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娇奴》 第1章 殉葬 “狐媚子!侯爷都七十了,你还一晚上缠侯爷三回,生生要了三次水!” “贱蹄子!都是你害死了侯爷!” “你还有脸来拜祭侯爷?谁准你来的,快滚啊!” 平阳侯府里灵幡招展,春芽跪在平阳侯棺前,脊背挺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那帮女人的手,有如暴雨般砸下来。有扯她衣衫的,有薅她头发的。 还有更恶毒的,直接就用那长长的指甲套子往她脸上划。 这些女人都是平阳侯的妾室。 她入侯府伺候老侯爷三个月来,她们已是恨毒了她。只是彼时有老侯爷护着,她们伤不着她;如今老侯爷不在了,她们可算是逮着了机会,变本加厉。 她孤零零跪在地下,无人依傍,无处躲闪。 虽说这帮妾室也不过只是侯府里的半个主子,可是在她这个小小的二等丫鬟面前,却端足了主子的架势,毫不手软。 春芽只觉两颊上炽痛,不知是不是已经破了相。 “奴婢冤枉!”她只能高声喊冤。 可是满院子的人,却无人理睬她的境遇。在他们眼里,府里惩处个奴婢,就跟惩罚个猫猫狗狗没有分别。 她的喊冤声很快就淹没在了僧道的诵经声里。 她绝望之下转头,望向阶下。 彼处,站着侯府的子侄辈。她迷乱的视线在其中殷切寻找着一个身影。 或许,或许,他是她最后的一线希望。 可惜这会子没有人为她挺身而出,反而视野里模糊地闪过看戏的笑脸。 ——她被群殴,倒取悦了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儿们。 他们来为老侯爷守灵,本来正嫌闷得慌,如今有她这一出热闹,倒成了这枯燥的丧礼上能叫他们轻松一会子的乐子。 便如戏子登台,看客们要的只是一热闹,谁管你妆花了,还是摔残了,他们图的就是一乐儿。 喊也无用,春芽索性不喊了。她只咬紧嘴唇,一个一个从那帮妾室的脸上看过去。 她要记住她们的脸。 今儿这笔账,她日后自会一个一个儿与她们算个清楚。 不一刻,她的头发散了;素服衣领也被扯开,露出内里海棠红的肚兜。 那抹海棠红一露,她就听见周围有男人的吸气声。明里暗里无数道目光火辣辣地扎过来,仿佛恨不得将那肚兜扯碎了,一探究竟。 那帮子男人不在乎她的死活,只在意她胸前那一缕春光。 “各位姨娘,差不多就行了。我爹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闹,成何体统?” 斜下里,三公子云晏冷冷走出。 原来之前他去支应僧道,并未在人群之中。 春芽心底终于涌起一抹暖意。就像独自在水里扑腾,眼看就要沉底儿,终究有人自岸上伸下一根草绳来。 他还是管她的。 可是三公子的话,却有人不同意。 “三郎既为孝子,怎地倒护着狐狸精来了?” “难不成侯爷还未下葬,三郎便已急不可耐‘承继’这个浪蹄子了不成?” 本朝定鼎中原之前,尚有草原遗风,可父妾子继。 云晏却也不屑搭理,转眸只望向台阶上的那几位正头夫人。 ——朝廷册封的嫡夫人、三位侧夫人才有资格在月台正中的拜垫上守灵,其余妾室等只能跪在阶下院子里。 先前妾室们带着人这么闹,那几位夫人像是没看见也听不见。 对于她们来说,春芽这么个二等丫鬟,身价都不值个猫儿狗儿的。她是死是活,压根儿就不值得她们抬抬眼皮。 这回是听见云晏说话,侧夫人佟氏终究回眸来瞟了一眼。 呵斥道:“这是什么场合儿,容得你们这般胡闹?” 那帮子女人这才闭了嘴,垂头退了下去。 云晏倒不慌不忙瞟一眼她们,勾了勾唇:“姨娘们误会了,我怎是要护着那蹄子?” “她既媚惑了爹,只叫姨娘们打两下儿怎么够?我只怕姨娘们太便宜了她。” 春芽心底便是一个炸雷滚过! 她抬眸望向他,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心尖颤颤地疼。 若是旁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他怎么可以? 可是她的凝视,却被他淡淡忽略。 他偏首,远远瞟着她,可是眼中却分明没有对焦。 缓缓转了转拇指上玉白的砗磲扳指儿,“依我看,干脆叫她给我爹殉葬。” 春芽缓缓阖上眼帘,一颗清泪从春芽颊边重重跌落。 她猜错了。他不是救她,他是要让她死! 先前那帮子女人那般羞辱她、打她骂她,她都没有掉泪。 可是这一刻,她已然彻底绝望。 云晏的话落地,府中人也都惊呆,纷纷抬眼偷偷看他。 三公子虽是素白孝服,却不显寡淡,这一身白反倒衬得他宽肩细腰,面若冠玉。 原本也生得公子如玉,可偏偏眼角斜飞,惹了一抹桃花,又平添了一股子阴恻。 三公子的手腕,府中无人不知。于是个个噤若寒蝉,没人敢出言置评。 云晏也不理会众人看他,自顾自迈开长腿,穿过一众女人,迎着春芽的目光,一路走到春芽面前。 弯腰垂眼,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子。 竟像头一回见似的。 “啧,果然天成的一副媚骨,偏这脸上却生得清丽恬淡。” “也难怪自打你进了门儿,我爹这几个月就只宠你一个,最终竟薨逝在你帐里。” 嗓音低幽,沁着嘲弄。 春芽眼睁睁看着,他眼底的光,一点点冻成了冰。 她明白,那是对她的警告。 警告她闭嘴,不准说出他们的关系! “我爹既如此宠爱你,必定舍不得与你分离。” 他仿佛看够了,缓缓站起身来。 “那你便陪我爹去吧。” “来人啊,去备好弓弦,候着春芽姑娘绞颈上路!” 春芽一哽,一颗心沉入谷底,指甲扎入掌心皮肉,痛入骨髓。 殉葬…… 而且还是绞颈! 如何曾想,他竟要将她推入这步田地! 云晏玩味地欣赏她落泪的模样,却没有半点怜惜,起身吩咐:“来啊,带她下去梳洗打扮。” “我爹总归不想见着她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好生打扮了,叫她黄泉下好好儿伺候我爹去!” “喏!” 管家三保带着好几个丫鬟婆子上来,一左一右拖了她便走。 春芽半点都没有反抗,她只是一路被拖行时,冷冷抬眼望向云晏。 旧事如烟水流涌,迷蒙了她的眼。 三月前,江南。 正是他斜倚画舫,偏头打量她们那一排待价而沽的扬州瘦马。他看过一遍,偏就用扇子远远指了她: “就她吧。” ……明明是他将她拽入平阳侯府这摊浑水。可是当她遭难,他非但不救,竟还要变本加厉! 他还是人吗? . 春芽被拖进内室。 丫鬟婆子鱼贯进来给春芽梳洗、上妆、换衣。 都是一副冷脸,半个字都不与她说,仿佛她已经是个死人。 春芽木偶一般任凭他们摆布。 装扮停当,门上一响。 春芽以为是家丁带着弓弦进门,来送她上路。可一抬眼,却见是云晏立在门口。 第2章 佛香 “都下去。”云晏眸光掠来,却没在她身上对焦。 “我还有几句话,要叫她带给老侯爷。”字字声声透着轻慢。 丫鬟婆子们赶忙躬身退下。 云晏迈开长腿进门,不慌不忙回身关紧门扉。 春芽望着镜中画着浓妆的自己。呵,就连这妆,也都是死人妆呢。 “没想到三爷还亲自来送奴婢上路,奴婢真是荣幸之至。” 云晏自然听得出她语中嘲讽,眼角一丝很浅的满意转瞬即逝。 只轻哼一声,他上前立在了她身后,微微俯身,望向镜中的她。 “不想死?” 春芽深深吸气:“三爷这么急着让奴婢去死,是杀人灭口么?” “三爷担心奴婢会说出实情,让府中人都知道奴婢是三爷买回来,摆在侯爷身边的棋子。” 云晏却没恼,反倒伸手按住她纤弱肩头,继续攻破她的防线。 “还知道自己是枚棋子就好。是棋子,便要有用。只可惜,我爹这么快撒手西去,你这枚棋子就没用了。” “一枚弃子,留下何用?” 春芽攥紧手指,眼帘紧阖,“三爷您教教奴婢,我现在怎么才能活?” 云晏眼神薄凉:“问我?那你便问错人了。” “对我来说,取了你的性命就是最妥帖的法子,一了百了,永无后患。” 春芽心口起伏,“可是棋局里却也有句话叫‘弃子争先’。看似已经无用的弃子,倘若用好了,反倒能盘活棋局,赢得大胜!” 云晏却意态阑珊:“哦?姑且听你说说。” 春芽指尖轻颤,“尽管老侯爷不在了,可这偌大的侯府还不是三爷的!三爷难道就这么认输了?” 云晏长眉倏然挑起,手上微微加劲,装作上钩,“你是何意?” 春芽昂首,目光晶灿如璃:“在新家主身边,三爷依旧还需要有人为眼线。” “唯有知己知彼,三爷才有可能翻转棋局不是?” 新任家主,是老侯爷嫡子——二公子云毓。 听闻这位新家主命格特别,天生有佛缘,所以打小儿就养在寺庙里。春芽进王府三个月,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云晏心下满意却眸色疏离,一声轻嗤:“可惜他心里只有佛法,对女子不感兴趣。” “你啊,没这个本事。” 春芽咬住嘴唇:“我有!” “……只要他是个男子,奴婢就有本事撩动他的凡心!” 她倏然抬眼,从镜中定定凝住云晏:“奴婢这些儿当扬州瘦马的,打小儿学的就是这些。奴婢还有的是看家本事,还没得着机会一样儿一样儿使出来呢。” “三爷既花那么多银子买了我,尚未尽其用,便这么轻易就舍弃了,岂不折本?” 云晏眼中隐约泛起一丝涟漪。 “话虽如此,可我又凭什么信你?” 春芽酸涩一笑:“三爷怎么忘了,我一家人的性命还攥在三爷手心儿里!” “我一人的生死倒不要紧,难不成我竟敢将全家人都不要了么?” 春芽瞧见,云晏眉眼舒展开,显是有些信了。 只是他依旧不肯松口答应,仿佛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 春芽垂下眼帘,片刻后索性起身,旋了个身儿,整个人便酥若无骨地滑入云晏怀中。 一股幽香直冲鼻息。 云晏一怔,下意识伸臂扶住她身子。 她仰头凝视他,眼中不见桀骜,唯有深深的眷恋:“三爷你买了奴,可是奴的身子,三爷还没碰过呢。” “不如今日,在此处,三爷就容奴侍奉一回。” 云晏长眉皱起。 春芽吹气如兰,神秘地压低嗓音望向窗外。 “三爷你瞧,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不公的那老侯爷终于死了,他的棺材就在窗外。他的在天之灵定没走远,就在那看着呢。” “还有大夫人、侧夫人们,她们自幼欺你辱你,折磨你娘……她们也全都在窗外呢。” “三爷这会子在这儿与奴欢爱一场,心下岂不痛快?” 一个巴掌甩在春芽脸上。 “大胆!” 春芽软软倒地。 可是她却如胜利者一般扬起明媚笑脸。 她感受到了,三公子他,身子已是起了反应。 男人啊,就是这样儿,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甚至就连怒火,都能勾动欲念。 春芽软软逶迤在地,也不呼痛,只抚着香腮,猫儿般的媚眼,一眼一眼瞟着他笑。 云晏约略有些狼狈,向后倚住桌案,用力吐纳几番,这才勉强平复下去。 春芽便也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腰软如柳:“三爷这回可信了奴婢有这本事?” 云晏竭力不动声色地长长呼吸,长眸居高临下斜晲着她:“你是爷亲手挑的人,爷自然知道你有这本事。” “若你办不到,岂不是爷看走了眼?” 春芽便笑:“三爷说的是。” 她故意又贴上去:“三爷的眼力真好,想必三爷的腰力也自了得……” 她缓缓下滑的手,被他一把制住。 可她就算手腕被制住,指尖却依旧寻了空隙,在他腹上灵巧弹了几弹。 春芽相信自己没看错,云晏隐隐竟有一分脸红。 春芽趁机道:“若能办成此事,三爷放了我一家人去可好?” 可他随即别开脸去,躲过她的打量。 “好好办你的事。” “若办得好,爷自不会亏待了你。” 说到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显是快要把持不住。 门上却在此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他立即伸臂推开她,闪身到门边,压低声问:“什么事?” 门外人也同样低声答:“主子,二爷已经到了。” 春芽心下也是一跳。 这么快。 云晏回眸向她递了个眼色,然后打开门,向外扬声吩咐:“弓弦可备好了?” 管家三保从月洞门那边疾步走过来回话。 “已经备好了。” 云晏又扬声道:“……伺候你春芽姑娘上路吧!” 三保微微一顿,便也还是向后一招手。 家丁手执长弓鱼贯上前。 云晏退后一步,让他们进去。 春芽早已在拜垫上跪好。 纯白素衣。 黑发迤逦而下,滑过膝弯,垂于地面。 她轻轻闭眼,长长伸出脖颈,等着家丁们将长弓套上。 羽扇般的长睫,凝着一滴清泪,轻轻而颤。 云晏负手而立,手指在袖口里悄然攥紧。 家丁手脚麻利,一左一右站好,长弓套住春芽脖颈。 管家三保又看一眼云晏。 云晏点头:“送春芽姑娘上路。” 门外一排青壮家丁齐齐扬声重复:“恭送春芽姑娘上路!” 三保便也只能叹口气,松开了稳住弓弦的手。 转身前,在春芽耳边低声道:“黄泉路远,姑娘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儿吧。” 绞颈而死,是弓弦一丝一丝绞入皮肉,一点一点断气,过程漫长而痛苦。 “谢保叔了。” 春芽紧闭双眼,睫尖儿上的那一滴清泪随之滴落,跌碎在了青灰色的地砖上。 三保叹口气,退开。 “动手吧!” 两边家丁一齐用力,弓弦拧着麻花劲儿向春芽脖颈绞入。 绝望的窒息铺天盖地而来。 天,仿佛黑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 “住手!” 有人凛声轻喝。 那嗓音如金玉相击,华贵而又清脆。 紧接着便是云晏惊讶的呼声:“二哥?” 那声音淡淡应了声,却脚步未停,冲进了门来,直接走到了她面前,抬手按住了她颈上的弓弦! 他的衣摆轻轻扫过她手背,幽幽佛香染上她指尖。 第3章 投怀 就是这个人了…… 春芽并未睁眼,借着绞颈的窒息感,昏然向前仆倒。 这世上还有什么相见的方式,比投怀送抱来得更加直接? 她闻见了云毓怀中那幽幽的冷香,可是云毓却并未伸手接住她。 甚至,他反而向后退去,与她拉开距离。 眼见她就要跌倒在地。 春芽只好使出大招:指尖藏在袍袖里,不着痕迹地在腰际轻轻一抹…… 随之,她领口内那条海棠红的肚兜,沿着她纤致颈线,倏然滑落,宛若凋零的花瓣。 她身前的那曼妙玲珑,恍若春花,盈盈乍放。 若他不接住她,便所有人都会看见她身子。 身子现在已经是她唯一的本钱,她只能用自己的身子来做赌,赌他必须接住她。 云毓片刻迟疑后,呼吸陡然一急,终究伸手,以阔大的袍袖裹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席卷入怀。 掌心按住她敞开的衣襟,将她那羞涩的春棠收拢于指尖。 春芽悄然叹口气,跌入他臂弯之时,借势在他掌心怯怯地耸蹭了下儿…… 云毓毫无防备,掌心那柔致的触感瞬间攻占了他所有的神智。 他身子登时一颤,竟一口血呕了出来。 众人不知缘故,登时一片惊呼:“家主!” 家丁纷纷伸手,想从他怀中接过春芽。 他缓了缓,却还是坚定将她横抱起身,避开众人:“无妨。” “我纵自幼病弱,但她骨肉却轻,我还是抱得动的。” 春芽隐秘地勾了勾唇角,这才放自己晕厥了过去。 . 春芽睁眼醒来,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眼前空无一人。 可是鼻息之间分明仍有幽幽冷香萦回不去。 春芽忙转头。 隔着青纱床幔,层层叠叠之外,光影流转。 一抹白衣,茕茕而立。 窗外筛进来的暖阳,静静笼罩在他肩头,于他身周勾勒出一圈圣洁金边。 竟像一团佛光。 春芽心下也悄然心悸:怨不得都说这人,佛缘天生。 她清了清嗓子,勉强出声,“水……” “姑娘醒啦。” 却不是他的声音。 春芽抬眸望去,是老侯爷院子里原本管茶水的刘妈妈。 被刘妈扶着,春芽勉强喝了半盅温茶,便又转眸看向那抹白衣身影。 刘妈忙道:“姑娘造化大……今日得亏家主回府,姑娘才保住了这条性命。” 春芽垂首虚弱咳嗽了声,轻声道:“家主大恩,奴婢日后必结草衔环……” “不必。” 年轻的嗓音如山泉清冽,却疏离不近人情。 “刘妈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光影一闪,他披着一身清光走到她榻边。 春芽怯怯抬眸仰视,现出十六岁女孩儿满眼的破碎和脆弱。 寂寂立在榻边的年轻男子,眉骨清冷,面如冷玉,长睫如鸦。 素白领口上,还染着点点血花。 清冷至极,却又浓艳至极。 “我并非救你,只是维护侯府家声。” “我父暴毙,事出突然,还需详查。” 这些话像是裹着冰碴子,扎得人身冷心疼。一股闷气直冲咽喉,春芽俯身又咳了好一晌。 可他只是看着,连刘妈搁在桌上那半盅茶,都不肯递给她。 他越是这样不近人情,反倒激生春芽一丝不甘。 等着,她总有叫他丢盔弃甲那一日! 云毓冷湖般的眼底依旧寂寂无波:“这几日你尽可放心将养,有刘妈照应。待你好了,我再问你。” 他说罢,便转身而去,一缕回眸都吝啬。 房门砰地关上,春芽伏在枕上,又是一阵咳。 咳完了,缓缓抬手,自己将肚兜系绳重新仔细地打结。 她的肚兜,之前已经被老侯爷的妾室扯松了,轻轻一扥就会滑落。她之前留着没管,终究是在云毓面前用上了。 云毓看似毫无波动,可他分明在那一刻吐了血,可见彼时分明气血涌动。 春芽指尖绕着系绳转了转。 他这半个佛门中人,并非传说里的柔软慈悲,却也并非如传说里的不解风情。 她想要攻克他,虽不容易,却也并非完全行不通。 倒有趣儿了。 . 云毓出外,云晏慵懒跟上来。 “二哥方才又是何必?一个丫鬟而已,死就死了,也值得二哥那一口心头血?” “还是说,二哥瞧着她生得好,这便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云毓停步,身子微躬,虚弱地咳了数声。 “三弟才会怜香惜玉,为兄心中唯有青灯古佛。” “那口血不过是我自幼病弱,回府奔丧一路走得急了。” 云晏耸耸肩,满眼的玩味。 云毓眼帘低垂:“先帝病危之时,朝臣动议以人殉葬。先帝弥留之际亲自下旨禁绝人殉之弊。 “若她该死,自应当拿了送衙门治罪,不应于府中私刑,更不该殉葬。” “三弟今日竟在府中重开殉葬之例,岂非授人以柄?” 云晏倒不在乎:“先帝说的是不以后宫嫔妃殉葬吧?奴婢又不是人,财物而已,值不得二两银子,陪葬去伺候也是应当。” 云毓缓缓站直腰身,淡淡盯了云晏一眼。 “我本无意红尘,只是父亲既将这个家托付给我,我便不能辜负父亲嘱托。” “从今日起,家中之事,即便只是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三弟也还是先知会我一声才好。” 云晏微微眯了眼,故意迟缓地向云毓抱拳:“我记住了,‘家主’!” . 这一番折腾,身心交瘁。午后浅睡,日落黄昏时,春芽方才醒来。 听见动静,刘妈端了晚饭进来。 春芽身子还是虚弱,吃不进硬物,刘妈便递过一碗汤来。 “既吃不下干的,姑娘便喝口稀的。” 春芽身子还是虚弱,才喝了一口汤,便端不稳汤碗。汤碗应声落地,汤洒了一地。 汤水滚过的地方,地砖上陡然泛起一缕青烟。 刘妈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春芽心下惊跳,攥紧被角,死死盯着那碗汤: “……这汤,有毒!” 刘妈登时惊得跪倒在地:“姑娘,这与老婆子我无关啊!是厨房做好了,我只是给姑娘端过来罢了。” 春芽一张脸本就无血色,这一刻更是白得瘆人。 方才喝进去的那半口汤,在肚肠里开始搅动。 “我知道,是有人想借您老的手,杀了我……” 刘妈也惊了:“可是家主亲自救下了姑娘,怎么竟然还有人敢违背家主?” “他是家主。”春芽摇头:“只可惜,这偌大的侯府,并非只有他一个主子。” 他容得她暂且活下来,可显然还有人希望她死! 春芽摇摇晃晃下地,疾奔出门。 刘妈急得在后面叫:“姑娘,身子还没好,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春芽头重脚轻,一路跌跌撞撞地跑。 途中有丫鬟婆子见了,鄙夷地轻嗤:“这个丧门星,又是发的什么疯?” 春芽一路奔到「明镜台」——云毓所居的三进院落。 奔到门口,站立不稳,春芽一个趔趄,软软跌倒在门阶上。 看门的两个小厮清酒、淡茶见了是她,便远远就撵她:“走开走开!你这扫把星少来这里害人!” “你倒在这儿会脏了台阶,回头还得我们两个拿清水刷洗!” 春芽仰头哀求:“两位小哥,求求你们,我要见家主!” 清酒便冷哼:“家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满侯府好几百号的人都想来拜见家主,家主要是挨个儿见了,还不得累着!” “再说了,家主今儿一见你就吐了血。都是你这不祥的给克的!你还敢来?滚滚滚!” 两人说完,躲瘟疫似的扭头进门,将大门立马紧紧关严。 春芽强撑着爬起来,上前敲门不开,便只得撩袍跪倒在了门前。 “若见不到家主,我便宁肯跪死在此处!” 清酒和淡茶在门缝里瞧着不妙,清茶冲淡酒使了个眼色,淡酒便扭身往里跑。 不多时,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开门出来。 见了春芽,大丫鬟张嘴就啐:“呸,可真不要脸!前脚才害死老侯爷,后脚又要来缠咱们主子!” 小丫鬟干脆撸起袖子,上前来就伸手薅住春芽头发:“叫你滚开啊,没听见是怎的?你爱死哪儿就死哪去,少来祸害咱们「明镜台」!” 别看那小丫鬟年纪不大,可是手劲儿却半点不小。春芽只觉头皮都要被连根拔起。 外头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内室打坐的云毓也听见了。 “何事?” 第4章 夜撩 贴身大丫鬟绿痕忙走进来,轻声禀报:“是老侯爷院里那个丫头,在外头吵着要见主子。门上的人怕她误了主子清修,这才给拦了。” 云毓淡淡垂眼:“由得她跪。不见。” 夜半,鸦啼。 云毓结跏趺坐在阁楼之上,头顶清寂明月,诵经做晚课。 晚课结束,他敛袍起身,走到门外,借楼阁之高,远远俯瞰院外。 月光如银,涂抹一地清白。 小小一抹身影,跪在那一圈白里,尽管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却仍旧倔强地挺直脊背。 她还穿着殉葬时的衣裳,素白长袍,长发披散,迤逦于地。 在他眺望时,她已经倒下了五次,又五次重新爬起,五次再跪得笔直。 “主子?”绿痕抱了披风出来,轻轻为云毓披上,“她……怕是熬不住了。” 云毓却立即转身入内:“既是她自己要跪,便叫她跪着。” “便是因此没了性命,也是她自己求来的因果。” 天将明时起了风。 明明已是仲春,可是这破晓时的风却还是清寒难当,如生牙的小虫,咬啮着,一径朝人骨缝里钻。 春芽倒下又爬起,已不知多少回。 昏昏沉沉里她想起五岁那年的夜晚。 她知道次日一早牙婆就要来家里领她,她当晚病得浑身发烫。 山村连年饥荒,家中已经卖无可卖。阿兄生了急病,襁褓中的阿弟饿得日夜大哭。 阿爹说,她能卖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能叫全家人撑几个月! 她昏昏沉沉地求阿娘别卖了她,可阿爹阿娘说不能叫全家人一起死。 从此她随了牙婆子去,就再也没哭过。无论因学艺受罚,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顿的饿,她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最苦最疼的时候,她心中只要想着她一家人都活下来了,她心下就舒坦了许多。 她能长这么大,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如若迈不过今天这个坎儿,那她这么多年的苦,岂不都白吃了? 她不可以就这么死了,她还没给自己挣来一个顺心的日子。 . 东方已现鱼肚白。 云毓房间,他头上高高挂着匾额:“止水”。 心如止水,这多年他已然做到了。可是今晚奇怪,一颗心怎么都不安生。 云毓轻唤:“绿痕。” 绿痕就睡在云毓外间的炕上,香炉袅袅,绿痕迟了一会子才醒过来。 她立即起身进内,“家主有何吩咐?” 云毓皱了皱眉:“天将亮了。” 绿痕立即会意:“这会子露水重,她怕是扛不过来。奴婢去接她进来。” . 春芽再睁开眼,榻边坐着明丽端庄的大丫鬟,正端着汤药,喂她服下。 此时侯府内外都穿孝服,她看不出对方的身份等级。 倒是那丫鬟向她点头:“你别怕,这是「明镜台」,我是绿痕。” 春芽虽不认得绿痕,却也是听过她的名头,知道她是「明镜台」的掌事大丫鬟。 春芽忙要起身见礼,却被绿痕压住:“你现在身子弱,不兴那些劳什子的礼数。” “再说了,在主子跟前,咱们都是奴婢,又岂有你跟我见礼的道理?” 脚步声响。 绿痕立即起身,春芽知道,是云毓来了。 她又想起身行礼,云毓却只是眉眼疏淡:“躺着吧。” “你要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春芽登时哽咽,落下泪来:“有人要毒死奴婢……奴婢求家主开恩,容许奴婢到家主跟前来伺候。” “除了家主身边,奴婢再无旁的活处了!” 又进来一个丫鬟,听了便轻嗤:“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是老侯爷房里的丫鬟,老侯爷已独宠了你三个月,家主怎么能要你?” “你这是想让家主被阖府上下笑话么?” 春芽抬眼。认得,昨晚带小丫鬟薅着头发撵她走的,就是这位。 绿痕微微皱眉:“青帘,岂敢对老侯爷不敬?” 青帘也是云毓院子里的头等大丫鬟,虽不担着掌事儿的名,地位却也跟绿痕相当。 青帘将手里的药方墩在桌上,瞟了绿痕一眼:“倒奇了,我哪个字敢对老侯爷不敬了?我分明骂的是这个贱蹄子,叫她别不知天高地厚!” 云毓眉眼淡淡,扫过绿痕和青帘两人。 虽没说话,却有无形的威慑。 青帘抿了抿唇,只好将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云毓单手合十:“我佛慈悲,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好歹她是条性命,一切查清之前,尚不该绝。” 他转眸看一眼青帘:“便将她交给你。” 云毓说罢转身离去。 绿痕也跟着起身,走到门边,却又回身看向青帘:“你觉着她不好,家主将她交给你管束,你好好教她学规矩就是。” “只是,规矩归规矩,她毕竟是家主亲自留下的,你也别亏待了她。” 青帘扶了扶鬓角,有些不高兴:“这点子事,还用你教我不成?” 绿痕叹了口气,回眸又幽幽看春芽一眼,这才抬步走了。 春芽也撑起身子来向绿痕施礼恭送。 青帘扭头就冲春芽狞然一笑:“怎么,觉着她比我好?恨不得就这么跟着她去?” 春芽急忙答:“姐姐误会。” 青帘冷笑:“叫你赖着不走!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必定会叫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春芽被弯儿、翘儿两个小丫鬟拖着,随着青帘一路出了「明镜台」院子的正路,到了西边儿院墙夹道。 夹道里两边高大山墙隔绝阳光,头顶只留下窄窄一线天空,像是罅隙里的山谷,晦暗风冷。 院墙夹道原本是给外院的佣人们运输垃圾、马桶等使用的,一切全都粗糙不堪。 在夹道里随墙盖了间小偏厦。到了门口,青帘冲小丫鬟翘儿努努嘴,翘儿上前打开了门锁。 春芽便被弯儿一把搡了进去。 门槛绊住裙摆,春芽重重跌倒在地。 青帘立在门口,勾着手肘,斜晲着冷冷道:“从此你便住在这儿。” “从这儿出门,沿着夹道往南就是厨房。你以后就在那边当个烧火丫头!” “没我的话,你不准踏入内院半步!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春芽忍住身上的疼,恭顺垂首:“是。” 为了活下来,她得留下,那这点子苦她必须得咽下。 青帘带人走了,春芽才勉力爬起来,抬眸打量小屋。 阴冷、潮湿,房顶瓦片残缺,透风漏雨;窗纸也早都破碎,被夹道里的阴风一吹,便呼啦啦地响。 地面上,经年未经打扫过的厚厚积尘吸了潮气变成一片粘腻,污秽不堪。 一张权充床铺的门板上没有被褥,只有两捆干草。 墙角有东西在闪着金光。她走过去拾起来看,竟是两个烧给死人用的金元宝。 春芽闭了闭眼。 幸好刘妈随后托人送来了她的体己行李。 一口樟木箱并三个大包袱里,她的四季衣裳、铺盖等物还都在。 老侯爷生前赏给她的那些东西全都是过了明路的,一桩一件都曾由管事记录在案,寻不出错处,便也没人敢克扣。 春芽裁了自己的衣裳补上窗纸的破洞,又去苦水井汲水擦地。 忙了大半天,天色擦黑的时候,小屋终于叫她整饬得有了点模样,好歹能住人了。 她筋疲力尽,伏在自己的被褥里便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醒来已是何时辰。 她只是惊觉满室的幽暗之中,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另外有个人! 她撑起身子刚想喊,嘴就被捂住了。 . 熟悉的味道,从那只手,传入鼻息。 春芽微微拧眉,身子却松弛下来。 她两肩微塌,软软躺回去。 嘴上的手便也随之松开。 她挑着眸子,隔着黑暗望向那个身影,嘴角漫过一丝嘲弄。 “这腌臜不堪的地界儿,兴许还死过人,三爷怎么竟来了?” “三爷可真是纡尊降贵,也不怕沾染了晦气?” 云晏坐在黑暗里无声凝视着她。 她知道,她激怒他了。 春芽并不害怕,反觉痛快,便冷笑一声:“或者三爷是来看奴婢死没死呢?” 她倏然起身,一把扯住云晏的衣袖,在黑暗里直视着他的眼睛: “奴婢那碗汤里的毒,是三爷下的吧?” “怎么,看家主救了奴婢,三爷还不甘心,要再追加杀招,非要拿了奴婢的性命不可?” 第5章 下毒 云晏轻轻抬了抬袖子,嫌弃地将她甩开。 他的语气颇有些散漫而倨傲:“爷若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即便是他,也不行。” 心下绝望,春芽反倒笑意盈盈:“三爷想毒死奴婢,也不提前说一声儿。要是三爷提前知会一声儿,奴婢便明知道有毒,那碗汤也得喝下去。” “可惜了,奴婢终究没死。三爷那毒竟白瞎了。” 云晏冷哼:“若叫你那么痛快就死了,那这毒才白瞎了呢。” 春芽眯眼:“三爷这是何意?” 云晏又转了转那砗磲的扳指儿:“你以为,只凭你自己在外头跪那一晚,你就能进了这「明镜台」?” “既然要使苦肉计,做戏便也要逼真些。” 春芽阖上眼帘。 原来他下毒,竟是为了“帮”她。 呵! 可其实,他哪里是为了她,他不过是推她这枚棋子更快进入棋局,为他所用! 她忍不住轻嘲而笑:“奴婢该向三爷说声谢谢?多谢三爷给奴婢下了那一碗毒!” “三爷今晚上来,是专程来等奴婢道谢不成?” 云晏手指叩了叩桌沿儿:“你此时还能活着与爷牙尖嘴利,而不是被扔到乱葬岗被野狗啃食……难道你不该谢我?” “谢?”春芽笑容倏然敛起:“三爷虽没让奴婢立即就死,可那毒却也要了奴婢半条命去!” “怎么,难道半条命就不是命了?” 中着毒,跪在夜晚的冷风里。那痛楚,生不如死! 春芽的话刚出口,脖子便被陡然掐住。呼吸陡然阻滞,只能鱼儿一般张嘴吸气。 “因为你不听话。彼时,你与我爹的种种,你便有事瞒着我!” “换到我二哥身边去,你又拿什么让我信你?” “这次就是要让你记住,想要活下来,你就必须乖乖俯首帖耳,唯我的命令是从!” 他指尖点点收拢,死亡的滋味将她缓缓吞没。 春芽绝望地挣扎,手脚踢蹬,却找不到屏障。 就死亡的窒息即将没顶之际,嘴里却毫无防备被他倒进了丸粒。 清凉,却腥臭。 春芽拼命抗拒,不肯吞咽。 她脖颈上的手加力,鼻子也被捂住。 求生的本能让她只好将丸药咽下。 药丸滑下喉咙,他才松开了她。春芽伏倒大咳。 云晏这才恻恻道:“是毒就有解药。爷能给你下毒,就也能控制住你身子里的毒性。” 云晏面无表情:“你若想活,就来求我。” 春芽停住咳嗽,心思微动,便伏在枕上无声哂笑。 “奴婢怎么都没想到没想到,三爷竟沦落到要用这毒药来控制我。” “怎么,三爷竟怕自己控制不了奴婢?三爷觉得,自己的本事竟比不上这毒药?” 脸颊上“啪”的一声,火辣辣的一记。竟是被云晏用扇子抽了一记耳光。 下颌随即被他捏住,高高抬起。 “不必用这激将法。我不会为了你这挑衅就将你的毒给解了的。” “记着,你要为自己的一切付出代价:你方才怎么挑衅的,那你以后跟爷求解药的时候,就得十倍地摇尾乞怜才行。” 春芽一颗心沉下去,可是一朵更为娇艳的笑靥却徐徐绽开。 “原来喜欢看奴婢摇尾乞怜?不必等以后,奴婢现在就可以。” 她伏在衾被上,腰肢曼妙摇曳。 窗外星月碎光,点点映照进来,朦胧闪耀。 她迎着月色星光,轻咬朱唇,明眸如醉:“三爷,是这样儿么?” 云晏手指陡然收紧,像是要将她的下颌捏碎。 她却知道,她做对了。 云晏忽然松手,一把将她推开。 她向后跌回去,身子却又突然被他一把捞了回去。 原来这一挣扎之间,她领口散开,露出了那海棠红的肚兜,被他一把捉住了。 她轻喘,抬眸瞟他。 云晏黑瞳更深:“……可真是不知羞耻。当着他的面掉了这肚兜,如今又要来招惹爷?” 云晏手上加力,竟将那肚兜硬生生扯了下去。 脖颈上和腰上的系绳应声而断,摩擦得她脖上和腰间都灼痛。 她脚趾尖紧张地勾起,脸上却依旧笑得明媚。 她任由衣襟缓缓滑开,没有了肚兜遮挡的美妙,徐徐在幽暗里展开白玉般柔泽细腻的光晕。 “三爷怎忘了,奴婢本就是扬州瘦马呀!扬州瘦马本就要以色侍人,三爷怎地竟然还恼了?” “莫非,三爷竟是吃家主的醋了不成?” 她柔的身子借机滑上他手臂,“不如,三爷今晚先要了奴婢的身子?趁着奴婢今晚还是完璧……” 云晏却猛然起身,一把推开了她:“你也配!你与我爹朝夕相处三个月,还敢说自己是完璧?”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埃:“爷想要什么样好的没有,会稀罕你这么脏的身子?” 他说完遽然转身离去,身影旋即融入夜色,再也不见。 春芽缓了口气,忍不住苦笑了声。 是啊,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他买她,根本不是将她当女人,只是当工具罢了! . 春芽次日穿衣,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那海棠红的肚兜。 昨晚云晏从她领口将它一把扯掉,她以为他会厌弃地扔在地下。 她趴在地下找了一圈儿,却压根就没影儿了。 ……他要她的肚兜做甚? 春芽换了一件穿上,急急到厨房报到。 掌事的骆大娘随便指了一个灶口,“你就管那个。” 春芽上前添柴、扇风。 火苗终于旺起来了,却没想到反倒换来骆大娘的叱骂。 “有你这么烧火的么?好好的鸡蛋羹都糊了!” 骆大娘不管不顾将她灶口的柴火踢了一脚。木柴“噗”地飞溅出一大蓬火星来,冲她扑过来,燎了她的头发,烧穿了她的衣裳。 她纵然小心护着脸,却还是有一粒烫上了她的额头! 尖锐的灼痛仿佛瞬间击穿她的额骨。 其余厨娘闻声也都围过来,却都只是看热闹。 春芽拂掉身上火星,缓缓站起来,冷冷直视骆大娘:“一碗蛋羹值得大娘这般大动干戈?做坏的鸡蛋,从我月钱里扣就是。” 骆大娘冷笑:“你懂什么!这是卢姑娘做给家主的!”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喝问。 “哟,这厨房可真是反了天了,不好好干活,都在这儿吵什么呢?” 随着声音,进来个小丫鬟,一脸的稚气,趾高气扬。 “鸡蛋羹呢?还没做好?你们这帮老母鸡是自己下蛋去了不成?” 骆大娘指春芽:“都赖那个扫把星烧干了锅!” 那小丫鬟走到春芽眼前,指着春芽的鼻子:“你怎么不滚远点?一大早晨的,就敢给我们姑娘添晦气?” “五儿,休得胡闹。”门外又传来一声温婉的喝止。 五儿登时收敛,转头软声叫:“小姐。” 厨娘们都赶紧行礼:“卢姑娘。” 来人是老侯爷的正室——大夫人卢氏的族侄女卢巧玉。 卢巧玉向厨娘们颔首:“这碗鸡蛋羹是我要的,没了便没了,不打紧。” 卢巧玉远远看了春芽一眼:“没的为了一碗鸡蛋羹便伤了和气。大娘们今日万万看我的脸面。” 春芽知道对方是有意帮她,便赶忙屈膝行礼。 卢巧玉带着五儿出了厨房,直入「明镜台」。 云毓刚做完早课。 卢巧玉上前含笑道:“二哥不动大荤大腥,好歹鸡蛋还是吃的。我原想着做碗鸡蛋羹送过来,却没做成,只好空着手来,二哥可别嫌弃。” 云毓眉眼淡淡:“卢妹妹不必客气。” 绿痕扶着卢巧玉坐下,笑道:“卢姑娘的蛋羹做法最是一绝,家主每次回府都要吃的。今儿竟没做成,想必是厨娘们又惫懒了。” 五儿嘴快,立时说:“其实都赖那个扫把星!好好的一锅鸡蛋羹,都被她烧糊了!” 云毓耳廓微微一动。 绿痕一诧:“她竟被青帘派到厨房烧火去了?” 第6章 饥饿 三日后,又有一碗鸡蛋羹摆在了云毓面前。 绿痕笑道:“必定是卢姑娘又补做了一碗。” 云毓垂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不是她做的。” 绿痕惊讶地望着他默默将一碗蛋羹吃完。 ——平素卢姑娘做的蛋羹,他也只肯吃半碗。 春芽被带到云毓面前问话。 面前香烟缭绕,静得连心跳都成了震耳欲聋。 春芽紧张得屏息。 朝阳流转,在云毓睫毛下留下淡淡鸦青。 “味道是如何仿出来的?” 春芽垂着眼帘:“奴婢将那日糊了的蛋羹带回去,细细咀嚼,辨别出其间味道。” 云毓微微皱眉:“说的轻巧。” 春芽蜷了蜷指尖:“家主出身王侯,从来没体验过饥饿的滋味吧?” “奴婢幼时,家中三年饥荒,山上的树皮、野草都被啃光,即便挖地三尺都再找不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为了找到食物,鼻子和味觉便如狼一样敏锐。” 云毓捻着佛珠的指尖也是微微一紧。“可你现在,已不用饿肚子了。” 春芽却摇头。 云毓不由动容,“为了这一碗蛋羹,难道你从那日起便再没吃饭?” 春芽虚弱一笑:“奴婢心甘情愿。” 她一晃,身子随之歪倒在地。 可是她的身子却没撞到坚硬的地砖,而是有人抢先接住了她。 . 接下来的几日,春芽被留在「明镜台」内院,被绿痕亲手喂下了诸多吃食。 春芽知道,这必定是云毓的安排。 吃饱的感觉真好。 她家从小闹饥荒;后来被养成扬州瘦马,更是要“瘦”,要弱,所以这些年来牙婆从未给过一顿饱饭吃。 等她面上终于重现了红晕,她才被带到云毓面前。 她看着云毓苍白的指尖捻过紫檀的佛珠,莫名一种素雅的风流。 可终有一日,她必须要将他指尖染脏,不知道到时候这又会是何样的一番情致。 她跪倒:“奴婢拜谢家主。” 云毓指尖停了停:“除了蛋羹,还会做别的?” 春芽道:“也会烹茶。” 云毓略略抬眼: “这院子里倒是也有个小茶房。” 春芽心下欢喜地一晃,忙磕头在地:“奴婢愿在小茶房侍奉家主!” . 在「明镜台」内院里养了好几日,再出来,春芽才惊觉整个侯府竟然都换下了素色。 侯府又是往常的富丽堂皇,只是,老侯爷永远地不在了。 春芽鼻尖发酸,忙垂首忍住。 想起老侯爷生前说过:“人过七十古来稀,我活到七十岁已是够本儿!” “等我死了,那也是喜丧,我可用不着他们给我披麻戴孝,更用不着什么劳什子的守孝三年。” 老侯爷豁达,他们终究依从了老侯爷的遗言。 春芽回到自己所居的偏厦。 因为高墙挡光,这夹道里的天便黑得更早。 春芽进了房门,便莫名头发根儿与身上的寒毛全都立起。 黑暗里,有人! 春芽深吸口气,却淡然回身,将房门关严,从内闩好。 转身,下拜:“让三爷久等。” 这个时辰能来这儿等着她的,除了云晏,还能有谁呢? 还未等她自己起身,云晏已经走过来,伸手便握住了她的脖颈。 “你也知道让我久等?竟这么多天都敢不回来!” 春芽不知道这几日间他来过几次,等了多久。 她忍着窒息感,困难地解释:“第一个三天,奴婢饿昏了;第二个三天,是在家主内院里将休养,无法擅离。” “奴婢绝非,故意不归。” 他的视线阴邃地扫过她周身:“换衣裳了?不是你自己的衣裳,我没见过。” “怎么,他给你换的?” 春芽叹口气:“三爷误会。” “奴婢的衣裙因在厨房燎了火星,已是千疮百孔。这是绿痕姐姐的旧衣,是绿痕姐姐帮忙。” 他手指这才松开了些:“烫伤了?” 春芽摇头:“没有。” 他却又突然收紧手指,另一只手点上她额头:“撒谎!这不是?” 春芽深深吸气:“小伤。” 他手指用力,将她扯到面前。 他手上,又多了一点清凉,又是带着腥气的膏子,点在了她眉心。 眉间一片冰凉。 他指尖蘸着那点清凉,缓缓揉动。 春芽心下轻颤,却忍不住问:“这又是什么?新的毒药?” 他瞟了她一眼:“对,蛇毒。入血即死。” 春芽盯着他。 蛇毒?果然沁凉。 可是那“蛇毒”带来的却不是疼痛和死亡的窒息,反而是丝丝的舒缓。 她膝上微微发软。 他松开她,又丢过来一个小小瓷盒。 “蛇油。” 她心下又是一颤,将小瓷盒紧紧攥在掌心,那瓷盒的边角都硌进了皮肉里去。 “三爷本来巴不得奴婢死……三爷这,又是何必?” 云晏漠然哼了声,“扬州瘦马,自当以色侍人。若破了相,还有什么用?” 春芽一颗心重又坠回深渊:“三爷说得对。” 云晏凝视她半晌,又缓缓道:“也算赏你。毕竟,终于进了「明镜台」内院,留在他身边了。” “爷一向赏罚分明。” 春芽努力扯扯唇角,收起奢念,浅浅福身:“谢三爷的赏。” 云晏指尖转过扳指儿,挑眼凝视着她。 “那帮子厨娘原本都嫌弃你。是谁给你的鸡蛋,又是谁帮你将那蛋羹送进内院的?” 春芽心下微微一跳。 敏锐如他。 她垂下眼帘:“是那面案上的冷氏。” “家主抗拒荤腥,厨房里的菜肴他多数不碰;但是面食是素的,他总是吃的。故此冷氏的食盒能直接送到他面前,没人会拦。” “冷氏?”云晏打量她:“那日她也一起骂了你。怎么,只短短三日,她竟就肯帮你了?” 春芽:“女人都爱美,她原本生得标致,只可惜年纪大了。” “她做面食,每日接触发酵的面团,一双手远比旁的厨娘更细滑。我只需提醒她,她的手好,可是她面上、颈上的皮肤已与手上的不一样了,她自然慌了。” 云晏眯了眯眼:“敢说这样的实话,她难道不更恨你?” 春芽道:“奴婢敢说实话,是因为奴婢早已备好了解决的法子。” “奴婢送上自己亲手制的胭脂水粉,冷氏自然便转怒为笑。” 云晏哼了声,“倒什么都会!” 春芽垂下眼帘:“奴婢是扬州瘦马啊,调制胭脂水粉自是最基本的功夫。” 云晏隐约的笑意便倏然褪去:“你给他做饭、烹茶的功夫,也是扬州瘦马学来取悦于人的?” 春芽反倒仰起头,直视云晏的眼睛:“是啊。奴婢打小儿学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取悦郎君。” “容颜易老,仅会以色侍人,又怎么够?” 云晏眯眼打量她:“啧,刚进了他的内院,就有了仗恃,这便敢与我牙尖嘴利起来了?” 春芽避开他的凝视:“奴婢不敢。” “奴婢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给三爷效力。” 云晏却冷笑起来:“给我效力?那你为何又不听话,竟敢超过三天不来找我?” “怎么,留在他身边,就连身子里的毒也不怕了?” 他又掐住她脖子,“为了取悦他,竟然还让自己饿了那么多天。” “为了他,你可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春芽悄然吸气:“怎会不怕?” “只是三爷说过,奴婢要用情报来交换解药!奴婢刚到家主身边,短短几日断难拿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三爷又岂肯轻易就给了奴婢解药?” 云晏幽深眼底隐约滑过一丝涟漪。 他手指稍松,一双眼定定凝视她的眼睛。 良久,他忽然一声冷笑,手指重又收紧:“撒谎!” “你笃定你晕倒之后,他会给你请太医来。你便想着太医的医术高明,兴许能帮你解了身子里的毒!” “……你不是舍命取悦他,你只是用自己性命做赌,想逃脱我的掌控!” 春芽心底无奈地叹息。 竟被他看穿。 可是她一双眼却仍明亮而坦荡:“就算没有了这毒,奴婢一家人的性命还在三爷手里。奴婢只解开这毒,又有何用?” 她伸手柔柔捉住云晏的手:“三爷这一只手,就是奴婢的整个天地。三爷说,奴婢怎逃得出三爷的手掌心?” 她小手软软贴着他掌心摩挲,一股心痒直蹿他颅顶。 云晏深吸口气,用力将她小手甩开。 “知道就好!” 第7章 撵走 一夜乱梦。 春芽晨起早早进了小茶房,一边整饬茶炉,一边回想昨晚。 云晏离去时,她上前拖住了他的手。 “还求三爷,将奴的肚兜还给奴。” “三爷想要什么好的没有,又何苦非抢了奴的去?” 云晏回眸,黑眸幽深:“怎地,你当初在我爹身边,他连条新的肚兜都没赏给你?” 春芽垂下头去:“那条海棠红的不一样……” “那条是奴婢阿娘亲手给奴婢绣的。奴婢每逢大事、难事,都得穿着它,才得心安。” 他的指尖仿佛微微颤了下。 可是他却随即冷冷说:“晚了,已经扔了。” 她闭了闭眼:“三爷扔在哪儿了?奴婢自己去寻。” 他不屑地哼了声:“谁还记得!” 门外有动静。 春芽急忙收回思绪。 她还未等完全回神,外面已经有人冲了进来,一把就薅住了她头发。 “青帘姐姐快看,我给你抓了个什么!” 是小丫鬟翘儿。 青帘也撸胳膊挽袖子走了进来,不由分说,扬手照着春芽的脸颊,一个大嘴巴狠狠扇了下来! 春芽登时眼前金星飞舞。 青帘还不解气,又一脚踹在春芽腰腹,将春芽踹倒在地。 “我说过,若没我的话,你敢擅进内院半步,我便有你的好果子吃!” 春芽忍住疼,缓缓直起身子。 “姐姐误会……” 青帘却完全不听春芽解释,“我呸,你少给我说你这几日都在内院!那是因为你装病晕倒了,家主临时开恩罢了!” “你既已是好了,你怎还敢死皮赖脸进来?” 动静太大,惊动了云毓。 她们三人被一并带到云毓面前去。 云毓眉眼疏淡:“是我准的。” 青帘不敢置信地望住云毓:“家主说过,将她交给奴婢管束。奴婢已经安排她到厨房烧火,家主为何还要叫她进内院来?” 云毓:“叫她在小茶房,一样也是烧火。” 青帘被噎住:“这,这怎么能一样!” 绿痕轻叹口气,上前轻扯青帘:“别犟了。” 青帘一把推开绿痕,“用不着你管!” 她转头,失望地凝视云毓:“家主,为什么呀?她是个狐狸精,是府内人人唾弃的扫把星!你为什么要对她这样特别?” “你身边又不缺丫鬟使,你有我们就够了呀,又何必非要了她!” 云毓指尖滑过佛珠:“前儿几位夫人问我的意思,说你到年纪,该配人了。” “我还说,暂且不急,一切由着你自己做主。” 云毓抬眸,眼中漫过清冷:“若你觉着这院子是呆不住了,那明日我就回了几位夫人,给你安排配了小厮!” 青帘一个踉跄:“家主……你竟然撵我走?” 青帘哭着跑出去。 春芽回眸瞥了一眼,淡淡收回目光。 青帘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扎倒,竟就发起烧来。 惊动了管家,请郎中进来。 青帘吃了一天药,次日起来病非但没好,反倒加重,已是起不来床。 管事的婆子们不敢怠慢,便将消息报给了掌家娘子佟夫人那边去。 佟夫人是老侯爷的侧室夫人。 本朝留有草原遗风,可多妻并立。王侯之家夫人便有三位:一正室,二侧室。 三位都是侯爷的妻,都能得朝廷的册封和诰命。 大夫人卢夫人自大公子云宥突然得了疯病之后,便一心吃斋礼佛,为儿子祈福; 掌家的事,便都撂给了两位侧夫人。 佟夫人执掌中馈之权,伍夫人协理。 佟夫人听了禀报便道:“看样子,青帘这病不是一日两日能好了。按着府里的惯例便得预备着挪出去,免得把病气过了给旁人。” 管事婆子齐嬷嬷便道:“老奴素日瞧着那个青帘牙尖嘴利的,就不是个稳当的丫头。” “今儿听说她竟然还跟家主当面顶撞,这病也是跟家主赌气。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是装病争宠。” 佟夫人挑眉:“哦?” 齐嬷嬷诡秘一笑:“不如这回干脆趁着她病,就将她撵出去,便也干净。” 正巧佟夫人外甥女阮杏媚从外头进来,听见了便笑:“那个青帘病了?太好了,姨妈,正好将她撵出去!” “每次我去「明镜台」,她都对我横眉楞眼的,反倒是卢巧玉去的时候,她眉开眼笑。” “这眉眼高低的东西,便不该留着!” 齐嬷嬷一听阮杏媚又开始口无遮拦了,便赶忙带着一众管事的婆子先退下了。 佟夫人便道:“这话你跟我说就也罢了,以后在外头可不能这般直来直去。” 阮杏媚没太在意,笑眯眯抓过一个果子啃:“……青帘这病,我瞧着不像意外。我猜,是阿晏干的!” “我烦青帘,好几次跟阿晏嘀咕,叫他给我出气。阿晏先前没出手,可必定是知道我今日进府来,他这便替我安排了!” 佟夫人便皱眉:“这‘阿晏’也是你叫的?” 阮杏媚眨眨眼:“打小就叫惯了的啊。姨妈从前不管,今日怎不许了?” 佟夫人定定看她:“你不是说,想做这侯府的正室夫人么?二郎已经回来了,你还阿晏、阿晏的叫,又如何亲近二郎去?” 阮杏媚却摇头:“就凭云毓那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依我看,他当不了这个家主。” “还得是阿晏。老侯爷生前也叫他通管侯府塞北江南的商铺,你看他办得多好!” 佟夫人叹口气:“可惜,嫡庶有别。” 阮杏媚便也没了胃口,将那果子丢到桌上。 佟夫人拉着阮杏媚的手:“我知道你与三郎打小一起长大,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惜,他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 “多去二郎院子走走,趁着二郎心里没人,先抢占下来,嗯?” “老侯爷遗言,不叫守孝三年。那过些日子就该给二郎议亲了。你总也不想叫卢巧玉抢了先去不是?” . 当天傍晚青帘就被挪了出去,送回她家养病。 她走的时候,春芽特地一路送到侯府侧门外。 纵然已经下不来地,青帘却还是大哭大闹,指着春芽的鼻子骂:“小贱人,都是你害的!别以为你这回就得逞了!” 春芽望着她,淡然福身:“姐姐肝火太旺,有损心智。姐姐回家去可多服些疏肝理气的药,兴许还能弥补回来些。” 第8章 迷恋 青帘听出讽刺,便冷笑:“你少得意!你且等着,我这病三五日便好了,我回来便生撕了你!” 真可惜,她说的都是实话,青帘却偏不肯信。 春芽便轻垂眼帘:“姐姐好生养着。我也期待,咱们还有再见面的那天。” 云毓院中,原本只有绿痕和青帘两个头等丫鬟,其余都是粗使的。 如今青帘走了,那必定由春芽这二等丫鬟替补进屋内伺候。 也就是说,她有机会能为云毓值夜了。 这样的良机,她必定死死捉住,再不松开。 春芽回到「明镜台」,便见齐嬷嬷带着人从青帘的屋子里搜出了不该有的东西来。 齐嬷嬷原本是带着人来打扫青帘的屋子,免得留下病气,却没想到竟有“意外惊喜”。 ——有断了线的佛珠、打湿过的经卷,这些云毓都替青帘认了,说是他赏给她的。 可后来,齐嬷嬷却从青帘的褥席底下搜出一条男子的亵裤来,而且明显是僧衣的形制,便连云毓都无法再帮。 齐嬷嬷冷笑道:“不搜不知道,原来青帘姑娘这屋子里这么热闹!” 便所有人心下都明白,不管青帘的病能好还是不能好,她都没机会再回云毓身边伺候了。 春芽默默回小茶房,为云毓煮茶。 两个小丫鬟弯儿、翘儿跟着进来,一声不吭便都跪在地下,一下一下抽自己的嘴巴。 春芽静静听着。 等她们各自都打了十下,春芽才约略偏首:“够了。” “我虽然也恼你们欺负我,可我知道你们两个年纪小,也都是听命于人才对我那样罢了。” “你们两个既有心悔改,那从此咱们已是恩怨两清,以前的事便掀过去吧。” 她拎了茶壶起身,径自入内为云毓奉茶。 云毓指尖迅速转过佛珠,口中念念有声。 春芽知道,青帘被撵,他心下不平静。 她默默陪在一边。 他停下,抬眼看她:“恨她么?” 春芽知道,他问的是青帘。 春芽便点头:“恨。” “她以自己臆想,随便怪罪于奴婢,任意打骂。奴婢做不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云毓轻叹一声。 长柄竹勺舀起滚热茶汤,倾于他面前木叶盏。 “可是奴婢却也替她不平。” 云毓:“哦?” 春芽:“她自有错,该罚;只是,那真正有罪的人,却若无其事。” 她说着,抬眸定定看了云毓一眼。 云毓微微一震:“你说的是……?” 春芽放下长柄竹勺,退后一步,双膝跪倒,俯伏在地。 “奴婢斗胆,那罪人就是家主您!” 云毓手中茶盏便是一抖,有两滴水洒了出来。 “怎么说?” 春芽:“青帘迷恋家主,奴婢不信家主不知。” “她对奴婢的嫉恨,也是来自对家主的情愫——她怕奴婢真的是狐狸精,跟她抢走了家主。” 云毓手中小小木叶盏,忽然重于千钧。 他垂下眼帘:“可我心向佛法。” 春芽却是摇头:“家主既然心向佛法,却又为何还要将她留在身边,叫她总是存着念想?” “就是家主这种暧昧不清,叫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才逼得她肝火一日比一日盛,最终酿成了今日之事!” 云毓只觉口中干哑。 他想反驳,说绿痕和青帘是打小就被祖母和母亲安排在他房里的。 祖母和母亲相继过世,他便不忍心将她们两个撵走。 可是,春芽说的又分明没错。 青帘房中搜出的那些东西,便是最有力的物证。 他垂眼,心下烦乱,敲响木鱼。 春芽静静凝着他:“家主自己的罪,却要叫神佛来担么?” 云毓停住木槌,“那我该如何?” 春芽悄然吸口气:“借家主手臂一用。” 云毓微微眯眼:“何意?” 春芽眼角微微如猫儿般向上一挑:“家主造下这样的业障,竟不想赎罪?” 云毓无话可说,伸过手臂。 他手腕苍白瘦削,腕上檀珠松松垂坠。 春芽垂了垂眼,双手托住他手腕,将他袍袖向上推了推,便一口咬了下去…… 云毓惊了一跳,却未躲闪,而是定定看着她编贝一般的牙齿咬在了他手臂内侧皮肉上。 尖锐的疼痛泛开,却同时却有一种莫名的欢愉感,如电光石火,倏然蹿遍他全身。 云毓一动都不敢动,只有脚趾在僧鞋内倏然勾起。 春芽咬完便抬起头来,捧着他的手臂带了点满意,还有点小小的挑衅看着他。像只狡黠的狸猫。 “……女子恨情郎的时候,便都是想咬他一口。” “青帘不敢咬家主,奴婢便斗胆替她咬了。” 她垂眼看看她的牙印:“按说应该咬出血,落了疤,永远都无法愈合才好,这样才可赎回家主的罪业。” 云毓深深吸气,没躲闪开,反而将手臂向她又伸近些: “你咬吧。” 春芽下意识以舌尖触了触尖尖的小牙,贪婪地看了一眼他白皙手臂下清晰的蓝色血脉。 却还是松手,将他手臂推送回来:“这回,不了。” “佛祖也说,赏罚自应有度。青帘又没丢了性命,奴婢这样替她咬一口,消除这业力也就够了。” 云毓收回手臂去,莫名地心跳加速。 春芽这样的女子,他从未见过。 “好,我知道了。” “你退下。” 云毓说着起身,走入内室去,从背影看,脚步略有些凌乱。 春芽垂下眼帘,藏住眼底小小的得意。 她猜中了:这疼,他喜欢。 . 跑马场。 阮杏媚带着丫鬟,着迷地看着场中那不用马鞍,光坐在马背上策马狂奔的男子。 他跑得起兴,索性将领口都解开了,露出蜜色的锁骨。 袖口也都挽起,捉着缰绳,小臂肌肉也有力地鼓起。 瞧他飞驰靠近她的位置,她便忍不住扬声大喊:“阿晏!” 云晏闻声,在她面前猛地收紧缰绳。 “软软!” 玄黑的骏马就在阮杏媚面前高高扬起前蹄。 越发显得马上的男子英姿飒爽,惊艳绝伦。 云晏下了马,一边放下袍袖,一边向阮杏媚慵懒微笑着走过来。 阮杏媚有些招架不住,单只看着他这样,脸就已经红了。 “几时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他走到她面前,垂眸深深凝视她。 阮杏媚不敢迎着他的眼睛:“哎呀,我姨妈都叫我杏儿,就你非叫我‘软软’。我哪儿软啊!” 云晏却放肆地扫过她周身。 “……你哪儿不软?” 第9章 青梅 跑马场门外,春芽与弯儿挎着小竹篮走过。 她们两个方才去园子里,摘了些新鲜的榆钱儿回来。 弯儿提醒:“不如从跑马场斜穿过去,能抄个近路。” 两人走进跑马场,便正撞见云晏与阮杏媚那一幕。 只一抹身影闪过,云晏眼角便是一挑。 随即向阮杏媚垂下头去,远远看着,像是他将脸埋进阮杏媚的颈窝。 春芽愣住,忙转身。 “……有人。” 弯儿便也瞧见了,悄声一笑:“姐姐才进府三个月,没见过阮姑娘吧?” “她啊,可是三爷的心上人。” 春芽一窒,“是么?” 弯儿:“阮姑娘是佟夫人的外甥女。小时候她父亲在岭南做官,山高路远的,听说还有瘴气。佟夫人舍不得叫阮姑娘跟去,就把阮姑娘接进咱们府里来养着。” “阮姑娘跟咱们三爷,可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 春芽抬眸望了望空寂的天空。 “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他买下她,却只将她当工具,从没当过一个女子。 原来他是心有所属! 弯儿继续道:“府中人都说,三爷一直在等阮姑娘及笄。阮姑娘及笄之后,三爷就要娶她了。” 春芽漠然回眸:“她何时及笄?” 弯儿眨眨眼:“就是今年!” “三爷是咱们侯府的财神爷,他高兴起来,手头可大方,到时候咱们就有赏钱可拿了!” . 跑马场内,阮杏媚不满地拽了云晏腰际一把,“想什么呢?怎么走神了?” 云晏立即轻勾唇角:“……几个月没见你,忍不住对你胡思乱想一下都不行?” 阮杏媚被逗得眉开眼笑,将身子向云晏怀里靠了靠:“讨厌!” 两人腻歪了一会子,阮杏媚噘着嘴说:“阿晏,我以后不能时常来见你了。” 云晏挑了挑眉:“才来就要走?” 阮杏媚瞪他:“才不是要走!干嘛,你巴不得我走是怎的?” 她用指尖戳着他心口:“我告诉你,我这次来,就再也不走了!” 云晏故意受伤似的捂住心口,嘴角却得意地上挑:“不走好啊,那不是每日都能相见了?” 阮杏媚撅了嘴摇头:“我姨妈说,要我多去毓哥哥院子里走走;与你就少见面。” 云晏脸上笑意僵住,长眸倏然眯紧。 阮杏媚察觉云晏不高兴,登时又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腰际:“阿晏,这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我想嫁的人是你啊。阿晏,你要赶紧打败毓哥哥,当上家主,那我姨妈就无话可说了!” . 春芽察觉到,今晚云晏来,仿佛带着一股子怒气。 可春芽自己也有些懒懒的,便躺着没搭理。 她心口里有一块郁闷,像石头似的堵着。 她想许是又到了该服解药的日子,这郁闷是毒药发作的结果。 云晏进来便眯了眯眼:“胆子越发大了!” “怎么,如今终于到了他身边伺候,就敢不将爷放在眼里了?” 春芽这才撑起身子,勉强应一句:“这世间有的是人,满心满眼都是三爷。” “奴婢只是最微末之人,三爷又何必在意奴婢这双眼?” 云晏却长眉一挑,伸手过来捏住了她下颌。 奇怪地,他手上却并未加力。 “这么说……今天,瞧见了?” 春芽皱眉头。他的话没头没尾,可是她却偏听懂了。 春芽只好别开脸去:“奴婢今日不是故意打扰。” “奴婢瞧见三爷与阮姑娘卿卿我我后,就立即转身走了。” 奇怪地,云晏的心竟松弛了下来。 “她是阮阮。比你好一万倍的姑娘。” 春芽忽然耳鸣。 紧紧捉住袖口:“三爷请赐解药吧。” 云晏倏然眯眼:“怎么,急着撵我走?” 春芽缓口气:“奴婢是怕耽误了三爷。” “如今阮姑娘来了,三爷理应多去陪伴。” 云晏从怀中掏出小瓷瓶。 却并未立即倒出解药来,反倒问:“想要解药,拿什么来换?” 春芽只好道:“奴婢打发了青帘,已可在家主身边贴身伺候。” “以此来换今日解药,难道还不够么?” 云晏浓黑的眸子盯住她:“那亵裤,是你放的?” 春芽眸子里滑过薄凉:“若非如此,怎么能除掉青帘这颗绊脚石?” “她对我敌意颇深,只要她还在「明镜台」,我便没机会到家主身边去。” 云晏眼底却翻涌起来,“那亵裤,哪儿来的?你竟然能拿到他的亵裤,嗯?” 春芽不解他的怒意来自何处。 她只好道:“奴婢当时还没到家主身边伺候,自然拿不到亵裤!” 他指尖加力:“自相矛盾?想骗爷,嗯?” 春芽摇头:“不是奴婢!那亵裤,本就是青帘自己藏的!” “只不过,她藏得深,并未在浮上。可是弯儿碰巧瞧见过,于是就给翻出来,掖在褥子下头了” “弯儿是小丫头,从前又听命于青帘,没人会怀疑到她。” 云晏也微有意外:“我倒记着,当初她也对你连推带搡。” “她竟肯听你的了?” 春芽点头:“青帘那天看了郎中后反倒一病不起,奴婢便知道,机会来了。当晚奴婢就去找了弯儿,向她指明利害。” “她虽然年纪小,但也在侯府里有过见识,能预感到青帘要挪出去了。她明白,若青帘走了,奴婢必定找她算账。” 云晏这才松开手,哼了声:“不过是个小丫头,不禁吓。” 他满意了,终于倒了两粒解药出来,捏着春芽的下颌,拍进她嘴里去。 沁凉和腥臭,一线滑入咽喉。 他却还不急着走,又问:“青帘走了,他可难受?” 春芽点头:“有。家主颇为自责。” “奴婢试探家主,斥他为‘罪人’,他也接受了。” 云晏忽起兴味:“罪人?” 春芽垂下眼帘:“奴婢听说,修佛之人多相信自己是戴罪之身。需要借助佛法的苦修,才能洗去自己的罪孽。” “便如僧人在头上烫香疤,就是要用那种疼痛和隐忍来获得超脱。” 她妙眸清冽一转:“奴婢猜,家主会喜欢某种隐秘的疼痛。” 云晏听出了滋味来,眸子不由得加深。 “……你对他做了什么?” 春芽眼中又悄然流露出猫儿般的妩媚和狡黠。 “奴婢咬了家主。” 云晏忽然有些呼吸不畅:“你竟敢咬他!他没对你发脾气?” 春芽清浅一笑:“当然没有。” 她转了颈子来瞟他:“恰相反,家主他,很是喜欢呢。” 云晏忽然有些坐不住,便“腾”地起身。 立在榻边居高临下怒视她。 “你竟咬他!” “你咬他哪里了?” 春芽曼妙抬起手臂,指了指小臂内侧,“就这里。” “此处肌理细滑,会很疼。” 她话还未说完,手腕便被云晏一把捏住了。 第10章 警告 春芽怎么都没想到,云晏竟然在她手臂同样的地方,也咬了她一下! 尽管没有咬破,可是毫无防备之下,那一下还是吓到了她! 春芽几乎跳起来,拼命抽回手臂。 “三爷这是做什么!” 云晏却黑瞳幽深:“想试试你是不是也能跟他一样,隐忍而听话。” 春芽挥舞着手臂:“那三爷便误会了!奴婢不修佛法,没有那么强大的忍耐!” “奴婢只是小女子,只懂得睚眦必报,以牙还牙!” 云晏不屑地冷哼:“跟爷说这话。挑衅,嗯?” 春芽叹口气,软软坐回去。 “三爷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的尖爪利牙都只是为主子效命的,怎敢反抓向主子呢?” “再说,三爷强大,奴婢哪敢自不量力?” 云晏满意地勾了勾唇,“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否则,爷会亲手将你的爪子,一根一根地拔掉。” 云晏转身走到门口。 春芽忍不住说:“三爷!奴婢已经进家主内院伺候,家主已是问过奴婢,要不要搬进内院去。这偏厦怕是住不了几日了。” “到时候,奴婢怕是也不方便时常与三爷相见了。” 云晏停住脚步,倏然回眸。 “你以为,就凭他那道院墙,就能拦得住爷?” “甚至,就算你睡在他身边,爷也能把你抓走!” 云晏说完,忽然皱了皱眉。 才忽然发觉,她的话似乎有些耳熟。 他便冷冷又道:“这是你自己该解决的问题!” “如果还想要解药,就自己想办法出来见爷!” . 阳光流转。 云毓刚诵完一卷经书,抬眸看向一旁也安静抄经的春芽。 她从小经历苦难,也想借佛法解脱,于是请求在他诵经之时,陪伴在侧。 他知道她幼时饥馑,卖身为奴,不由得心生怜悯,便点了头。 从此每日他诵经时,她便安静陪伴在侧。她不会诵经,便静静抄经。 她怕影响他,于是连呼吸都变得清浅,极力遮掩她自己的存在。 可是他却已经无法再入忘我之境。 从前他在府中诵经,都是独自一人。可是这几日下来,却已经慢慢习惯了有她的陪伴。 让他惊讶的是,她写一笔好字。 甚至比号称女才子的卢巧玉写得还好。 而且她写的都不是闺阁女儿常用的簪花小楷,而是规整清丽的台阁体。 他忍不住猜想,她甚至还能写出一笔好文章。 “家主?” 他停了诵经,她却还专注地继续抄写。待得感觉到他在看她,方停笔抬眸。 “家主口渴了么?奴婢去斟茶?” 云毓慌忙收回视线,摇头:“不用。” 指尖在檀珠上慌乱地拈动:“只是想问你……可想好了,几时搬进来?” 其实此事,云毓自己内心也有挣扎。 不知怎的,一想到若是她搬进来,或者就将为他值夜,他心下便有些莫名地乱。 他想着她不搬进来才好。 却又想,那夹道不宜住人,她若是继续留在那里,实在委屈。 两相矛盾,缠斗不休。 春芽定定看他半晌。 他莫名有些招架不住,忙别开视线,弯腰在香炉里新换了线香,帮自己凝神静气。 春芽便垂下头去:“奴婢若是搬进来,便是住进青帘那间屋子么?” “青帘被挪出去,奴婢也难辞其咎。奴婢若这样快就住进她屋子,倒觉得愧疚。” 云毓轻轻一叹:“你倒不必自责。” “你说得对,此事罪责在我,我才是那个罪人。” 春芽摇头:“若不是跟奴婢置气,她也不至于一病不起。” “那就让奴婢再在那偏厦里住些日子吧,也当赎罪。” 难得她努力趋近他的心境。 云毓便也淡淡一笑:“随你。” 外头太阳好,春芽抱着云毓的经卷到外面晒。 一出门便与人走了个顶头碰。 对面娇俏的少女,挑了一双杏眼仔细打量她:“你就是那个狐狸精?” 巧了,正是阮杏媚。 陪在一边的绿痕连忙道:“阮姑娘……她是春芽,如今已在家主身边的二等丫鬟。” 阮杏媚高高挑起眉梢,视线绕着春芽打量了一圈儿,嘴上却甜甜应着绿痕: “……啊,实在是对不住。这可不是我说的,我是听见全府上下都这么叫她,我便也跟着顺嘴说出来了。” 绿痕向春芽示意:“这位是阮姑娘。” 春芽平静地屈膝行礼:“奴婢见过阮姑娘。” 阮杏媚盯着春芽:“我收回方才的话了,你还真不是狐狸精。因为啊,你没狐狸精漂亮!” 春芽淡淡一笑:“阮姑娘见多识广,原来见过许多狐狸精。” 阮杏媚觉着这话有点不对劲,可是眯眼想了想,却一时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她便扬了扬眉:“你在毓哥哥跟前好好伺候着,可别生出别的心思来,听见没?” 她说着还凑近来,压低声音:“尤其是,离我的阿晏远点儿,不许招惹我的阿晏!” “要不然,我一定会让阿晏再弄死你一回!” 阮杏媚说完,便亲亲热热挽住绿痕手肘:“姐姐,咱们进去见毓哥哥吧!” 春芽回眸瞥着阮杏媚身影消失在门内,才缓缓收回视线。 高高抬起下颌。 . 跑马场。 云晏驰马搭弓,百步穿杨,连中三箭。 满场欢呼雷动。 春芽挎着竹筐,从墙边走过。 云晏眼尾扫到,却只当没看见,继续驰马向前。 小厮们却都顾不得看云晏射箭,而是向她看过来。 窃窃私语传进云晏耳朵。 “……原来就是她啊。长得真好看!她看我一眼,我骨头都要酥了。” “看她那腰,那屁股,鼓鼓的、软软的,要是掐上一把,说不定能挤出水儿来。” 忽然一马鞭抽过来,“滚!” 春芽还没走到一半,便被堵在了墙边。 “跑到这儿来要解药?你也太过明目张胆了!” 春芽抬眸望向云晏。 他方才骑马射箭过,浑身还热腾腾着。 男子的气息炽热地包绕过来,与他夜晚时的阴恻,又有不同。 春芽屏住呼吸,竭力躲闪开。 “那奴婢能到哪里去寻三爷呢?难不成,要直接去三爷的院子?” “那三爷院子里的丫鬟们,还不得生撕了奴婢?” 云晏却不屑地嗤了一声:“她们为什么要生撕了你?你当自己是谁!” “……他院子里的青帘对你有敌意,是担心你跟她抢他。我院子里的丫鬟,却没这个必要!” 春芽想笑:他原是想说她不配! 在他眼里,她什么都不是。 第11章 朱砂 见春芽终于黯然不语,他才满意了,悠闲地从怀中掏出小瓷瓶。 倒出两粒丹药来,托住她下颌,拍进她嘴里去。 滑入喉咙时噎得难受。 她勉强咽下,忍不住问他:“三爷何不将解药给了奴婢,让奴婢自己吞服就是!” 他总是这样强行喂她,她都怀疑他根本想干脆用解药噎死她! 她的问题,却让云晏不满地眯了眯眼。 “主子亲手喂,就算猫猫狗狗都知道感恩示好,怎地就你养不熟?” 春芽咬牙:“谁叫奴婢不是三爷养的猫猫狗狗呢!” 她故意凝着他冷笑:“真可惜,猫猫狗狗可没法帮三爷夺来家主之位。” 云晏眼神一沉,将瓷瓶揣入怀中:“是么?那你最好也赶紧向爷证明,你有这个本事!” 他眼神左右扫视:“吃完了,就赶紧走!” 春芽垂了垂眼。 呵,晚上是她撵他走;可是换到了白日里,却成了他急着撵她走。 春芽何尝不明白啊,他是怕被人瞧见他们两个在一起。 她是他永远不能拿到阳光下的秘密。 春芽却反倒不想走,脊背贴着院墙,天真一笑。 “三爷今儿可真慷慨,还没问奴婢拿什么来换解药,怎地就已经将解药给了奴婢?” 云晏眯了眯眼:“那你说。” 春芽笑意更浓:“前儿阮姑娘去「明镜台」见家主去了。” “奴婢听见,阮姑娘与家主独处一室,欢声笑语。” 不出所料,云晏果然瞳孔微缩。 春芽只觉痛快。 她抬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奴婢用这情报来跟三爷交换解药,够不够?” 他眼中微动,她便再迈前一步。 “……以后阮姑娘再来「明镜台」,奴婢替三爷留意着,将她与家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禀报三爷,好不好?” 那是他的心上人呢,他这一刻心也被戳疼了吧? 反正都是心如绞痛,又凭什么每次都只她一人体无完肤! 云晏凝视着她,眼底有黑色的火焰蒸腾。 “干好你自己该干的事!爷没叫你做的,用不着你主动献殷勤!” 春芽笑着摇头:“三爷错了,阮姑娘与家主过从甚密,可不是无关紧要,而是严重威胁三爷!” 她猫儿似的挑着眼梢,挑衅地看着他。“三爷想啊,如今佟夫人掌家,阮姑娘是佟夫人的嫡亲外甥女,她若是跟家主好了,那家主的地位只会越发巩固,三爷的希望就渺茫了。” 云晏眸光如刀刃,在春芽面上刻划而过。 他却忽地盯住她眉间:“又不听话,竟没抹蛇油?” 春芽皱了皱眉,不满意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忽然顾左右而言他。 她不想回答,可是他却不肯放过她。 “说啊。为何不肯抹蛇油?” “那是爷赏给你的。你敢不用,便又是想反抗爷,嗯?” 春芽别开眼睛去:“三爷自己说的,那是蛇毒,入血即死!” “就算后来言明是蛇油,奴婢却早已杯弓蛇影,怕那蛇油里真的掺了蛇毒呢!” “奴婢已然身中三爷赏的毒,可不想再多中一种了。” 她宁愿他欺压她,她只需一点点累积对他的恨意就是; 而不是这样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在她烫伤之后莫名其妙又送来一盒蛇油! 不必了。她的伤已经太深,一盒蛇油治不好。 他忽地伸手,指尖从她烫伤处捻过。 伤口已经自然愈合,却因为没有及时用药,那瘢痕却留下了,如今看着已成一枚朱砂色的小痣。 这叫他不由得想起云毓,想起云毓眉间也有一点朱砂小痣,故此自幼被人说有佛缘! 他手指陡然成爪形,抓住她额头:“你是故意的!你想跟他有夫妻相,嗯?” 春芽只觉自己是被金雕摁住天灵盖的黄羊,已经逃无可逃,只能等着他一口啄穿她的头骨! “三爷真是太抬举奴婢了。奴婢是什么身份,怎么配用‘夫妻’二字?” 他知道她嘲讽他,恼怒之下,另一只手突然伸进她怀里。 “那便将爷的蛇油还来!百年蛇油,千金求而不得,给了你倒糟践了!” 他原本只是想到她怀里去搜那小瓷盒,却没料到指尖突入她衣襟的刹那,首先触碰到的竟然是…… 尽管中间隔着肚兜,却仍感受到那盈盈、颤颤。 他额角突突直跳,方才那几个小厮说的浪荡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了起来。 他莫名受了蛊惑,手指圈起,险些当场掐下去! 他只好猛地退后,手硬生生拉出来,将她衣襟都给扯散了。 春芽也被吓了一跳,却不肯服输,索性主动朝着他的指尖迎了上来。 “怎么,三爷今儿兴致这样高,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随时可能被人看见的跑马场上……便要了奴的身子?” 知道他不屑她的身子,她便偏要用自己的身子挑衅他的倨傲! 云晏气血上涌,不得不猛然一把推开春芽。 “滚!” 春芽默默敛起衣襟,转身便走。 方才的一时口舌之快,转身之间就已经消失殆尽,心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寂。 才走几步,他又在后面叫她。 “站住!” 春芽停步回身。 他没看她的眼睛,却盯着她心口处,满眼的嫌弃。 “……回去用布条勒上!别叫我再看见你鼓颤颤地四处勾着人去!” 春芽呆住。他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可是云晏却不给她解释,转身便怒气冲冲而去。 春芽看着他背影,只能心底恨恨地吼一句:“那你倒是将我的肚兜还给我啊!” . 这日刚用完早饭,卢巧玉便来了「明镜台」。 春芽感念卢巧玉上次在厨房里的帮忙,便格外用心烹了香茶送上。 卢巧玉从袖中抽出一篇经文,含笑问春芽:“听说,这是你抄写的?” 见春芽迷糊,卢巧玉解释:“我姑母处每日都焚烧经文为老侯爷超度。我瞧见里头有两卷字迹规整清丽,忍不住喜欢,就抽出来留着。” “后来问了人,才知道是「明镜台」送去的。可我又认得这不是二哥的字迹,又打听了,才知道是你抄的。” 春芽忙道:“奴婢也不知该如何凭吊老侯爷,这便抄经寄托一点哀思。” 卢巧玉含笑点头:“春芽,你相貌娇美,没想到字也写得如此清丽,可真是秀外慧中,叫我惊艳得紧。” 两人正说着话,阮杏媚从外头进来。 见了卢巧玉在,便沉了脸。 第12章 打她 “哟,我没眼花吧?号称女才子的卢姐姐,竟然拉着个狐狸精的手,说什么‘惊艳’?” “难不成卢姐姐的温婉贤淑都是表面的伪装,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实则内心跟那狐狸精一样,只想着如何狐媚害人!” 阮杏媚的话都说成这样了,春芽总不能装聋子。 她便笑盈盈行礼:“奴婢愚钝,明明记着阮姑娘上次才说奴婢没有狐狸精漂亮,怎地今日就重新又变回狐狸精了?难不成阮姑娘是觉得奴婢今日变漂亮了么?” “那阮姑娘便也是为奴婢惊艳呢。” 卢巧玉都忍不住轻笑出声,轻轻拍了拍春芽的手,主动迎上前去,将春芽护在身后。 “阮妹妹也来了。” “我与春芽正说佛经,阮妹妹既然也感兴趣,不如坐下来一起?” 卢巧玉这一句可戳中了阮杏媚的软肋。 她哪里懂得佛经! 阮杏媚白了卢巧玉一眼:“卢姐姐是宥哥哥的童养媳!你想聊什么,去宥哥哥屋子里聊才是。怎么偏往毓哥哥房里钻?” 阮杏媚这话说的,连绿痕都想上前劝阻。 卢巧玉却毫不在意,依旧淡淡微笑:“我说了,是来聊佛经。” “侯府里还有什么地方,比「明镜台」更合适聊佛经的么?” 她歪头盯阮杏媚:“阮妹妹若不是来聊佛经,那这么早来二哥这边,又是来做什么的?” 卢巧玉在咄咄逼人的阮杏媚面前,更显雍容大度,进退自如。 阮杏媚恼得脸都红了,一腔怒火不能向卢巧玉撒,便都冲着春芽来。 “聊佛经?呵,卢姐姐竟跟一个狐狸精聊佛经!” “我呸,她懂个什么!” 门口光影闪动,忽听得一声轻喝。 “放肆。” 众人便都知道是云毓从外回来了。 云毓一身僧衣胜雪,清冷抬眸望向阮杏媚:“佛法、佛经,也是你可这般任意置评的?” 阮杏媚扁了嘴:“毓哥哥!我是不懂,可是那狐狸精她怎么就懂了?” “你不说她,怎么说我?” 云毓眸光如冰:“你不懂,她却已经开悟。” 他淡淡垂下眼帘,视线扫过桌上经卷:“这些都是她诚心手抄的。” “诚心抄经,自有所得。阮妹妹,罚你今晚也抄一卷《心经》。” 阮杏媚登时变色:“毓哥哥!” 云毓浅浅抬眸:“我想你现在应该叫我一声‘家主’。” “阮妹妹本是外人,若你现在就离去,我侯府家规自然不能强制你;可你若要留下,便自然要听从侯府节制。” 春芽轻轻抬眸:“奴婢也提醒阮姑娘,抄经不是普通抄书,不能坐着写,需要双膝跪地,腰身挺直,方显对佛祖崇敬。” 阮杏媚有些崩溃,转身跑向门外,“你们等着,我找我姨妈去!” . 阮杏媚以为佟夫人必定替她撑腰,却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他是家主,你口无遮拦,又说的是他最在意的佛法佛经,他发落你也是合情合理。” “他刚继任家主,我又岂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与他失了和气?” 阮杏媚气得哭着跑到云晏的院子里,一头扎进云晏怀里。 “那个狐狸精欺负我……阿晏,你要替我出气!” 云晏挑眉:“她竟这么大胆子?” 阮杏媚抹眼泪:“若是她自己,她当然不敢!可是狗仗人势,她是仗着有卢巧玉和毓哥哥给她撑腰!” 云毓黑瞳一黯:“当时二哥也在?” 阮杏媚用力点头:“毓哥哥竟然为了她,搬出家主的身份来罚我!” “我还从来没见毓哥哥对谁这么特别过。毓哥哥本来是一心向佛的,现在竟能这么对她,还说她不是狐狸精?” 她哭着捶云晏胸膛:“阿晏,你一定要当上家主啊。等你当上家主,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 晚上云晏来到偏厦,扬手就给了春芽一个耳光。 “别忘了你是谁养的狗!” “想要狗仗人势,也得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主子!” 春芽捂着脸,半天才平静下来。 “所以三爷是来给阮姑娘出气来了?” 今日本来还不到吃解药的日子,他竟提前来了。 却原来,他只是为了阮杏媚来的。 春芽捂住面颊:“奴婢看不懂三爷,阮姑娘三不五时去找家主,千方百计腻歪在家主身边,三爷不生气;可就因为奴婢反驳了阮姑娘两句,三爷竟然就气成这样?” “三爷难道就没想过,奴婢之所以这样做,是故意撵阮姑娘走……这背后,为的何尝不是三爷呀!” 云晏冷冷看着她:“你当我会信?” “明明生得娇弱无骨,可是在我面前,偏偏这么棱角不逊。中了爷的毒,还敢红口白牙跟爷撒谎!” “贱奴,你凭什么?” 春芽忽然想笑。 他说得对,她凭什么? 春芽蜷了蜷指尖:“那三爷今晚怎么一个人来了?三爷应该将阮姑娘也带来。” “叫她亲眼看着三爷是怎么打奴婢的,才能叫她解气不是?” 云晏冷笑:“这样腌臜的地方,只有你这种人才能苟延残喘。我怎么会带她来这里!” 春芽又忍不住笑:“那三爷自己为什么还要来!” “请三爷以后不要来了!那解药,三爷只需叫人设法塞给奴婢就是,三爷不必亲自纡尊降贵!” 他陡然伸手,又掐住她下颌。 “你我之间,我才是主子,你只是奴才!来与不来,是爷这个主子说了算。” “无论我来还是不来,你都只能受着,没资格说三道四!” 春芽有些心灰意冷,真想就叫他现在就结束她性命算了。 活下来这么艰难……有时候忍不住想,算了,放弃吧。 这样屈辱地活着,不如死了干净。 泪珠儿爬上睫尖儿,一点一点积聚、鼓胀,然后破开,滑下脸颊。 云晏没想到她这一次,竟然在他面前泪流满面。 便是他要将她绞颈殉葬那日,也没见她如此。 云晏心底不由得涌起一抹烦乱。 她平素都忍下来了,今日为何就不行? 心中像是有股乱流,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他坐不住,便起身。 随手将怀里的解药扔给她。 明明今日不用给她解药。 他只是想着,兴许将解药提前给了她,她就不用再哭了吧? . 春芽次日醒来,眼睛是肿的。 她去厨房找冷氏,想要个鸡蛋滚眼睛。 却听冷氏说:“……骆大娘今儿大清早的就被夺了差事。这回,可叫你出气了!” 第13章 护着 春芽心内便是一跳:“是谁做主夺了骆大娘差事的?” 冷氏:“是三爷。” 春芽一颗心便更跳得厉害。怎会这么巧? 她不得不小心按着心口,将这心跳努力藏起来。 她小心问冷氏:“骆大娘平素管理厨房也算小心谨慎,想挑出错处来倒也不易。那她这回是做错了什么,竟触怒了三爷?” 骆大娘上次烫伤她,是有青帘的授意。 “似乎倒不是她自己犯了错。”冷氏耸耸肩:“三爷的火,不是冲她本人来的。” “是她男人。在三爷手下的铺子里当账房,贪墨了银钱。三爷迁怒,这才把骆大娘管厨房的差事也给罢免了。” 春芽定定看着冷氏,感受着自己方才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最后,又重新归于平素的冷寂。 原来是她想多了,方才那一瞬的心跳,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幻梦罢了。 呵呵,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她出气? 骆大娘烫伤她额头,对他来说只是担心她这个以色侍人的工具破相,会影响工具的价值而已。他怎么会替她跟骆大娘算账? 他心上的人啊,是阮杏媚啊。 他只会替阮杏媚出头,只会为了给阮杏媚出气而来甩她的耳光! 她是他的谁啊,她怎么又开始自不量力了? “春芽,你这是高兴傻了?” 冷氏看她发呆,自己一个人在那无声地悲悲喜喜,便忍不住抬手在她眼前摇晃。 春芽回神,努力笑笑:“是啊,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冷氏点头:“也是她活该!” “要不怎么说老天有眼呢,青帘支使她欺负你,结果呢,这才没多少日子,连她自己带青帘,这就全都给撵出去了!” 冷氏捏捏春芽的手:“我觉着,你应该是有福气的人。眼前是艰难,咬咬牙挺过去,将来会有好日子的。” 冷氏的安慰,春芽心内感激,却不敢当真。 因为冷氏是不知道,掌控她命运的,是云晏那样的阎王啊! 阎王没有心,对她只有利用和压榨。 好日子?不存在的。 正说着话,有厨娘走过来,客客气气问冷氏:“冷嫂子,你看待会儿给大夫人的青菜是用肉炒,还是用鸡炖?” 冷氏摇头:“我觉着,大夫人吃斋念佛的,应是好清淡。这一大早的,新鲜的青菜用肉炒和鸡炖都不合适。” 春芽不由得望住冷氏。 炒菜那边的事,怎么会来问做面食的冷氏的意思? 冷氏发觉了,面上微微有点赧红:“咳,我也怎么没想到,三爷撵走了骆大娘,却竟然将厨房扔给我管。” “我一个做面食的,哪懂他们那些煎炒烹炸的事儿?我也就勉强代管两天,等三爷找到合适的人了,我主动交差就是。” 春芽也是意外,心内不由得又是一晃。 当日厨房的事,后来唯有冷氏帮了她。 今日偏巧就是骆大娘被撵,冷氏得了管理之权。 也太巧了。 只是,有了方才的教训,这一次她终究不敢再多想一点。 她向冷氏道了喜,鸡蛋也忘了要,转身就先进了「明镜台」。 她进门的时候,莫名瞧见门上的小厮清酒、淡茶两个有些躲躲闪闪的。 当初这两个小厮也骂过她,如今她正式到了云毓身边伺候,他们两个躲闪些也是情有可原。 春芽没在意他们两个,然后进门却见当院多了两个婆子,地上堆了些纸卷。 两个婆子一个面上无肉,一个五大三粗。 绿痕见她来了,赶忙疾步走过来,扶住她手肘。 “这位是大夫人跟前的霍嬷嬷。” 春芽便也福身:“见过霍嬷嬷。” 霍嬷嬷上下打量春芽:“这些经卷,就是你抄的?” 春芽心下一跳,赶忙细看。 这才发现,原来地上那些纸卷,竟然都是她抄写的经文。 春芽垂首:“是我抄的。” 霍嬷嬷便是一声冷笑:“大胆的贱婢!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些超度老侯爷用的经文,也是你这双脏手配抄写的?” 春芽心内便是一绞:“奴婢在老侯爷跟前伺候过一场,抄写经卷寄托哀思,为何不可?” 霍嬷嬷满脸的讥诮:“你还有脸说?若没有你,老侯爷本来可以长命百岁!” 春芽闭了闭眼:“府中其他人这样说我倒也罢了,却没想到大夫人身边的人竟然也……” “贱婢,你这张脏嘴也敢议论大夫人!” “跪下,掌嘴!” 霍嬷嬷给了个眼色,跟她来的婆子立时上前,一脚踹在春芽腿弯,将春芽踹倒在地。 然后转到春芽面前,胳膊抡圆了,左右开弓给了春芽两个大嘴巴! 嘴角仿佛爆裂开,春芽的嘴里也有了血腥的味道。 打人的婆子问霍嬷嬷:“这些经卷干脆一把火烧了!纸灰全都扬到她脸上!” 霍嬷嬷却瞟了春芽一眼:“不能烧。她本来就是要烧了给老侯爷的,咱们若是烧了,岂不称了她的心?” 打人的婆子眼珠儿一转,“那就都扔粪坑里去,等着它们自己腐烂,沤成肥!” 霍嬷嬷倒得了启发,“她的贱字是不值钱,可这些纸张总也是府里真金白银换来的,就这么沤成肥,倒白瞎了。” 霍嬷嬷想忽然叫清酒:“你过来,将这些经卷抱到外头的茅房去,给那些臭男人揩屁股用去!” 打人的婆子也登时乐了:“对对对,她这样的贱人,写出来的东西,就应该给那些臭男人擦屁股去!” “等碰了脏男人的屁股,再掉进粪坑去沤肥也不迟!” 春芽攥紧指尖,抬眸悄然望房内。 云毓难道没在么? 这些婆子竟然还要将经文如此处置,云毓若听见了,岂能容许。 霍嬷嬷姜是老的辣,春芽这么一抬眼,她竟也看懂了。 霍嬷嬷便是冷笑:“想跟家主求救?那你就别想了!” 春芽抬眸瞪住她:“嬷嬷如此说,那便是知道家主身在何处了。” 霍嬷嬷冷笑道:“每日里要烧给老侯爷的经文是有固定数目的,今日将你抄写的抽了出来,便总得有人再补足了去。” “受你这贱婢连累,此时家主正跪在祠堂里,替你重新抄写这些经文!” 春芽愣住。 侯府众人对她做什么,她都习惯了,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连累到云毓。 他是家主啊! 霍嬷嬷发落完了她,得意地带着人走了。 绿痕赶忙上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弯儿也抱了药箱过来,小心替她嘴角伤口上药。 弯儿忍不住抱怨:“若今日来闹的,是佟夫人那边的人倒也罢了,毕竟昨天事都是阮姑娘闹开的。” “我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大夫人跟前的人来。” “明明是卢姑娘点破春芽姐姐抄经的事,否则就算大夫人也不知道吧。卢姑娘怎么能……” 绿痕皱眉,“弯儿,住嘴!” 春芽勉强站起身来,腿弯处还刺骨地疼。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边走边鼓掌。 “这话是怎么说的,前儿才‘惊艳’,今儿就变大便了!” 第14章 点火 春芽眯眼望过去。来人可不就是阮杏媚! 春芽当然知道阮杏媚干嘛来了,她这是看热闹加解恨来了! 绿痕等人给阮杏媚请安,春芽却直直望着她。 “大夫人是怎么知道,焚烧的经文里有我抄写的?” 阮杏媚勾着手肘盯着春芽冷笑:“你难道不认为,这是卢巧玉说出去的么?” 春芽摇头:“我看,更像是阮姑娘干的。” “阮姑娘的《心经》抄完了么?想必今日来「明镜台」,是来向家主复命的。” 阮杏媚被戳到痛处,气得杏眼圆睁,抬手就想打春芽。 春芽退开一步,避了开去。 “阮姑娘那日哭着跑出去,不是说去找佟夫人么?怎地后来又去找大夫人了?” “莫非,是佟夫人都不想帮你,所以你才到大夫人那边煽风点火?” 周围绿痕等人都惊愕地望着春芽。 他们都是一路看着春芽逆来顺受,方才对霍嬷嬷她们的打骂也都忍下来了,可是她怎么就对阮姑娘这么桀骜不驯起来了? 阮姑娘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却不是最不好听的。 阮姑娘也才来侯府没几日,就算欺负春芽,当然也不是欺负得最狠的那个,甚至都比不上青帘当日对她做的。 可是她怎么好像就独独忍不了阮姑娘了呢? 阮杏媚气得肩膀直抖:“真是反了天了。你个贱婢,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左右看看,没找到云毓,只能冲着绿痕吼:“绿痕姐姐,你们「明镜台」就是这么管束奴婢的么?” 绿痕无奈,只得福身:“待得家主归来,奴婢会据实禀报。” 阮杏媚上前故作亲热地拉住绿痕的手:“绿痕姐姐!就算毓哥哥没在,可是还有你啊!你是「明镜台」的掌事的丫鬟,你可以惩罚她们的!” “再说了,毓哥哥原本也大多不在府内,每半年才回来住个把月的。「明镜台」还不都是姐姐你管的好好的?” “你这就可以发号施令,打她骂她!” 绿痕为难:“可是此时家主已经归来,这些事便该由家主做主。” 阮杏媚无奈,便气得走到春芽面前,指着春芽的鼻子:“行,你给我等着。” “咱们两个的仇,这算打了死结,谁也甭想解开!” “只要有我阮杏媚活着一天,我必定会弄死你!” “够了!”门口一声清叱。 众人抬眸望去,却是卢巧玉一脸清霜站在那里。 众人施礼,卢巧玉却疾步只奔着春芽来。 上前握住春芽的手:“此事都怪我。都因为我爱你的字,却没想到被她拿到我姑母跟前搬弄是非!” “我家里有点事,昨晚出府去了,竟不知道闹出了这样的事。” “我来晚了一步,叫你受苦了。” 她说着,凑近春芽耳边低声道:“是二哥派人接我回来。他自己还跪在佛堂抄经,回不来,叫我赶紧先过来助你。” 春芽心内烘然一暖。 已经有多久,她没有体会过被人在意、被人保护的感觉了? 卢巧玉说完,回眸冷冷瞪一眼阮杏媚。 “此事前因后果,我都已经与姑母禀报了。” “姑母也说,不管怎样,她终归在老侯爷跟前伺候一场,老侯爷既宠爱她,那她必定有可用之处。让她抄写些经文烧给老侯爷,便也不算什么冒大不韪的。” “况且经文本身就有佛祖法印震慑之力,她若当真有什么不妥的,佛经自会规束她,何至于如阮妹妹之前所说的,什么她故意在经文里写些淫词滥调的要烧给老侯爷去!” 春芽心中一撞。 原来阮杏媚到大夫人面前造这样的谣!怪不得大夫人如此震怒! 阮杏媚见被卢巧玉说破,这才尴尬地一甩身向外去,却还意犹未尽,回头冲春芽说:“今日先到这儿,你给我等着!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 云毓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听卢巧玉说,云毓一整天水米未沾牙。 春芽赶忙奉茶,端上亲手做的榆钱儿饽饽。 这才发现,云毓的手都肿了。 那是长时间悬腕写字造成的。 春芽心底愧疚,忙双膝跪倒,向上伸手,请过他的手腕来。 她小心替他按摩。 云毓这才轻笑:“没事。” “我在佛寺时,整日抄经是寻常事,手肿也再平常不过。” 春芽却摇头:“家主自己抄经手肿,为的是自己的信仰。纵然受些苦楚,也都是为自己积攒功德。” “可是家主这一回,却是替奴婢受罪。” “家主自己可以不在意,奴婢却做不到不在乎。” 云毓心怀慈悲,便点头允准。 只是随着她指尖的摩挲游弋,他的心跳却悄然加速。 许是十指连心,她的碰触,便点点振颤到了他心上。 他不敢被她发觉,只好屏息,努力控制着心跳。 此时室内这样静,她就在他面前,他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她听见。 只是他的手在她指尖,他的血流和脉搏怕都会被她发现。 他有些挣扎,白皙瘦削的手指蜷了蜷,想要收回,却又怕落了痕迹,反被她发觉。 反观她……她跪在他面前,低垂臻首,指尖平静而微凉。 他忍不住狼狈:她没事,他却已经兵荒马乱。 当春芽的指尖捏在他指缝处时,云毓终于忍不住,高高仰起头,深深地吸气。 身子里翻腾起异样的波澜,陌生而又叫他心惊。 “春芽。” 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停下。” 春芽抬眸,懵懂地看向他:“奴婢做错什么了么?” 她就在他面前,旁边茶炉氤氲起的水汽挂在了她睫尖,湿漉漉,带着无邪的吸引。 他忍不住又屏息:“可以了……我已是,好了。” 春芽却秀眉轻蹙:“怎会?家主指头缝儿这,分明还肿着。” 她灵巧的指尖又滑过去,轻轻揉捏。 云毓心中仿佛敲响金钟大吕,“煌煌”地震得他心神俱颤。 “我说够了!” 他实在熬不住,略显粗鲁地将手硬生生抽了回来。 春芽呆住,一双眼定定仰视着他。 “家主,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够好?” 云毓深深吸气:“辛苦你了。你做得……已经很好。” 不可以再好,不可以。 春芽深深垂首,留给云毓一个黯然的背影,走出门外。 清月寂寂挂在廊檐。 春芽抬头看着,悄然叹了口气。 她可真坏,造下如此罪孽。 这些对于她们这些自幼被培养成的扬州瘦马而言,只不过最简单的法子;可是对他这样自小就清心寡欲的佛子来说,着实是欺负了。 她终究要,亵渎他了。 第15章 分身 “这么晚了,还知道回来!” 春芽刚进偏厦,迎面便是这样一声呵斥。 “……是不是,今晚上乐不思蜀,都不想回来了?” 春芽站直,望向坐在黑暗里的那更为深黑的身影。 “既然都这么晚了,三爷又何必还等?” “奴婢若当真不回来了,三爷难不成还要在奴婢这屋子里,一个人空坐到天明?” 云晏攥紧拳头:“你真有本事,每次都让爷忍不住想掐死你!” 春芽倒放松下来:“原来三爷今晚的怒气,是被奴婢这话气出来的。” “奴婢还以为,三爷今晚过来,又是给阮姑娘出气的呢。” 若只是他与她两个人之间的事,他发什么雷霆万钧的怒,她都不在乎。 云晏皱了皱眉头:“你不说,我倒忘了。” “说,你为何又去招惹软软?” “三爷这话是从何说起?”春芽别开目光:“三爷给奴婢几个胆子,奴婢敢随便去招惹佟夫人的外甥女?” “只有阮姑娘看奴婢不顺眼,三不五时到「明镜台」来找茬罢了。” 春芽故意顿了顿:“奴婢猜,阮姑娘兴许也跟青帘一样,是怕奴婢跟她抢走了家主。” “那奴婢就不明白了,阮姑娘喜欢的不是三爷么?她那么在乎家主做什么?” 云晏拳头收紧:“你又找死!” 春芽叹口气:“瞧,奴婢分明是在维护三爷,可是三爷却又生奴婢的气。” 云晏目光幽深:“她年纪小,天真直率,你自然应该让着她。” “更何况,你是奴才她是主子。你更不可冒犯她!” “必定是你忘了身份,随意挑衅,才激得她罚你!” 春芽缓缓敛了敛袖口:“真可惜,那只是三爷眼中的她罢了。” “在奴婢面前的阮姑娘,根本是另外一个人。” 云晏眯眼看着她:“你真是莫名其妙!侯府这么多人,非要跟软软过不去!” 春芽叹口气,“时辰不早了。三爷请赐解药吧。” 总归在他心里,阮杏媚就是完美的,她说什么都是错。 云晏却没急着拿解药:“真是贪心。每次什么都不说,就先跟爷要解药……是谁给你的胆量?” 春芽垂下眼帘,“好,三爷容禀:骆大娘的男人是叫骆三吧?奴婢瞧见他今晚趁着夜色,进「明镜台」求见家主。” “奴婢猜想,骆三两口子这是怨恨了三爷,说不定会到家主面前,将三爷卖了。” 云晏没出声。 春芽眼角轻挑:“毕竟骆三是在铺子里当账房的。侯府的商铺都是三爷通管经营,而账房是最了解每个铺子底细的。” “说不定他手里已经有了三爷的把柄,此次三爷整治了他两口子,他便豁出去闹个鱼死网破。” 云晏悠闲转了转指上的扳指:“原来,你知道爷整治他们两口子了。” 春芽叹口气:“厨房换了管事娘子,此事自然府内已经人人皆知了。” 云晏点头:“你怎么看?” 春芽竭力让呼吸平稳:“时机不对,三爷冒失了。” “家主刚继任,正是想整饬侯府的时候。从前侯府财权都在三爷手上,身为家主便没人不想将这权力收回的。” “骆三贪墨银钱,三爷不如先摁住了,以后慢慢再惩治不迟;毕竟骆三是三爷手下,三爷惩治他,便也是打自己的脸。” “倘若家主以此为由,认为三爷不合适继续通管那些铺子,三爷这么做,岂不是自己送上门去了?” 云晏幽幽冷笑:“没错,我就是主动送上门去。” “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用这个由头,夺了我手里的铺子去。” 春芽只能叹口气:“就算家主暂时不敢,但三爷这样做,也是杀敌一千,自毁八百。” 她抬眸幽幽看他一眼:“毕竟,雪姨娘也是账房之女。三爷惩治账房,未免叫人借机发挥,说当账房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雪姨娘是云晏生母。 云晏倒是一声冷笑:“谁敢!不怕爷拔了他的舌头!” 春芽垂首道:“就算外面的人,三爷能钳制住。可是内府却是几位夫人掌家,三爷鞭长难及。” “三爷何至于还闹进府里来,牵连了他老婆,倒叫府内人都知道了。” 云晏反倒无声冷笑:“我倒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春芽漠然转身:“三爷不必对奴婢动怒。他们是死是活跟奴婢没关系。” “三爷既然不在意,那奴婢就也放着不管了。就算日后在「明镜台」再看见骆三,奴婢也不禀报给三爷了。” 云晏眼底涌起层层幽暗:“你不会再看见他了。” 春芽心内一震,隔着夜色望住云晏,随后便垂下眼帘。 “该禀报的,奴婢都说完了。三爷可以赐解药了么?” 云晏却歪头盯着她:“谁说禀报完了?” “你还没说,你这么晚回来,跟他都干什么了。” 春芽挣扎了下:“这重要么?” “不重要。”云晏指尖在膝头悠闲地叩了叩:“但是,闲来无事,便想听听。” 春芽只好深吸口气道:“拜阮姑娘所赐,奴婢为老侯爷抄写的经文都被送去给外男擦屁股……家主替奴婢将经卷重新抄写补齐。” “家主回来已是深夜,整条手臂都肿了。奴婢为家主按摩,这才耽搁了时辰。” 云晏忽然将手伸过来:“怎么按的?” 春芽怔了下,才明白他竟然也要她如法炮制么? 春芽不敢不接,却自然不可能有方才对云毓的心情。 她只简单各处按摩了下,便松开手。 云晏却是冷笑:“诓我?!” 他伸手一把拎住春芽的脖领:“……方才,他可是被你揉得面红耳赤。” 春芽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当时竟在外窥探? 春芽闭了闭眼:“家主从小养在佛寺,身不染尘,所以……稍有接触,家主便会害羞。” “可是三爷……”她皱眉措辞,续道:“三爷却身经百战,早已心如磐石。” “啧。”云晏咬牙:“我怎么觉着,你是在骂我!” 春芽摇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缘法。奴婢并没有捧高踩低之意。” “说得好听!”云晏恼得眯眼:“可我不觉得是我与他有不同的缘法,我觉着,是你对我,不用心。” 他忽地向她倾身过来:“今晚罚你,也必须要让爷面红耳赤才行……否则,爷饶不了你。” 他又将手向她伸过来,宛若恩赐:“使出你的本事来!” 春芽垂下眼帘。 无法抗拒,无处可逃,只能承受。 她便捧过他的手,换了种手法,在他指掌各处按揉起来。 男人呢最易被欲念控制,所以这身上,“分身”也多,并不止腰下那一处。 譬如这手,倘若手法得当,手劲合适,同样也能令男子销魂。 第16章 摸索 夜色幽暗里,呼吸渐浓。 春芽屏息,心内生起小小的成就感。 ……这一刻,是她凌驾在他之上,控制着他的起起伏伏。 云晏仿佛也意识到了。 随即他猛然抽回手去,顺势扬手打在她脸上。 耳光响亮。 “贱人!原来你就是这样对他的!” “勾得他脸红心跳,让你得意了,嗯?” 春芽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却高高扬起下颌,明媚地笑。 “三爷这话说的好生奇怪。三爷将奴婢买来,送到老侯爷和家主身边,难道不就是要让奴婢做这个的么?” “若用不着奴婢以色侍人,那三爷倒买个铁塔大汉送过来啊!” 她吼得有些用力,白日里嘴角落下的伤又被扯开。 她捂住脸颊,“三爷这一巴掌不够用力呢,竟还比不上白日里大夫人派来的那个婆娘扇得带劲儿!” 云晏微微一滞。 春芽毫无防备,忽然被他捞了起来,推坐在榻边。 他“噗”地一声吹亮了火折子,查看她的脸。 春芽却有点慌。 他来这么多次,为了隐藏,从来都是在黑暗里,这次他竟然冒冒失失吹亮火折子! 幸好,他眼厉,只看了几眼,便又将火折子吹灭。 他伸手:“蛇油呢?拿来。” 春芽垂了垂眼:“扔了。” 云晏倏然眯眼:“扔哪儿了?” 春芽:“谁还记着!” 终于将他那日对她说的话,悉数还给了他! 云晏果然恼怒,伸手一把又钳制住她下颌:“找死!” 她就像个没魂的傀儡,由得他掐着,不反抗,也感觉不到了疼。 他仿佛幽幽叹口气,忽然伸出另外一只手进她怀里。 她知道他在她怀里搜寻那小瓷盒,她便挺直了身子由得他寻。 她知道,他的手指竟然小心避免与她的身子碰触。 可是女子怀中的天地就是这么紧仄,他的手又大,这般摸索搜寻,便总归免不得碰碰撞撞。 在她耳边,他的呼吸又一点点浓重了起来。 可是这一次,她却没心思再招惹他,只觉心寒。 他反倒狼狈,抬眼看她:“该死!叫你勒着,竟不听话!” 春芽黯然:“……勒了。三爷难道没摸到,奴婢这一圈的布条?” 云晏嗓音却莫名反倒更沙哑起来:“勒了,怎还能这般……” 他竟说不下去了,手指只能更惶急地寻找。 叫他这般毛毛草草闹得,春芽心内也莫名生了些烦乱。 脸颊上隐秘地爬起了热意。 她呼了口气,不敢再承受更多,只得自己垂袖,将小瓷盒落在掌心,递给他。 云晏眯眼:“你耍我!” 春芽有些疲惫:“蛇油还给三爷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 “三爷请赐解药。奴婢……累了。” 她是真累了,今天被霍嬷嬷她们责罚一回,后来又等云毓等到夜半三更。 她现在只想躺下逃进梦里去,逃开眼前这个躲不开的阎王。 她身子软软倒下,却又被他蛮横地捞起来。 她刚想反抗,却没想到他伸手过来,指尖一点清凉,点在了她嘴角伤口上,轻轻按揉。 春芽愣住,脚尖勾起。 ……他这,又是何必!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抬眸瞟她一眼。 “额头不肯涂药,瘢痕已经留下!若是这嘴角也落了伤疤,你这张脸便没的看了!” 春芽便忍不住笑了:“三爷原来担心奴婢这工具会贬值。” 兴许真的是好蛇油,如他所说,百年蛇油,千金难求;抹上后,她嘴角那火辣辣的疼便平息了。 他走的时候,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再勒紧点。别让我再看见!” . 云晏的话叫春芽觉得委屈。 她什么时候叫他看见了? 她宁愿叫云毓看见,也不想叫他看见的好不好! 又到换季,齐嬷嬷带人来给各院的丫鬟们量身,准备做夏日的衣裳。 量到春芽时,春芽便用力屏住呼吸。 裁缝大娘都笑了,轻声道:“姑娘松口气儿。若是这么量完了,尺寸就不够了。” 春芽面上一红:“大娘便给我量窄点儿,无妨。” 裁缝大娘又笑:“姑娘身段生的好,这总归是藏不住的。” “姑娘也没想想,倘若尺寸量窄了,到时候衣裳上了身儿,反倒都给勒出形儿来了不是?” 春芽大窘:“大娘……可有法子,在肚兜之内填些内衬,能帮我挡一挡的?” 裁缝大娘想了想:“也好。回头姑娘自己去布库里寻些布头来,我替姑娘安排安排。” 春芽这才欢喜了,急忙去布库挑布头。 库房管事因她现在是家主跟前的丫鬟,倒也客气了许多,没给布头,直接带她看成匹的新料子。 春芽看了一圈儿,悄声问:“可有海棠红的?若有多余的,匀给我一块就是。” 那管事的却摇头:“所有海棠红的,都被三爷要走了。” 春芽愣:“三爷要海棠红的做甚?” 管事的看她一眼:“听说,是三爷要拿去给阮姑娘。” 春芽心便一凉。 原本的兴致勃勃,宛若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 她便努力笑笑:“谢谢您。” 没心情再要旁的布头,她垂着头往回走。 经过花园,听一帮管园子的婆子坐在亭子里闲聊。 “……听说没?厨房骆大娘她男人,就那个骆三,死啦!” 春芽停住脚步,躲进树后侧耳倾听。 “怎么死的?难不成是叫三爷给……?” “那倒不是。听说是拿着贪墨的银钱,带着老婆想回老家。结果路上也不知怎地露了富,被土匪给盯上了。等走到荒山野岭,被那帮土匪给劫了!” “那骆三哟,真是舍命不舍财,抱着银钱不肯撒手。结果把土匪给惹急了,将他连同他老婆,全给抹了脖子!” 春芽听完,一时惊在原地,不知这心下是个什么滋味。 其实她不该意外,因为云晏已经暗示了。 只是,她没想到骆三竟然是这样一个死法。 更没想到,连骆大娘也跟着一起,丢了性命。 抬手轻轻拂过头顶的烫伤瘢痕。 她垂下头,缓缓走向「明镜台」去。 所以,云晏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可同时又给了云毓一个警告: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 三天后云晏夜晚再来,春芽便柔顺了许多。 乖乖让他替她上药,乖乖地不再说让他逆耳的话。 云晏颇为满意,喂她吃完了解药,从怀中抽出个物件儿,随手丢给她。 “今日这样听话,赏你的。” 春芽接过来,借着窗外朦胧月色看去。 竟然是一条海棠红的肚兜。 第17章 红杏 一见这海棠红的肚兜,可是春芽却如同被火炭烫了手一般,立即推开。 避之唯恐不及。 云晏还等着她高兴,却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便长眸眯起,“你不是小心眼儿,一直跟爷讨肚兜呢么?怎么,爷还你了,你还不高兴?” 春芽藏不住满眼的失望:“这不是奴婢的那条!” “……奴婢不要。” 眼前的这条,是崭新的。 “你的那条已是旧了!尺寸也不合适!”云晏脸上浮起怒意:“这是同样的颜色,爷给你选了更好的料子;全新的,尺寸更适合你,你为何不要?” 春芽想起布库那管事的话:布库里所有海棠红的料子都被三爷要去了,说是给阮姑娘。 所以眼前这块的用料,必定是给阮杏媚裁衣之后剩下的布头! 阮杏媚用剩下的,为什么要给她? 她纵然身份低微,可是他又凭什么就认定,她会捡阮杏媚的剩! 亏他还说因为今天她乖,才赏给她的;可他不明白,这哪里是赏,这分明是对她最凶残的惩罚! 她抬眸凉凉瞟他:“新的又怎样?奴婢倒不稀罕。三爷喜新厌旧,可惜奴婢却做不到三爷这般洒脱。” “奴婢就喜欢自己那条旧的,还请三爷将奴婢那条旧的赐还。” “至于这条新的,三爷拿去送给别人吧。” 云晏恨得咬牙:“你说爷喜新厌旧?那你说,谁是新,谁又是旧?” 他背转身去,对她不屑一顾。可又想到什么一般,忽地又回转来盯住她眼睛。 “若你说的是人,那爷便与你说个明白:爷与你相识,不过数月;可软软是与爷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春芽忍不住苦笑。 没错,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她的笑却更激怒了云晏:“你笑什么?你敢笑话爷?” 春芽收回目光,浅浅摇头:“三爷误会了。奴婢哪里是笑话爷呢,奴婢分明是觉得荣幸,这才笑了呀。” 云晏眯眼:“荣幸?” 春芽故意天真无邪地冲他眨眼:“对呀。因为三爷竟然将奴婢跟阮姑娘相提并论了呢。” “三爷说过,她是主子,我是奴才。难道奴婢不该觉得荣幸吗?” 云晏咬牙:“你!” 怎么办,他又想掐死她了! 扬州瘦马从小的所学,不都是为了取悦郎君的么?可她学的是什么,是要将他活活气死八百回么? “不要拉倒!” 他恼羞成怒,劈手一把将肚兜夺回来,攥进掌心。 “明儿爷就拿去送人。” 他想了想:”对了,就送给「合欢楼」的花魁珠儿姑娘!” “人家名动京师,却也无论是爷给什么全都感恩戴德,比你有良心!” 云晏拂袖而去。 没出几日,阮杏媚就穿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裙来「明镜台」显摆,逢人就问:“我好看么?” 虽说老侯爷遗言不叫守孝三年,侯府众人都不必穿素服,整个侯府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富丽堂皇。但,这样大喇喇穿一身红,还是叫「明镜台」上下都颇有些侧目。 可是侧目归侧目,又有谁敢说阮杏媚一声不是呢。 所以阮杏媚拉着绿痕摇曳裙摆的时候,就连绿痕都不得不违心地赞一声:“阮姑娘真是人比花娇。” 绿痕都这么说了,阮杏媚就更得意,摇晃着裙摆到了春芽面前来。 “轮到你说了,我好看么?” 春芽盯着她一身的海棠红,紧咬贝齿。 阮杏媚继续炫耀:“其实这倒不是我最爱的颜色,可是阿晏他非叫我穿。他把整个侯府布库里这个颜色的料子都给我拿去了,说这个颜色就给我一个人穿。” “他还说啊,这春光明媚的时节,我穿这颜色最是娇艳。侯府里,再没第二个人能比得上我的。” 阮杏媚的话,如一把一把的尖刀,轮番扎在了春芽心上。 春芽垂下眼帘:“阮姑娘名字里占了个‘杏’字,奴婢以为阮姑娘更喜欢杏黄。”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栏杆无语点檀唇……秦少游的词句这样美,奴婢原以为阮姑娘是这样的人呢。” 阮杏媚眨巴眨巴眼:“我听懂了,你是想说我穿红的不美呗!” “你会诗句,以为我不会是怎的?” 一说到诗词,阮杏媚可绝不服输了。因为卢巧玉就有“女才子”之名,也因此云毓对卢巧玉总是比对她好。 阮杏媚觉着她在诗词这块斗不过卢巧玉,难道还斗不过一个丫鬟了! 毕竟,她父亲也是两榜进士的出身! 阮杏媚搜肠刮肚:“有了!谁说就只有‘杏黄’的,我就给你找个红的!” 春芽淡淡敛眉:“奴婢听着呢。” 阮杏媚扬起一脸的得意,“好,你听着:‘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瞧,这不是红的吗?” 春芽静静抬眸。 众人:…… 众人的反应让阮杏媚有些心虚。 阮杏媚的丫鬟墨儿忙扯扯她袖子:“小姐,好像不对……” 阮杏媚也压低声音问:“哪不对了?” 墨儿摇头:“奴婢也不明白。” 阮杏媚心下别扭,便瞪春芽:“你作弄我?” 春芽微微蹙眉:“阮姑娘吟诗,都是阮姑娘自己选的,怎地成了奴婢作弄?” 阮杏媚一扭头,正瞧见云毓和卢巧玉从外头进来。 她忙提着裙摆跑过去:“毓哥哥,你评评理,我穿这红裙子,是不是‘一枝红杏出墙来’?我说的对不对?” 云毓:…… 卢巧玉却险些笑出来。 卢巧玉这一要笑,阮杏媚就更不高兴了。她捉着云毓的袖子,一脸的防备:“毓哥哥方才去了哪?怎么跟她在一起?” 卢巧玉收回笑意:“我姑母要二哥给老侯爷写一篇祭文,这才要我帮二哥参详。” “怎么,阮妹妹想帮忙?不如我推了这个差事,请阮妹妹来帮二哥撰文,如何?” 阮杏媚自然听得出卢巧玉话中的揶揄,气得扭身跑出门。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一起欺负我!” “你们等着的,我现在就找人去问个明白。若叫我弄清楚是你们故意作弄我,我跟你们没完!” 见阮杏媚气跑了,绿痕赶紧上前与云毓将前情后果禀报了一遍。 卢巧玉听到是春芽引出的阮杏媚这句诗,便遥遥笑着向春芽眨眼。 云毓却眼底微冷。 他抬步走向“止水堂”,僧衣飘摆,如片片飞雪。 “你跟我进来!” 第18章 请罪 春芽进内便跪倒。 “奴婢知错,请家主责罚。” 诗句这事儿,她能骗得过阮杏媚,却当然瞒不过云毓。 云毓看都不看她,反而冷冷起身:“跪两个时辰!不准用饭!” 春芽拜服认错。 云毓转身出门,绿痕有些不忍,跟上来:“实则,春芽也没说什么过分的。” “那诗是阮姑娘自己说出来的,是她没参透那诗中隐涵。” 云毓瞥她一眼:“从前青帘在,她一来,青帘就摔摔打打。” “如今青帘走了,又换成了春芽对她如此。你觉得合适?” 绿痕心下也是一凛。 家主不止是在说春芽,同时也是在敲打她。 「明镜台」众人对卢巧玉笑脸相迎,对阮杏媚却言语相讥,这碗水便始终都没端平。 两位姑娘背后是两位夫人。 这会让人以为家主在两位夫人之间,厚此薄彼。 绿痕忙道:“奴婢这便去提点他们。” 春芽跪满两个时辰,已是头昏眼花。 强撑着到云毓面前,云毓却依旧面沉似水。 “去佟夫人院子,向阮姑娘请罪。” . 春芽愣住。 她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叫她去向阮杏媚请罪的人,竟然是云毓。 若是云晏倒也罢了,毕竟阮杏媚是云晏的心上人,云晏怎么折辱她,都是为了讨心上人的欢喜。她虽难过,但可以理解。 可是云毓…… 一直以来救她护她,甚至一度被她以为已经被她拿捏在指尖了的佛子,竟然如此对她! 春芽心内翻腾,面上却平静而驯顺。 伏地叩首:“奴婢遵命。” 春芽到佟夫人所居「花满堂」时,阮杏媚正跟佟夫人哭得稀里哗啦。 她跑到侯府家学去,找了个夫子,问清了缘由。 “原来「明镜台」的人竟然是讥讽我‘红杏出墙’!” “……我就说,毓哥哥他更喜欢卢巧玉,无论我做什么,如何拼命讨他欢心,他也不喜欢我!” “姨妈,毓哥哥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姨妈您。他是嫡子嘛,我看他就是看不起您这个侧室夫人,他只想跟大夫人联手!” “姨妈,不能让他再当家主了。要是他坐稳了这个家主之位,迟早连掌家之权都会从您手里抢走。” “这个家主之位,还是应该更早抢过来给阿晏才是!” 佟夫人静静听着,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波澜。 倒是齐嬷嬷听不下去了,在一旁嘟囔:“大夫人又比咱们夫人高贵到哪里去了?大夫人自己也是侧室扶正的而已。” “家主的亲娘才是老侯爷的原配,只可惜死的早,老侯爷才将大夫人扶正的。扶正之前,大夫人跟咱们夫人是平起平坐的侧室!” “要是讲说起当年的事,家主他娘跟大夫人之间斗得才凶呢。我就不信家主真愿意跟大夫人联手!” 一讲起这些侯府秘辛,阮杏媚可来了兴致,眼泪都忘了流,扭头盯着齐嬷嬷追问: “啊?嬷嬷是说,毓哥哥亲娘的死,跟大夫人有关?” 她扯住齐嬷嬷的袖头子央求:“嬷嬷,你快给我详细说说!” 佟夫人却咳嗽了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我都忘了,难为你个老乞婆竟然还记着。” “记着就记着,倒也罢了。可你还说给小孩儿听,她又听不懂。” 齐嬷嬷登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也赶忙住嘴。 “老奴年纪大了,好些事也都记不清了,这都是顺嘴胡说八道呢。姑娘千万别当真。” 阮杏媚正不高兴,外头丫鬟进来禀报,说“「明镜台」的二等丫鬟春芽,前来拜见夫人,给阮姑娘请罪。” 阮杏媚登时杏眼圆睁:“她来的好啊!把她给我押进来!” . 春芽入内的时候,座上只有阮杏媚一人。 阮杏媚盯着春芽:“给我请罪来的?那怎么还不跪下!” 春芽深吸口气:“奴婢想先拜见佟夫人。” 阮杏媚冷笑道:“就凭你?你省省吧,我姨妈才不屑见你这种贱婢!” 阮杏媚的丫鬟墨儿也吼:“叫你跪下呢,你聋啊?” “是不是找根钢针把你那耳朵给你透透,你才听得见?” 春芽黯然垂眼,在阮杏媚面前跪倒。 阮杏媚抬眼瞟着春芽:“你在「明镜台」,是给毓哥哥奉茶的?” 春芽:“是。” 阮杏媚便冲墨儿使个眼色:“行啊,那便也给我奉一回茶吧。” 墨儿转身出去,不一刻便拎进一个烧得火红的炭火炉来。 将炭火炉放在春芽身边,墨儿又将个锡茶壶塞春芽手里。 “捧着!” 春芽伸手接过。 墨儿转头就将炭火炉上刚烧开的大水壶提起来,立在春芽面前,向那锡茶壶里灌水。 锡茶壶半点都不隔热,开水的温度瞬间便传到了春芽掌心! 俗话说“捧着个烫手的山芋”已经捧不住,更何况这是个滚烫的锡茶壶! 春芽抬眸紧盯住阮杏媚:“阮姑娘这是何意?” “奴婢是「明镜台」的人,若是奴婢这双手烫坏了,回头又如何侍奉家主?” 阮杏媚看着春芽被烫得通红的手,得意道:“你不是说来向我请罪么。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又不是我去请你的!” “想让我消气啊,简单,你在我这儿捧着这茶壶,捧满半个时辰,我啊就大人大量,饶过你这回。” 开水的热量不断散发出来,烫着春芽的手。 古有酷刑“炮烙”,眼前这情形便也不啻是在给手炮烙了。 春芽拼力隐忍住。 可是阮杏媚却还不过瘾,稍过一会子,便叫墨儿再续上热水,保持那锡茶壶里的水总是滚烫的。 疼痛钻心,春芽知道,今天自己这双手怕是要废了。 正在这时,外头又有丫鬟进来通禀:“阮姑娘,三爷来了。” 春芽的心猛然一颤,随即却又沉寂下去。 她对自己说:不要做梦了,他不会是为你而来。 若他知道你跪在这里受罚,他只会再多踏上一只脚! 阮杏媚兴奋地拍手:“叫他进来呀!” 丫鬟道:“三爷说了,叫姑娘出去玩呢。三爷给姑娘买了个好玩意儿,要带姑娘去看。” 阮杏媚回头又看了看春芽,有点犹豫。 她现在看着春芽受罪,正高兴呢。要是这就出门去,那就看不着了。 外头又有丫鬟进来报:“三爷等急了,在门口都跺脚了。” “三爷说,姑娘要是再不出去,他就把那好玩意儿送给旁人了!” 第19章青楼 从小一起长大,云晏的脾气,阮杏媚还是知道的。 他若失了耐性,他真能说走就走的! 阮杏媚没办法,只好扭头瞪一眼春芽:“算你运气好!” “这次暂且放过你,还不快滚!” 阮杏媚说完,自己赶紧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阿晏,我来了!别生气嘛!” 春芽放下锡茶壶,忍着掌心的灼痛站起来。 墨儿还在与她叽叽歪歪,她都顾不上听,只急忙坠着阮杏媚的身影,跟着出了门。 她不敢走正路,只能隐身在抄手回廊里,绕着弯子一起向门口的方向走。 透过回廊的墙上开着的海棠窗,她眼睁睁看着阮杏媚出了门就扑进云晏怀里。 而云晏,垂首凝望怀里的人儿,满眼的宠溺。 “阿晏,你给我买了什么好玩意儿啊?快给我吧。” 云晏屈指在阮杏媚鼻梁上刮了一下:“你还有什么可缺的?没有好玩意儿,是我唬你的。” 阮杏媚登时鼓起腮帮,举起小粉拳砸向云晏胸膛:“既然没有,你干嘛要诓我出来?” “我在里头收拾那个贱丫头,正得趣儿呢!” 花木扶疏,春芽看不真切他面上神情。 只能听得见他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阮杏媚轻哼着:“就是毓哥哥院子里那个狐狸精!” “她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讥讽我‘红杏出墙’,我非把她一双爪子烫烂了不可!” 阮杏媚还邀功:“阿晏你看,我对毓哥哥院子里的人可半点都不留情!” “我还是喜欢你的,阿晏,你快点当上家主,好正大光明地娶我呀。” 凉风过耳,又听见他说:“既然是府里的丫鬟,生是侯府的人,死是侯府的鬼。急什么,她又跑不了。” “留着下回,将这次没过瘾的,一并讨回来就是。” 春芽头重脚轻,忙扶住海棠窗,才勉强站稳。 他说着伸手揽住阮杏媚肩头,将阮杏媚带向与她所立的回廊相反的方向。 “走吧,不理她。虽没给你买玩意儿,可我是要带你去一个你早就想去的地方。” 阮杏媚的声音娇媚又欢快起来:“什么地方?” 云晏揽着阮杏媚的肩,垂首在她耳畔低语了什么。 耳语之间,视线若有似无,从春芽藏身的方向滑过。 春芽一窒,急忙向后躲去,完全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 「合欢楼」斗拱飞檐,门前高扎花牌坊,满楼红袖招。 阮杏媚下了马车便欢叫:“阿晏,你终于肯带我来了!” 阮杏媚虽说自己是对青楼好奇,可更重要的是,她听说云晏时常来这儿,她心下不妥帖,生怕云晏在这儿也养了狐狸精,这才闹着要来的。 两人入内,坐在楼上看歌舞,云晏却兴趣缺缺。 阮杏媚则如临大敌,恨不得将楼里的姑娘一个一个全看个清楚。 看了一圈,没见到云晏对哪个多看一眼的。阮杏媚不甘心,便点花魁来。 不多时,花魁珠儿随着老鸨前来,盈盈下拜。 阮杏媚瞟了一眼便皱眉:“这就是花魁?瞧着还不如府里那个狐狸精呢……” 云晏原本不知在神游什么,听了阮杏媚的话不由得回神,眯眼看她一眼。 阮杏媚哼了声:“若是那贱婢再敢顶撞我,我非让我姨妈将她发卖到青楼不可!” “照着这个花魁的样子,说不定她也能捞着个头牌当当!” “到时候,她指不定得多感谢我呢!” 无论阮杏媚说什么,珠儿都是含笑静静听着,也不说话,只跪在一旁给二人斟茶递水。 唯有一双妙眸,光彩流转骨碌碌从两人面上滑过。 云晏被看得皱眉头。 阮杏媚不了解珠儿,他岂有不知的。他可怕珠儿这么三看两看的,再将他给看穿了。 他便起身:“没意思!咱们走吧,逛逛去。” 珠儿亲自送到门边。 老鸨笑意殷殷,委婉而不失含蓄地提醒云晏该付账了。 云晏伸手进怀里,指尖触及一物。 他皱了皱眉,便也抽出来,连同银子一并塞给了珠儿。 “这是赏你的。” 阮杏媚防备地瞧过去,便看见了珠儿怀里那海棠红的肚兜。 阮杏媚登时就急了:“阿晏!这是跟我衣裳一样的料子,你怎么可以赏给一个青楼女子!” . 春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明镜台」。 她先前跪了两个时辰,饿着肚子,方才又烫了手,外加心灰绝望,上了台阶,脚步便散了,险些绊倒在门槛上。 看门的小厮清酒不情不愿地上前扶了一把,低声咕哝说:“姐姐不必显得如此柔弱。又不是姐姐一人挨罚,我们所有人都陪着姐姐饿肚子。” 春芽一愣:“陪我?” 清酒一脸的不高兴:“自然是因为姐姐犯错在先,惹怒了家主,家主这才将满院子的人都一并罚了。” 春芽愣怔的当儿,绿痕瞧见她回来,赶紧过来亲手扶住她:“你可回来了。” “阮姑娘那边,没为难你吧?” 春芽将自己的手藏进袖口:“没事。” 绿痕便叹口气:“你刚出门,佟夫人就来了。可真是不巧,若你去的时候佟夫人在,想必阮姑娘也能收敛些。” 春芽挑眉:“佟夫人亲自来了?” 绿痕点头:“佟夫人亲手做了灯笼酥,送来给家主品尝。” “这灯笼酥,还是主母的手艺,当年主母还在世的时候,手把手教给佟夫人的。” 春芽心内忍不住苦笑。 佟夫人就是佟夫人,不愧是掌家夫人,好手腕。 既让阮杏媚磋磨了她,让阮杏媚出气;同时又不伤及佟夫人那边跟云毓的关系。 . 春芽俯伏在云毓面前,小心摊开掌心:“奴婢已经请过罪了,家主可以原谅奴婢了么?” 云毓垂眼看来,眼中却并没有怜惜。 “为何故意对阮姑娘出言不逊?红杏出墙,对于云英未嫁的姑娘来说,着实是羞辱之语。” 春芽心下狂跳,小心掩饰着。 她便编了个理由:“……只因,府中都传说阮姑娘是三爷的青梅竹马。可她却来「明镜台」,三番两次叨扰家主。” “她这又算什么呢?家主本心如琉璃,却能叫她这般抹黑?奴婢便看不过去。” 云毓轻捻佛珠:“这么说,你倒是为了我。” 春芽将头垂得更低:“奴婢身受家主大恩,自然满心都只想维护家主。” 云毓未置可否,只亲自起身,从抽屉里取出药膏,垂首替春芽涂抹。 碧玉色的药膏,澄澈清凉,让春芽终于松弛下来,悄悄松了口气。 云毓却未抬眸,“你上回烫伤,还是厨房的骆大娘那回吧?” 春芽心内一晃,却不敢不答:“是。” 云毓点点头:“他们两夫妻,都死了。” “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被发现时,他们两人的尸首被野狗啃食得残缺不全。” “便连转世轮回,都入不得了。” 一股凉意从脚心蹿起,春芽一时已经忘了烫伤的疼痛。 她只能努力扮做懵懂,定定看着云毓。 云毓收起药膏,视线冷漠滑过她的脸:“他只来「明镜台」见我一面,就死了。” “是不是若他不来见我,他便不会死?” 第20章 试探 云毓的话,字字如钉,敲进春芽心底。 云毓的扪心自问,仿佛是在质问她:若是她不将骆三来过「明镜台」见云毓的事告诉云晏,那是不是骆三两口子就不会死? 至少,骆大娘不该死。 就算骆大娘烫伤过她,可是罪不至死。 春芽说不出话来,甚至不敢再对视云毓的眼睛。 “骆三因我而死,”云毓却定定凝视着她,“你说,我是不是又成了罪人?” 春芽掌心忍不住轻颤,她急忙收回,藏进袖口里。 “这不是家主的罪,家主不必自责。” 云毓微微挑眉:“怎么说?” 春芽俯伏下去,“若论有罪,首先罪在骆三自己。” “若不是他自己心生贪念,贪墨了铺子的银钱,他便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凡事自有因果,若他不自己种下这恶因,自然便也不会得这样的恶果。” 春芽也以此提醒自己:凡事自有根源,她要收起妇人之仁,没必要内耗。 云毓却缓缓眯眼,眸光变凉:“他在铺子贪墨银钱的事,你怎知晓?” “你是内府的丫鬟,他是外面铺子的账房,他的事你不敢知道。” “谁与你说的?” 春芽心下一个惊雷滚过! 云毓是在试探她? 她用力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奴婢那日去布库,行经园子,听照料花草的妈妈们说的。” 这是实话,不怕云毓查证。 云毓这才点头:“退下吧。” . 春芽回到自己的偏厦,手和心还都是抖的。 云毓的话虽不重,可是每一句都让她不得不担心,云毓已是对她生疑。 本以为那是个他不谙世事,甚至已经被她拿捏……却原来,是她天真。 春芽抖自己的,却没料想竟惹怒了那坐在黑暗里的人。 “我已经知晓软软今天罚了你。可你也没必要在我面前演成这样吧!” 春芽扶着门框,紧紧闭上眼。 行,能令她登时心死幻灭的,永远都是他! 跟他相比,方才云毓的那些试探和敲打,全都已是仁慈! “三爷此话好笑。奴婢又不是戏子,不会演给三爷看!” 云晏眯起眼:“那你抖什么?” “从你捧热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即便烫伤,到了这会子也不至于还疼得直抖!” “还说不会演?我看戏子演得都没有你好!” 春芽紧紧攥住指尖:“三爷,你滚,好吗?” “奴婢求你!你滚!现在奴婢不想看见你!” 云晏的身影如黑雾一般席卷过来,下一秒已经掐住了春芽的脖颈。 “竟敢这样与爷说话。是谁给你的胆量?” 春芽却反倒笑了起来,妩媚柔婉,“胆量?奴婢哪里有什么胆量呢?” “奴婢怕死,才会叫三爷如此折辱;奴婢倘若有胆子去死,奴婢便也不会活得如此艰难!” 怕死么?她怕呀。 可是她怕的,却又不是死亡本身,她只是不甘心来这人世一场,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她的命,就算所有人都轻贱如草芥,可是在她自己的心里,却是贵重! 贵重到,值得暂时忍下一切痛楚,只为了换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只为了要看一看,她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过上一天好日子,遇上一个肯真心对待她的人。 云晏拎着她的脖子,将她带回榻边,推在榻上。 她也不反抗,只软软地抱住自己的膝盖,让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 他立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她。 良久,才又突然伸手,将她的手捉过去,又给她抹上了蛇油。 他仿佛是与她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这蛇油到你手里,还真是物尽其用。” 涂完了,他偏头看她,看她的反应。 可是她却似乎失去了魂魄,苍白麻木地伏在那里,毫无反应。 云晏抿了抿唇,有些突兀道:“今日还不到赐你解药的日子!” 她这才终于动了动,却只是淡淡地问:“那三爷又何必要来?” “呵,阮姑娘已经这样罚过奴婢了;怎么难道三爷还觉得不够,还要再替阮姑娘来出一回气不成?” 云晏咬牙:“爷是来告诉你,那肚兜,爷说到做到,今日已是赏给「合欢楼」的花魁珠儿姑娘了!” 春芽却浑不在意:“哦。三爷赏得好。” 那是她嫌弃的东西,她才懒得管他赏给了谁! 云晏将拳头攥紧:“……今日吃了教训,你以后便该明白,不要再去冒犯软软!” 春芽这才缓缓笑起来:“三爷究竟是怕阮姑娘生气,还是怕佟夫人不肯联手了呢?” 云晏听出春芽话里有话,他伸手一把将她衣领捉住,将她提到眼前来。 “你想说什么?” 春芽幽幽叹了口气:“虽然还不到赐解药的日子,可奴婢今天也白送三爷一条情报。” “今日,就在奴婢受阮姑娘磋磨的时候,佟夫人亲自去了「明镜台」,给家主送她亲手做的灯笼酥。” 她猫儿似的挑起眼尾,斜斜打量他:“灯笼酥,三爷不会不知晓是谁的手艺吧?” 他既戳疼了她的心,那她便也不放他独自一人轻松! “怎么办呢三爷?三爷虽然用尽了心思讨阮姑娘的欢喜,就是想让阮姑娘在佟夫人面前多多美言吧?” “可是显然,佟夫人并未受阮姑娘影响,她心里啊一心向着的还是家主呢。” “甚至,佟夫人还一心想将阮姑娘推到「明镜台」来,看来佟夫人也并不想让阮姑娘嫁给三爷呢。” 春芽笑意如春花,在怒意的催发之下,潋滟绽放。 “好可怜啊三爷,倘若到头来,三爷一番心机却换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三爷该怎么办呢?” 云晏恨得钳住她下颌:“那也轮不到你来笑话爷!” 他指尖加力:“既然你说到了此处,那爷就把这个任务派给你。” “从今日起,你要千方百计搅了佟夫人与他的联系。” 春芽心底腾起悄然的欢喜:“其实奴婢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呀!只要家主对阮小姐不假辞色,只要让阮姑娘在「明镜台」不得顺心,那佟夫人迟早会对家主失望,乃至生怨。” 一说到他的野心,他终于下了决心。 “爷准你顶撞软软。” “但是,前提必须是阻止她与他的来往,而不准你借机泄私愤。” 他幽黑眸光从她面上转过。 “你对她因何有怨,别以为爷不知道!” “若敢再犯,爷定不饶!” 云晏出了偏厦,心思烦乱,索性出门。 到「合欢楼」,点珠儿相陪。 第21章 花魁 「合欢楼」。 珠儿进雅间,见了云晏便笑:“奴家就知道,三爷今晚定会回来的。” 云晏扬眉:“哦?” 她向他促狭地眨眼:“因为奴家知道,三爷必定会回来取那肚兜呀。” “奴家可瞧出来了,今儿白日里三爷将那肚兜刚赏给奴家,三爷就后悔了。” 云晏黑了脸,扭开头去:“谁说的!” “奴家说的呀。” 珠儿含笑在矮几旁跪坐下来,捧过酒壶为云晏斟酒,“奴家若是连这一点子都瞧不出来,岂不是枉担了三爷‘红颜知己’的名声?” 云晏攥住酒杯,身子往外侧了侧:“你这次就看错了!“ “那肚兜既是爷赏你的,你留着就是,爷绝不收回。” 珠儿便笑:“既不是奴家喜欢的颜色,又不是合适奴家的尺寸,奴家留着它做什么用?” “再说了,那肚兜从料子到手工,虽说是个小件儿,却也是精心绣制的。能叫三爷如此用心的,奴家可不敢抢。” 云晏长眉轻展:“胡说。” “你没见昨儿爷领来的那位姑娘,浑身上下便都是那料子做的?” 珠儿摇头:“不一样。外衣如何跟贴身的里衣比呢?毕竟,衣裙好解释,肚兜难说清。” “三爷要跟库房要整匹的料子,说给人做一整身的衣裳,这话一点都不难出口;可若是三爷说想单要一块布头,只做一件肚兜,这便要引人遐思了。” 云晏挑眉。 珠儿抿唇一笑:“奴家反倒觉着,三爷是借着给昨儿那姑娘做一身衣裳的借口,就为了裁出一块儿来给另外做这一件肚兜。” “不想叫外人知道有这样一件肚兜,更不想叫要送肚兜的那人察觉三爷的用心……三爷这般地处心积虑,小心隐藏自己的心意,奴家认识三爷这么多年了,却还是头一回见。” 珠儿似满意,又似惆怅地叹口气:“终于能亲眼见三爷为情所困的模样,奴家也不算白等。” 云晏说不出话来,只好仰头喝酒。 然后捏着空了的酒盅又递到珠儿面前。 珠儿含笑再斟满杯。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他不否认,就是默认了。 珠儿轻笑:“从肚兜的尺寸,奴家瞧得出来,那位姑娘身段儿生得极好,想来必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也难怪叫三爷如此费尽思量。” 云晏呛了一下。 珠儿瞟着他,“可是三爷既如此用心,那位姑娘却为何不肯收这肚兜,反倒叫三爷一怒之下竟然赏给奴家了呢?” “哎哟,该不会是那姑娘误会了三爷的心意,以为三爷给别人做了一整身儿衣裳,然后才额外施舍了一块布头给她吧?” 云晏无奈地蜷了蜷手指。 珠儿便笑:“那也是个心性儿高的,以为三爷是不在乎她,她这便恼了三爷。” “三爷心下自然也委屈,便也动了怒,连今白日里来我这儿,依旧还是气哼哼的。” 云晏垂了垂眼,也不意外。能做到青楼花魁的女子,自然都有洞察人心的眼。 夜色灯火下,珠儿静静打量云晏。 “三爷近来像是变了个人。从前的三爷啊,泰山崩于眼前,都不影响三爷酌酒观花;可是这些日子,三爷的脾气却一天比一天大。” 云晏眼尾扫过来。 珠儿垂下眼:“奴家记着,三年前三爷来我这儿,兴冲冲说起在江南看中了一班扬州瘦马。说来日能为三爷所用。” “奴家知道,三爷要办大事了。奴家还主动请缨,说三爷不如将那班孩子送到奴家这儿来,奴家亲自替三爷调校就是。” “可是三爷却拒绝了。三爷说,青楼里教出来的孩子会难免有风尘味儿,三爷要她们保留良家温婉。” “两年前,三爷开始频繁下江南。从起初的半年一去,缩短到了三个月就要去一次。” “到最近这一年来,三爷就去得更频繁了。” 珠儿用眼帘遮住眼睛:“掐指算算,如今那班孩子已是长成了吧?三爷兴许已经从中挑了人带回京师来?” “昨儿那位红衣姑娘曾顺口提过一句:三爷侯府里有个‘狐狸精’,比奴家生得还要好,就是她吧?……三爷要送肚兜的那位姑娘,也是她吧?” 云晏唇角紧抿。 “总不会是这个本来当做工具的人,三爷却对她动了情?便如同那肚兜,三爷将她送给了人,却当时就后悔了?” “可那是三爷培养了三年的人,是三爷那盘大棋上缺不了的棋子,三爷又是个如此骄傲的人,纵然后悔却也不会承认,更无法悔棋。否则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所以三爷才会变得如此狂躁易怒。三爷是气她,却也更是气自己吧?” 珠儿惆怅地抬眸凝视着云晏。 “三年前一见钟情,三年来牵肠挂肚,三年后费尽思量……”珠儿将指尖悄然在袖口里攥紧了些:“可真叫奴家羡慕。” 云晏用指尖弹了一下酒盅,“当”的一声脆响。 “珠儿,你今日怎这般唠叨?年纪大了?” 珠儿只能叹口气:“三爷说的是,奴家老了。” 想当年她刚遇见他的时候,她也正是女孩子家最美好的豆蔻年华。 没想到,一蹉跎,竟已过了这么多年。 珠儿垂下眼帘,“奴家劝三爷一句:工具有的是;可是动了情的人,一生兴许只能碰见一个。” “工具没了这个尽可换成另外一个;可是若是错失了心动的人,只会一生追悔莫及。” . 两日后,夜晚。 云晏来偏厦,两人都有些紧绷。 春芽早已习惯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可是今天的云晏,却有点不一样。 他往日若是有脾气,一见她就能爆发出来;可是今日他明明不高兴,可却用力绷着,竟没冲她发火。 他不发火,她倒莫名跟着紧张起来。 她先向他服软,跪在他脚边,轻轻抚着他脚踝。 “三爷别生奴婢的气了。是奴婢自不量力,不会哄主子高兴,反只会惹主子生气。” 她的小手软软的,虽说只是隔靴搔痒,却让他心底无比熨帖。 云晏本来还想蹬腿,将她踢开。鬼使神差的,竟没舍得。 他只好继续紧绷了脸,从怀中抽出那肚兜来,又丢到她脸上:“要,还是不要!” 没错,这肚兜到底还是被珠儿退回来了。 这令他十分懊恼:明明是用心的物件儿,结果被这个不要,又被那个不要的! 春芽从脸上将肚兜抓下来,本来是准备服软了的,可却还是皱了眉。 只因肚兜上,多了一种浓烈的香气。 她自己会调胭脂水粉,所以她知道,这配香的方子叫“酥骨香”,是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们爱用的。 而且这香味既然留存这样久,必定不是被人只用手摸一下那么简单,更有可能是在那人身上放了几个时辰的。 她心便一沉:“……三爷不是说要送给「合欢楼」的花魁珠儿姑娘么?奴婢闻着这上面染的香气,猜想三爷其实已经将它送出手了吧?” “可是这肚兜,怎么又回到了三爷手里?” “呵,莫非是人家花魁姑娘也不稀罕要的,三爷便又拿回来,非要施舍给奴婢?” 第22章 撕衣 云晏攥紧手指。 没错,那种被激怒的感觉又来了! 可是今日他既然被珠儿说破,他便不甘心在春芽面前又这样控制不住自己。 他便深吸口气:“没错。是她不要,爷又拿回来给你。” “爷已经给过你一次,爷还有耐心再给你一次。若你再敢不要,便是不识抬举。” 春芽听出来,云晏竟然在克制怒气。 春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几日不见,他竟因何有了改变? 春芽想不明白,便索性别开头去,想法子岔开话题。 “三爷怎不问这两日「明镜台」里的事?与那肚兜相比,三爷的大业才更重要不是?” 云晏这才眯了眯眼:“那你说。” 春芽垂下眼帘:“奴婢这几日仔细想了,既然要拦阮姑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卢姑娘一并拦了。” 云晏起了兴趣,不由得躬下了身子,凑近她的眼睛,“继续说。” 春芽:“因为卢姑娘和阮姑娘身后是两位夫人。” “即便奴婢拦住阮姑娘与家主,若是家主迎娶了卢姑娘,便也还是与大夫人那边联手。这便还是对三爷不利。” “唯有家主不选任何一位姑娘,那两位夫人才都有可能倒向三爷您。” 云晏却耸耸肩:“他会对卢巧玉有兴趣么?卢巧玉主动献了几年的殷勤,他都未曾所动。” 春芽垂下眼帘:“三爷说的是。家主对卢姑娘,的确没有男女之情。但是,三爷自己也是男子,自然该明白,男子娶亲并不都是出于情意。” “一旦感受到了挑战,为了稳固家主之位,说不定他会为了得到大夫人的支持,放弃自己的信仰和喜恶而迎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云晏便眯了眼,感觉有被春芽的话冒犯到。 可是她偏生又在说着为他的打算,他只好吞住不满:“他感受到了挑战?” 春芽俯首:“不瞒三爷,家主用骆三之死,敲打过奴婢。” 云晏不由得紧紧凝视春芽眼睛:“哦?” 春芽:“骆三之死,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三爷您。但是任何人都能猜到是三爷您吧。” “您这样明白的挑衅,家主又怎会不明白?” 云晏幽冷一哂:“我对他的挑战,从来就没有掩藏过,更没想要掩藏。” “爷想问的是,”他凝着她,“他为何要敲打你?” 春芽:“那晚骆三来见家主是秘密。既然泄密,家主自然要从身边人查起。” “奴婢是「明镜台」里唯一的新人,家主自然要第一个敲打奴婢。” 云晏指节微微屈了屈:“你可叫他抓住了把柄?” 他顿了顿,还是又问:“……你,可害怕了?” 春芽摇头:“奴婢有些紧张是真的。但是还好,这紧张只会提醒奴婢以后行事更加谨慎。” 她抬眼悄然看他一眼,意外看见他眼底似乎潜藏的担忧。 只可惜这夜色太深,房内又没点灯,她想一定是她看错了。 她便重又埋下头去:“幸好三爷将您与奴婢之间的关系隐藏得很好,无论府中还是府外,都没人知晓奴婢是三爷的人。” “更何况三爷当日当着全府人的面,要奴婢殉葬,这便堵得住悠悠众口。即便家主会对奴婢有敲打,却也不至于当真。” 云晏屈起指尖敲了敲指上的扳指:“你可有主意了?” 春芽:“有一内一外两个法子。” “所谓「外法」,便是以外力将两位姑娘与家主拉远距离。” “奴婢听闻,卢姑娘原本是大公子的童养媳,而阮姑娘是三爷您的心上人。只需让卢姑娘回归大公子身边,让阮姑娘重归三爷怀抱,家主自然放弃。” “以家主的性子,又怎么会与兄弟夺妻呢?” 春芽所说的是个好主意,可是云晏却高兴不起来。 她不对劲。 她之前与阮杏媚之间那般计较,怎地今晚突然就放弃了似的? 听她的话,她似乎还在鼓励他与阮杏媚更多亲近? 云晏便屈了屈指节:“你真这样想?” 春芽坦然迎住他的眼睛。 “奴婢是三爷的棋子,自然凡事都以三爷的利益为先。” 从这件肚兜与烫手受罚之后,她这几日痛定思痛,越发明白她在他眼里终究只能是一件工具罢了。 她之前的那些委屈、怨怼,换不来他的怜惜,反倒只会给自己招致更多的折磨! 她又为何这样为难自己? 他又不在乎她! 从此收心锁情,只为了活着,为了家人的性命,当他称职的工具就是了。 她不再指望他,因为,他不值得。 云晏“嗯哼”了声:“那又什么是「内法」?” 春芽:“家主在男女之事上还是一张白纸。奴婢会竭尽全力引家主动情。” “只要家主对奴婢情根深种,以家主的性子,说不定可以为了奴婢而反抗世俗,不再另娶他人。” 云晏心口有些憋闷:“你是说,你不仅要以色侍人,还要让他真的爱上你?” 春芽垂首浅笑:“三爷说得对。” “奴婢这一生,还没尝过被人爱的滋味。奴婢这次想试试,既能完成三爷的任务,又能叫自己恣意一回,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云晏拳头攥紧:“若他爱上你,你难道不会背叛爷?” 春芽抬头凝视他,天真地眨了眨眼:“三爷,那奴婢要请问您,在一个爱您的人和您的生命之间,您会怎么选?” 云晏嘴角抿紧。 春芽便笑了:“奴婢知道,三爷最爱的首先是自己。” “奴婢是三爷教出来的,奴婢自然也会这么选。就算家主会爱上奴婢,可是奴婢的命,还有奴婢一家人的命,还攥在三爷手心里啊。” “奴婢不敢冒那样的险,三爷尽管放心就是。” 云晏恼得终究伸脚,一下将春芽踢开。 “就怕你太过自负!你是能以色侍人,但是想得到他的心,可没那么容易!” “他的心都给了青灯古佛,怎么,难道你相信你能战胜他心中的神佛?” 春芽妙眸轻转:“奴婢定会设法,成为家主心中的‘女菩萨’。” “献身之外,如若必要,奴婢也会献上自己的心。” 无形之火在黑夜里陡然燃爆。 云晏腾地站起来:“那这肚兜,你究竟要还是不要!” 春芽仰头凝望他:“奴婢定会为三爷办成那大事。三爷便在肚兜这件小事上,饶了奴婢,容许奴婢放肆这一回,好么?” 云晏咬牙:“你倒会谈条件!” 春芽淡淡而笑:“轻重缓急之间,三爷最会选择了。” 云晏垂首盯住她:“可惜,这次,爷非跟你没完!” “这肚兜你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他说着伸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两手一分,扯开了她的衣衫! “这一次……爷还要亲手,给你系上!” 第23章 捆绑 衣襟被云晏扯开。夜凉如水,染上肩头。 春芽忍不住瑟缩。 她自幼为扬州瘦马,若是对着旁人,她不怕宽衣解带。 但是在他面前,她做不到从容面对。 她抬手竭力护住自己心口。 可是却更激怒了他,她索性捉住她一双手腕,向背后反剪。 她扭动手臂挣扎。 云晏呼吸渐沉,他索性将她衣袖扭转,拧成两股布绳索,将她手腕绕紧,固定在了她腰后! 这样屈辱的姿势,让她前襟城关大开。 他视线沿着她紧绷的锁骨滑向下来。 尽管房中没有灯火,一切只能凭借窗外幽幽白月。 可是反倒越发渲染出她的身子如瓷如玉,润泽而又柔腻,发出珍珠般细软的光。 他眸色更深,深深吸口气:“你这肚兜,尺寸已是不够遮掩,还不肯换,还嘴硬!” 他恼:她自己难道不明白么,这样的堪堪遮盖,四角全都透露出弧形来,完全是在引人犯罪么! 春芽受不了他这样的凝视,只得紧紧闭上眼。 眼帘合上的刹那,还是忍不住有清泪滑落。 她不介意被他看去了身子,她愿意啊;可是,却不该是这样的情形,用这样屈辱的姿势! 她紧闭着眼睛,用力吸气:“三爷这又是何必?” “奴婢是扬州瘦马,从小就被教着媚色娱人。奴婢就是故意这样将遮未遮,故意引人犯罪啊!” 云晏额角突突直跳,他咬牙垂首,“那爷吩咐你勒上呢?你又将爷的话当耳旁风,嗯?” 春芽黯然垂眼:“勒了。那日三爷不是也该亲眼看见,奴婢身上紧裹了布条?” “可是三爷是男儿身,不知道女子束身的痛楚!” 云晏微微蹙眉。 其实他大概知道。因为世家大族惩治奴婢,有一种酷刑,就是击打其胸脯之尖顶处。听说会有剧痛,痛不欲生。 春芽轻轻闭了闭眼:“再加上前几日,奴婢被家主罚不准吃饭,奴婢裹着束身便呼吸不畅,数次几乎晕倒。” “昨日实在扛不住,奴婢这才解开束身,宽松一日。” 云晏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怒火有些发不出来了。 他只能沉声道:“那你便收下这肚兜!” “只要你肯收,从今往后,便不必束身了。” 春芽手指在伸手攥紧衣袖,“那奴婢,还是情愿承受束身之苦。” 云晏恨得咬牙:“死犟!” 春芽却自己苦笑:“奴婢这样的命运,凡事都抗争不得,唯一还能犟一犟的也就只剩下这张嘴了。” “求三爷开恩,便容许奴婢这一回。” 云晏冷冷道:“犟嘴最是无用!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却什么都改变不得!“ 春芽立时说:“是啊,还反倒会给自己招来更多的灾祸。” “奴婢也知道这不好,只是奴婢总还需要这样一点发泄的机会吧。不然奴婢就真的成了行尸走肉,连一点自己的脾气都没有了。” 这世上啊,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就像飞蛾扑火,明知不该,却控制不住自己啊。 她深深吸气:“兴许,等奴婢年纪再大点,心尽数麻木了,便能改了这毛病吧。” 云晏也不知为何,听她这样说话,自己心头却一阵闷痛。 他故意扬声:“所以爷说过,这一次由不得你自己!” 他不许自己再迟疑,劈手一把将她身上那个旧的肚兜扯下。 盈盈,颤颤。 弧形完美。 这世间手艺最超绝的玉匠,都雕磨不出这样的线条。 云晏只觉心头一热,竟不敢再多看一眼。 猛地伸手按住她纤纤肩头,强行推着她转过了身去。 叫她背对着他,他才能重新呼吸。 快速抓过那新的海棠红肚兜,强行套过她头颈,遮掩在她身前。 尽管只是从背后,他却也知道,这尺寸正好。 他忍不住想起那日裁缝好奇的眼神儿。 这肚兜他都没敢放给侯府的针线房去做,他特地亲自出去到外面去找裁缝铺子。 还非得找裁缝是女子的,若是男子他转身就走。 最终找到的那裁缝大娘忍不住促狭地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还打趣他:“小郎君倒是给个尺寸啊,总不能小郎君拿多大的布料来,老身便随便照着四周缝个边儿就是了吧?” 他只能伸出双手,做穹隆状。 “大体如此,嗯,颇为饱满。” 大娘登时绷不住,原地爆笑:“小郎君这尺寸可真的是……” 那天他在裁缝铺,尴尬得几乎要从每个毛孔里都爆出血来。 可是此时看来,他竟真的没有给错尺寸。 只是他自己也有点恍惚:他分明没用手覆盖过,他怎么就那么自信给出那个尺寸来? 这样想来,心下便莫名有野草蔓藤嚣张地爬升——如果现在覆盖一次,定不会叫她起疑吧? 幸好窗外一阵冷风,冲入窗纸破洞,吹醒了他一时的迷惘。 他忙收回了手。 他知道,他不可以。 一旦碰,那他与她之间的羁绊便更难理清。 两人之间牵绊越多,就越难以回到主子与棋子之间的关系。 ——那一班扬州瘦马里,她资质最佳。他不可以为了自己一时的迷情,毁了自己手里最好的棋子。 他狠下心来,将她腰上系带用力收紧。 他手劲太大,那系带都勒入她肉里去。 春芽疼得轻“嘶”了声。 那声音里有她不自知的妩媚。 云晏耳边轰轰有声,她的痛呼竟然引得他血脉贲张! 他沙哑着嗓子低吼:“爷亲手给你系上的,你若敢擅自不穿,看爷怎么收拾你!” 云晏说完,赶忙松手,丢下解药,转身迅速出门,逃进夜色。 春芽愣愣看着他慌乱的背影远去。 待再也不见,才缓缓垂眸,看向自己的身子。 这样屈辱的姿势,却竟然让自己,这般翘然。 ……而这肚兜的尺寸,竟这样服帖,竟像是量体裁剪。 手还被绞在背后,他竟然就这样走了。 她小心走到抽屉旁,背着手拉开抽屉,取出剪刀。将腕上的布绳索对准刃口,小心为自己松绑。 抬手轻抚自己,感受到那肚兜里还加了巧妙的内衬。 正是她那日与侯府里针线房的裁缝大娘描述的那样。 她从未跟他说过,他竟与她想到了一处。 腿弯一软,她跌坐在榻上。 一时又迷惘地分不清,这心底究竟是苦,还是隐隐生甜。 . 次日春芽借着去菜圃选菜,备做菜羹,特地绕了个弯子往大夫人所居正院那边走。 听弯儿说,大公子云宥时常坐在院外看天看云。 春芽对弯儿这个描述很好奇:“看天看云?” 弯儿轻咳了声:“俗话说,就是望天犯傻!” 隔着树丛,春芽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嘀咕:“宫廷玉液酒哇,宫廷玉液酒……” 第24章 媳妇 春芽心下蓦地一动。 却又听见一个嬷嬷的声音:“大公子,咱们不乱说了,乖啊。” “宫廷玉液酒,那可是宫里才能喝的。咱们就算是侯府,也不能肖想呀。” “大公子总这么嘀咕,叫外人听去了,会以为咱们侯府有不臣之心呢……那可是杀头灭门的祸事啊。” 春芽踮脚望过去。 只见一位嬷嬷扶着个富态的年轻郎君。 那郎君生得白白胖胖,倒像是年画儿上的福娃娃。 看来这位就是那位传说中得了疯病的大公子云宥了。 若不是他生了疯病,那这家主之位可能还不是云毓的;而卢巧玉,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云宥和嬷嬷进了院门,春芽却还一时有点出神。 她想到云宥的名字。 原本她以为是“佑”字,侯门长子嘛,希冀“得天护佑”。 可是后来才知道是“宥”:宽宥、恕罪之意。 倒不明白老侯爷当日为何给大公子用这个字?一个刚降生的孩子,又能从娘胎里带什么罪孽来,需要求上天宽恕的? 而偏就是这个孩子,本来好好的,忽然十几岁时得了疯病。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谶语,这孩子真的有点像是生来有罪。 她原本还打算问老侯爷来着,只是彼时不敢贸然开口。结果没想到,还没等到问的时机,老侯爷就溘逝了。 春芽回到「明镜台」,洗手做菜羹。 窗外又传来阮杏媚的声音。 “人家狐狸精在小茶房里变戏法,做吃食迷惑毓哥哥,卢姐姐你躲在窗边看什么啊?” “怎么,卢姐姐是想跟她偷艺,看她做了什么,能狐媚了毓哥哥,嗯?” 春芽一怔,蓦然转头,才看见卢巧玉原来在窗边。 看样子卢巧玉也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本来卢巧玉是想躲闪开的,可是叫阮杏媚这么直接点破,卢巧玉便进退两难。 春芽赶忙行礼:“卢姑娘,阮姑娘。” “小茶房狭窄,两位姑娘若不嫌弃,还请进内。” 卢巧玉这才笑笑:“方才经过窗边,闻见香味,便忍不住驻足。” “正好见春芽手捧热羹,怕出声惊到她,再害她烫了手。” 她说着瞟阮杏媚一眼:“毕竟,她那双手,才烫了没几日。” 阮杏媚咯咯一笑:“卢姐姐想说是我给烫的,就明说。我干了就是干了,我可一点没想遮遮掩掩的!” “她一个奴婢,敢得罪我,我就是要让她好看!” “我可不像卢姐姐这么多花花心眼儿……” 她瞟了一眼春芽,故意同情地耸耸肩,“原本卢姐姐还能亲手给毓哥哥做蛋羹。可自从你来了,毓哥哥就只吃你做的了,现在卢姐姐连唯一能讨好毓哥哥的手段都没用武之地了,你说她心里不恨你么?” 卢巧玉罕见地变了脸色:“阮妹妹,你这般直白挑拨我与春芽的关系,也忒过分!” “不过是一碗蛋羹,哪有什么要紧,却被你拿来说成这样!” 春芽却淡淡一笑,“卢姑娘别急,奴婢不会往心里去的。” “奴婢是奴婢,又岂能与卢姑娘相提并论?家主肯吃奴婢所做蛋羹,无非是怜悯奴婢,给奴婢一个差事罢了。” 春芽伸手拉卢巧玉:“刚巧奴婢还学做了些灯笼酥。卢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尝尝。” 卢巧玉登时挑眉:“灯笼酥?” 春芽点头:“奴婢那日见家主爱吃,便学着做做。” “可又不知道味道对不对,还请卢姑娘帮奴婢尝尝,是否还要改改配料。” 卢巧玉登时回头,视线从阮杏媚面上滑过。 侯府人都知道,主母身故之后,这灯笼酥只有佟夫人做得最好。 卢巧玉明白,佟夫人给云毓送过灯笼酥了。 正好有阮杏媚在这儿,卢巧玉便寻了个由头,先回去了。 进了大夫人所居的正院“念恩堂”,卢巧玉将灯笼酥的事委婉告知大夫人。 大夫人微微眯了眯眼:“倒是巧啊。那几日我刚叫人抽掉「明镜台」那丫鬟抄写的经书,罚二郎在祠堂抄经,她回头就亲自做灯笼酥送去。” “可真是雪中送炭,越发显得我这个当嫡母的狠毒。” 卢巧玉垂首:“佟夫人的手段……姑母不得不防。” 大夫人却是一声冷笑:“只可惜我才是老侯爷的正室!她终究只是侧室!” “跟我斗了一辈子,都是我手下败将!如今老了,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我看她还能指望什么!” 卢巧玉静静道:“所以她会千方百计让阮杏媚嫁给二哥。” “阮杏媚虽只是她外甥女,可却也是她从小抚养长大。侄女看,她当年便已经埋下这步棋了。” 大夫人伸手拉住卢巧玉的手,轻轻拍拍。“我不怕,因为我还有巧玉你啊。” “你怎么可能不是那阮丫头的对手?甚至于将你与她相提并论,都是对你的羞辱。” 卢巧玉心下一热,登时跪倒:“侄女定不负姑母所望!” 说着话,云宥手里举着根小野花喜滋滋地进来,看见了卢巧玉便殷切地奔过来。 “小媳妇,给,花花!” 卢巧玉微微一窒。 还是大夫人一把将云宥给扯到了一边:“宥儿!别乱叫!” “叫她巧玉妹妹,不准再叫‘小媳妇’。” 云宥愣怔地看卢巧玉:“……可是阿娘说过,她就是我的小媳妇啊。” 大夫人轻轻哄着云宥:“好孩儿,阿娘再给你寻一个漂亮的当媳妇好不好?” 她瞟一眼霍嬷嬷。 霍嬷嬷忙道:“给大公子的通房丫鬟,已是选好了,明儿就送进大公子房里去……” 云宥却慌了,忽然甩开大夫人的手,跑过来抱住卢巧玉。 “我不要通房丫鬟,我就要我的小媳妇!” . 夜色四笼。 云晏进了偏厦,便不由得眯起眼来。 这房子空了。 其实这里原本就四壁空空,可是因为有春芽的巧心妙手,这小屋子里也开始活色生香起来。 就连那两个烧给死人的金元宝,也被她拆开重新折成了两个小人儿,放在床头,陪伴着她。 就算他懒得细看,却也能瞧出来,她是捏了一个郎君,又捏了一个女娘。 两人并肩坐着,女娘像是瞌睡了,歪头轻倚在郎君肩上。 可是今日,这房里一切全都没了。 只有那两个小纸人,无辜还并肩坐在那里。 时空碎成荒沙,突然流下,洒满他肩头。 她,搬走了。 没告诉他一声,就这么搬走了! 第25章 烧烬 云晏不甘心,回身凝神重新四处打量。 他不信她真的就这样搬走了,一声知会都没给他留。 视线扫视一周,最后还是又落回那一对“金箔”小人儿上。 他心下一动,上前捉起那个“小女娘”,信手拆开。 素白的内里,果然留着一行淡淡字迹: 「感君同船渡,修得百年身」 云晏心下愀然一痛。 当日他在一班扬州瘦马里,最先挑中了她,买船北上。 那时运河里正逢朝廷漕船北上,民船一律避让,所以那一路走得很慢。 日子过得也慢,她与他得以朝夕相处。 每日里坐在船舷,他与她讲京中故事;讲那些年他通管侯府塞外江南的铺子,走南闯北行商的经历。 她静静地听。 波光粼粼,倒映在她颊边、眼底。 鲜丽无双。 上岸那日,她向她拜谢,说她从出生便没有过舒心的记忆;而这段行船的日子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幸福的时光。 是他给她的。 云晏仰天而叹,金箔落回榻上。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一凛,急忙收回神思。 垂眼看那金箔,还是迅速捡起来重新折成小人儿,又摆在床头。 可是却又担心拆开过的痕迹会被她发现,狠了狠心,还是一拳将那小纸人儿砸扁。 “毁尸灭迹”。 . 春芽搬进了「明镜台」内院,住进青帘的那间屋子。 其实早就应该搬进来,是她心内总还是存着念想,这才又延宕了些日子。 至此时,所有的虚妄念想便都该掐灭了。 “春芽。”卢巧玉从外头进来。 春芽赶忙迎上前去:“卢姑娘怎么来了。” 这是下人的住处,主子尊贵,从不涉足的。 卢巧玉递了个眼色,丫鬟五儿捧上一床帐子。 “才知道你今儿搬进来,来不及预备旁的贺礼。正巧姑母给我做了新的帐子,我瞧着颜色衬你,这便给你带来了。” “你别嫌弃才好。” 春芽望过去,那帐子是淡淡的翠绿隐着鹅黄,正是早春嫩芽的颜色,与她名字呼应。 春芽忙福身:“奴婢若是没看错,这应该是云雾绡的!这绡贵重,王侯之家一年也得不到几匹。大夫人是疼爱卢姑娘才赏的,断不是奴婢能用。” “卢姑娘的心意,奴婢铭记五内;这帐子还请姑娘收回。” 卢巧玉便笑,伸手拉起春芽,“傻丫头,我既给你送来了,你觉着我会不提前禀告我姑母么?” “自然是我姑母点了头,我才敢拿来。” 春芽面上便露出惊讶之色:“可是大夫人她……” 卢巧玉眨眨眼:“我知道你心里还存着疙瘩,因我姑母上次派霍嬷嬷她们来罚了你,叫你难受了。” “可我不瞒你:我姑母当时是偏听了阮妹妹的话。等我回去禀明原委,我姑母已是后悔。” “只是,你懂的,她年纪大了,又毕竟是侯府主母,总不好当面低头。可我知道,我姑母一定想要补偿你的。” “这不,我一说要送你这帐子,我姑母立时就允了。还特地叫霍嬷嬷去小库房里寻了一对精致的鎏金帐钩,叫我一并送来赏你。” 春芽忙俯伏在地,声带哽咽:“奴婢怎敢叫大夫人如此。” 卢巧玉含笑又再度扶起春芽来:“你也不用担心无功受禄。” “我姑母还说,四月佛诞不远了,过几日还要叫人来跟家主借你过去几日,帮她抄几卷经呢。” 春芽连忙答应:“这是奴婢求都求不来的!” 弯儿和翘儿帮忙拾掇完了屋子,两人抱着替换下来的青帘的旧物一起往外走。 弯儿一脸的高兴:“春芽姐姐可真有福气!几时见大夫人竟能对一个丫鬟如此了。” 翘儿倒横了弯儿一眼:“你现如今倒是满嘴满心的都是春芽姐姐,这屋子的旧主人你是全都忘了!” 弯儿惊得张大了嘴:“瞧你这话说的!” 春芽忙完,终于坐下来歇口气儿。 南窗下的坐炕上,坐褥都是新换的。内里松软、褥套子颜色也新鲜好看。 可是她刚一坐下去,就是一股刺痛! 弯腰仔细去寻,果然从坐褥里拈出一根绣针来。 绣针是立着放在坐褥里的,坐褥不坐人的时候,蓬松起来,正好将绣针全都包住。 一旦有人坐下来,正好被针尖刺中! 春芽沉声叫弯儿和翘儿两个进来。 一见那绣针尖儿上已经染了血红,弯儿吓得赶忙瞪一眼翘儿。 翘儿抢先恼了:“你看我干嘛?虽说是咱们两个帮着春芽姐姐拾掇的屋子,可是这屋子里来过的人又不止咱们两个!” “方才卢姑娘还来了呢。卢姑娘带来那帐子就在坐褥上放过,说不定是那帐子上本来就挂了针,正好扎坐褥里去了呗!” “退一步说,卢姑娘当然不会干这事儿,可是你敢保证五儿不会干?咱们都是一起进府的小丫头,五儿什么人你不知道?” 春芽静静看着她表演。 春芽的冷静,叫翘儿略微有些胆儿突。 她便又东拉西扯:“再说了,谁说没来过这屋子的人,就不能往坐褥里放绣针了?” “——这坐褥是针线房那边做出来的,你们没看,这也恰好是根绣针呢!谁知道姐姐是不是得罪过针线房的人!” “又或者说,只是一个意外,就是有绣娘不小心将绣针残留在里头了,也未可知!” 春芽听得轻勾樱唇。 小小年纪,嘴可真硬。 春芽却摆摆手:“你们先去忙,我心里已有数了。” 她没急着发落人,只是发了会儿呆,又急着回了趟偏厦。 房间里有云晏的气息,她知道他来过了。 她热切地看向床头的小人儿。 却已经没有了“小人儿”,只剩两坨被砸扁了的金纸。 春芽将它们捡起来,攥在掌心里。 纸张的棱角刺在掌心的皮肉上,尖锐如刀。 ……他终究亲手,砸毁了她最美好的那一段回忆。 他砸毁了它,就更不可能提前打开看过。 她忍不住苦笑。是啊,他怎么会留意这一对小人儿呢?早前他来过几回,视线扫过时都全是漠然。 他根本什么不记得了。 又或者说,他根本从来就没在乎过。 春芽点燃蜡烛,将两个被砸扁了的小纸人儿投入火中。 火苗瞬间升腾,纸人化为灰烬。 祭奠,这一刻死去的心。 回到「明镜台」,弯儿赶忙来找春芽:“姐姐,不是我。” 春芽拍拍她:“我都说了,你们年纪小,我不跟你们计较。” “我只跟背后的人算账。她为何要挑唆你们两个来跟我过不去。她若有胆子,便自己来找我啊。” 弯儿一怔:“姐姐说的是?” 春芽淡淡一笑:“别急,‘她’自己会露馅儿的。” 第26章 疗伤 佛堂肃穆。 却冷不防“啪”的一声,击碎了宁静。 蒲团上的云毓不由得睁开眼。 诵经已被打断。 一滩碎瓷片旁,翘儿跪倒在地:“家主恕罪,这不赖我!” 她回头指春芽:“都赖春芽姐姐盯着我看!” 春芽跪坐在炭炉边煎茶。听到翘儿的话,并不辩解,匍匐过来,亲手一点一点捡起碎瓷片。 尖锐的茬口随时有可能割开她白软的指尖。 云毓有些惊心。 “你怎可随意冤赖于人!她煎茶,你送茶,你年纪小,手脚毛毛躁躁,她怕你烫着,自然要盯着你些!” 翘儿却摇头:“可姐姐她眼神不对!她仿佛,仿佛总想挑我的错处!” 云毓反听出翘儿语气不对:“你有何心虚之处,怕被人看?” 翘儿登时傻了:“家主,我没有啊!” 云毓向外扬声:“绿痕,喊她妈来。” “今日若不说实话,便撵出去吧。” 绿痕进来,也是赶忙劝翘儿:“你妈为了你,托爷爷告奶奶地求了多少人,这才将你选进「明镜台」来伺候。” “你若就这么撵出去了,你如何对得起你妈?” 府里小丫鬟这么多,能被选进「明镜台」来的,前程自是最上等的。 翘儿终究害怕了,伏地大哭,说了实话:“……是青帘姐姐找了我,叫我别忘了旧日里的情分。” “青帘姐姐说,都是春芽姐姐害了她,她如今进不来府里,便唯有靠我帮她出气。” 云毓深深一叹:“她竟如此执迷不悟!” “去禀明佟夫人,叫佟夫人立即挑了小厮,将她嫁了。死了她这份儿心也罢。” 翘儿吓得更一个劲儿磕头。 春芽也俯伏在地:“还求家主开恩。翘儿她年纪小,只是受人教唆;况且青帘姐姐与她有旧日情分,她这也算人之常情。” “奴婢不过被针尖扎了一下,也无大碍,还请家主饶过翘儿这一回。相信她以后必定不敢了。” 弯儿却道:“姐姐怎么没事?那绣针上生着锈呢,我都怕那都有毒了。“ “姐姐的伤自己够不着,又不好意思叫人帮忙,这几日行走之间已是瞧出疼了!” 云毓长眉一挑:“可严重?” 春芽尴尬摇头:“没有。不过有点发脓……” 绿痕忙道:“让我看看!” 春芽红着脸摆手:“不必了。” 众人便都明白,她是扎在了腿股之处,不便示人。 云毓垂下眼帘:“你们都出去吧。” 绿痕垂首,带着弯儿和翘儿出去。 春芽也勉强起身,想要出去。 云毓抬眼看她:“去内室躺下。” 春芽一张脸红成云霞:“……还是不要了!” 云毓起身,径自捧出药匣。 “在我心中,万相皆空。你可放心。” 春芽无可辩驳,这才垂下头去,小心起身,一步一瘸走向卧榻。 歪在榻边,咬着嘴唇,自己又羞又窘地撩开了下裳。 云毓心内暗暗又诵了一遍经文,才走过来垂眼看她。 她腿股之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针眼,但因为料理不及时,那针眼已是红肿发脓。 伤口的丑陋,与她身子的滑嫩瓷白形成惊人的反差,叫他更觉惊心动魄。 他悄然深吸口气:“这脓水需要挤出来,才可敷药。” “会疼,你忍着些。” 春芽捉紧靠枕,回头,却不敢看他:“家主要亲自帮奴婢……?” “你是我的丫鬟,”云毓垂眼,睫毛轻颤:“治病救人,责无旁贷。” 春芽便深深垂下头去,嘴唇咬成青白。 云毓又暗诵一遍佛经,才终于伸手过去,修长指尖环绕住她伤口。 四周一起用力,压迫着她幼滑的皮肉。 脓水随即溢出。 春芽疼得嘤宁出声。 云毓额角汗下。 氤氲水雾,被阳光蒸腾了,笼罩在他们两人周围。 云毓不敢分神,越发专注用力。 他的指尖干燥而微凉,点点颤动春芽经脉。 春芽痛得熬不住,下意识回手,猛然一把攥住了云毓的膝头。 他知道她疼,没有拒绝。 他用力挤压伤口。她的指甲便也掐入他皮肉之中。 两人一起疼痛,颤抖。 云毓却莫名体会不到痛楚,反倒有一种,难以言语的畅快…… 一滴汗沿着他额角滑下,迅速掠过他唇角,落入锁骨深涡。 他忍不住重喘一声,沙哑着嗓子问她:“脓水已挤出大半。你,可好些了?” 春芽微微回首,睫毛颤动。 “……奴婢,好疼。” 她皱了皱眉又补充:“可这疼,却又叫奴婢好生舒畅。” 她含羞带怯,极快地看他一眼。 “想来是家主的法儿起了效,奴婢这伤必是快好了。” “奴婢谢家主疗伤之恩。” 她说话时,云毓全身紧绷不敢动。 就连呼吸也屏住。 直到她将掐在他膝头的手收了回去,他才悄然松了口气。 他迅速起身:“既如此,我给你敷药。” 春芽敷好了药膏出来,云毓却从那一刻起,足不出户,拒绝饮食,诵了一个晚上的经。 从春芽屋子的窗户,能看见云毓窗户的一角。 她垂下头,将他佛珠上久了的穗子一点点拆了,细致地重新编了装上。 恰如心事,丝丝缠绕,绵密隐晦。 他没睡,她便也灯火到天明。 . 腿股上的疼好些了,她便去给大夫人谢恩。 穿过园子,见一只鹅黄羽毛、红嘴儿的鹦鹉从她面前轻巧掠过,转着小脑袋冲她叫: “抓不着,抓不着!” 春芽秀目圆睁! 哈?这个小东西,听这语气,竟然是在跟她挑衅? 她也没见过这般淘气的鸟儿,忍不住暂时抛开心绪,追着它跑了一段。 它钻进花丛中一间亭子去。 春芽走上台阶,四处打量,找不到它身影。 “藏哪儿了?” 她咕哝了声,正想转身下台阶离开,冷不防背后亭子门突然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扯住她手臂,将她拖了进去! 刚一入内,便被推在门上,门板随之在她背后关合。 眼睛虽然还没适应黑暗,鼻子却已经给了她答案。 她松了口气:“三爷,别每次都这样行吗?” 云晏在幽暗里眯起了眼:“每次都这样?” “你此前何曾见过那小东西了?” 春芽顿悟,他指的是那小鹦鹉。 也是,若以这小鹦鹉论,他这次的确使了个新花样儿。 她便叹了口气:“如此说来,那小鹦鹉是三爷故意放出来,引奴婢上钩的?” 他却蹙眉向下打量她:“你腿怎么了?” 春芽淡淡地摇摇头:“没事。不小心被绣针扎了下。” 云晏没多想,便又收回视线,望住她眼睛。 “……为何一声不吭,就搬走了?” 春芽轻轻合上眼脸,眼前又是两个纸人儿在火苗中化为灰烬的画面。 “三爷冤枉奴婢。奴婢早跟三爷说过,既然到家主跟前伺候了,便要搬进内院去了。” “三爷难道忘了么?” 她说得这样轻巧,云晏更觉怒不可遏:“那都是多少天前的事!” 春芽轻轻微笑着:“很久吗?比奴婢初见三爷,还要久吗?” 若他连这么几天的事都会忘记,她果然不敢指望他,依旧还记得曾经的时光。 第27章两败 她的心事已经付之一炬,此时再面对他的薄情,便也好像真的没那么痛了。 她只浅浅抬眸望他:“奴婢实则留下了「告别」。怎么,三爷竟没看到?” 云晏心跳如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告别?你放在何处?” 春芽平静地自己揭晓谜底:“就是奴婢摆在床头的那两个小纸人儿啊。奴婢在金纸背面,给三爷留了话。” 云晏故意一愣:“纸人?” 他故意不知道似的想了想,接着就嫌弃地皱眉头:“就是那烧给死人的金元宝?” “你也不嫌忌讳!除了你自己,谁会愿意碰那东西!” 春芽叹口气,垂下眼帘:“哦。” 现在听他这样说,她竟然也能平心静气接受了呢。 可是她越是这样,云晏的心跳反倒更快。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告别,什么告别?” 春芽却不在乎地耸耸肩:“奴婢也忘了。” 云晏手指又收紧:“你忘了?!” 春芽点头:“哦。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奴婢写完,就也没想再记着。“ “所以,还是忘了干净。” 云晏心口一股窒闷无法发泄:“它们现在还在那么?” 春芽倒笑:“三爷还问这个干嘛?” “怎么,难道三爷还当真肯回去打开看看?” 云晏咬牙:“爷只是想确认,你没跟爷撒谎!” 春芽摇头:“它们已经不在了。” 云晏:“你把它们拿走了?” 春芽笑着摇头:“不。奴婢将它们烧了。” “它们早已成了灰,随风散尽了。” 云晏心上仿佛被打了一闷拳:“你!” 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竟将它们给烧了! 云晏咬牙:“爷只是砸了它们一拳,你就变本加厉,竟将它们都烧了!” “你这是跟爷刷脾气,嗯?” “三爷想多了。” 春芽偏开脸去,抬眼只打量亭子里那彩绘的顶棚:“那本就是烧给死人的金元宝。投身入火,才是就是它们本来的归宿。” “有些在那一刻死去的东西,需要它们来祭奠。” 云晏额角突突直跳:“你这是何意?” 春芽叹了口气,妩媚抬眸凝视他:“奴婢已经搬进「明镜台」内院去伺候,也就是说,奴婢该有机会为家主侍夜了。” “所以奴婢也要重新整理心绪。将那些不该有的、无用的痴心妄想掐灭了,这才能腾出地方儿来,将家主装进去啊。” 云晏心下莫名一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打算要对他动心了?” 春芽忍不住苦笑起来:“三爷这是怎么了?最近怎这般健忘?” “奴婢说过了啊,奴婢要将身子献给家主;可是家主也是睿智之人,奴婢怕家主会怀疑,所以在以色侍人之前,就先要将自己的心献上啊!” 烧毁了心中的执念之后,她此时目光已能平静如水。 “想要让家主为奴婢动心,那奴婢就要学着先爱上家主。” “你!” 云晏终于明白了,她说的「告别」是什么! “不过三爷别担心,”春芽眨着俏丽妙眸,“奴婢不会忘了身为棋子的使命。” “奴婢不会傻到为了所谓的情爱就放弃自己的性命,所以奴婢还是忠心于三爷。三爷交代的任务,奴婢还是会尽心完成。” 她只是,不再对他抱有幻想了。 然后一点点地让她与他的关系,只退回到主子和工具,其间再也不牵连任何的情愫。 春芽说完,便闭了嘴,只一双眼水光闪闪地望着他。 云晏心头一片空茫。 “说完了?” 春芽平静点头:“是。奴婢能走了么?” 云晏咬牙:“说了一堆,却没有一个字是有用的!” 没有一个字是他想听的! 春芽吐了口气:“对哦,奴婢还没奉上情报呢。” “奴婢正要去大夫人院里谢恩。大夫人这些日子,借由卢姑娘,向奴婢示好。” 云晏这才冷静下来:“哦?” 春芽毫不意外。 瞧,只要说到他夺取家主之位的野心,他便又是那个神清气爽的云三公子,从容恣意,胜券在握。 “大夫人当然不是为了奴婢,大夫人实则是向家主示好。” “奴婢这边自然会投桃报李,竭力拉近与大夫人那边的关系,叫外人以为这也是家主的默许。” “佟夫人那边,必然被惊动。那三爷的机会就来了。” 她抬眸静静看他:“三爷应抓紧机会,哄阮姑娘开心,借机尽快与佟夫人达成联盟。” 云晏眯眼打量她。 啧,她又在鼓励他去哄阮杏媚开心了! 这样一想,他又有些高兴不起来:“我只怕你想得太顺利!不妨给你泼一盆冷水——在大夫人和佟夫人之间,他恐怕更愿意选择佟夫人!” 春芽挑眉:“为什么呢?因为大夫人也有自己的儿子是吗?” “可是大公子他,已经得了疯病,威胁不到家主了呀。” 云晏:“可是当年,他们的积怨已深。” “他母亲方夫人才是我爹嫡妻,大夫人彼时只是侧室卢氏。但是卢氏却抢先生下大哥,我爹高兴之下,为卢氏向朝廷请封,让卢氏得了诰命,于是大哥也算侯府嫡长子。” “说来也巧,卢氏行册封礼当天,方夫人晕倒在地,诊出喜脉。于是卢氏和大哥那泼天的荣宠,在最为煊赫之时,竟然成了一场笑话。” “待得他出生,身份自然高过大哥去。卢氏心下自然不甘,与方夫人明争暗斗。” “……当时,我爹奉旨带兵东征西讨,在京的日子短,她们在府内的那些事,我爹都被蒙在鼓里。” 云晏觑了春芽一眼:“最终结果,你也看到了,大哥得了疯病,方夫人自己也没了性命。” 春芽心跳如鼓。 虽然她不知道当年具体都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是只要看眼前这个结果,便也能想象到当年的惨烈。 这根本是,两败俱伤。 春芽便垂下头去:“奴婢明白了,若主母当年之死果真与大夫人脱不开干系,家主可能永远不会选择与大夫人联手。” 云晏哼了一声:“所以,你前头说的那些,怕都是白费!” 春芽却倔强地扬起下颌:“倒也未必。” “还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一定不行呢?过了这么多年,早已时过境迁,一切兴许都有了新的转圜。” . 服了云晏的解药,春芽悄悄出了亭子,往大夫人院子方向走。 背后“扑棱棱”。 春芽回头,竟又是那小鹦鹉飞来了,而且这次竟大喇喇直接飞落在她肩头。 “抓到你啦!” 它小爪子紧紧抓着她肩膀,竟还神气活现地跟她宣告。 春芽歪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鹦鹉拍翅膀:“蠢呀!蠢呀!” 第28章 多心 春芽气得瞪圆眼睛。 它不告诉她就算了,还敢骂她蠢? 她佯怒,伸手拍它:“你个小坏蛋,拔你毛哦。” 结果小鹦鹉原地起飞,一扭头,拍着翅膀就飞走了,竟是不再理她了! 春芽忍不住盯着那小鹦鹉运了好一会子的气。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鹦鹉,这都什么脾气! 到了「念恩堂」。 如今的大夫人,为大公子祈福而多年礼佛的缘故,早已修炼得皮白肉软、慈眉善目。 跟福娃似的大公子,越发是亲生母子。 从外表上完全想象不到,云晏所讲述的当年那些内宅里争斗的你死我活。 “奴婢早该来向大夫人叩头谢恩。” “奈何前几日伤了腿,行走不便,这才没敢来叨扰大夫人。” 大夫人惊讶:“哟,怎么伤的?可好些了?” 春芽没有明说,“只是一点小伤,已是好的差不多了。” 还是五儿嘴快,在旁道:“奴婢可听说了,是有人恨她,这才故意往坐褥里藏了绣针扎她!” 卢巧玉皱眉:“五儿!” 五儿倒不觉有错:“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姑娘若不信,您自己问她。” 春芽红了脸,便只好说实话:“……也怪奴婢自己当日不慎,许是得罪了青帘姐姐,才叫青帘姐姐这般无法释怀。” 大夫人跟卢巧玉对了个眼神儿,没说什么。只吩咐霍嬷嬷:“我那还有一罐子上好的金疮药。当年老侯爷在战场上受了伤,抹了就好。” “太医说,那药里是放了御用极品的龙骨,才会那般神效。我这些年存着没舍得用,今日正好你拿去吧。” 春芽忙叩首:“既然是如此贵重的好药,奴婢怎敢!” 大夫人轻轻叹口气:“你好歹也是伺候过老侯爷的。老侯爷在天之灵,便必定也愿意赏给你的。” 春芽辞别出来,见云宥又在院子里看天看云。 春芽上前行礼:“奴婢请大公子的安。” 云宥扭头,见是个新面孔,便好奇打量:“嘿?你认得本大公子?” 春芽摇头:“不认得。可是想来必定是大公子。” 云宥四处瞄了一眼,压低声音诡秘地嘀咕:“宫廷玉液酒哇,宫廷玉液酒,你想不想来一杯?” 春芽立即点头:“想!” 云宥眼睛登时一亮,又左右看看,扯着春芽到了僻静之处。 “宫廷玉液酒哇,很贵的!你买得起吗?” 春芽想了想,便解下腰上荷包,将整个荷包都放在了石桌上。 “奴婢身上只有这些,大公子看够么?” 云宥却不打开荷包,只一双眼殷切地盯着春芽:“你有多少钱?” 春芽想了想:“这里有一百八十文钱。” 云宥登时乐得蹦起来:“成交!” 春芽急忙提醒他低声。 云宥乐得直抹眼泪:“你怎么知道是这个价钱的,你快告诉我!” 春芽:“奴婢小时候,家中那小山村里,也有这样一个人。” 春芽不好意思直说,她家村子里也有一个“疯大叔”,被叫做“守村人”。 “他时常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嘴里念叨的便是这酒……奴婢听了许多回,不经意就记住了。” 那时候还有村民笑话疯大叔,说他还想喝宫里的酒?这是越发疯得厉害了,竟都发梦想当皇帝了! 那日她初见云宥,云宥的嬷嬷也对云宥说这样一番话,于是触动了她儿时记忆。 “那他现在去哪儿了?”云宥急得抓住春芽手臂摇晃,“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春芽摇头:“奴婢那时太小,记忆都是零零碎碎的。” “只记得,那时候山村三年饥荒,那大叔曾登高而呼,说要带着全村老少去逃荒。” “可惜大家却都说他是疯子,没人肯信他,更没人跟他走。” ……他们宁肯守在家乡,被活活饿死。 “他自己走了,也不知道后来到底活没活下来。” . 廊檐下,隔着层层花木。 五儿气得瞪眼:“姑娘你看,她竟然又去勾着大公子!” “真是个天生的狐狸精!怎么她走到哪儿,都能狐媚人去!” “就连大公子这样儿的……竟然也能一眼就被她勾走了魂!” 卢巧玉远远望着春芽和云宥,倒没五儿那么激动,她眼中只流露出淡淡怅惘。 “他们分明是头一次见。” “我倒好奇他们在聊什么,竟聊得那样投机,竟像一见如故似的?” 五儿立时啐:“必定聊的不是好话!” “奴婢猜,必定是淫词浪语!” 卢巧玉皱眉:“瞧你说的。他们才头一回见啊。” 五儿却哼了一声:“姑娘就是良善,总把人往好里想。” “奴婢看,她八成是早听说了大夫人要给大公子挑通房丫鬟的事。说不定她便存着这个心呢!” 卢巧玉不由得挑眉。“她何至于争这个?她明明是「明镜台」的丫鬟。” 云毓自然比云宥更好。 五儿撅了噘嘴:“别说家主一心修佛,不肯收通房丫鬟;即便家主想收了,那还现成摆着个绿痕姐姐呢,哪儿轮得到她啊!” “人家绿痕姐姐可是当年方夫人亲自摆到家主房里的,那才叫名正言顺的!” 卢巧玉微微皱了皱眉。 五儿赶忙改口:“当然更要紧的是,姑娘您来日才必定是家主正妻。” “有姑娘在,她那狐媚的手段便还哪里有用武之地去!她这就赶紧给自己找个出路呢!” . 云晏陪阮杏媚出外赏花。 「觅云寺」的杏花开得正艳。 寺名有“云”,花则是杏花,暗合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云晏为了这一场出游,也算用了心。 却没料想阮杏媚却一路都没顾上看花,只捉着他袖子问旁的事: “田庄里、铺子里,或者祖坟那边看坟的家生子里,有没有生得又丑、脾气又坏,晚上还特别能折腾人的那种小厮?” 云晏听得皱眉:“你问这个做甚?” 阮杏媚诡秘地一笑:“我姨妈要给青帘挑小厮配人了!” “从前我去「明镜台」,那个青帘自以为是当年老夫人许给毓哥哥的通房丫鬟,来日怎么都是毓哥哥的侍妾,这便总对我冷言冷语,摔摔打打的!” “我那时候得顾虑毓哥哥的面子,没跟她计较罢了。如今她要配人了,便落在我手里了,我自然得‘好好儿’给她挑个人,叫她‘一辈子享福’!” 阮杏媚提到青帘,云晏便缓缓眯起了眼。 “哦?他舍得将她配人了?” 阮杏媚满脸的解恨:“可不!因为她叫翘儿用针扎了那个狐狸精!” “那针尖上听说还可能有毒!狐狸精的伤怎么都好不了,毓哥哥这才动了大怒!” 云晏心下便是一个晃悠:“竟是这么回事?!” 当日在亭子里,她只轻描淡写对他说,她的腿是被绣针扎了下。 他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她自己做女红的时候,不小心扎到自己。 何曾想,背后竟有这样的缘故! 可恨……她竟然不肯告诉他! 她只想叫云毓替她出气,便连对他提都不想提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