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入沼》 金鱼 掉漆的电线杆底下堆了几袋垃圾,蝇虫飞舞围绕,江稚茵挪远了一些,听着电话里的江琳问她什么时候到家,期间她分神往车库那儿看,向电话那头含糊应了几声,说马上就回。 车库的灯灭了,邓林卓在门口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儿,回头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卷帘门拉了下来,路面上只剩下几盏路灯的残影,被盛进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里。 江稚茵挂掉电话后默默无言地在卷帘门前站了一会儿,明白闻祈不想让她继续多问,只能先回家。 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一些剩菜,听见开门的声音以后江琳打着呵欠从房间里出来,掀开防蝇罩看了一眼,问她要不要把饭菜热一下。 家里的灯坏了一盏,江琳这几天忙得团团转,江稚茵白天也不在家,修灯的事就耽搁了下来,妈妈反复摁了好几下开关,到这种时候才会嘟囔着“家里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可以随便使唤他干活儿”。 江稚茵顺手从鞋柜上面的抽屉里拿了换新的灯泡,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撸着袖子就说:“没男人也没事,我爬上去换呗。” “诶,你可歇着吧,别乱来啊。”江琳忙放下手里的碗筷,拦住她,“一个不小心触电了,我还得扛着你去医院,真成你小学作文里写的雨天、妈妈、医院了。” 微波炉运转起来,发出“呜隆隆”的声音,瓷盘在里面打了好几转。 江稚茵不承认:“我可没写过那么俗的东西。” “你少来。”江琳拉了拉肩上要滑下去的外套,顺手拍了拍旁边的墙面,“你那优秀范文我都贴墙上呢。” 她小时候写作文写“母亲”主题时就跟人家都不一样,别人家小孩大都在作文里歌颂母亲温婉贤惠,她从小就写“我家辣妈二十八”。 江琳以前爱喝酒,人菜瘾大,冰箱里经常屯着几排啤酒,江稚茵买回来的可乐都没地方放,那时候她把老师的话奉为圭臬,把她妈看作邪恶分子,义正言辞地大喊“老师说喝酒是不对的!”然后半夜里偷偷把她妈的啤酒往桌子底下塞。 最后搬家的时候从沙发和桌子底下掏出不少过期好几年的啤酒罐,她和她妈大眼瞪小眼。 江琳:“你说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呢?” 江稚茵敌不动我不动,眼珠子咕噜噜转:“不知道啊,老鼠吧。” 下一秒,“敌人”的巴掌动了,她突然身若鸿雁,在巴掌落在自己背上以前溜进了房间。 她妈在屋外大叫:“北方的老鼠跟小饼干似的!哪里来的米奇妙妙屋从冰箱里掏出我的啤酒?!” “……”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响,江稚茵摸摸鼻子,把手上的灯泡又塞回抽屉里,江琳嘱咐了一句:“吃完记得把自己的碗刷了。” 她翘着脖子干巴巴答了一声“好”,快速地扒了几口饭以后就溜进房间里去了。 收拾书包的时候江稚茵又看见那张写了一半的纸条,她把纸条从书包里掏出来,展平,用水杯在桌面上压住,用手一点点蹭平,然后撑着脑袋盯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找到幼时的朋友,没想到是这种结果。 江稚茵虚虚叹一口气,把纸条收好,也没了再写下去的心思。 第二天早读,她前半个小时都在犯困,脑袋一下子磕在课桌上,桌子抖了一下,她清醒过来,抬眼看见闻祈正面对着自己。 迷糊劲儿顷刻间消散,江稚茵把书本摆正:“你有话跟我说?”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想来睡在那车库里也不安稳。 江稚茵又想到他昨夜说的“面相不好,所以没有被领养”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共情力太高的缘故,心里也酸涩起来。 “你的鱼,要掉了。”闻祈似乎是故意把话切割成两半,尽量减少说长句。 她这才看见他正用手稳稳接着她的鱼缸,江稚茵匆匆接过来,又放到窗台上去了。 这桌子四个腿好像不一样高,总是晃,鱼缸摆在桌角也不稳,这两天都掉好几次了,放窗台上还安稳一点,只要不被老师没收就行。 江稚茵发现闻祈的视线还停在那玻璃杯里的鱼上,早上七点钟的教室,外面的天大亮,白炽灯给他镀了一层光,他淡红的唇微微抿住,眼睫抬起又落下,似乎在想什么。 教室里乌泱泱一片读书声,掩盖了两人之间的窃窃私语,江稚茵用书本遮在下巴处,怀着一点点希冀,热络地同他小声交谈:“你喜欢我的鱼?” 他目光微动,轻一眨眼,视线停在她眉眼之间,江稚茵扬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的视线别有深意。 闻祈搭在她桌沿的手收回,把眼睛往下低,唇角扯动几毫米的距离:“这么多年了,你喜欢的东西居然还没变。” 脑子里电光石火地蹦出什么回忆,像火柴擦过盒侧时突然跳起的火花,一闪而过,江稚茵无法捕捉。 教室的储物柜是两个人共用一个,各自配了锁,同学都是单人单桌,没有同桌的说法,都是各自找人搭伙,把多余的书和书包往柜子里搁。 江稚茵是高三才转过来的,跟班上一大半人都不熟,别人都三下五除二找好了伴儿,她多出来的书还没有去处,只能搁在脚边,上课的时候被老师踢了好几脚,班主任抬抬眼镜,指着她摞得有小腿高的书说:“当堂不用的书和练习册可以搁在柜子里啊,放在路当中多不方便。” 江稚茵连连应好,下课后犯了难,一时摸不清有谁的柜子还空了一个格出来。 桌面被屈起的手指敲了几下,闻祈往她桌子上扔了一把钥匙,言简意赅:“一排十三列,你拿去用。” 江稚茵怔怔拿起那把钥匙,上面还附着一层淡淡的暖意,她拍着他肩膀,够着身子说:“钥匙放你那儿吧,我身上装不住东西,容易丢。” 闻祈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把头往一侧偏了偏,她看见他的唇又抿起,发了个“嗯”的鼻音。 离得近了,他耳朵上那串耳洞看得更加清楚,像是刚打没多久,还不太成型,甚至能看见暴力撕扯过的痕迹。 江稚茵搭在他肩上的手蓦一下失重,她连呼吸都变轻,眼睫翕动好几下,默默收回手,弯腰抱起自己的书,开了柜子的锁以后发现两格都是空的,闻祈一本书都没往里放。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在专注地写作业,因为戴着助听器的缘故,很少有人跟他搭话。 胡璐恰好接水从这里经过,看见她找到了新柜子还为她高兴:“你跟谁拼一个柜子啊?” 江稚茵把柜门上锁,回头笑笑:“闻祈,他柜子是空的。” “嗷。”胡璐像是习以为常,“他不订教辅书,练习册也只订了必要的一部分,书少也正常。” 江稚茵愣一下:“那老师平时讲习题的话他怎么办?” 胡璐一撇嘴,耸了耸肩膀:“那就得问问他自己了。” 她左右观望了一下,才凑过来小声跟江稚茵说八卦:“他是孤儿,没家长,是成绩好才被学校收进来的,学校出了大半学费,加上每年的补助金才勉强支撑生活,哪有那么多钱买练习册,上次聂政豪他们去外面吃饭还碰见他兼职。” “就聂政豪那一双Aj球鞋,都够闻祈过一个月的。”胡璐长声叹气,“唉,世界的参差啊,有人天生住高楼,有人生来埋地底。” 钥匙的凸起嵌入了掌心,江稚茵后知后觉感到疼痛,缓慢把手松开,走回自己的位置把钥匙给了闻祈。 “我把上面那格空出来了,你可以用。” 闻祈头也没回:“我用不着,你继续用。” 江稚茵默了默,又斟酌着开口:“今天晚上,我能去你那儿待会儿吗?” 前面的人眉心一皱,她赶忙摆手解释:“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跟邓林卓问点事儿。”她声音越说越小,“你又不乐意告诉我。” 闻祈写字的手一顿,笔尖往纸面上顶了顶,眼睛略有些失焦,表情让江稚茵捉摸不透,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发觉自己从小到大都看不懂这个人,小时候是因为闻祈不会说话,看不出他的心事也正常,现在他听得见、也会说话了,江稚茵还是看不懂,兴许是多年没见,生分了的原因。 少年掀了唇,只单薄地吐了三个字:“随便你。” 晚上九点半,闻祈像以前一样最后一个出教室、关灯、锁门,江稚茵捏着书包带子跟着他走,晚上视线昏暗,他住的地方又偏僻,有好多路段没有灯,江稚茵使劲的眯着眼往前摸索,不料还是脚下踩空了一块儿,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侧边的闻祈扯住了胳膊,往他怀里带。 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了,不知道哪门哪户的狗栓在门口忘了牵走,在悠长的深巷里不停吠叫着,江稚茵耳尖微动,听见他沉重又缓慢的心跳与呼吸。 她掀了眼,看见星空之下一双与夜色即将黏在一起的黑眸,深眸半敛,视线从她的额头扫到唇下。 在她站稳以后,闻祈松开了他,撇开眼睛悠悠吐字:“报应。” “什么?”她不解。 “谁让你小时候一直把胡萝卜往我碗里扔,现在得夜盲也是活该。” 夜风习习,在拥挤的燥热空气中,江稚茵嗅见他身上掠过来的清凉香气,耳边恍若滑过一声脆响,眼前出现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站在凳子上替她往窗棱上挂风铃。 风铃被风牵动,泠泠作响,那时的闻祈侧低着头,唇齿张合,独独会念一个词: ——“茵茵。” 金鱼 这次的卷帘门直接是半开的,狭小屋子里的灯光像雾一样弥散出来,闻祈两只手掀起卷帘门,发出如拖拉机般剧烈的声响。 邓林卓在屋里叫唤:“你轻点,怎么感觉这门都快折了——” 在看见外面的江稚茵以后,他的话越说越慢,嘴里叼着的面条滑落到碗里。 屋子里还多了个人,体格壮实,虎头虎脑的,顶了个锅盖头正在吸溜面条,看起来有十几岁了,但是拿筷子的方式都是错的。 邓林卓用胳膊肘顶了顶旁边的“傻大个”:“小马,小马,别吃了。” 马世聪囫囵咽下嘴里的面条,把脸从碗里抬起来,提溜着一双眼睛瞅着江稚茵。 “这是……”她有些不太确定,“大聪明?” 比小时候圆了一圈,差点认不出来。 闻祈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像是有什么洁癖,江稚茵跟着他把书包往床上搁,蹭到床角坐着。 马世聪仅是看她一眼,像是不认识她是谁,继续往嘴里塞面条,邓林卓“诶”一声,夺了他的筷子,指了指江稚茵:“你这么大的脑袋怎么不记事,以前最喜欢跟着‘知音’屁股后面跑,现在忘了个干净?” 空气静谧下来,江稚茵面上的表情有些僵,马世聪干脆把空碗也往邓林卓手上放,说话声音像熊一般浑厚:“再来一碗。” “来你个头!家底儿都被你吃空了!”邓林卓气急败坏,几乎要跳起来。 闻祈拉开橱柜的柜门看了两眼,拎出半袋子宽面条:“还剩一点,还煮吗?” 马世聪像小孩子一样,快速大喊:“要吃的请举手,不举手的没有!” 说着,他把手高高举起,邓林卓习惯了跟他抢,也把手举了起来。 江稚茵坐立不安,眼睛四处乱看,随波逐流地小心把手举起,然后尴尬地笑笑:“那……加我一个?” 马世聪朝闻祈伸出三根手指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三碗。” 江稚茵在一边默默看着,邓林卓又咳嗽两声,把上衣往裤子里掖了一下:“嗐,你也知道,小马脑子不太好使,可能还得一阵儿才能记起你来。” 车库里也没装抽油烟机,灶火一燃起来,气温就更高了,能听见沸水咕噜噜冒泡的声音。 “没事儿。”江稚茵低眼搓了搓腿,“都过这么久了,记不起来才正常。” “他就是没对上号儿,小马记得你的,老是把‘知音是大英雄’挂在嘴上,经常念叨。” 身后“啪嗒”一声响,闻祈的筷子似乎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又俯身去捡。 听到这话的瞬间,江稚茵的身子也禁不住一僵,眼睑半垂,视线晃了一下。 就仿佛好多年前,也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 “知音?”马世聪突然喃喃,重复念叨,“知音是大英雄,但王奶奶说她不会回来了。” 闻祈突然开口岔开话题:“你不是有问题要问?” 江稚茵连连“哦”了一声,她把目光投在邓林卓身上:“我想问问王奶奶现在葬在哪儿,我好久没见过她,没想到她就……没了。” 闻言邓林卓想了好半晌,推敲着:“在西郊的山上,具体哪个山头我说不上来,那块儿也没个标记,王奶奶也没别的家人,当时就是我们几个处理的后事,没钱,连块墓地也买不上,最后只能载到那块儿的山上把骨灰盒埋了。” “你想去她坟头拜拜?” 她点头。 闻祈端了一碗给江稚茵,让剩下的人自己去锅里挑面,邓林卓拍拍裤子站起来:“行,等你哪天空了就联系我,我捎你过去。” “那待会儿把我微信加一下。”闻祈这么说着,扯了张纸擦筷子,再递给江稚茵。 江稚茵咬重第二个字:“加……你微信?” 他似乎并不打算在晚上吃东西,随意收拾了一下周围的东西,拎着她的书包的时候感受到吓人的重量。 邓林卓解释了一句:“我老爹怕我打游戏误事,不给我办卡,你到时候联系闻祈就行,反正我俩住一起。” 他养父是开夜车送货的,晚上基本不着家,生活费倒是没少过他的,但邓林卓也三天两头见不着他老爹的面。 江稚茵“嗯”了一声,挑了一筷子面条进嘴里。 这面条煮得久,又软又薄,很吸汤汁,就是吃到最后挑不起来,只能端着碗呼。 她们仨各自捧着一个碗吃面,闻祈拿着一个稍微亮一点的台灯,摘了助听器,半靠在床边看书,一只手捏着页脚,另一只手缓慢地揉搓着耳朵,像是耳朵有点不舒服。 江稚茵本来想问问他怎么不吃,见他都把助听器摘了也不好再跟他搭话,只能问邓林卓:“他平时不爱吃夜宵吗?” 邓林卓含了满口的面,嘴上一时没把门儿,秃噜出口:“我们这儿平时也没别人来,就三双碗筷,你用的那套餐具还是闻祈的,他也没法儿吃啊,端锅吃还少一双筷子。” 他一下子怔住,抬眼看了眼闻祈,又想起昨晚他跟自己说的“不要多嘴”的话,眼睛往下一低,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的样子。 摇头的风扇正好晃到江稚茵这边,一股热风吹上她脑门,她突然觉得碗筷变得烫手起来。 毕恭毕敬地吃完剩下半碗面条,江稚茵才如释重负地搁下这沉重的碗,呼出一口气。 闻祈拿起床头的助听器重新塞进耳朵里,拎上她的书包,江稚茵的视线跟随他,狐疑问:“你拿我书包干什么?” “送你回去。”他在门口蹲下身子系鞋带,“外面太黑,不安全。” 出门以后他重新把卷帘门往下拉,江稚茵才看见他领口空了一颗扣子没扣,两只胳膊一弯曲,领口往前鼓,上衣笼住的一切都浸泡在昏暗的光影下,三分暴露,七分昳丽,像匿在层层纱帘后欲说还休。 江稚茵迟疑地把视线移到一旁的电线杆上,压低声音碎碎念:“……长针眼啊。” “江稚茵。”他念她名字时声音缓慢,惊得江稚茵打了个激灵。 闻祈背着她的书包,脸上的情绪很淡,似乎什么也没发现:“站在那儿干嘛?” 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视线,讪讪移步过去。 等她再佯装不经意间瞥过去时,那颗扣子已经扣好了,闻祈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连眨眼的幅度都没有变化,江稚茵突然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那颗扣子压根没有敞开过。 她松掉一口气,把双手揣进口袋,突然想起来一点事儿,摸了摸鼻头:“那什么……我的书都放在柜子里了,我也不是每一本都用得上,反正钥匙在你手上,有需要你就自己拿着看,顺便帮我写个注解什么的更好。” 身边的人没说话,只有脚步声一道接着一道,江稚茵忍不住侧头去看他,催促着:“你听见了吗?” 闻祈依旧双眼直视前方,视线没有丝毫转移,平淡回应了一句:“没听见。” 撒谎,没听到还回一句? 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江稚茵看见江琳正在楼道口上举着手机,像是在打电话的样子,瞥见她了以后才把手机放下来,小跑过来,嗔怪般打了她一下:“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 江琳看了闻祈一眼,迟疑道:“这么快就跟男同学打好关系了?还让人给你拎那死重的书包。” “哎呀好好好。”江稚茵捣乱,“我缠着他问问题来着,人家人美心善,看我夜盲送我回来。” “呵。”闻祈突然笑一声,虚虚低眼看她几秒。 江稚茵从他那儿接过自己的书包,肩头一沉,心想她这书包是挺重的。 江琳突然狐疑地盯紧了闻祈:“我怎么看你这么面熟呢?” 闻祈只是说:“送到了,阿姨我就先回家了。” 她妈还在原地琢磨,江稚茵把人推回家里,江琳在门口边换鞋边说:“不对,我肯定见过他,这张脸太眼熟了。” 江稚茵接了杯水灌进肚子里,也没想跟江琳隐瞒什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在福利院见过吧,他以前跟我是一个福利院的。” 门口半天没有动静,她都疑心江琳女士追出门捏着闻祈的脸细细观赏了,探头一看,人还在门口,只是动作停了很久。 江琳的动作稍显慌乱:“哦,没事,你还吃夜宵吗?我给你热。” “不了,在外面吃过了。”江稚茵摆摆手,准备推门进卧室。 江琳叫住她:“那你跟你以前福利院的朋友都见了面了?” 江稚茵抬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没,见了个七七八八吧,过几天我找他们一起去王奶奶的坟上烧两柱香。” 江琳仿佛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金鱼 江稚茵睡得早,漏了一页习题练没写,只能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咬着笔头补,结果还剩一个大题解不出来。 教室里有一大半的人在安安分分地写题,坐在后面几排的人忙里偷闲地讲话,说悄悄话的说悄悄话,打瞌睡的打瞌睡,还有偷着吃零食的。 她把脑袋从自己胳膊上抬起来,朝窗外眺了一眼,怕班主任巡逻过来。 见教室外面没有人以后,江稚茵的胆子就大了起来,用笔顶着前面人的脊背。 下午要听写单词,闻祈似乎正在默背,他背书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嘴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江稚茵怀疑他光用看的就能记下来。 他小幅度偏了头,眼睛斜低下来,侧脸清绝漂亮,少年把声音放得很轻:“有事?” 江稚茵看了眼题号,问他:“昨天留的物理作业第十三题,我分析不出来,你写了没?” 闻祈从抽屉里拿出整本练习册丢在她桌面上,此刻正好打了下课铃,坐在门口的那几个人一溜烟就冲出教室去抢饭,一团乱糟糟的动静里,闻祈揉了揉太阳穴,嗓音带着一股懒倦:“看懂了放我桌子上就行。” 眼下的青黑色逐日加重,像是阴暗角落里连日攀爬滋长的青苔,给他增添了一股颓废的气质,闻祈把作业丢给她以后就顺着臂弯趴了下去,似乎并不打算吃午饭。 作业本上的字迹明显潦草,前几页还工整地写了,后面都是只写一个思路,像是赶时间,字都要飞起来。 昨天晚上送完她回家再回去的话,怎么也得凌晨十二点了,估计是回去以后又点着台灯把作业写完的。 江稚茵心里缓慢地涌上一股歉疚,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总在晚上去他那里叨扰。 闻祈趁午饭的时间补觉,她迅速把整个运动轨迹和能量转化关系分析了一遍,看了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江稚茵轻手轻脚地把练习册放在他手边,看见他随手把摘下来的助听器放在桌沿,还顺手给他往里推了一下。 晚去十分钟,食堂已经人满为患,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去小卖部买泡面时,碰见了胡璐,胡璐夺了她的饭卡帮她打了一份,端着两个盘子放在早就占好的桌子上。 跟胡璐一起的还有几个同学,江稚茵搜肠刮肚也叫不上名字,对面几个人好脾气地笑笑,说小名更好记,让她直接叫小名,然后互相指着对方说: “她是李大猪。” “她是赵二狗。” ? 江稚茵咬着筷子难以置信:“这是小名?这是黑称吧。” 胡璐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她俩互为对方死党,兼黑粉头子。” 一顿饭吃得吵吵嚷嚷,直到有人提了一句:“下午要交物理作业了,都写了没,让我copy一下。” 江稚茵脑子里的齿轮缓慢地转动起来,她丢了筷子,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说她得提前回教室了。 面包窗口已经要收摊了,就剩下几个甜甜圈,江稚茵让阿姨都给包起来,拎着塑料袋火速跑回教室里,却发现闻祈的位置上没有人。 她以为闻祈去吃饭了,只能先把买回来的甜甜圈塞进抽屉,可是等到午休时间都过了,要打上课铃了都没见到他的人。 江稚茵戳了戳左手边的胡璐,问她:“闻祈下午不上课了吗?” “哦,我刚听别人说,中午赵永伟他们几个摔坏了闻祈的助听器,好像打起来了,还闹到了班主任那里,后来就不知道了。”胡璐耸了耸肩。 整天下午闻祈都没回来,晚上出校门的时候江稚茵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转向闻祈家的方向,把几个甜甜圈拎回家去给江琳当夜宵了。 闻祈的微信还是昨天才加上的,一条朋友圈都没有,甚至连昵称都叫“用户136xxxxxxxx”,头像也是默认的,让人疑心这个微信是否真的有人在使用。 她试探性发了个消息过去: 【拉粑粑大王】:“你助听器怎么样了?修得好吗?” 江稚茵瞪大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看见昵称下面出现了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结果等了好半天,只等来两个字: 【用户136】:“你谁?” 【拉粑粑大王】:“你没给我备注吗?!昨天才加的微信!” 【拉粑粑大王】:“伤心中枪.gif” 【用户136】:“哦,知道了,不用备注了,这微信名很好记。” 【拉粑粑大王】:“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上学?” 对面沉默良久,久到江稚茵以为闻祈不会回她了,她倒在床上困得直接睡过去,第二天早上才看见他凌晨四点三十八分回了一条: 【用户136】:“这几天不去了,要去找验配师。” 江稚茵把赵永伟的脸和位置对上了号,他脸上挂了彩,鼻头贴了个创可贴,一连好几天都心情阴戾,路上跟别人擦个肩都要骂骂咧咧的。 胡璐说最好不要跟他打交道,他家里没人管,就是来普高混个学历的,也没人顾念着他能不能考上大学,估计上完高中就找个厂进去了,二流子一个,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班上平时也没什么人敢惹他,这人初中就跟闻祈一个班,不知道为什么,跟闻祈一直不对付。 说到这里,胡璐又好奇问她:“感觉你还挺关心闻祈的,你才来这几天就跟他关系这么好了?” 江稚茵思考了一会儿,晃着笔解释:“我跟他从小就认识。” 胡璐惊讶:“啊?他不是福利院长大的吗?” 这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江稚茵就大大咧咧地告诉她了:“我也是,后来才被我妈领养的。” “哦,哦。”胡璐表情僵了一下,又点点头,“这有啥,除了赵永伟那种人,没谁在意这个的。” 江稚茵自己也不在意,江琳一直说这事儿没什么好自卑的,孤儿出身也不影响她以后年薪百万,到时候该买房买房,该买车买车,还有哪家门店不卖给孤儿不成? 再说,她现在有妈妈,一个很好的妈妈,就更没什么值得顾影自怜的了。 她又看了眼赵永伟,对方正指挥着人把空调的挡板往下打打,他吹不到风。 江稚茵默默收回视线,心想,那样皮糙肉厚的人都挂了彩,还不知道闻祈被打成什么样了,不会让那缺德的干散架了吧…… 放假那天,江琳正好领了工资,说要请她姑娘下馆子,让她把书包搁家里以后直接去大十字街的店里吃海鲜。 金鱼 邓林卓的学校放假时间跟江稚茵他们并不同步,因此在闻祈转开车库的门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他把风扇开到最大挡,然后拉开旧冰箱的门,把小龙虾放了进去,头也没回地对江稚茵说:“你坐一会儿,我把钱拿给你。” 江稚茵说“不急不急”,说完后没被回应,才记起来如今的闻祈没有助听器,听不见她的声音。 狭窄的屋子里响起“叮铃咣啷”的声音,她循声看去,见闻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曲奇罐子,里面应该是一些零钱,闻祈凑了八十给她,微信又给她转了五百。 江稚茵的视线在他手里的曲奇罐子上停了很久,幼时晦涩的记忆如潮水般一点点浸透她的心脏,一颗心变成一段被泡软泡胀的木头,逐渐酸软起来。 她低了低头,顾及到闻祈现在生活条件不好,于是谎称自己没带手机,没急着收他的转账,只把零钱揣进了兜里。 “那个曲奇盒子……”她抬眼看看他,“你还在用啊。” 闻祈的手一顿,盒子里的硬币滚出来,在地面四处乱转,碰到江稚茵的脚以后才停下,纸币被缺叶风扇的风吹得落了四处散落,像吹散一片蒲公英。 连呼吸声都被极力克制,江稚茵坐在他床上,缓缓攥紧了床单,感觉掌心莫名其妙附上了一层湿热的汗意。 这个罐子是江稚茵以前存钱用的。 模糊的记忆开始倒带、卡壳,仿佛一坛陈酿从喉咙灌下去,泛起火辣辣的痛楚。 她想起第一次在花坛边见到闻祈,那双仿若幽魂一般空寂的眼睛;想起自己扒在院长腿上求她给点小零食,然后揣着两兜糖果回去分给朋友们。 江稚茵那时候会在柜子里放一个吃完的曲奇罐子,用各种杂书挡着,往里面放一些零碎的钱。 因为怕被人惦记,只敢晚上偷偷摸出来数,有一次却被闻祈发现。 他走路向来轻,跟猫似的,安静蹲在她旁边,那时候闻祈不会说话,就不出声,在旁边看着她数钱,然后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迪士尼公主的粉红本子,借着一点月光画了个问号给她看,那本子也是江稚茵给他的。 江稚茵呆呆地捧着自己的宝贝盯着他看,眼珠子转了一圈,觉得闻祈是自己的朋友,告诉他也没什么问题。 闻祈不是天生耳聋,以前也学过一点,会认一些字和拼音,正好江稚茵也只会写一些简单的字和拼音。 她一边乐一边写:“这是我bang别人抄作yie才zan的钱,给雨jie五块、给小马五块,zan着买药治bing。” 江稚茵又瞥了他一眼,不辍笔地写:“给你zan了五块五,以后买助听qi。” 写完以后她竖着一根手指在嘴边,做“嘘”的动作。 “多给你五毛,不要告诉别人。” 闻祈定定看着她,安静眨着眼,皮肤在月光下像蝉翼一般透明,江稚茵晃了晃铁盒子,里面叮铃咣啷地响,她小小的脸蛋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如珍似宝地把自己的存钱罐塞进柜子里。 闻祈无比认真地在纸上给她回了一句话:“拼错了,作业(ye)。” 江稚茵盯着他安静漆黑的双眼,难得沉默了。 她当着闻祈的面把多出来的那五毛移进了陈雨婕的罐子里,重重扣上曲奇罐子的盖子,“哼”了一声,然后准备往床上爬。 没翻上去,还得闻祈托着她。 她更郁闷了。 “……” 时至今日,江稚茵又摸到几个硬币,她用指甲扣着硬币上的纹路,思绪出走了很久,又渐渐地收拢,眼底逐渐清明起来。 “那个……”她弯下腰捡那些零钱,垂下来的马尾恰好遮住她的脸,“我帮你捡吧。” 闻祈淡然摁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游离,漫不经心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江稚茵只看见他双眼的视线都落在散落的硬币上,似乎没看她,想来只是顺手摁住她的手,把她当客人客气一下罢了。 少年的指腹有些粗糙,掌心干燥温热,中指指尖有一层写字磨出来的薄茧,轻轻蹭过她手背的皮肤,像是有鸟从她手背起飞,带来酥酥的痒意。 风扇呼出的热风吹得人更加燥热难耐,江稚茵的手不自觉地蜷了一下,慢吞吞往回收。 “我自己捡。”他握一下就松开,“休息完了就回去吧,今天我就不送你了。” “嗯。”她直起身子,干巴巴应了一声。 邓林卓这个时候恰好骑着车回来,他嘴里像模像样地吹了个口哨,手里拎着瘪的书包转风火轮,看都不往家里看一眼,蹬开两只鞋就往床上跳。 板床发出“吱呀”一声,邓林卓一下子愣住,微笑着慢慢把身子坐正,把嘴咧开一个缝发着模糊的嗓音:“我去,不仗义啊,往家里带人又不提前通知我一下。” 闻祈没搭理他,江稚茵替闻祈解释:“他助听器拿去修了,这几天估计听不着声音。” 邓林卓连连“哦”了几声,又留她吃饭,江稚茵婉拒了,两手揣兜移出了车库。 屋子变得宽敞了一些,他看着闻祈把那个快生锈的盒子扣上,随手往柜子里一扔,又跑去洗手台洗手了。 邓林卓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你真挺不对劲的。” 最近这几天买新衣服的频率都赶上去年一整年了,现在还把八百年不用的破盒子往外掏,那里面都是邓林卓把收来的十块八块的停车费顺手丢进去的钱,闻祈从来没拿出来过。 其实这人有什么事向来喜欢藏着掖着不往外说,前段时间邓林卓往家领了几只流浪狗,闻祈当时盯着那狗的眼神就像盯一滩死物,没过几天,家里的狗都被放跑了,闻祈黑眸蕴沉,跟邓林卓说话时声音如机器般毫无波澜:“你想跟狗住的话我搬出去就是,何必故意来恶心我。” 他俩因为狗的事情冷战了好一会儿,还打了一架,后来邓林卓才知道,他领回来的那几只狗打翻了闻祈的鱼缸,吃了里面的金鱼,闻祈当天拎着摔碎的玻璃罐子消失了一下午,回来以后像往常一样看书写作业,一点儿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后续也再没养过金鱼,俩人就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谁也没再提过这件事。 邓林卓一直嘀嘀咕咕的,闻祈没戴助听器,也听不见,更不可能回应他什么,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没人知道那双安静如死水的眸子后面浮动的是怎样的情绪。 闻祈假后就去上学了,只是助听器还没修好,他暂时还是听不到声音,江稚茵看见他上课的时候就抄抄板书,自习课就掏一本题集出来写。 之前她一直觉得闻祈可能得被赵永伟揍折,后来没想到他好得比赵永伟快,体育课的时候江稚茵还听见赵永伟在篮球场边上坐着跟人闲聊。 “赵哥怎么今天能忍着不上场打篮球了?” “甭提了。”赵永伟冷呵一声,“前几天跟个□□崽子打架,尽使阴招,老子身受多处暗伤,现在他妈的还时不时流鼻血。” 他像是气得后槽牙痒痒:“人阴毒,打架也阴毒,还在老师那儿卖惨说自己是聋子听不见,说我们霸凌他,老师往我家里打了好几通电话,我奶气得要死。” 旁边的小弟给他递水让他消消火。 “你没事儿摔人家助听器干嘛啊?” 赵永伟脱口而出:“是他故意惹我!压根不是因为什么破助——” 话快说完了他才一脸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解释起来很麻烦。” “嘁,总之这人比我还混,我好歹明着坏,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江稚茵听得云里雾里,她跟闻祈小时候在一起过了两年,这人一直是个闷葫芦,安安静静的,就她这阵子的所见所闻来看,闻祈也跟赵永伟所说的“阴毒”“小人”完全沾不上边。 她默默走远了一些,心说胡璐说得不错,这种校园恶霸还是要离远一些,就是不知道这人会不会记恨闻祈,再次报复他。 江琳说中午来给她送饭,江稚茵早早就守在校门口,门口的保安维持着秩序,阻止家长继续往里走。 江稚茵拿到自己的饭盒,江琳还大声嘱咐:“做了一点儿你不喜欢的菜,别给我挑食扔了啊,怪贵的。” 她大喊“知道了”,打开饭盒一看,满目橙黄的胡萝卜简直要亮瞎她的双眼,这哪里是“一点儿”,这分明是胡萝卜里挑肉。 江稚茵拎着自己的饭盒唉声叹气,往回走的时候在学校侧门那儿看见了马世聪,旁边还有个老人,笑呵呵地坐在三轮车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搭话:“小马怎么在这儿?” 马世聪盯着她,不说话,似乎还是没认出来她,两根指头绞在一起。 江稚茵猜测旁边那个骑三轮的应该是领养小马的马爷爷,邓林卓好像提过,在学校前面一点的废品站卖废品,学校每年毕业生不要的书都拎到他那儿卖了。 马爷爷替小马跟他打了招呼,还跟她问好来着:“是小马的朋友呀。” 江稚茵笑笑:“小时候的朋友,后来我离开福利院了,今年才回来。” 马世聪的表情一直呆呆的,几秒后突然把嘴张成“o”型,拍着马爷爷的背:“来了来了,哥儿来了。” 江稚茵回头,看见闻祈正往侧门这边走。 马爷爷把饭盒递给他,拖着发哑的嗓音嘱咐:“这个土豆炖得有点烂了,夹不起来就找同学借个勺子,别浪费喽。” 马世聪从三轮车上拿出自己的饭盒,搬着小板凳说要跟闻祈一起吃,江稚茵想了一会儿,也跟闻祈并排坐在花坛边上,拆了自己的饭盒。 “那我也一起吧。” 她见闻祈盯着她碗里的菜,又听见他发出很轻一声笑。 晌午的天气很热,花坛里的绿植朝下覆下阴影,恰好遮在他唇角,那笑意三分散漫,不多不少。 闻祈葱白的手指捏着筷子向上提了提,似乎要做出什么下意识的举动,但最后筷子只是随着唇角的笑意收回。 江稚茵再次看见自己碗里的菜,很勉强地一笑,把自己的一次性勺子戳进他的饭碗里,然后不停把胡萝卜往他碗里夹:“借你我的勺子,和……胡萝卜。” 闻祈的肩线绷了绷,拿着筷子的手也顿住。 江稚茵学着马爷爷的腔调:“别浪费喽。” 金鱼 天气一直很阴,一顿午饭才吃没两口,江稚茵感觉自己的脸触到一股湿意,她往地上一看,干燥的地面星星点点地落了雨。 江稚茵立马扣上饭盒:“走走走,去教师办公楼楼道那儿躲躲。” 刚跑没两步,她又折回去对铁门外的马世聪和马爷爷说:“下雨了,爷爷你先带小马回去吧,别坐这儿吃饭了。” 马爷爷“诶”了一声,把小板凳合起来扔上三轮车,马世聪还坐在原地没动,只是迷迷瞪瞪地看着旁边的矮树丛,嘀嘀咕咕的:“下雨……知音要喊我出去捉蜗牛了。” “不对不对。”马世聪甩甩头,“知音已经走了。” 江稚茵身子一僵,用胳膊夹着自己的饭盒,脚像陷进了水泥里,被纠缠得动弹不得。 老人叫着自己的孙子:“小马,上车里来,咱们回去了。” 一老一小坐上三轮车往老街尽头驶去,雨倏忽间下得倾盆,江稚茵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谁猛拽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抬脚往阶梯上跨。 闻祈还捏着她胳膊,抬眼斜睨了她一下 ,见她头发湿了一片,就弯腰把手里的饭盒放在楼梯上,脱了校服外套罩在她头上。 他的话总是说得很少:“擦擦,我吃完了,先回教室了。” 压在头上的外套萦绕着一股涩苦的洗衣粉味,如同雨后泡在泥水里的薄荷叶,与屋檐外逐渐弥散开的潮热雨汽混杂揉和。 视线被垂落的衣角阻隔一半,江稚茵稍微扬起眼,看见踩在灰色台阶上一双沾了泥的球鞋,和两截雪白得晃眼的脚踝,裤脚短一截,抬脚的时候还能看见凸起的内踝骨。 闻祈能在赵永伟的拳头下存活下来也真是个奇迹。 夏季的雨下得暴烈,短而急促,淅淅沥沥地落了一阵以后就停了,江稚茵晚上回家时跨过校门口积聚的那条水沟,裤脚被溅上几滴泥点子,鞋里进了水,袜子湿了半头,黏在脚上很不舒服。 十字路口那里有家杂货店还亮着灯,江稚茵绕了点路走过去,开口叫老板:“店里有没有鞋垫什么的,拿包纸也行。” 柜台后面的人似乎正在埋头写什么,闻言起身去脚边的纸箱子里抽了一对绣着花的鞋垫,伸手递过来:“五块——” 抬眼看见她后,那人声音一顿。 江稚茵手里还攥着一把硬币,见眼前的人嗓音戛然而止还有些奇怪,柜台里的人马尾扎得很低,眼镜架在鼻梁上,玻璃镜片反射着店里黯淡的灯光,无声地把鞋垫放在柜台上。 她说了声“好,谢谢”,摞了五个硬币在台子上,揣着鞋垫走出了杂货店。 回家后江琳拎着她湿哒哒的鞋唉声叹气,说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照水坑里踩。 江稚茵洗完澡出来,拿毛巾擦头发,疑惑地问:“妈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啊,我看那垃圾桶里好多中药袋子。” 江琳“呸呸呸”着:“乱说什么,月经不调而已,你少让我费点心就谢天谢地了。” 她干巴巴“哦”了一声,找吹风机去了,江琳却久违地闭嘴沉默很久。 马爷爷连着一周都来送饭,江琳送了一次以后就懒了,让她还是自己去食堂抢饭吧,江稚茵偶尔跟着胡璐她们偷偷点外卖,在校门口取外卖的时候还能碰见闻祈和马世聪他们。 估计是终于把她看顺眼了,马世聪的记忆也回了匣,开始“知音”“知音”地叫她,有次还偷偷躲到墙角里跟她说悄悄话,让江稚茵教他算术。 她纳闷:“怎么突然要学这个?” 马世聪就六岁小孩的智商,说话也吞吐:“想帮老马算账,哥儿和大林平时也忙,不耐烦教我。” 江稚茵一口应下。 他说这事儿不能告诉老马,老马会偷着哭,他不想老马哭。 江稚茵觉得他们之间的称呼还挺有意思,马世聪总说自己是“老马”的孙子“小马”,身边人也都这么叫。 在马世聪挤在车库里写小学算术的时候,邓林卓就鞭着手在旁边瞅着,还怪担心:“他就六岁的水平,能把账算明白吗?” 江稚茵拿橡皮擦掉错误的答案:“六岁只是学得费劲一点,又不是学不会,耐心一些教就成,多给小马一点信任行不行?” 她扭头看着卷帘门外,路口的灯都亮了,江稚茵的手指点了几下桌面,又问:“闻祈打工到这么晚?还不回来。” 邓林卓正在穿外套:“那黑店得把人困到晚上九点半以后才让下班。” 说完他揣了钥匙,准备出门:“我老爹今天送货回来,我去接他,马爷爷说一会儿就来接小马回去,你要是准备走,直接把门拉下来就行,不用锁,也没什么值得偷的。” 江稚茵答了一声“好”。 就是这风扇吹得人迷迷瞪瞪的,江稚茵在旁边盯得都有点困了,屋里没凳子,她坐在床头压着闻祈的枕头,马世聪闷头在纸上鬼画符,她头一点一点的,坐在床头就睡着了。 闻祈回来的时候马世聪还没走,作业本被他画满了铅笔印,他懊恼地敲头。 床头那人睡得正香,把他的被子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歪斜地靠在他枕头上,闻祈把包放在地上,抽掉江稚茵手里捏紧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一只手扶着她后脑勺让她枕在枕头上。 马世聪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哥儿”,被喊的人不轻不重踢他一脚,看都不带看他一眼的,压着声音说:“别说话。” 门口来了人,马爷爷领着马世聪走了,临走前跟闻祈打了声招呼,后者只点了几下头。 屋里一旦静下来,闻祈的眸子就沉了下去,黑压压的仿佛一口干枯多年的井,他偏头看了她一眼,指尖微动,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江稚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又热又软,她下意识抓紧,睁眼看见一片被雨水浸泡多年以至掉皮的天花板。 脑袋偏了偏,看见床边坐了个人,被她抓着手,眼睫向下耷着,神色很安静,与她对视一眼后就错开眼向地面看去,绯薄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浅浅的齿痕,喉结上下微动。 见她醒来以后,闻祈把手抽了出去,交错□□着,什么也没说。 她有点懵。 难不成是梦中梦? 见过有人发酒疯的,没见过有人睡着发疯的,她就睡了个囫囵觉,怎么闻祈表情就这么奇怪? 江稚茵坐直身子,不大理解地说:“……我梦游欺负你了?” 闻祈的嗓音听不出多大的异常:“没。” 他捡起自己地上的包,顿了顿: 金鱼 江稚茵总觉得自己这阵子过得很迷糊,仿佛陷进了过往与现实的时间罅隙里,经常会有喘不过来气的感觉,做梦也比以前频繁。 只不过她试着用手机记录了一下睡眠状况,也再没出现过梦呓的现象,可能上次在闻祈家里只是偶然。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月月考的成绩发了下来,讲台上窝了一圈人,抢着看成绩单,互报成绩,马上要打上课铃了,任课老师走进教室,把讲台上一窝蜂的人往下赶。 江稚茵正在折自己的答题卡,被老头的声音震慑住:“都要高考的人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的!” 玻璃水杯往讲台上一敲,茶叶都要溢出来。 江稚茵听见胡璐在小声叫自己名字,她低下头去听,胡璐无比艳羡地说:“我刚看你成绩了,你这学期一转过来就考第一诶?你们海城二中是不是都很牛啊?” 海城和滨城都是一个省的,考试模式都大差不差,海城二中是985、211的储备仓,大部分都能上省内的好学校。 江稚茵实话实说:“差不多吧,都挺厉害的,你知道我高一的时候在海二考多少名吗?” 胡璐摇摇脑袋,江稚茵给她比了个数,胡璐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那你成绩怎么突然突飞猛进的?” “很简单啊,你只需要……”江稚茵故作玄虚,“分个科。” 胡璐:“?” 高一下学期才实行选科制,她上半年还是文理双修,江稚茵的文科从初中开始就是半吊子,连及格都难,次次被一众文科老师点着鼻子骂: “人都说女生学文有性别天赋,怎么偏偏到你这里倒了个个儿,但凡你这文科多考一点儿也不至于拖死你那将近满分的理综。” 后来分科以后,她毅然决然选了全理,把那要背死人的政治历史全甩了,排名自然跟火箭似的一飞冲天。 “不过你这一拿第一,我们班原来的第一奖金得少两百。”胡璐把眼神往闻祈那儿移。 学校的奖金激励制度是年级第一五百,二到五名三百,六到十名就是一百。 “那没办法。”江稚茵做人还是很有原则的,“大家各凭本事,不能因为可怜他我就得故意考差,最多我鼓励鼓励他,把奖金拿出来请他吃顿饭之类的,让他争取下次月考赢过我。” 中国人的骨子里都是分数,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谁考第一她都不服气,更别提让谁了,钱可以是别人的,但这个分和荣誉必须得是她的。 胡璐朝她竖大拇指,台上的老师发完火,终于开始讲月考题。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江稚茵找闻祈要了储物柜的钥匙,拿了一本押题卷出来做,把钥匙存在他那儿的时候听见他说话:“邓林卓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去西郊,他过阵子要被他爸关在家里闭关念书、冲刺高考了,估计再有时间就只能高考后了。” 江稚茵算了一下时间账,答复:“那就这个月月假的时候?” 说完她又开始琢磨,小心翼翼问:“就我和邓林卓两个人吗?你和小马不去?小雨她……” 江稚茵又沉默下来,她还没去和小雨打招呼,现在突然去约她一起去西郊看王奶奶,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看情况吧。”闻祈给了个模糊不清的答案,也没咬定自己是去还是不去。 后来江稚茵坐在邓林卓他爸的货车上,摸清了闻祈的套路,这人向来这样,他说“看情况”“不知道”“随便”等一众含糊的回复,几乎就等于答应了。 这货车是敞篷的,前面就只能坐两个人,邓林卓跟他爸坐在车里,江稚茵他们只能跟货待在一块儿,好在五月份的天儿还挺热,车开起来以后刮点小风,还算惬意。 小雨是邓林卓去联系的,她视力不太好,镜片很厚,正蹲在货车另一个角落里戳着手机屏幕。 据说是遗传病的并发症,陈雨婕是罕见病,遗传性进行性肾炎,对听力和视力都有一定影响,所以才被丢弃。 江稚茵才认出来这是上次她去买鞋垫时遇到的人,只是当时她没好好看,也没认出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搭话,马世聪突然大叫一声:“哇,好多星星!” 山路修得颠簸,货车也一颠一颠的,江稚茵的身子晃了几下,碰到闻祈的肩,她随马世聪的声音一起抬头,身子歪斜了一下,撑在身体两侧的手滑了过去,压在闻祈手背上。 她一侧头,鼻尖碰到他下巴,瞳孔微微睁大了些,少年的呼吸喷洒在她额头处。 缓慢的、炽热的、焦躁如夏夜的。 又嗅到了那股涩苦味,眉上像是有羽毛在轻轻搔刮。 江稚茵看见他喉头微滚,闻祈头也没偏,她感觉有一股粘腻的视线缠绕着自己,来不及多想,视野被他脖颈的线条夺去,向下蜿蜒,连接到凸起的锁骨处,她发现他领口的扣子又没有扣。 她的视线如触电般抽离,整个人的身子大幅度向后仰,即将倒地,闻祈抽出被她压住的手转而拽住她胳膊,江稚茵飞快地眨动眼睛,半跌在地上。 看见她往后躲的动作,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幽暗,眉心也不耐地蹙起来,但眨眼间就消失不见,又恢复成那副干净清雅的样子。 货车刚好停在目的地,邓林卓摔了车门叫他们下来,闻祈把江稚茵扶起来,江稚茵感觉自己的呼吸还没调整过来,下意识挣开他的手说:“我自己跳下去吧,你去帮帮陈雨婕和马世聪。” 他的手滞在半空,指节缓慢回缩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淡淡盯着她的背影,唇线拉得平直。 邓林卓领着一行人往山头走,入了夜,又是荒郊野岭的,整个山头都变得阴森森的。 闻祈落在队伍的最后面,邓林卓去拉他,看见他特别认真地在手机上打字,邓林卓就好奇地瞥了一眼,手机就被摁灭。 闻祈斜睨他一眼:“你去前面带路,跑后面来做什么?” 邓林卓“啊”了一声,说:“怕你落太远,来拉你一把。” 他正琢磨着那句“同样的招数不能用两次,她不受用”是什么意思,还没品出点味儿来,闻祈已经走到前面去了,邓林卓又急忙跟上。 王奶奶的这块坟还不算太挤,周围很开阔,堆起的山包上还落了去年枯死的花。 陈雨婕叹气,埋怨着:“怎么非得黑灯瞎火的来,白天再叫上我们一起不行吗?” 邓林卓瞅了眼自己在旁边打手电的老爹,咕哝着:“还不是我爸,说我背不下所有的古诗就不能出来,我死命背了一天,傍晚才有点时间。” 陈雨婕:“咱别待太久,我还要回去帮着看店。” 江稚茵以为她比较怕,就摁开自己手机的手电筒往她那边打,陈雨婕讶异一秒,抬眼看看她,江稚茵抿着嘴笑了下,陈雨婕别扭地说了句“谢谢”。 邓林卓喊自己老爹从车上拖出几个棉花垫子,堆在土坡上,给每个人手里塞了一炷香,挨个儿给老太太插香拜了一拜,燃香一截一截往下掉,江稚茵看着碑上刻的几个字盯了好久。 闻祈摁开了打火机,火光照亮侧脸,他似乎一直是那样一副表情,不高兴也不难过,一双眼睛里装不进什么明显的情绪。 邓林卓和她靠在一边,顺嘴感叹着:“当初院子里几个人一个个都被带走了,就剩闻祈一个人陪王奶奶,他眼睁睁看着王奶奶睡了一觉后再也没起来的。” “那时候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掉了点眼泪,他声也不吭的,就找人家把碑刻了,我本来还以为他这人真就没良心,人死了都不哭一下,结果有时候半夜里看见他起床,骑着自行车就跑来山头这边了。” “这么多年,就属闻祈来这片山头来得多。” 打火机的光灭了,只剩香上一个猩红的点,印在闻祈黑漆漆的瞳孔里,又被眼睫敛去,他磕了头,又把香插进碑前的炉子里。 江稚茵的眼睛被风吹得有点干涩,嗓音也发干,她说: “也许他只是习惯了不说话,以前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情绪,我们走后,王奶奶又走了,能注意到他情绪的人,就都没有了。” “靠。”邓林卓搓了把眼睛,“你说得我都想哭了。” “你不是他朋友吗?”江稚茵侧了侧身子,“好好用爱感化他。” 邓林卓瘪瘪嘴:“我一大男人,还给他一个爱的抱抱不成,多矫情……” 他看一眼江稚茵:“你还不清楚?从始至终、从以前到现在,他也就只愿意跟在你屁股后面跑,你看平常他能搭理我们几句?” 他差点就要开始讨论闻祈之前和现在的状态对比,不过害怕自己又多嘴,邓林卓吐了一串“行了行了”,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好渴,扯着领子找水喝去了。 也就两三年前的事吧,闻祈那时候还不在滨大附中上学,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学校。 除了不喝酒,其它的,抽烟、逃课、打架、和二流子们三五成群,什么都干过。 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好学生。 但邓林卓也不敢说。 回去的途中,江稚茵抱着自己的膝盖,把下巴压上去,身上那点燥热被夜风拂去,她靠在车头,突然好奇地问闻祈:“你没有想过找到自己的家人吗?” 闻祈的眉眼冷了几分,被夜色吞没,只听见他不假思索地说:“没有,也不想去找。” “为什么?”她不解偏头。 少年的眸色一瞬间变得很淡,他提了提嘴角:“不是每个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有去追溯身世的必要,真相也许比现实更残酷。” “你怎么知道?”她继续问。 “我知道。”他回答。 金鱼 车先开到了陈雨婕家的杂货店,里面还亮着灯,在陈雨婕准备从货车上跳下去的时候,江稚茵扶了她一把,也跟着跳了下去。 邓林卓的脑袋从车窗那儿伸出来,高声问:“你家好像不住这里啊,怎么在这儿下?” 江稚茵把手往外套兜里揣:“我顺手买个东西。” “要等等你不?” “不用。”她摆摆手,“你们先走吧。” 闻祈看上去还有什么话想说,触到江稚茵的视线以后又把目光收了回去,只说了句“注意安全”。 小货车哼哧哼哧地轧着柏油路走了,江稚茵哈出一口气,像唠嗑一样:“滨城早晚温差这么大的吗?” 这地儿没别人,这话只能是说给陈雨婕听的,她踌躇了一下,只点点头说“嗯”。 陈雨婕话少,从小就不吭声,跟闻祈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只不过前者是不爱说,后者是不能说。 江稚茵转头看向她,又指了指对面的牛肉面馆,试探性道:“要不去那里坐下吃一碗?” 都这个点儿了,面馆里也没几个人,老板看上去也快收摊了,江稚茵推门进去,要了两碗面堂食。 陈雨婕不是很自来熟的人,以前也是,都得江稚茵主动找她聊天,不然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能看一整天的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陈雨婕从签筒里抽了一双一次性筷子,搓捻着外包装。 “几个月以前吧,不久。” 油乎乎的面端上了桌,江稚茵把醋推过去,陈雨婕顺手把辣椒推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埋头吃面。 其实江稚茵构想过很多次要怎么好好跟陈雨婕拉近关系,千百种场景都在脑子里构想过,现在实践起来,却发现似乎又不必多说,毕竟陈雨婕也不是善谈的性格,话说得太密,她可能也不知道怎么接,沉默反而是留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一碗掺满辣椒的牛肉面入肚,江稚茵连汤底都喝了个干净,吃出一点儿汗,推门出去的时候还瑟缩了一下,她俩齐齐站在路口等红绿灯,江稚茵已经能比较自在了。 “我在学校待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碰见过你?” 高三都在一层楼,按理说平时上下课上个厕所什么的,也总该打过一两次照面,可江稚茵一次也没碰见过她。 陈雨婕解释:“我之前一直在为竞赛集训,现在也确定保送了,不用再去学校上课。” 她见时间太晚,问江稚茵:“你家现在住哪儿?会不会太远?一个人走夜路也不安全。” 红绿灯上的绿色小人亮起,江稚茵拉着她一起走斑马线,扬了扬下巴说:“不远啊,就前面那个盛鑫名苑。” 陈雨婕似乎想到什么:“那儿有房子出租吗?价格怎么样?” “怎么?你们要搬家吗?” “不是。”陈雨婕说,“邓林卓说闻祈最近想换个地方住,让我问问我爸妈学校附近有没有租金便宜点的房子,他好像就打算租一个月,捱到高考完就行。” 估计是嫌车库吵,最后一个月挺关键的,是得把觉睡好。 “直接住校呢?”江稚茵提议。 “不行,闻祈有时候晚上还有兼职。” 江稚茵点点头:“我回去问问。” 她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让江琳帮着问问,结果他们小区没什么合适的房子出租,江稚茵也就没说,后来邓林卓说闻祈已经租到房了,面积不大,一居室,本来就是在学校周围专门给学生准备的学生公寓,多是一些住得远的家长来陪读,价格稍微高一点,但闻祈还是答应下来了。 邓林卓说这也算乔迁,应该办乔迁宴,江稚茵笑他:“我觉得你是想找个借口让你爸放你出来玩儿吧?” 马世聪扣脑袋:“乔迁宴是什么?” 陈雨婕:“哥儿搬家了,要请吃饭。” 小车库里的人愈发多了,五个人坐一起腿挤腿,那个破风扇转都转不过来,呼噜噜吹风,四双眼睛望向同一个人。 闻祈:“随便。” 五月中旬的时候,新家的房门终于被转开,邓林卓像青天大老爷一样直接坐在椅子上翘二郎腿,大口喘气:“久违的自由啊,爽!” 闻祈似乎提前买了菜,把袋子里的东西挨个儿往菜板上码。 江稚茵拉开一罐汽水,好奇地问邓林卓:“住车库的时候也是他做饭?” 他一脸的高深莫测:“我就吃过一回,就是你上次来的时候闻祈煮了一回面,平时都是在学校吃,偶尔马爷爷和我爸会来送几次饭,也上陈雨婕家吃过几次,闻祈嫌车库的锅脏,不怎么下厨房。” “不下厨房怎么会做饭?” “小时候练的呗,王奶奶身体不好,到最后几乎不能下床,什么事儿都得靠闻祈,他要是不学着做饭估计得饿死。” 眼见话题似乎又要往伤感的方向引,邓林卓及时喝止:“算了,苦日子就要到头了,马上就要迎接新生活!” 江稚茵默了一会儿,渐渐退出话题,见剩下几个聊了起来,她就离开了位置,跑去厨房看了一眼。 闻祈慢条斯理把袖子卷起来,像是正准备洗菜。江稚茵往旁边看了两眼,确定没人注意到以后才溜进来。 他轻轻瞥她一眼,稍稍拖了下嗓音:“不用帮忙。” 这房子里装的是款式极其老旧的空调,开了一个多小时了也不见凉快,开过火的灶台更甚,只能把窗户推开透气。 江稚茵进来以后,闻祈觉得更加热。 她捉住他尚且干燥的手,一边往他手上□□什么东西一边压低声音:“想了很久,既然是个乔迁宴的话,也应该送你点什么,这表是我自己攒钱买的,不要几个钱,反正你手上也空,戴着好看。” 江稚茵握着他的手往上抬,洋洋得意:“看吧,我就觉得适合你,你手指长,又白,戴黑色的表带好看。” 闻祈手指动了一下,指尖回握,捏了捏她的手。 “嗯,谢谢。” 他压根没看手。 江稚茵觉得他眼睛里有什么即将溢出来的东西,只不过闻祈很快移开视线,她没时间去回味,只是突兀地觉得这眼神有点…… 恐怖?她找不到太好的形容词,只觉得像捕食者盯着猎物,觅食的蛇吐出信子。 外面的人在喊,江稚茵撒了手,闻祈挽留了一下,回握了一秒,又把手垂下,控制自己的视线固定到水槽里的菜上。 金鱼 每个学校大概都会在考前一个月办一场演讲活动,台上要慷慨激昂,唾沫星子横飞;台下要偷偷抹眼泪,暗暗发誓自己这次一定会考上名校。 大上午的,太阳又晒,江稚茵低着头,把自己缩在闻祈的影子里。 下楼的时候说要按教室的座位一列接着一列坐,于是闻祈还是坐在她前面的位置。 她看见闻祈手里拿着一个“掌中宝典”,还在看知识点,江稚茵蹭着看了一会儿,台上乌泱泱的声音也很催眠,没看到几个字她就昏昏欲睡,脑袋往前一磕就磕在闻祈背上。 江稚茵又把头抬起来,张着嘴打了个呵欠,讲师的“鸡汤”终于讲完了,学校领导又说邀请了几个已经保送的学生上去分享经验。 她看见了陈雨婕,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两人各自拎着一叠厚厚的稿子,看上去又是一场“恶战”,江稚茵简直头痛,只想着赶快结束回教室吹空调、写复习题。 旁边的胡璐如少女怀春般揪住她的校服,即使压低嗓音也难掩激动:“你看见没,那是我们学校的民选校草……之一,叫卓恪方,他还没离校的时候,每周周一的国旗下讲话都是他念,声音也好听,跟听录音带似的。” 胡璐比了个很夸张的大小:“每天下课扔到他桌子上的情书,有这——么多。” 江稚茵用手遮在眼皮上,眯眼看过去,但是隔得实在太远,她根本看不清脸,就知道个子挺高,头发是顺毛,看起来就是好学生乖乖仔那种。 “为什么是之一啊?校草还有并列的?”她问。 胡璐点了点下巴,捂着嘴凑到她耳朵边上:“还有个不就坐你前面嘛,审美各异,有的喜欢闻祈这种,阴郁美男;有的喜欢卓恪方那种,跟言情小说里的高冷学神一样。” 说完她又咂吧一下嘴:“虽说他俩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是卓恪方的人气好像比闻祈高,那荣誉墙照片上的爱心也比闻祈多,说到底是闻祈不跟人交流,太独了,而且声音可能没那么好听,魅力就少一些。” 其实闻祈声音很好听,只不过因为耳聋的原因,发音不标准,听起来就连拖带拽的有点含糊,但比起大多数聋哑人来说已经很好了。 江稚茵突然兴起,无比好奇地问:“我以前对荣誉墙什么的没兴趣,就没去看过,那我还考了几次第一呢,我照片上有爱心没?” 胡璐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原来是这种自恋的人吗?” “?” 江稚茵:“我一直是啊。” 胡璐拍拍她肩膀:“好像没有,只有女生会给自己喜欢的男生画爱心,那些男的,就算你长成天仙他们都觉得你配不上他们,哪还会在你照片上画东西?有些没素质的还会造漂亮女生的黄谣,恶心得要死。” “不过可能有女生给你画过?我没太注意。” 她俩声音越说越大,前面那个背掌中书的人半天一页都没翻。 最后二十多天,各科老师都强调“查漏补缺”,重点放在不是那么强项的科目上。 江稚茵能力还挺均衡的,但是理综里化学最弱。 越偏理的科目她学得越好,但像化学生物这种有点需要死记硬背的科目她还是差点火候,班主任专门找她聊天,让她有问题就去办公室找化学老师问,老师不在也可以多问化学课代表。 她连连应下,晚自习的时候把化学的所有复习卷都掏出来,挨个看红笔写的标注,碰到个不太理解的问题,下意识抬手点了点闻祈的肩膀。 江稚茵看见他刚把保温杯的盖拧开,桌子上摆了一板药丸,像是正准备喝药的样子。 闻祈放下手里的药片,稍微偏了头,手已经伸过来准备接过她的卷子了,江稚茵一句“没事,你吃药吧”又把他的动作堵了回去。 他皱了眉,唇角不悦地抿紧。 但江稚茵完全没注意到,下课铃一打,立马拎着卷子找课代表问题去了,最后一节自习也是疯狂写小纸条,想叫闻祈帮忙递一下,结果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掉了助听器搁在手边,正沉默地写模拟卷。 她只得让胡璐帮她递。 最后问的那个题是化工制造,整个流程推理起来有些困难,直到放学都没懂,课代表说边下楼边说,江稚茵稍微收拾了一下就跟着下楼了。 她站在学校门口买淀粉肠的小摊旁边,请他吃了一根,摊上冒着滚滚的烟雾,油烟味散在夜里,油乎乎的淀粉肠蘸上辣椒孜然,香味扑鼻。 此时校门口人很多,江稚茵总觉得身上瘆得慌,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并且视线一直未曾脱离过自己。 她挠着脖子四下环顾,看到了街对面一个背影,背着单肩包逐渐消失在雾气泯然的长夜里。 江稚茵吃完淀粉肠擦干净嘴才上楼,在自己家里看见了闻祈。 她在门口换着拖鞋,听见江琳正在跟他聊天,闻祈有问有答,态度十分自洽。 江稚茵讶异地看着他:“你怎么来我家了?” 江琳起身去接水,解释着:“在楼下碰见,我让他上来吃个夜宵再走,反正你回来也要吃,多捎一张嘴而已。” 他租的房子也不往这边走,怎么还能在楼下碰见她妈? 心里正疑惑着,江琳又批评:“你每次都磨磨蹭蹭,就数你回来得慢。” “她好学。”闻祈喝了口温水,“放学跟别人讨论题目才耽搁吧。” 这话说得没什么特别的语气,但江稚茵总觉得他这副腔调怪怪的。 江琳正问着他的口味,闻祈婉拒了:“谢谢阿姨,但我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水也喝过了,我先回去吧,待得太晚也不方便。” 他说完就起身欲走,江稚茵到门口去替他开门,手刚握上门把,闻祈的手又附上来,带有一层浅薄的暖意。 他回头看了眼还在热饭的江琳,突然凑得很近,吐息都打在一起,跟她小声说着话:“邓林卓说等考完了,去以前福利院的院子里搭火烤肉,让我叫上你。” 江稚茵的手缩了一下,抬眼看见他黑眸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你站远点儿说……”她往后退,“我能听得见。” 闻祈突然笑一声,把手拿开:“哦,我看你吃个炸串都要在外面盘旋到身上没味儿了才进来,以为你妈不准你吃这些。” “你怎么知道?”江稚茵嗅了嗅身上,狐疑着,“应该闻不出来啊。” 闻祈只淡淡看她一眼,情绪不甚明朗,也没有应答,拎着自己的包摁电梯下楼了。 她把门关上,在吃饭的时候踢到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本订好的化学错题册,封皮上写了闻祈的名字,应该是从他包里不小心掉出来的。 江稚茵随手翻了一下,记得很整齐,一些细小的点都写了注解。 她第二天就还给了闻祈。 但他看上去并不愉快。 “……” 约好去福利院旧址烤肉的时间很快就到,其实半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每天把自己泡在各种卷子堆里,高考前一天江稚茵感觉自己做梦都在背古诗词,醒后难以置信地喃喃:“我竟恐怖至此。” 考了三天,第四天大睡一场,第五天才去烤肉。 邓林卓从他老爹的车上把烧烤架拖下来,马世聪身子壮,有劲儿,往肩上一抗就走。 江稚茵还有些担心:“在这儿生火能行吗?” 邓林卓大手一挥:“当然没事儿,这儿都荒了好几年了,没人管,当初挖掘机挖了几下就停工了,把大半天花板挖没了,正好用来烤肉,还不怕熏着。” 说着,他开始起火,指挥马世聪把铁架搬过来,火一生起来,灰白色的烟就四处逃逸,邓林卓一边呛得流眼泪一边大义凛然地说:“你们去别地儿待一会儿吧,等我把火生好了再说。” 离开这里太久,江稚茵已经摸不清哪个门里是以前睡过的大通铺了,只有闻祈一脸淡然地用肩膀撞开一扇灰旧的木门,剩下的人就跟着她一起进去。 马世聪突然喃喃“家”“床”之类的字眼。 这里面灰太多,根本不能坐,陈雨婕从自己背包里拿了几大包湿纸巾出来,大家分着各自擦了擦,才能坐下休息一会儿。 江稚茵默默坐到了自己以前的床位上,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按以前睡过的位置坐下,中间空出一个位置,是邓林卓的。 这院里当初就几个小孩,现在基本全都集齐了,只是可惜王奶奶已经不在了。 院子里之前有一口打水的井,当时压水的泵头生锈,要特别用力地压才能泵上来一口水,现在那口井也干了,用石头盖上封死了。 屋子里的窗户也碎完了,江稚茵耳尖,突然听到什么声音,回头一看,那窗沿上还留有一串风铃,但似乎并不是她小时候让闻祈挂上去的那个。 她那个是用从矮树丛捡的蜗牛空壳做的,每次下雨就喊着马世聪一起去捡,存了大半年才存够一串壳,让王奶奶用针和线串在了一起,挂在了床头,现在这个是贝壳样式的,看上去像买回来的工艺品。 她突然有些怀念,戳了戳闻祈问:“以前那个风铃呢?怎么换了一个?” 闻祈也抬头盯着那扇空掉的窗户,外面是一片澄澈的蓝色天空,他轻眨了几下眼,嗓音有些许的停顿:“那串坏了。” 江稚茵突然很想看他一眼,她侧过头,闻祈依旧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动作,眼尾下垂,睫毛被淡淡的光线缠绕着,有些发白,神态呈放空状。 明明没有过多的表情,她却莫名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回忆着什么,气质变得像搁浅在岸边即将死去的无望金鱼。 像在守候一场迟到十二年的风声。 金鱼 邓林卓的火似乎生起来了,他顶着一脸的灰推门进来,先抽了一张湿纸巾擦脸,然后把人叫出去。 马世聪拍手欢呼着蹲在烤架旁边,邓林卓使唤他把串好的肉搁在上面烤。 大家都各自忙活起来,谁也没闲着,江稚茵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把小板凳支起来坐下,一抬头看见四面都是断壁残垣,地上积着灰尘和砖块,像是战火蔓延过后的某处废墟。 墙上还有几张没能撕干净的童画,风刷雨淋的,劣质蜡笔的颜色都糊作一团,江稚茵已经记不清哪些是自己画的了。 因为病情的缘故,陈雨婕饮食都得少盐,所以食材都得分两边烤,一边刷完油以后撒上一把孜然和辣椒面,另一边就清淡一些,就架在烤架上生生炕熟。 几个人里只有邓林卓喝酒,几罐青啤往地下一搁,手上烤串的动作熟练得像在新疆开了好几年的店。 江稚茵并不是太饿,她兴致缺缺地吃了两串鱿鱼,就找借口去车上拿水了。 闻祈看了一眼她去的方向,短暂地静了几秒,从盒子里挑拣了一个橘子剥开吃了。 她又回到了之前坐过的屋子,坐在通铺上发了一会儿呆,只是听着那扇空掉的窗户上沿挂着的风铃滑过一道道轻响。 邓林卓吃得腻得慌,又点了几个外卖准备出去拿,看见闻祈面对着一扇坏掉的木门傻站着,他喝酒喝得有些微醺,上去就捞着他的脖子问:“门里有什么啊?还站在外面不敢进去。” 闻祈的眼神掠过他,抬手把邓林卓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扔下去,浅淡地吐字: “一只耳朵。” “?” 跟他打字谜呢? 他没大听懂,可闻祈似乎并没有想要解释,直接转身走掉了。 江稚茵本以为带来的东西吃不完,终归是她想多了,有马世聪这么个能吃能睡的人,带再多的东西都不够烤,最后居然还把邓林卓没吃完的外卖也吃干净了,然后摸着胀起来的肚子哼哧哼哧地翻上马爷爷的三轮车。 马爷爷刚收完一波废品,三轮上都是一些纸壳板和塑料瓶子,马世聪一上去,感觉整个车都下陷了有一厘米。 老马看着自己领回来的孙子,佯装责怪:“你吃了一头牛回来的?” 马世聪懵懂摇头:“啊,我吃的是羊肉啊。” 邓林卓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剩下几个人帮忙把东西收上他老爹的货车,江稚茵在车上忍不住问了陈雨婕几句:“马爷爷那条件怎么把小马领回去的?” 说完她像是觉得不太好,又摆摆手说:“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好奇。” 一般领养手续都得审核领养人的家庭,经济能力好不好、家里已经生了几个孩子之类的,虽然王奶奶这边不是正规的福利机构,但江琳当初也是把她领到收养机关去办的手续。 她记得江琳当时被什么程序卡住,忙前忙后了很久才正式办好手续。 不过十几年前的手续不比现在,那时候还不算太严格。 陈雨婕的表情很复杂,想了很久才告诉她:“他们没办手续。” 因为不正规,也没人管这档子事,只有邻里街坊才知道这院子里养了五个小孩,王奶奶给一口饭吃。 房子拆迁以后,王奶奶大病,马世聪之前经常帮着老马收废品,俩人感情不错,老人记挂着他,直接就捎回家了,中间什么流程也没走。 那时候王奶奶也想把闻祈送走,但最后不知道怎么还是没走成,就剩下他一个人照顾奶奶。 小型货车摇摇晃晃开到了陈雨婕家门口,今天看店的是她妈妈,正坐在前台嗑瓜子,二楼似乎正在搓麻将,房子建材不隔音,在门口都能听见声儿。 邓林卓醉得睡了过去,他爸骂骂咧咧的瞅着这崽子,开夜车开习惯的人总忍不住想抽根烟,顾忌着车上还有三个小孩,就说去陈雨婕家的杂货铺买包烟,在外头抽完。 空气一下安静下来,车里的灯很暗,后座的车窗上还盖了一层灰,像是很久都没清洗过了,整个车厢里都有巨大一股汽油味。 江稚茵晕车,闻到这味儿更受不了,干脆捂紧了衣服缩在后座上睡觉,只是这车一路上开得颠簸,她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感觉自己眼皮覆上一点柔软的温热,手指被什么东西捏动着。 “怎么可以喜欢那么多人呢?”这声音幽幽徐徐,尾音咬得轻,带着点威胁和怨恨的意味。 她一拧眉,突然醒过来,看见车窗外的陈雨婕慌乱地捡起地上的饮料,闻祈面无表情地坐在她旁边,像是在走神,眼睛都不眨一下。 江稚茵把身子坐直,摇下车窗,陈雨婕一言难尽地看看她,又看看她背后的闻祈,仿佛被什么眼神吓到,立马把视线错开,然后把饮料从车窗里丢进来,嗓音也不大自然:“我妈让我来给你们送几瓶饮料。” 江稚茵一脸莫名,眼看着陈雨婕逃得飞快,她捧着那几瓶饮料喊:“替我谢谢阿姨。” 陈雨婕点了几下头以示回应。 她借着薄薄的灯光看了眼,想问闻祈要喝什么口味的,结果一转头看见他慢条斯理地剥了一颗糖往嘴里塞,还把糖纸贴在唇上,像要锁住什么东西一样。 “你不喝东西吗?” 他看了一眼,不说话,只摇摇头,然后靠在椅背上浅寐。 邓林卓爸爸抽完烟后上了车,陈雨婕站在路边目送着。 车渐行渐远,她才后知后觉地松掉一口气,心想,认识闻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有关“欲望”和“想要得到”的神情。 或许只是因为她并不了解那个人。 “……” 江稚茵暑假找了份兼职,给初中生做家教,江琳当时替她跟对方家长联系的时候把她吹得神乎其神,说什么“不用多想,今年滨城的理科状元肯定是我姑娘”。 说得江稚茵都汗颜。 她咬着筷子,在江琳打完电话以后才默默地补了一嘴:“万一不是呢?” 江琳屈着手指敲敲桌面:“怎么,没信心啊?” “那倒……也不是。”江稚茵稍一挑眉,继续吃饭,吃了半天发现她妈还在盯着她,她把嘴里的饭嚼了咽掉,抬眼看看她妈,“还有话就说呗。” 江琳突然收回视线:“也没什么。” 江稚茵把筷子倒过来,用粗的那头敲敲桌面,“之前可是约定好的啊,我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你也不能瞒着我,一家人要做到坦诚相待。” 江琳看上去很感动。 “不然我那些日记不是白被你看了。” 江琳:“……” “嗐,真没什么,就是想说,”她妈叹一口气,“你应该还是有点怪我,高三了还给你转学,还从重点高中转去了普高。” 江稚茵淡淡“哦”了一声,又问:“所以是为什么转学?” 江琳顿一秒:“因为工作呗,还能为什么。” 她终于把碗里那点饭吃完,抽了张纸擦嘴,含糊说:“那又不怪你,而且最后复习无非多刷几套题,流程大差不差,要是高一转过来可能还有点影响,都高三了,该学的都在那边学过了,没影响到我什么。” 江琳笑一下,把碗摞起来端到厨房去洗了,洗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关了水龙头喊她:“你七月七过十八岁生日,要叫朋友来家里玩儿吗?还是在外面办一桌席啊?” 她是被领养的,生日不明,江琳直接按她到家的那天算作江稚茵的生日。 江稚茵正在看初中的新教材备课,闻言回了一句:“在家里办吧,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又没几个人。” 因为性格好相与,什么话抛给她都不会掉在地上,江稚茵的人缘很好,朋友有不少,但是挚友也就那几个,把以前海城二中的几个朋友叫过来,再加上江琳这边几个亲戚,还有闻祈他们,估计凑一桌刚刚好。 只不过马世聪最后没有来,说是马爷爷得了感冒,小马得在家看着点儿,虽然他可能也做不了太多的事,但是总能端个茶换个毛巾什么的。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邓林卓还松了一口气,说:“其实这样还好点儿,平常就我们几个一起聚聚可能还好,大家知根知底的,但是在外人眼里,小马毕竟……脑子不太好,容易被嫌弃,更何况你那边还请了咱不认识的亲戚同学,他还是别去捣乱了,到时候乱吼乱叫的话不好处理,还会扫了别人的兴。” 这话一说出口好像戳破了什么美丽的泡泡,其实作为当事人,她们五个心里都门儿清,人家知道他们身世的,心肠坏的立马开始背后编排,心肠好点儿的会说不在意。 可是真的不在意吗?多多少少还是会把他们跟正常的群体区分开的,好像走在哪里,“孤儿”都是一个贴在脑门上的标签,亮眼得像通了十万伏特的电灯泡。 江琳在滨城的房子也有一百好几个平方,但是招待一大桌子人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几个长辈就来蹭个饭,不会买什么实体的礼物,顶多给她妈塞几百块的红包,十分现实,江稚茵的同学都会带些好看的首饰,水晶球,八音盒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在海城二中同桌时间最长的是个男生,叫孙晔,成绩也很不错,江稚茵那时候嘴闲不住,经常跟同桌的他闲聊,除了聊学习还聊电视剧和小说之类的,她笑称他为“妇女之友”,关系一直不错,后来她转学以后孙晔还给她发了海城二中最后冲刺的几套卷子。 孙晔的家境是这群人里最好的,送的东西也最贵,江稚茵一眼看见他的礼盒,然后随手把手里正握着的黑色纸袋放在一边,拆了他的礼物,拉菲草里躺着一只几千块的女表。 江稚茵有些受宠若惊:“孙晔你偷你爸妈银行卡啦?送这么贵的东西。” 闻祈的情绪在她放下黑色纸袋的时候就开始低沉,此时听见这个名字,仿佛联想到什么,眉头蹙起,眸色沉得像冬天树叶上结起的厚厚一层寒霜,冻住了所有情绪。 他冷笑一声,垂下的手紧紧扣住另一个手腕,仿佛要用指甲嵌进皮肉,渗出血来。 金鱼 她请来的海城二中的同学不太多,基本都是她之前班级里的朋友,互相都认识,也会彼此调侃打趣。 孙晔坚持让她收下,说十八岁是个大日子,贵重一点是应该的。 席间有人打趣:“唉,其实我老早就想说了,江稚茵这个人,其实特没边界感,不是贬义的那种意思啊!” 她一边推敲一边解释:“就是那种……她不会主动去招惹吧,但是要是别人来招她,她也意识不到,觉得这都是好朋友的行为。” “举个例子吧,就像之前高二的时候,班上那个齐楠天天给她带早饭,课间的时候把水给她接得好好的,整天嘘寒问暖献殷勤,江稚茵值日的活儿他都抢着做,你猜江稚茵最后说啥?”她把视线转到江稚茵身上。 江稚茵一皱眉:“他本来就是一个很热心的同学啊,我也请过他吃饭来着呢。” 邓林卓:“懂了。” 陈雨婕的眼神飘忽到闻祈身上,然后福至心灵地装哑巴。 江琳完全是来蹭八卦听的,她很宽容开放,估计就算江稚茵当时真有什么情况她也会装聋作哑,让孩子自己掂量着办,别太出格了就行。 只不过都聊了大半天了,她看见闻祈都没怎么动筷子,还怪难过:“阿姨做的不好吃吗?” 闻祈只淡淡笑一下:“没有,我没什么胃口,喝点水缓一下就好。” 说着,他敛眸端起面前的水杯轻抿了一口,缓慢吞咽着。 江琳歇不下来,她走走停停,把桌上的菜调了个位置,放了几盘没放盐的菜在陈雨婕面前,陈雨婕说“谢谢阿姨”,江琳笑着点头。 因为桌上的人年龄差比较大,江稚茵还得跟几个长辈客套一下,一顿午饭吃得局促,好不容易才吃完,闻祈早早离席坐在一边,像是在看手机的样子,江稚茵瞥见他碗里都没落什么油水,压根没吃过几口。 江琳在厨房洗碗,招呼着几个孩子:“有大人在你们也玩儿不好,你们去唱歌吧,我给茵茵订的蛋糕也往那儿送,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儿也会自在点。” 邓林卓巴不得多在外面玩会儿,免得被带回去给他爸打免费的工,于是张口就应下。 一群人里女孩子居多,孙晔也不好凑进小女生堆里插嘴,就想跟他们几个聊聊天,结果刚靠近闻祈,还没张嘴呢,闻祈斜乜了他一眼,走掉了,剩他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哥们儿真难相处,怎么也会是江稚茵的朋友。 几个人坐进包厢的卡座,邓林卓咋咋呼呼地跟女生抢歌唱,然后叫了几瓶酒,江稚茵笑他:“你那酒量能喝这么多?” 邓林卓觉得被藐视了:“在座的就我最能喝好吧?你们还都滴酒不沾呢!” “非也非也。”江稚茵摇摇头,“我这个朋友也喜欢小酌,你俩可以探讨一下。” 她指了指孙晔。 后来江稚茵直接后悔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因为这俩一来就拼酒,两个人又半斤八两,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架着胳膊往同一个麦克风上凑,唱周杰伦的《七里香》。 但江稚茵心里一直很别扭,因为她发现闻祈今天除了答了江琳一句话,别的时候一声都没有出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熟的人在场,所以放不开。 因为不想让朋友落单,江稚茵放陈雨婕和其她女生一起聊天,自己默默往闻祈那边去,随手剥了个橘子,咬了一瓣以后苦着脸说“好酸”,然后往闻祈手里塞。 闻祈抿着唇,看她一眼,还是把她塞过来的橘子吃进嘴里,咬开的瞬间,他神色微滞。 明明很甜。 江稚茵拍着他的肩膀笑,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状,像盛了一潭清辉月光,潋滟非凡,笑意盈然道:“你看那俩酒蒙子,不会当场跳钢管舞吧?” 闻祈又塞了一瓣橘子进嘴里,咬着说:“不会,邓林卓很害羞。” 江稚茵被他这话逗乐,又点点头认同着:“孙晔也很腼腆,顶多在我们面前喊个麦。” 他的心情仿佛突然间又变得很差,不再应答,只是默默放下橘子。 服务员掐着点把定好的蛋糕推进来,不知道谁吹了一声口哨,所有人拍着手唱起生日快乐歌来。 陈雨婕给她粘好纸皇冠,播放mv的屏幕里的画面还在不断变换着,留下了只唱了一半的《七里香》。 /整夜 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在一声声“happy birthday to you”中,江稚茵对着面前摇曳的十八岁烛火闭上了眼睛。 似乎有人隔着生日蜡烛的光影在描摹她面容的轮廓。 /窗台蝴蝶像诗里纷飞的美丽章节/ 但江稚茵也无心多想,她只是双手合十许着愿,把双眼紧闭。 /我接着写 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 默念着:希望我和我的家人朋友能永远在一起。 江稚茵吹灭了蜡烛,只剩唱歌机投影出来的薄薄光影,落了一地,睁开眼,包厢的门是开的,她对面并没有人在注视她,好似一切都是错觉。 她还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动作,有一瞬的恍惚。 /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整首歌结束,后续无人点歌,躁动的心似乎也安静了下来。 分蛋糕的时候江稚茵问了一嘴:“闻祈呢?” 陈雨婕回答:“刚刚好像出去了,可能在上厕所吧。” 吃完蛋糕以后又嗨起来,江稚茵跟着唱了几首,后来喊得嗓子都哑了,就退了下来。 这个时候闻祈已经回来了,右手五指紧紧扣着玻璃杯的杯口,脸色看上去红润了些,兴许是热的。 可江稚茵看得细致了一点,发现他杯中液体的颜色并不像水,带一点淡淡的黄色。 她想拿过来看看,闻祈下意识躲避,捏着杯子上抬,一双上扬的漆色眼睛缓缓蒙上一层薄薄的雾,他仿佛看不清一般,眯着眼睛仔细瞧她,而江稚茵明明没有碰到他手腕,酒水却莫名其妙地倾倒下来,泼了他一身。 闻祈看上去有些愣,手里仍旧举着那个空杯子,视线还停滞在江稚茵脸上。 江稚茵闻清楚了,闻祈身上就是酒味,他可能喝错了邓林卓点的嘉士伯。 “湿了。”他这么说着,直接放下杯子要解开上衣扣子。 江稚茵急急摁住闻祈的手,把头扭到后面看,见无人注意后才松一口气。 “你……不能在这里脱。” “为什么?”除了皮肤带上些许薄红,吐出来的气息又烫又带着酒香,他看上去还与常人无异,不过也会开始说一些明知故问的话。 后面的人都累了,似乎已经开始叫车打算散席了,邓林卓靠着墙大声嚷嚷,给他爸打电话来接他回家,电话那边大声骂了几句,邓林卓捂着耳朵。 女生这边都还好,只是孙晔也喝大了,走路摇摇晃晃地像是要倒,江稚茵担心他摔着,又起身去拽了一把,问着:“你家在哪儿呢?叫个车送你回去?” 海城一起来的女生说:“我跟他住一个小区,让我爸开车来把他一起接回家算了。” 江稚茵点点头,人都安排到位以后,她一回头,发现刚刚坐在软座上的闻祈人又不见了。 因为担心他当众脱衣服,江稚茵一边叹气一边往外找,直到出了ktv的大门才看见他正蹲在电线杆底下。 闻祈没有亲人,江稚茵只能自己叫个车来,她站在闻祈旁边叫了滴滴,然后想把人扶起来,结果他只是眨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不用麻烦了,你去陪他吧。” 她一时懵掉:“陪谁啊?” “孙晔。”闻祈淡定回答,还补充了一句,“sy。” 江稚茵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只催促他快起来,可是闻祈只是执着说:“反正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都是这样,不会有人陪我。” 她被这语气烫得心一软,蓦地蹲下身子,看着他的脸:“我这不是在陪你吗?” 闻祈没说话,站起身子,突然抓着她的手。 江稚茵突然想到今天她那个同学说的话,说她没有边界感,别人对她做什么举动她都察觉不出背后的深意。 她回头看了眼闻祈,想着要说什么,但是对方态度淡定自若,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 ……算了,估计是站不稳,拿她当拐杖。 司机很快把车开过来,接上了他们俩,江稚茵在车上给她妈打了个电话,只说要送一个朋友先回家,江琳叫她注意安全。 直到车开到了闻祈家楼下,他都没有松手的打算,江稚茵拽着他叫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 狭窄的楼道并不能容纳下两个人并排走,老旧的居民楼,墙上都是一块一块雨水常年浸泡过的痕迹,楼梯角还有苔痕。 闻祈开门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尽失,江稚茵刚想说自己就先走了,结果眨眼间就看着他往厨房的门上撞。 “等等!”她进去把人扯住,接着咕哝,“你真醉假醉啊?” 闻祈不搭理人。 她扛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扔到床上再一走了之,结果闻祈突然很用力地拽住她的手腕。 那力道让她发疼。 江稚茵盯着他沉默的眼睛,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的情绪,像一个能把所有心事、情绪和欲望,全部吞噬殆尽的黑洞。 那黑洞正紧紧黏在她身上。 “现在可以脱衣服了吗?” 金鱼(含入V公告) 他关掉了灶台的火,锅里的菜煮得半生不熟,烟雾腾腾升起,在墙面的瓷砖上结下一层薄薄的水汽。 房门被轻轻关上,江稚茵连离开前找的借口都十分拙劣。 明明手机没有响过,她却结巴着声称江琳也打电话叫她回去吃饭了。 江稚茵那时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接受了陈雨婕的提议,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下楼。 闻祈脸上的表情也懒得再维系住,他轻轻咬住牙齿,随手把锅盖盖上,也失去了吃东西的欲望。 本来就是个临时找的借口,失去了需要迎合的客人,这幕戏就没有继续出演的必要了。 闻祈回了房间,开了桌上一盏小台灯,从笔盒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有一串蜗牛壳做的风铃,一半的壳都已然碎掉了。 还有一张被剪烂过又被黏起的旧照片。 / 闻祈以前很怕黑,因为有人时常会借着“捉迷藏”的名义把他锁在柜子里、玩具箱里……总之是各种各样的封闭的地方。 他听不见,又不会说话,即使被关进去了,也只会拍拍门,安静得过分。 在又一次被拽进衣柜锁住以后,闻祈已经麻木到不想挣扎了,只抱着自己的双腿靠在柜子里,缓慢眨动着双眼。 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有人发现这里上锁了,然后找王奶奶来开锁;运气不好的话,就渴死、饿死在这里吧。 这个衣柜是坏掉以后准备拆了重装的,有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无所谓了……他阖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紧一些,想睡觉,睡醒之后再等命运的审判,审他是死是活。 衣柜的门关不紧,露出一条缝来,透过那条缝,他看见对面屋子窗户上有一串棕灰色的风铃,悬在灰白色墙面上方,一摇一曳间,应当会有好听的声音。 闻祈幻想着那种声音,风铃摆动一下,他就数一秒,数到最后自己都要睡着。 迷蒙间,他发觉柜子在震动,似乎有人靠了上来,挡住唯一的缝。 “现在是我当鬼了,我要找到他。” “他饿了自己就会出来的,茵茵我们先一起去吃饭吧。” “我不,玩游戏之前就说了,他藏得再好我都能找到的。” 他听不见外面有没有在说话,只觉得衣柜在震动着。 “你挡在那儿干什么,闻祈肯定就在里面!” “……不在。” “你把他锁起来了!我要告诉王奶奶。” “别别别!我把他放出来不就好了……你别到处说,你说什么奶奶都信,然后就来揍我。” 那几个男孩恶作剧地冲江稚茵竖中指,她也不服气,晃着两个歪着扎的辫子冲那些人吐舌头做鬼脸。 挡在门缝前的人撤离,闻祈稍微把身子坐直,似乎有所预感。 短而圆的手指从门缝里扣进来,大力把沾了灰的衣柜门打开,闻祈跪在衣柜里,怔怔抬头,被突然照进来的刺眼光线晃得眯住眼睛。 时间仿佛骤然变慢,空气中浮动着经年积攒的尘埃,像宇宙中无秩漫游的群星。 在扬起的一片灰尘里,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见她唇齿拟合出的嘴型,艰难拼凑出一句: ——“我终于找到你。” 江稚茵还在笑:“看吧,我可是无所不能的。”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闻祈脑中似乎并无情绪,一片空白,却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身子往前倒,就着跪下的姿势就抱住了她的腰,感受到从未触到过的温热体温,可能是蜷缩了太久而腿软。 江稚茵往后趔趄几步,用双手捞住他,偏头朝外大喊着,叫大聪明把他背起来。 那时的闻祈经常一个人沉默地画画,画面中往往只有一个人物,一个扎着羊角辫、披着红色斗篷、手里拿着一把宝剑的女孩。 像是也认同了大聪明的话,他经常在画本上写:“茵茵是大英雄。” 闻祈性格孤僻,并不合群,男孩子们踢球、玩好心人捐来的奥特曼或者赛车玩具,都没有闻祈的份,他更多时候是坐在花坛边上,看江稚茵踢毽子、跳皮筋。 有同伴朝他的方向指一下,江稚茵就偏头看过来,然后下场,问他为什么不去跟男孩子一块玩。 她写:“我带你去,他们肯定不敢qi负你,他们怕我。” 刚丢下笔,江稚茵就拽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到院子划出的那片踢球的空地。 具体怎么说的他不知道,但确实没人故意把球往他身上踢,尽管有些人不太乐意,但也没刻意刁难。 那是他第二次借到江稚茵的势。 第一次是刚见面的时候,他故意退到那片花坛里,让她看见,然后替他去告状,因为闻祈知道院里的大人都喜欢那个女孩,只要她开口,就有人会替他出头。 他本来……是没掺什么真心的,只想着跟她打好关系。 茵茵一定会被好人家领养——这几乎是无可厚非的真理。 将来她出去了,还能念着自己一点儿,攀个人际关系。 他从那时候就开始算计着,怎么能让自己熬出头,怎么能离开这个讨厌的孤儿院,怎么能够成为人上人。 但江稚茵被领养后,她无情无心,只说了那么一句“我会回来看你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骗了人,她一次都没回来过。 闻祈那一点工于心计的恶毒念想,逐渐繁衍成不知名又莫名浓烈的情绪,他在无数个日夜里兀自恼怒,被这感情吞噬。 在长久又无望的等待中,他把爱都熬干了,开始恨起她来。 恨她撒谎还要给人希望。 他摘掉了那串蜗牛风铃摔在地上,剪碎了唯一一张福利院的大合照,期间剪破手指,血滴在稀烂的照片上,他冷眼看着。 可是第二天太阳升起,闻祈就又懊悔起来,恨又化为源源不断的爱,牵引他一点点黏起碎掉的照片,把摔碎的风铃藏进柜子里,换了一串新的。 福利院变化太大,没有风铃,茵茵不一定能认出来,就更不会回来了。 茵茵不能不要他。 他想要…… 想要什么呢? “……” 台灯“啪嗒”一下熄灭了,家里像是停了电,外头的风灌进屋子里,吹起桌子上搁置的那张照片,照片跳动几下,又被人抬手摁住。 一片黑暗里,他眼底像是缓慢攀上一层薄冰,凝结起的冰棱折射出千万种情绪。 屋外突然响起几道门铃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流转。 ——江稚茵又折回了。 几分钟前,她和陈雨婕刚走到人行道上,陈雨婕似乎开口有话想说,江稚茵一直惴惴不安,在陈雨婕开口之前,她皱着眉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菜都下锅了,我们又都说不吃了,跟耍人玩儿一样。” 陈雨婕就又安静下来,只徐徐问:“你想回去?” 江稚茵有些过意不去:“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照顾王奶奶,现在又一个人能待在那个小房子里,都没有人陪他,万一憋出病来了怎么办?” “就那什么……”她支支吾吾,“抑郁症,自闭症。” 陈雨婕张了张口,又词穷起来。 她想起自己之前在车窗外看见的那一幕,思忖了几秒,妥协:“……我电话随时畅通,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吧。” 算了。 她才不帮闻祈表露心意,憋死他得了,江稚茵这么慢热,有他好受的。 陈雨婕骑上自行车,江稚茵站在路边冲她点头,她叹一声气,蹬车离开了。 江稚茵又上了楼,门已经锁上了,她只能摁响门铃。 门被打开的时候,里面一片漆黑,闻祈定定站了一会儿,没有问她怎么又回来了,只是很自然地解释:“家里停电了。” 江稚茵很奇怪地说:“不会吧,我看楼下的灯都好好的,是不是电费没交,或者是电路的问题?” 闻祈侧身给她让路,转身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查看电费余额。 “有电费,应该是线路的问题,得明天再找师傅来修了。” “这样啊……”这让折回来蹭饭的江稚茵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才刚回来,谁成想这么倒霉,闻祈家这时候断电了,她连门都还没进呢……现在再转身下楼回家? 闻祈适时说了一句:“家里天然气还能用,要蹭饭的话就进来吧,我拿个台灯过来照照。” “好。” 江稚茵坐在桌前,拆了药盒看了眼说明书,打算先把感冒药吃了。 闻祈这家里不怎么透气,待一会儿就觉得热,江稚茵把外套脱了,搁在一边的凳子上,看着闻祈进进出出,重新开了灶,然后就躲进房间里半天没出来。 她拎着药盒想问有没有一次性杯子,结果在卧室门口踌躇很久,不太敢进去。 里面噼哩啪啦的像是在收拾东西,江稚茵又怕这效果跟那天洗手间的水声一样欲盖弥彰。 她不是男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会产生亟待疏解的性冲动,也不敢多问,正打算悄悄走,结果卧室门突然被拉开,她肩膀抖了一下。 身后人拖着淡定的调子说着不淡定的话: “怕什么。” “又不是没撞见过。” 第 17 章 金鱼(三合一) 虽然这句话并没有指明撞见的是什么,但由于江稚茵自己心虚,自动把这话补成了她想的那个意思,于是舌头像打结一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那天……就是……” 闻祈把手里的台灯摁亮,这点灯光恰好只够照亮彼此的脸,他突然轻微把眼睛眯起,笑一下,反问:“那天?” 他把台灯搁在桌子上,“小时候不是也撞见过停电?你拿着那个坏掉的手电筒,强迫大家听你讲鬼故事。” 原来说的是这档子事……江稚松掉一口气。 没有多余的灯能放在厨房里,他把窗户推开了些,窗口正对着一轮月亮,让屋子里透进来一点皎色的光,江稚茵晃动着玻璃杯里的热水,看着杯子里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 只是把菜热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闻祈就端盘上桌了,江稚茵刚拿起筷子,听见他说:“你什么时候开学?” “八月二十五去报道,但我打算提前一天走。” “在哪儿?” “海城。” 江稚茵笑一下,接着说:“怎么,你打算去送我吗?” 闻祈吃东西时动作很文雅,慢吞吞嚼了几下,眼也不抬:“不算送你,一起走吧。” 她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又向他确认:“你也考去了海城?” “嗯。”闻祈发出短促的一声。 非常奇怪的,江稚茵突然感觉到自己心脏上一直悬浮着的那个重物,倏忽间降落了,随即漫上来一股踏实感,填满了五脏六腑,让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好。”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饭,猝不及防被噎住,“那到时候我、我打电——” 被噎得实在说不出来话,她直接去拿旁边的杯子,结果杯中的水已经空了。 闻祈递过来一杯:“先喝我这杯吧,我再帮你接。” 江稚茵盯着那个玻璃杯,杯沿有抿过的水渍,她在短暂思考后拒绝:“不了,我接、接杯新的。” 刚把手撑在桌子上准备起身,他就轻轻摁住她手指,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但嗓音却带一点难以察觉的寒意:“我去接,你缓一会儿。” 接来的水是温热的,恰好入喉,江稚茵灌了半杯,那股凝噎感缓缓消退。 闻祈搭在桌沿的手指缓慢敲击着,他似乎不打算继续动筷,突然问:“上次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看了吗?” 她的身子僵住,咬住筷子尖滞了一下,还是坦诚道:“还没,那天礼物很多,我都还没来得及拆。” 生日那天的礼物就拆了孙晔一个人的,因为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当场就给拆了,其他人的都还没来得及看。 江稚茵忙说:“今晚回去就看。” 闻祈鼻间冷呵一声,语义不明:“别人送的你就看,我送的你就扔一边。” “都是好朋友,别人跟你勾肩搭背你还能笑,我碰你一下你就躲,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 “算了。”他垂下眼帘,我和我的礼物一样,本身也都值不了几个钱。⒎_[(” 闻祈好像真的被伤了心,漆黑的小屋里,那点微弱的薄薄灯光照亮他眼底的一点红,又被睫毛投下的影子遮覆住,顷刻间消弭。 其实江稚茵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只能干巴巴解释:“我没有那么想过,只不过就是觉得……同性朋友和异性朋友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不能拿你和陈雨婕相比,她和我还能睡一个床呢,但我和你就不行,对吧?” 她总不能说你上次喝醉的时候亲过她,所以导致她直到现在心里还怪怪的吧。 “我们以前没有睡过一个床吗?”他突然说。 “……那是小时候。” “……” 他沉默不语,似乎不想回答,又拿起了筷子。 江稚茵有时候觉得和闻祈解释这种事比教马世聪算术还累。 回家后第一件事是问江琳自己生日当天收到的礼物去哪里了,江琳似乎早早入睡了,房间门紧闭,没有回应,江稚茵也不想打扰她睡觉,就自己轻手轻脚地打开各种柜子。 礼物上都没有署名,她也分不清哪个是闻祈送的,只能把每个都拆了,包装袋散了一地,她盘腿坐在一地狼藉里,视线细细探过每个礼物。 正前方是一串风铃,看上去是手工品,连接处的绳结都打得很笨拙,蜗牛壳比以前她捡的那些要大上一圈。 江稚茵把风铃挑出来,然后把其它装饰品都在书桌上摆好了以后,踩着书桌才够到卧室的窗沿,在上面贴了一个挂钩,把风铃挂了上去,比了半天的角度拍好一张照片,给闻祈发了过去。 【拉粑粑大王】:“完成!” 江稚茵倒在床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盯着闪动的对话框,昵称下方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 【用户136】:“不喜欢的话,不必勉强。” 【拉粑粑大王】:“挺漂亮的,比我以前那个做得好。” 【用户136】:“好。” 就回了这么简单的一个字,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江稚茵觉得他可能误会自己在说客套话。 实际上真的没有恭维的意思,她确实很喜欢。 昵称下面又反反复复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可始终没有新的消息弹进来,江稚茵也猜不到对面正在犹豫什么。 这串风铃一直跟着她上了去海城的高铁,临走前她问江琳要不要搬回海城,江琳像是嫌麻烦,摆摆手说:“才搬来半年,你妈我在这边还有工作呢,你在那边呢,就好好读书,想家了就坐高铁回来,来回才四五个小时,又不是特别远的地方。” 江稚茵丢下行李箱,瘪着嘴叫了一声“妈”,想最后跟她拥抱一下,江琳咧着嘴笑:“少腻歪我啊,多大人了。” “那你注意身体,有不对劲的就给我打电话。” “用不着杞人忧天,你妈我惜命着呢。” 邓林卓没考上海城的学校 ,只能留在本地念个次一些的大学③,就顺路来送他们一程,陈雨婕早就订票走掉了。 江稚茵左看看右看看,问着:“小马没来?” 邓林卓移开视线,摸了下鼻子:“他家有事,帮着看废品站呢。” 江稚茵还挺欣慰:“当初一本算数题只能做对一页,现在已经能算好账了?” “算不好也没办——”邓林卓刚咕哝出声,抬起眼睛瞥了谁一眼,又立马止住话头,“反正你俩就安心上学去,我在滨城也能看着点小马。” 站台广播通知检票,江稚茵跟他们挥手告别,闻祈只简单跟几个朋友点头示意。 因为是一起订的票,两人座位也挨在一起,前排一个女生的箱子放不上去,有点着急地拜托江稚茵:“叫你男朋友帮我放一下可以吗?” 她一时愣然,一句“他不是”刚出口,闻祈已经顺手把那人的行李箱搁在上面了,那女生朝他俩道谢,江稚茵的解释都变得多此一举。 闻祈今天戴了耳钉,耳垂上是黑色圆钉,并不突兀,但细看后才发现他耳骨上还扎了两个银色的小环,整个人的气质就变得不正经了一些,像夜店风,偏生长相又偏冷,不喜搭理人,那种风尘感就稍显漫漶。 江稚茵一边拧瓶盖一边问:“怎么突然戴耳钉了?” 闻祈垂眼戳了几下手机,简单回答:“怕耳洞长起来,就白打了。” 她问了一个在心头盘桓许久的问题:“为什么会想打这么多耳洞?” 闻祈瞭她一眼,神色变得淡漠了一些,敷衍回答着:“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好奇心没有被填满,但又没法继续问下去,江稚茵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水。 离开海城不过半年,再度回来的时候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熟悉的街开了不熟悉的店,以前常去的早餐店却倒了一个又一个。 开学有一个月的军训,站军姿,踢正步,走方阵,说到时候每个院都要在校操场检阅。 理科类院校里的女生本来就少,江稚茵班上的女生统共就八九个,刚好凑了两个宿舍,每天晚上军训完,江稚茵是第一个去洗澡的,但每个人生活习惯不一样,宿舍里有个熬夜党,半夜一点才去浴室洗漱。 她的床位离洗手间最近,乒乒乓乓的动静把她的觉吵成两半,前半夜睡一半,后半夜睡一半,跟室友洽谈过后也没有改善,实在没办法,江稚茵只能成为首个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去找导员申请换宿舍的人。 但恰逢今年开始扩招,很多宿舍都变成四改六,江稚茵要是换宿舍,不仅要搬着刚铺好的床垫和帐子去南区宿舍楼,还要住六人寝上下铺,并且因为不是一个专业的,课程不一样,作息什么的更不合。 导员问她想清楚了没有,江稚茵突觉太阳穴发疼,说再考虑一下。 晚上所有人穿着迷彩服围坐在花坛边上,教官是退役后考到本校的研究生,拎着蓝牙音响放歌找人表演才艺,江稚茵得了空躲在一边的花坛后边,靠着冰凉的瓷砖, 给江琳打电话。 她告状的时候特委屈,空出来的那只手揪弄着花坛里的大丽花叶子,江琳这段时间突然变得耳背起来,她一句话有时候要重复两二遍才能被她听清。 江琳:“那你不然就搬出去外宿吧,找个离学校近点儿的地方。” 江稚茵抿住唇:“可我每个月生活费就要花挺多了,再加上房租,那你的工资不得全花我身上了?你自己怎么办?” 她咬牙:“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再忍一下。” 江琳言之凿凿:“为什么要说服自己忍耐?你长到这个年纪,吃了这么多米,好不容易考上这么好的学校,是为了去受气的吗?” “别忍嗷,不然你就直接跟她干起来,她要是赖着不走我们就搬出去一个人住,还自在些,家里的钱本来就是存着给你上大学用的,你妈我每天在单位食堂吃饭,能花几个钱?不用你省。” 花坛里的叶子被她揪得秃了一块,江稚茵扫去身上的碎叶子,犟起来:“我先看看附近房子的租金吧,要是有合适的我就租,不用你给房租,我觉得拿个奖学金,周末再去做个家教,也能有不少钱,你别急着给我打钱,打了我也给你退回去。” 毕竟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而且刚高考完不久,高中知识还没那么快就忘。 海城这边物价普遍高,家教开价也高,一小时好几百的比比都是,她回头制定个方案,再加几个信息群问问。 军训休息期间江稚茵就在软件上看看房源,这边寸土寸金,想找个租金低的房子着实不易,江稚茵看了好几天都没有合适的,闻祈倒是突然给她发了消息: 【用户136】:“江阿姨说你要找房,让我帮你盯着点,怕你被骗。” 【拉粑粑大王】:“走中介应该不至于吧,不过中介方肯定要收佣金,就是价格上贵一点。” 【用户136】:“附近有一些老小区,住户都是老人,不太会操作,基本都是直接手写一张告示贴在楼外面,这种应该会便宜一些。” 江稚茵还在考虑,闻祈就又接了一句: 【用户136】:“到时候我可以帮你看看。” 这个方案还不错,主要是便宜,还能尽快解决她的困境,于是江稚茵同意了。 海城这边地域的贫富差距很明显,中心商圈处处是高楼大厦,寸土寸金的,只有夹缝里还留存着老街和老居民楼,门对门立着,中间牵好几条晾衣绳,因为过道狭窄逼仄,直接被楼层倒下来的阴影覆盖,透光性很差,显得潮湿。 走进楼道的时候,江稚茵嗅见一股很浓的阴湿味,仿佛能从墙里渗出水来,楼道的扶手有些许掉漆,墙面斑驳了几块,似乎又找人重新上过一遍油漆,看上去还算干净,没有那种百年老楼的破败感。 房东是个地中海老头,说自己要搬去跟儿子住了,这套老屋就空了下来,老人对房子有感情,又舍不得卖,就想着租出去,每个月收点租金。 老楼里没有电梯,只能徒步爬上五楼,闻祈 帮忙提着她的行李箱,速度就落后他们稍许。 房东还在滔滔不绝,说建筑材料不太隔音,楼上楼下有时候喜欢吵架,可能有点影响睡眠,不过一般吵到十一点就停止了。 江稚茵“嗯嗯”几声,房东就拧开了门,空间不算小,看上去能有六十多个平方,设施都挺齐全,还有个小阳台。 “就一个房间,以前我儿子偶尔来看我都只能睡沙发,要是你们两个人一起住的话可以换个大点的床。” 坦诚说自己一个人住这里的话似乎有些不安全,怕被人找上门来,于是江稚茵敷衍着说“好”。 行李箱大概有十公斤,拎上五层楼也很累,江稚茵能听见闻祈显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余光瞥见他缓慢把上衣袖子向上挽,露出一截小臂,她迟钝地移开视线。 房东把钥匙递给她:“就这一把钥匙,有时间你再去配几把备用的,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啊。” 江稚茵连连道谢,目送房东下楼,关上门后摸索着使用房子里的饮水机,给闻祈倒了杯水:“你坐着歇一会儿吧。” 闻祈接过杯子,抬眼看看她,问:“不用我帮你整理东西吗?” “不急。”她摆摆手,“先叫个外卖来吃,有力气了再干也不迟。” 他稍稍一挑眉:“我体力还可以的,不至于拎个箱子就没劲了。” 江稚茵又想到他高中跟赵永伟打起来的事情,当时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场面,但根据赵永伟身上的伤来看,他确实所言非虚。 但是连轴转的话还是劳神费力,她肚子饿,先叫了外卖送上楼,一边吃一边问:“说起来好久没跟邓林卓和小马联系了,周末要不要叫他们来海城一起玩?” “最近应该不行,邓林卓在滨城那边帮忙处理小马的事。” 江稚茵手中的筷子一顿,把身子坐直:“小马出什么事了?” 闻祈握了握水杯,燥热的手心触到一股凉意,在短暂几秒的沉默过后,他开口: “马爷爷去世了,交通事故,还挺棘手的,小马又什么都不懂,只能靠邓林卓留在滨城帮点忙。” 去高铁站那天就见邓林卓欲言又止的,最后却什么也不说。 江稚茵彻底把筷子放下,“你让邓林卓他们瞒着我的?” 他不说话。 “邓林卓就听你的话,不是你嘱咐过,他那大漏勺怎么瞒得住?所以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告诉你了你肯定说要留在滨城,那边的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弄明白,开学怎么办?” 闻祈把着一副冷静的腔调,缓慢把视线移到满是脚印的地板上,“而且,不想因为这种事拖着你。” 江稚茵直接伸手去够沙发靠背上的外套,闻祈皱一下眉,摁住她的胳膊制止:“那边的事情用不着你去,你好好上学就行。” 他靠得很近,整条胳膊横亘在她腰身,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一个半抱不抱的姿势,江稚茵稍微一动就能被他钳制。 她抬抬眼睛:“是不是因为我走了太久,所以你们跟我并没有什么感情?_[(,也并不把我当什么挚友,觉得这种事没必要告诉我,我是外人。” 他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反问着:“没感情?” “那为什么跟我讨论什么谁拖着谁的问题。” 气氛变得有些僵持,空气似乎变成粘稠的固状物体,凝滞不前,室内安静非常,良久,他才凉凉出声: “所以你喜欢被拖死吗,欣赏负重前行的获得感?” 闻祈的表情如同冻雨后浮在表面的一层冰,冻层下面裸露着点点霉斑,有什么东西要发芽,顶开冰面闯出来。 “救赎别人让你快乐,于是总把自己当个火球去温暖所有人,所有人都只分得到你身上那么一点点光和热,看着我们这些聋子、傻子和一个命不久矣的病患围绕在你身边,救到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就是你的成就感来源吗?” 江稚茵觉得这样的闻祈很陌生,困住自己的那双胳膊似乎又紧了几分,她发觉他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只剩咫尺。 “原来你这么厌恶我。”她怔怔说。 他似乎正在努力维持情绪,声音从牙缝里飘出来:“如果真有那么在意我们,又怎么会一次都没回来过?回来了又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给大家冠上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名头,请问我们真正一起相处过几年?” 江稚茵无法继续维持跪在沙发上的动作,身子往后仰了下,就靠在闻祈的手臂上,完全被圈住,她慌乱地眨动眼睛:“我知道,所以我想修复这段关系,我想和大家重新——” “想重新让大家陪你玩英雄江稚茵的过家家游戏?” 暮夏时节的天气还是很热,情绪上头的时候更觉焦躁,江稚茵感觉自己体温发烫起来,脑子一片混乱,房子还没有收拾,到处都灰扑扑的,只有窗户外透进来一点傍晚的霞色是明亮刺眼的。 她咽着口水,发觉心口一凉,闻祈抬着指尖点上她心脏的位置,虚虚低着眼,似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你心有多大啊,想把大家都装进去,为所有人赴汤蹈火是你的职责的话……” 他喋喋不休的话语戛然而止,眉头几不可闻地蹙起,紧紧咬住牙齿,制止了后续失控的言语。 闻祈已经记不清,从重逢到现在,从她嘴里听见过多少个男人的名字。 化学课代表帮她讲题了,她好感谢,应该怎么报答呢,他能不能给一点意见。 孙晔送了好名贵的表,这份心意太贵重了,她天天思考怎么感谢对方,却把他的礼物随意丢在一边,十天半个月都不看一次,要他反复提起,才很勉强地说喜欢那串丑东西。 现在,顾及马世聪小时候帮她捡蜗牛壳、一遍遍喊她“知音”的情谊,就能立马放弃学校的课去陪他,即使对方是个一窍不通的傻子。 确实是个大好人,多天真啊,说什么要“修复和大家的关系”,不遗余力地帮忙,所有人都应该受到她心软的恩惠。 那么 他呢? 既然这么心善,他以前叫过那么多声“茵茵”,在那栋冰凉的房子里守着风铃和照片守了十二年,为什么江稚茵就没有现在这种要陪马世聪的毅力? 那时候怎么没来陪他呢? 能爱所有人,怎么就是不在意他呢? 闻祈的腮帮稍微凸起一块,看着被他困住动作的人翘着脑袋用那双干净到透明的眼睛看向他,眸中尽显慌乱,却只有他一人。 他有时候会嫉恨地想,干嘛要在意什么朋友,干嘛把感情分给大家,他一个人都不够。 可是这种话不能说出口,于是他松手,低敛眉眼,嗓音不再激动:“你想去就去吧。” 闻祈阖上眼皮,感觉到头痛,觉得自己像赤足走在刀尖上,因为情绪偏离了一毫,足底就被刺得鲜血淋漓。 如果江稚茵被他的嫉妒心吓到的话不知道又要钓多久。 江稚茵还跪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她的腿被压得有些麻,只能僵硬地穿上鞋,看见闻祈身子后仰,靠在沙发上,皱着眉揉弄眉心。 长久的沉默后,她再次听见身边人的声音,情绪有所包装,口吻没有刚才激烈,平静中带一点虚伪的温和:“抱歉,我只是不想看你为我们的事耽误自己,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会有最好的未来,总是拖累你也会让大家自责。” 他喘了一口气,停顿稍许,撩起靠背上的外套递给她:“但如果你执意要去,穿上吧,我陪你一起。” 江稚茵觉得他变脸比翻书还快,这个人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站在你面前,你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形,其余都无法窥见。 她沉默不语,接过闻祈递给她的衣服穿在身上,桌上的外卖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江稚茵慢吞吞换好了鞋。 坐上高铁的时候,她把头抵在窗户上,掀了眼皮看着外面忽闪而过的夜色,忽地抿起唇来。 不想搞砸和大家之间的关系,也希望自己尽力当一个好人。 但江稚茵还是第一次知道闻祈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原来早就被判定为一个伪善的人,进而被讨厌了。 / 马世聪现在和邓林卓在一起,白天就跟着邓林卓东跑西跑的,晚上不愿意留宿,非得回自己家睡,老马开的废品站白天就关门,晚上小马回去睡个觉。 江稚茵见到他的时候,小马只是发呆,坐在车库的床边一动也不动。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邓林卓简单地煮了一锅泡面,可小马再也没像以前一样激动地团团转。 “他一直这样吗?”江稚茵问。 邓林卓虚虚拿着筷子,摸了把只冒了茬的寸头,皱皱鼻子回答:“在医院把马爷爷推进太平间以后就这样了,他不懂什么是死,只一个劲儿喊要老马带他回家,喊累了就这样发呆歇着。” 他刚带着小马去找完律师,现在饿得肚子咕咕叫,吸了几口面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嚼就急着唉声叹气:“等他歇好了,估计又要开始——” “老马怎么还不来。”没等邓林卓的话说完,马世聪就开始念叨。 江稚茵正站在马世聪边上,他扯住她的袖子继续说:“打电话给老马,我要回家了。” 她盯着马世聪眼巴巴的表情,嗓音变得艰涩起来:“马爷爷不会来了。” “骗人。”他撒了手,“王奶奶之前也说你不会回来了,但你还是回来了啊,老马肯定也会的。” 虽然有几分不忍,但邓林卓还是重复解释:“老马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你得学会一个人照顾自己了。” “死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人能用他能理解的话解释给他听,大家都保持沉默,于是他就开始大哭大叫:“我听不懂,我就要老马回来接我,我要回家睡觉!我好困!” 一边叫喊着,他一边站起来拿着手上的东西就往地下摔,发脾气,嘴里也一刻不停歇,旁边的邓林卓见状就过来扯他的胳膊想钳制住他,但是小马人高马大的,一次肘击撞得邓林卓连连后退。 “这小子下这么黑的手……” 闻祈今天本就心情烦躁,被这么一吵更加没办法保持平静的态度,大刀阔斧地上前挥了一拳,马世聪跌在单人床上,脆弱的支架床吱呀作响。 江稚茵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们俩要打起来,结果闻祈只是扯着他的领口逼迫他冷静下来:“死就是再也不会说话,不能动,也不会睁开眼睛,身体会被载到火葬场里烧成灰,最后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埋到土里,像王奶奶一样,懂了吗?” 马世聪嘴唇翕动几下,眼睛开始失焦,又恢复成一派痴呆的模样。 闻祈撒开手:“这里不是你家,你再乱喊乱叫砸人东西,就出去。” 他的心情似乎显而易见地恶劣到极点,举手投足间都有些不耐烦。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耳朵里的助听器掉了出来,闻祈又弯腰去捡,随意往耳朵里一按,走出卷帘门。 小小的车库里满地狼藉,马世聪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像是有些呼吸不过来的样子,他似乎在哭,但又被吓得不敢哭出声音,只能默默哽咽。 闻祈的声音从外面传进室内:“你要是非要回家,我就叫车把你送回去,废品站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是求着知音教你算数吗?以后自己算账,赚了亏了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邓林卓有些看不过去:“……反正我也留在这儿,要不小马跟我一块儿住吧,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废品站也让人挺不放心的。” 闻祈半弯着身子钻进来,吹了一会儿夜风以后头脑似乎没刚才那么发热,冷淡着嗓音说:“你打算管他一辈子?他总是得学的,难道你以后谈恋爱结婚了还把小马带着吗?” 气氛沉静下来,邓林卓保持缄默,江稚茵适时插嘴:“肇事方没赔钱吗?那笔钱拿出来应该还能供他生活几年吧,这几年里就教他怎么卖废品,至少是个能吃上饭的活儿。” “老马那废品站里还有冯叔帮着管,饿不着小马。”邓林卓解释 。 但冯叔还有自己的家庭,平时给小马带口饭倒不成问题,但是日常起居不会有人再迁就他了,得学会一个人出门买生活用品和洗晒衣服之类的工作。 闻祈叫的车来得很快,他把小马叫出去,问他有没有带家里的钥匙,马世聪一边抽抽啼啼的一边点头,闻祈把人塞车里,报了地址就让他一个人回去了。 老马的废品站面积不大,外围有一道布满了锈迹的大铁门,门上用链子拴着挂了把锁,马世聪被司机扔在门口,一边抽噎一边摸索身上的口袋,钥匙掉在了地上,他慢慢吞吞捡起来,哆嗦着手锁孔里插,把铁门打开。 对面停了一辆面包车,车上二个人,江稚茵坐在后座,扒在车窗上叹气:“看吧,他都不锁门,一点都不安全。” 邓林卓坐在驾驶位喝水,时而抬抬眼皮看着闻祈,嘀咕着:“有的人刚刚还骂得欢,还不是要跟过来看小马的情况。” 闻祈幽幽盯他几秒,邓林卓讪讪缩起脖子。 巷道里十分安静,半晌才听见闻祈拖沓的声音:“我只是说不会做他父母。” 江稚茵虚虚抬眼看着他,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他的侧脸轮廓,以及被风吹得纷飞的短发。 十几秒后,她缓缓把视线收回去,沉默地攥紧自己的袖子。 铁门处又出现一个人影,是马世聪折回来锁了门,江稚茵心里的石头落下去一小块。 邓林卓说:“你们突然回来,也没地方住啊,带了身份证的话去找个宾馆也行。” 闻祈侧目看她一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江稚茵眨动几下眼睛:“这个点儿……去哪家宾馆啊。” 她没一个人住过酒店,如果不是那种全国连锁的酒店,住进去还挺不安全,总怕有人半夜闯进去怎么办,小宾馆里这种事可说不好。 闻祈询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是跟着江稚茵来的,似乎打算一切都按她的安排走,江稚茵来这一趟是想帮着处理一下马爷爷的后事,然后看看小马的情况,后面几天应该还会跟邓林卓一起去问问律师赔偿款的事,多几个人把关总归放心一些。 于是她思忖着开口:“大概再呆个一周左右吧,等马爷爷和小马的事全部处理妥帖了再回去,不然我也不太……”像是想到什么话,江稚茵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不太放心。” 她怕闻祈又觉得自己在装老好人。 闻祈并未对此作出评价,想了个方案:“时间比较长,我回车库过夜,茵……”他刻意停顿几秒,又改口,“江稚茵回自己家吧。” ……小名都叫出来了,又吞回去。 他果真早就受不了自己了。 江稚茵低下眼睛,半晌没有出声,闻祈瞥了她一眼,发问:“有什么不满意?” “啊?”她抬抬头,反刍了一下问题,才想起来回答,“就是……我不想告诉我妈我翘课回来的事,她肯定要说我意气用事、不顾学业,不想让她操这种心。 ” 邓林卓提议:那你俩回车库将就几晚,反正有两张床,就是热了点儿,我去我老爹那儿住。?” “她没意见就行。”闻祈出声。 住一周的宾馆肯定是笔大花销,又不想让江琳知道这件事的话,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于是江稚茵点了几下头。 二个人又在车里呆了一会儿,见废品站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后就安心地各回各家了,邓林卓暑假才考的驾照,开车技术还很生疏,一路上歪歪扭扭,惊险万分地把他俩送到车库。 闻祈还是习惯性先洗手,水龙头吐水的声音好歹增添了点动静,不至于让两个人面面相觑,显得尴尬。 他问:“你睡哪个床?”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江稚茵动了几下嘴唇,不太确定地说:“我……睡邓林卓的就行。” 水龙头被“啪”一下关上,闻祈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回答:“他平时不太讲卫生,你不介意?” 这话倒是挺有信服力的,邓林卓平时确实挺糙。 她讪讪改口:“那,我睡你的床?” “好。”这次倒是答得简单又爽快。 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新的洗漱用品以后,江稚茵拎着塑料袋回来,看见闻祈给邓林卓那个床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子,看样子他也嫌邓林卓的床不干净。 江稚茵一脸无语地站在门口,闻祈看她一眼,毫不心虚:“我那床的床单是走之前刚换的,也是新的,都一样。” 都一样你刚刚干嘛驳回她的话,让她睡邓林卓的不就好了。 但江稚茵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来之前起过争执,江稚茵现在看见闻祈时,心里的感受很复杂,还夹杂一点恐惧,觉得自己应该尽量别惹这个人生气,于是在他面前变得不自在,话也少了许多。 一边认定闻祈讨厌自己,一边因为初吻献给了他而矫情,于是一颗心像锁在玻璃瓶里腌制了许久的水果,吐出源源不断的酸水来。 她不挑起话头,闻祈本身话又少,这小小的房间里就只剩下破旧风扇的声音。 江稚茵刷完牙从狭小的洗手间里出来,恰好迎面撞上闻祈肩膀,和他肩擦着肩走过去,她嘴角还沾着白沫,在擦身相过时被他很轻地握了一下手腕,激得她肩膀下意识耸了起来。 闻祈盯着她的眼睛:“你在小心翼翼什么?是我晚上冲你发火的缘故吗?” 江稚茵呼吸一窒,眼珠心虚地晃动起来,沉默以对。 “是我当时没控制好情绪,但是并没有故意对你生气的意思。” 她下意识挣了挣:“那是什么意思?不用再假装客气,我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呢?”他轻声呢喃,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江稚茵的手骤然间失去力气,她稍稍低眉,嗓音也沉下去: “我知道你其实很讨厌我。” “我讨厌你?”闻祈发出气声。 “我并不会在酒后吻我讨厌的人。”! 第 18 章 金鱼 江稚茵觉得闻祈的视线像蛇一样缠绕着自己,勒住她的脖颈让人窒息,她只能艰难地发着哑音:“……你知道?” 闻祈的目光轻飘飘下移,从她颤抖的眼睫一寸一寸移至微微咧开的唇角,瞳色幽深一瞬,随即轻轻拖拽着尾音,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当时没意识,后来又想起来了。” 明明可以不用提起的事,他偏生要讲出来,搞得气氛又尴尬起来,江稚茵缓慢偏开头,吞咽几下口水,刚刷完牙,嘴里都是薄荷气息,但那种上颚酥麻的感觉仿佛又复现了一遍。 在江稚茵偏开头拒绝与他视线接触后,闻祈才缓慢移开目光,非常不诚心的道歉:“我酒品很差,不好意思。” 言罢,他又补充:“如果觉得冒犯的话,可以聊聊补偿方案。我只是想说……并没有讨厌过你。” 这种事还要聊什么补偿方案……江稚茵抽了张纸迅速擦掉嘴角的泡沫,语速飞快:“不用聊了,就这样揭过去,忘了吧。” 走远了以后她才小声嘀咕:“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好呢……” 江稚茵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她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躺在床上的时候感到莫名的心慌,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因为夜盲,什么也看不清。 眼盲的状态下,听力就变得极为敏锐,满耳都是巷道的风大力撞击卷帘门的声音,像包着布的棍子猛击鼓面,砰砰作响。 她翻了个身,跟闻祈就隔着一个风扇的距离,紧紧闭着双眼,没坚持一会儿又翻了回去,床板吱呀一声响。 “认床?”闻祈静静出声。 江稚茵吞吐地找着合适的借口:“没,就是有点热。” 他似乎下了床,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不由自主感到紧张,手指攥紧了被子。 江稚茵能感受到他就蹲在自己床边,似乎正在摆弄那个破风扇,把原本摇头往四面八方吹风的风扇对准她一个人。 她偏过头,风扇吹出的热风扑了她满脸,闻祈的胳膊压在床边,她的手指不小心蹭到,又讪讪往回缩。 “你不热吗?”江稚茵无法辨清闻祈的位置,只好对着虚空说话。 “热。”他轻声答,“所以让我先在这边待会儿。” 身旁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床侧微微下陷一段距离,江稚茵感觉有呼吸喷在自己手边,小拇指稍微动一下就能摸到他头发,闻祈把脑袋搁在了她床边。 好痒……江稚茵心猿意马地想。 “在想什么?”他闲聊般说。 想什么当然不能实话实说,江稚茵撒着谎:“想小马的事,不知道他以后要怎么办。” 闻祈似乎很轻地“呵”出一声,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听错。 “冯叔会给他一口吃的,就是活得辛苦一点罢了,但马爷爷年纪那么大了,总归有一天要走,不能指望一辈子都有人像照顾小孩一样宠着他。” “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他继 续说。 江稚茵想让他别说话了,他嘴唇每动一次,呼吸都打在自己手背上,但她又心痒,鬼使神差地就把手停在那里,通过他的呼吸感受他心跳的频率。 她努力分神回应着他的话:“所以你这么努力上学,也是为了争取你的幸福吧。” 话题终于回到他身上。 闻祈缄默不语,动了动脑袋,散下的头发扫过江稚茵手指,她心中一动,抬了手,轻轻放在他头上,手指穿过他头发,还嘟囔着:“刚洗的头这么快就干了……短发可真方便。” 手掌的触感像摸了一把鹅毛,蓬松微软,洗发水的淡香在燥热的空气中迅速传播开,迷得人神志不清。 她动作很懒,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神绪不知道出逃到哪里去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有些越界。 直到闻祈突然笑一声:“你把我当猫?” 她的手刹时停在半空,江稚茵眨动几下眼,颇感懊悔地把手放在自己腹部收着。 “有点顺手。” “没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吹够风扇,这么热的话继续开摇头挡不就好了。 一阵困意涌来,她眼皮变得沉重,这次是真的神志不清,徘徊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眼前出现一道朦胧的虚影,两手撑在她身侧,俯了身,洗发水的味道更重,灼热的呼吸从手边漫到她鼻峰,最后落在她眼下的位置。 她太不清醒,已经分不清那滚烫的气息是呼吸还是吻,在闭眼的前一秒呢喃: “这次又是为什么亲我……” 他在耳边吐着气音:“你觉得呢?” “闻祈。”她很轻很慢地念他的名字。 “嗯。” “你别……”江稚茵将要完全睡过去,呼吸匀长,老风扇呜呜作响,吹散她弱到不行的喃语,“讨厌我。” 闻祈缓慢直起身子坐在床侧,一只手虚虚握住她摊在腹部的左手,随着眸子越来越沉,圈住她手腕的力道也越来越紧,像是想要短暂地留下一个标记。 “那你再爱我一点。”他说。 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等这条金鱼叼着钩子再靠近一些。 他□□焚身,满心嫉恨,只期望被她迷恋、被全部占有。 而不是像那地铁站的那一对父女一样得到那一点点怜悯。 / 邓林卓带着他们去了一趟当地的事务所,律师说这件事并没有那么棘手,肇事方态度比较配合,愿意赔偿,只是在金额方面颇有微词。 最后敲定的价格是十万出头,马爷爷没有别的继承人,和小马也并未构成收养关系,只能通过上诉争取一下。 小马最后还能留在原来的废品站,冯叔见孩子可怜,平时都会专门来送饭,加上邓林卓没课的时候也会来瞅几眼。 江稚茵不知道马世聪是不是完全理解了所谓的“死”是什么,只是通过废品站的大铁门看见一个人搬着凳子 坐在屋子正中间的迷茫小孩。 他手里拿着被削得只剩半根的铅笔,另一只胳膊下面夹着一本算术题,冯叔答应闲下来的时候继续教他算账。 马世聪似乎又陷进了发呆的怪圈,静静望着自己的好朋友坐车离开,不知道何时会再来。 外头一片正好的晴空,飞鸟滑过高空,日光从打开的门透进来,照暖了马世聪的两条腿,他死死捏着那本算术题,等老马回来夸他。 他不是老马的亲孙子,但他的姓是老马给的,附近的人都知道老马有个孙子叫小马。 可老马再也不会骑着二轮车回来。 在小马短暂浅薄的记忆匣子里,他无措地翻找了很久,只有六岁智商的脑袋就像一块薄薄的海绵,存不下多少回忆,海绵总会吐掉一些陈旧发脏的水,再吸进新的、鲜活的。 但是在意识到老马真的不再回来的那一刻,马世聪拎着自己翻至打皱的算术题,坐在小的木制板凳上,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佝偻着身子在垃圾桶里翻找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掀开层层叠叠的老头衫,掏出五块钱说可以请他吃雪糕。 然后他兴冲冲跟在老人后面捡了一路的塑料瓶,全部给了老马。 再到后来,王奶奶身体变差,院子里的小孩一个个都去了正规的福利机构,老马拍拍他的头,说,小傻子,你跟爷爷回家吧,爷爷请你吃一辈子的雪糕。 他说他不傻,他叫大聪明,老马就给他起名叫“世聪”,用粗砺的手指摩挲他的脸,哈哈大笑,后槽牙都没了二颗。 老马是南乡镇上的人,他家不在这里,他说自己好久没回过家,跟小马念叨了好几次,说哎呀,什么时候能回南乡过一次新年就好了,他们那里灌香肠、搓肉圆子,都可便宜,在海城却一次都没吃到过。 哎呀,什么时候能回南乡过一次新年就好了,他要给小马买炮放。 哎呀,什么时候……能回南乡过一次新年就好了。 老马你真是的,怎么还没回到南乡过年就死了……马世聪翻着手里的算术题,憋着一口气没吸上来,抽抽了半晌。 他手里的铅笔掉了又被捡起,手臂痉挛着,捡起又拿不住,就又掉在了地上。 马世聪擦擦眼泪,哽咽:“怎么办,我还不会写老马的名字啊。” 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素不相识,却拥有着浓于血的羁绊。 有人能够抛弃自己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也有人能把这些来自星星的孩子视若上天赐予的珍宝。 他们总说,爱人如养花。 爱人如养花。 可是有的人剪花,有的人种下别人不要的花。 “……” 车窗被缓缓升起,江稚茵的视线受到一片滤光玻璃的阻隔,邓林卓坐在驾驶位叹气:“让小马自己待会儿吧。” 闻祈淡淡地把视线瞥到另一边,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汽车颠簸地驶离这片老城区,废品站生锈的大铁门渐渐变得看不清。 闻祈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摁在她眼角,很缓地叹了一声: “别哭。”! 金鱼(含入V公告) 他关掉了灶台的火,锅里的菜煮得半生不熟,烟雾腾腾升起,在墙面的瓷砖上结下一层薄薄的水汽。 房门被轻轻关上,江稚茵连离开前找的借口都十分拙劣。 明明手机没有响过,她却结巴着声称江琳也打电话叫她回去吃饭了。 江稚茵那时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接受了陈雨婕的提议,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下楼。 闻祈脸上的表情也懒得再维系住,他轻轻咬住牙齿,随手把锅盖盖上,也失去了吃东西的欲望。 本来就是个临时找的借口,失去了需要迎合的客人,这幕戏就没有继续出演的必要了。 闻祈回了房间,开了桌上一盏小台灯,从笔盒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有一串蜗牛壳做的风铃,一半的壳都已然碎掉了。 还有一张被剪烂过又被黏起的旧照片。 / 闻祈以前很怕黑,因为有人时常会借着“捉迷藏”的名义把他锁在柜子里、玩具箱里……总之是各种各样的封闭的地方。 他听不见,又不会说话,即使被关进去了,也只会拍拍门,安静得过分。 在又一次被拽进衣柜锁住以后,闻祈已经麻木到不想挣扎了,只抱着自己的双腿靠在柜子里,缓慢眨动着双眼。 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有人发现这里上锁了,然后找王奶奶来开锁;运气不好的话,就渴死、饿死在这里吧。 这个衣柜是坏掉以后准备拆了重装的,有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无所谓了……他阖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紧一些,想睡觉,睡醒之后再等命运的审判,审他是死是活。 衣柜的门关不紧,露出一条缝来,透过那条缝,他看见对面屋子窗户上有一串棕灰色的风铃,悬在灰白色墙面上方,一摇一曳间,应当会有好听的声音。 闻祈幻想着那种声音,风铃摆动一下,他就数一秒,数到最后自己都要睡着。 迷蒙间,他发觉柜子在震动,似乎有人靠了上来,挡住唯一的缝。 “现在是我当鬼了,我要找到他。” “他饿了自己就会出来的,茵茵我们先一起去吃饭吧。” “我不,玩游戏之前就说了,他藏得再好我都能找到的。” 他听不见外面有没有在说话,只觉得衣柜在震动着。 “你挡在那儿干什么,闻祈肯定就在里面!” “……不在。” “你把他锁起来了!我要告诉王奶奶。” “别别别!我把他放出来不就好了……你别到处说,你说什么奶奶都信,然后就来揍我。” 那几个男孩恶作剧地冲江稚茵竖中指,她也不服气,晃着两个歪着扎的辫子冲那些人吐舌头做鬼脸。 挡在门缝前的人撤离,闻祈稍微把身子坐直,似乎有所预感。 短而圆的手指从门缝里扣进来,大力把沾了灰的衣柜门打开,闻祈跪在衣柜里,怔怔抬头,被突然照进来的刺眼光线晃得眯住眼睛。 时间仿佛骤然变慢,空气中浮动着经年积攒的尘埃,像宇宙中无秩漫游的群星。 在扬起的一片灰尘里,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见她唇齿拟合出的嘴型,艰难拼凑出一句: ——“我终于找到你。” 江稚茵还在笑:“看吧,我可是无所不能的。”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闻祈脑中似乎并无情绪,一片空白,却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身子往前倒,就着跪下的姿势就抱住了她的腰,感受到从未触到过的温热体温,可能是蜷缩了太久而腿软。 江稚茵往后趔趄几步,用双手捞住他,偏头朝外大喊着,叫大聪明把他背起来。 那时的闻祈经常一个人沉默地画画,画面中往往只有一个人物,一个扎着羊角辫、披着红色斗篷、手里拿着一把宝剑的女孩。 像是也认同了大聪明的话,他经常在画本上写:“茵茵是大英雄。” 闻祈性格孤僻,并不合群,男孩子们踢球、玩好心人捐来的奥特曼或者赛车玩具,都没有闻祈的份,他更多时候是坐在花坛边上,看江稚茵踢毽子、跳皮筋。 有同伴朝他的方向指一下,江稚茵就偏头看过来,然后下场,问他为什么不去跟男孩子一块玩。 她写:“我带你去,他们肯定不敢qi负你,他们怕我。” 刚丢下笔,江稚茵就拽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到院子划出的那片踢球的空地。 具体怎么说的他不知道,但确实没人故意把球往他身上踢,尽管有些人不太乐意,但也没刻意刁难。 那是他第二次借到江稚茵的势。 第一次是刚见面的时候,他故意退到那片花坛里,让她看见,然后替他去告状,因为闻祈知道院里的大人都喜欢那个女孩,只要她开口,就有人会替他出头。 他本来……是没掺什么真心的,只想着跟她打好关系。 茵茵一定会被好人家领养——这几乎是无可厚非的真理。 将来她出去了,还能念着自己一点儿,攀个人际关系。 他从那时候就开始算计着,怎么能让自己熬出头,怎么能离开这个讨厌的孤儿院,怎么能够成为人上人。 但江稚茵被领养后,她无情无心,只说了那么一句“我会回来看你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骗了人,她一次都没回来过。 闻祈那一点工于心计的恶毒念想,逐渐繁衍成不知名又莫名浓烈的情绪,他在无数个日夜里兀自恼怒,被这感情吞噬。 在长久又无望的等待中,他把爱都熬干了,开始恨起她来。 恨她撒谎还要给人希望。 他摘掉了那串蜗牛风铃摔在地上,剪碎了唯一一张福利院的大合照,期间剪破手指,血滴在稀烂的照片上,他冷眼看着。 可是第二天太阳升起,闻祈就又懊悔起来,恨又化为源源不断的爱,牵引他一点点黏起碎掉的照片,把摔碎的风铃藏进柜子里,换了一串新的。 福利院变化太大,没有风铃,茵茵不一定能认出来,就更不会回来了。 茵茵不能不要他。 他想要…… 想要什么呢? “……” 台灯“啪嗒”一下熄灭了,家里像是停了电,外头的风灌进屋子里,吹起桌子上搁置的那张照片,照片跳动几下,又被人抬手摁住。 一片黑暗里,他眼底像是缓慢攀上一层薄冰,凝结起的冰棱折射出千万种情绪。 屋外突然响起几道门铃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流转。 ——江稚茵又折回了。 几分钟前,她和陈雨婕刚走到人行道上,陈雨婕似乎开口有话想说,江稚茵一直惴惴不安,在陈雨婕开口之前,她皱着眉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菜都下锅了,我们又都说不吃了,跟耍人玩儿一样。” 陈雨婕就又安静下来,只徐徐问:“你想回去?” 江稚茵有些过意不去:“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照顾王奶奶,现在又一个人能待在那个小房子里,都没有人陪他,万一憋出病来了怎么办?” “就那什么……”她支支吾吾,“抑郁症,自闭症。” 陈雨婕张了张口,又词穷起来。 她想起自己之前在车窗外看见的那一幕,思忖了几秒,妥协:“……我电话随时畅通,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吧。” 算了。 她才不帮闻祈表露心意,憋死他得了,江稚茵这么慢热,有他好受的。 陈雨婕骑上自行车,江稚茵站在路边冲她点头,她叹一声气,蹬车离开了。 江稚茵又上了楼,门已经锁上了,她只能摁响门铃。 门被打开的时候,里面一片漆黑,闻祈定定站了一会儿,没有问她怎么又回来了,只是很自然地解释:“家里停电了。” 江稚茵很奇怪地说:“不会吧,我看楼下的灯都好好的,是不是电费没交,或者是电路的问题?” 闻祈侧身给她让路,转身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查看电费余额。 “有电费,应该是线路的问题,得明天再找师傅来修了。” “这样啊……”这让折回来蹭饭的江稚茵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才刚回来,谁成想这么倒霉,闻祈家这时候断电了,她连门都还没进呢……现在再转身下楼回家? 闻祈适时说了一句:“家里天然气还能用,要蹭饭的话就进来吧,我拿个台灯过来照照。” “好。” 江稚茵坐在桌前,拆了药盒看了眼说明书,打算先把感冒药吃了。 闻祈这家里不怎么透气,待一会儿就觉得热,江稚茵把外套脱了,搁在一边的凳子上,看着闻祈进进出出,重新开了灶,然后就躲进房间里半天没出来。 她拎着药盒想问有没有一次性杯子,结果在卧室门口踌躇很久,不太敢进去。 里面噼哩啪啦的像是在收拾东西,江稚茵又怕这效果跟那天洗手间的水声一样欲盖弥彰。 她不是男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会产生亟待疏解的性冲动,也不敢多问,正打算悄悄走,结果卧室门突然被拉开,她肩膀抖了一下。 身后人拖着淡定的调子说着不淡定的话: “怕什么。” “又不是没撞见过。”