群情沸腾,再无此前的客气尊重,甚至有了蛮横凶戾的意思。 淮水村本来就张姓为主,眼看着民情激愤,温云卷年纪小,脸色有些发白,被小姑姑拉到身后护着,丫鬟巧儿也白着脸挡在前头。 不过在他们前头又有江沉白。 虽然位高,但人家人多势众,毕竟是新官,太过得罪当地人也不好,张叔对此有些忧心,却见罗非白无半点惧怕,稳若泰山,抬手撩袖倒了一杯小春酒,看向带头的几位张氏宗老,道:“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何这个案子一开始就不被张翼之跟那柳师爷主张深入调查?也不想知道本官为何突然来此地?” 众人一怔,很快联想到了一处。 那张氏族长年过五旬,威望很重,上前行礼试探问:“阻拦此案的自然是那柳师爷跟张翼之两个罪大恶极之人,而此案也已经定案,太爷您突然要重查此案,也来我们淮水村,莫非就是因为从那两人身上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才来.....” 罗非白讳莫如深道:“朝廷机密,不可明说,族长你心里明白就好。” 没说是,但也没说不是,但族长等人皆是恍然。 定然如此!否则不足以解释这一切啊。 张叔跟江沉白:“.....” 这下把他们来这里的行径也给圆过去了。 那若是已经有张翼之的线索披露,好像县官是可以重审此案的,除非这个案子已经上交知府定成铁案。 可是不是上交了,他们还能不知道么。 那晚就翻过案宗了,不仅翻过,大人还烧过小炉子烤火呢。 但这个案子的堂审记事肯定留着。 不过那张翼之其实未曾有过明确的供词,大人就不怕被戳穿吗? 张叔跟江沉白悄然观察张家人。 其实不怕,可能还巴不得被戳穿,因为一旦被戳穿,就说明张作谷一家是跟衙门牢狱里面有联系的,很可能跟那内奸有联系,那就是一伙的,都不用细查案子就有了明确的嫌疑人,反而更好查了。 若是不戳穿,那正好,只能顺着罗非白的意思有疑重审。 啧,下狱的张捕头还是很好用的。 一个该死的罪人,可以用他罗织出诸多名目,就赌这些鬼祟之人不敢明知而冒头。 张作谷这边没什么反应,只是摇摆,似唯唯诺诺试探问族长能不能启棺,他是真的想重审,只是怕得罪族人太甚。 族人们自然恼怒啊,永安药铺的财货是你张作谷继承,又没分咱们半点,现在这般捣鼓,坏的是我们的风水,这谁愿意? 不过即便不满,因为有罗非白前言,这些人冒火的幅度小了许多,族长斟酌一二,也有些犹豫,毕竟朝廷如果真有供状,那是必然可以查的,他们抗争既违背法度,要被判刑。 就在纠结时,张作谷忽说:“对了,能不能启棺,不是得看大师怎么说吗?” 这么一吆喝,那角落里的风水道士露了出来,两撇小胡须,一身道士袍,虎步威风,从容而来,行礼后,跟罗非白言明了利害。 倒不是他不请自来,而是事发有因。 “昨日本道人路遇此地,发现此地风水气运尤有逆势,惊疑之下改了行程,暂留于此夜看天象,未想亥时果见张氏祖陵之地鬼气渐盛,匆匆而来时,既发现里面守灵的三位小兄弟已经昏迷不醒,而灵堂内的灵烛俱是熄灭,再看此物。” 道士一挥手,其随同的小童将一个布满符文的盒子拿上来。 “大人您请看。” 打开,诸人一看,豁然心惊。 罗非白也瞧见了那白幡上面的漆黑手印,乍一看如同鬼祟降临人间的痕迹,实是妖邪吓人。 在场的淮水村民都闹腾不安了,质问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作谷跟张族长也是无奈,后者叹气,“大人,这就是我们不得不请大师傅来看风水且提前下葬的缘故,之所以不对外言明,也是怕吓到村民。” 张叔跟江沉白想过是这道人招摇撞骗,却不想还有此事,而那三个青年也上前来详说此事。 有理有据也有人见证,还有证物。 罗非白瞧了三人之一的张信礼一眼,认出这人是那日出丧队伍中瞧着她的青年。 不管如何,鬼祟之事终究吓人,人人皆有敬畏之心,这下不止张家人,便是连淮水村的村民都不干了,不少人下跪祈求。 这一次,便是温云舒做梦都想着罗非白能彻查永安药铺案,也不愿让人冒着这么大的抗力强行启棺。 但她也知道突兀来了这鬼祟之事,还是挑着这么关键的时候提前下棺,总归有点不正常。 她盯着张作谷等人思索着,心有摇摆。 明知有疑,却不可逆势。 该如何? 罗非白看着跪倒了一片的村民跟张家人,再看为难的张作谷,放下筷子,问:“鬼还有指纹呢?” 众人:“?” 罗非白:“这乌黑配白,指纹很明显啊,若说阴间有阴间的规矩,没道理还留指纹按手印!这分明是明知本官今日要来,提前给本官按手印!天呐,这是张掌柜在跟本官诉说冤情,为此提前按了手印恳请本官重查此案!” “既有牢狱里的罪犯申诉此案嫌疑,又有苦主自阴间而来按手印喊冤。” “此案是非查不可了,不然冤魂搅扰,反复流连人间,还是一家七口,就是一天来一个排班,你们村也不得闲啊。” “还有谁不愿查案的?” 跪着的村民呼啦啦又被吓得倒戈了。 张叔两人差点笑出来,但忍住了。 张作谷呆滞几秒后忽而掩面喜极而泣,张族长等人再无二话,倒是那道士嘴唇几次张闭,最终一言不发。 丫鬟巧儿目瞪口呆,温云舒眼底微光潋滟,悄然攥紧弟弟手臂。 这就行了? —————— 既要重查此案,那就得从衙门调人,村里也得出人重新启棺而出。 那道士也被罗非白客气喊着再主持仪式。 “什,什么仪式?” “道长都能开天眼窥见鬼气,道行深厚,必有法子做法抵消重新启土开棺的不利之处。” 道士摸了下胡须,表情微异道:“大人,此话万万不敢当,本道只是一介凡人,实是....” 罗非白:“之前不是能看见鬼气吗?那等下开棺的时候,你就在边上看着,若是你的天眼看见鬼气了,就立即通知本官。” 道士:“大人,那时阻止就来不及了,本道也无能为力。” 罗非白:“不是,本官要跑远点,术业有专攻,大师你可千万要顶上啊,除魔卫道乃是你之本职,我等一介凡人,绝不能拖你后腿。” 大人这么一说,倒是说进了众人心坎里,那张族长等人更是珍重嘱托,言语间真挚非常。 道士好半晌说不上话来,手指都在抖。 这什么人啊,这当官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 期间,罗大人倒也没闲着,坐着吃席吃饱了,又溜达消食,一些琐碎事忙不到他,边上则是张叔陪同,他算是了解此案的,提及自己当时见证。 “现场是邻人闻到尸体臭味,实在忍不住,且察觉有异,直接喊了那片的乡役保长直接来县衙报案的,破门而入后,既发现里面的尸体,七人横七竖八趴在桌子或者倒在地上,俱是毒发身亡,身体死亡现状符合砒霜之毒,且七人无人有挣扎搏斗痕迹,疑似全部毒发而死。” 罗非白手指折了路边的狗尾巴草,在指尖把玩,“那林大江也如此?” “是的。” “那为何记事上跟诸多邻人口供上,皆提及此人嫌疑巨大,只因为永安药铺未来掌柜之位可能旁落那张信礼,他气不过,这才愤而投毒?且自己也一并死?” 张叔尴尬:“当时的定案结果就是这样的,柳师爷他们的说法就是林大江家中找到了一部分砒霜残余,有铁证定罪,既有了凶手,此案也就这么定了。” 罗非白:“张作谷为何一度申冤?” 张叔:“说是林大江的家人一直不认,张作谷听说后,去问了对方,也觉得有异,这才代为上诉,可惜次次都被驳回。” 就此看,张作谷的行为算得上公正道义了,并没有什么嫌疑。 何况嫌疑在明面上的人,未必是凶手。 就好比之前的案子。 罗非白若有所思,又问了林大江家人是否还在,得知还在,且似乎也认下了这个案子,不再折腾了,毕竟人人都得日子,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过了一会,他们从张氏宗祠附近田埂小路溜达回去,随着队伍上山开棺了。 “小姑姑,也是奇异,这些人嘴上说怕有鬼作祟遭报应,可这次上山的人比之前还多。” 温云卷对此不解,温云舒笑而不语。 人呐,不可说。 ———— 那道士重任在身,不得不重新跳了请神慰灵的议程,而张作谷一家则是得重新哭灵..... 这山野高地,清风习习,三月野桃花开得正好,若非此事,倒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罗非白神色淡淡瞧着,偶有花瓣飘过身前,须臾,她抬手拈了一片,拢在掌心,看向结束仪式的墓地。 “启!” 刚下葬的棺椁再次被抬出,露出了黑棕色的棺盖,上面尘土留色,未曾彻底清理、 罗非白让道士陪着自己近前,再三嘱咐一旦有异样一定要提醒自己。 道士僵硬着脸皮无法拒绝。 边上跪着的张作谷似不忍,闭眼趴地磕头,“哥哥啊,您走得冤,我还记得您小时候带我抓鱼摘桃.....” 就站在墓旁,罗非白瞧着这一幕,而伴随着几个大汉跟江沉白李二主动抬了棺盖。 那一刻,江沉白忽觉得不对,他闻到一股味道。 罗非白也闻到了。 很刺鼻的味道,之前好像在哪闻过,她眯起眼,厉声道:“离远一些!” 不是盖棺,而是让这些大汉远离棺椁。 众人当即卧倒,但也瞧见掀开棺盖的棺材忽蹭蹭爆闪火星,竟从里面燃了火焰! 众人大骇,一群人尖叫着逃散,而那道士则大喝见鬼或者报应天谴什么的,且原地起势摇舞法器做驱邪状。 江沉白等人也被吓得不轻。 真有天谴? 26.燃 本官说你是,你就是。 ———————— 棺盖早已因为众人的苍惶躲避而落歪滚地,好在地面泥土因为挖坟铸墓而层叠稀松,未曾重击出什么巨大声响。 可能真有声响,也被众人的尖叫凄厉声给压过了,人人混乱胜于之前在衙门口的《县令归来重判奸佞》的街头话本描述景象。 鬼神之事吓人得很。 在那些人里面,这道士倒是不负众望,成了唯一一个没有惊恐逃窜的人,便是那仗着官位为难人非要开棺的罗县令也后退了好几步呢。 此时道士对张作谷大喝:“还愣什么,还不磕头求饶?!故人已逝,不听本道之言,如此不顾规矩搅扰安宁,若是不怕阎王降罪,还不速速告饶求得宽恕,再闭棺盖土,永绝阴阳!” 张作谷当即点头,呼喊着众人按照道士所言行事.... 张族长都吓面色如土,好在是大族族长,有些底气,见那棺椁只是内部燃起,并未出什么鬼影呜呼害人,且那道士似乎道行极深,当即也凭着威望喝令众人镇定,尤其是别碰撞到妇孺老少。 “大家别慌,别慌,大师傅稳住了,张荣也是咱们的亲族,他不会胡乱害咱们,事发之因又不在咱们,咱们也是被迫的。” 这话什么意思。 江沉白虽然也被吓得够呛,见状立刻觉得不满了,也知道这些市井小民常翻脸无情,人前敬罗衣,人后碎嘴子,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但大人他..... 江沉白已经冲到了罗非白身边,拔刀挡在身前,既防着这些人惶恐之下危及大人安全,也怕那棺椁里面真冒出什么鬼祟。 结果肩膀被一只手搭着,推了他一下。 “大人?” 眼看着局面正好,,正在跳大神的道士与张家人忽然大惊,厉喊着,但江沉白跟李二两人一个习武精干一个身强体壮,单是两人就把棺盖就给阖上了。 喧闹仿佛封绝于这一棺。 火焰跟飞烟也隔绝其内,只剩下棺椁焚烧尸身的奇怪味道让人头皮依旧渗然,心有惶惧。 桃花依如是,人心慑鬼神。 张族长等人这次是半点不怕官威了,质问江李两人为何如此,道士更是厉喝指责,言语间大有大难将临的意思。 “本就触犯阴间阎王与冤魂,不得安生,本道好不容易请神安抚,平定怨恨,张家七口欲往生,此事了了,人间太平,你们两个后生竟如此鲁莽,莫非是别有邪心,要祸害淮水村,让所有人都为此受害?!” 弦外有音。 反正淮水村的人现在是满腹牢骚,对这位此前颇有好感的县令大人更是添了几分厌憎,恨不得现在就将人赶走,甚至有人欲暴动。 毕竟若是一村反抗,此事闹到知府那,他们也有告官的理由,知府也得责备这糊涂县令吧。 张作谷十分为难,两边安抚,更是告罪是自己的不是,“此事跟大人无甚关系,大师傅你可千万别迁怒于大人,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事,冲着我来就是了。” 其妻脸色难看,从后面拽了他的衣袖。 见此场面,便是再强硬的官家也得避其锋芒,暂缓气氛吧,或者解释一二,两边都有个台阶下。 温云舒忧虑非常,也带了几分自我怀疑:莫非,真有鬼神?否则这棺椁怎么会.... 山野高地,气氛肃宁。 江沉白掌心微湿,张叔则是一直盯着那棺椁面露沉思。 半响,罗非白淡然自若道:“若有鬼神,本官自然也是怕的。” 仿佛要让步了。 人群中不少人神色松缓,大大松一口气,逼不得已他们也不愿意跟官府对上。 罗非白的确有了后悔的意思,让那道人小徒将装了鬼掌白幡的盒子拿来。 说是要致歉于阎王,毕竟疑似是她误会了。 那道人迟疑着,但小徒看江沉白提刀走近,不敢不给,也只能递过去。 江沉白拿着这个盒子,神色如有千斤重。 他未曾想这个案子还没开始验尸就遇到了这么大的阻力,仿佛人间不可抗衡。 连大人也只能避其锋芒。 哎。 盒子到手,表面油光发亮,罗非白又瞥了一眼那小童的手掌,目光淡淡收回,那修长瓷白的手指握在漆黑老旧的廉松木质上,江沉白瞧了一眼就欲收回,却见自家大人打开盒子,从里面挑出那让人恐惧的鬼掌白幡,指腹微微碾磨,且秀挺的鼻尖微嗅。 “大人不可!”江沉白大惊,生怕其有闪失,但罗非白神色淡漠,未曾致歉,倒是一句。 “无碰触火焰既可自燃之鬼神之法,本官好像也会呢?” 啊? 不等众人反应,这人两根手指夹着白幡,将之往边上焚烧的纸钱堆上方一点。 明明未曾触碰火焰,且其声量高挑,腰肢微伏,只雅致抬手平放于其上边侧。 不过须臾。 一县之主唇瓣微动,呵气如兰但因场面寂静而人人可闻。 “燃。” 那白幡的鬼掌之上突有红星,紧接着飞快有了燃红的光点,噌一下,火焰既起。 燃了那条白幡。 张家人神色大变,这? 众人如临此前惶恐,震惊狂呼,江沉白等县衙等人也呆滞了。 “天呐.....小姑姑,非白叔叔是神仙吗?”温云卷毕竟是小童,难掩稚嫩言语,却是道出众人心中念头。 而在众人不自觉要跪下之前。 “不必跪,先听完本官所言再思量。” “世间万物万事非人力可言多归咎于鬼祟,但也有些事分地方,少见识而多愚昧,既会盲从,譬如,你们可知长明灯?” “古修陵,秦世祖,长明不灭既千年。” “《史记》有载,既有长明灯之物,便是历朝君主修陵亦有此术封藏于工部,非举世无人知之鬼神之事,可供君主驱使,乃工术而已。” “工术何来?《韩非子.五蠹》中亦有载燧人氏圣人教化民众取用火石可自燃取火。” “这种燧石若是精纯,研磨成粉末,平日封口还好,若是接触到外界或热意十足时,既自触燃起——这白幡布的自燃也是因为这鬼掌之上粘稠脏痕实际就是这种燧石粉,因量不够,纯度也或许不够,平时不会燃起,何况盖于盒子内。但本官将它放在火焰边上,因有热意发散,其便能隔空燃火。” 这般言语之后,众人恍然,七八分信了,毕竟罗非白实际操控过,但也有人半信半疑,至少那道士大怒,尖声道:“胡言乱语,分明是轻蔑神道,你会有天谴的!” 他还欲恐吓且驱使村民人心,让他们不听罗非白所言,但下一秒刀锋抵住了他的咽喉。 斗鸡如被掐脖,当即惊颤闭嘴。 张族长有些摇摆,张作谷则怕失态闹大,让江沉白千万别动手..... 罗非白也不在乎这场面,但道士冷静下来,反而质问:“大人是县官,自有自己的权威,尚不说这些书对不对,工部之事也不是我等小民可见,恐怕连大人也未去过工部,不知是否真有吧。” 罗非白闻言抬眼,那眼神有些晦暗,也没反驳。 区区县官,自然不可能去王都工部接触到这些受用于皇族的秘术。 道士从她神情得到了肯定了,士气大振,老沉道:“既无法实际证明,您也提到了那白幡得接触热意才可自燃,可是张荣之棺椁可未曾置于火焰旁,还隔着棺木,何况那火焰爆燃之剧烈,之迅疾,可不是大人刚刚那一手可比拟的,非鬼神而何?” 如此一问,好像也对啊。 淮水村的村民一时不知道该偏向哪边。 罗非白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的确不可比拟,但因张荣七人已死去三月,尸身虽被停敛处理,但仍旧难免腐坏,所以,把粉末涂抹在尸身上就可以了。” 见众人不解,倒是静默很久一直在盯着棺椁的张叔接上了话。 “大人所言,鬼火?” 罗非白就知道仵作一行到底是有些经验见识的,道:“晋时《博物志》道:“斗战死亡之处,其人马血积年化为磷。磷着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见。行人或有触者,着人体便有光。” 张叔点点头,“我年少时从了这行,也有老师傅带我时提及这些事,那时,常人生惧此事,其实见多了倒也能晓得一二,而且人体不仅有此奇质,且人死既油出,沉敛尸身时本为我等仵作所知,若是利用了这等油体混合那燧石粉末,哪怕未曾火焰热意靠近,但凡开棺椁接触到外界,也足够达成大人之前所言的大火燃爆之现象。” 只是比起博学的自家大人,他没有学识,一时想不通关键,只觉得此事离奇,又隐隐有点猜疑,未曾被鬼神之事震慑。 “读书,果然是上上之事。” 张叔喟然长叹。 罗非白不置可否,看向众人,略有戒慎之意:“人之鬼火,源自人体,诸代圣人闻道哲思,博闻广记,他们所见所思留存后人,可以借鉴——只是有些借鉴为歹人所用。” “诸位可记得刚刚那白幡的掌印其实很小,并不符成人宽阔手掌,指节粗短,像是年少或者矮小者之手,本官记得县城永安药铺邻人所言张荣此人身体高壮,其手自然宽大。” “未知张家其他人老小是否符合这掌印,但,本官知道这里有人符合,而且燧石此物带有异味,本官拿到白幡时细看且嗅,就闻到了,估计你们几位刚刚抬棺且被火焰吓到的,也闻到了棺内除尸腐臭味之外的刺鼻味道吧。” 说起这事,那些抬棺者面露晦气,但也有人应和了,不止一个,毕竟冷静下来分析此事,的确有些蹊跷。 江沉白就说自己闻到了,或者说一开棺还没见到火焰,他就觉得不对。 “小人也算处理过一些刑案,见过一些腐尸,对气味还算熟悉,刚刚开棺时,里面涌出的气味中的确夹杂着浓烈的刺鼻之气,接着就听到大人您提醒避开了。” 江沉白又想了想,顺着罗非白刚刚的话回忆到了一副画面。 握着那盒子的手,他也不单是瞧见自家大人那青葱悦目胜似女子柔夷,也瞧见了另一人的。 他猛然看向一人。 “是你,那鬼掌印记是你留下的。” 他看着的人赫然是那道士小童,他年少,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质问跟暴露,一下就慌了,还未被自家师傅怒目警告,就被其他衙役摁住了。 罗非白:“他的手。” 衙役将其双手抓起示众,众人好奇一看,只见十根手指指甲全部乌黑。 脏得很。 张叔冷笑:“燧石粉末没清理干净啊,还是年少了,想来留下这样的痕迹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毕竟这玩意若是不小心燃了,容易把整个灵堂给烧了,且你们也只是将三个守灵青年给下了蒙汗药迷昏了,若是烧了灵堂必然引来其他人,所以这必然不是刻意留下的,而是意外。” “就是你这小童子经验不够,办事时不小心留下了,可惜是夜里,未曾发现,不然就可以提前弄掉白幡免得留下痕迹,结果次日才发现,于是自圆其说鬼祟作乱。” “谁知你们遇到了我们大人!我们大人是谁?” 李二第一次接上了张叔的话,眉眼如飞,得意洋洋:“我们大人什么事不知道!她还能被你们这些蠢货给骗了?!” 罗非白抬手抚过眼角,表情微无奈,打断了他们的话,只看向那道士:“有什么想说的吗?” 道士脸上青白交加,只是否认,说是官府污蔑他们,“若无证据,这些指证完全是子虚乌有,我那小童只是平常不爱干净,碰了一些我们道人做法事时所用的一些朱砂等物,未曾清理,可不是那什么燧石。” 罗非白连对张翼之尚且能笑脸如狐,对此人却是肉眼可见的厌憎跟冷淡,凉凉道:“粉末剥离下来做些验证即可知道了,不过料想你们也不知本官今日要先开哪副棺椁,七副都涂抹的话,所用燧石量必然不少,又因为易燃,自得用盒子封装。” “而且涂抹在尸身上时,因在灵堂内,没法每次涂抹都洗手,反复取用,在盒子上必然留下一些油渍。” “这个盒子.....不就刚好有一个。”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那个红红的松木盒,表面的确油光发亮。 正好握着盒子的差役整个人都僵住了,神色苍白。 呕.... 边上看热闹的村民哗啦啦退下一大片。 俩师徒被拿下了。 罗非白不爱耽误时间,也不查看他人反应如何,只在那道士被束缚后冷酷诛心:“你应该不是道士,是炼丹术士吧,还是厌州那边盛行□□等昌盛的邪术师,擅用迷术丹砂药蛊等鬼祟恶性祸害民众,图谋财物,按朝廷如今处置□□的律法,该当凌迟,且诛九族。” 先帝自处理掉凉王等封王功臣后,朝廷上没了威胁,晚年曾沉迷炼丹之术,导致朝堂混乱,民间调令,且有了后面战乱灾情,历历在目,是以本朝徽帝登基后颁布法令,对民间术士尤为厌憎,多以重邢灭杀。 道士本来就知道回天乏术,但想着偷蒙拐骗也是常事,既然败露,吃个官司蹲下牢房,日后出来再生炉灶亦不妨事。 左右好处那人总不能要回去吧,也算有所盈利。 他正想得开,却听罗非白刺眼,当时五雷轰顶,立刻辩驳:“大人,小民可不是厌州人啊,绝不是那□□之人,冤枉啊!” 那童子都呆了,这就要凌迟了?等等,凌迟是什么意思? 罗非白从未被拿下的嫌疑犯诉说冤屈所影响,依旧冷漠刻薄,淡淡两句先杀灭了那道士的侥幸之心。 “你是不是,不打紧。” “本官说你是,你就是。” 张叔老姜弥辣,立即配合上:“不说陛下指令律法所在,就是当朝太子殿下主管各州灭邪之事,曾言:邪以小术聚众,酿大祸事,祸乱民生,乃朝廷不稳之事,该以小事重杀为杀鸡儆猴,何况你这歹人不仅干涉刑事重案,还敢当着县太爷的面弄虚作假,是不是□□术士自然有大人评判,容得你跟某些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突然提到太子,罗非白微怔,别开眼,再次挑开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桃花瓣。 这话暗示性十足,那道士明白了,眼珠子暗闪,正要开口跟罗非白商量一旦咬出某人就赦免他的罪过,没想到自家童子抢先一步,“大人大人,我说,是有人偷偷找了师傅,他们密谋先提前下葬,免得被官府开棺验尸,但也说一旦正拦不住,也得用这种小术法蛊惑村民,为他们所用,继而逼着官府不能继续开棺验尸。” 道士惊呆了,有一种被朽木戳穿了心肝的崩溃之态。 张叔暗暗叹息:要不说这小童经验跟胆气都不够呢,这撂蹶子的速度可真快,可得气死老师傅了。 道士也绝望了,瘫软在地上,指了一人。 “大人厉害,我这野道士认栽,既是此人找的我.....” 罗非白一点都不惊讶,只偏头看了那人一眼,凶猛的李二就扑过去了,把人一把拿下。 其他人都震惊了。 张作谷?! 27.矛盾 什么意思?查出来了?! ———————— 淮水村的村民对此深为震惊,而县城中赶来参加葬礼的左邻右舍以及跟永安药铺多年来的老客户也是七门八类人员众多,不管是相关的,还是不相关的,对此都难以置信。 不过此前也提过有些精明的人从张作谷的某些反应连贯前后,品出了几分猫腻。 比如,罗县令忽然到来的那会,这人没有露出应有的情绪——既惊喜她的到来,有投告上诉的机会,又纠结于棺椁已经下葬,若有真心,言明实情让县令去衡量即可,他不是,倒像是....在等着县令表态,这就很奇怪了。 “仿佛,他已经做好了县令大人来的所有准备,见招拆招,再且说县令大人第一天归来那会,动静如此大,公告贴满,他张作谷能不知道这事?那天咱们随着他回城,可是路过那告示栏的,他也听其子说起这事,然,他回县那会也没立即找大人报案。” “你这分析有理,可到底也是马后炮,之前最夸他为人忠义的也是你哦。” “咳!” 一些人小声议论,张氏族人这边虽说心里半信半疑,但铁证在眼前,他们也不敢胡乱求情,只能看向族长。 自古宗族第一,若出了歹人,这些大宗族无非两个选择。 张叔冷眼看着这些人在彼此推攘后让张族长跟几位族老联合表示张作谷为人如何如何,之前又如何如何。 言外之意就是他如果真的不想案子被彻查,此前何必对此劳心劳力呢? 这不是矛盾吗? 张作谷也为此自辨。 然而他们忘记了一件事。 “本官查案,从来是以证据下狱,从不以人情驳证。” “矛不矛盾,你们年岁也都有了,见识阅历都在,仔细回想也能想明白,就好比现在——明知道本官要查案拿人,你们一再阻拦,这不也是矛盾之事?但你们还是这么做了。” 众人瞧着这人笑颜如花,抬手拈了花瓣,且似乎避讳这桃花,走开了些,衣袍随风微荡。 “想挽回宗族名声,去思量下黎村之人是怎么做的,再来与本官说话。” 她不耐烦,却依旧笑,便是最吓人的铁血模样,不少人当即想起那日衙门门口杖罚柳瓮等人的场面。 张族长等人当即绝了维护张作谷的心思,告罪到一旁,然后想着如何如那黎村的村长等人一般配合查案..... 但凡配合,查案的效率自然高了许多。 张叔问罗非白是要现场验尸,还是将尸身转移到县衙之内勘验留证,若是要在现场验尸,那些棺椁里面的尸体都被抹了粉末,一开棺就易自燃,大有可能毁掉所有尸身,了无任何痕迹,又该如何避免? 其实他有些悲观,因为一来当时就没查出什么,现在又过了这么久,尸身腐坏厉害,还被俩混账道士给捣鼓成那样,实在很难查。 当然了,张作谷这人虽被拿下,却也决口不认罪,只说道士污蔑,为推诿责任而栽赃他,是后者贪图钱财招摇撞骗.... 道士大怒,却是苦于没有证据,因为给的银子也没刻着人家的名字啊,又是深更半夜,连个人证都没有,要去查这人的不在场证明也难说,那会人家还在宗祠偏房休憩,也不可能跟媳妇同房,这出入自然不可能有人知晓。 其实查案就是很难的,人人都不肯认罪,不到黄河不死心,毕竟是灭门大罪,张作谷肯认才奇怪。 终究得靠证据。 “都这么久了,尸身腐烂厉害,再转移也留不住什么,还不如在此地勘验,反正天地之大,容得下真相。” 张叔被这一句话所激励,振奋起来,而罗非白也给了解决自燃之法。 在阴凉处降温,缓释棺盖小口让棺内尸身适应外界,最后开棺。 张叔喊着江沉白等差役配合将其余棺椁抬出....张族长跟淮水村的村长此时态度极好,立即吆喝了十几个壮年帮忙。 不过人这么多,验尸场面自然吓人,李二板着脸提醒这些村民赶紧离开,莫被吓到了。 这些人吧,胆子是小的,也生怕冲撞了什么,可真正要走的人却又极少。 张叔特地腾出时间提醒温云舒三人离去,别被吓到了。 但温云舒迟疑了下,也只是说带着弟弟去远一些的树下,看不见实情即可,不愿意错过此案。 张叔知道这位二小姐定然是知道一些什么,也怀疑永安药铺跟老太爷的死有关系,可是吗,她谁都没求助,包括他们这些太爷下属旧人。 能忍。 正是春花浪漫时,跟温家主仆三人一样选择到树下的人不在少数,桃花且灿烂,温家小姐人面如桃花,但眼神沉沉,面有紧张,似乎在忧虑什么。 丫鬟巧儿直爽,问:“小姐,都过去这么久了,尸身都...都那什么了,能查得出什么吗?” “而且张叔之前跟现在都认定张家七口死于砒霜,难道还能从中查出别的。” 温云卷其实还是有些怕怕,但又撑着勇气说:“若是爷爷在这,肯定是能查出真相的,不过我瞧着这个非白叔叔也好生厉害,定能查出什么。” 温云舒眉眼缱绻,望着有些距离的墓地,能瞧见那一袭青衣单薄秀丽的灼灼公子,她正站在棺椁敛出的所有尸身边上。 他们这边只能瞧见一具烧焦的尸体,因为乌黑且冒着热气而分明,还有六具看不清。 边上都是差役,江沉白站在尸身边上,对恶臭已经从容很多,却疑惑自家县令理当是进士出身,年纪轻轻也未曾在刑案之地从事过吧,怎么对此这般从容。 人群中,一人头戴斗笠,冷眼看着那青衣县令蹲下身子跟那仵作一起验尸。 张叔十分认真,用器具解离尸肉以及骨干,其实腐烂也有腐烂的好处,既人体内部有些情况看得分明,倒是免了生解剖离的大动作,就是画面太过恐怖,饶是他这样的老仵作也是定神凝气才能继续。 “好在此前事发是冬时,今年冬雪大寒乃十年少见,滴水结冰,三月前我们验尸后沉敛尸身,收集一些冰雪封库保存之法,后退归张作谷手里,如今是气候转暖才如此....否则开棺实是不必要。” “大人您看着躯内情况,砒霜入毒,现象既如此,且并非死后被凶手投毒伪装死亡,而是真的进食时中毒,我忘记的这七人俱是有呕吐的痕迹,属于在一顿饭内前后进食掺杂了砒霜的毒物,进而先后出现呕吐等症状,最后全部中毒而亡。” 一切都指向曾经的验尸结果,张叔也没法推翻砒霜致死的论断,然,罗非白好像也无意推翻,她也看得出这些人的的确确死于砒霜。 但是。 “将他们的胃切开。” 切开了,里面的食物早已腐烂成腐水,恶臭熏天,但量不多。 有些甚至干瘪,无甚多少东西。 张叔知道罗非白是想看当初七人吃下多少食物才中毒。 “我们当时也看过那桌上几盘吃的,基本都被下了药,甚至汤里都有,人人都吃菜喝汤,自然无人幸免。” 罗非白:“我知道,你们记录还很详细,桌上菜不少?” 张叔一怔,回忆了下,“是不少,也就都吃了几筷子,七人就不行了。” 罗非白:“所以是记录中桌子上五个菜一碗汤七口人,七人都吃了几筷子喝了一点汤,就全部毒发至死,而且确定是砒霜之毒,菜肴中的砒霜跟人所中之毒也是砒霜,加上林大江家里搜出的同样是砒霜,对吗?” 张叔点点头,“是的,所以当初柳瓮跟张翼之以此断案,我们也没法说什么,确实找不到其他说法。” 罗非白沉吟片刻,却是用张叔手里的刀具拨动了尸身内脏,指着一处低声一句。 “这里,可不像是骤然中毒后毒发而死的样子啊,砒霜之毒,毒性烈强,须臾少量即可致命,但这里——也是砒霜之毒?” 张叔神色微微变,仔细查看,眼神逐渐变了,低声道:“这是内体本来就有脏器之衰。” 此时他忍不住侥幸当时停尸房幸好有老太爷主张成型的停灵冰窖,用于冬日藏尸,否则这脏器之古怪至今肯定无可查之,也幸好罗大人归来之日没有推迟更久。 老天有眼啊。 心里庆幸的张叔继续说:“乃长期之效,可非一时之毒。” 人一死,不管是官府还是验尸之人,都急于找致死之法,找凶杀之人,对于旁的不会多留意,而张叔作为仵作,当时虽负责勘验,但主案者是柳张两人,一确定砒霜毒杀的证据跟逻辑,就不容别的勘验及说法了,张叔也就那一次勘验,后就被在场的柳张两人勒令敛尸归张家,何况那会未曾解剖看脏器,只从表面体征毒发现状做判断,所以更没有如今的发现。 如今看来,还真是骇人。 张家人竟被人长期下毒。 “张荣是老医师了,经验丰富,医术有口皆碑,若是自家人被长期下药,症状有些出来,他应当能查出,未曾查出,就说明时间特别长,每次下毒的量数极少,积少成多,形成人体脏器之衰变,迟早要病发而亡,但那会肯定是前后脚的事,也不显得突兀。” “可见这长期下毒的念头是歹毒且谨慎的,但结果却是一家七口一下全部中毒暴毙.....而且现场留存铁证。” 罗非白这么怀疑,张叔也觉得有道理,但也想到了可能。 “如果是长期下毒,林大江反而嫌疑更大了,因他本来就长期在永安药铺做工,且懂医理,还能有机会盗走小部分的砒霜慢慢下毒,而最后之所以不肯再忍,自是因为那会张荣很可能已经定下让张信礼接管永安药铺,他忍不住了,一时愤怒上头,索性一口气下毒毒杀所有,也自知自己不能逃脱,索性一起死。” 这也是有可能的。 但张叔不是认定林大江是凶手,而是因为这个案子已经定了林大江,哪怕如今冒出了一个张作谷嫌疑巨大,从官府那边查案的角度也不能另外定张作谷为真凶,得先推翻林大江的作案嫌疑,再去定张作谷。 所以他是以此推敲,然后看看哪里有问题,再推翻。 罗非白未曾从之前因为张柳两人的影响而囫囵调查的案宗中得到别的蛛丝马迹,毕竟这两人摆明了要蒙混过这个案子,自然不可能让差役们查问更多,甚至那张翼之自己负责查案,也未曾问更多,或者还抹去了一些有用的口供。 但,有一个查验可以给她提供一些灵感。 假设凶手是林大江图谋永安药铺,也做了长期下药致死的准备,那么.... 罗非白起身,走到最后一具尸体边上,张叔跟过去。 “大人,这是张荣孙子□□。” 张叔察觉到了罗非白的表情不太对劲,顺着看去,过了一会,他心里咯噔一下。 奇怪,这人的脏器怎么没什么问题.... 他还没想明白,罗非白低声道:“因为□□被寄予厚望,在青山学院读书,长期寄宿,平时并不住家里,吃喝自然也在学院,只一月归家一次,所以,他并未中毒。” 啊? 张叔恍然。 罗非白却皱眉,察觉到了蹊跷,淡淡道:“可是假设凶手是林大江,他首先图谋药铺掌柜之位,三个月前又知掌柜之位旁落他人,从长期下药到破罐子破摔,这里却有两个矛盾。” 江沉白眯起眼,微有顿悟,“第一,长期中毒的人里面也有林大江,别忘了这七具尸体里面也有林大江,他体内也有长期中毒的脏器,总不能说他一开始就想着一起死吧。第二,如果他图谋药铺掌柜之位甚至张荣财产,想长期毒杀张家人,不可能绕开□□这个儿子,明知他基本不在永安药铺吃食,这一番布置最后付诸流水,道理不通。” “动机上,这里就说不清了,没有动机,他何必如此?” 张叔点点头,深以为然。 “还有第三个矛盾。”罗非白放下刀具,递给张叔,也接过江沉白递过来毛巾,擦拭着手指,幽幽道来一番话。 “下毒,长期下毒,得是每天都接手下厨之事的人,不然每次都偷偷下毒,张家人不少,除去□□跟张荣两个在忙药房之事的人,另有四口人时常出入厨房跟内院,怎么可能没有发现?风险太大,而林大江是唯一的学徒,张荣手把手带了那么多年,必然已经开始坐堂且得负责抓药等忙碌之事,永安药铺名声好,店大,客人多,忙起来,他连喝水估计都没时间,哪来的时间常去厨房做这种事?” 江沉白下意识想起那份记事,“大人怎知此事,记事册子上面似乎并无提及这些邻里供词,若非您提及,我都忘记这件事了,当时的确有邻居提及过他很忙,不过说的是张荣很倚重他,忙前忙后,本来大家都以为他能当掌柜,结果....所以他才有怒而杀人的可能性。” 然而他现在忽然想起来查案之前他们三人翻看记录,他并未看见这类供词,因为太久了,他也没什么上心,那晚他没想起,现在幡然想起,却是惊讶。 他是当时负责查问的差役之一,都不记得这事,为何县令大人反而知晓。 那记事上可没有记录。 罗非白深深看他一眼,“就是没有才说明有问题。” 因为被柳张两人删掉了。 而她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恰恰是因为永安药铺地处闹市,周边邻里多,被查问的邻居自然不少,他们最常可能提及的此类供词反而在记事中一个没有,反证它的存在。 也反证张柳两人的确知案子详情,还帮忙扫尾了。 随即,三人都站起,转头看向一人。 张作谷。 蹲在地上如斗败公鸡的张作谷本来都在安静中谋算好了抵死不认的准备,也笃定这该死的罗非白查不出什么东西。 那林大江死罪如铁! 结果,山林高地,清风习习,一派意气风发的青壮年差役威严罗立,那冷面年轻捕头手抵腰刀,冷酷非常,连那白发苍苍的老仵作都带了几分肃杀之意。 何况站在他们中间清威似神的灼灼公子。 官场中所言“一言不发既威杀”,也不过如此。 反正张作谷一对上这位县令大人的目光就心里哆嗦。 什么意思?查出来了?! 28.黄金 人家儿子还没考状元。 —————— 也就是将验尸结果一说,再提出矛盾点反正林大江的真凶身份大为存疑,且再找原来的邻居既可反证张柳二人删减口供,有做伪案之嫌,这两边一合计,足够有了驳回原判的理由。 何况当时两人并非县令,只是代理执掌,本身上诉到知府那边,以到任县令重审,若非故意为难,知府等上官也不会驳回重审的诉求。 所以这案子翻了是必然的事。 既然犯案,如今最大的嫌疑人可就换人了。 所以张作谷一时成为众矢之的。 罗非白也没威逼或者恐吓他,只是看着他一会,眼神不明,后对江沉白说:“带回去,先按规矩上一轮大刑。” 这话一说,张作谷家人齐齐变了脸色,其他人听着也觉得渗人。 天呐! 张作谷嘴巴张开正准备好了一些辩驳的言词跟心术,万万没想到这位完全不按常理出招。 晾着他,憋着他,折磨他。 有时候牢狱之过程可怖远甚于最后铡刀一下问斩。 ———————— 下山的时候,罗非白行走在石径阶梯,前后差役随同,后面还有温家人,张叔作为长者十分关切,倒是江沉白顾忌温云舒年岁正好,男女有别,不好太亲近引来闲话,所以避让一些,只跟在罗非白身后。 他还在思量这个案子,想着回去后如何用一些不致命又磨人的刑术逼这狡猾的张作谷吐露实情。 说来这几天前后两个案子遇到的犯人多为狡诈之徒,也有了一些经验。 “狡诈者,心境强大,思绪刁钻,最擅诡辩,但往往这类人是因为寻常没有其他强处可威慑他人,于是在弱势时钻研伪装话术,日积月累既有了这样的心性,而他们的身体十分虚弱,禁不起疼痛威慑。” “身体强大者,攻其心中弱点。” 江沉白如此思索钻研,却又忍不住看向自家大人,将这般结果问她,是否正确。 此时到了山中半道的凉亭,众人暂时休憩,不然膝盖受不了,也是考虑到张叔跟罗非白以及温家人。 坐在凉亭美人靠上,罗大人对江沉白的上进颇有欣赏,淡笑道:“大抵符合,但也有特别的人跳出章程之外的,不好对付。” 江沉白:“那时,也只能靠证据了。” 罗非白垂眸,手指抵着美人靠上的木条摩挲,一边瞧着亭边溪流瀑布,水汽扑面,微润眼眸。 “这世上,也有既无人认罪,也没有证据可伸张正义的案子,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这本不该是一个官员该说的话,但因为语气太过寂寥,江沉白想着这人以前可能遇到了一些波折,影响心境。 好像的确说过年少家境波折。 江沉白不敢打扰,也不敢自以为是去安抚上位者,看张叔给了他眼神,且亭外温云舒神情复杂,他动了,自发出去。 过了一会,凉亭周边差役环顾,能看到亭内情况,却又听不到瀑布之下两人说了什么。 这能避免外人说闲话,也能保证两人对话隐私。 亭内,罗非白偏头看着行礼的温云舒。 在后者开口之前,她道:“给我写信告知温叔跟你兄长亡故且其中有些存疑的人,是你。” 信还在包裹里,如今已经藏在县衙中可信的地方。 不过若是已经见到本人,迟早要销毁的。 温云舒点点头,“因为自保,也怕累及家人,当时不敢在里面言明我的身份,且因为此事连累大人赶来此地,险些还被害了,还请大人降罪。” 她知道不能跪下,不然外人会疑惑,于是只能屈身行了官家闺秀之礼。 再怎么说也是县令千金,家教得体,礼仪端方,看着赏心悦目,怎么忍心苛责。 罗非白也就看了一眼,让她不必行礼,“应当的,若是我不来,才是我不该,能说说你为何疑心温叔是为人所害,且跟永安药铺有关吗?” “父亲身体一向康健,往常忙着查案日夜颠倒,寻常也未得病,这大抵跟他年少时习武,且参加过城防剿匪之事有关,一直留有操练健体的习惯,大半年前,他却突然消瘦,大夫来看,说是胃疾,调养了一段时间,时好时坏,父亲对此也是态度寥寥,药物少用,最后....” 听着也是很寻常,大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多是这么没的。 温县令年上五旬,且近六旬,说起来亡故也不算太过突然..... “给你父亲看病的大夫是张荣?” “是,药方也是他开的。” 温云舒大抵憋着这些话很久,如今一股脑道出:“我本来也没怀疑,因本身是父亲自身异样导致的这场病故,然而我发现了两件事,第一是期间我发现父亲房间的火炉里有一些药方残渣,后来留心,发现并非他人烧毁,而是父亲自己烧的,而且是偷偷烧的。第二,兄长其实知道的事情应该比我多,他更疑心,在父亲亡故后总忧心忡忡,悄然打听一些事,我也尾随过他,发现他好几次都去永安药铺那边跟那张荣接触,事实上兄长并不喜此人,却带着几分感恩其店铺与之交好,这也是我今日来随礼的缘故,毕竟明面上我们两家是有交情的。” “后来,兄长忽说要出一趟远门,母亲跟嫂嫂都不知缘由,我却质问他是否要查父亲的死因,他怎么也不肯跟我说实情,只让我照顾家里,他一月内必然赶回,结果没几天就得知他在赶路途中遇到阴雨天不慎摔入堤坝中淹死,当然,这是柳瓮跟张翼那边送回尸身时的说法,虽然张叔也说是溺死,但到底人是什么落水的,谁知道呢?” 罗非白冷静,“这是你的猜疑,且私下所见,不能当做证据。” 温云舒显然早有准备,从袖内取出了一份东西。 “其实那段时间,我特地偷了几张平常要拿去抓药的药方,留存了下来,就是这个,我不懂药理,也知道柳张两人如今在县城只手遮天,我不敢声张,只悄悄留着。” 罗非白拿了药方瞧,看了一眼就知道这药方没多大问题。 泽术麋衔散,不管是药材跟分量乃至熬煮法子都没什么问题,上面甚至连熬煮跟所需器具如何使用都写得明明白白。 堪称负责至极。 若以当时温县令胃部有疾的情况,开这个药方没啥问题,哪怕温县令没有这个病症,吃着其实也不会致命。 那就奇怪了,药方若没有问题,难道温县令真的是忧思成疾,自然而亡? “我不懂药理,等回了县城跟张叔再细聊,届时也找个可信的大夫问问。” 罗非白没有直接给人泼冷水,温云舒觉得他可靠,竟松一口气,也知道当前最重要的还是查永安药铺的案子,不可能分心查她家的事,于是再次行礼后就利落出去了。 倒颇有其父雷厉风行之风。 —————— 回到县衙,罗非白作风迅疾更甚,一方面将张作谷下狱上刑,一方面也让人把张作谷下狱的消息放给张翼之听。 这人如今得了外界的消息,知道外面的靠山还在,即便很难救他,也绝对有底气杀害他的家人,他左右摇摆,最后还是选择畏惧对方,本来抵死不报其他事情,如今得知这才一天没过,张作谷就被下狱,永安药铺案子重启,他内心惊骇。 一时既怕罗非白来,又怕她不来。 “这人果然对吃食慎之又慎,连我跟李二带过去的都有几分小心,仿佛生怕被毒死。” “其实这人心底里还是期颐他的靠山能救他?以他处境的处境,不是应该巴不得死了好保全家人?” 李二对此嗤之以鼻,罗非白跟张叔对人性也素来怀有复杂看法,不予置评。 罗非白没有表露自己看得懂药方,只给了张叔,也找来了可信的老大夫,几人验看后,都认为这药方没问题。 “奇怪。”张叔甚至为此动摇自己对张荣的疑心了。 正好那边张作谷那边的惨叫停止了,成了求饶。 这就松口了? 还不到半盏茶功夫呢? 但众人没有欢喜,反而有点忧虑。 “凶杀命案,撂这么快,不是有诡辩,就是真跟他没关系?” —————— 刑架上,手指甲血淋淋的张作谷满头大汗,泪流满面,没了之前的半点狡辩之心。 “大人我说我说,我哥的案子真凶真不是我啊,与我无关。” 罗非白喝着茶,淡淡道:“你接近林大江家人,探听他们投告的线索跟诉状,且得到他们信任后,屡屡反间,再配合柳张两人压制他们的上诉,多次失败后,你慢慢瓦解了他们的内心,慢慢以钱财收拢,让他们安心过日子,最后不再投告。” “灭门惨案,若跟你无关,本身你已是继承者,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且配合张柳两人消灭口供快速定案。” “若与你无关,你何必弄虚作假,掩盖尸身真相,提前下葬?” “真与你无关?” 这人竟知道这么多?! 若非推敲,既是迅速找到了林大江家人得到了一些信息。 好快的速度。 张作谷忍着痛,道:“我之所以跟张翼之还有柳瓮他们接触多,的确是他们找上我的,让我作为我哥身后事的主事人不要给他们惹麻烦,要尽快配合他们结案,本来我也不想管这事,钱财到手既是满意了,然而,当时我却发现我哥的家财竟不见了。” 不见了? 张叔皱眉,“不对吧,我也算看过永安药铺的账本跟其家资产,勉强知道一个数,难道你没继承到?” 是张柳两人吞没了? “不不不,你们不知道,我哥其实有一笔大财,足足有一小箱子黄金,那得多少多少钱你们可知道?至少四千两!” “结果我根本没在药铺里找到,当时那个气啊,但回头一想就怀疑是张柳二人拿走了这一大笔钱,也肯定是他们谋财害命,我又愤怒又害怕,可这两人势大,威逼之下,我只能配合他们。” 撇清了,推给柳瓮张翼之。 而那一箱子黄金鬼知道存不存在。 罗非白摩挲着茶杯,朝江沉白微抬下巴。 江沉白直接加了刑罚,张作谷立即惨叫。 罗非白:“毁尸身的时候,柳瓮已经死了,张翼之在牢里,你若不知情,谁逼迫你毁尸?” “大人,大人,我毁那尸体,也是因为有人给我递了纸条,说我若不按他说的做,就杀我全家!” “纸条我还留着呢,留着呢,就在我鞋子内。” 鞋子一脱,李二表情那个难看啊,凶神恶煞想打死这混账东西。 好臭! 罗非白皱眉了,但忍着没离开,只捏了鼻子看纸条。 “哎呦,这人字好丑。”李二大大咧咧,如此评价,其他人也深以为然。 罗非白:“人家是故意这么写的。”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笔迹怪怪的,某些笔勾习惯,好像在哪看过。 嗯? 江沉白看了看,“笔迹很奇怪,歪歪扭扭,像是故意写成这样,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正笔迹吧,而且上面还写了让张作谷看完立即烧毁,此人很谨慎狡猾。” 张作谷看他们还算相信纸条的存在,松口气,却听见罗非白问了黄金小箱子,问他在哪看到的。 张作谷面露尴尬,“我,我没看到过。” 呵! 找打! 众人大怒,但张作谷立即补充,“我听我哥说的,我哥,他那天特别高兴,就是我小侄子□□不是在学堂堂考中成绩优异,得了山长跟诸多老先生夸赞,他跟那江河可是号称青山双绝,虽然江河那小子是天赋异禀,可宝林也很优秀啊,我哥素来希望他有大出息,那天一高兴,本来素来不喜饮酒的他就喝多了。” “他这人吧,什么都精明能干,把曾经已经败落的永安药铺用了几年就振兴起来了,蒸蒸日上,但一喝酒就话多,那天晚上与我饮酒,嘴巴一秃噜就说将来宝林中了状元探花,一定要在王都落地生根,提高张家门楣!” “我当时心里嫉妒,你们也知道我儿信礼其实也是聪明非常,天资可比□□好多了,若是我有钱,能让信礼在青山学院多读几年书,别说什么□□,就是那什么江河都不是他对手,早早登科进士了。于是我心里特别难受,可天煞的张荣还说要让□□将来在乌甲鹤巷入户建门庭,我差点笑死。” 罗非白听到乌甲鹤巷,晃了下眼:“他买得起?” 李二懵懂,不知那地方是什么,就问了句,其实江沉白也不知,毕竟是小地方,不知道这些事。 张叔:“乌甲鹤巷是咱们举国第一的贵地,能住在里面的皆是亲王元宿王公贵卿,反正都是一有没有资格入住,就是那边的地价也是寸土寸金。” 张作谷:“对对对,还是张仵作眼界高,所以张荣他买得起才怪。” “被我这么一说,张荣他特别生气,脱口而出说他有一箱子黄金,若是宝林中了状元,携着功名还是有资格买的,他都打听过了,我当时一下酒醒了,因觉得他不像是在说假话——我这哥哥酒醉多话是真的,但一向不说假话。” “一想到他买得起那边的房子,我就气死了....” 其实众人听着也有点酸溜溜的。 莫说是遥远且至高无上的王都,就是能在儋州城里买上那么一进院子,也是光宗耀祖了吧。 罗非白不太理解这些人的情绪,便说:“人家儿子还没考状元。” 张作谷:“可他有一箱子黄金啊!” 罗非白:“一箱子黄金也买不起,他认知的应该还是十年前的地价,如今大抵需要万两才能买得起那边最偏狭的两进小院。” 众人震惊。 如此昂贵? 那地面是流着黄金吗? 不过看着张作谷不像是在撒谎。 “那你后面可试探过张柳二人,确定他们拿到黄金了吗?” 张叔跟江沉白知道罗非白猜疑那两人没有黄金,因为查过两人家里,并没有那么大笔的钱财。 “我不敢试探,那柳瓮狡诈如狐,我怕惹祸上身,只能憋着,不过除了他们还能有谁能杀人夺财?” 罗非白:“你可知张荣从哪得到的这一箱黄金?” “这个,我当时也很想知道,趁着他醉酒问了问,他却因为醉得太厉害语焉不详,不过我瞧着也有点害怕什么,只嘟囔说不能说不能说会被灭口什么的。” 会不会是谋害县令得到的黄金?罗非白跟张叔都有这样的怀疑,又问了时间。 张作谷说不知道张荣是什么时候得到黄金的,但他们醉酒的时间恰好是在个月。 那时间能对上了啊。 半年前用特殊的方法毒杀温县令,得了一箱黄金,个月后被灭门满门。 动机,时间,都能对上。 其后也问不出什么了,这人笃定杀张荣七人且推罪给林大江的是柳张两人,而给他传纸条的一定是张翼之的爪牙。 若非这人是编撰的说辞,就是言尽于此。 罗非白起身,刑房打开后,走到门口,吩咐下属:“给他换个舒服点的牢房,给点好吃的,别苛待了,可能真是无辜的。” “还有,去给张翼之透露点信息,让他知道咱们这边有了进展。” 一听这话,江沉白眼底微闪,应下了,目光却往昏暗的监牢各处扫了一眼。 而外面的人还能听到张作谷在那指认张翼之的声音..... 29.笔迹 出了牢狱, 江沉白送罗非白回后院休憩,夜下清冷,提灯见光, 前者在思量今夜所为后问罗非白明日打算。 “今夜让旁人蹲,那人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也得等明日跟外面的人予他指令了再做决断,杀人灭口毕竟是大事, 你多休憩,明早先去温县令家中慰问一二吧。” “是。” 江沉白听出罗非白的意思——她似乎不认为张作谷是凶手,不然他落网了, 外面又有何人跟牢里的内奸通消息? 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人提及了黄金箱子, 拿出了不知何人所写、亦有可能是他自己所写的纸条,就信了他? 江沉白欲言又止。 罗非白进了门槛,转身要关门的时候,抬眼瞧他,“张作谷识字不多, 堪堪在葬仪上不得已落款也可见幼稚笔迹,看那字条, 要故意写出两种笔迹的字体,不管字是否难看,都得熟悉笔法才行,没发现这字虽丑,但字体分明?又得规避自己的笔迹,必经过读书教育,非半吊子。” 江沉白想起那宗祠内的一些条幅落款,的确有不少张家人的落笔,毕竟按照习俗, 送葬吃席得记名,不会写字的才让代笔人执笔,会写字的都自己写了,但张作谷是丧事当家人,但凡会写那么几个字,不可能不写自己名字。 估计罗非白就是在那会记下了人家的半吊子笔迹。 “能在宗祠那晚给张作谷送字条,又在永安药铺给张荣一家下毒,而且也算是最终得益者,这个人好像....”江沉白深吸一口气,说出一个当前唯一符合的名字。 “张信礼?” 罗非白思索了一二,“有嫌疑,但没证据,只能说这人有问题。” 她还是想起了那天这人看自己的眼神。 的确蹊跷。 “他是否读过书?我听张作谷话里那意思,他可能读过,但半道停下了,没有科考的希望。” 涉及张信礼,毕竟是儿子,张作谷肯定不会说实话。 “明日得查一下,保密一些。” 但肯定先去温家,查那药方,也确定老县令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门一关。 罗非白却是拿出了温云舒的那封求救信,又拿出字条,借着烛光观察上面的笔迹。 其实在走出牢房时,她就想起在哪见过类似的笔触了。 笔迹不一样。 但对她而言,见字从不以笔迹认人。 —————— 次日,李二买了早点发送给各人后,带着清晨的清爽春风兴匆匆跟上了江沉白与罗非白。 “张叔要写验尸记录,七具尸体呐,又是重审的记录,小心谨慎,可没法跟谁,这次可算轮到我了。” 这傻大个一改此前对罗非白的抗拒跟挑剔,热情十分,一路上都在指点哪里的吃食。 “大人,您吃什么?这些都好吃的,乳糖圆子,澄沙团子、滴酥鲍螺、诸色龙缠,还有水晶脍、琥珀饧、宜利少糖瓜蒌.....” “酸甜咸口兼备,早上得吃好啊,要干一天的活呢。” 江沉白觉得此人太过聒噪,若是寻常早已让这发小闭嘴,可瞧着自家大人饶有兴致,第一次跟李二能说上一处去,嘴巴张了张,还是闭嘴了,只默默付钱。 其实大人吃得不多,李二倒是吃了他不少薪俸。 他怀疑这人这么热情尾随,就是打着吃他一顿的主意。 罗非白偏好酸甜口,都吃了一些,而且让江沉白打包了一点带去温家。 温家有小孩跟姑娘家,好这口。 江沉白付账的时候,想到了温云舒,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但终究没说。 温家院门是紧闭的,今日才打开,正瞧见丫鬟巧儿跟小厮在扫洗庭院。 虽是县令门户,但从偏门小院及家中只有一个丫鬟跟小厮,可见温家廉俭。 温母病重,常卧榻,正好在昏睡,也就没见。 其媳陈氏好一些,但也见病气,郁郁寡欢似的,只有见礼罗非白的时候,带着几分想为亡夫与公公查明死因的期盼。 不过,罗非白从她身上得不到什么线索,倒是在书房瞧见了什么。 她站在墙面前看了好一会这些字画。 “这几幅,是温霖兄之作?” 温霖,也既是温县令长子是一个心思细腻之人,这点从罗非白进屋瞧见一些书法字画作品就能看出其才华跟心性。 奇怪,这等人,又是官宦子弟,为何不科举? 陈氏被罗非白问了一些是否知晓夫君那段时日所为,她一问三不知,正愧疚羞惭,忽被改口问了这个问题,一时怔松,下意识看向边上奉茶的温云舒。 “嫂嫂不好说,我来说吧,大人,其实我兄长的确是有些才学的,当年在儋州那边都薄有名声,本来也想科考,但不知为何....父亲不愿意。” “我当时还很不解,也生气,毕竟读书科举是正道,倒是母亲跟父亲是一个意思,也不愿意兄长入官途,兄长孝顺,听从了,笑言当教书先生也不错,我兄长,他一向心胸开阔。” 但为难的恐怕是做人家媳妇的,毕竟夫君有才,又有小官家出身背景,不入官途,怎么瞧着都像是坏后代子孙的根基。 还好陈氏也是好脾气,对此反而接受很好,在温云舒提前说了一些事后,早就觉得罗非白可信,既说:“其实公公后来大抵也觉得对不住我,私下跟我说是他这些年断了不少案子,曾结下不少仇怨,其中有些已经高位,而他这些年久不升职,至多是县令手段,不管夫君有多少才学,考了多少功名,哪怕是状元又如何,入了朝堂,没有人脉手段,又远离自家故地,在外面就是任人拿捏,很容易出事。” 这个理由倒是可以理解。 李二本来听不懂,挠挠头,说:“其实我爹爹以前也说十有八九是这个理由,你看老县令这么多年升不上去,肯定也是被人报复,压着....” 他都想说勾结张柳两人暗杀老县令的人是不是上头那些仇敌官员,但他还没说出口就被江沉白捂住嘴了。 罗非白喝着茶,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未有证据,为尊者讳,罚你月钱,就按今早吃食的费用给沉白。” 之前还喜滋滋吃到打嗝的李二苦了脸,温云舒等人本来还紧张,如今却是失笑。 罗非白正要出去,忽然又转身看着墙上一角的字画。 “这个应该不是温叔跟温霖兄所写吧。” 温云舒惊讶,看了罗非白一眼,不太好意思,还是陈氏说是自家小姑子的作品。 她言语间也有斟酌,打量了温云舒好几眼。 这幅古怪,江沉白知道为什么,但没说话,只看着自家大人似乎对那些字画很感兴趣——甚至比看温霖父子的字画更认真在意。 片刻,罗非白皱眉了,垂眸从袖下取出了一封信纸。 一看这信,温云舒眉心既跳,“大人?” 罗非白不说话,比对了一二,将信纸递给温云舒。 “这是你写给我的求救信,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出自你之手。” 温云舒狐疑,拆开信仔细查看,很快神色突变,“这的确不是我写的,但对方模仿了我的笔迹,而且这上面约定的地点跟时间不对啊,我并未约地方,只是希望您能赶来....” 她这话一说,江沉白震惊,因为他想到了张柳两人那会的异样,虽然罗非白后面从未提起遇袭的事,但他随同拷问的时候,多少能从张翼之两人身上看出猫腻——他们是肯定派人暗杀过罗非白,虽然失败了。 暗杀可以是追踪暗杀,也可以是伏杀。 若是后者,既提前约定地方。 温云舒神色苍白,“大人,我没有,我真不是要约您去镰仓那边,是有人....” 她想到对方刚刚看字画的样子,若是今日发现笔迹有误,那在此前这人按照约定去了凉山外北面的镰仓古道,是不是就已经被伏杀了?是不是就以为是自己要杀她? 她正要跟反应过来的陈氏跪地伸冤,却被罗非白阻止了。 “不必,其实我并未去镰仓,而是选择直接入凉山,不然你们以为我怎么跟那些杀手对抗且毫发无损?” 好像也对啊。 罗非白:“而且一开始我就知道真凶不是温家,动机上说不明白,真要安排凶手杀我,既然知道我的地址能寄信,还不如直接安排凶手去我住手暗杀,所以只能是旁人伪造书信,故意将我诓到镰仓,不过那会在山中人多,温姑娘也未必能掩饰,我就没让你辨认信件。” 众人这才松口气,但看着这封信却是惶恐非常。 是谁? 是谁假借温家的名义要将罗非白暗杀? 张柳? 是柳瓮模拟了信件吗? “它的笔迹习惯,收尾翘勾,似乎跟那张张作谷交出的纸条.....”此时江沉白看着信纸有了些许发现,下意识看下罗非白。 其实笔迹都是跟本人无关的,不管是温云舒还是那个人都在掩盖自己真正的笔迹,只是笔划跟行文习惯暴露了。 罗非白拿了张作谷的那张纸条给他比对,“同一个人,而且这人一直在盯梢温家,截胡了信件,不过截胡一封没用,日后温姑娘还可以寄信通知我,他又不能继续杀死温家人,一家先后死三人,就是一头猪也知道背后有问题,这人只能另辟蹊径,选择一劳永逸——既杀了温家唯一可以求救的我,所以模拟笔迹,伪造信件,届时我的尸身被找到,凭着行囊中这封信再找到温姑娘你,借此一网打尽——虽然温姑娘你改了笔迹,但有帮忙寄送的人跟路径,中间是有痕迹的,凭着这个也可以将你问罪。” 这人能截胡到信件,显然已经摸清了帮忙送信的人跟路径,后面查起来如鱼得水。 一旦坐实暗杀新任县官的罪名,这是要全家问斩的。 罗非白死,温家灭。 温云舒冷汗下来了,其他人也惶恐不已。 一箭双雕,永绝后患,好歹毒啊。 “这反证了老太爷跟温霖兄的死一定是有问题的,可惜就这些线索是不能立案的,大人.....” 江沉白看向罗非白,想问问她今日来温家是否只是为了比对笔迹,还是对老太爷病故的源头也有了蛛丝马迹。 “不必看我,温叔到底怎么死的,我也不甚明白,不过既然来了,总得看一看,从前那些药渣如今肯定不在了,但我想温姑娘应该已经查证过了。” 温云舒对那封信暗藏的杀机还心有余悸,略晃神,被问后提起精神,苦笑道:“做了一些验证,或是拿些小牲畜吃下验看,并未有什么问题,偶尔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多疑了。” “可能是我技艺不精,不够谨慎,但这么久了,拿些药渣也难以保存,都发霉了,大人您要看吗?” 现在通过书信反验证她的猜疑是对的,可惜也差点给家里带来滔天大祸。 “还有别的,也都拿出来。” 别的? —————— 发霉的药渣显是不能看的,没有任何意义。 但罗非白专门提及别的,那就一定有用。 陈氏今日所见几次波动心神,但走出门庭,站在屋檐下,沐浴着春日阳光,抱着独子软乎乎的身子,看着江沉白跟李二来回搬运物件,反而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娘亲,非白叔叔是在查案吗?” “是的。” “好厉害啊,她一定能查出真相!跟爷爷爹爹一样厉害!。” 陈氏苦笑,要对付那些坏人,恐怕得比公爹跟夫君更厉害才行。 不过她也有期待。 柿子树开春见绿叶,院子里的杏花桃花亦开了,花色浅淡,但清新雅致,罗非白坐在院中石椅上,单手抵着石桌,瞧着江沉温三人完成自己的吩咐后...... “真重啊,这些木制的器具还好,石头的可真重,数量还不少,别家熬药也没这么讲究啊。” “大人,这些捣药熬药的药器跟大锅都准备好了,接下来是要放药渣熬煮吗?” 李二藏不住兴奋,擦着额头汗水问。 罗非白:“不,熬的不是药渣。” 啊? 众人疑惑。 “把那些药具一一放进大锅烧水,熬出浑水后,再按浑水喂给鸡鸭。” 她说完喝茶。 江沉白跟温云舒眉眼俱是恍然大悟。 —————— 所谓毒杀,源头是毒药。 但这种毒药可以是现用的药材,也可以是熬煮药材的别的..... 药方没问题,药材药渣也没问题,那到底靠什么才能毒杀目标? 如果要做一个天衣无缝让官府查不出问题的案子,那就得另辟蹊径。 “比起别家的药方子,张荣开的这些药方太过详细了,连专门用什么药器,捣药多久,每一步都详细无比,我只以为是这人是因为父亲为县令,他更负责谨慎,现在看来是我愚蠢了。” 温云舒惯会自省,陈氏却安慰她没人能想到这么歹毒刁钻的法子。 “莫说是阿舒你,当初这张荣特地差人送来这些药器,言明用这些最好,也方便,我那会还觉得这位大夫可真不错,不亏是三大药铺的当家人。” 现在想想都可笑。 江沉白却觉得张荣此人胆大包天,歹毒如斯,死得不冤。 见这些人俨然已经确定了张荣的杀人手法,愤怒不已,罗非白苦笑,握着茶杯叹道:“还没出结果呢,你们就认为定了?” “对方如此小心狡猾,要谨慎调查,一个个试过去,许是要花一下午才能检出浸了毒的药具,没那么容易....” 这话刚说完。 刚被第一轮浑水喂过没多久的一只鸡噗通倒地毒发。 握着茶杯的罗非白:“.....” 看来也不是那么小心。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30.永安 —————— 人一旦想出了绝佳的诡计, 可能就觉得天衣无缝了,在执行时也未必绝对谨慎。 而这些小小的纰漏就是案件调查之中可以攻略的破绽。 “也可能是对方生怕毒不死温叔。” “竟然在所有器具上都加了东西。” 木器是长久熬煮沁入毒液的,石器却也没闲着, 比如捣药的药臼内壁就涂抹了一层药蜡。 “它们并不属这些药物本身的药性,在捣药掺杂在药材中,又在熬煮中混入了药汁,药汁已被温叔服下, 留下的药渣并不存在多少毒性, 哪怕查出了一些毒性, 因为药材跟药方没有问题, 查不出痕迹, 最后也不能作为证据怀疑永安药铺。” 谁会想到这些药器会有问题呢, 查案的第一反应就是查药方跟药材。 “现在已经能串联起来了, 大人。”江沉白等人兴奋无比, 而罗非白喝完茶,放下杯子。 “让书吏等人来记录跟留证,得立案, 也得去一趟永安药铺。” 要离开时,院门打开, 罗非白正要出去,骤瞧见门外来了一行人。 不管身后那些人如何惊讶,罗非白不露声色打量来着,尤其最前那人。 来的是张族长等张家人,最前面那人走到门外, 撩衣摆跪下了。 “大人,小民张信礼,前来投案。” “永安一案是我做的, 跟我父亲无关。” 他投案后,红着眼,磕头在土地上。 —————— 附近住户不少,瞧见这一幕俱是哗然,议论不休。 张族长上前说一大早张信礼就找到了他们,说是要认罪,他们震惊不已,但张信礼只说一切都是他干的,跟张作谷无关.... 这能怎么说? 他们也只能把人送来,但去了衙门才知道罗非白不在,倒是被告知他们来了温家。 于是就在温家这边投案了。 大庭广众的,这张信礼趴跪在地上,罗非白正在温家门槛上居高临下瞧着此人,眼神跟神色过于平静,旁人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你认的只是永安药铺七口命案的罪?” 张信礼一愣,抬头看着罗非白,面露迷茫,“自然,我父亲犯的不就是这个案子吗?” 这听着怎么像是给父亲顶罪来了? 周遭百姓议论纷纷,因为前几天还有江河跟陈生的事,如今百姓对父子孝道颇有议论,瞧见又一个疑似被亲父连累的儿子,不免多说几句。 江沉白皱眉,他一开始就怀疑此人,不全然认为这人顶罪,但也不明白这个罪一样是大罪,要问斩的,这人为何认? 良心发作?不愿意连累老父亲? “既认罪,那就先带回去下狱,等本官归来既细查。” 罗非白没有急着回去查这人,让人带回去关着先,继续下面的行程。 张族长有些纳闷,但被一起喊上了。 “我?我也得去?” 能不去吗? 那死了七口人的地方,想想都渗人。 —————— 再不想去,张族长也被拽上了,一路如丧考妣。 永安药铺已关停三个月了,大门紧闭,门口贴着条子,就连街上路过的人,但凡本地的都避让一些,不愿意过店门。 门一开,一关。 黄昏时的微光既藏在了门外,窗口昏黄,因为常年熬药起药气而熏出了一些附着物而显得微脏的窗柩紧闭,往日热闹的抓药问诊景象不复存在。 空气里有着浓烈的药味,但又夹带了一些奇怪的异味。 是人死后三日腐烂的气味久久不散吗,还是冤魂留连人间等着大开杀戒的阴气呢? 亦或者,只是生者对凶杀之地发自内心的恐怖臆想? —————— “还好是黄昏,不是晚上,有点吓人啊。” 李二嘟囔着,亦步亦趋。 张族长则是有些哆嗦了,努力靠近罗非白,却又被江沉白拉开一些。 这人干嘛呢? 大人又不是大姑娘,还怕我占便宜? 张族长无语,只能保持适当距离,小心说着永安药铺的情况。 “其实这里也只有张作谷还敢来,他胆子也是大,以前我还问他是不是真不怕,他说自己从小跟张荣熟,跟着长大的,年轻时天天蹭饭,没什么好怕的,其实我总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谋害了兄长一家,多少得有点畏惧之心吧。” 他也不算是为张作谷说话,只是觉得这不符人心。 得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恶徒会在灭人满门后还敢几次出入现场? 江沉白扯扯嘴角,不管是不是张作谷杀的人,怕不怕,反正有那一箱子黄金,再怕也得来。 巨富壮人胆。 “没想到凶手是张信礼,这谁能想到....” 张族长念念叨叨,因为他不念的话,这里一片死寂,可是真吓人啊。 “前面,就那,那饭桌....我那天带着邻里跟着差役们闯入,那味道,天呐....场面也吓人得很。” 因是冬日,其实气味出来了,但腐烂现象并未明显,然他们害怕的不是腐烂,而是七人口吐白沫中毒而亡的景象.... 都过了这么久,张作谷也来过,未知有没有旁人进来,但起初柳张两人就没打算让这个案子真相大白,自然不会让下属保留这里的痕迹,于是满地的脚印,连物件都是胡乱搜查且移动的。 “可能也有些被顺走了。”江沉白没有替那些不堪的往日同僚掩藏的意思,自嘲道:“他们那被搜出的身家,也不全是来自下三行的孝敬,也有是从案子中得到的,一些苦主若是没有说得上话的家人或者亲戚,这家中物件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张族长也知道这种事,但江沉白能说,他不能,只能尴尬笑笑,倒是罗非白绕着桌子跟地上的污秽走了几步,又看着明显奇怪空荡了一些的装饰柜,不置可否。 “这家格局倒是有点特别。” “是特别,其实永安药铺在张荣祖辈是辉煌过的,当时还是咱们县城第一家药铺,自高祖定天下,结束群雄逐鹿的战乱期,那老太爷就创立了永安药铺,趁着时局跟手头财货定下了这里一大片地皮,所见屋舍也很宽敞,大抵因为药铺所需,又分了好几块,后院不说,前院是店铺,中院是厨房,但更多的地方还是用于熬药,晒药等药材处置,也有用于安置急病重病的患者的客房,您看这整体院落可比三进院子了吧,可是气派。” 药材? 江沉白快步撩开竹帘,因有天井,往上黄昏光晕落下,这一块区域说是晒药之地,实则更像是一大块药圃,既有种植一些常用药物的土地,也有两个水井,边上一些处置药材的器具不胜枚举,什么药碾子、研钵等等。 因为此前知道张荣毒杀温县令的法子在这些器具上,江李二人尤其在意这些器具,小心查看,想要找到一些线索,也得去库房翻一翻有没有遗留的罪证。 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即便有什么罪证,也处理干净了吧,这伙人又不是傻子。 罗非白没有阻止两人的翻找,她只多看了几眼那些药圃,面露惊讶问张族长。 “我以为如今少有医家种植草药的,毕竟大多数医者都认为山中自然所生的草药更为有效,不仅种植,还在家中种植,不奇怪吗?” 罗非白还看得出 张族长又不懂这个,以前虽也纳闷,但没仔细当回事,“他这我也算常来,只是躲在前面店铺,很少来这,我记得最早以前没有这东西,起码在张荣接手之前,这里不是现在这样,前两年来看到了,那时的确纳闷,我也问了张荣。” “他那会跟我说这些因为外面时局不稳,老有打仗跟难民的事,那些采药人四散飘零,好几次都断了药材的供给,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在家里开辟小小药圃,种了一些好养且消耗最大的一些草药,比如止血等用,他说了一些,我也不懂,但看着这草药长得挺好,倒是比其他药圃多了些优势。” 这时李二找不出什么线索,有点泄气,到了这边摸索,嘟囔了一句:“那张荣这么厉害?我去过其他药店,别家可没人会这个啊,他也没对外宣传?” 这狗贼是这么内敛低调的人? 为了图钱都敢毒杀县太爷了,不奇怪吗? 该不会那些器具上的毒药就是来自这些药草吧。 当着张族长的面,李二没有大嘴巴说出这个怀疑,只是看向罗非白,想得到她的肯定。 结果罗非白反而蹲在药圃边上瞧着长得极好,甚至被割取了一茬一茬的一些草药,再瞧着围着药铺的篱笆陈旧痕迹,微微判断这里设立的时间大抵在三年前。 但这些药草可并不是纯用于止血吧。 虽昏暗,也能看清跟前一株草药的割断根茎上暗绿的封口。 “是滇州。” 李二跟张族长看向她。 罗非白起身,拍拍手。 “这种培育之法不是所有医师都会的,他应当从滇州那边认识的一些医者那得知,听说那边从百年前就有药圃培育之法,传承久远。” “他养得这么好,教他的滇边医者恐怕也是名家之身。” 这倒不是人人知晓之事,还是大人博闻强识啊。 “战败而受降,滇州为蛮人侵占,后来瘟疫,滇边之地浮尸遍野,人才四散凋零,最有名的那些名医原宿破家灭门的不在少数,估计这种培育方法当世也没多少人知道了,也是可惜。” 张族长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对此十分惋惜。 “这里为何两口井?”罗非白一早就看到了,但瞧着一口废弃斑驳,另一口干净一些,且有常用痕迹,猜测并非两口齐用,但有两口井还是蛮稀奇的。 “本来只有一口,后来说是不知为何堵塞了,碍于药店每日繁忙,得废大量水熬药,张荣不得不花大价钱找人重新钻井取用,听说找的还是外地的大师傅,技艺娴熟,没用多久就把井开好了,不耽误太多生意。” 罗非白站在废井前面,往下看。 井底很深,淤泥沉积,昏暗不明,但看着废弃很久了,绞盘绳子这些都还在。 “大人,您看这个。” 江沉白提醒下,罗非白既在陈放干药材的药库地窖中发现了被江沉白大开的暗室。 里面,空无一物。 “所有的东西都被人取走了。而且这里还留下脚印,也有翻找的痕迹,估计是张作谷几次翻找,也发现过这个暗室,但东西是不是被他拿走,不清楚,这个架子上有一个箱子陈放的灰尘印。” 罗非白看了一眼,指着边上被灰尘显现出来的另两个长方印记。 “这里应该还有个盒子跟小册子,也许张荣跟张翼之一样,都留有一些自保的好习惯,可惜,都被那人拿走了。” 江沉白皱眉,那就任何线索就找不到了? “若是只立案,哪怕以那些器具作为证据指证了永安药铺,都灭门了,也查不出任何线索,最终的调查路径也只剩下张翼之跟那个还没被抓到的幕后之人了。”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罗非白环顾这个地窖,翻看一些药材,也不知在盘算什么,过了一会。 “查不出什么了,但这家店的所有账目跟记事册子都得带走,我得翻翻。” “是。” 走出永安药铺的台阶后,罗非白随手握着一本小册子,回头看了一眼店铺门匾,眼底中最后一道黄昏的微光也淡去了。 而在远处的巷口,一个骑马的人影一动不动站在那,瞧着他们,同样被黑暗吞没。 在罗非白离开后,夜幕降临,永安药铺被重新封条关闭。 也不知多久,诸家门户皆关闭睡去,一时街上寂静。 午夜时分。 后院那边......一个黑影利落翻墙而入,且小心窥探被月光笼罩的院子,再摸到后院小门,小心挪移门栓,把外面等着的人放进来。 翻墙是一个人,放进来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高大魁梧跟山熊一样,一个消瘦单薄。 “大人,现在可以说您为什么大晚上要来做贼了吗?” 李二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罗非白觉得这人实在不会说话,怎么就做贼了? “我是来查案的。”她也压着声音,一边小心走过后院小道。 李二:“查啥?这里有证据?为什么非得是晚上啊,而且您之前离开这家店后就去了对面的酒肆二楼藏着,非要在那翻看那些账目,是有发现了吗?” “有些吧,我怀疑张荣藏了秘密,可以指证那些人的证据还在这家店内,但是我总觉得这家店被那幕后之人给盯上了,未免打草惊蛇,只能偷偷前来寻找,别耽误时间了,你去那边,我在这边。” 李二有些忧虑,“您一个人,不会有危险吧。” 罗非白:“都潜藏进来了,这里也没别人,能有什么危险?” 李二一想也是,“那我不走远,咱们慢慢搜,对了,您要找什么东西?” “药书,或者药方类的,他要把记事隐秘藏在这些纸张中才算保险,那人应该还没找到这个。” “好。” 李二有了目标就开始认真寻找,而罗非白也在药圃左侧古旧百子柜上翻找。 毕竟里面未必只装着了一些药材,也可能藏了药方。 她仔细翻找着....李二话多,偶尔问她关于这个案子的事,很快就提到了一家七口到底是怎么被毒杀的。 “是不是那些草药啊?会不会他们不小心把草药嫁进了食物里面?我看那张信礼可疑得很。” “不,我查过,那张信礼并不在药店用餐,甚至在药店待的时间也少,听邻人说起,他似乎主要负责药材采买之事,在店内待的时间有限。” “啊?那岂不是说他不是真凶?” “不一定,反正这个下药的人....一定是一直待在这家店里的,奇怪那段时间有病人常住于此?” “啊?这家店还有别人?” 李二惊讶,罗非白只说不确定,“江沉白已经去查了,相信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一旦无病人居住,那在之前,这家店内就一定有别人藏着,暗中谋害了张荣七人,到时候就得派大量人马彻查此地,掘地三尺了。” 罗非白嘴上说着,一边继续拉百子柜。 却不知..... 古井之一,那口废井之下慢慢钻出了一个人头,就这么盯着她的后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31.井下 —————— 这一幕并不为罗非白或者李二所见, 因为两人都是背对着古井跟药圃那边,忙碌于找东西。 不过罗非白看不到这人从古井冒头的样子,却看到天井月光照映在黑棕色百子柜上的人影——她自己的影子边上后头多了一个人影。 速度很快,直接朝着她后背.....手中且握有一个并不属于手掌的物件轮廓黑影。 是锋利的刀锋。 乍一看, 它宛若已经到了身后, 因为百子柜上的阴影是挨着的,如同就在她身后挨着, 而且身影扩大。 然, 距离十几步的时候,提刀刺罗非白后背心的井下黑影就听到了动静——来自上面。 瓦片微动, 似被靴子踩踏, 裂开了。 声响像是小小的炮竹闷在罩子里,但终究是出了声响。 那黑影猛然抬头, 且身体同时迅疾后退。 从屋顶蛰伏着的江沉白已经跳下, 且拔出腰刀跳劈。 刀锋劈空, 但落地后立即追上前一步从下往上将差役腰刀斜挑。 同时厉喝。 “李二!” 铿! 那黑影身手了得,竟对紧跟着来对着胸腹的挑刺刀锋下了腕力。 匕首尖端劈在刀锋上, 刀锋被格挡开来,那人一个闪身走位,看似后退, 其实是绕开江沉白的攻击范围。 此时,江沉白脸色已经变了, 手腕感受到刀锋被格挡后传来的颤抖, 微微酥麻, 想要追袭已经来不及了,那人已经走位迅扑向自己的目标。 百子柜前,罗非白刚转身, 衣袖飘摆间抬眸,在月光下瞧见了黑影的真容。 矮,瘦,宛若十四岁的孩童身形,但五官丑陋阴刻,还有脸颊上还有一块暗疤十分醒目。 他是凶狠的,歹毒的,也是鬼祟的。 本是藏匿在见不得光的隐晦人,真暴露出来了也未必减少可怖感,反而因为那凌厉的身手别于赵乡役或者柳张这些人。 杀气,这人身上是带着残杀血腥气的。 罗非白眼底似吞月光,身体站在原地,没退。 后头江沉白追着这人,但似乎差了一些些..... 就在此时。 那边在客房内翻找东西的李二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大惊,强壮的身体立即如同山虎跃出,一出门口就瞧见自家兄弟跟那人影激斗过招的一幕。 拔刀。 横刀立马一刀劈。 没有任何技术,但身体之强横也是一般人比不上的。 李二挡在了罗非白前面,狠狠劈砍对方。 那人脸色一变,脸上肌肉抽动,显得那暗疤特别明显,加上江沉白从后面袭来,于是迅速反身。 “哪里走!” 江沉白跟李二联手追击,那人却是一脚踩跃上放置器具的桌台,借着桌台再一掠起,直接跳到了屋顶之上,瓦片裂了好几块,且连贯反应,不断发出脆响,他往后一蹬。 瓦片哗啦啦飞射下,将要跳上去追击的江沉白拦下。 屋顶,那人几个狂奔,正要从屋顶跳下,再从四下无人的街道逃走,结果..... “射!” 附近埋伏的两位弓箭手将弓箭咻咻发射,这人大骇,措不及防中了一箭,从屋顶跳落进入巷子,附近埋伏的差役扑袭而上,眼看着就要将他瓮中捉鳖。 巷子封锁,他腹部中箭,血水流出,瞧着被封锁的巷子跟涌来的差役,跟听到后头屋顶有江沉白追来的动静。 上天入地无门? 他脸上的肌肉不断扭曲着。 在最后一刹。 屋顶的江沉白忽听到巷中传出几声尖叫。 嗯?好像衙门里的弟兄。 不好! 江沉白飞快闪出屋顶边沿往下面困住人的巷子一看,只瞧见捂着口鼻尖叫的兄弟们相继倒地,而一个黑影迅速冲破封锁,朝着城中河道疾奔。 江沉白在屋顶不断狂奔追赶,然而.... 哗啦! 那人跳下河道,身体在水面咕噜冒泡中很快消失不见。 江沉白追了一会,发现毫无踪迹,倒是惊动了城中百姓,不少人点灯起夜,但不敢胡乱开窗,只窸窸窣窣闹腾着,江沉白目光扫过这些区域,没有发现那人从水下出来潜入城中的任何踪迹,而阜城可不小,这放眼一看都是房子,阡陌巷道跟街路纵横,根本分不清路径。 他也只能在月下踩着屋顶瓦片面露暗恨。 这都能让人跑了! 这如何跟大人交代?! —————— 永安药铺大门打开,举着火把的几个差役跟城楼借调来的弓箭手疾步进入,看到罗非白无恙且身边有李二守着才算松口气。 “大人!” 众人行礼,罗非白挥袖让他们免礼,得知巷子那边突发情况,微微皱眉。 她有预感,人追不到了。 至少今夜追不到。 “看来他会毒。” 会毒? 李二等人吃惊后又恍然。 “大人,这人就是杀害张家七口人的凶手?还是今夜特地埋伏在这伏杀您的刺客?” 李二还是不够敏锐,不然就能从今夜的一些行动乃至罗非白之前特地在这对他说的话推敲出真相了——罗非白显然早就知道这人躲在永安药铺内,而且 罗非白:“应该是前者。” “大人,之前您让李二回来知会我等安排今夜的袭击,可是在药店中就得知真相?” “并未。” 之前事急从权,她也不会跟下属解释缘由,现在都尘埃落定了,江沉白带队出去继续追捕,剩下这些要么要保护她,要么得稳住衙门跟永安药铺,是有些人在的。 一时间永安药铺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灯火通明。 天井之下尤显得热闹。 只是差役们还带着刚刚抓捕失败的颓靡,气氛有点凝重。 “大人洞察先机,是我无能。” 忠厚魁梧的差役老王是返聘回来的,当年也是老县令的左膀右臂,后来张柳二人嘴脸可怖,相继欺压这些老一辈的差役,逼得他们一个个丢了差事或者不得不自己离开衙门,如今在张叔跟江沉白找回后经罗非白审查后重新启用,他人到中年,沉稳踏实,今夜第一次领差事办,结果如此,他十分愧疚。 “逃了就逃了,至少证明他是下药的真凶。” 罗非白对此人逃走也只有遗憾,谈不上多恼怒,毕竟她对小县城的衙门差役人数跟武力有数,为了稳妥还调了城楼弓箭手,但她判断不了躲藏那人的实力。 谁能想到藏在药铺的鬼祟凶手竟有比肩江湖好手的能力,且秘□□药暗器。 李二:“之前您说张家七人曾经被人长期下药,想要慢慢毒杀,后来突然加重毒素一举击杀....就是这人干的?他一直住在永安药铺里面?!那之前也无人知?” 罗非白:“张家人知不知道未可知,但外人应该不知道。” “谁能想到有人躲在这。” 她走到古井边往下看,手指也勾了那绞盘上的绳子看,似乎看到了什么,得了肯定,面露微微的讥诮。 李二跟老王疑惑,也往下看,震惊不已,也没克制,“我的天!下面有门?!” 废弃的古井底部淤泥堆积,原本黄昏那会看不分明的底部因为火把往下照耀,现在看分明了许多——至少看到了底下有一扇暗门。 “大人,您傍晚那会就知道有人藏在井底?” 罗非白也不吝教导这些平日需要外出查案的差役,免得事事都得她来调查。 单只有江沉白一人有查案能力,最后累的也是她。 她道:“去看药圃中的草药。” 老王过去看了,很快察觉到了,而李二在其提醒下,不等老王阻止,二话不说伸出爪子,手指摸过一些草药的采割缺口,指腹沾到一些粘液,“啊?被割取了,但不是从前,是最近两日采割留下的,所以割口还有粘液?” 他好兴奋啊,觉得自己又学到了。 老王脸都黑了,到边上可用的另一口井提水让这人洗净手。 罗非白:“如果那是毒药,你已经死了。” 李二:“!” 幸好不是毒药,不过还是洗干净为好。 罗非白对李二也是无奈,按了下太阳穴,缓声道:“都这么多年了,淤泥始终湿润,说明这第一口也就是旧井下面还是有水路可用的,常有水液渗出,若是堵塞,疏通也就是了,怎么也比重开一口水井来的合算且方便一些,但张荣不仅重新开井,还特地找的外面班底,问过附近邻里,五年前是重新开井的年份,按理说是一笔大额支出,但这张荣的账本上对其他收支记录十分清楚,堪称锱铢必较,然而上面完全没有这一笔记录,说明这次开工本身就不寻常,也绝不是普通的开井,他不欲留下痕迹让后人探查。” 现在可以确定张荣是肯定知道这人来历的。 “想来就是借着开新井的动静在废井下面做了其他工程。” “傍晚那会我瞧着这口废井绞盘枢纽已经堵死,陈年不用,然而上面的绳子却是有常用磨损的痕迹,井口边缘也有被绳子剐蹭的痕迹,别的地方青苔密布,唯独那一处青苔较少,说明有人用绳子在这口废井中频繁出入,还用了药圃中的草药。” “综合这些,可以猜出废井之下可能有暗门,亦用容人藏身的暗室,而且,这人还在药铺之中。” 别的不用多说,从账本中推敲出破绽后,她既双管齐下,一边调动人马悄悄埋伏永安药铺,让江沉白悄悄躲在屋顶,一边带着李二进入药铺,说那些话刺激此人,让其以为若不杀罗非白,他既会暴露,也会失去藏身之所,索性歹意起,趁着罗非白无人庇护而袭击她。 可惜在他钻出井的那一刻就被屋顶的江沉白瞧见了。 “大人之所以不直接让我们包围此地下井抓人,也是怕井下有其他暗道出口,打草惊蛇下会让其逃走,索性以自己为诱饵勾着这人自己爬出井来自投罗网。” 老王恍然大悟,越发愧疚是自己这些人不够厉害,大人亲自冒险,都如此布置了还让人跑了。 正好此时江沉白带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枚断箭。 “那人在金街的河道边上出来了,断箭而逃,但那边杂乱,我们追踪不到他逃去了哪里,大人,接下来该如何?” 江沉白不急着领罪,只想着尽快弥补过失。 “你的刀给我看看。” 江沉白惊讶,拿起腰刀,却发现腰刀刀尖竟有了缺口。 他想起之前第一回合交手,对方既用匕首就能格挡他的腰刀,当时就有铿锵一声。 好厉害的兵器。 江沉白若有所思:“那人的匕首不是凡品,会毒,又擅水性,身手也好,若不是江湖杀手,就是穷凶极恶的匪徒,这样的人一定是有些来历的,也在很多年前经张荣特地修古井庇护.....” 都不敢远走天涯隐匿民间,非要在这古井下面躲着,可不像是一般的逃犯。 罗非白:“这人一定有案底,被朝廷追查,且以其手段,一出手必是大案,是个还在被朝廷刑部侦缉追查的重犯,但我奇怪张荣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他....” “一箱黄金,办这样大的两个差事恐怕不够。” 又是藏匿朝廷重犯,又是杀县令,区区一个药铺掌柜可没这能耐跟胆子。 这背后,水可不是一般的深,远不是张家七口灭门案可以收尾的程度,而且跟温县令之死牵扯的程度也比他们想的深。 “下井吧。” 要知道这人身份,才可以去追查源头,知道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惊天大案。 —————— 原本不该让罗非白亲自下去冒险,但旁人也不确定他们能从下面看出一些线索来,于是挑选六个机敏能干的差役一起,江沉白跟李二也在,老王在上面坐镇。 绳子悬挂放人落下,到了井底才发现那暗门其实不是什么机关之术,只是涂抹了黑灰石泥的木门,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里,这木门跟井底一色,旁人根本看不清虚实。 而木门出入推拉即可。 门后,是一个不大不小类似地窖的暗室,里面既有休憩之地,也有桌椅板凳,还有吃饭所用的家伙,甚至还有烧火炉子,不过放烟之地未曾对着外面水井口,不然跟自报家门没什么区别,是往曾经的水脉放的,口子那还沉积了不少烟灰。 “到的确是个很不错的藏匿之所。” 这里有很重的生活痕迹,多年隐匿留下的东西也不少,当然,里面也有不少药材,其中这人的烧火炉子并不是为了吃食,似是熬药所用。 “那些药圃中的草药是给他用的?”江沉白在这看到了一些草药碎渣,有些惊讶,罗非白却并不吃惊,她之前查看药圃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那些草药都是用于止血以及修复骨伤,在账本里面其实并没有对它们的过度需求,买的人也不多,种植这些草药只是为了供给此人使用,却又不为外人所知,可见这些草药是比较特效的药方所用——此人有内伤,可能是在当年抓捕途中受的伤势,且伤势很重,养了这么多年还没好,为了避免暴露,张荣才不得不在店内自己种植,还用药铺生意做幌子糊弄过去。” 但账本跟药店抓药方子都是记录,有没有人需求,罗非白翻了翻就知道了。 至于她是怎么用两个时辰就内翻完那么多的方子跟账本的,江沉白等人就没法评价了,毕竟读书人的事谁知道呢。 只是,江沉白隐隐确定一件事——自家大人恐怕对药材是有些了解的。 她懂的也太多了,一个进士这么厉害吗? “此人体貌我们已经瞧见,若是重犯,且还受过重伤,是不是可以回去翻旧案宗查实?也许问问张叔就知道了。” 众人对于翻出此人身份还是比较自信的,而罗非白初来乍到,对这些旧案宗不可能全然清楚,所以对此不予评价,只认真查找可用的线索,过了一会,李二翻出了一个药瓶。 “大人,是砒霜!不过还有一些药瓶,不知道干嘛用的。” 罗非白嗯了一声,却从衣柜中翻出了一个布囊,从里面找到了....夜行衣,以及其他几个小瓶药物,未知药效,还有一条棉布面巾。 并不新,像是用了很多年,用了很多次。 “这是什么?怎么觉得这人是个贼头?” 偷盗之人? 偷盗为求财,这人底子那么深,是因为巨财才引发这些连锁案件吗? 罗非白拿起那面巾看了一会,“这个,你说是不是蒙面的?” 她比对了下。 江沉白看了看,“太小了,好像不像,倒像是捂脸的,捂脸?” 偷盗的人不需要准备给人捂脸的面巾,真遇上人,逼急了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何况这人狠毒,哪里会只捂人制住就了事的。 恐怕.... 罗非白打开药瓶看了看,也没嗅。 “估计是迷药。” “这人以前干什么不知道,但在这几年惯于潜行夜伏迷晕人。” 这什么人啊,若是被朝廷缉拿的重犯,有了藏身之地苟延残喘,难道还敢外出犯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32.怀疑 莫非是怀疑我? 罗非白皱眉了,神色沉郁,脑海里闪过阅览过的那些案宗提要中涉及的无主凶杀案跟失踪案,但线索太少,难以囫囵对上,而若是以这几年她得知的其他案宗对应,也有些牵强,只能回去再查一查。 “再找找别的。” 自然也有别的。 木雕之后落下的碎屑,熬煮器具的大锅,还有....跟砒霜放在一起的药瓶里面应该就是浸泡在水中长期熬煮浸入木雕的毒液,其中一个药瓶里面是粘稠的蜡液。 “是毒蜡,涂抹在那药臼上的。” “至于都是什么毒,回去后让张叔跟赵老大夫看看。” 谋杀温县令的证据有了,凶手也暴露了,可惜跑了,还留下关于其身份跟这些年躲藏在这疑似还有犯案的疑问。 “这么一来,张信礼就不是凶手了啊,他是以为他爹是凶手,来顶罪的?” 老王摸着下巴胡茬,揣度这人的清白与否。 这里可被确定为真凶住所,随处可见罪证,搜查自然得小心翼翼,说刮地皮也不为过。 可以搜集的罪证太多,也有些不是罪证,是几本药书,还有一些话本小说,想来这个凶手若是无事在古井下面,也是枯燥无味的,竟然还会看一些话本小说,不过这些小说多为禁书,内容不当,罗非白这类读书人是万万看不上的,就是江沉白看了几眼也暗暗皱眉。 财富名利女人,且充斥着几分邪性的说教意味。 “这些书恐怕不是正经书坊出来的。”江沉白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说不上来,再看罗非白,在黑暗的古井暗室空间,火把的光可以让这里亮堂无比。 罗非白正在翻这些话本下面夹着的小册子,又拿桌上的纸墨笔砚查看轻嗅。 “这人还会写字?”江沉白想起那人矮瘦凶戾的模样,更像是茹毛饮血封闭人性的杀手,怎还会识字? 这世道,但凡能识字的,要么是还有点家底能读书的,要么是背靠一些营生的,也算安稳,如何沦落如此,行此歹途。 这是江沉白不解的地方,却见罗非白看了一会就收起了小册子,让人一并把这些东西带走。 罗非白收敛东西时,眉头轻瞥,瞧着桌子边上的小火盆,里面有很多灰烬,弯腰用手指捻了一些,十分湿润,显然被这个环境的潮湿给浸潮不浅。 “收好东西。” “把张族长喊来,去张信礼家里看看。” 很快转道到了张作谷家,也既是张信礼家中。 比起永安药铺的大户人家气度,张作谷本身没什么赚钱营生,家里也算穷的,一家几口住的逼仄,但对长子张信礼还是很看中的,有宽敞干净的房间,后者也爱干净,打理得井井有条,书架上还放了几本书籍,多为典故跟圣人道理。 “信礼读过书,听说还挺有天赋,但他家里靠那几亩地也养不起一个读书人,全靠学堂那边山长赏识他,给减免了一些束脩,后来年成不好,几亩地没了生计,作谷那人又不是个有能耐的,就读不起了,回家做农帮工,也算是个好孩子,所以后来听说他被张荣看上当了学徒,我心想还挺好。” 张族长说这话,罗非白挑了那些书籍翻看,没乱位置,只是翻了后,摩挲了书籍年份跟坊刻来处,略有思索,下面也有一些纸张,大概是练字心得。 不管是书籍喜好还是练字的篇文内容,都能看得出张信礼此人低调温厚,平常待人处事也很好,当年明明读得很好,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他也硬气,未曾求助任何人,主动从学堂辞学归家,就这么顶着烈日黄土埋头干活。 “听说当时他那些同学也去找过他,说要资助他继续读书,他拒绝了,这孩子,一直很硬气。” “大人,这些上面有他的笔迹吧?能对上吗?” 江沉白自认是个粗人,看不出这门道,但自家大人似乎是内行高手,应该有发现了。 罗非白前后看完了所有纸张上的文字,后叠好,放回原处。 “对不上。” “把那古井凶手的手册给我,。” 罗非白把张信礼的练字帖子、温云舒的信、张作谷的字条以及古井杀手的手册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双手撑着桌台俯视查看。 江沉白也在边上看,看了一会,他这个外行人也看出了一些门道——笔迹不是重点,笔触习惯看久了就能看出一些猫腻。 勾,挑,回,下笔间隔..... “大人!张信礼的对不上,但这个凶手的字好像....对上了?” 他不太确定,但的确隐隐感觉除了张信礼的帖子,后面三个应该是同一人写的。 罗非白嗯了一声,算是肯定了江沉白的猜想。 江沉白惊讶,“是我误会张信礼了。” 查案的人不能因为偏私的观念先入为主,江沉白也算能自我反省的。 罗非白对此无苛责。 其实凶手已经暴露,已经可以证明此人没有行凶可疑,本来就可以推翻罪名。 至于顶罪什么的,张作谷也不是真凶,至多妨碍衙门办事,但因为是出于孝道,恐怕也不好追究。 江沉白看罗非白前后放好了书籍跟纸张,似乎对张信礼略有欣赏,就恍然了。 大人对这张信礼应该会宽厚几分,估计回去就放人了。 —————— 夜里永安药铺附近的动乱很快平复,众人回了衙门后,罗非白果然第一个见张信礼,甚至没提去刑室审问,只是问了他永安药铺灭门时期他在哪。 “我....我那时藏起来...在准备用砒霜毒死他们。” “他们?你不敢提张荣为你师傅,对你恩重如山吗?” “我.....”张信礼低头,只反复说自己对不起张荣,愿意受刑,但他父亲是清白的。 江沉白却拿出了一本药铺账本,“这里面提及那几日之前,你已经提取了一笔钱去外地收购药材,根本不在县内。” 张信礼抬头,皱眉,辩诉道:“我那是一直躲着。” 江沉白:“城门守军记得你后来的确带着一车药材归县,你躲哪里去了?一边躲一边去大山里买药?” 张信礼咬死了就是自己下的毒,不愿意连累亲爹。 其实另一边张作谷得知张信礼认罪,亦是大惊,果断改口承认是自己谋财害命,跟儿子无关。 俩父子还真是...... 张叔等人看着又生气又无奈,罗非白也没跟这人计较,只说:“虽你们父子都算无辜,非真凶,但毕竟前后都干扰查案,他是有意干扰,理当坐牢一段时日,而晾你为孝顺顶罪,虽也违背法度,但其情可悯,不予追究,回吧。” 她把人放了后就去了刑室,如今已经入夜,张信礼被放,被张族长等人带回去,另一个姓张的却被再次提到刑室。 这几日这位先捕头可算是把往日那些渗人的刑罚体会了一个遍,真叫生不如死,未知曾经在他手下屈打成招苦不堪言的苦主们得知此事会如何解气。 反正他现在是一看到罗非白就哆嗦。 —————— 罗非白喝着水,吐出一口清气,似难掩今日奔波的疲惫,但瞧着张翼之的神色十分冷漠。 她说了张作谷的事,但没提张信礼。 “有什么想法吗?” 张翼之神色挣扎,最后还是闭口不言。 江沉白跟张叔纳闷了,不知这人还在隐瞒什么,就笃定罗非白拿他没办法? 罗非白笑了笑,凉凉说话。 “不知死活。” “上刑。” 张翼之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伤痛外加内心惶恐担忧交叠而来,导致他愤懑无处发泄,在刑房拷打半夜后的张翼之最终带着一身血出来了,人已经昏迷了。 “带他回去,好生照顾,让医师那边上一杯补血汤。” 这次,江沉白神色松缓,而里面的罗非白也低声吩咐着,“我看他快熬不住了,明天把他的家人带来,他一定会开口。” “好的江哥。” 清瘦的差役打着哈欠跟同伴一起把张翼之带走,脸庞在昏暗的烛光下有些看不清脸色,大抵也在打瞌睡吧。 进入张翼之牢房之后,最近常驻的县衙大夫给熬好了补血汤,让边上的清瘦差役端过去。 后者应下了,端过补汤进了拐角,顿足了,从衣内拿出东西..... 送到牢房,张翼之正要被喂药,突然,上头一只手猛然抓住清瘦差役的手腕。 声音如鬼。 “大半夜的,补血汤里可不兴放别的药物给人喝啊。” “小五。” 小五被江沉白按住,大惊失色,而各个角落很快赶来其他差役,看着这个往日的“弟弟”跟同僚被抓现场,既难以置信又痛心。 怎么会是他! 张翼之虚弱中,听到了动静,转过脸,瞧见昏暗的走道中,穿着常衣、跟这肮脏牢狱格格不入的罗非白缓缓走来。 她弯腰,拿了那一碗药,手腕微转,碗里的药汁轮转,仿佛在摇匀里面的毒粉,然后递给张翼之。 “给你传消息的人,给你的也不止是消息,这多余的毒,一点就可以让你解脱了,张捕头可感动?” 毒药到了嘴边,张翼之惶恐,怒瞪脸色灰败的小五,紧闭嘴巴,忍痛身体往后仰,抵死不喝这些毒药。 “其实本官一直很疑惑,满嘴惦记着要保护家人的你为何一直没有找机会自戕,其实外面的人也希望你自戕,一了百了,这才是落马的爪牙该有的品德,但你没有。” “果然人的本性之爱是自己,你始终期待本官会败在那些人手里,只要本官没了,这里重新被那些人掌管,你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比如伪造病死狱中,改名换姓逃走......” “可惜,你爱惜自己性命,别人也一样。” 罗非白瞧着张翼之,似笑非笑。 “还在犹豫吗?” 张翼之这次是真怕了,脸颊颤抖着,也浮现出难以控制的燥红,“我.....你应该也猜到了背后之人非同小可,如果我真把那人身份告诉你,你也未必是其对手。” 罗非白:“这么爱护本官性命?” 罗大人阴阳怪气的本事是厉害的。 张翼之尴尬,垂下眼,“等你把永安药铺的案子查明白了,再来问我吧,您也说了我区区张翼之骨子里还是个小人,其实更爱惜自己性命,还想自保,那我.....总得等一个结果。” 什么意思,案子不是已经明白了吗? 难道这张翼之依旧觉得罗非白不能解决这个案子,外面还有不可控之人威胁到他,一旦他吐露实情就必死无疑? 江沉白跟张叔不解。 罗非白笑了笑。 “那就明天见,张捕头。” —————— 次日一大早,城内早已沸沸扬扬传播永安药铺真凶的事,毕竟昨晚的动静可不小,邻里都窥见了三四分,再一合计就知道情况了,可是吓得要死。 春时早晨,露珠带着三分清凉,怪醒人瞌睡的,而老百姓多勤恳,早早起来做买卖,一派欣欣向荣的迹象。 在街道人流中,张信礼架着一辆骡车,跟着张族长等人要出城。 守卫认识张族长,打招呼后看了看张信礼,挑眉,“这位....” 张族长忙说是清白的,大人已经放人了。 “孩子年轻,想着救父,好在大人宽厚,体谅他孝顺,这才放人,这不,这孩子想着回村告慰祖宗,就跟我们一起回去了。” “这样啊,倒是孝子,不过我等当值,前面几个不着道的被那几个杖罚的差役咬出去了,县令大人判其渎职枉法,如今都一起去伐苦役了,咱们哥几个可不能马虎,也只能得罪了——那一车是?” 张族长顺着那守卫指着的骡车看去,里面一个个大桶,看着很显眼。 这时,张信礼说话了,“是药材,药铺出了事,有些药材处置不好,容易受寒坏了,即如此,还不如分给我张家族人,免得浪费,且年纪大的长辈们多有旧疾,能用上也是好事。” “而且张荣伯父的案情虽有真凶显露,我父亲是清白的,但也的确心肠不轨,犯了错,理当做些补偿。” 边上人听到,不由夸赞。 不说张作谷这人如何不好,又是否清白,这当儿子的是真的没话说。 守卫也笑赞后要放人。 张族长等人连贯过关,但就在骡车要过去的时候。 “等下。” 一道声音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马蹄声滴滴答答传来。 骑着马的江沉白从后面过来了,而四周涌现了好些差役。 包围了他们。 张族长懵懂了,看着江沉白正要问,但又隐隐察觉到可能问了也没用。 他好像摊上事儿了。 他嘴唇动了动,还未说什么。 江沉白拔出腰刀,看着一人淡淡道:“是我们请他出来,还是你请他出来。” “张信礼。” 张信礼的脸色其实送听到江沉白那一声“等下”的时候就完全惨淡了,如今脸颊僵硬着,木然看着江沉白,嘴巴微张,“江差役,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么大阵仗,是要抓什么人吗?” “莫非是怀疑我?” “还是说,这是县令大人的意思?” 边上早茶铺二楼帘子掀开,一人走出,拿着葱油饼慢吞吞撕着放进嘴里,一边俯视着他们。 可不就是县令大人么? 一大早的,还带着几分早起的疲倦跟慵懒,吃饼的模样也显得意兴阑珊,但瞧着张信礼的眼神是真冷淡。 仿佛在看一头落入陷阱的愚蠢猎物。 被一个眼神就践踏到了深处的张炘礼握着马缰的手臂都绷紧了。 陡然,砰! 骡车上的木桶盖子掀起,一个黑影猛然跳出,踩踏过骡车木板,如同猎豹一般抓住了早茶铺的杆旗尾巴,往上拽扑就朝着二楼的罗非白袭去! 33.不自量力 ———————— 这里差役众多, 早已布防缜密,就是图着瓮中捉鳖来的,还能让这古井杀手当场害了他们的县太爷不成? 罗非白身后的老王跟李二冲出, 从上面联手跳劈。 就在屋檐瓦片上,崩裂脆响, 瓦片碎块齐飞。 本来就身体中箭的古井杀手根本不可能抗衡两个强健之人的联合攻击,落地后, 胸口血液侵染衣物,且抬头看着那该死的小白脸县令还在不紧不慢撕着葱油饼吃。 古井杀手咬牙切齿,眼神如淬毒一般,但知道不可能拿下这狗县令好要挟他人让自己全身而退,于是他果断后撤,试图抓住街边的其他百姓。 “拦住他!” 江沉白怒喝之后,骑马快冲, 一刀劈过,古井杀手扑向百姓的路径被拦截,且被逼得后退, 后头其他差役包围上去,一通围杀。 把他压得死死的,根本杀不出去。 另一边, 张信礼在张族长等人难以置信又充满怀疑的质问下解释了为什么古井杀手会在木桶里。 “我?我不知道啊,之前装载药物的时候,族长您是见过的, 我怎么会让这个歹徒藏在里面!” “我跟他真不是一路的, 定然是这人逃离永安药铺后,盯上了我,借此躲在木桶中想要趁机逃走。” “我对天发誓!” 张信礼往日的声誉起了一些作用, 张族人等人固然起疑,可这人的理由其实也不是不可能,他们一时也没法提出反驳,心中并未全信罢了。 一切还得看县太爷如何做主。 此时,罗非白突然咳嗽。 气氛顿时冷凝住了。 张信礼抬头看去,心中其实紧绷非常,也忌惮非常,额头都有了些许冷汗。 然后,他瞧见咳嗽的罗非白转过身,扶着墙从里面拿出了一杯水喝。 一大早吃多了,呛住了吗? 毕竟这葱油饼是真的实在啊,她一瘦巴巴的公子哥儿吃了大半个,可不就噎住了。 张信礼:“......” 他咬牙切齿,却更惶恐了。 这位明明应该死去的县太爷突然到来,用了短短几天就毁掉一切,好像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任何设计都显得苍白无力,人家越自然随意,却显得自己如跳梁小丑。 莫非,其已经掌握了自己犯罪之证? 若是如此,哪怕那人被拿下后不供出自己,万一对方真有证据..... 张信礼摇摆不定,却见罗非白顺溜了咽喉后,扶着栏杆喘气,再瞧着他开了口。 “是在想要不要强行逃走是吗?又怕这样逃了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做贼心虚,就此毁了原本还可以稳住的根基,从此成了通缉犯。” “但你又怕不逃,等这古井下的灭门真凶被抓,哪怕他抵死不供出你,万一本官有证据,你也等于自投死路。” “也不对,不是自投,你是本来就在牢笼里。” 县令大人擅长拿捏人心,三言两语就道破骡车上的张信礼窘境。 张信礼垂首,“大人,若小民是清白的,您这般阵仗的捕杀,小民如何不怕,但既是清白之身,如何会是大人您的猎物,又谈什么牢笼呢?” “小民可是被您抓进去过了,最后还是没有罪证证明我的嫌疑,这点,您是知道的。” 罗非白把杯子递给身边的张叔,轻叹一口虚气,微沙哑道:“衙门内的内奸小五被抓了,你不知道吗?” 张信礼眼底一闪,但并不紧张:“难道此人指证我?大人,我从未与此人有过接触!” 他很自信,因为他们从未正面见过。 每次都是通过固定地点安放纸条保持联系,既从未照过面,那小五自然不知他的身份,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已。 小五要的是钱,他要的是有人帮忙在衙门办事。 如果这罗非白手头的证据只有这个小五,那他反而不用慌了。 张信礼是聪明的,也是当前所有犯案之人中思维最缜密之人,甚至胆大心细,眼下见罗非白没有其他手段,很快镇定下来,重现无辜且理直的一面,搞的张族长等人又以为自己怀疑错了。 “他是说没见过你的面,本官也不在乎他能否指证你。” 这话很奇怪,张信礼没有大意到就此以为罗非白不过如此,进而嘲讽,而是心里一紧。 周遭百姓多未读过书,不够思考之能,看着眼前一幕,既不知张信礼到底是不是有鬼,也揪心那永安药铺的真凶身手好生厉害,带着伤也能以一敌一群差役,更好奇县太爷似乎笃定张信礼有鬼,但又不急着抓人。 莫非有其他证据? 果然,罗非白接着就道:“你家里的字帖,古井暗室内的手册,都似乎证明谋杀温县令跟伪造信件欲谋杀本官又驱使张作谷勾结道士损毁尸体的那个人是这个杀手,因为他本身就是杀死张家七人的真凶,也不嫌多几个罪名,但一个人的操作越多,破绽也越大——你是最近才察觉到本官的怀疑,临时起意,时间太短,不够周祥,也是第一次下古井吧,所以未曾察觉这个杀手虽然的确识字,也会写字,却有立即烧毁纸张的习惯,如果他最近频繁跟衙门里的内奸小五通信,那一些纸条就会立即在桌子边上的火盆里烧毁,古井潮湿,往日烧毁的灰烬都会变得湿润,但本官查看了火盆,盆里的灰烬并未新添发干的灰烬,也就是说最近他并未烧毁纸张,而桌子上的墨砚也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而纸条上跟信纸上乃至你留在古井下面的小手册上的墨砚气味却是一样的。” “都是次等松香墨,古井桌子上的那块虽然也是松香墨,却更好一些,同样出品自廖州,它那块价高的墨香更清新,墨迹也更端实,具体差别,但凡是个书法大家或者擅此道的行家都能分辨一二,闻一闻就知道了,但你不知,毕竟学业中道受阻,未能窥见更广阔的天地,你分不清其中差别,也就没有提防。” 其实价格差距很大,品质相差也大,行家容易分辨,不怕后期查验,罗非白并非诓人。 就此也证明张信礼的确在这一块露了破绽。 张信礼最恨此事,嘴角下压,眼底都见了几分沉郁,甚至若有若无扫了张族长一眼。 他聪明非常,自然知道自己那些旧事是张族长说的。 张族长其实当初也是好意,并不知道张信礼内心阴暗,此刻窥见这一道眼神,心中大惊。 这从小看到大的后生,眼神竟跟那灭掉张荣一家的古井杀手十分相似。 茹毛饮血,冷酷歹毒。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再回眸,张信礼看着罗非白的表情就又是俊雅皮囊下的无辜无奈。 “大人就因为这个就笃定小民是凶手?就算那墨能证明什么,又为何非是小民呢?难道就不能是别家用这种墨的人?” 在场正好家中真用这种次等松香墨的人:“......” 张叔看着张信礼,心里真是忍不住叹息:小小县城,倒是出了好些个人才,具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货,各个都能顶着巨大压力装模作样。 怎能不说阜城风水好呢。 “还记得之前说起你死活要给张作谷顶罪的事吗?那时,你说你并未外出购买药材,实则是藏在县城内谋害张家七人,但永安药铺的账本跟药材经过城门又足以证明你却是外出收药,加上你用伪造笔迹的手段反栽给同伙,反证自己的清白,还收获了孝子名声,其实你很懂刑案之术——你判断过本官的手段跟查案风格,必有证才能下狱,若是证据矛盾,既反证清白,所以你就此设计,一来将本来有嫌疑的自己顶到明面上,再利用官府查证,反证你的清白。” “不过因为永安案件事发,你的那批药材自然没法归档药铺,既留在了你家中,在你被抓进牢狱后,本官查看了那批药,说是三月前所购,但三月前你所购的那些山区正被水灾所影响,别说这个量的药材,便是一点粮食都被各家各户留在手头不敢外用,因是救命是东西,从永安药铺中走账所出的钱财跟那药的量数一算,价格可是低廉,人家会卖?而且那个时期的药材必然受潮厉害,但你买到的药材却是保存很好,干燥且经过晒制。” “这似乎说明你是在去年冬雨期之前就提前买到了这批药材且藏起来。” “你若是不认,倒是说一说到底是从哪里买到的,本官让差役抓紧时间去探访下那些采药人,看看他们是什么时候卖给你的。” 张信礼整个人都绷紧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面面俱到无懈可击的案子,总有些囫囵过,本以为他人不会查到的地方。 尤其是那会老县令已经没了,他们以为处理掉张荣一家也是轻松之事,设计时多有巧思,却不够缜密万全。 于是,破绽一直都在,只看会不会被挑出来。 察觉到周遭百姓的眼神都变了,讨论嘈杂的声音也仿佛减弱了许多,张信礼悄然捏紧了缰绳。 罗非白:“你一直提起自己是小民,既是小民,本官查案,有嫌疑既可拿下稽查,你为何不从那骡车上下来,跪地求诉清白?” “若本官现在非要你下车受押,嫌疑如此之大的你也敢不从?” “莫非,这是很过分的命令?” “怎么,你很喜欢那头骡吗?一如本官喜欢家里那头驴。” 张信礼表情一僵,一时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但张族长等人察觉到了,大声叫喊着让张信礼赶紧认罪,可千万不要糊涂.... 天杀的,他们此前可没错过县令大人提到了张荣似乎参与什么暗杀老太爷的事。 这泼天大罪啊! 他们一族还要不要名声了?! 同时,因为此前被罗非白提到小册子的事,那古井杀手又不是傻子,意识到自己被张信礼给阴了,一时心境有了破绽,本来一群人围攻此人倒不是打不过,而是怕拿捏不住力道,让这人死了,或者给了他自戕的机会,这就麻烦了。 大人提前说过要活口,所以江沉白等人投鼠忌器,只能牵制着,如今江沉白抓住了这个破绽,猛然挑劲,将此人手中匕首一举劈开,另一个差役再扫螳螂弹腿将人铲倒,最后一拥而上将人拿下。 见到这一幕,张信礼暗恨此人愚蠢不知自戕,跟那张翼之一样蛇鼠一般,无奈之下,他骤然挥舞鞭子,狠抽一个试图靠近他将他拽下的族兄,再一拉缰绳。 骡车顿时疾奔往城门口。 他要逃了! 就在此时。 一匹马从城墙下小道横冲而出,马上的人都未动腰上的长剑,既抛出了一个套马的绳索,直接凭空落下套住张信礼的脖子。 随着马匹疾奔,那骡车上的张信礼措不及防被套飞而起,拖地好几米远,后背都蹭了热血,惨叫着。 同时,那被摁着的古井杀手忽然暴起,夺了一个差役的腰刀就要自戕。 那人在马上拔剑,长剑一甩,将那人的手掌整个刺穿钉刺在地上,江沉白立刻扑上去将其彻底制服,却看着那马上的人心潮翻涌。 好强! 很快,马匹停下,在所有人错愕且如临大敌时,马上的人抬了头,伸手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显眼的面目,看着二楼的罗非白。 罗非白也惊讶此人的出现,但看得出这人是在帮忙,更看得出此人的身手非同凡响,甚至远在江沉白等人之上。 而这人.... “阁下好身手。”罗非白轻赞,“帮了本官大忙。” “大人过誉,其实就算没有我,这两个脏东西也逃不出这座县城。” 此人说这话的时候,城门外涌现另一批差役,几个人包抄进来,跟着那守卫堵死了出口。 显然,罗非白布防之下也包括城门外的一层。 这两人本来就插翅难逃。 只是她为了抓活口才吊着而已。 罗非白附身瞧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高手,发觉他英气非凡,若有所思之下,未曾多语,也不急着问对方出手的目的,正打算打道回府。 “罗非白。” 地上疼痛难忍的张信礼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摁住了,李二恼怒其不知尊卑直呼其名,但罗非白不在乎,回头瞧他。 张信礼吐了一口血,问:“你是怎么确定我们两人今日会以这种方式逃离县城,这才布置如此缜密?总得有一个说法。” 罗非白用手帕擦拭手指上沾染的葱油饼油污,回答了他。 “昨晚放你出去之前就知道你有问题,但那会不知道你的同伙躲在哪里,后来自然尾随你知道了地方。” 张信礼:“这不可能,衙门中的差役那会多在衙门,且我都认得,若有人尾随身后,我再怎么样也能察觉,除非你用的不是差役,而是.......” 罗非白抬眸,“这县城,还有比下三行的人更擅下九流的跟踪路数?也有人比他们人更多?” “本官所在的一亩三分地,是容不得别人装神弄鬼的。” 从她拿到那个小册子开始,整个县城中就有无数只下九流的爪牙眼珠子替她盯梢。 把手帕叠好。 她冷眼扫过张信礼,转身进入二楼。 “不自量力。”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34.红花案 你是铁屠夫?! ———————— 人先行押解回去, 罗非白这边回到茶肆内,让老板算损坏的赔偿。 本分老实的早茶铺老板搓着围巾,连续几声说不要钱,恭敬畏惧中又带着几分兴奋, 仿佛为这白日缉凶的场面给振奋到了。 毕竟这永安药铺的灭门惨案虽说在张柳两人掌政期间对外宣称是破了, 但林大江的家人在那段期间闹出的事儿也是人尽皆知, 因为家家户户多去过永安药铺看病,也跟林大江很熟, 以他们固有的印象, 对此人素来认为踏实木讷且待人宽厚。 林家周遭的邻里也不太相信此人是真凶。 “当时我就说大江这孩子一向孝顺,哪怕自己遇上了再大的难题,也会顾念着家里的年迈父母, 更疼爱他那年幼的妹妹, 怎会办下如此滔天大罪,连累家人。” 老板也是有老小妻儿的儿郎, 以男儿性情, 他认为哪怕是心思走偏恨意昭然,林大江那样的性情也会先安排好家人,再博那死路。 其实关于林大江非常孝顺的事, 供词中是没有的,这些又是被张柳二人特意删去的内容——他们也懂刑案之道,万一将来往上面提交案宗,上官审查, 看到这点也会觉得疑难,所以他们自然会删掉这些违背犯案动机的供词。 不过,罗非白多谨慎啊,早就派人重新收集这些供词了, 也知晓这个老板所说是其真正的想法。 “如今案情清白就好了,老板若有空,可以帮本官联系下林家人,前来官府重新审案结案。” “嗯?好好好,一定一定,至于大人今日的赔偿可千万别算,不然我老陈就没法做人了。” 罗非白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却又面带微笑,“若是吃饭不给钱,日后恐会被有心人拿来攻讦本官搜刮民脂民膏。” 她从袖下取出铜钱,递给老板,言语温和。 老板惶恐,只能接下赔偿,再次讪笑着表示自己等下就让儿子看顾着店面,自己立即去找林家人。 从早茶铺离开后,江沉白才沉声道:“我记得当时来查问的时候,这人嘴里说过许多林大江的坏话。” 老王错愕。 罗非白:“是啊,之前的记事上也有此人的供词,还被柳瓮挑拣出记录进案宗之中。” “这....那他刚刚还那番话?他图什么啊?!” 张叔撇嘴,“林大江父母当年也开的早茶店,且就在对面,你说当时图什么?如今又图什么?” 林大江罪名坐实了,林家的早茶铺就做不下去了,一家三口入不敷出,几穷困潦倒,倒是这人的店铺一下独占城门口这边的早点生意,赚得风生水起。 人家不在乎那点赔偿也不是说笑的,是有心巴结县太爷,也是心里慌,生怕狡猾又深不可测的县太爷有什么深意。 “不过大人明知道这点,还....” 张叔嘴角含笑,继续道:“大人今日选这家吃早点,是想这人破点财吧。” 因为怕县令追究当年的口供,也怕林家洗冤后回头追究他当时在早茶铺跟那些顾客抹黑林大江,他得出点血,买些好东西或者赠与钱财安抚,免得坏了口碑跟邻里关系。 也是怕被报复。 人心而已。 贪利跟止损其实本质一致。 罗非白正瞧着牵着马的提剑英气剑客,目光逡巡,语气却很淡,似是随心回答张叔的问题。 “衙门财政吃紧,他不破,就得衙门破,万恶得利,自都得出血。” “死道友不死贫道。” 众人错愕。 而罗非白说完这番话,也对那剑客道了一句。 “今日相助,改日重谢。” 然后就走了。 江沉白等人纳闷:这个改日是哪日?大人您还没问人家姓名。 这不摆明了吃白食吗? —————— 回衙时,因是大早上,衙门口人声鼎沸,过往生意人不少,小门那边撞见书生打扮的少年人正把一袋子东西提给一个憨态女郎。 那女郎穿着衙门中后勤的朴素衣服,却也不羞拒,笑呵呵抱住了一袋子吃食跟衣物,对眼前少年的嘱咐点头应着。 “是江河吧,他办完丧事了?” “想来是的,只是还在守孝。” 江家其实人丁单薄,又出了那样的案子,不似张家大族丧事议程中,且江茶嫁到了黎村,丧仪按那边的规矩般,寻常老百姓没那么多时间跟精力办一场繁重的丧事,毕竟都有农事,是以多为简办。 江河这边在黎村办完丧事,又出于孝道送别了被县太爷以神仙一般的速度差人流放走的陈生,如今一边在青山学堂读书,一般跟江松操持酒肆生意。 酒肆生意稳定,也不需要他坐堂,看账即可,虽两边营生,但也算充实,渐稳之后,他既腾出手来照顾唯一的小姑姑了。 不管他是不是为了成全之前县太爷为他补全的孝子身份,不能跟父亲那一脉彻底断绝,还是真的愿意照顾这个痴傻小姑姑,左右眼前他是做到了的。 张叔等人看着十分欣慰。 江河也察觉到了众人的动静,因陈阿宝已经先看到了罗非白,眉眼灿烂许多,抬手就挥舞起来,一改在江河面前的憨啥。 “大人。”江河规整行礼,在罗非白挥袖免礼进入衙门后,他直起身子,好奇看着后面被带进衙门的张信礼等人。 他聪明,也知道最近永安药铺案子的波折。 “看来,真相大白了。” 他看着张信礼从跟前走过,察觉到后者看了看自己,那眼神似乎有些怅然,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很快,他们被衙门那敞开的大门吞没。 ———— 刑室内。 饶是江沉白等人都万万没想到罗非白会用这样的审讯路数。 张翼之,小五,张作谷,张信礼跟古井杀手五人都被挂在刑架上。 罗非白一进来,目光一扫,五人表情各异。 不过,张信礼跟古井杀手是最冷漠的,短短时间,他们已经镇定下来了,带着几分无所畏惧的冷漠。 “人多就是不一样,这地方以前素来阴冷,如今都显得温暖了几分。” 老王尴尬:“大人,这恐怕是因为您让我们烧了火炉。” 罗非白:“是吗?难怪.....” 她走到火炉前面,握了烧红的烙铁把柄,反转了两圈,像是在烙饼,为的就是两面煎黄匀称,且漫不经心道:“证据,动机,人犯都到位了,温县令的死已被立案,如此大案,罪不容诛,用点刑不为过。” 烙铁的作用自然是威慑,逼迫五人出于畏惧说出实情,然而不等五人说些什么。 烙铁直接落在张信礼的手背。 突然,狠辣,残忍。 其他人猝不及防就闻到了烤肉香,那香味激发出来的扭曲感配合着张信礼狰狞的惨叫,张作谷心疼不已,大喊着求情,而其他人除了那古井杀手冷酷木然之外,都脸色惨白,吓得尿液淌地。 小五大喊着自己招认所有,别无隐瞒,这就把张翼之彻底供出。 张翼之本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见张信礼被抓,自知绝路已至,本来就打算撂了,只是没想过罗非白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她手头拿捏五个犯人,齐全了两个大案,随便揪出一个都是死罪,为了避免他们破罐子破摔,就选择用这种法子威慑了。 李二等人其实被吓到了,但凡上刑的是江沉白或者老王这些老道的差役,也比罗非白这般刚上任的“书生公子”亲自掌刑来得不那么渗人一些。 可是大人她.....面不改色。 烙铁移开,顺带着撕开焦红的皮肉,张信礼已经昏厥,却被冷水泼醒,听到罗非白把沾着皮肉的烙铁放在冷水中滋滋滋了一会,甩去了上面剥离的血肉,但她的话十分清晰。 “知道本官为什么非要把案子查实了再把你们拉进来受刑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 这位大人的作风很奇怪。 有时候宽厚从容,待下有怜悯之心,起码对江河或者林大江家人是这样的,但有时候又冷酷薄情,不通世俗,有点乖张戏谑之意。 但,其所行必有章法,目的明确。 那这个问题自然是有答案的。 因为一次烙印既奄奄一息的张信礼身体都在颤抖着,盯着罗非白的目光特别怨恨,恨不得食其肉。 然而,罗非白近前瞧他,双手负背,面若丹玉。 “证据确凿,都是死罪,你们自然也知道认不认都得死,毕竟张捕头也给了你们前车之鉴,可是,从生到死的这段时间,若是没人能把你们救下或者杀死,你们就只能受着。” “罪名已然成立,你们没了无辜之身,若死扛着不开口,无论本官如何上刑,即便上头多大的上官过问,都在本官便宜查案之内。” “只要不死,本官可以把你们留在这好几个月.....每天换着法上刑,而府台或是上官那边从复审下令到本官反馈再到后续他们派人来监察等几次周转,至少得四个月,四个月,一百二十天,多少个时辰,你们能算吗?” “一次烙铁也就几个眨眼,上药,发炎,发烧,伤口溃烂,刮肉创焦杜绝感染,养几天,小刑伺候,再上刑....反反复复,五个人,本官有的是时间。” “直到你们交代出为何毒杀温县令。” 永安药铺的案子毕竟是民间凶案,若以官场某些规则,点到为止,唯独杀官是重罪。 她这个现任县令如何大肆追查都不过分,朝廷也不允许这种事在民间沸腾,那样会让朝廷威严颜面扫地。 张叔想着今日县令大人不在那古井杀手苟藏之地抓凶,除了担心那地方也有逃生地穴之外让人跑了之外,也是想接着城门口人多耳目多,将两个大案都通告天下,芸芸之口堵不住,那张翼之等人的后台哪怕是府台上官或者此前提到的吴侍郎跟沈安和等人,他们想要压制此案也没了招数。 张作谷都快哭了,哭着求张信礼认罪,又提到了妻子女儿.... “阿礼,林家的下场,你想过没啊,你为何如此,你.....” 张信礼忍不住了,猛然盯着他,眼底怨恨。 他为什么读不了书,为何有这样的下场,这人不知道吗? 张作谷豁然闭嘴,有些惶恐,大抵心虚,不敢再说什么。 刑室内气氛死寂。 罗非白仿佛无视了父子间的微妙气氛,只翻转着烙铁,漫不经心问:“虽学业中道受阻,亦没什么见识,但天赋异禀,一手仿写笔迹的能耐也算是本官平生都少见,这样的你,若是死前.....” 已经被冷水浸泡降低热意的烙铁带着水汽搭在张信礼的右掌之上。 其实不烫,但另一只手被烫过,多可怕啊,那种恐惧来自身体本能,若是没有锁链束缚,他必然蜷缩惶恐如孩童。 张信礼的神情天崩地裂,耳朵里只听到宛若魔鬼的低问。 “那你,跟你父辈或者平生所见那些平庸无能之辈,有什么区别?” “一如那时被你压着的往日同窗特意赶去田埂对你的取笑跟羞辱——你这辈子,源头跟去处都将归于平庸,又有何区别?” 江沉白想起罗非白让其他差役去找如今早已毕业但曾为张信礼同窗的一些旧人,得知的内情其实跟张族长所言并不相同——他们看到的是昔日同窗的情义,其实不是。 他还记得当时罗非白吩咐人去查这件事之前所说。 “真要帮忙,在他离开学堂之前,那几个学生就可以出资相助——青山学堂入学跟退学都有学籍所记,退出跟重返都需要上报学政入籍登记,且有惩罚期,中间耽误的时间少说三个月,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当初没帮,后面再提出帮忙,不管心意真假,其实都不符逻辑。” 读书人的事,读书人最清楚。 人的事,人心最清楚。 那早茶店老板为何,那些昔日同窗亦为何。 所以,罗非白猜疑那些学生当日去见张信礼并非好心,尤其是问了张族长那些学生是否携带礼品得到否认回答后。 张信礼再也忍不住了,原本萎靡虚弱的身体挣扎着,锁链都铿锵作响,肌肉绷紧,仿佛血泪都固化成了利刃,让他整个人如同恶鬼抨张狰狞。 “够了,你别说了!” “你再厉害,也救不了那些人!罗非白,你跟那温老头一样救不了所有人!” 他想在这一块压过罗非白,以削减为人阶下囚身不由己且沦落为罗非白口中凄惨境遇的惶恐跟不甘。 此时,江张等人紧张起来。 那些人? 什么人? 这显然是另外的案子,而且导致了温县令的死。 张信礼似乎察觉到自己刚刚失态了,以其强大的心性,强行控制了崩坏的情绪,又闭嘴了。 罗非白并不急着问张信礼,反而转头问张翼之。 “你要先去隔壁吗?” 张翼之脸颊抽搐了,他当然知道罗非白没那么好心,不可能放他去休息——他曾是捕头,难道不知道隔壁也是刑室。 是要拉他去受刑了,因为有张信礼在,显得他可有可无,根本不需要拷问,拉去上刑折磨即可。 “我有话要说!”之前反复几次反悔吊着罗非白的张翼之这次彻底撂了。 “我知道张信礼提的那些人是谁,大人您听我说.....” 张信礼脸颊肌肉颤抖,原本英俊的脸都变得可怖,盯着张翼之。 张翼之可不管他,他再怎么样也是捕头,除了怕罗非白跟背后的人,何至于怕同样下狱的张信礼。 而且张信礼一下狱,整个阜城都是罗非白的天下,背后的人根本不可能再救他,既是要对他的家人动手也没那么容易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开口,自己死,家人灭,别人却开口了呢.....好歹现在阜城完全被罗非白掌控,反而比之前更安全了。 反正都得死,他宁可早点被判刑处死,也不愿意受无止尽可怕的刑罚。 这罗非白就是个魔鬼。 小书吏拿起笔,准备奋笔疾书。 而罗非白懒散,将烙铁再次放在火炉里烧红,仿佛在准备下一次的烙印。 “你说就是了,本官听着。” 张翼之当即道:“他们说的是儋州铁岭六县中的红花案。” 除了罗非白,在场所有人脸色大变。 张叔都豁然站起,呆滞盯着古井下的杀手,难以置信问:“你是铁屠夫?!” “你脸上不是有一个大痦子?不对,难怪你脸上有红疤。” 割掉了那颗显眼的大痦子,不就是一大块红疤么。 那古井杀手粗哑道:“什么屠夫,我只杀过张家七人,图的是霸占那宅子,安生度日,哪里是什么屠夫,少把其他案子栽在我头上。” 个灭人满门的恶鬼,还敢说什么安生度日。 他要否认,张翼之却不肯,冷笑嘶喊着:“大人,他就是铁屠夫!我作证!他脸上的大痦子还是张荣帮忙割掉的,我就在现场,后来跟柳瓮聊起这事还说他割不割痦子的没什么差别,看着就不是个好人,走哪都被怀疑。” 铁屠夫:“.....” 众人:“......” 这一起审讯就是好啊,一人撒谎,另一人立即就能打脸。 不过张柳两人私底下还好意思嘲讽别人,也算是狗咬狗的典范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